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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麻辣香橙 -【重生農家母】《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04 PM     標題: 麻辣香橙 -【重生農家母】《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07:45 PM 編輯

【書名】:重生農家母

【作者】:麻辣香橙

【內容簡介】:

      窮苦一生的農婦馮玉姜重生了,重生在大女兒出嫁前的頭天晚上。

      那是一九八零年,馮玉姜三十四歲,兩兒兩女。

      重活半輩子,她覺得自己最明確的任務,就是把前世她那幾個渣媳婦渣女婿統統pia掉,至於自己那個渣渣的丈夫,就隨他去吧!

      哪知她一個不小心,把兒女都整成了富二代,新的局面開始失去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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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06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30 PM 編輯

第1章  催妝鼓

  馮玉姜活了六十八歲。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馮玉姜沒少叫兒女犯難。
  
  老了,腦子好幾年不清醒了,夜半三更的怎麼就亂跑出去,在大門外頭又哭又笑,老頭子追上來,狠狠踹了她一腳,右腿骨頭摔斷了,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了兩個月,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兒女們把她抬到醫院,醫生說好幾樣病,準備後事吧。
  
  她記得小兒媳守在她身邊,給她擦身子,洗臉,擦屎刮尿,把牛奶含在自己嘴裡,用一截輸液的軟管子一口口餵她。馮玉姜看著小兒媳泛紅的眼睛,心中就一陣陣發暖。小兒媳一向最孝順。別的兒子媳婦都不敢上前,她這睡床不起兩個多月,屋裡哪還有一點好氣味?
  
  她還知道,兩個女兒在隔壁屋裡給自己做壽衣。當地有個說法,臨死前要看一眼自己的壽衣,認得出來,才能帶到那邊去。不認得自己的壽衣,就得光著身子赤著腳上路。
  
  面對死亡,馮玉姜很坦然。人哪有不死的,老了還不死,那不成妖怪了?
  
  她聽到院子裡又吵吵了起來,不用問,大兒媳和二兒媳又是為著買棺木出錢的事鬧上了。她打針要花錢,送殯要花錢,像她這樣等死偏就不死,還要花錢,難怪讓兒女們厭煩!
  
  馮玉姜緩緩吐出一口氣,竟然有種輕鬆的感覺。
  
  她的意識停留在一片哭喊聲中。她感覺到小兒媳握著她的手,在大聲喊著什麼,兩個女兒撲上來大哭,兒孫們都圍過來了,老頭子那張門神臉湊到她眼前,伸手試了試她的鼻息,吩咐著:
  
  「嚥氣了嗎?趁著剛死還有點熱乎,抓緊把壽衣給她換上。等僵了就不好換了。」
  
  兒媳婦們開始大聲嚎哭,向四周的村民鄰居報喪。大兒子找來幾張火紙,拿糨子糊了個錢褡褳,在馮玉姜靈床前燒了,便開始專心燒紙錢。黃泉路上,總得把路費給備足了。從現在起,他就是大孝子,除了燒紙哭靈,別的事兒是一概不問的。
  
  小兒媳婦抽泣著去鍋屋燒米湯,人死三天內,還帶著對人間的留戀,魂魄不會去陰間,會在城隍廟暫住,要趕緊去村頭的城隍廟送湯,讓亡靈暖暖和和的上路。
  
  嚎哭聲很快驚動了小小的村子,本家近鄰收到了訊息,陸續來到馮玉姜的靈床前,哭個幾聲,便開始有條不紊的準備喪事。每一處農村都有各自的風俗,送殯,自然也有村民們熟知的那一套風俗和程序。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再自然不過的事兒了,沒有什麼不好接受的。
  
  ******************
  
  「媽,媽,你快起來,我奶喊你了。」
  
  「媽,你咋打盹了?我奶讓你趕緊出去。」
  
  馮玉姜模模糊糊地睜開眼,恍惚中看到了一盞煤油燈。感覺是有人推醒了她,已經跑出去了,留下一個小小的背影。
  
  馮玉姜發現自己靠著床沿坐在地上,她扶著床站起來,驚奇地環顧四周。這是——
  
  這是她熟悉的小院子,院子西邊有一顆大槐樹,東牆外不遠就是清泉河。這三間茅草房,她記得早在一九八六年大兒子結婚時,就拆掉建了瓦房。
  
  馮玉姜聽著外面的鑼鼓聲聲,坐在屋裡發愣。床上、地上擺滿了東西。搪瓷臉盆、茶壺、暖瓶……靠西牆放著兩口木箱,新的,還散發著油漆的味道。北側放著一張三屜桌,還有兩把木椅,同樣紅亮的新油漆。挨著三屜桌擺著一台縫紉機,上面罩著塊防塵的紅花布。這是大女兒的嫁妝,想當初這嫁妝在這貧窮偏遠的小村子裡算是一等一的了。
  
  這竟是她大女兒出嫁的頭天晚上。
  
  馮玉姜記得自己生在46年,十六歲嫁到鍾家,第二年生了大女兒,大女兒十七歲出的嫁,那該是一九八零年,她三十四歲。
  
  那年小兒子還沒出生呢!
  
  屋子小,這樣擺滿了東西,插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馮玉姜端起地上的竹簸籮放到三屜桌上,目光落在簸籮裡的東西上。那都是按風俗給大女兒置辦的,紅雙喜的龍鳳碗、紅筷子、梳子、篦子,還有——鏡子。她拿起鏡子,湊到煤油燈下端詳,那是一張三十幾歲的農婦的臉。
  
  人活一輩子哪那麼容易,她竟然回到了三十四歲!老天爺這是可憐她,還是嫌她受的罪不夠?
  
  「媽,你快點來吧,我都忙不過來了。」
  
  馮玉姜抬起頭,看到大兒子山子扶著門框叫她。十五歲的山子長得像根細麵條,一件舊軍裝掛在瘦小的身體上晃蕩著。
  
  「媽,外面來人添箱了,你快出去吧!」
  
  馮玉姜連忙應了一聲,說:「叫你二妹一起去接粿子。」
  
  「二妹她太小,有些添箱的人她認不到,沒法子記賬。」山子說完,扭頭跑了。
  
  粿子,是蘇魯一帶一種用麵粉和糖炸制的小食品,當地大閨女出門子,親戚朋友來「添箱」,兩包粿子是必備的。
  
  馮玉姜放下鏡子,連忙轉身出去。大門外面,熱鬧的鑼鼓震天響,這叫「催妝鼓」。村裡各家各戶聽到鑼鼓聲,便知道村裡有人家閨女出門子,循著鑼鼓聲來瞧熱鬧,有來往的便帶著粿子來添箱,交情好的會送些枕套、毛巾之類的物件,有的還會封幾塊錢的禮金。
  
  村裡誰家來了,送了什麼,必須要拿賬冊子記得清清楚楚,改天人家有喜事,也要去隨禮,馬虎不得的。二丫年紀小,才十二歲吧,應付不了這麼大的事情。
  
  馮玉姜走出大門,藉著月光,影影綽綽看到好多人湊在門外,熱鬧的很。山子和二丫都站在門旁,見到有人托著兩盒粿子走過來,山子連忙接過粿子,同時一把拉住那人往屋裡走。
  
  「六嬸子,叫你花錢了。快屋裡坐。」
  
  馮玉姜迎上去,親熱地拉住客人,說:「她六嬸,叫你花錢了。」馮玉姜認出這是村南王六家的,算算她才不過二十幾歲,年輕得有些眼生。馮玉姜還是習慣她幾十年後滿臉褶子的樣子。
  
  「嫂子說的什麼話,大侄女出門子,我還不應該來的?」兩人說著進了堂屋,王六家的拉著馮玉姜的手,把一張展開的票子放在她手上,說:「給大丫買點東西。」
  
  馮玉姜一看,兩塊錢。那時候日子窮,兩塊錢在村裡算是拿得出手的禮金了。馮玉姜連忙客氣道:「她六嬸,你來了我就高興,還送了粿子,這禮錢可不能再收了。」
  
  「嫂子看你說的,我是給大丫的,又不是給你。」王六家的說著,把那兩塊錢塞回馮玉姜手裡。馮玉姜客氣了一下,便拿去交給自己的婆婆。
  
  「媽,您記下,她六叔家給的,兩盒粿子,兩塊錢。」
  
  村裡誰不知道,馮玉姜一輩子不當家,攥在婆婆和男人手心裡。這錢,她是不敢多拿一會子的。
  
  鍾母這時也就六十歲不到,頭髮白了一半了,梳得一絲不苟,在腦後挽了個圓髻。她接過那兩塊錢,轉身端了個板凳。
  
  「她六嬸,你坐。」
  
  「不坐了。我去看看大侄女的嫁妝,聽說備辦的可好了。大娘你真疼大孫女子,陪送的嫁妝真捨得。」
  
  鍾母漾出滿臉的笑:「疼老大,慣老小。我們家大丫的嫁妝,都是用最好的木料,請最好的木匠打的。就連盆呀壺呀,我都是挑好的買。反正她爸在供銷社呢,咱不愁買不到。縫紉機咱這鄉下雖說不興,咬咬牙也給她買了。」
  
  「那是。大丫多好的福氣呀!聽說婆家也是一等一的人家呢,公公當著生產隊隊長,日子過得厚實,女婿更是俊巴巴的!」王六家的拍著鍾母的胳膊,連聲附和。
  
  「嗨,還行吧!不窮就是了。」鍾母臉上很是滿意。
  
  王六家的去到西屋,看了大丫的嫁妝,誇了半天才走了。馮玉姜送她出去,見到山子和二丫來回迎客人接粿子,忙得很,便問道:
  
  「你大姐呢?」
  
  「不知道。大姐出門子,她自己卻躲一邊清閒。」說話的是二丫,這丫頭一向要強,脾氣也倔強,隨她爸。
  
  馮玉姜默默站了站,說:「你兩個做弟弟妹妹的,給姐姐忙喜事應該的,把客人招待好了。」說著她轉身進了院子,心裡思量著,西屋沒有,堂屋也沒有,東廂房裡她爸正在跟幾個本家叔伯安排明天的喜事,大丫肯定不會在裡邊,這丫頭哪兒去了?她隱約想起來什麼,忽然心裡一動,便去堂屋叫出八歲的二兒子,悄悄地吩咐他:
  
  「剛子,你去東河邊轉轉,看你大姐在沒在。」
  
  剛子答應一聲,扭頭就想跑,馮玉姜一把拉住他,說:「悄悄的,別亂喊亂叫的啊!」
  
  看著剛子穿過門口看熱鬧的人跑遠,馮玉姜暗暗歎口氣,轉身進了西屋。她找出剪子,拿起竹簸籮裡的紅紙,開始剪喜花。給大丫陪嫁的這些東西,都要放上紅紙剪成的喜花,圖個喜興吉祥。
  
  馮玉姜把大張紅紙折疊成合適的方塊,握住剪子靈巧地剪下去,再一層層展開,便剪成了一張並蒂蓮花紋的大團花,中間嵌著雙喜。她把剪紙放在臉盆裡,大小正合適。接下來,她需要剪兩個小的團花,放在水壺和暖瓶上。
  
  剛把紅紙折好,剛子跑了進來。
  
  「媽,大姐在河北邊石墩上坐著玩呢!叫我先走,說歇歇就回來。」
  
  「就她自己?」
  
  「嗯,沒有旁人。」
  
  「哦,你去玩吧。」馮玉姜叮囑道:「別跟你爸說。」
  
  「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你大姐要出嫁了,害羞呢!」馮玉姜說著,手中又剪出一張喜花,她拿起水壺蓋,放上喜花,再把蓋子蓋上。蓋子壓住了喜花,閃出一圈石榴花紋樣,紅色喜花襯著銀亮的水壺,十分喜慶。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07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30 PM 編輯

第2章  長生面

  大丫回來時,催妝鑼鼓已經歇了,湊熱鬧的人也都散去了。馮玉姜正在數粿子。鍾家的日子在村裡算是殷實的,村裡哪家有個紅白喜事,鍾家一般都會去隨禮。再說丈夫鍾繼鵬在鄉里供銷社工作,村子裡的人時不時會用得著他。所以,今晚收到的粿子挺多,堆滿了一張小方桌。
  
  「媽,一共收了一百零六包,有四包是餅乾,兩包白糖,兩包水果糖疙瘩。剩下的都是粿子。」馮玉姜數完,對鍾母說。
  
  鍾母說:「不少。前陣子周老四家閨女出門子,統共才收了六十幾包粿子。那糖疙瘩是我三妹的媳婦送來的。誰家給的白糖?」
  
  「南莊五姑給的。」馮玉姜回答。
  
  「她倒是有心。」鍾母說,「應該夠用了。留下三十包粿子,其他的都給大丫帶上。」鍾母說著,眼梢掃到大丫進來了,便問道:「大丫,你看夠不夠?」
  
  大丫看看堆放桌上的粿子,一盒盒碼得整整齊齊,散發出一股股甜香。她隨手拿起一包,打開來遞給旁邊眼巴巴的剛子,才說:「奶,你安排吧,先得留夠家裡用的。」
  
  剛子抓起一顆粿子就往嘴裡塞,馮玉姜搶過粿子盒,用手指戳了下剛子的頭,說:「就知道吃,讒死你。」她把粿子捧到鍾母跟前,說:「媽,你先嘗嘗。」
  
  鍾母捏起一顆粿子送進嘴裡,嚼了幾下說:「是好粿子,炸得酥,糖裹得也不少。剛子,拿去跟你哥他們分著吃吧!」她說著把粿子遞給剛子,剛子接過去,飛快地跑了。
  
  「她婆家那頭戶門大,本家近房多,粿子用的肯定多,先盡著大丫帶。咱家留三十盒,四天瞧親用八盒,六天叫親用八盒。明早上待客喝茶再用個四五盒,剩下的酬謝鑼鼓家什和送親婆子,夠了。」
  
  戶門大,就是說本家宗族多,是大姓。在農村,戶門大就意味著人多力量大,不會像單門獨戶的人家容易被欺負。
  
  娘家收到的粿子,會給新媳婦帶去婆家,婆家用這些粿子來招待親朋,所以當地參加別人的婚禮又叫「吃喜粿子」。婆家戶門大,需要的粿子就多,娘家給帶的太少了,會被婆婆看輕的。
  
  鍾母安排完,抬手捶了捶肩膀,說:「哎呦這一天操忙的。」
  
  馮玉姜忙說:「媽,你盡早歇著吧,我去裝箱子。」
  
  「你先去給大丫燒水洗頭,洗澡。大丫去把長生面擀好,記住麵條切寬寬的,寬心面嘛!都忙完了再裝箱子。」
  
  鍾母吩咐著,從衣兜裡掏出一把硬幣,遞給馮玉姜說:「給你裝箱子用,規矩都知道吧?」
  
  「知道的,媽。」馮玉姜接過那一把二分、五分的硬幣,鍾母又掀起衣襟,從貼身的口袋掏出三張十塊的錢,拉著大丫塞到她手裡。
  
  「大丫,家裡也不富,這是給你的壓腰禮。」
  
  所謂壓腰禮,其實就是娘家除了嫁妝之外給姑娘的錢,嫁過去以後,這就是小夫妻的私房錢了,按說非到不得已,婆家是不該過問這錢的。別小看這三十塊錢,那時候,街上的大菜包子才五分錢一個呢!
  
  ******************
  
  馮玉姜麻利地燒好了一大鍋水,旁邊大丫還在擀長生面。馮玉姜順手摸了個小木凳,坐下來看著她擀面。
  
  這長生面,又叫「過路面」,是當地結婚必須有的風俗,麵條要新媳婦在頭天晚上親手擀好,切得寬寬長長的,拿紅紙條裹上,配著兩個龍鳳碗、兩雙紅筷子,還有兩個雞蛋,兩棵小蔥,一併放在簸籮裡,到婆家新娘子一進門,便有新郎的弟弟或族弟端了去廚房,請兒女雙全、父母健在的「全福人」給煮了,端去給新郎新娘一起吃。
  
  不過這面只是放在開水裡稍稍打個滾,雞蛋、小蔥都是下鍋就出來,說穿了就是一碗生的面。
  
  新郎新娘對坐吃麵,周圍看熱鬧的親友便會起哄地問:「生不生?」新娘恐怕早已羞紅了臉,新郎則會應一聲:「生。」眾人再追問:「生幾個?」新郎也就紅了臉溜出去了,留下滿屋子笑鬧的親友。
  
  馮玉姜目光落在大丫轉動的擀面杖上,漸漸出神了。她還在想,是不是再眨幾下眼,夢就醒了,她仍舊氣若游絲地躺在病床上?
  
  「媽,你去歇會兒吧,累都累垮了。」大丫看著她說。
  
  「傻閨女,媽今晚哪裡還有覺睡?你先洗頭、洗澡,媽去給你裝箱子。」馮玉姜起身走出鍋屋,扶著門框頓了頓,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大丫專心擀面,只看得到烏黑的頭髮,兩條大辮子幾乎垂到面案上,晃呀晃的。
  
  大丫擀好了麵條,托在手上,拿到西屋來。她默不吭聲地剪了一段紅紙條,仔細把麵條攔腰裹上,擺在簸籮裡,便又轉身出去。等她擦著濕漉漉的頭髮回來,馮玉姜已經把箱子裝好了。
  
  「大丫,你過來看著。那三屜桌的抽屜裡,每個都有兩盒粿子,這兩包糖疙瘩,也鎖在抽屜裡,明天晚上拿出一包來打發鬧房的。其他粿子都擱在這兩口木箱裡。那兩包白糖,給你放在箱子角落了,過門第二天早晨給你公婆端茶,記得拿出來用上。」
  
  大丫「嗯」了一聲,依舊專心擦拭頭髮,眉眼都沒抬。馮玉姜頓了頓,沒再說話。她拿了洗腳盆,去鍋屋看了下,鍋裡果然還剩幾瓢水,熱乎乎的正好。她便舀了半盆水,端去東廂房。
  
  東堂屋一直是婆婆住,他們兩口子本來住西堂屋的,大丫出嫁在東廂房不體面,便暫時換到西堂屋去住了。馮玉姜進了東廂房,看到山子和剛子已經躺在床上睡了,丈夫鍾繼鵬還坐在燈下拿著今天的賬本算賬。馮玉姜放下洗腳水,說:
  
  「洗了腳睡吧!」
  
  鍾繼鵬擰著眉頭算賬,沒理她。馮玉姜說道:「溫乎的水,別給涼了。」並隨手拿了擦腳布放在旁邊木凳上,轉身回到西屋。她把壓箱子的花布、鞋襪整理好,在每隻鞋子裡塞了兩個硬幣,小心放進箱子裡。
  
  「大丫,把那花生拿給我。還有那棗子。」
  
  大丫默默從床頭端出一個小筐子,筐裡裝著早準備好的紅棗和栗子,還有染的紅紅綠綠的花生。馮玉姜接過來顛了顛,抓了一把,配上兩個硬幣,塞進陪嫁的棉被角里。兩床被子,是娘家該有的嫁妝。不過,日子實在緊巴的人家,有的就只陪送兩床被子了。
  
  馮玉姜一個一個被角挨著放,漸漸聽到東廂房傳出的呼嚕聲。鍾繼鵬的呼嚕也算是一個傳奇,老遠都能聽到。馮玉姜把被子疊好,抱去放在箱子上,又把兩個枕頭裡同樣塞上乾果和硬幣,才靠著床沿坐下。
  
  大丫坐在給她陪嫁的新椅子上,微低著頭,素白的臉上看不出在想什麼。這孩子,一向木訥,寡言少語的。母女倆就這麼對坐著,老半天,馮玉姜的口中逸出一聲輕短的歎息。
  
  「大丫,你……不如跟東子走吧!」
  
  大丫猛抬起頭,驚惶地望著自己的媽,一臉的震驚。
  
  「媽,你……你瞎說啥呢?」
  
  「媽說,你不如跟東子走吧。你以為媽不知道?我尋思,今晚你去河邊是見東子吧?你看看你,哪有個要嫁人的樣子!」
  
  大丫低了頭,老半天吶吶地說:「媽,私奔這條路,哪是那麼好走的?」
  
  「這樣心裡憋屈地嫁去吳家,就是好路了?」
  
  大丫咬著嘴唇,終於沒忍住湧出來的淚花。她抽了一下鼻子,說:「往哪兒走?我要真走了,我爸還不得一頓打死你?往哪兒走?」
  
  「大丫,你相信媽,這日子,只會越來越好過,這社會要變了。你們隨便走到哪兒,只要不懶不壞,總活得下去。——至於你爸,他有本事打死我,他沒本事把你弟弟妹妹養大,無非鬧一鬧就過去了。」
  
  「媽,哪是你說得那麼輕快?舌頭板子壓死人,這一大家子還要在村裡生活,我哪裡敢那麼想?東子家裡還有個病歪歪的老奶,他能丟的下嗎?哪裡又能有我們立腳的地方!」
  
  大丫說著,眼淚撲哧撲哧地往下掉。
  
  那年月,在這村子裡,私奔絕對是一件天大的醜事,是要讓全家抬不起頭的。何況,婚禮就在明天了。
  
  大丫是家裡的老大,一向懂事老成,手勤腳快,卻十足是個蔫性子,真不像個十七歲的閨女孩。馮玉姜知道大丫跟東子從小就好,雖說不會像幾十年後社會上年輕人談戀愛那麼熱乎,可兩人心底都有那一層意思。只是這東子父親早早病死了,他媽改嫁了,跟著一個病怏怏的老奶,家裡幾乎揭不開鍋,哪裡能入得了鍾繼鵬和婆婆的眼?
  
  吳家的確殷實,又是獨子,負擔輕,家底子厚,媒人上門時,鍾繼鵬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當然,也沒跟她娘倆商量。這個家裡,鍾繼鵬就是皇帝,沒什麼需要跟誰商量的。吳家送來兩塊燈芯絨,一塊的確良,一塊花呢子,就把這親事定下了。
  
  馮玉姜看著大丫掉眼淚,心裡忍不住發酸,乾脆轉身出去了。她站在院子裡,望著天上半輪月亮發愣。吳家沒啥不好,可大女婿是獨子,打小慣壞了,好吃懶做,夫妻兩個沒有三天不吵鬧的,直到大女婿突然出了那事兒,叫大女兒頂著羞恥,年紀輕輕就守寡……
  
  老天爺,早不來晚不來,你叫我這個時候回來幹什麼!
  
  ******************
  
  新媳婦出門子,照例是要哭一哭的。只是大丫哭得凶了些。不過倒也沒有人介意,老輩們說,一滴眼淚一個金豆子,新媳婦哭得凶,那是婆家要發達的吉兆。
  
  本地的規矩是新媳婦要趕早,晚了不吉利,天還沒大亮,吳家接新媳婦的人就來到了。大丫是山子從屋裡背出來的,仍舊梳著兩條長辮子,穿著大紅的棉襖棉褲,出來給父母和奶奶磕頭。
  
  紅棉襖紅棉褲,都是婆家婚禮前送來的,一定要做的厚實,寓意嫁過去之後日子「厚實」,所以雖說是深秋時節,這厚實的棉襖棉褲新媳婦還是必須要穿的。
  
  大丫嗚嗚哭著坐上了新郎吳雙貴的自行車。吳雙貴也沒怎麼說話,很靦腆的騎上車先走了,抬嫁妝的一隊人和送女婆子跟在後面步行。
  
  「他姐夫,你騎洋車子快,到村口停下來等著,等抬嫁妝的到齊了一起再進村。」鍾繼鵬跟在自行車後面交代,吳雙貴連聲答應著走遠了。
  
  閨女嫁人,當媽的照例也是要哭一哭的,表示捨不得女兒,在家裡百般疼愛的女兒,這一出嫁,就是別人家的人了。馮玉姜心裡百感交集,自然忍不住淚水。她哭了會兒,擦乾淨眼淚,進了西屋坐著發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0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07:32 PM 編輯

第3章  童養媳

  馮玉姜其實是鍾家的童養媳。
  
  這些故事沒人瞞著她,況且在這個小村裡,即便鍾家瞞著她,七姑八姨也會詳詳細細地叫她知道。那還是解放前,臘月二十八,鎮上逢集。一個西鄉的侉子挑著籐筐路過,隨手把兩歲的小女兒拎出來賣了,兩塊洋錢。他拿其中一塊洋錢買了包米糕吃著走了,以後也沒人再見過他。
  
  鍾母見小女娃子眉眼周正,模樣順眼,想著家裡四個兒子長大聘媳婦,遠不止兩塊錢聘禮,便買了她回家,取名叫鍾小姜,給六歲的小兒子鍾繼鵬做童養媳。
  
  買來沒多久,當地解放了。幹部找上門來做工作,說是不准養童養媳,叫送回娘家去。可馮玉姜連爹娘姓啥名誰都不知道,往哪裡送?精明的鍾母便轉了個彎兒,把馮玉姜抱給自家親妹子養,便隨了她妹夫家姓馮,改叫馮玉姜,十六歲時又送回鍾家跟鍾繼鵬圓了房。
  
  鍾父當年是在淮海戰役支前的路上,被國民黨的飛機炸死的。鍾繼鵬高大精壯,渾身的力氣,他讀過幾年書,後來公家照顧,安排到供銷社工作,在村裡人看來是響噹噹的「公家人」了,端著鐵飯碗呢!只是脾氣比較暴躁,加上這童養媳的前情,馮玉姜一輩子也沒出過鍾繼鵬的手心。
  
  馮玉姜懦弱慣了。
  
  大女兒早寡,二女兒貧病,又先後夭折了兩個孩子。三個兒子各家也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馮玉姜上輩子操了一輩子的心。沒想到,再活半輩子,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女兒嫁到吳家去。
  
  馮玉姜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日子,真是不能再這樣過了。
  
  一上午,馮玉姜都躲在西屋裡沒露面。也許是昨天收了不少禮錢,也許是聽送女婆回來說吳家的喜事辦的體面闊氣,反正鍾母心情不錯,居然沒理會馮玉姜偷懶的行為。中午,馮玉姜張羅著一家人吃了午飯,再去切幾個紅辣椒炒了一碗鹹菜,包了厚厚一沓子地瓜煎餅,收拾停當,送走了在鎮上讀中學的山子。山子平常住校,飯總要帶夠一星期吃的。
  
  天傍晚的時候,馮玉姜去燒了一鍋地瓜糊糊,切兩棵小蔥拌了一碟子鹹菜,鍾繼鵬正好下班回來。
  
  「飯在鍋裡,你跟媽先吃著,我去看看菜園。」
  
  馮玉姜交代完,沒去在意鍾繼鵬皺起的眉頭,喊了二丫跟她出門。
  
  她去河邊的菜園裡澆菜。生產隊給每家分了一分多的自留地,馮玉姜家都用來種菜了,就在河東岸不遠,馮玉姜記得很清楚。
  
  馮玉姜想過了,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眼前這一大家子的吃吃喝喝顧好。雖然說鍾繼鵬每月拿著38塊6毛錢的工資,可人口多,你看看家裡,大米白面是平常見不著的,地薄村子窮,家裡人口又多,鮮地瓜秧醃的鹹菜始終擺在飯桌上。從前經歷時不覺得怎樣,村裡挨餓的人家也不是沒有,比著過唄!可現在馮玉姜總覺著一陣陣心酸。
  
  她想,管好這一分地的菜園,把旁邊的河灘開墾出來,也種上青菜,先讓幾個孩子把飯吃好。
  
  馮玉姜對「夫妻感情」這東西真是不奢望了,可兒女情卻怎麼也捨不下呀!
  
  ******************
  
  深秋的河堤一片寂靜,暮光中更顯出幾分蕭索。馮玉姜特意叫了二丫一起來,實在是怕幾十年過去,自己記不清菜地的具體位置了。
  
  母女倆走過一道窄窄的水漫橋,來到河東,沿著半米寬的田間小徑七拐八拐,找到一片緊挨河岸的菜園,園子周圍插著一圈荊棘權作籬笆,二丫在地頭站住,扭頭對馮玉姜說:「媽,你看,肯定又有豬拱進來過。鄰村放豬的那老頭,專會把豬往這邊趕。」
  
  馮玉姜緊走幾步,果然看到菜地裡幾個豬拱出來的土窩窩,韭菜根都拱出來了,這時節韭菜雖然吃不上,可這根都拱壞了來年怕也長不好了!馮玉姜看著眼前的菜園,除了新栽上不久的雪裡蕻菜苗,加上一畦子蔥,就沒別的了。大冬天的,馬上入冬了,種了也是白種。不過——
  
  「二丫,你記得家裡還有菠菜種子嗎?小油菜也行。」
  
  二丫說:「菜種子不都是你收起來的嗎?媽,咱家春天沒種小油菜,肯定沒有,菠菜種子應該是有的。」
  
  「哦,媽回去找找。」
  
  「可是媽,種上冬天也凍死了,凍不死開春也不肯長,你還不如開春再種呢!」
  
  馮玉姜笑笑說:「種了總比不種強,反正這塊地閒著也閒著。」
  
  她的目光落在菜園邊的河灘上。這裡的河灘長著一種氈草,露出地面的只有貼著地皮的細莖,地下的根卻很發達,曬乾了燒鍋很好燒的。那一大片河灘已經被拾柴的孩子刨的坑坑窪窪,泛著鬆軟的泥土香,其實比岸上的沙土地肥沃的多。只是夏天汛期會上水,這樣肥的土地便沒人開墾出來種,不過,正好拿來種過冬的菜。
  
  即便現在弄不到塑料薄膜,但想叫菜不凍死,總還有一些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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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玉姜領著二丫往家走,一進大門,便看到婆婆陰沉著一張臉站在院子裡。她心裡一緊,不會是嫌她沒伺候一家人吃飯吧?
  
  「你死到哪兒去了?」 鍾母寒著臉質問。
  
  馮玉姜忙說:「媽,我去自留地看看,怕叫鄰村散放的豬拱了菜。」
  
  鍾母朝東廂房努努嘴,臉色不善,卻又壓低了聲音說:「謝老三家的來了。在屋裡呢!」
  
  馮玉姜掃一眼緊閉的房門,即刻明白過來了。鍾繼鵬有身份,手裡有幾個活錢,向來在女人面前很吃香。這謝老三是個窩囊貨,他老婆卻潑辣的很,她跟鍾繼鵬不清不楚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馮玉姜牽起嘴角,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管不了的事情,她從前哪裡敢管?現在呢,一輩子過去了,看透了,她也懶得再理會了。
  
  「沒用的東西,由著自家男人!那謝老三家的前幾天借了兩碗黃豆,你瞧好吧,肯定又不想還了。」鍾母憤憤地說。
  
  馮玉姜知道,婆婆不是向著自己,更不是想管教兒子,是心疼那兩碗黃豆。這年月,誰家敢拿兩碗黃豆不當回事?
  
  「你是死人嗎?我這做婆婆的不好吱聲,你也死了嗎?這樣由著她浪到家裡來,你還喘不喘氣?」
  
  馮玉姜心裡有些惱,婆婆罵她就像吃嫩地瓜秧鹹菜那麼簡單,怎麼就不去數落兒子兩句?兒子正大光明地偷女人,倒是她這媳婦的錯了!她索性笑笑,抬高聲音說:
  
  「媽,偷嘴的雞狗反正也不缺,吃到狗嘴裡了再拽出來也膈應人,隨他去吧!」
  
  話音剛落,東廂房門一開,謝老三家的一步跨出來了。她斜眼瞅著馮玉姜,嘴裡陰陽怪調地說:「哎呀他嬸子,你這鍾家門還興不興有人來呀?我這溜個門子,做什麼得罪你了,你這樣大聲和氣的罵雞罵狗,啥時候你成了鍾家的人王了?」
  
  馮玉姜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道黑影已經迎面撲過來,重重一腳把她踢倒在地上。馮玉姜眼前一陣發黑,老半天沒緩過氣來。鍾繼鵬一腳踹倒她,還不解氣,指著她罵道:
  
  「作死吧你!你咋呼什麼呢?你還想怎麼著?還反了你?」
  
  說著,抬腳又踹了過去,二丫驚叫一聲,猛地撲到馮玉姜身上,鍾繼鵬那重重的一腳正好踹到二丫腰肋下,二丫又是一聲尖叫,咳嗽著大哭起來。
  
  鍾母見踢到二丫,瞪了鍾繼鵬一眼,連忙伸手去拉二丫,哪知二丫發瘋地揮開鍾母的手,趴在馮玉姜身上尖叫著大哭。鍾母冷著臉縮回手,訕訕站起身,又瞪了鍾繼鵬一眼。剛子這時從西屋竄出來,也趴在馮玉姜身邊哭。在這一團混亂中,謝老三家的昂著頭扭身出了門,揚長而去。
  
  馮玉姜從泥地上支撐著爬起來,看著跟前哭啼的兒女,一股子惡氣打心底裡膨脹出來。
  
  橫豎是個死,這日子我馮玉姜不過了!
  
  馮玉姜猛地爬起來,直直奔著鍾繼鵬衝過去,一頭撞在他肚子上。鍾繼鵬絲毫沒提防,被她重重撞了個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打死我啊,打死我啊,你打得還少嗎?你打我的孩子,你打我的二丫,你害我的大丫,你把我大丫還給我!你個狠心的混蛋……」馮玉姜口不擇言地罵道。前世今生,她那些委屈一下子全湧了出來,大丫的恨,二丫的苦,三個兒子的種種遺憾……
  
  馮玉姜越說越恨,她一轉身,抄起旁邊的鐵掀,迎頭就奔著鍾繼鵬拍過去,鍾繼鵬閉著眼就地一滾,躲過了要害部位,鐵掀拍在了他的小腿上,他吃痛地嘴角直抽,望著馮玉姜,有些傻眼了。

  這個面疙瘩,怎麼突然就變成了母狼?
  
  馮玉姜發洩地把鐵掀一甩,正好甩在水缸上,把磁的水缸沿砸掉一大塊。她沒再去理會鍾繼鵬,轉身衝著愣在一旁的鍾母哭喊道:
  
  「這日子我不過了!反正我也沒娘家給我依靠,你們老鍾家不給我活路,那就趕緊準備送殯吧!你兒子有本事,你給他再娶個好的。」
  
  說完,她拚命跑出了家門。二丫還坐在地上揉著肋下哭,見馮玉姜瘋了似的跑出去,連忙強撐著爬起來去追,剛子也哇哇哭著追出家門。姐弟兩個順著家門外的小巷子追到河邊,根本沒看到人影,二丫一屁股坐在河灘上,放大悲聲哭喊起來。
  
  不多會兒,鍾母也循聲趕到河邊,望著河面直跺腳。一大家子人,三個未成年的孩子,這女人要是真尋了短見,可怎麼是好?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0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07:32 PM 編輯

第4章  亂了營

  兩個孩子的哭喊聲驚動了附近的人家,陸續有人來到河灘,在那裡議論紛紛。
  
  很快,鍾繼鵬也被人強拉到河邊,臉上雖然氣惱著,但心裡也禁不住發虛了。當地男人打老婆算是尋常事,要說這馮玉姜,挨打也不是一回兩回,怎麼著就突然發了瘋?
  
  「你這個活祖宗啊,怎麼就不能讓我安生!這天都黑了,這女人能鑽哪兒去?她要是真死了,你叫我一把年紀,怎麼替你拉拔這些個孩子長大!」鍾母忍不住埋怨鍾繼鵬。
  
  旁邊圍觀的女人們見不慣鍾家母子平素苛待馮玉姜,在一旁議論紛紛。這深秋季節,河面雖不像夏季汛期那麼浩大,可這段河道的水被水漫橋攔住,河水還是很深的。
  
  「他嬸子不會真跳了河了吧?這寒冬十月的,淹不死也凍死了。大娘,不是我多嘴,金鵬兄弟脾氣暴,你平時也該護著他嬸子點兒,怎麼也不能幫著金鵬虐待她吧!」
  
  「烏漆抹黑的,月亮也不露頭,真要跳下去了,這撈也沒法撈呀!」
  
  「好死不如賴活著,大妹子她千萬別想不開。」
  
  「要是好好的誰願意尋死?白天大女兒才出嫁呢,大喜的日子,怎麼就又挨了打?」
  
  …………
  
  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鍾母站在那兒嚶嚶的哭,二丫和剛子早已經哭得抽噎著說不出話了。
  
  「都別說了!」鍾繼鵬暴躁地喝了一聲,議論聲立刻低了下去。這鍾繼鵬平素就橫,也有橫的本錢,連生產隊長都要怵他三分,河岸上的人們不再混說,男人們把女人孩子趕回家去,開始商量著怎麼找人。
  
  「死不了她,死了倒也好了!」鍾繼鵬心裡忐忑,嘴上卻硬的很。他的話才說完,二丫從旁邊撲過來,連拍帶打地哭喊道:
  
  「你還我媽,還我媽,我媽給你逼死了,都是你逼的。」
  
  要擱在平時,二丫這種「忤逆」之舉早挨了揍了。可現在,鍾繼鵬也顧不上理會。他盯著夜幕下暗沉的河面,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剛子,你倒底看沒看見你媽?」鍾母問剛子。她也明白,馮玉姜要是真跳了河,這大晚上的還真沒法子弄。
  
  「沒看到。我要我媽……」剛子扯著喉嚨哭。
  
  「要我說,兩個孩子緊跟著追出來,也沒見河裡有動靜。咱們別淨往壞了想,先做好的打算,分頭去找找。」說話的是靠河住著的張伯,他這麼一說,其他人紛紛附和。張伯抬頭望望陰沉沉的天空,又說:
  
  「陰天了,月亮也不露亮,各家有手電筒和馬燈的,去拿來用,咱們分頭找找。」他說著歎口氣,忍不住數落鍾繼鵬:「大侄子,不是我說你,你家裡的,那是個多好的女人,你整天上班,也不用幹生產隊的活,這一家子人都是她撐著呢!你就不興對她好點?」
  
  鍾繼鵬很想說,今晚她也打了我!可他嘴巴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
  
  正坐在地上哭的二丫忽地站了起來,拿袖子一抹眼淚,拉起剛子就走。她急匆匆回到家,從堂屋的牆上取下一盞馬燈,擰下玻璃罩子,擦了根火柴點上,又小心把燈捻子往上挑了挑,再熟練地把玻璃罩子裝好。
  
  「走,剛子,咱們去找媽,指望誰也沒有用,你跟二姐去把媽找回來。」
  
  馬燈,又叫氣死風燈,用煤油的,燈座外面裝了一個玻璃罩子,七八十年代幾乎是農民家中必備之物。
  
  ******************
  
  天將亮時,馮玉姜沒找回來,大丫兩個眼睛紅腫得桃子一樣,由吳雙貴陪著回來了。她雙手光噹一聲推開大門,鍾母正打盹兒,嚇了一跳。
  
  「你這個丫頭,你怎麼跑回來了?」
  
  「我怎麼回來了?奶,是不是我媽死了我也不能回來?」大丫攥著兩個拳頭,身子發抖,眼睛一眨淚珠子就落了下來。
  
  鍾母又尷尬又氣惱,臉上一時有些掛不住了。這大孫女子,打小就像個面疙瘩,脾氣好,從來沒跟鍾母頂過一句嘴。鍾母不禁拉下臉來,呵斥道:
  
  「瞎說什麼,這不是還在找嗎?你一個才過門的新媳婦,不好好呆在婆家,張口閉口死不死的,叫什麼話!」
  
  「新媳婦?我頭腳出門子,後腳我媽就挨打受罵,她犯了啥錯了?」
  
  「你……」鍾母一口氣憋在胸口,恨恨地發氣。
  
  旁邊一直沒吱聲的吳雙貴伸手攔住大丫,安慰道:「傳秀,你先別急,你媽一定會找回來的。」
  
  鍾傳秀,是大丫的大名。按這裡農村的不成文的規矩,閨女家出了嫁,就不能再叫她的小名兒了。
  
  鍾傳秀怎麼能不急!這新婚之夜,天還沒大亮,黑咕隆咚的呢,她朦朦朧朧聽到院子裡婆婆跟嬸婆小聲在說,她媽可能跳河死了。
  
  鍾傳秀摸了一袖子眼淚,問:「二丫跟剛子呢?」
  
  「二丫跟剛子……」鍾母心虛地挪開眼,說:「那兩個小玩意,昨晚人多事亂,也不知道往哪裡亂竄去了。不過你爸已經找去了。」
  
  「呵,我媽找不著,二丫跟剛子也丟了,奶奶你倒是安心呆在家裡。」
  
  「我安心?你這是怎麼跟奶說話?我給你們這些個不孝的白眼狼操碎了心,倒怨上我了,我又沒叫她去尋死跳河,我操心受累少嗎?甩臉子給我看,喪良心的,良心渣子你們都沒有啦!你這是出了門子翅膀硬啦。好好好,我這就去死,我死了你們娘幾個有名有利……」
  
  鍾母拉開了架勢要大鬧一場,鍾傳秀一扭頭,跑出門去了。吳雙貴連忙跟上去,丟下鍾母沒人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聲的罵了起來。
  
  鍾母也急啊,馮玉姜要是真死了,雖然不會有娘家來鬧,但鍾家名聲總是不好,鍾繼鵬再想找個可心可意的,就不容易了。再說這一高二低好幾個孩子,到時候都要指望著鍾母拉扯長大,這個罪哪天到頭?
  
  「……這個慫女人,發的什麼瘋!這是不給我活路了呀!我做了什麼孽,養了這麼個不省心的小爹呀……」
  
  ******************
  
  傍中午的時候,鍾繼鵬領著二丫和剛子回來了。這兩個孩子昨晚找了媽媽一晚上,哭了半夜,一大早又跑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一身泥污,餓著肚子,鍾繼鵬不由得也心疼了。
  
  一同回來的還有山子,村裡人找到了鎮上中學,沒找到馮玉姜,也沒瞞住正上課的山子。鍾母迎上去,看看幾個孩子,再看看灰頭土臉的鍾繼鵬,遲疑著問:
  
  「……找著沒?」
  
  鍾繼鵬甕聲甕氣地回答:「沒,誰知上哪兒去了!」
  
  「那河裡那邊……」鍾母想問,河裡撈到人了沒,可看著三個眼睛紅腫的孩子,真是問不出口。幸好鍾繼鵬都懂了。
  
  「沒有。幾個人都撈過了,沒有。」
  
  鍾母鬆了一口氣,剛子這時「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他一哭,山子和二丫眼淚也立刻跟著出來了。
  
  「哭什麼喪?死不了她!」
  
  鍾繼鵬呵斥了一聲,然而三個孩子卻哭得更厲害了。鍾繼鵬懊惱地抹了一把臉,挫敗地走進東廂房,鞋都沒脫,直接倒在床上。
  
  這女人,就像家裡的笤帚疙瘩,用慣了,也摔打慣了,平素只覺得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突然少了她,家裡怎麼就亂了營!
  
  死女人,發的什麼瘋!鍾繼鵬重重的呼出一口氣。早知道這樣,就不去招惹謝老三家的了。謝老三家的再好,也頂替不了他自己家的笤帚疙瘩,掃的不是他家的地。
  
  他躺了會兒,聽著外面剛子喊餓,想著鍾母都好幾年沒進過鍋屋了,他煩躁地起身出去,掏了五毛錢給山子。
  
  「山子,去買幾個燒餅你們吃吧。」
  
  山子接過錢,還沒挪步,鍾傳秀和吳雙貴正好推開大門進來。她在外面跑了一圈,去了馮家(鍾母的妹子、馮玉姜的養母家),也沒找到馮玉姜,想著家裡還有幾個弟妹,只好又回來。
  
  「剛子,走,姐帶你去買飯吃。」
  
  鍾傳秀說著,瞟了東廂房一眼,拉著剛子的手,招呼著山子和二丫一起離開了。
  
  鍾母看著幾個孩子離開,再看看躺回床上不動的鍾繼鵬,越看越鬧心,坐在院子裡又開始哭罵。
  
  「慫女人,做賊養漢的,死到哪裡去了,作死去吧!我看你想怎麼著!」
  
  只要人沒死,鍾母是不怕的。馮玉姜沒有娘家,沒處投奔,家裡一高二低的孩子她肯定捨不下,早晚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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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家沒等來馮玉姜,卻等來了一個意外地訪客。隔天一早,生產隊隊長領著一個騎自行車、穿著軍裝的年輕人找到鍾家。
  
  「繼鵬兄弟,這個解放軍同志找你的。」
  
  鍾家一家人連忙迎出來。鍾繼鵬拿眼一打量,這個年輕人個子挺高,一表人才,一身整齊的軍裝,大簷帽上一圈銀白色的帽邊,領章也是銀白色的。鍾繼鵬知道,普通戰士的軍裝是沒有這銀白色邊飾的,這肯定在部隊上是個幹部呀!
  
  鍾家沒有做軍官的親戚朋友呀?
  
  鍾繼鵬疑惑地迎上去,年輕軍官早已經大大方方進了院子,放好自行車,掃了幾眼院子裡的大人小孩,走過來向鍾繼鵬伸出手,鍾繼鵬遲鈍的愣了下,連忙伸出手來,年輕軍官握住鍾繼鵬的手,態度十分客氣,卻包含著某種疏離,臉上並沒有多少笑意。
  
  「你好。你就是鍾繼鵬?」
  
  「啊,對,對。同志,您是——」
  
  年輕軍官笑笑,語氣平淡地說道:「喔,既然你是鍾繼鵬,那我要叫你一聲姐夫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08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31 PM 編輯

 第5章  認閨女

  「姐夫?那個……」鍾繼鵬嚥了口唾沫,忐忑不安地望著眼前年輕高大的軍官,難不成,馮玉姜找到她親生父母了?媳婦賭氣離家出走,小舅子打上門去,這樣的事情在農村是不缺的。
  
  年輕軍官看著鍾繼鵬忐忑的神色,故意頓了頓,才說:「我姐在家裡受了什麼氣?前兒五更天,我爸看到到我姐坐在河邊上哭,好說歹說把她帶回家,我媽已經認她當閨女了。」
  
  鍾繼鵬愣了愣,鍾母連忙說:「你看,這真是多謝恁家了,她就是……在家裡吵了幾句嘴,氣得扔下一堆孩子跑了。也怪我這婆婆不好,兒子兒媳吵嘴,就該多壓制兒子的。」
  
  鍾母這話說的有水平啊,明理人一聽就知道,這樣的媳婦那就是不懂事,不顧家,小題大做了。然而年輕軍官卻像是根本聽不出鍾母的話外之音,盯著鍾繼鵬繼續說道:
  
  「我媽一看我姐就投緣,一眼喜歡上了,非要認她當閨女,我媽五個兒子,一輩子沒閨女,這下有了閨女,心疼得了不得,說什麼也不肯放她走。今天打發我來看看,叫我問清楚我姐到底為了什麼事,一個女人家連夜走那麼遠,坐在河邊上哭。這要不是遇上我爸,我姐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姐夫你叫這幾個孩子前娘後母的指望誰?」
  
  話說的不輕不重,卻足以給鍾家形成壓力,鍾繼鵬在心裡尋思,這也幸虧就是乾親,這要是親小舅子,拳頭早揍到他臉上了。鍾繼鵬不禁一滯,忙說:
  
  「其實真沒啥,就是兩口子拌了幾句嘴,是我不對。女人家嘛,我以後讓著她點就是了。」
  
  「哦,這樣啊!」年輕軍官想了想,說,「姐夫,你看我姐心裡惱得慌,我媽也不肯讓她回來。怕你著急,我先來說一聲,要不讓我姐在我家多過幾天吧?」
  
  「那……太麻煩你們了!」鍾繼鵬說。
  
  他嘴裡說著,心裡明白,人家這不是要馮玉姜在家多住幾天,這是來通知他上門去接人呢!這收留之恩,必須要謝的。老太太要是真的愛護乾閨女,罵他兩句,他也得老實聽著。
  
  「那好,姐夫,你看我從部隊回來探親,事情也挺多,那我先回去了。」說著他調轉自行車就要走。鍾母哪裡是那麼缺心眼子的?她趕緊一把拉住年輕軍官,問道:「你看說了這半天,恁家是哪個村的?乾親家叫什麼呀?」
  
  「往西三十里地,孫圩子。我爸叫孫景盛,到村裡一問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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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客人,鍾家母子略一商量,立刻兵分兩路。
  
  鍾繼鵬趕緊去供銷社買禮品。鍾母交代說別心疼錢,這收留的恩情,說大了是保全了一個家,絕不能小氣了。反正鍾繼鵬自己就在供銷社工作,東西隨便買,換了別人可能還不一定買得到。
  
  鍾母火急火燎地尋到前村一個從孫圩子嫁過來的小媳婦,打聽孫景盛一家。不管怎樣,今天必須把馮玉姜接回家來,明天是鍾傳秀出門子的第四天,要「瞧親」,到時候馮玉姜不在家,丟的可就是鍾家和鍾傳秀的臉了。
  
  那個小媳婦說話慢吞吞的,聽說鍾母打聽孫景盛,面上有些不明的神色。
  
  「咱那兒叫孫圩子,圩子裡都是能續上枝的本家,孫景盛家,在村裡可有名了。景盛爺輩分高,打過鬼子援過朝,在村裡說話很有份量的。他家有五個兒子,是沒閨女。人家五個兒子也不一般,聽你說的樣貌,今天來的是孫家老五,在北京當兵,聽說當了連長呢!孫家老大在外地電廠當工人,孫家老二是村長。——嫂子給他們家收留了?哎呀,孫家老奶,性子很剛強,可是不好惹的。」
  
  不知怎麼,鍾母總覺得這小媳婦有點幸災樂禍的腔調。不過她現在可沒心思在乎這些,三步並作兩步走,趕緊回家找鍾繼鵬。
  
  「聽那意思,這孫景盛家戶門很大,五個兒子,是個有勢力的。你去了,可收斂著點脾氣,先把人弄回來再說。就是人家真呱啦你兩句,你也不要吭聲強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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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繼鵬懷著忐忑找到孫景盛家時,已經傍午了,他一進大門,便看到馮玉姜正跟一個老太太坐在院子裡剝花生。兩天沒見,馮玉姜穿著一件米白色的西裝領格子上衣,一條黑色褲子,半高跟皮鞋,一身的簇新衣裳。這一打扮,氣質馬上就不同了,居然洋氣了不少。鍾繼鵬見了,忍不住心裡來氣,這女人從家裡跑出來,製造了一團混亂,還這麼逍遙,真是可氣。
  
  給鍾繼鵬開門的正是孫家老五孫建良,見了鍾繼鵬,抿嘴一笑,回頭喊道:「姐,有人找你。」
  
  馮玉姜沒開口,孫老太太接過話來:「他姐夫來了吧,進家來坐吧!」
  
  這老太太頭髮半白,打扮利落,顯得十分精神。她一開口,不知怎麼鍾繼鵬就怯了三分,連忙放好自行車,忙著把帶來的幾樣禮物、點心拎下來,旁邊孫建良也沒客套,順手幫他拎了兩樣,走到老太太跟前,端了個板凳放在馮玉姜旁邊,便自顧自地進屋了。鍾繼鵬忙跟過去,到孫老太太跟前鞠了個躬,說道:「大娘,謝謝您收留我家裡的,您這份恩情,我不會忘的。」
  
  「說什麼恩不恩情不情的,要不是你把她趕出來,哪有我們娘倆這母女緣分。沒問你們鍾家同不同意,我就強要她給我當閨女了。他姐夫,你看我這輩子沒生閨女,我跟玉姜投緣,認了她當我閨女,指望著將來我百年之後,這閨女給我送終哭靈,落個兒女雙全呢!回去親家母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吧?」
  
  孫老太剝花生的手沒停,只是笑著看了鍾繼鵬一眼。旁邊馮玉姜只顧剝花生,頭也不抬。孫老太沒讓他坐,鍾繼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實在尷尬了。他掂量著孫老太的話,這是怕回去後鍾母拿捏馮玉姜呢!他拿不準馮玉姜到底跟孫老太說了多少事兒,便趕忙表態。
  
  「都怪我跟她惹氣,我以後多讓著她。我今天專門來接她的,看在孩子小的份上,您讓她跟我回家吧。」
  
  孫老太一笑:「閨女要回家,我也不能硬攔著。不過除了老五,前邊四個兒子都比玉姜大,哥嫂也挺稀罕這個妹子,不一定捨得她走啊!」
  
  鍾繼鵬一聽,連忙挨著馮玉姜坐下,儘管不太情願,還是賠禮道:「山子媽,你看,都怪我跟你惹氣,怨我。剛子那麼小,在家裡哭呢!山子從學校裡跑回來了,二丫也哭。你再不回去,孩子都急壞了。」
  
  馮玉姜低頭剝花生,一聲不吭。這時院門一開,一個穿著舊軍裝的老頭背著手走了進來。鍾繼鵬猜到這就是孫景盛,連忙站起來躬了下身。
  
  「大伯,您回來了。那個……我是……」
  
  孫老頭擺擺手,說:「你來接玉姜?說通了嗎?說通了我讓她跟你回去。兩口子過日子,互相體諒著點。要不是我起五更去撈蝦籠子,這閨女還不定出什麼事兒呢!」
  
  蝦籠子是此地一種篾片編成的長簍子,專門捉小魚小蝦,魚蝦一進去就出不來了。
  
  鍾繼鵬拉了拉馮玉姜的胳膊,笑著說:「說通了,說通了,怪我。山子媽,我給你陪個不是,別生氣了啊。你看,明天要去傳秀婆家瞧親呢,路又遠,咱先回去吧!」
  
  孫老頭在一旁說:「回去吧,玉姜,先把你閨女的事兒安排好。現在農閒,過些日子,我讓你哥去叫你,帶著孩子一起來多住幾天。」
  
  「回去吧,夫妻沒有隔夜仇,孩子都多大了。他姐夫自己保證的,以後不能再欺負你了。」孫老太也跟著勸。
  
  馮玉姜站起身來,拍拍手上剝花生的浮土,低頭說道:「媽,我先回去了。過兩天再來。」
  
  「走吧,走吧,回去別再惹氣了。」孫老太說著,回頭沖屋裡喊道:「建良,送送你姐。」
  
  屋裡一下子出來好幾個人,有男有女,看樣子是孫家的兒子兒媳,還有笑嘻嘻地半大孩子。鍾繼鵬臉上有些發燙,這些人躲在屋裡,明顯是等著看他認錯賠禮呢!
  
  孫老太從兒媳手上接過一個包袱,遞給馮玉姜。
  
  「這是你昨天換下的髒衣服,你二嫂洗好了。」
  
  馮玉姜說:「媽,我去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你看我這身上,裡外都是新的,這衣裳我可不能要。」
  
  馮玉姜當天黑更半夜的,順著河道一路走來,渾身的爛泥髒污,這衣裳是孫老太給她換穿的。
  
  孫老太板了下臉,說:「按你的身材買的。認閨女,照規矩我這當媽的就該給你買衣裳,是要從頭換到腳後跟的。今年閏月,也該給幾個孩子做衣裳,過一陣子補上吧!」說著看了一眼孫建良,吩咐道:「去,把你姐夫帶來的點心拿上,回去給孩子吃。」
  
  鍾繼鵬左右推脫不掉,只得收下了兩盒點心,推著自行車,告別了孫家的人,跟馮玉姜一起離開孫圩子村。
  
  兩個人低頭走路,誰也不吭聲。出村上了大路,鍾繼鵬騎上自行車,馮玉姜便坐了上去,默默的趕路。
  
  當地都是丘陵地形,一路上坡下坡,漸漸走到了荒嶺。在一道大的陡坡前,鍾繼鵬猛蹬了幾下車子,馮玉姜看著不容易上去,便跳下車,鍾繼鵬車子一輕,一路衝上坡頂,也沒回頭,就在坡頂單腳支著自行車停住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09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32 PM 編輯

 第6章  惡女人

  鍾繼鵬一路衝上坡頂,也沒回頭,就在坡頂單腳支著自行車停住了。
  
  馮玉姜不緊不慢走到坡頂,到了鍾繼鵬身邊時略站了站,鍾繼鵬依舊保持著單腳撐地的姿勢沒動,沒吭聲。馮玉姜索性自己往坡下走去。
  
  鍾繼鵬看著馮玉姜一步步走下坡,心裡忍不住生悶氣。他還以為,這女人走到他身邊,會先說句話的。大概就是她說「走吧」,他就說「走啊」,兩口子不就算搭腔和好了嘛!
  
  我看你能一路走回家去!鍾繼鵬心裡發著狠。
  
  不過他很快就想起,馮玉姜不會騎自行車,走遠路對她來說很平常。當初她不就是兩隻腳走來的嗎?窮鄉辟嶺,自行車還是稀罕物,新媳婦出嫁還有拿兩隻腳走的呢!
  
  鍾繼鵬只好騎上車子,也不剎閘,一路衝下坡去。衝到馮玉姜身邊,他把自行車一橫,攔住了馮玉姜。
  
  「行了吧你!認了個有錢有勢的乾娘,長本事了是吧?掄著鐵掀打男人,全公社也找不出你這樣的女人了!」
  
  馮玉姜抬眼瞅瞅鍾繼鵬,忽然覺得鍾繼鵬根本就是個慣壞了的小毛孩。再世為人,她怎麼也比他多吃了幾十年的鹽,算是把他看透了。她不氣也不惱,平淡地說:
  
  「全公社數得著的惡女人,你幹嘛還要來找?你自己回去好了。」
  
  鍾繼鵬窒了窒,還是忍住氣說道:「孩子在家等著呢!咱別鬧了,行不?」
  
  「你用不著拿孩子來牽制我,你有本事,給他們找個不惡的後娘去!」
  
  「說什麼呢你!我跟那謝老三家的,根本就沒什麼。那女人就是塊送上門的肥肉,哪個男人拿她當回事兒!」
  
  馮玉姜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她上輩子對這個男人就已經看透了。在他心裡,他這樣的男人就是天,就是人王,而她不過是腳底下沾的那塊泥!再說她在乎的,根本就不是謝老三家的好不好!
  
  馮玉姜心裡悲涼,目光落在遠處空曠的荒坡上,幽幽地說:「你知道孫家老太為什麼想認我當乾閨女嗎?因為她跟我一樣,都是童養媳,從小被欺負大的。乾媽她比我強,只受婆婆跟小姑子的虐待,自家男人拿她卻是知疼知熱的。我呢?你媽就不說了,從我進了你家的門,到底挨了你多少打罵?人怕傷心,樹怕剝皮,你把我的心涼透了。孩子也大了,剛子都能扒著鍋、夠著碗了,有媽沒媽都一樣長大,我是真不想跟你過了。」
  
  鍾繼鵬聽出了幾分決絕,心裡忍不住就怯了。這女人,這次是鐵了心跟他強了。他放軟了口氣,說:
  
  「你看你,兩口子過日子,哪來那麼大的仇!農村人有句話,打倒媳婦揉倒面,男人打媳婦還不是稀鬆平常的事?村裡有幾個男人沒打過媳婦?算了,咱兩個總算是從小的夫妻,一張紙掀過去,我以後多疼你,誰也不打誰了。」
  
  鍾繼鵬說著,就笑嘻嘻地拉了馮玉姜一把,說:「我哪裡不是知疼知熱了?我不疼你,咱四個孩子哪裡來的?」
  
  馮玉姜甩了他一下,倒把鍾繼鵬的勁頭給甩出來了。他索性隨手把自行車往彎彎曲曲的小路邊一放,硬拉著馮玉姜的胳膊走了幾步,在一棵乾巴巴的洋槐樹下就地一坐,說:「咱坐下好好說會子話,你有氣朝我生,回到家咱就算和好了,行不?」
  
  鍾繼鵬一向橫的很,村裡的人誰不怵他三分?馮玉姜又沒有娘家撐腰,自然叫他制的死死的。他今天是破天荒頭一遭,跟媳婦賠了禮,服了軟,自己也漸漸想明白了,這個家不能缺了馮玉姜,老人孩子還指望她呢。今天馮玉姜要是學村裡那些倚仗娘家的女人,當著孫家一大家子人的面劈頭蓋臉罵他一頓,他也逃不掉的。
  
  「玉姜,你以後都像這樣好好打扮,比村裡哪個女人都俊氣。」
  
  鍾繼鵬忽然湊過來,胳膊就摟住了馮玉姜。馮玉姜愣了愣,記憶中他幾乎沒叫過自己的名字。就在她微微一愣之間,鍾繼鵬一用力,就把她壓倒在地上。身下是一層短短的茅草,不扎人,可也不會太舒服。馮玉姜又氣又臊,使足了力氣想推開他,可奈何瘦弱的她在鍾繼鵬手裡,根本就沒有抵抗力。
  
  「做什麼東西你!放開我,叫人看見!」
  
  鍾繼鵬毫不費力地壓住她,抬頭看看昏黃的天色說:「誰看見?這荒坡野嶺的,鬼影子都見不到一個。天都要黑了,別耽誤事兒,抓緊點。」
  
  說著手就伸了過來。
  
  「你死開……」
  
  馮玉姜只覺得頭上都要冒血了。她算是活了兩輩子,「野合」這樣的詞還是實在讓她冒臊。她拚命地推他,推不開,乾脆改成打。只是她那點戰鬥力對於鍾繼鵬來說,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慫女人,老實點,男人弄自家女人,天經地義。不然要你幹什麼?」
  
  蒼茫的天幕下,男人使出了混勁,牢牢的挾制住女人,做起了他口中天經地義的事。等到他放開馮玉姜,天已經黑下來了,一輪上玄月掛在半天空,鍾繼鵬藉著月光整理好衣服,扶起自行車。扭頭看看猶自坐在地上的馮玉姜,走過去伸手拉她起來,笑瞇瞇地拍掉她身上沾的草葉,給她把扣子扣好。
  
  「走吧,月光亮堂堂的,上車子回家。」
  
  昏濛濛的月色中看不清馮玉姜的表情,他又拉了馮玉姜一下,自己騎上車慢慢往前走,馮玉姜只得坐了上去,自行車藉著月光在起伏的丘陵間穿行。
  
  鍾繼鵬的心情已經大好 ,他甚至哼起了小曲。
  
  女人吧,使性子的時候,摁倒了整一頓,就老實了。在鍾繼鵬心裡,夫妻感情其實就這麼簡單。這不,他們兩口子不就和好了?
  
  ******************
  
  馮玉姜回到家裡時,鍾母已經睡下了。馮玉姜心裡明白,鍾母作為一直說一句算一句的婆婆,這樣的事情是不會主動趕著她說話的。不過她也不在意了,幾個小腦袋聽到動靜,一齊從門裡擠出來,這就足夠了。
  
  「媽,你可回來了……」
  
  「媽,我想你了……」
  
  「媽,你別再把我們撂了……」
  
  三個孩子一起哭。馮玉姜心裡發酸,連忙把帶回來的點心打開,遞給三個孩子。
  
  「晚上吃飯了嗎?這有蜜三刀,先吃幾塊墊墊。」
  
  山子拿了一塊就往馮玉姜嘴裡塞,說:「媽,我們吃過了,我奶煮了地瓜粥。你沒吃吧,鍋裡還有剩,我去給你熱熱。」
  
  馮玉姜躲開那塊蜜三刀,接過來塞進剛子嘴裡,問道:「山子,你不在學校,怎麼跑回來了?」
  
  山子鼻子一酸,差點又哭了。
  
  「媽,人都說你跳河死了……」
  
  馮玉姜挨著床沿坐下,沉默半晌,沉聲說:「媽不會尋死,媽有你們姐弟四個,媽要跟你們好好過,把日子過好了,過旺了,再不叫任何人欺負了去。」
  
  鍾繼鵬站在門邊看著這一幕,咧嘴笑一笑,轉身去鍋屋熱剩飯去了。天知道,他都多少年沒進過鍋屋了。
  
  這女人吧,就像個纜草的繩子,家裡沒個女人,家就散了。鍾繼鵬燒著火,心裡想,以後還真不能隨便逼走這女人。
  
  ******************
  
  「瞧新親」是當地一個風俗,算是婚俗的一部分。新媳婦過門第四天,娘家去人到婆家,「瞧」新媳婦在婆家過得好不好。
  
  瞧新親的人選要是兩輩人,一般是新媳婦的叔叔伯伯,帶上幾個跟新媳婦平輩的兄弟。去的人數沒有規定,娘家戶門大的,往往會多叫些人去,尤其是平輩的兄弟,最好去的一個個都膀大腰圓,一看就熊更扒拉,不容易惹,好叫婆家和女婿警醒些,知道娘家不好惹,免得婆家輕看或欺負新過門的小媳婦。
  
  鍾繼鵬家瞧新親去的人不多,是鍾繼鵬的大哥鍾繼虎和兩個侄子,再加上剛子。本來鍾母想叫山子去的。馮玉姜堅持讓山子回了學校,免得耽誤課。鍾母似乎不太順意,不過也沒說什麼。
  
  誰知道鍾繼鵬騎車去的,讓人用驢車送回來的。他喝醉了,醉得人事不知,牛車送到門口,一群小孩子圍著看。
  
  「你個死熊東西。鍾家的臉都叫他丟光了。這不是叫傳秀在婆家沒面子嗎?」鍾母氣得連聲咒罵。
  
  「你大姐在他家怎麼樣?」馮玉姜沒心思理會這事,悄悄拉著剛子進了西屋細問。
  
  「挺好啊,大姐夫抽屜裡好多糖疙瘩呢!大姐真恣,想吃就吃。」
  
  這孩子,怎麼就知道吃!馮玉姜心裡有事情,總是不安心。她又問:「你看你大姐高興不高興?」
  
  剛子說:「高興啊!大姐住新床,蓋新被子,怎麼不高興?」
  
  白問了。
  
  「對了,大姐說,白天瞧新親她不能來,今晚上要回家來呢!」
  
  這丫頭,晚上跑來幹什麼?當地的風俗,新媳婦進門,要等都第六天娘家去叫,才能回門子的。昨兒沒出三天就跑回娘家來,雖說是擔心她,可人家婆婆就怕心裡不舒服了。
  
  馮玉姜趕忙緊走幾步,在大門口看到送鍾繼虎回來的吳雙貴趕著驢車,跟鍾繼鵬寒暄著,正打算調轉頭回去。
  
  「他姐夫,你跟傳秀說,娘家一切都好,叫她安心呆在家裡,等六天去叫她回門子。」
  
  「行,嬸子,我一定跟她說。」
  
  村裡極少有女婿管岳父母叫爸媽,吳雙貴叫馮玉姜「嬸子」,叫鍾繼鵬「叔」,這是鍾繼鵬授意的。女婿半個兒,可半個兒總不是親兒子,岳父母總不是親父母,叫爸媽羞羞答答叫不出口,還不如讓他叫個叔嬸來的響亮。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0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32 PM 編輯

第7章  回門宴

  「二丫,起來了。」
  
  二丫迷迷糊糊睜開眼,看看馮玉姜,頭一偏又睡了。馮玉姜趕緊把她硬拉起來。
  
  「二丫,起來跟媽推磨。」
  
  二丫嘟囔了幾聲,揉揉眼,從床上坐了起來,發了一會子愣。這一家子七口人,隔一兩天就要推磨烙一回煎餅。馮玉姜一個人沒法子一邊喂糧食一邊推磨,要有個人幫著。以前這活兒都是鍾傳秀的,她一出嫁,現在輪到二丫了。
  
  二丫才十二歲,剛剛抱的動磨輥。她睡眼蒙松的跟著馮玉姜,娘倆一人一邊,推著石磨磨糊子,馮玉姜一邊推磨,一邊往磨眼兒裡添糧食。
  
  以前家裡磨的都是地瓜,今天磨的是小麥。
  
  「媽,咱家今天烙小麥煎餅啦?」麥子煎餅,那可比地瓜煎餅好吃多了。
  
  馮玉姜笑:「嗯,明天你大姐跟姐夫回來,總不能再吃地瓜煎餅吧!」
  
  「沾了大姐的光了。媽,這麥子裡面要是摻點棒子就更香了。」
  
  馮玉姜仍舊笑笑。棒子算是粗糧,明天新女婿上門,吃棒子煎餅不行的,說給親家聽了沒面子。
  
  天還沒大亮,娘倆圍著磨道一圈一圈走,不稀不稠的麥糊子一會兒就磨出來一大盆。
  
  二丫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抱怨道:「人家彩芹的奶奶都跟她媽一起推磨,我奶從來不伸手。」
  
  「多幹活,少咬嘴。」馮玉姜連忙呵斥。但東廂房門一響,鍾母推門走了出來,迎頭罵道:
  
  「這個死丫頭,敢敗壞我了。跟誰學的?這家裡個個都長本事了是吧?我這一把年紀了,難不成還要累死累活伺候恁?」
  
  「媽,小孩也是累了,不懂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她小孩子不懂事,你們大人也不喘人氣?」
  
  馮玉姜知道,她離家出走的事,鍾母心裡窩火,還沒出氣呢!這一大早上的,就開始找碴了。馮玉姜算是看透了,鍾家母子一個樣,越忍讓越會訛人。她拿下磨輥,往磨台上一靠,說:
  
  「二丫,歇會子。歇夠了再說。這家裡就咱娘倆有勁,能推動磨。」
  
  鍾母一聽就撂臉了,大呼小叫地罵道:「我這還沒敢說什麼呢,就朝著我來了。都成人王了,大人小孩都是活祖宗,我說不起了,都能踩到我頭頂上了。這還是個人嗎?樹葉還分高低呢,這個家不分老少了!」
  
  攥在你手心裡一輩子,橫豎是不得好,我今天還就不順著你了!馮玉姜索性端了個小板凳,往磨旁邊一坐,冷著臉,也不吱聲,由著鍾母咋呼去。這時候東廂房門打開,鍾繼鵬一步垮了出來。
  
  「怎麼啦?媽,一大清早別吵吵,四鄰笑話。」
  
  鍾母翻翻白眼,說:「我一大清早哪那麼想吵吵,這不是給人敗壞了嘛!」鍾母嘴皮子不讓人,但聲調已經低了不少。
  
  鍾母生了四個兒子,大兒子笨嘴拙舌,窩囊廢一個,二兒子沒成年就夭折了,三兒子招贅給外鄉了。鍾繼鵬是最給鍾母抓面子的兒子,脾氣又橫,鍾母是不願跟他起衝突的。
  
  鍾繼鵬幾步跨過來,抓著馮玉姜的胳膊把她拉起來,馮玉姜不由得心裡驚懼,這是又想動手打她?
  
  「你先去烙煎餅吧,看樣子得烙好一會子。剩下的我來磨。」
  
  鍾繼鵬要推磨?
  
  沒注意馮玉姜臉上的驚疑,鍾繼鵬抓起磨輥,招呼二丫說:「閨女,幫我舔磨喂糧食。」然後推著石磨轉動起來。他膀大腰圓的,一個人推起磨來並不吃力。二丫一看樂了,蹦蹦跳跳的圍著磨道喂糧食。
  
  鍾母冷著臉不知罵了句什麼,轉身進屋了。
  
  「大閨女一走,山子又不在家,剩下兩個小的,這推磨還真成了問題。」鍾繼鵬嘀咕著。
  
  二丫說:「爸,原來你還會推磨?」
  
  「你爸會的多著呢!我不來推,你媽弱的像只小雞,四兩勁沒有,一個人推不動,可不就得叫你推嗎?」
  
  馮玉姜在鍋屋收拾停當,放倒了鏊子,開始烙煎餅。那時候農家的鏊子是鑄鐵做的,直徑超過一米,足有幾十斤重。馮玉姜點著了火,先把鏊子燒熱,舀了一勺子麥糊倒在鏊子上,拿細長的竹片熟練的推開,打著圈兒攤成一張大煎餅,再燒一把火,煎餅就熟了,一股子麥香飄散開來,聞著十分舒服。她輕輕揭起煎餅,順手對折再對折,用竹片一挑放進旁邊的竹簸籮裡。
  
  ******************
  
  馮玉姜精心準備了鍾傳秀的回門宴。
  
  一大早,她就向鍾繼鵬要了兩塊錢,去公社的食品站割肉。豬肉七毛九一斤,兩塊錢能割兩斤半還多呢!回來的路上,她又繞到菜園裡拔了幾棵蔥。
  
  「就買這個菜?」鍾繼鵬問。
  
  「你就給兩塊錢,能買多少菜?」馮玉姜反問。
  
  鍾繼鵬斜眼看看她,這女人這幾天給好臉了,敢斥駁他了。
  
  「家裡還有什麼菜?」
  
  「地蛋。白菜。蘿蔔。雞蛋還有幾個。」當地人把土豆叫做地蛋。
  
  鍾繼鵬從上衣兜裡又掏出一塊錢,說:「再去買點別的菜吧,這樣哪行!」
  
  馮玉姜沒有接錢,說:「這時節也沒什麼菜能買呀!今天也不逢集。」
  
  「你去街上看看,有時會有人賣魚。前村那個何光棍慣會半夜下網逮魚,一大早出來賣。沒有的話你就買幾個洋蔥來炒雞蛋。」
  
  馮玉姜又上了一趟街,果然買到了一兜鯽魚,大的都有半斤大。何光棍今天逮的魚挺多,蹲在那兒等了半天沒人問價,一聽馮玉姜要買,算三毛錢一斤稱給她了。
  
  馮玉姜很高興。三毛錢一斤,還沒有半斤肉貴呢,很划算的。
  
  鍾繼鵬打發了大侄子鍾傳軍去接傳秀,特意讓他騎自家的自行車去。不大一會子功夫,鍾傳軍回來了,後面跟著吳雙貴和鍾傳秀。
  
  鍾傳秀穿著一身紫紅色的衣褲,圍著粉紅色紗巾。最讓馮玉姜吃驚的是她那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剪掉了,剪成了齊耳朵的短髮。臉色還可以,看見馮玉姜露出了笑容。
  
  「怎麼把頭髮剪了?剪的這二道毛子不好看。」馮玉姜嗔怪。
  
  鍾傳秀一指吳雙貴,說:「他媽非讓剪,說他妹也是大辮子,別人到家裡來都分不清哪個是閨女,哪個是兒媳婦了。」
  
  這叫什麼道理!馮玉姜心裡不舒坦,嘴裡卻說道:「怎麼說話呢,什麼他媽他媽的,現在那也是你媽。」
  
  鍾傳秀撇撇嘴,沒吭聲。
  
  吳雙貴帶來的回門禮是兩瓶當地小有名氣的酒,還有一些點心吃食和糖疙瘩。鍾繼鵬倒是挺喜歡吳雙貴,招呼著他坐下,翁婿兩個加上鍾傳軍喝酒說話,剛子陪著吃菜。
  
  男人喝酒,女人一般是不上桌子的,不過今天不同,這是鍾傳秀的回門宴,馮玉姜便叫鍾傳秀一起去坐著吃。
  
  「我不想吃,在這兒跟媽說會子話。」
  
  鍾傳秀蹲在鍋屋裡,看著馮玉姜燒米湯。
  
  私下裡沒旁人,馮玉姜一不留神就叫出了閨女的小名:「大丫,他家對你還好吧?」
  
  「還行。」
  
  「小姑子好不好相處?」
  
  「還行。」
  
  「雙貴呢?對你咋樣?」
  
  「也還行。媽,別問我了,爸打你沒?」
  
  「……沒打。你不用擔心,我現在不怕他。」
  
  馮玉姜嘴裡說著,莫名其妙的有些氣惱。荒嶺上那一場荒唐的事,她心裡彆扭,這兩天她一直冷著鍾繼鵬。沒想到這慫貨是個犯賤的,越冷著他,他越往跟前貼,這兩天對她還算和軟,並且似乎認定了夫妻矛盾需要床上解決……
  
  一個不透氣的人,女人在他眼裡,根本就是附屬,不需要尊重。
  
  吃過午飯,鍾母就攆鍾傳秀回去了。
  
  「早點兒回去。老話說,新媳婦傍黑天不到家,婆婆望瞎眼。」
  
  二丫反駁:「哪有這道理?我大姐今天要是回去晚了,她婆婆就能瞎眼了?」
  
  「胡說什麼!」馮玉姜拍了二丫一下,對鍾傳秀說:「該回去就回去吧,別叫你婆婆念叨。等滿了月,你就能隨時回來走娘家了。」
  
  鍾繼鵬拿了兩條煙給吳雙貴,算是回門禮。大豐收香煙,那幾年很盛行,普通莊稼漢都是卷紙煙抽,抽洋煙在當時簡直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徵。
  
  一家人把小兩口送出了門,剛要走,從東河邊迎面走來一個人。
  
  是東子。
  
  馮玉姜心中微微有些揪心,東子低眉垂眼走到跟前,瞟了一眼吳雙貴,跟鍾繼鵬打招呼。
  
  「叔,吃過了?」
  
  「吃過了。你吃過了?
  
  「嗯。」東子的目光轉向鍾傳秀,說:「大妹妹,你回來了?」
  
  「……回來了。」鍾傳秀應了一聲。神色倒沒什麼兩樣。
  
  「那個……要走了?」
  
  「要走了。」
  
  二丫跳過來,拉著東子去看他身後的竹筐。
  
  「東子哥,你搗鼓啥呢!」
  
  東子扭頭看看竹筐,說:「我奶想吃薺菜,我給她挖點兒。二妹妹,你想吃不?」
  
  「不用,想吃我明天就去挖。秋末頭的薺菜一股子土腥味兒,趕不上婆婆蒿、雞爪菜什麼的好吃。寒天凍一凍,開春薺菜就好吃了。」
  
  這邊討論薺菜,那邊吳雙貴騎上車,鍾傳秀默默跟著他走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07:34 PM 編輯

第8章  上學校

  鍾傳秀默默跟著吳雙貴走了。
  
  馮玉姜收回遠送的目光,看向東子,問:「東子,你奶這陣子怎麼樣了?」
  
  「天一冷,腿又不行了,還上喘,也不知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東子垂下眼睛。
  
  馮玉姜安慰道:「人老了身體總不會太好,有你悉心服侍著,熬到春暖花開,就好了。」
  
  「嗯。嬸子,叔,大奶,」東子埋頭看著腳尖,叫著鍾母和鍾繼鵬,說:「我先回去了。」
  
  「趕緊回去吧!」馮玉姜說。
  
  看著東子走遠,鍾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呵斥馮玉姜:「少跟他家搭理,渾身冒窮氣,整天東家借錢西家借糧,也沒見著還給人家吧!」
  
  馮玉姜沒搭腔,轉身回屋了。
  
  ******************
  
  送走傳秀,馮玉姜去西屋翻找了半天,終於找出了一包菠菜種子。她叫上二丫,去自留地種菠菜。
  
  「媽,不會凍死嗎?」

  「凍不死,菠菜抗凍。你沒事跟剛子多刨點草,等菜長出來用乾草遮一遮,凍不死的。一開春就能吃了。」
  
  馮玉姜在自留地裡種了一塊,就下到河灘上,利落地耬平了一大塊地,隨手把菠菜種子撒了幾把,再耬土蓋上。這樣種可能現在不太肯長,天畢竟冷,不過只要凍不死,開春一返青,就有菜吃了。
  
  「媽,你種這裡也沒用啊,不在咱家地裡,旁人會來挖的。」二丫又叫。
  
  「隨它去,反正種子多,旁人挖一點,總比不上自家剩的多。」她說著話題一轉。
  
  「二丫,你明天上學去。」
  
  馮玉姜沒上過學,村裡差不多大的女孩上學的不多,別說她這個兩塊錢買來的童養媳了。解放後她上過一陣子燈學,就是政府辦的掃盲班,因為總是在晚間點燈教學,老百姓形象地叫做「燈學」。
  
  這燈學吧,年齡參差不齊,有半大的孩子領著小弟妹,有年輕的媳婦抱著小奶孩,屋子裡嚌嚌嘈嘈,效果可想而知了。馮玉姜一直堅持上了好一陣子,也就只認識一些簡單常見的字,連估帶猜的,能勉強看懂一些淺顯的短文章,像村裡的告示什麼的。
  
  大丫上學念到三年級,自己不上了,就輟學跟她幹活。二丫九歲上了一年級,念了兩年,鍾母不樂意。有一回子來家要8塊錢的學費,被鍾母劈頭蓋臉罵了一頓,這強丫頭索性就不念了。馮玉姜不當家,鍾繼鵬也沒管。
  
  那時候農村女孩子上學的少,年齡也沒有限制。她家屋後鄰居老劉家的閨女,念四年級時就十六歲了,輟學沒幾天就找婆家出門子了。
  
  二丫十二歲,馮玉姜想給她從三年級念,跟學校的老師好生說說,應該能要她。
  
  馮玉姜鐵了心要把二丫送回學校去。她不能叫閨女跟她一樣睜眼瞎,趕明兒嫁個一樣沒文化的莊戶人,鍋台磨道過日子。誰攔著,她跟誰拚命!
  
  「我明天想送二丫去上學。剛子也一塊送去吧,在家裡賊皮。」
  
  晚上回去,飯桌子上馮玉姜就這麼說了。
  
  鍾母翻翻眼皮,冷著臉看向鍾繼鵬,沒好氣地說:「小閨女孩,上了兩年學還不好樣的?哪如擱家裡多學幾年活,將來嫁人過日子,靠的是好活路。大丫像她這麼大,都學著烙煎餅了。二丫這麼大還什麼都不會,出門子到了婆家,這不會幹,那不會幹,人家還不一頓打死她。」
  
  二丫把筷子一擱,脖子一梗,膽大包天地跟鍾母對上了。
  
  「奶,我等著看誰來一頓打死我!我要是攤上個男的打我,我弄死他,我白天打不過他,我晚上瞅他睡著我拿菜刀剁了他!」
  
  說著她一扭頭,問鍾繼鵬:「爸,吳家要是打我姐,你讓不讓?」
  
  氣得鍾母伸手就往二丫身上掐過去,二丫胳膊上被狠掐了一下,站起來跑出去了。鍾母不解氣,連聲咒罵:「小賤人,想死的玩意,你這故意說給誰聽的?」
  
  鍾繼鵬在一旁聽自家閨女這麼講話,臉上也不好看,本想摔筷子發火的,可想想自家閨女要是挨女婿打罵,他自己也不好受是不?一股子悶氣硬憋了回去。
  
  他覺著,這二丫性子隨他,太野太強了,偏偏是個閨女。是得讀幾年書教育教育了。
  
  鍾繼鵬想了想,說:「上就上吧,好好再上兩年學。大丫定親的時候,吳家問我讀了幾年書,我真不好意思說才念到三年級。叫二丫再上幾年學,到時候說婆家也好看些。」
  
  鍾母氣了半天,見鍾繼鵬這樣說了,便不再糾纏二丫的事,指著剛子說:「剛子虛歲才八歲,太小了,進了學堂挨大孩子欺負。要不等明年夏天吧!」
  
  鍾繼鵬說:「要去兩個一起去吧,八歲年齡夠了的。二丫領著剛子,還能順便看孩子。剛子半路上擱一年級裡頭,怕跟不上趟,不行明年給他留級。」
  
  馮玉姜看看鍾繼鵬說:「不興這樣說。剛子,你給我好好唸書,不興留級。你看村裡那個劉小馬,留級留級,這都上了四個一年級了,丟不丟人吶!」
  
  「剛子不是半路插班嘛!」鍾繼鵬辯白,接著轉向剛子:「剛子,給爸爭口氣,爸當初上學,一回也沒留過級。」
  
  旁邊鍾母聽了心裡不高興。她兒子有身份有地位的,怎麼這陣子光是順著媳婦說話?她瞪了馮玉姜一眼,這女人是個會作的,離家出走一回,得著好了,想把男人拿捏住是吧?
  
  ******************
  
  孩子上學的事就這麼定了。
  
  吃過了飯,鍾繼鵬領著剛子在院子裡玩兒,教剛子念起了鄉間的童謠——「拖拉機,耕地機,小孩上學一年級……」
  
  念了幾遍,又換了一個——「張老師,王老師,俺家包餃子你去吃。吃一碗,又一碗,你這個老師不要臉……」
  
  馮玉姜端著一摞洗乾淨的碗筷進屋,走過的時候忍不住責備了一句:「教他說啥呢!你也是讀了好幾年書的人,就不能教他點好的?」
  
  馮玉姜記得上輩子小孩子上學,是極為尊敬老師的。這剛子還沒進學校呢,讓他這麼念,等明兒不拿老師當回事,終究也上不好學的。
  
  「小孩子念童謠,有什麼好講究的?我小時候上學,老師都是學生家輪著管飯,遇上哪家飯菜好,老師就放開了肚皮吃……算了不說了,換一個,剛子,5個再加5個等於幾……」
  
  馮玉姜搖搖頭,心裡歎口氣,進了西屋。她找出一兜子碎布頭,這都是給孩子做衣裳裁下的邊角料,實在不能做什麼用了的。
  
  馮玉姜動手把這些碎布頭剪成四方形、三角形的小塊,再仔細的一塊一塊縫到一起,連成一整塊,添上二指寬的長布條子做荷葉邊,給孩子縫了兩個書包。她給書包縫上帶子,叫剛子過來。
  
  「看看,媽給你縫的新書包,好看不?」
  
  「好看,花紅柳綠的,真好看。」剛子說。
  
  馮玉姜笑,各種各樣碎布頭子縫的,可不就是花紅柳綠麼!
  
  第二天一大早,馮玉姜送兩個孩子到學校去,學校的老師臉色有些為難。
  
  「二丫是個上學的料子,比一般的小孩腦子靈,就是……」
  
  馮玉姜忙說:「老師,你別擔心,我保證按時把學費交了。」
  
  「嗐,倒不是學費的事。這半路上來的,沒有書了。要不我給他兩個借借?高年級使過的舊書一樣用。你先給他倆買兩個本子,還有鉛筆,本子村裡頭新開的小賣部就有,不用跑去鎮上,五分錢一個,也不貴。」
  
  馮玉姜連忙答應著。出了學校門,她犯難了。
  
  她沒有錢!哪怕是五分錢。鍾繼鵬上班去了,回家問鍾母要的話,只怕又要挨一頓罵。
  
  馮玉姜一咬牙,賒賬。等鍾繼鵬回來再要錢還上。她就不信鍾繼鵬好意思不還帳。
  
  ******************
  
  等兩個孩子上學的事穩妥了,馮玉姜開始琢磨下一步怎麼弄!
  
  現在仨孩子上學,傳秀出了門子,家裡頭開銷變大了,能幹活掙工分的人手卻少了。她一個人在生產隊掙的工分,也就僅僅夠一家人吃的,還不敢吃好的。指望著鍾繼鵬那38塊6毛錢的工資,用不了多久一家人就得難看。
  
  好在馬上大包幹了。馮玉姜記得當地大包幹也就是在這一年。明年一開春土地應當就能分給各家各戶自己種。鍾家幹活的不多,但人口多呀,分到的土地肯定是不少的。分到了自家的地,養活一家人不成問題。
  
  她又想起在街邊賣魚的何光棍,何光棍夜裡下網逮魚,清早上街買,一天碰巧了也能掙幾塊錢呢。這幾年不像頭幾年,小生意小買賣都可以做了。

  那她現在能做些什麼呢?
  
  馮玉姜眼下只是想想,就算想到了什麼能做的小生意,也得等幾天的。一是她不當家,沒本錢,得想法子讓鍾繼鵬支持她。另一個,她得先去幹媽孫老太家一趟。
  
  孫老太對她恩情不淺啊!老人認她當閨女,說是因為投緣喜歡她,其實還不是同情她這沒有娘家靠的受氣包,想將就她這家人麼!她回了家要是一直不去,涼了老人的心。
  
  馮玉姜前幾天翻出了鍾繼鵬過節發的一塊青布料子,之前沒捨得用,打算留著給山子大些做件像樣的衣裳的,現在留不住了,先用上再說。
  
  她給孫老頭、孫老太每人做了一雙鞋,親手納的鞋底,親手縫的鞋面,給孫老太的鞋面上還用藍色花線繡了兩朵蓮花。孫家給她做了從頭換到腳後跟的新衣裳,這鞋子,也算是她這乾閨女的回禮。所以她在孫家時,就留心記下了兩個老人的鞋碼。
  
  長命襪子短命鞋,當地的風俗,送人鞋子是一定要配上襪子的,不然不吉利,人家反而煩惡。襪子沒有合適的布料做,再說現在鎮上時興尼龍襪子,比較像樣子。
  
  馮玉姜只好去找鍾繼鵬。
  
  「我想去幹媽家看看。受了人家的恩情,認了親的,不去不好吧?」
  
  「嗯,要去。你去好了。哪天去?」
  
  馮玉姜心裡歎氣。鍾繼鵬這是打馬虎眼,根本不想提錢的事啊,鍾母對她用了布料的事心裡不滿,恐怕早就跟鍾繼鵬告過狀了。
  
  馮玉姜放軟了聲音說:「你看,我總不能空著手去吧!」
  
  「嗯,那倒是。」鍾繼鵬慢吞吞地說,「你得要多少錢?」
  
  「我不要錢。你看你能不能明天幫我從鎮上帶兩雙尼龍襪子?要是可以的話,再買點兒小孩零食、點心之類的,他家有小孩子,不帶點吃食不好說話。」
  
  馮玉姜試探著說完,小心察看鍾繼鵬的臉色。鍾繼鵬沉默了一會子,說了句:
  
  「應該的。」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07:35 PM 編輯

第9章  油煎包

  馮玉姜這趟去孫圩子,孫老太十分高興,拿著馮玉姜做的鞋子一個勁兒誇。
  
  「老二家的,你自己看看,跟你妹子這針線比,你那手就笨成了腳丫子。」
  
  孫二嫂子憨厚地一笑,說:「媽,我那手比腳丫子還笨。這往後有咱妹子了,叫她給你多做幾雙這樣俊氣的花鞋,你沒事就穿上去找村裡那些個老太太炫耀去,叫她們也眼饞眼饞。」
  
  「自己拙貨一個,說的倒輕巧,你妹子千針萬線的容易嗎?」
  
  孫家老三也在部隊上,孫家老四聽說在當地鎮上教書,就剩下孫老二跟兩個老人住在一起。孫二嫂子厚道老實,手勤腳快,總是笑瞇瞇的。
  
  馮玉姜真是羨慕孫老太和孫二嫂子這樣的婆媳關係,娘兒們說話拉呱很親熱,還會開開這樣無傷大雅的玩笑。想想自己家裡那位婆婆,她忍不住就想歎氣!
  
  孫老太試過了鞋子,一連串地吩咐家人。
  
  「老二家的,把咱家那包子鍋找出來,正好昨天發了面,去窖子裡扒兩個蘿蔔,今天給你妹子煎包子吃。」
  
  轉身又叫孫子:「大亮二亮,去找你爺爺來家,跟他說姑姑給他送鞋來了。」
  
  接著吩咐兒子:「老二,去後河裡把蝦籠子收來,晚上燉小魚。那什麼,再去園裡弄點蔥和芫荽。」
  
  看著一家子被她支使的亂轉,馮玉姜連忙說:「媽,我是你自家閨女,做什麼這麼麻煩!」
  
  「麻煩什麼!現在農閒,他們閒著也是閒著!」
  
  孫老頭被兩個孫子拉了回來,試了鞋,說了句:「這閨女有心,正合適。」便進了堂屋,不大一會子拿著點燃的煙斗出來,說:
  
  「你們娘倆多嘮一會子,我再去殺他兩盤。吃飯叫我。」
  
  馮玉姜連忙答應著,孫老太卻瞪了瞪眼睛,抱怨道:「一天到晚殺兩盤,有本事你別來家吃飯。」一轉臉,拉著馮玉姜坐下,端詳了她半天,問道:
  
  「回去他姐夫沒給你氣受吧?」
  
  「沒。」
  
  「沒就好。兩口子過日子,你忍忍我讓讓,家和萬事興不是?」孫老太說,「你當天只說在家裡惹了氣,到底怎麼回事也不肯多說,問急了就哭,我就琢磨著肯定不光是兩口子拌嘴那麼簡單。你跟我說,到底因為什麼惹氣離的家?」
  
  馮玉姜猶豫了一會子,看著孫老太關切地表情,忍不住開始跟孫老太訴苦。時過境遷,她說起那些鬧心的事情,也平靜多了。孫老太聽了,沉默半晌,說:
  
  「你婆婆,不是個好的。不過話反過來說,為個女人家,自己首先要過得硬氣,才能不叫旁人下眼輕看,你看看我,這大半輩子了,幹什麼都是硬硬氣氣的一個人。那時候我婆婆小姑子虐待我,我吃虧挨打也要跟她們講理。」
  
  孫老太唏噓半天,又說:「有些事吧,像是男人在外頭胡咧咧的破事,該管你就得管。由著那野女人沒有邊沿的。」
  
  馮玉姜說:「自家男人不著調,怨旁人做什麼!」

  孫老太發氣:「母狗不調腚,公狗乾呲牙。不要臉的女人野女人巴到你家裡頭去了,你不會一頓巴掌扇死她?」
  
  孫老太這話說的太糙,馮玉姜臉都有些發熱了。
  
  「話糙理不糙。我看你是個軟性子,自己不硬氣,人家還不給你氣受?」
  
  馮玉姜回味一下,總覺得乾媽氣呼呼的態度好像是有緣由的,難不成孫老頭年輕時也有什麼插曲?當然,她不可能問出口。
  
  ******************
  
  孫老太家的油煎包是用發面做的,包著蘿蔔和肉的餡兒,放在淺淺的平底鍋裡一煎,溜上油,底下煎的焦黃香脆,上頭白胖暄軟,筷子夾起來油汪汪,香噴噴,油香,面香,加上包子餡的菜香,香味就像長了小勾子似的,勾住人的食慾,誘人極了。
  
  「嘗嘗,我年輕時在縣城賣了二三十年的油煎包,不是誇嘴,咱家的油煎包相當好吃。」
  
  油煎包子馮玉姜前世當然是吃過的,自己也動手做過,那是後半輩子日子好過了。這年月,這樣的油煎包,對於吃慣了地瓜秧鹹菜的她來說,簡直是山珍海味了。她咬了一口,不住的點頭。
  
  「好吃。媽,包了這些子肉,放了這些子油,就是地瓜面窩窩,也肯定好吃。」
  
  她心裡知道,孫老太家境好一些,但這油煎包,也還是特意為她做的。她吃著包子,心裡忽然一動,這東西,在他們那兒還沒見有人賣。現在不比前些年,現在小生意小買賣允許了,要是她弄一個攤子去鎮上煎包子賣,肯定能行。
  
  她吃著包子,做著打算,嘴裡便跟孫老太說了。
  
  「媽,你教我做這個包子吧!我現在三個孩子等著花錢,我想做點小生意。」
  
  孫老太一口就答應了。
  
  「做這個包子沒有巧,煎的時候看好火候,耐住性子,就行了。你要是做來賣,不能像這樣放太多肉,一個是肉多熟的慢,不好掌控;二個是成本高了,價錢就高,不好賣。你就用蘿蔔白菜,夏天還可以用韭菜,加點豬板油做餡兒,好吃有肉味。」
  
  馮玉姜吃完了一個包子,立刻起身去跟孫二嫂一起煎包子。孫老太在旁邊提點她:
  
  「包子餡兒用葷油,不用放太多。包子外面溜的油你得用素油,光溜油太費了,開始都是溜的水,等到包子快熟了,再溜油,油混著水,都粘在包子皮上,就顯得油光光,看著就好吃,還不費油。」
  
  馮玉姜就著孫二嫂的熱鍋,自己動手剪熟了一鍋包子,看起來賣相不錯。
  
  「這閨女是個心靈手巧的,你二嫂頭一回學煎包子,手忙腳亂的,麻爪子了。」孫老太誇她。
  
  馮玉姜當然不敢說自己前世做過這東西。她笑笑,說:「到底比二嫂做的差。再做幾回就有經驗了。」
  
  ******************
  
  馮玉姜背了個大大的黑鍋回家。
  
  「這弄得什麼?」鍾繼鵬擰著眉問她。
  
  「包子鍋。乾媽送給我的。」馮玉姜直笑,招呼鍾繼鵬:「快來幫我接一把呀!」
  
  「弄這麼大個鍋幹什麼?」鍾繼鵬從她背上接下包子鍋,審視著碩大的鍋,直徑得有半米多,平底,深淺不過一拃,像是用過好長時間了。
  
  「這是乾媽年輕時煎包子賣的大鍋,現在不賣了,她自家吃用小鍋。」馮玉姜笑盈盈地望著鍾繼鵬,說:
  
  「我想上街賣油煎包。」
  
  「賣油煎包?」鍾繼鵬十分詫異,「你會弄油煎包?」這油煎包子,鍾繼鵬去縣城交賬時吃過兩回,他真不相信自家女人會做這個。
  
  「會。」馮玉姜幹錯利落的說。
  
  「你說真的?」
  
  「當然真的。」馮玉姜說,「你想想,家裡現在三個孩子上學,過兩年山子要是考上高中,就更需要錢了。現在農閒,咱做點小生意補貼家用,不是挺好的嗎?」
  
  「話是不錯。」鍾繼鵬猶豫著,說:「現在做點小生意倒也沒人管。可你一個女人家,上街賣包子,我在鎮上工作呢,這臉上不好看啊!」
  
  「臉上好看不能頂錢花呀!」馮玉姜好生跟鍾繼鵬商量,「現在做生意公家不管了,又不是頭幾年,不興做。咱不偷不搶,有什麼臉上不好看的!」
  
  鍾繼鵬持懷疑態度。馮玉姜也不再爭辯,去鍋屋拿了一顆白菜,兌了些泡軟的粉條,在鍾母惡狠狠的目光下舀了兩碗白面,當天晚上就給全家做了一鍋噴香的油煎包,吃的兩個孩子狼吞虎嚥。
  
  「比我在縣城吃過的不差。」鍾繼鵬說。他看看鍾母,拍板:「行,你做吧,反正孩子都上學,不用人看著。家裡的事兒,媽你多操忙點。」
  
  鍾母翻翻眼皮,慢吞吞地說:「家裡的事我哪天沒操忙?不過這生意是小生意,可這又是白面又是油的,賠了錢怨誰?」
  
  馮玉姜忙說:「媽,你放心,我一定好生做。都是些吃食,賠不了什麼的。」
  
  ******************
  
  馮玉姜從鍾繼鵬手裡拿到了15塊錢,這是她的本錢。她找人弄了個跟包子鍋搭配的爐子,添置了鏟子、盤子和兩張小小的木桌,買了兩斤豬板油,就用自家蘿蔔窖子裡收著過冬的蘿蔔,把家裡現有的幾斤白面發了,這天天還沒大亮,就把一大堆家什放在一輛手推車上,推著去鎮上。
  
  好在她家離鎮上不遠,三里路。趕到街上,她找了塊避風又乾淨的地方,支起了包子鍋。不大一會子,鍋裡飄出誘人的香味兒,吸引來一堆人圍著看。
  
  今天逢集。
  
  馮玉姜就是瞅準了這逢集的日子,第一天開張。
  
  「這是什麼做法?」
  
  「油煎包。用油煎熟的。油亮噴香,嘗嘗?」
  
  「看起來不錯,嘗嘗。」
  
  開張生意比馮玉姜預想的還要好。油煎包比水餃大一些,她賣一毛錢四個。算算利潤還是可以的。
  
  在攤子上坐著吃的,她就用盤子端上去,還提供熱水;上學的孩子來吃或者買了帶走了,拿兩根洗過的高粱桿一串,串成包子串兒,買的人邊走邊舉在手裡吃,吸引了街上走過路過的目光。
  
  開始時她做好了包子等顧客,漸漸地客人開始等包子出鍋,等馮玉姜賣光了最後一鍋包子,天還沒到晌午呢!
  
  一家大人領著個哭哭啼啼的孩子找到她的攤子,問:
  
  「賣油煎包的,還有嗎?給串一串。」
  
  「沒有了。」馮玉姜抱歉的笑笑。
  
  「沒有了?你看這孩子,看人家吃,哭著鬧著要。你再給煎幾個吧?」
  
  「面都用光了。明天吧!」馮玉姜說。她把家裡幾斤白面都發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賣光了,等會兒得趕緊先去買白面。
  
  馮玉姜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碗熱水,一口喝光了。她捶捶累酸了的胳膊,扒拉了一下圍裙兜裡那一大包硬幣、毛票,心裡直樂。
  
  這生意,能做。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2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35 PM 編輯

 第10章  小姑子

  鍾傳秀新婚滿月了。
  
  滿月三天,鍾傳秀回娘家來「過九天」。過九天的風俗,是指新婚滿月第三天,娘家父親帶上酒和肉到婆家去,拜望親家,說些子客套話,大意是閨女在家不會幹活,請婆家教著幹;閨女有不懂事的地方,請婆家多管教之類的。
  
  拜望之後,可以接閨女回娘家小住幾天。
  
  鍾傳秀回來時面色如常,可知女莫若母,馮玉姜還是看出了些什麼。
  
  「怎麼啦?跟女婿拌嘴啦?」
  
  鍾傳秀低著頭說:「沒。」
  
  「你老實跟媽說,到底怎麼啦?」
  
  鍾傳秀吶吶半天,忍不住掉了眼淚。
  
  吳雙貴的妹妹,吳雙玲,把這個新過門的嫂子給罵了。
  
  前幾天逢集,吳雙玲慕名而來,到馮玉姜的攤子上吃包子。馮玉姜根本不認識她,收了她兩毛錢。
  
  就為這事兒,吳雙玲丟了面子。她知道鎮上新開的油煎包子是她嫂子的娘家媽賣的,跟同伴誇了嘴,說自己去吃一定不要錢,還得管飽管帶一兜子的。結果呢,馮玉姜哪裡認識閨女的小姑子!
  
  吳雙玲為此被同伴取笑一通,嬌生慣養的她回到家就沖鍾傳秀髮作了。
  
  「不就是兩個臭包子嗎?跟我要錢就罷了,還裝作不認識我。沒眼看我們吳家是吧,我就不信她不認識我,當初我哥相親的時候,我沒露過面嗎?我就站在你們相親的地方,怎麼著?裝作不認識我?我們吳家就那麼讓人看不起嗎?」
  
  吳雙貴說:「相親那天街上人多,人家可能真不認識你。」
  
  「認不認識我兩講,好好的人家,到大街上賣包子,也不怕人笑話。這要擱前幾年,早有人來抓她了!哼,投機倒把!旁人問我們家新媳婦娘家幹什麼的,誰有臉往外說?」
  
  鍾傳秀憋屈的眼淚直掉,辯白道:「我媽上街賣包子怎麼啦?給誰丟人啦?不就兩毛錢的事兒嗎,我給你行不?」
  
  鍾傳秀一開口,那邊她婆婆就出來了。
  
  「她嫂子,雙玲年紀小,你這當嫂子的,就不興讓著她點兒?剛過門呢,就跟小姑子吵架,傳出去人家會說沒家教的。」
  
  鍾傳秀憋屈了這幾天,現在說出來,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掉。馮玉姜心裡難受,直歎氣。
  
  「姐,叫我說,這都怪你太軟蛋了。你小姑子不講理,你婆婆那是故意拿捏你呢!你要是不爭氣,由著她們拿捏,早晚得跟咱媽一樣,攥在我奶手心裡。」二丫在旁邊來氣。
  
  馮玉姜連忙呵斥二丫:「死丫頭,你小聲點吧!」回頭安慰鍾傳秀,「你跟雙貴已經結婚了,就得往好了過。反正也不會跟小姑子過一輩子,眼看著她也該有婆家了。」
  
  二丫又搶過話頭:「那個吳雙玲,我聽說過,在鎮上中學就是有名的刁蠻。仗著她老子是生產隊長,拽的跟哪裡大幹部家千金小姐似的。吳家一兒子一閨女,都是慣壞了的小老祖!我姐這軟性子,擎等著受氣吧!我爸可算是把我姐嫁了個好婆家。」
  
  馮玉姜瞪了二丫一眼,伸手把她推出屋門:「去去,出去看看剛子。」
  
  相對於二丫的憤怒,馮玉姜心中有太多憤恨太多無奈。吳雙玲是小事,吳母是小事,上輩子她認識的那個吳雙貴,根本就是個不著調子的貨,一點活也不想幹,好吃懶做,沒有個男人的擔當,家裡家外都指望著傳秀一個女人。頭幾年靠著殷實的家底子還勉強生活,再後來居然染上了賭,欠了賭債居然跑到人家店裡偷東西,追逃之中自己掉下牆頭,恰好摔斷脖子死了。
  
  馮玉姜問鍾傳秀:「這件事,你女婿怎麼說?」
  
  鍾傳秀委屈地說:「指望他怎麼說?就說他妹妹從小嬌慣,叫我讓著點,別跟她一般見識。」
  
  馮玉姜想了又想,大閨女已經嫁到吳家了,她這當媽的,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盡量把小夫妻往好了帶,興許還有機會改變這樣的悲劇。
  
  「別哭了,傳秀,媽不覺得自己賣包子丟了誰的臉,你也不用為了這個生氣。你就安心在娘家住幾天,只要你們小夫妻好好過日子,旁人都不重要。」
  
  ******************
  
  安撫了大女兒,馮玉姜自己卻忍不住暗自鬱悶。晚間的時候,她盤完了當天賣油煎包的帳,跟鍾繼鵬說起這個事。鍾繼鵬聽了老大不高興。
  
  「這傳秀的婆婆真是護短,我鍾繼鵬的閨女,還高攀他們家不成?」
  
  馮玉姜說:「我聽說這個雙貴,讀書讀不成,家裡頭還捨不得叫他幹一點活,仗著他爸是生產隊長,拈輕怕重的,真不知道將來怎麼生活。」
  
  鍾繼鵬聽出了她的埋怨,臉色有些掛不住,說:「樹大自直,再說吳家家底子厚實,哪用你操這個心!」
  
  他看著馮玉姜手上那一疊子毛票,問:「你這個包子還蠻好賣?我聽說怪多人去吃。」
  
  「反正,好好幹下去,掙錢不比你那三十幾塊的工資少。」馮玉姜毫不謙虛。她算過了,她這也就幹了不到二十天,整的錢已經遠超過鍾繼鵬那點工資了。
  
  當時老百姓有句話,一級工,二級工,不如社員兩畦蔥。那年代生意的確好做,怪不得那些最先下海的人都先富起來了。馮玉姜現在有信心當那「先富起來」的人。不管是賣包子,還是幹別的,她現在覺得只要肯幹,幹啥都窮不著。
  
  鍾繼鵬聽著心裡有點不是滋味,這女人一個人做點小生意,掙錢多少他也掌握不著,這是要挑戰他一家之主的地位呀。
  
  「掙多掙少,你都得記清楚,有空跟我交交賬。」
  
  馮玉姜撇撇嘴,說:「跟你交賬,多了少了你能知道?怕我藏錢,你跟我上街一塊賣?」
  
  「呦呵,才掙了幾個錢,燒得不知自己姓什麼了吧?」鍾繼鵬變臉。
  
  「我本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馮玉姜反駁,「我想過了,只要你跟山子他奶不干涉我的事情,我掙錢供三個孩子上學,學費我管。山子以後擱學校裡也不用光吃煎餅了,中午去我那兒吃包子。」
  
  馮玉姜感覺說話硬氣多了。
  
  ******************
  
  「過九天」之後,鍾傳秀回婆家的日子,吳雙貴來接她。
  
  馮玉姜這天照樣出攤子。因為不逢集,顧客大都是上學上班的,或者買早點的,她便提前收了攤子,推著家什回家。
  
  「他姐夫,我聽說你家小妹愛吃包子,別的不敢說,包子有的是。」
  
  馮玉姜說著,拿出一個大油紙包,滿滿都是油煎包,這是她特意留下的。她把油脂包遞給吳雙貴。
  
  「拿回去叫親家母和你家小妹嘗嘗,抽空讓我認認你小妹,喜歡吃就儘管來,管夠!不用客氣。」
  
  吳雙貴臉上有些不好意思,忙說:「嬸子,你做點小生意也不容易,哪能要這麼多!」
  
  「嬸子別的本事沒有,做點小生意,你們別嫌丟臉就行了。」馮玉姜說。
  
  晚上,吳家的飯桌上擺上了兩大盤油煎包,吳母看著埋頭吃飯的鍾傳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口氣憋在心口,還又不好說什麼,忍不住衝著正夾著包子吃得歡的吳雙玲發火。
  
  「這麼大的閨女孩,整天就知道吃,餓死鬼托生的!」
  
  吳雙玲嘴巴撅起老高,抗議地小聲低估了一句什麼。吳父瞪了老婆一眼,把筷子一摔,不吃了。
  
  吳母生了半天悶氣,開始找鍾傳秀的茬兒:「吃個飯也慢吞吞的,磨磨唧唧,這要是指望你幹活,還沒有吃飯的時間多!」
  
  鍾傳秀放下筷子,也不吃了。望了一眼起身走開的媳婦,吳雙貴無動於衷,專心吃自己的飯。
  
  滿月之後,鍾傳秀走娘家走的很勤。吳父給吳雙貴在鎮上農具廠找了個學徒工的活,便經常不在家,反正是農閒,鍾傳秀一有功夫,就跑回娘家來了,馮玉姜滿心擔憂,又不知怎麼說她。
  
  不過鍾傳秀來的勤,她的包子攤倒是添了個得力的人手。尤其逢集的時候,她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現在娘倆一起幹,馮玉姜煎包子、賣包子、收錢,傳秀就跟著她揉面、剁餡、包包子,生意做的順溜多了。
  
  漸漸地遠近來趕集的人,都知道街上有家賣油煎包的,味道好,價錢不貴。趕早集的生意人習慣來吃幾個,趕閒集的老百姓習慣捎帶幾個回家去,給孩子打饞猴。馮玉姜這包子真算是賣開了。
  
  這年冬天不算太冷,馮玉姜在自留地裡種下的菠菜因為蓋了乾草,居然長了。雖然不是太大,但總算可以吃的。臘月裡,馮玉姜看著天冷,又開始做丸子湯,跟著包子一起賣。
  
  所謂丸子湯,是把蘿蔔切成細碎的丁,放上少許麵粉攪成坨,做成鴿蛋大小的丸子,在油鍋裡炸出來。吃的時候先燒上一鍋蔥花湯,抓幾個丸子放在白瓷碗裡,點綴幾片青綠的菠菜、芫荽,用滾開的湯一澆,可口又暖和,就著油煎包,就是一頓無上的美味了。喜吃辣的,自己動手放上兩勺辣椒面,在寒冬裡喝得頭上冒汗,滿心舒暢。
  
  馮玉姜嘗試著把炸丸子的白面裡摻上一半豆面,炸出的丸子有股子特別的香味兒,客人吃了都喜歡。
  
  晚上,娘兒兩個在煤油燈下盤賬,算著算著,鍾傳秀就笑了。
  
  「媽,照這麼下去,不用說上學,我弟娶媳婦的錢也不愁了。」
  
  馮玉姜抽出三張十塊的,遞給鍾傳秀。
  
  「這給你,這陣子你整天跟著媽幹活兒,掙錢咱娘倆一起分。傳秀,你也不能總呆在娘家,明天回婆家看看吧!」
  
  「我不要,媽你先收著。」鍾傳秀推開馮玉姜遞過來的錢,說:「反正我回不回家吳雙貴他也不在意。白天他不在家,他媽跟他妹看我就拉著個臉,好像我是硬賴在他們家的外人,處處擠兌我。我不想回去。」
  
  馮玉姜歎口氣,這小夫妻倆,她算是看清楚了。鍾傳秀整天呆在娘家,吳雙貴也沒來過兩趟,白天娘倆在街上賣包子,吳雙貴也沒來瞧一眼。
  
  這哪是小夫小妻的樣子!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2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44 PM 編輯

第11章  送年禮

  一到臘月半,老百姓就開始忙年了。
  
  馮玉姜放下一袋白面,又從手推車上拎下來一個小些的布口袋。
  
  「媽,還有一袋子面?」剛子開心地瞧著。
  
  「不是面,這裡是糯米,放水裡泡酥了,碾成糯米粉,過年給你包湯圓吃。」
  
  「包湯圓吃?噢,有湯圓吃了。媽,包紅糖的。」
  
  「行,包紅糖的。」
  
  二丫說:「媽,包芝麻的。」
  
  「行,包芝麻的。」
  
  剛子又嚷嚷:「媽,過年包肉餃子行不?張衛紅在學校裡說,她家過年都包肉餃子,一口咬下去直流油。」
  
  「行,包肉餃子。豬肉大蔥的,管你吃足。」
  
  馮玉姜一一答應著。不知為什麼,她對這個年特別上心,這是她重生回來的頭一個新年,她賣了一秋一冬的油煎包,雖然算不上多有錢,但給孩子過一個富足的年還是夠的。
  
  怪不得八十年代早早下海的人都富了,生意好做!馮玉姜打定了主意要做那部分先富起來的人,她腦子裡並沒有什麼大方面的想法,只是想,只要好好幹,肯定能掙到錢。
  
  鍾繼鵬下班拎著一兜子預備過年的糖疙瘩回來,一進門就叫鍾母拉進了東堂屋,一陣數落:
  
  「這女人越來越自說自話,不聽支使了。你為個大男人,拿不住自己女人,還有點出息吧?她現在掙沒掙錢我不知道,她一分錢都不朝我這交,一點規矩沒有,這個家什麼時候輪到她當了?女人當家,牆倒屋塌,你看把她能的,你臉上還有沒有四兩血?照這麼下去還了得?」
  
  鍾繼鵬抹了一下額頭,說:「媽,她一個人在街上賣包子,錢的事誰能掌握?你說能怎麼著?你一把年紀,還能跟著她上街專管收錢?天寒地凍的,你也受不了那個累。她又不傻,家裡好幾個孩子等錢花,她自己也沒個娘家等著貼補,她那個乾媽孫家,日子比我們富足。她不管掙多少錢還不都留給家裡花!」
  
  鍾母聽了,更是一肚子氣沒地方發,幾天之後,馮玉姜去孫老太家送年禮,鍾母總算找著發作的機會了。
  
  這天一大早,馮玉姜忙碌了一早上,去鎮上買了四色禮,打算去孫老太家送年禮。她割了一大塊肉,買了兩條三斤多重的鯉魚,兩隻大公雞,四瓶酒。
  
  走路去,背不動啊!推手推車去,也太遠了!騎自行車倒是方便,可她根本就不會騎車。馮玉姜在心裡琢磨著,打算叫山子騎車跟她走一趟。反正幾個孩子放了寒假,在家裡也沒事做。
  
  正想著,鍾母冷著臉罵開了。
  
  「這日子不能過了,做賊養漢的,花錢跟誰打招呼了?你眼裡還有這一家老小嗎?你乾脆把家裡搬空算了,全拿去填糊旁人去!」
  
  馮玉姜一聽,這是嫌她買年禮花錢多了呀。她不緊不慢放下東西,說:「媽,送年禮這事兒,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叫我自己看著辦,他爸也叫我自己看著辦。我就自己辦了。四色禮這是隨大流的,誰家送年禮不都這樣?」
  
  「說的好聽,我看你還是買的少了,你怎麼不買一口豬送去?你怎麼不買八色禮送去?你看看家裡還有什麼能送的,全都送去。」
  
  馮玉姜笑笑,說:「媽你說的也是,不過我覺著買八色禮有點多了,這樣吧,我回頭順路到鎮上買幾斤點心,再買兩條煙,湊夠六色禮,你看行不行?」
  
  鍾母氣得直拍巴掌,連聲咒罵:「作死的,這是不當日子過了。我白活了這一把年紀,累死累活,老的少的操碎心,沒人把我當回事了。我兒子倒了血霉了,攤上你這個窮敗家的女人……」
  
  馮玉姜收拾了幾樣禮物,叫山子:「去看你大伯家的自行車用不用,不用你借來騎一天。」然後轉向鍾母,說:「媽,我去了。你要是罵累了,回屋去歇一會兒。」
  
  ******************
  
  馮玉姜帶著山子去送年禮,快快樂樂回來了。各種禮物,孫老太都退回來一半,還送了孩子們禮物。馮玉姜一回到家,就把二丫跟剛子叫過來。
  
  「來試試,姥姥給你們做的黃馬褂。」
  
  兩個孩子之前的生活裡根本就沒有「姥姥」的角色,看著身上的新衣服,好奇地問東問西。
  
  「媽,姥姥什麼樣?我什麼時候能走姥姥家?」剛子問。他一直羨慕小夥伴走姥姥,好吃好喝又好玩的,自己卻沒有姥姥可以走動。
  
  「媽,什麼叫黃馬褂?」二丫看看自己的新衣服,是鵝黃色的小棉襖,剛子那件卻是暗紅色外罩褂子壓著黃邊。
  
  馮玉姜說:「今年閏年,災氣大,按風俗姥姥要給外孫、外孫女做黃馬褂子。黃馬褂子,是古代有皇帝的時候,皇帝賞給大臣的,現在小孩子穿了黃馬褂,能免災,快快長大。」
  
  這邊馮玉姜剛送完年禮,吳雙貴和鍾傳秀就來送年禮了。同樣是四色禮,豬肉,公雞,鯉魚,四瓶酒。
  
  按說鍾傳秀頭一年過門,是新親,吳家的年禮應該再重一些的。馮玉姜不在乎,鍾母卻覺得沒面子,咕咕唧唧地說村裡誰家誰家新親送了六色禮,誰家誰家送的魚足有四五斤重,誰家誰家光豬肉就送了十斤整……
  
  當然,鍾母不會當著吳雙貴的面說,可她會當著鍾傳秀的面說。
  
  鍾傳秀低著頭,不吭聲。
  
  馮玉姜拉了女兒一把,示意:別在乎。
  
  大年節的,她實在不想跟鍾母反駁,吳雙貴還在堂屋呢,鍾母要是吵吵起來就難看了。
  
  回去的時候,馮玉姜也依樣把吳家送來的年禮分出一半,讓吳雙貴帶回去。
  
  「這都拿回去,兩家父母勻著吃。」
  
  吳雙貴懂這些禮節,便沒有推辭,在山子幫助下把東西放在自行車上,告辭了回去。鍾傳秀是必須回婆家過年的,臨走時拉著馮玉姜的手,悄悄問:
  
  「媽,過了年家裡頭啥時去叫我?」
  
  「正月初二叫閨女,你安心回去過年吧。」
  
  ******************
  
  一到臘月二十四,就算進了年關。臘月二十四,在當地叫做「小年」,飯菜上是要講究的。馮玉姜聽了幾個孩子的要求,豬肉白菜燉粉條,燉了一大盆。幾個孩子還有附加條件:白菜要少放些,粉條可以多些。關鍵是肉,肉要五花肉,最好切大大的塊,咬下去滿口香,燉的軟爛的。這最後一條,是剛子特意強調的,他正好換牙,牙板子開著大門洞呢,燉不爛怕自己咬不動。
  
  馮玉姜索性把整塊的豬肉放進鍋裡,放上些子八角、薑片,架上木柴火使勁地烀,烀開鍋,等到鍋灶裡紅紅的余火都落了,拿筷子輕輕一插,就插透了肉塊,才把肉撈出來,切成大塊放上粉條和白菜燉。
  
  肉湯舀到一個黑瓷盆裡。這肉湯,留著下麵條吃再好不過了。
  
  馮玉姜把孫老太退年禮的那條鯉魚切了半截炒了,把她做丸子湯的蘿蔔丸子抓了一碟子,再加上一個乾辣椒子炒雞蛋,四個菜。
  
  「四四如意。」山子伸頭看看,笑嘻嘻地說。
  
  大盆的豬肉白菜燉粉條一端上桌子,剛子等不迭,伸手就捏了一塊五花大肉,直接放進了嘴裡,燙的直呵氣,到底沒捨得吐出來,鼓著腮幫子嚼吃了。
  
  「好吃,又肥又香,我能咬動。」剛子說著,又尖著手指甲從盆子裡捏了一塊,照舊一口塞進嘴裡。二丫抓起一雙筷子就往剛子手指上敲去,呵斥道:
  
  「看你那爪子!」
  
  剛子嘻嘻一笑,跑去匆匆洗了兩下手,回去繼續吃。二丫看他吃的噴香,忍不住拿筷子也夾了一塊肉,吹了吹,放進嘴裡吃起來。
  
  山子幫馮玉姜燒了一會子火,也加入了偷吃的隊伍。
  
  「一點規矩沒有,饞死鬼托生的,饞掉牙了嗎?你看看誰家小孩這樣沒禮教?」鍾母呵斥了一句,問馮玉姜:
  
  「做沒做米飯?」
  
  「做米飯了,在大鍋裡。」馮玉姜擺好了桌子,招呼孩子:「都來端飯。」
  
  鍾繼鵬找出大女婿送年禮的酒,摸了個小酒種自斟自飲,看看桌上的四樣菜,挺滿意地樣子。
  
  看著二丫夾起一大塊肉,鍾母忍不住數落:「光撿肉吃!光撿肉吃得多少?吃點菜兌和著!」
  
  「沒事,擎管吃。鍋裡還有。」馮玉姜說:「媽,一年到頭的,我切了有三四斤肉呢,管他們吃足。」
  
  鍾母罵:「淨是些吃物。過日子細水長流,這樣子死吃,也不怕糟踐東西。」
  
  吃物,大概就是罵人貪吃,除了會吃就無用了的意思。
  
  馮玉姜說:「一年到頭的,今年傳秀送年禮,加上給我幹媽送年禮退回來的,足夠孩子吃了。我怕不夠,又去割了三斤。前村有人殺豬賣,比公家食品站的肉還好呢!」
  
  鍾母聽了,仍舊罵了句「吃物」,手中的筷子卻不自覺地伸向盆子裡酥香軟爛的大肉塊。鍾家在村裡算不上窮,但過年過節像這樣敞開了肚皮吃肉,還是不太敢想的事情。
  
  照農村過年的慣例,馮玉姜吃過晚飯泡了兩碗黃豆,二十五這天一大早起來做豆腐。她叫了鍾繼鵬幫忙推磨磨豆子。鍾繼鵬打著哈欠說:
  
  「這使喚我還使喚慣了,一點都不客氣哈!」
  
  「做豆腐呢,你自己不吃啊?」馮玉姜說。
  
  先把泡好的黃豆用石磨磨碎,再拿一個大紗布口袋把磨碎的黃豆裝了,瓷缸上架上「八梁子」,袋子裡倒上水,使勁地摁揉,把乳白的豆漿摁出來,一遍又一遍,直到摁出來的豆漿稀了,紗布口袋裡只剩下豆渣。
  
  「八梁子」,大概就是一種擔在瓷缸上的木頭架子,兩邊兩條支撐的木樑,中間兩根圓弧形的木片,方便摁豆漿,還能順利流到缸裡。
  
  豆漿舀到大鍋裡燒開,撇去浮沫,放上適量的滷水,順著一個方向攪動。這放滷水的活,最有技術含量了,放多了,豆腐腦發苦,汁水黃黃的,做成的豆腐也發苦。放少了,又做不成豆腐腦。豆腐腦放進鋪了紗布的篩子裡,包上紗布用重物壓出水分,就成了豆腐。
  
  馮玉姜不緊不慢地攪動滾開的豆漿,不一會子,鍋裡的豆漿就成了白白嫩嫩的豆腐腦。
  
  「小玩意們,起來吃豆腐腦子了。」鍾繼鵬吆喝一聲。弄點紅辣椒面、醬油醋、芫荽什麼的,無上的美味,順便當早餐了。
  
  家裡人都喜吃豆腐腦,唯獨剛子不喜吃。
  
  「媽,我那肉呢?」他還想著昨晚上吃的肉。
  
  馮玉姜笑:「還剩點兒呢,熱給你吃。」
  
  「媽,這豆腐炸豆泡子,熬菜好吃。」
  
  馮玉姜說:「行,炸豆泡子吃。」
  
  當地人說的「熬菜」,差不多就是把好幾樣菜放在一起慢慢燉,有點像東北亂燉之類的做法。油炸過的豆泡子放在湯湯水水的菜裡燉透了,香軟入味,特別下飯。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3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46 PM 編輯

第12章 寫對子

  莊戶人有句話,懶女人盼寒,饞女人盼年。馮玉姜不算饞也不算懶,可大過年的,這時節也沒有其他農活,整天就是操忙著吃吃喝喝了。

  年三十頭裡,做豆腐,炸丸子,蒸饅頭,磨糯米粉,再推磨烙厚厚一大疊煎餅,準備好一個年關要燒的柴草。當地過年的習慣,正月半之前是不許幹活的,春種秋收一整年,過年就要過個安逸年。可這正月半之前不幹活,各家女人就得把一家人這半個多月的吃食準備好。

  馮玉姜自己賣丸子湯,過年的蘿蔔丸子不稀罕。除了豆泡子,她還炸了些耦合跟花生米。花生米裹了麵粉做的糊,炸出來給小孩當零嘴,都喜歡吃。

  鍾母不伸手,她一個人還真是操忙的夠嗆。到了臘月二十七,她才抽出功夫來,熬夜給山子做了件過年的衣裳。那時候會過日子的女人都有一雙巧手,孩子的衣服,沒有找裁縫的,都是自己裁剪了,自己動手縫,省錢又貼心。

  剛子摸著布料,說:「怎麼光給我哥做新衣裳?我怎麼沒有?」

  「你不是剛混了你姥姥一件黃馬褂子嗎?你跟你姐都有,你哥長大不算小孩了,就不給他做黃馬褂子了。」

  「那我明天能穿嗎?」

  馮玉姜笑笑說:「等大年初一那天就給你穿。」

  剛子看著她熟練地插針走線,嘀咕了一句:「我姐有縫紉機呢!媽,咱家啥時候買一個?」

  「等媽再多掙些錢,就買。」馮玉姜說。看著剛子打了個響亮的呵欠,她支派二丫給弟弟打水洗腳。

  剛子脫了鞋,盤腿坐在床上,拿手指扣了扣腳丫子,湊到鼻子底下聞聞,笑嘻嘻地說:「不臭,不洗行不行?」

  「不行,熱水洗洗腳睡,暖和。省的你把冰疙瘩一樣的腳丫子擱我身上捂。」馮玉姜拍開他摳腳的手。

  鍾繼鵬從外面推門進來,趕忙反身關緊了門,把洶湧的寒氣關在門外。他看看馮玉姜,說:

  「東子奶死了。」

  馮玉姜手一哆嗦,不小心扎到了手指。她放下針線,驚愕地問道:

  「誰死了?」

  「東子奶唄!到底沒吃上新年的餃子。這大過年的,真不是時候。」

  馮玉姜沒心思縫衣服了,乾脆放進簸籮裡。她沉默了一會子,說:「……沒聽到動靜啊?」

  「他家單門獨戶的,也沒什麼近房,就東子一個孫子,他一個小青年又不會學婦女娘們那樣嚎哭,你哪裡能聽到動靜。剛才村裡幾個人幫著他收拾安置,換好了壽衣,停靈了。」

  鍾繼鵬唏噓:「死的真不是時候,你說這大過年的,只怕連個忙事兒的都不好找,總不能過了初一再下葬。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家窮得叮噹響,拿什麼送殯?」

  馮玉姜老半天沒說話。她照顧剛子睡下了,跟鍾繼鵬說:「我出去一下。」

  「外面天寒地凍的,這麼晚你上哪去?」

  馮玉姜說:「我去看一眼東子奶。一輩子老好人,臨了也沒個人哭兩聲送送。」

  鍾繼鵬揮揮手:「就你破事兒多,不管你,想去你去。」

  馮玉姜換了件厚實的棉襖,找出頭巾圍上,打開門融進了夜色裡。東子家離她家隔著半個村子,她一路來到東子家。東子家大門、堂屋門都敞開著,這也是風俗,人死了,從嚥氣直到頭七,都不能關門的,說是不能擋了亡靈和牛頭馬面的路。

  馮玉姜在大門口就望到衝著堂屋門擺著一張靈床,床頭點著一盞招魂的油燈,一個蜷縮的人影跪在靈床前,正在燒紙。

  馮玉姜學著村裡哭靈的女人,張開口哭了一聲——

  「我的好嬸子呀,你怎麼就去了呀……」

  哭聲在寒冰的冬夜顯得特別清晰,東子的身形動了動,立刻放開聲嗚嗚哭了出來。幫著他安置的村民這會子都散了,他沒想到還有人來哭靈。

  馮玉姜來到靈床前,按風俗先跪在床頭磕了個頭,哭了幾聲,越想越心酸,哭不出聲來了,眼淚卻止不住了。

  「嬸子,你別哭了。我奶知道你來送她,肯定走得安心。」東子跟著哭了會子,開始勸她。

  「東子,哪天送你奶下地?」

  東子吶吶地說:「只能後天二十九了。人家說不能等過年。」

  「就明天一天,能忙過來嗎?」

  東子低了頭,不作聲了。

  馮玉姜不用想也知道這孩子愁什麼,家徒四壁,空空兩間泥胚子的茅草房,這突然一下子,他上哪去找錢來送殯?

  馮玉姜悄悄掏出五十塊錢,塞到東子手裡。東子一怔,下意識的就想往外推。

  「拿著,算是嬸子借給你的,這錢你不用跟誰吱聲。早晚有一天你東子混好了,還給我多少我都要。別的先不想,先把你奶送下地再說。」

  馮玉姜剛才在家裡藉著換棉襖,悄悄把錢拿了出來。撇開一切都不說,她不忍心看著這孩子大過年的過不去這個坎兒。

  東子嘴唇嚅動著,終究什麼也沒說。

  馮玉姜又哭喊了兩聲,轉頭看著東子瑟縮的身形,說:「嬸子回去了。你去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這大敞著門的,別再凍壞了。「

  說完,馮玉姜站起身,走回寒夜中。

  ******************

  臘月二十八,村子裡響起來嗚嗚咽咽的嗩吶聲。當地的風俗很特別,跟南方是不同的,喜事敲鑼打鼓,喪事吹嗩吶。這嗩吶,當地人叫「把匠子」。東子給他奶請了一棚把匠子,買了一口楊槐木的棺材,大年二十九過了午,披麻戴孝端老盆,把他奶匆匆送下了地。

  接下來,他還得敞著門,給他奶守七天的棚。守靈棚,就是在家裡老人過世下葬之後,頭七兒子孫子要在老人出棺的屋子裡睡,守候老人的靈魂,隨時回家來看看。據說五七之內亡靈還有可能回來轉悠,五七內關門不能全關死,也要留條縫的,等上過五七墳,老人的靈魂才會徹底離開陽間,不再回來。

  馮玉姜仍舊放不下心。寒風裡清鍋冷灶,敞著大門,空屋子裡鋪上麥草睡七夜,好樣的壯漢子也撐不了啊!

  她悄悄使喚山子,把那剛餾好的熱饅頭揣在懷裡,給東子送了兩回。鍾母沒在意,鍾繼鵬卻不知怎麼發現了。

  「女人心腸,你能落下什麼好?當心燒香把鬼引來了。」

  馮玉姜說:「誰還沒個難處?這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我不要落什麼好,我就這樣冷眼看著不忍心。」

  鍾繼鵬說:「大過年的,他家辦喪事,別去沾染了。要是叫媽知道了,你又有一頓好罵。」

  馮玉姜笑著說:「你哪會子學會幫我瞞著你媽了?有進步。」

  「有進步?那你獎勵一下唄?」鍾繼鵬說著,就把手伸到她被子裡來了。馮玉姜隔著被子踢了他一腳,說:

  「死開去。我今天晌午去街上買鞭炮,遇上謝老三家的了呢,不搭理我,還白了我一眼。」

  鍾繼鵬忙說:「別提旁人行不?我前兩天也看見她了,縮著脖子,哼著鼻涕,怎麼看怎麼瘆人。聽說這陣子勾搭上了北村看場的老王了呢,謝老三真是慫到家鍋門了。」

  「我說這陣子咋不熱乎了呢,原來是叫人家冷落了。」馮玉姜挖苦。

  鍾繼鵬使勁一拽,拉開了她的被子貼過來,笑嘻嘻地罵道:「慫女人,哪那麼多討人嫌的廢話!」

  ******************

  過新年,少不得要貼對子(春聯),貼福字,當地還貼過門吊子。過門吊子,也有的地方叫過門錢、門簽,就是五張不同顏色的貼紙,貼在門頭上的,上面有各種吉祥如意的花樣,喜鵲登枝啊什麼的,掛在門頭上飄飄蕩蕩,紅紅綠綠,喜興又好看。

  山子跟二丫自告奮勇去貼過門吊子,剛子在一旁幫忙兼搗蛋。貼著貼著,兩個大的爭執起來了。原來今年買的過門吊子,四張上面有字,正好連成「萬事如意」,還有一張上面嵌著個「福」字,兩個孩子為了貼的順序爭起來。

  「萬事福如意。」山子說。

  「萬事如意福。肯定是萬事如意福。」二丫也堅持自己的意見。

  鍾繼鵬走到大門口,笑罵道:「憨貨,別管那上面是什麼字,按顏色貼,大紅二綠三黃四水五老藍,就按這個順序貼保準不會錯的。」

  他這麼一說,山子立刻得意地挑出那張明黃色的,說:「怎麼樣?這張帶福字的是在中間吧?認輸吧你!」

  二丫撇撇嘴,說:「感情你比我高了四個年級,多上了四年學呢!等我上到初二,肯定比你強。」

  對子不用買,那時候街上也沒見有賣的。村裡各家都是花兩毛錢買一大張紅紙,自己裁好了,去找會寫字的人寫。

  一到這時候,村裡頭教小學的王老師就成了公眾人物,大人,或是半大的孩子,手裡拿著紅紙擠在他家堂屋,圍著桌案看他寫對子,每年都是從年三十晌午前開工,到了黃昏時還有人上門來。

  王老師便神采飛揚地揮舞毛筆,寫好了,還要讀給那個人聽聽,遇上一家子文盲的,他還要仔細給解釋一通子,再做個記號,怕那不識字的主人拿回去貼倒了。

  據說貼倒了的事情,往年也是發生過的,村子裡誰家誰家,拿回去把那字倒頭朝下貼了。

  今年二丫裁好了紅紙,問馮玉姜說:「媽,還叫我哥去找王老師寫?」

  馮玉姜說:「為啥?王老師那兒好多人呢,你跟你哥好歹也上學,你們自己不會寫字?」

  二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寫字當然會,就是……我寫毛筆字不好看。要不讓我哥來寫?」

  山子興奮地接下了寫對子的任務。他一個初中生,拿著紅紙去找別人寫,實在是有點沒面子的。但是村裡人在難有比較的情況下,認定了王老師的字好看,鍾繼鵬往年也就跟著隨大流了。回頭想一想,自己家兒子不也能寫?

  就算趕不上王老師那字,可那是自家兒子寫的不是?試問村裡過年能寫對子的小孩有幾個?

  山子撓了半天腦門,終於寫好了大門的對子,寫完了,他一邊吹著墨,一邊拿去跟馮玉姜展示:

  勤勞門第春光好,和睦人家幸福多。

  山子讀完了,問:「媽,我寫的好不好?」

  「好,當然好,媽一心就巴望著你們幸福多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3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47 PM 編輯

第13章  過大年

  傳秀出了門子,年三十晚上的餃子就只有馮玉姜一個人包了。天傍晌她就開始切肉剁餡子,商量幾個孩子能不能稍放點兒白菜進去,餃子餡更軟和。

  「不行,就不興放白菜,媽你答應了光包肉餃子的。」剛子堅決反對。

  馮玉姜只好多剝了幾棵蔥,剁了五花肉和大蔥一起做餡兒。琢磨著怎麼讓餃子餡軟和些,她乾脆加了兩個雞蛋攪勻。

  看著多半瓷盆的餡兒,馮玉姜想,這回可真是夠闊氣的了。村裡頭沒閨女送年禮,又不寬裕的人家,過一個年也不一定能割二斤肉。

  弄好餃子餡備用,餃子是三十晚上守夜時包的,留著大年初一吃。今兒晚上的年夜飯,又夠忙活一陣子的了。

  院子裡鍾繼鵬抓著鍾傳秀送年禮的那隻大公雞,在山子和剛子崇拜的目光下從容拿菜刀抹了雞脖子一刀,往白瓷碗裡控了小半碗雞血,便得意的把那隻雞隨手往地上一扔,剛要招呼孩子倒開水拔毛,誰知那雞沒有死定,撲稜稜的居然飛出了老遠,一直撲稜到院牆跟前,才被尖叫笑鬧的兩個孩子捉住了。

  山子用腳踩住了雞翅膀,剛子拿一截樹枝去戳,那雞又抽動了一下,剛子嚇得往後一跳,尖叫著趕緊跑開。

  鍾繼鵬看看地上小半碗的雞血,拎著菜刀也笑。

  「娘的,明明殺死了怎麼還跑了?」

  「嘻嘻,差點成了飛雞。」山子也笑。

  馮玉姜出來看到地上那一溜子瀝的雞血,沒好氣的端了一盆水來沖洗,鍾繼鵬便把雞用開水燙好拔了毛,交給馮玉姜。

  「爸,大伯父也會做飯呢,你怎麼就不會做飯?」剛子問他。

  「誰說我不會做飯?我當初跟著生產隊去挖河工,人小,給專管做飯的宋老頭打過好幾個月下手呢!看也看會了。」

  剛子說:「那你怎麼都不做飯?光管吃。」

  「滾一邊去。大男人家,你看誰往那鍋屋鑽?」

  馮玉姜照舊做了個豬肉白菜燉粉條,乾紅椒炒小公雞,燉了小年那天剩下的半條鯉魚,弄幾根菠菜熬了碟豆泡子,再把先前炸好的藕合、花生米一樣裝一碟,像模像樣的六個菜。

  「那個魚不興吃了了,留一半,那叫連年有餘。」鍾繼鵬吩咐。二丫接過話去說:

  「爸,這麼一桌子菜,不用說也吃不了。嗯,還是這個豬肉白菜燉粉條好吃。」

  年三十晚上的飯菜都是做的多出來,留著大年初五吃「隔年陳」,討個連年有餘的綵頭。所以那豬肉白菜燉粉條,照例是好大一盆。熱乎乎的大饅頭,幾個孩子每人都能吃兩三個,就著好菜吃得肚皮溜圓。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小玩意兒個個吃得趕上大人多了。」鍾繼鵬說。

  「呸,胡咧咧什麼,大過年的不會說話。」鍾母呵斥。

  鍾繼鵬忙說:「使勁吃,使勁吃,能吃能幹能掙錢,吃得多掙得多。」

  三個孩子你擠我,我抗你,哄笑成一團。

  ******************

  吃了晚飯,馮玉姜剛收拾了碗筷,有人敲門溜門子來了。

  是鍾繼鵬的大哥鍾繼虎。

  「他四叔,你今年買鞭炮了吧?」

  鍾繼鵬說:「買了。山子他媽去買了一掛鞭炮,還買了一把子二踢腳。」

  「你借給我幾個,家裡沒去買鞭炮,大過年的,總得放幾個鞭炮,崩崩窮氣。」

  馮玉姜便連忙去拿放鞭炮的小筐子,剛子在旁邊跳著腳嚷嚷:「不借不借,我家自己還不夠放得呢!」

  「熊孩子,這多著呢,夠你放的了。」鍾繼鵬呵斥。他伸手拿起那把子二踢腳,二踢腳是一種能飛上天的雙響炮仗,一把子有十根。鍾繼鵬解開扎繩,勻了四根給鍾繼虎。

  「四根行不?四四如意。」

  鍾繼虎連說:「行,行,有這樣兒就行。」他接過二踢腳,沒急著走,自己端個板凳做了下來。他看看桌子上吃剩的菜,說:

  「六個碟,你家這年肥的。他四嬸子賣煎包掙錢不老少吧?」

  「她才掙下幾個錢?反正我沒見著。你四弟使著好幾十塊的工資呢!要是你四弟也像你們似的不養娘,我還不得餓死!」鍾母說。她其實心裡對鍾繼虎很不高興,今年過年,老大家居然沒來給她送年禮,雖說分開過,她是跟著老四鍾繼鵬過的,可這逢年過節,有她這老媽媽在,鍾繼虎該來送年禮的。

  鍾繼虎不傻,聽出了鍾母的話音,說:「媽,老四是公家人,他家的日子不是好過麼?那時候公家照顧咱爸是打老蔣支前死的,安排一個兒子的工作,你不是二話沒說給了老四?」

  「我給了老四,我不給老四行嗎?旁的我給你們哪個能行?說這話的時候,你都娶妻生子了,人公家不要你。老三瞎字不識,什麼本事沒有,人公家指定了想要給老四,那是我給的嗎?喪良心的,現在來扳這個事,你還有臉說?」

  鍾母一通機關鎗,鍾繼虎就蔫了,吶吶地說:「媽,你看我也沒說什麼,老四日子好過,沒有屈給你受,你跟著老四家過,我不就放心了嗎?」

  「你放心了,你那心放到胳肢窩了,沒擱正地方。我反正也指望不上你,白養了一回子,你甭大過年的來找我的竅行不?」

  鍾繼虎坐不住了,站起來說:「媽,你看你生的什麼氣!我不說話了行不?我走了,明天早早叫孩子來給你磕頭拜年。」

  「來磕頭我也沒錢給他們!誰心裡有我這個奶?都指望不上。」鍾母一揮手,看著鍾繼鵬走出屋門,仍舊氣哼哼地罵道:「肯定又是老大女人攛掇的,良心渣子都沒了。你說老鍾家一戶門好人,怎麼淨攤上些子不賢良的兒媳婦?一個一個的沒有良心渣子。」

  馮玉姜習以為常地聽著鍾母罵人,回頭叫二丫:「你去再燒一壺水,一個個吃那麼些子菜,夜裡渴。」

  ******************

  馮玉姜包好了一家人年初一早上要吃的餃子,收拾停當,都半夜了。三個孩子熬不住,早就睡覺去了,鍾母也回屋去床上捂被窩。那時候也沒有電視,村裡連電都還沒通呢,當然也沒有春晚什麼的了。鍾繼鵬抽著洋煙守夜,忽然聽到外面有動靜了,便連忙去院子裡放鞭炮。

  過午夜了,新年已經到了,放鞭炮迎財神呢!

  等午夜這一茬鞭炮響過,兩個大人簡單收拾了睡下,天剛濛濛亮又是被鞭炮聲叫醒的。鍾繼鵬便起來叫醒孩子,交代他們穿上新衣服。這邊馮玉姜已經煮好了餃子。

  餃子出鍋,可以放鞭炮了。兩個男孩早已經等不迭,搶著放鞭炮,二丫捂著耳朵跑進了鍋屋,幫馮玉姜端餃子上桌。

  那時候的鄉村,過年誰家的鞭炮聲響亮,誰家的鞭炮聲時間長,就是代表著這家人日子過得富足,像一些困難的人家,也就是隨便買幾個小「豆茬鞭」放放,像鍾繼虎說的那樣「崩崩窮氣」,當然,日子實在難過的人家,也有過年不買鞭炮的。

  這當中也有特殊情況,家中父母長輩,包括血緣很近的家族中人,去世沒滿三年,是不可以放鞭炮的,也不能貼對子。像去年鞭炮聲最長的農機站站長家,因為親三叔死了,今年就不能放鞭炮了。

  「爸,今年我們家的鞭炮響得最長。」剛子一臉興奮。

  山子說:「我們家的鞭炮應該跟李大孬家一樣長的,不過他家沒有大鞭。」小孩子習慣把二踢腳叫做大鞭,普通鞭炮叫小鞭。

  放過鞭炮,還不能急著吃餃子的,鍾繼鵬拿了三張一塊的錢,很新的票子,招呼三個孩子:「誰來給我磕頭?誰先磕先給誰錢。」

  剛子火刺刺地衝過去,咕咚跪下來,抱著鍾繼鵬的腿磕了個頭,鍾繼鵬哈哈笑著把一張一塊的票子給了剛子。山子和二丫大了,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規規矩矩地磕了頭,各自拿到錢,便來找馮玉姜。

  「去去,先給你奶磕去。」大過年的,馮玉姜可不想再惹著鍾母。

  三個孩子接連跑到東堂屋,給鍾母磕頭拜年。鍾母起床後端坐堂屋,就是等著孫子孫女子來磕頭的,老話兒說,老人享受兒孫磕的頭,多福長壽。等三個孩子都磕完了,鍾母掏著衣兜,翻出三張五毛的票子,一個一個發給他們。

  「拿著,磕頭錢,一人五毛。」

  鍾母給五毛錢是經過考量的,要是給老四家孫子孫女子一塊錢,等會兒老大家的幾個孩子來了,也得給一人一塊,一下子就要好幾塊錢,一出門就進了老大兩口子的口袋,鍾母才不會那樣蠢。

  兩個大孩子笑著接了,剛子已經高興得不行了。像他這麼大的小孩,磕頭掙到一塊五毛錢,算是一筆巨款了,要知道村裡還有小夥伴磕頭錢只有兩毛三毛的呢!

  從東堂屋出來,兩個大的就去給馮玉姜磕頭,剛子拿著錢樂呵,看到他哥他二姐給媽磕頭,也跑過來給媽磕頭。

  馮玉姜同樣拿出三張嶄新的一塊錢票子。

  「哇唔,我媽也給了一塊錢!」剛子歡叫。

  往年馮玉姜是不會再給一遍錢的,她也沒有錢,都是鍾繼鵬說他一起給了。三個孩子接了錢,各自高興。

  「呦呵,到底掙錢了啊!」鍾繼鵬說。

  馮玉姜:「過年呢,多給一遍叫他們高興,咱家小孩反正不亂花錢的。」

  馮玉姜端著來到石磨跟前。磨眼子裡插著根青竹子,這叫搖錢樹。馮玉姜在磨盤上放了個小碗,小碗裡兩個餃子,這是敬老天的。

  磕了頭,拿了錢,敬了老天,一家人聚到堂屋,吃餃子。

  ******************

  吃過了早上這頓餃子,串門子就開始了。鍾家戶門不大,沒什麼近房,每回無非是相處好的村民們來溜溜門子說說話,還有就是老大鐘繼虎家的孩子來磕頭拜年。

  鍾老大家也四個孩子,大兒子鍾傳軍已經結婚成家,有了個一歲多的女孩。剩下三個來給鍾母磕頭拜年,去年也是每人一張五毛錢的票子。今年不同的是,鍾老大家的抱著一歲多的孫女來給鍾母拜年了。

  鍾母臉色不鹹不淡的,也給了曾孫女五毛錢。

  鍾傳軍的媳婦抱著孩子從東堂屋出來,就去了西屋。馮玉姜正坐在床沿上跟二丫說話,見大伯嫂子來了,忙起身招呼她坐下。

  「來,小娃,給四奶磕個頭。」

  鍾老大家的笑嘻嘻地把小娃遞給馮玉姜,馮玉姜接過來,逗著小娃玩,一邊又掏出一張一塊的票子,塞給小娃手裡。

  「來,小娃,四奶給錢買糖吃。」

  小娃拿著錢,並不知道這是好東西,兩隻小手抓住了往兩邊扯,鍾老大家的便連忙奪過來,呵斥道:「敗忽頭,看把錢撕壞了。」自己就把那張錢裝進兜裡。

  敗忽頭,在當地是說那種敗家浪費,拋灑東西的人。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4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48 PM 編輯

第14章  毛驢子

  馮玉姜當然知道,她這大伯嫂子就是個離便宜不佔的人,像她到街上賣油煎包,鍾老大家的自己不出面,專門把幾個孩子送到她攤子前,攛掇孩子找她要包子吃。

  大生意怕賠,小生意怕吃。一回兩回還行,三回一過,馮玉姜心裡也不高興,卻沒有什麼好法子。平時鐘母兇惡強勢,老大家的不太敢到家裡來,這過年的好機會,她怎麼會放過?

  鍾老大家的賺到了一塊錢,心裡正得意,鍾母一推門進來了。

  「你怎麼還在這兒?」

  「看媽說的,我來溜個門子,跟他四嬸子說說話,大過年的又沒別的事兒!」

  「你也知道大過年,你這當親大娘的,怎麼也不給剛子掏一個錢?你大過年溜門子,你抱著個小娃做什麼?在我那裡賺了五毛錢了,再來山子媽這兒賺一塊,是不是還想等著老四回來了,再問他要一塊?」

  鍾母這話,直截了當的給誰誰也受不了,鍾老大家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差點沒找個地縫鑽進去。

  「媽,你看你說的,我就是抱著孩子來給你磕頭拜年,這可是你頭一個曾孫女吧?是你的孫輩後代吧?你心裡不想著大兒子,我們做兒女的還得想著你吧?」

  鍾老大家的,可不像馮玉姜那麼讓事,她哪裡是個任人欺的茬兒?旁邊二丫看到這情緒,悄悄溜了出去。

  「少說那好聽的,你來給我拜年了,你頭年怎麼不來?你朝你娘家送酒送肉,又是白面的,你怎麼不想著還有我這個老的?喪良心的,你不送給我一兩肉,我就當我自己死了,你還有臉來我這兒找占宜弄錢?你還是個人玩意嗎?」

  鍾母開口一罵,鍾老大家裡臉都漲得發紫了,她懷裡的小娃嚇得哇一聲哭起來。鍾老大家的把臉一仰,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沖鍾母喊道:

  「我不是窮嗎?我不是叫人下眼看嗎?我沒挨別人下眼看,我挨我自己親老婆婆恥笑了。自己的兒孫也下眼看,這還有人味嗎?」

  「你兩個人,要吵架能不能出去吵?」馮玉姜氣不過,站起來說:「嫂子,大過年的我也不留你了,你趕緊出去,別在我家裡吵行不行?」

  鍾老大家的立刻一瞪眼,沖馮玉姜來了。鍾母她對付不了,見了總要怯三分,她還怕這面疙瘩一樣的馮玉姜不成?

  「你家裡?你算哪根蔥?她也是我婆婆,我就在這裡跟她講講理,能輪到你說話了?」

  馮玉姜聽了,氣得反而笑了,她不急不躁地說:「大嫂子,你要跟你婆婆講理,你回你自己家,包好了餃子把你婆婆叫過去,你們娘倆關起門來好好講,別擱我屋裡吵。」

  這會子功夫,二丫機靈地拉著鍾繼鵬回來了,鍾繼鵬一看屋裡這情形,黑著臉大步走進屋,鍾老大家的看了心怯,匆匆扔下一句:

  「你們一家子合夥訛我!」

  便匆匆抱著小娃溜走了。

  馮玉姜鬆了口氣。這惡人吧,還得惡人磨。

  ******************

  初二按習俗叫閨女。一大早,馮玉姜打發山子一起去叫鍾傳秀。本想讓剛子一起去的,可想想大年節的,剛子年紀小,去了吳家,要是吳家掏了塊兒八角的錢給他,剛子收了,免不了又落了吳母的口舌。

  馮玉姜對大閨女的這個婆婆實在喜歡不起來,她前世認識的吳母,跟自家那位婆婆有的比。

  吳雙貴沒來,鍾傳秀一個人跟著山子回了娘家。大年初二回娘家,按禮節是不能空著手的,傳秀帶來了一包糖疙瘩,兩包羊角蜜粿子,還拿來兩瓶糖球(山楂)罐頭。羊角蜜一進門就叫剛子抱去一包,吃的兩隻手黏黏糊糊的。傳秀便把另一包還有糖疙瘩、罐頭拿去給鍾母。

  「奶,你吃粿子。」

  鍾母坐在床上點點頭,招手讓鍾傳秀過去坐。

  鍾傳秀走過去,把粿子什麼的放在鍾母床頭。鍾母對兒媳婦雖然刻薄,對自己的孫子卻還是比較重視的,鍾傳秀這樣子把東西都送來給她,她也會拿去給孫子吃。反之,如果東西不是先送去她那裡,大概又要找理由罵一罵了。

  「大丫,過來。」沒外人在,鍾母叫著鍾傳秀的小名,讓她在床沿坐下,笑微微地問道:

  「有信兒了沒?」

  鍾傳秀沒明白過來,就問:「什麼信兒?」

  「喜信兒呀!你過門也有四五個月了,還沒有喜信吶?」

  鍾傳秀這才明白過來,素白的臉爬上了一抹難言的窘迫,說:「沒呢,奶。」

  「也該有啦,懷上了,再順順當當生個小小子,你在吳家也就有頭臉了。跟你婆婆、小姑子相處,底氣也能足些子。」

  鍾傳秀吶吶不語,半天才說:「奶,我去跟我媽收拾做飯去。」

  「那你去吧。」鍾母說,「把這糖疙瘩跟罐頭拿去給剛子、山子吃。」說著就拿過來往鍾傳秀手裡塞。

  鍾傳秀忙說:「奶,給你吃的。」

  「這粿子我留一包吃,這糖球罐頭我可不敢吃,看著嘴裡都淌酸水。」

  那時候,罐頭這東西還算是稀罕物兒。紅艷艷的糖球裝在玻璃瓶子裡,泡在糖水裡滾動,瓶子上蓋著珵亮的鐵皮蓋子,看著就叫人稀罕。

  馮玉姜一看就喜歡上了。她乾脆拿來剪刀,撬開鐵皮蓋子,找筷子夾出一個來,直接就送進嘴裡。酸甜冰涼,打心底裡的舒服。

  鍾傳秀看著她,有些訝異。要知道,但凡有好東西,馮玉姜從來都捨不得沾牙的。且不說鍾母和鍾繼鵬,家裡還有四張小嘴跟著呢。

  馮玉姜吃掉一個糖球,拍拍胸口,覺得舒坦多了。她笑了笑,說:「看你媽,饞得不行了。」

  鍾傳秀閃亮著眼睛望著她,忽然問道:

  「媽,咱們是不是又該添個小弟小妹了?」

  馮玉姜臉皮子一熱,叮囑大閨女:「別出去說啊,還沒人知道呢!」

  「我爸知道嗎?」鍾傳秀問,「媽,這事兒有什麼好瞞著的?」

  「丟人。閨女都出門子了,沒想到又有了個小的。」馮玉姜說,「你爸我沒跟他講,不是瞞著,這也不是什麼好宣揚的事兒,跟他講了,又能怎麼著?」

  四個孩子了,生孩子在婆婆和鍾繼鵬眼裡,實在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她都懶得跟他們說了。再說,算算時間,她就想起來荒嶺上那一場荒唐事,更不想去跟他說了。

  「幾個月了?」

  「四個多月了。」馮玉姜說。她人瘦,本來是容易顯懷的,但這大冬天的穿的多,家裡也沒有哪個會關注她,也就沒有人在意過。

  「媽,你這還三天兩頭推磨呢!家裡家外什麼粗活重活都指望你幹,怎麼能行?這事兒必須得叫我爸知道。」

  正說著,鍾繼鵬一推門走了進來,好巧不巧地聽到了鍾傳秀的話,便追問道:

  「什麼事兒得叫我知道?你娘倆有事瞞著我啊?」

  馮玉姜見到如此,便索性低頭縫補剛子破了膝蓋的褲子,不理會了。鍾傳秀忙站了起來。

  「爸,我媽要給我們再舔個小弟小妹了,爸,這回你可不能再叫她五更頭的一個人起來推磨了。」

  家裡每隔幾天就得推磨烙一回煎餅。以前鍾傳秀總是跟馮玉姜推磨,現在她出了門子,山子住校,二丫又小,鍾繼鵬倒是幫著推了幾回磨,但很多時候,他是個叫不醒的,也不知真睡還是死懶不起。馮玉姜捨不得喊醒二丫,便一個人費勁推磨,漸漸地也習慣了。

  鍾繼鵬愣了愣,隨即便明白過來,看著馮玉姜問:「真噠?」

  「假的!」馮玉姜沒好氣地說。

  鍾繼鵬笑笑,說:「你看你也不說,叫閨女來貶巴我。行,往後家裡再推磨,喊我起來跟你一塊推。」

  馮玉姜記得前世鍾繼鵬是沒摸過磨輥的,現在他自己說要跟她一起推磨,算是破天荒透人氣兒了。

  馮玉姜撇撇嘴。

  「我四個孩子,哪個不是一直推磨推到足月?就差沒生在磨道裡了。怎麼這回子你又好心眼了?」

  鍾繼鵬說:「說的什麼呀你,我這眼看著也快四十的人了,剛子吃過餃子,都九歲了,再來個小五子還能不高興?」

  馮玉姜補好了剛子的褲子,咬斷線頭,抬頭看了鍾繼鵬一眼說:「傳秀,你給作證,你爸他自己說起來推磨的,誰說話不算話誰當毛驢子。」

  鍾傳秀噗嗤一笑。她越來越感覺到,她媽開始不怕她爸她奶了,言行舉止坦然了許多,而她爸鍾繼鵬對此居然沒什麼明確反應,這算是個好現象吧!

  「行,說話算話,大不了我去把生產隊的毛驢子借來給你推磨。」鍾繼鵬說。

  哪那麼巧,他話音剛落,剛子一路叫喊著竄進屋裡。

  「媽,媽,毛驢子來了。咱家大門口來毛驢了。」

  鍾繼鵬一聽,哭不得笑不得,尷尬地瞟了馮玉姜一眼,趕緊往大門口走去。

  ******************

  大門口真的停著一輛毛驢車。馮玉姜一眼看到牽著驢車的人,便舒展開眉眼笑了。

  「二哥,是你呀!這老遠的路你怎麼還來了?」

  來的人是孫家老二。

  「我媽一大早罵我一頓了,嫌我磨蹭。說這正月初二叫閨女,叫我趕緊的,接了妹子家去吃午飯。「孫老二爽朗地大笑,「我說這來回六十幾里路,我又沒長翅膀子,只好把隊裡的毛驢車弄來了。」

  孫家老太這還真是拿她當閨女了呢!馮玉姜連忙招呼幾個孩子:「二丫,剛子,過來過來,這是你二舅。」

  四個孩子早就圍過來了,紛紛問好。

  「二舅好。」

  「二舅快屋裡坐。」

  剛子直接跑過去摸摸那毛驢子,同時響響亮亮地叫人:「二舅!」

  「哎,這是老小吧?這小小子精神的。」孫老二捏捏剛子的臉,從毛驢車上拎下一大兜子東西,說:「來,二舅給你帶好吃的來了。」

  山子上次送年禮時是見過的,這會子過來接了孫老二手裡的驢韁繩,牽到大門旁的楊樹下拴好,拉著孫老二進家。

  走進大門,鍾母聽到動靜已經迎出來了。她聽人說過,這孫家家大勢大,這孫老二還是生產隊長呢,便滿臉堆了笑,招呼孫老二東堂屋去做。

  「不了,大嬸子,叫我妹子收拾收拾,接了她娘幾個家去趕晌午飯。來的時候,我媽肉都上鍋烀了。」

  「這話說的,既然來了,晌午飯怎麼也得擱這邊吃。」

  鍾母嘴裡客套著,心裡早就在鄙夷,不過是個碰巧認的乾親,有必要這麼當回事兒麼!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5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49 PM 編輯

第15章  小孩會

  鍾繼鵬招呼著孫老二進了西堂屋坐,鍾傳秀趕忙端來一碗熱水,特意放了白糖,說:

  「二舅,你喝口熱水暖暖。」

  孫老二把剛子抱在腿上,接過白瓷碗,一口喝乾了熱水,一抹嘴,打開帶來的袋子,一樣一樣往剛子懷裡拿好吃的,一包糖疙瘩,兩包桃酥,兩包糖薑片,還有一包自家做的糖炒花生米。

  這糖炒花生米,那年月算是當地一道奢侈的零嘴。鐵鍋裡鋪上粗鹽,乾淨的沙子也行,把花生米小火炒熟,搓掉外面的紅皮,另備鍋稍加點水,放入白糖熬製糖稀。

  這熬糖稀絕對是個技術活兒,不能稀,稀了就掛不住,不能焦,焦了反而發苦。糖稀在鍋裡熬到正正好,清亮粘稠,鏟子挑起來能扯出綿長的絲,這時候再把搓去皮的熟花生米放進去快速翻炒,讓糖均勻地掛在花生米上。自然冷卻後,切塊也行,或者簡單點,直接拿鏟子把大團的糖花生米拍散了,一粒一粒,裹著白白的一層糖,亮晶晶雪白白,又香又甜,尤其新出鍋的時候,老遠就能聞到那誘人的甜香味。

  用當地一句話說,那是要拴著舌頭吃的,太好吃了,當心把舌頭也嚥下了肚子裡。

  糖炒花生米費事不說,那年月,花生米跟豬肉一樣價錢,白糖又是緊俏的東西,實實在在成了一種奢侈品。一年到頭,真沒有幾家捨得給孩子做著吃的。

  這孫老二,一帶就是這一大包,有兩三斤呢吧。孫家日子好過是一方面,心意又是一方面了。

  「妹夫,你看剛過完年也沒什麼活要幹,我媽吩咐,讓妹子帶上幾個孩子走走娘家,好好過兩天,你看行不?大棉被都給曬好了。」

  鍾繼鵬心知不行,自家大閨女也才回娘家來了呢,難不成讓傳秀一個人丟在家裡?鍾繼鵬笑笑,把目光轉向馮玉姜。

  「山子媽,你看呢?」

  馮玉姜為難地說:「二哥,你看我家裡這一攤子,大閨女今天剛回來娘家,打算留她住兩天的,要不我過幾天再去看媽?」

  「這倒也是。那叫小傢伙們跟我去玩幾天吧,這當舅舅的大年初二拉著車來叫了,怎麼也不願情空車回去吧?」

  馮玉姜犯難。初二叫閨女是習俗,人家來叫了,還熱心誠意的,按說該去,可自己不得空去,剛子是個調皮蛋子,去了麻煩人不說,年紀太小又不懂事。她想了想,叫二丫。

  「二丫,跟你二舅去他家過兩天?姥姥想看看你。」

  孫老二咧嘴大笑:「那感情好,我媽一定高興。五個兒子,給她生了11個孫子,家根底就只有大哥家給她生了個孫女子,早已經出門子了。她現在看見人家俊氣的小丫頭,就巴不得給硬搶走家。」

  當地說「走家」,就是回家的意思。「走娘家」,回娘家。

  二丫倒沒什麼不願情的,她人雖然小,可心裡精靈著呢,上次她媽離家出走,要不是人孫老太家,很難說會怎麼樣。她這姥姥雖說不是親的,但看樣子拿她媽挺當回事,是個能給她媽撐腰的。這樣的親戚,應該多走動。

  二丫看看毛驢車,痛快地答應了:「噯,我去,我走姥姥去。剛子不去?」

  「我要去!」「剛子不去。」

  剛子的話跟馮玉姜同時說出來,孫老二立即就說:「都給去吧,兩個都去,剛子,晚上二舅摟著你睡。」

  「不行不行,這個小的太厭了,沒離開過我,你晚上纏不了他。」馮玉姜說。厭,就是說小孩子特別調皮搗蛋的意思。

  剛子撅起了嘴巴,馮玉姜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他立刻又高興起來。

  「二姐,你去吧,多住幾天。我不跟你去了。」

  二丫不用猜都能知道,她媽肯定是跟剛子說,等她不在家,那些好吃的全都是剛子自己個的了。不過——

  她媽肯定會給她偷偷留著點兒的,媽不偏心,不像她奶。

  二丫一口氣在孫家住了六天,鍾傳芳都回婆家了,她還沒回來。要不是惦記著趕初八小孩會,說不定還不想回來呢!初七過晌,仍舊是孫老二駕著毛驢車送回來的,車上除了二丫,還多了一隻小小的巴兒狗。

  「媽,媽,姥姥給了我一隻小巴狗。」

  從驢車上跳下來,二丫抱著小巴狗,興奮地往屋裡跑。馮玉姜迎出來,看看二丫,幾天不見居然變了樣子了,脖子上多了條橘子紅的新圍巾,腳上換了新棉鞋,頭上梳了好幾個小辮子,還紮了一塊好看的紅綢子蝴蝶結。

  馮玉姜噗嗤一笑,說:「我說咋不想來家了呢,看樣子擱你姥姥家混得真舒坦,瞧你這新圍巾新鞋的。」

  二丫拉拉圍巾:「三妗子給買的。」抬抬腳:「鞋,二妗子給做的。」又歪著頭展示頭上的紅綢子:「這扎頭花,是三舅舅家表哥送的。」

  馮玉姜記得孫家老三是在部隊上,這麼說他帶著家人來家過年了?她來不及細問,孫老二已經領著剛子的手,跟鍾繼鵬、山子一起進了院子。

  馮玉姜趕忙迎上去。

  「二哥,怎麼又讓哥嫂花錢?二丫讓你們這一打扮,還真有點閨女的樣子了,原先整天跟個野小子似的。」

  幾個人一起哄笑。孫老二笑哈哈地說:「這小閨女孩,擱我家真成了香燕子肉了,老三兩口子帶孩子回來過年,他家孩子本來就少,見了二丫稀罕的不得了,好偷就給你偷走了。」

  土話說「香燕子肉」,大概就是形容一樣東西特別稀少,招人喜歡吧。

  當然,香燕子肉是要看環境的。

  鍾母迎出來,跟孫老二客套地說了話,眼睛很不贊成地盯了二丫一眼。

  「擱哪兒弄了隻狗?家裡好幾張嘴都填不滿了,還有窮功夫養狗。」

  「奶,這是我姥姥給我的,小巴狗,它個子小,不吃多少東西的,它還能看門,不吃閒飯。」

  鍾母又冷著臉盯了二丫一眼,聽到是孫老太給的,當著孫家老二的面,不好再說什麼,養狗的事就算這麼定了。

  剛子給小巴狗起了個啼笑皆非的名子,叫「鍾大王」。

  ******************

  正月初八,是鎮上開年的頭一個集,也是廟會,不過當初的廟是怎麼回事就沒人說得清了,反正現在廟沒了,會依舊熱鬧繁榮。

  這個廟會,又叫「小孩會」,剛過完年,大人沒啥要買的,所以廟會上魚肉青菜一般不會有賣,反倒是小孩子手裡多少有幾個磕頭錢,成了當仁不讓的消費主體,小孩會上,淨是些賣玩具零食的。

  尤其是元宵節放的「呲花」,細細長長的一根灰色小繩子一樣的東西,薄薄的一層綿紙裡面包著黑色的藥粉,拿火點燃了,能放出亮閃閃的電光火花來。專門在元宵節晚上玩,好多小孩子都出來挑花燈,放呲花,那才叫一個熱鬧。

  鍾家三個孩子今年磕頭賺到了「大錢」,當然要興沖沖去趕會。馮玉姜呢,更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小孩多,有零錢,吃油煎包的就該多了。這是她盤算好的開年出攤子的日子。

  果然,油煎包還沒出鍋,就圍滿了小顧客。

  小孩子不像大人買的多一些,幾乎都是買四個的,也有兩個的,馮玉姜笑著招呼圍成圈小顧客們耐心等等,自己麻利地給鍋裡的包子溜了兩遍水,看著快熟了,再拿起長嘴的油壺,溜了兩圈油。清亮的花生油一下鍋,很快就發出滋滋的響聲,同時濃濃的香味飄散開來。

  她拿起長條形的鏟子,把包子挨個翻個身,金黃油亮的底面就翻到了上面來,看得周圍小顧客們吸口水。

  馮玉姜用的是高粱桿的上稍,也叫梃子,她隨手把一段梃子從當中折斷,就著鍋裡串起四個包子,遞給前面的小孩,小孩沒忙著接包子,先遞過來兩個五分的硬幣,馮玉姜叫小孩把硬幣放進鍋旁邊的盒子,那小孩雙手接過包子串。

  「剛出鍋,別燙著。」

  馮玉姜囑咐著,又開始招呼下一個小顧客。

  說實在的,現在買包子的人越來越多,傳秀沒能來,雖然面和餡兒在家就先弄好了,可她一個人又要擀皮、包包子,又要燒火、煎包子、賣包子收錢,真是忙不過來。

  她賣光了一鍋包子,終於直了直腰,這都四五個月了,身子不那麼利落了。馮玉姜趕緊又開始包包子,包好的包子整齊的碼在平底大鍋裡,碼好了一鍋,就可以燒火煎了。

  「嬸子。」

  馮玉姜一回頭,東子站在她身後,默默地望著她。

  「東子,吃了沒?馬上熟了,吃包子。」

  東子一聲不吭地蹲下來,抓起棒子芯幫她燒起火來。這爐子是可以燒炭的,但是碳不好買不說,還死貴,不划算,馮玉姜就兌和著燒點棒子芯,也挺好燒的。

  馮玉姜看東子埋頭燒火,她也不攆他,自己便專心看著火候煎包子。一會子功夫,一鍋包子又出來了,馮玉姜首先抓起一個盤子,鏟了一盤包子端上桌,招呼東子:「先來嘗嘗,我把這鍋賣完咱再燒火煎下一鍋。」

  剛子也不推拒,坐下來抓起筷子就吃,很快一盤包子下了肚,馮玉姜一鍋包子已經賣了大半了。

  「盤子遞過來,再鏟幾個。」

  「飽了,嬸子。」

  東子這個年真不知道是怎麼過的,從他奶過世那晚上,馮玉姜這是頭一回看到他。人沒什麼變化,臉上的神情更冷淡了,看見馮玉姜也是淡淡的,見了別人過來,乾脆就埋頭不吱聲。

  他熱孝在身,大年節的不好朝人家裡走動,一個年關都沒出門,見了誰也不好多言多語。

  晌午時候,三個孩子趕完了廟會,剛子買了一把子「呲花」,一個「老和尚打察」的玩具,二丫買了鋼筆還有粘牙糖,山子只買了鋼筆,嘻嘻哈哈來找馮玉姜獻寶兼填飽肚子。

  「東子哥,你咋來幫忙了?」二丫問。

  「你當你東子哥跟你一樣?就知道玩,也不來幫媽燒把火。」馮玉姜說完二丫,又對東子說:

  「東子,山子跟二丫都來了,能幫把手,你回去吧!」

  「嬸子,我今天沒事。」東子就這麼一句話,依舊專心燒火。馮玉姜見他這樣,便乾脆讓三個孩子自己玩去了。山子大了,他自會把弟弟妹妹帶回家的。

  馮玉姜一邊忙忙碌碌,一邊在心裡琢磨,東子這孩子,他肯定是有事兒!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10:05 PM 編輯

第16章  扎花燈

    三九嚴寒,逢集總是開集晚,罷集也晚。馮玉姜收攤子時,天都傍晚了。東子跟著她幫了一天的手,馮玉姜知道他回了家也是清鍋冷灶,便索性在罷集的時候特意多煎了半鍋包子。今天估摸著都是小孩來買,她沒有做丸子湯,便倒了兩碗開水,招呼東子吃飯。

  東子猶豫了下,說:「嬸子,天不早了,你累了一整天,咱還是收好攤子回去吧。」

  「急什麼,咱倆忙了這一天了,一人啃了幾個包子,我都還餓著呢。吃飽了有勁走路。」馮玉姜開起來玩笑,「反正天還沒黑,路也不算遠,有你這小青年跟著,我還怕有人敢短路?」

  短路,在過去是指強盜攔路搶劫,劫道兒。

  東子沒再說話。他心裡明鏡似的,知道馮玉姜這是故意想讓他吃飽晚飯,大恩不言謝,他不是個輕飄的人,什麼事不會掛在嘴上,都裝在心裡。

  集市上稀稀落落幾個收攤子的人,沐著黃昏的落日,馮玉姜和東子坐下來,各自端著盤子吃包子。說實話,被這油味菜味熏了一天了,馮玉姜本來胃口就不同尋常,油膩膩的根本吃不下。她夾著包子啃了半天,好容易吃掉一個包子。

  看著東子吃飽了,馮玉姜把剩下的包子拿油紙包了。

  兩個人合力倒淨了爐灰,收拾了桌子凳子,把傢伙什都裝上手推車,東子一聲不響地推了車,馮玉姜跟著往家走。

  藉著昏黃的餘光,兩人一路走下去,看著東子一直沉默著,馮玉姜忍不住先起了個話頭。

  「東子,你奶走了,你也該安排自己的事兒了。有什麼打算?」

  「嬸子,我不知道。心裡亂。」

  馮玉姜試探著說:「你也該成個家了。今年二十了吧?」

  「二十一了。」

  「該成家了。你這孩子孝順,要不是一直將就著你奶,早早成了家的話,孩子都該會走了。」

  「……」沉默。

  馮玉姜想,大丫已經嫁到吳家了,婆婆小姑子不打緊,眼前看著小夫妻雖然不熱乎,倒也沒吵沒鬧。大丫畢竟已經嫁了過去,她這當媽的,總不能鼓動閨女離婚吧。

  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她畢竟還是個普通的農婦,思想是再傳統不過的思想。尤其在那年頭的農村,一個女人離了婚,那就是莫大的恥辱,一輩子基本上就算完了。她想,既然她能重活半輩子,既然日子有了轉變,說不定她也能拉拔著小夫妻過好呢!

  再說,大丫嫁了一回子,不同於黃花大姑娘。在農村人眼裡,就算她離了婚,也是尷尬的二婚頭,名聲不好聽。就算兩個人曾經有心,誰知道東子現在怎麼想?

  那年月,畢竟不同。馮玉姜重活半輩子,卻也無力脫離社會現實。

  見東子沉默不語,馮玉姜便開始找話說。

  「東子,想找個什麼樣的媳婦?嬸子幫你扒拉扒拉。」

  「……嬸子,傳秀她過得不好。」東子沒有避諱馮玉姜,他心知他跟鍾傳秀的事,馮玉姜肯定知道的。

  馮玉姜聽了一怔,立刻就明白了,東子這是放不下自家閨女!可是——

  「東子,她已經嫁給吳雙貴了。」馮玉姜這句話一語雙關,她說完,靜靜地等著東子。

  「嬸子,她不說我也知道,傳秀她過得不好。從她嫁到吳家,你哪回看她開心笑過?」

  馮玉姜心裡一震,細想想,還真是這樣。這孩子本來性子就蔫吧,從出了門子,整天就木著一張臉,哪回好好笑過?她這當媽的也不稱職,從重生回來就整天忙這忙那,還沒有東子這孩子關心。

  「那又能怎麼樣?」馮玉姜故意反問。

  東子欲言又止,索性不再說什麼。天已經黑下來了,兩人眼看著來到了村頭,馮玉姜心知有些話今天沒法子再談下去了。她叫住東子,讓他放下手推車。

  「擱下吧,到了,嬸子自己推進家,你也該回去了。」馮玉姜從手推車上抓起一個油紙包,往東子懷裡一塞,推起手推車進了村。

  東子摸摸手中帶著溫熱的油紙包,知道這是他剛才沒吃了的包子。他在原地站了站,默默走了。

  ******************

  東子的事在馮玉姜心裡擰了個疙瘩。

  「小孩會」之後鍾傳秀又來走娘家,住了幾天。元宵節,按規矩她該回婆家過。這次是吳雙貴來接她的。

  吳雙貴來的時候,鍾傳秀正坐在院子裡在給二丫、剛子扎花燈。那時候街上雖然也有賣花燈的,紙花燈,折疊燈,八角燈,可要花錢的不是?小孩子元宵節的花燈,家家戶戶還是自己動手扎。自家扎的花燈,絲毫也不遜色。

  過年時貼在門上的過門吊子,一旦過了正月初五,各家的小孩就會非常積極地揭下來了。那精美鮮艷的花紙上,有各種鏤空的花樣子,漂亮的很,小孩子小小心心地剪下來,留著扎花燈。

  扎花燈的材料十分簡單,工藝也不複雜。當然,手藝好的老人會扎那種走馬燈,一般人是扎不來的。普通的花燈其實挺簡單,比如鍾家姐弟正在做的這種。

  幾根高粱桿上稍的梃子,一張三分錢的大白紙,加上過門吊子上剪下的花樣兒,折折糊糊,就能做成一盞四角八稜、漂亮精巧的花燈。也有用紅紙的,但紅紙不顯裝飾花樣子不說,遠沒有白紙做底子亮堂。

  那時候,莊戶人家幾乎都有專門的花燈架子,木板的底座,穿著鐵絲。這樣扎的花燈其實就是一個燈罩,罩在花燈架子上,木板底座粘上蠟燭,明亮好看又實用,晚上挑著這花燈走黑路一點問題都沒有。

  鍾傳秀的花燈又跟別人不同,她隨了馮玉姜一雙巧手,不光是過門吊子上的花樣兒,她還加上了精緻的剪紙。花燈八條稜上貼著紅紙剪成的蝴蝶,只把蝴蝶肚子粘在了稜上,翅膀顫顫的,觸鬚翹翹的,要多靈活有多靈活。花燈四角上還綴著廢舊毛線做的流蘇,更有幾分宮燈的韻致了。

  吳雙貴看看他們姐弟三個,打了個招呼,就去找馮玉姜。

  馮玉姜正在鍋屋裡忙著發面,準備第二天做油煎包子用。吳雙貴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擋在鍋屋門口說話。

  「嬸子你忙吶!」

  馮玉姜抬頭對吳雙貴笑笑,答應了一聲。

  「他姐夫來啦?家裡你爸你媽都好?」

  「都好。嬸子,我爸說,是不是哪天叫我跟傳秀把結婚證領了?我爸說他有法子。」

  八零年以前,法定結婚年齡是男二十,女十八。八零年修改婚姻法,改成了男二十二,女二十,正好讓吳雙貴和鍾傳秀趕上了。

  早些年,農村人結婚普遍早,很多都到不了法定年齡的。年齡不夠怎麼辦?倒也沒什麼,農村人並不看重那一張證書,新媳婦只要敲鑼打鼓正式過了門,就被大家認可了,在老百姓眼裡比結婚證管用。等過兩年年齡夠了,孩子也該報戶口了,再去把結婚證領來也不遲。再說那時候戶口管理也松,小孩戶口好報,因此有的農村夫妻一輩子,根本就沒領過結婚證,也照樣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兩家辦喜事時,吳雙貴剛滿二十,鍾傳秀才十七週歲。按農村辦事的習慣,兩個人就沒急著領結婚證。

  馮玉姜現在聽到吳雙貴提這個事,心裡有些遲疑。

  「你兩個,現在年齡不是還不夠嗎?」

  吳雙貴說:「我爸說他跟鄉民政的劉幹事認識,找他說一說能行,可以把我們兩個年齡寫大幾歲。」

  「那何必呢,反正你們現在沒小孩,又不急著拿結婚證報戶口,叫你爸找人,少不得欠個人情,要花錢蒙人情的。」馮玉姜說。

  吳雙貴就吶吶了,嗯唧了半天,說:「我爸說不費什麼事,他能辦。叫我哪天來拿傳秀戶口本去辦。」

  馮玉姜聽了,不好再阻攔,想了想說:「也行啊,這事兒,你們小夫妻倆商量好了就行。咱也講究一下,領證也挑個好日子。再說咱家戶口本也不知道叫我塞到哪兒去了,明天嬸子給你找找。」

  吳雙貴答應了一聲,去看鍾傳秀。

  吳雙貴站在一旁看著她扎花燈,半天吶吶地說:「傳秀,我媽叫你回家了。」

  見鍾傳秀沒有反應,便又說:「咱回家吧,明天元宵節了呢。」

  鍾傳秀紮好了花燈,順便把半截蠟燭點上了,滴了幾滴蠟油,把蠟燭粘在花燈底座上。她試試蠟燭穩固了,才吹熄蠟燭,把紮好的燈罩子罩上,遞給剛子。

  「晚上挑花燈小心些,姐好容易扎的,小心別給燒了。」

  紙紮的花燈,萬一蠟燭倒了,花燈也就會燒了。剛子去年扎的那個燈,頭一天晚上挑出去,就跟別的小孩撞著玩,一下子燒了倆,回來心疼得又哭又鬧。

  鍾傳秀拍拍手站起來,收拾了剪刀、漿糊,回頭沖鍋屋裡喊道:

  「媽,那我回去了。」

  馮玉姜連忙從鍋屋出來,說:「這就走?他姐夫,吃了飯再走也不晚。」

  「不了,那個,嬸子我們先回去了。」

  馮玉姜看著小夫妻倆騎著一輛自行車走遠,心裡忍不住發悶。眼前傳秀的事兒像一糰子亂麻秧在她心裡堵著,究竟也不知道能怎麼樣。

  走一步,看一步吧!馮玉姜心裡思量著。

  誰知道,當天晚上就出事兒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6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51 PM 編輯


   第17章  二一子

  當地風俗,元宵節是要挑三天花燈的。正月十四,頭燈照蚊子,這一年蚊蟲少生;正月十五,二燈照害蟲,這一年害蟲不擾;正月十六,三燈照五穀,這一年五穀豐登。

  要是這三天天氣晴好,出來挑花燈、放呲花的孩子多,鄉村裡一片紅火亮堂,老百姓就會說,今年一定是個好年景。

  當然,這不過是莊戶人家美好的企盼罷了。

  鍾傳秀回去的那一晚上是頭燈,天氣冷了些,但出來挑花燈的小孩還是很多的,剛子一直玩到很晚,才興沖沖地回家來。山子已經開學回去住校,馮玉姜收拾洗刷給兩個小的睡了,又準備好第二天做包子的面,才洗了腳,剛剛爬上床睡覺,院外大門被砰砰的拍響了。

  這深更半夜了,誰呀?馮玉姜心裡拿不準,踢了鍾繼鵬一腳,他睡得死豬一樣,動都沒動。這時候,馮玉姜隱約聽到了叫門的聲音。

  像是傳秀?

  馮玉姜連忙靸拉著棉鞋,披上棉襖跑了出去。她打開門栓,拉開大門,果真看到是鍾傳秀。月光下鍾傳秀光著頭,寒顫顫地站在寒氣中,肩膀子一抖一抖地抽泣著。

  「大丫,這是咋啦?」馮玉姜嚇了一跳。

  她趕忙把鍾傳秀拉進門,一觸到她的手,馮玉姜哎呦一聲,這手跟凍塊子似的,冰冷冰冷,她把鍾傳秀拉倒鍋屋裡,手腳麻利地生了一堆火,拉著鍾傳秀在火堆旁坐下。

  藉著火光,馮玉姜才看清,閨女頭髮亂糟糟的,一張素白的臉此刻哭得發紅。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空心棉襖,棉襖扣子少了兩個,露出裡面的秋衣,毛衣也沒穿,難怪手嚇人的冰冷。

  馮玉姜嚇壞了。隨即一股子怒氣衝上了額腦門子。

  「大丫,這是怎麼啦?擱家裡挨打啦?——跟媽說。」

  火光映照著鍾傳秀紅腫的雙眼,她蜷縮地抱著胳膊,悶著頭直流淚,任憑馮玉姜怎麼問也不吭聲。這時候鍾母聽到了動靜,披著衣裳找了出來。她看到鍾傳秀,先是一驚,隨即露出一個不贊成的眼神。

  「大丫?你這深更半夜的怎麼跑來了?在家跟女婿惹氣了?」鍾母走進鍋屋,湊著火堆烤了烤手,才又說:「為個女人,可別拌了幾句嘴就往娘家跑,哪是個過日子的樣子。好的不學,別淨跟著你媽學那壞的。」

  馮玉姜聽著鍾母的話不入耳,便說:「媽,你回床上去吧,別再凍著了。有事我跟她說。」

  鍾母嘴角撇了撇,懶得再問,轉身回屋去了。

  馮玉姜看著大丫默默地抽泣,心裡發酸,知道閨女一定受了莫大的委屈,可傳秀一副不想開口的樣子,馮玉姜只好默默陪著她坐,娘兒倆這一坐就是半宿。

  鍾傳秀漸漸止住了眼淚,望著火光發愣。馮玉姜又添了幾根樹枝,伸手摟拍拍鍾傳秀,沒做聲。

  「媽,這日子,我過不下去。」

  馮玉姜問:「吳家又欺負你了?」

  鍾傳秀搖頭。

  「吳雙貴他……」她眼淚又冒了出來,說不下去了。

  「吳雙貴他打你了?「馮玉姜氣惱,她在鍾家挨打受罵的,難不成閨女嫁了吳家還要受氣挨打?她發狠地說:「他真打你?媽明天找他去!」

  「不是。」鍾傳秀搖頭,「吳雙貴他……他……是個二一子。」

  吳雙貴,他原來是個二一子。

  馮玉姜總說,大女婿整天蔫了吧唧的,似乎慢性子,倒不像是個壞脾氣的人,可不成想,竟是個二一子。

  二一子,在北方本是罵人的話,說的是那種不男不女的人,說白了就是陰陽人。所謂的雙性人,現實中竟也是真實存在,男人的性徵沒發育好,器官天生就有缺陷的,或者先天畸形的生殖雙器官。

  這吳雙貴到底是個什麼情形,馮玉姜半點也不想知道了。她上一世真不知道有這麼個事,再說上一世大女婿是個什麼情形,很難說不是?上一世大閨女明明生了兩個孩子的。

  馮玉姜寧願相信,上一世大女婿最起碼還是個正常的人,不然她這心裡就更難受了。

  要說這陰陽人,也是不幸的,其實很多是可以手術治好的,該是男,該是女,一場手術,也做個明明白白的人。

  然而那年月,老百姓愚昧不說,誰家生了個這樣的孩子,會往外說?還不是死命地瞞著,生怕露出一絲一毫。並且,因為這陰陽人的特徵,家人生下來,往往更願意說他是個男的。

  有些東西,千百年以來是被唾棄的,被壓抑的,對女人來說,慾望差不多就是不知羞恥的代名詞。甚至有這樣一方是陰陽人的夫妻,本就懂的不多,女人居然也認命過了一輩子。

  馮玉姜此刻只覺得頭皮直麻,明明烤著火,她卻渾身發冷。她死死盯著火堆出神,恨死了鍾繼鵬當初的惡霸。

  當初有人跟鍾繼鵬說媒,鍾繼鵬自己先看好吳家,心裡定下了,居然還讓閨女去相親。想起相親的時候,鍾傳秀頭都不抬,吳雙貴只看著蔫吧秀氣,倒也沒看出什麼不好,鍾繼鵬就壓服著傳秀,做主把這親事答應下來了。

  老天,這小半年,傳秀過的是什麼日子!

  鍾傳秀本來就是不情不願嫁過去吳家的,她心裡不願情,卻又反抗不了父親強壓給她的命運,因此根本也不願情跟吳雙貴魚水和諧。吳雙貴二一子不能人道,對鍾傳秀來說竟算是解除了某種折磨。

  這夫妻只有個名,彼此冷淡著倒也不覺得負擔。

  馮玉姜憤恨惱怒之後,漸漸又平息下來。她想到,既然這有苦說不出的日子傳秀忍了這麼久了,怎麼今晚上就突然鬧上了?

  「傳秀,今晚上,吳雙貴到底怎麼你了?」

  「他今天說要領結婚證……我反駁了他兩句不好聽的,他就……」

  鍾傳秀拉高袖子,那胳膊上竟滿是一塊塊的青紫。

  當天晚上,吳雙貴詢問鍾傳秀,啥時候去領結婚證,鍾傳秀沒搭理。吳雙貴問的緊了,鍾傳秀忍不住反唇嘲諷他。

  「領證領證,急的什麼?咱們兩個,反正也生不出小孩來,用不著結婚證給小孩報戶口。」

  吳雙貴聽了這話氣急敗壞,卻不敢聲張,竟然把惡毒的爪子伸向了鍾傳秀,把她悶在被子裡,又撕又扯,連掐帶咬,發洩自己說不出口的憤恨。吳雙貴是個二一子不假,可他那個子力氣遠比鍾傳秀強勢多了。鍾傳秀實在忍受不了,才大半夜的逃了回來。

  馮玉姜整顆心都抽搐了。

  ******************

  馮玉姜恨,她恨自己上輩子怎麼就是個死面疙瘩,怎麼就任由著鍾繼鵬把大閨女做主嫁到吳家去。

  她恨自己怎麼就那麼巧,偏偏在大閨女出嫁前的頭天晚上重活這一回。

  她恨自己當天晚上怎麼就不能撒開了潑,鬧上一回,任憑死也不能把閨女嫁到吳家去。

  馮玉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就的苦命,嫁到鍾家來,攤上鍾家母子兩個閻王,挨打受氣一輩子,難道還要她眼看著閨女嫁了個不是人的東西,還要再像她一樣挨打受氣?

  馮玉姜越想越惱,爬起來就衝進了西堂屋。床上鍾繼鵬正睡得豬一樣沉,馮玉姜惡氣直頂著心頭,她雙手抓住鍾繼鵬的被子,猛地一掀,把那被子扔到一旁,伸手抓起床前的鞋底,啪的一聲呼在鍾繼鵬身上。

  「你給我起來!」

  鍾繼鵬陡然驚醒,一時摸不清頭腦,疑惑地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橫眉怒眼的馮玉姜,居然沒顧上發火耍橫,怔怔地看著馮玉姜,說:

  「怎麼啦?你癔症啦?這是中了什麼邪?」

  「你個不透人氣的,你給我起來!」馮玉姜罵。

  鍾繼鵬橫了她一眼,拉回棉被。要知道這個天還是冷死人的,他拉好棉被,居然伸手去摸馮玉姜的額頭,嘴裡說:

  「發什麼瘋!要不是看你肚子裡還有一個,看我不一腳蹬死你。你這一陣子真有些不正常,還是去趟醫院吧,好好叫醫生給瞧瞧。」

  馮玉姜破了勁。要知道,她是來找鍾繼鵬拚命的。

  可是,拼完了命呢?馮玉姜的狠勁兒忽然就塌了下來。不行,這事傳了出去,傳秀還怎麼活下去?七八十年代的偏遠農村,舌頭板子絕對能壓死人的。

  先不能聲張。

  馮玉姜轉身出去,安排鍾傳秀去東廂房跟二丫擠一晚上。平時鐘傳秀在娘家留宿,都是跟二丫一鋪睡的。馮玉姜看著傳秀上了床,躺下。

  「你先睡覺,凡事有你媽呢!」

  馮玉姜回到西堂屋,鍾繼鵬罵罵咧咧剛躺回去,馮玉姜拖鞋上了床,硬把他拉了起來。

  「起來,我有事跟你說。」

  鍾繼鵬聽到「二一子」三個字,驚訝地張了張嘴,半天沒合上,終於弄明白馮玉姜為什麼突然朝他發瘋了。

  「這個事兒……唉,你說,咋會這樣?這事弄的。唉……」鍾繼鵬唏噓。

  「別這呀那呀,你說,現在怎麼辦?」馮玉姜在被子裡拿腳蹬他。

  「這個事兒……」鍾繼鵬耙耙頭,說:「明天看吳家怎麼說,他吳家要是不來給我賠禮道歉,我非打死吳家那個小貨色不可,看他還敢不敢再打我閨女。」

  剛子這時候突然動了動,嘟嘟囔囔地翹起頭來。馮玉姜連忙拍拍他,看著剛子睡了,示意鍾繼鵬:「你悄聲的,這事能咋呼嗎?」

  馮玉姜說:「現在不是陪不陪禮的問題,咱傳秀這日子怎麼過?」

  鍾繼鵬思量著說:「要不,過兩年真不行,給他們抱個孩子養?」

  馮玉姜一口氣憋得難受。這光是孩子的事兒嗎?瞧瞧吳家一家子都是什麼人!婆婆刻薄強勢,小姑子蠻橫任性,弄個女婿不陰不陽,作死的變態。就這麼一家子,居然還給傳秀氣受,這日子到底怎麼往下過?

  「那能怎麼著?誰叫傳秀這瞎命,攤上了。你現在難不成讓傳秀另尋一家子?這麼一來名聲可就完了,上哪再找個像樣的人?人都說頭命不好二命薄,你看那些子再嫁第二回的,有幾個好命的?吳家怎麼說也豐衣足食的,只要別再虐待她,也就只能這麼將就著了。不管生的、抱的,過兩年有了孩子,也就安穩過日子了。」

  馮玉姜一聽這話,悲從中來,忍不住落淚。

  「這瞎命,是傳秀她自己攤上的嗎?是哪個不長人腸子的,把她推進火坑裡去的?」

  「行了吧,你這女人罵我還罵習慣了咋地?我當初哪知道會這樣啊,我就看吳家那小貨色斯斯文文的,怪靦腆,不像是個壞脾氣的,吳家日子也殷實,一般人家比不上,我尋思咱閨女嫁過去虧不了。我又沒長前後眼,哪知道會這樣子?」

  馮玉姜聽他這麼說,氣得直喘粗氣。

  「傳秀怎麼會有你這樣的爸!」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10:06 PM 編輯

第18章  要臉面

    第二天,馮玉姜沒有上街賣包子油煎包。

  眼下包子就是十塊錢一個,她也沒心情出去賣了。

  一大早,她早早塌了兩個菜煎餅給二丫和剛子吃了上學,自己圍著院子轉了幾圈,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了。昨晚上那事情,一直在她心裡堵著,堵得她到天亮都沒合眼,堵得難受。

  呆愣了一會子,她拎起水桶,打算下河去挑水。

  「媽,我去吧。你身子不方便。」

  鍾傳秀浮腫的眼睛一看就是哭過的,這樣子出去,嬸子大娘的問起來不好說話。馮玉姜說:

  「你去再睡會兒,天還早呢!媽懷著你們幾個,到七八個月也沒耽誤挑水,不礙事。」

  馮玉姜一手扶著扁擔,一手拉開大門,迎面看到一個人。

  大門口,吳母正帶著尷尬的笑臉望著馮玉姜。

  這個人,是早就來了,還是正巧剛到?馮玉姜掃了吳母一眼,把扁擔一橫,差點碰到吳母。吳母趔著身子退了一步,乾笑著說:

  「他嬸子,你這是挑水去吶?傳秀她回娘家來了吧?」

  馮玉姜抬抬眼,光噹一聲把扁擔扔在一旁,轉身進了家門,吳母在背後兩眼怨懟,抬腳跟了進來。

  馮玉姜站在院子裡頓了頓,去哪兒呢?這大清早的四處靜悄悄,肯定不能在院子裡說話。東堂屋鍾母住著,西堂屋鍾繼鵬還沒起床,他上班比兩個孩子上學晚。

  東廂房,傳秀在裡邊呢。

  馮玉姜反正也沒打算拿吳母當什麼客,索性一轉身,進了鍋屋。她也沒去看吳母,自己自顧自地拿了個板凳,對著鍋門坐下。

  吳母見這情形,拿不準馮玉姜是生氣女兒被打,還是知道了什麼,只好自己也端了個小板凳,在巴掌大的鍋屋當央坐下來,先開了腔。

  「他嬸子,你看,這事弄的,我家那個小爹,中了什麼邪,昨晚上小兩口子惹了點氣,叫你生氣了吧?」

  馮玉姜說:「他兩個惹的什麼氣,你比我清楚。」

  「這話說的,我要是早知道小兩口子會惹氣,我頭天晚上就呼那氣人的小爹兩鞋底!話又說回來,舌頭跟牙還打架呢,小兩口子拌幾句嘴,咱大人壓服壓服,就過去了,他嬸子,你說是不?」

  說的真輕省!馮玉姜見吳母這樣說,口氣硬邦邦地說:「壓服誰?你倒是說說,我怎麼壓服我閨女?她犯了什麼錯了?」

  「嗐,這不是雙貴那東西氣人嗎,小兩口的事兒,鬧著玩鬧著玩,誰知就鬧惱了,我回頭去罵他。可你說她嫂子也是的,一家一道過日子,惹點氣,深更半夜地跑出來,多叫人擔心,傳出去也不好聽啊!」

  馮玉姜一聽這話,一股子惡氣就衝上來了。她算是看好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上輩子她整天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結果又怎麼樣?給自己、給兒女們求來安生日子了嗎?

  看開了,索性也就豁出去了。

  「傳出去不好聽?這話,你還是回去關上門跟你兒子說吧。你那個兒子是怎麼回事,你生大養大的,你還能不清楚?弄個不陰不陽的貨,拿窗戶紙來蒙我呢?」

  吳母一下子驚得坐不住了。

  「他嬸子,看你說的,這是哪裡來的話?這話怎麼能亂說?」

  馮玉姜說:「你急什麼?禿頭上抓把鹽醃的,你到底急的什麼?有沒有這事,你心裡明白,還用我說?」

  吳母乾張了半天嘴,一下子不知道能說什麼,這鍾傳秀,看樣子是把底細都跟她媽講了?這可怎麼好?

  馮玉姜見吳母不吱聲,乾脆把話說透了。

  「自家兒子有問題,瞞著掖著的來坑人,你們吳家這不是缺德壞良心嗎?你自己也有閨女,你憑良心想想,你閨女要是叫人這麼坑了去,你氣不氣?本來就對不住我閨女,從傳秀進了你家門,你一家子對咱傳秀都是什麼樣子?整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心拿捏她,你吳家到底還有沒有人良心?」

  要說馮玉姜在街上賣了小半年油煎包,掙錢不掙錢先不說,嘴皮子真是利索了不少。心裡窩屈,她說話當然就不留閘了。

  吳母急了,說:「他嬸子,看你說的,哪有坑人不坑人的,我家雙貴,他跟別人也沒啥兩樣,還不是一樣吃飯穿衣掙錢過日子?要說這傳秀到我家,我對她哪裡孬了?當然,我平時可能對孩子管得嚴了點,有時也會說兩句重話,我還不是為了小夫妻知道怎麼過日子嘛!這回子的事,是雙貴不對,不是個東西,可這女人家跟著男人過日子,哪能沒有一點磕磕碰碰?我今後一定拿傳秀當我自己閨女,我保證比疼雙玲還疼她!」

  吳母總不能說,恰恰是因為自己兒子先天有問題,她才打定主意,想在兒媳婦一進門就把她拿捏住,好叫她蹦不出自己手心裡去,好叫她認了命跟著兒子過日子!

  這話她不能說。

  吳母尋思,兒媳婦年輕,有些事半懂不懂,肯定不好意思往外說。趁著剛進門把她拿捏住,剩下的事兒就好辦多了。

  再說,吳母還妄想著,說不定兒子還能給她傳宗接代呢!就算不能,她也打算好了,等把兒媳婦拿捏住了,找機會叫她借個種,生個孫子,吳家這一戶人家就算圓滿了。

  馮玉姜反駁:「拿傳秀當閨女疼?你家那個雙玲,要是嫁給個二一子你願情不願情?要是你閨女叫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來家,你能答應不?」

  吳母心焦地看看門外,壓低了聲音說:「他嬸子,你小聲點,你說那些話,傳出去對誰也不好是不是?傳出去對傳秀又能有什麼好處?雙貴又沒有什麼,就那麼一點子小毛病,你說哪個女人整天就在意男人的那地方了,整天就想著那事兒,說出去,還不叫老少娘們笑話死?你也不想想,就為著男人不喜歡跟她幹那事兒,跟男人大鬧一場半夜跑了,這要是叫人知道了,鍾家的臉往哪裡擱?叫我說,這事吧,咱當父母的,就該兩下裡壓服著,怎麼也得將就兩家人的臉面吧?」

  馮玉姜聽得一口氣堵在心口,差點沒厥過去。

  這時鍋屋外面光噹一聲巨響,鍋屋裡兩個爭鬥的女人都嚇了一跳,連忙起身出來。鍾繼鵬站在院子裡,腳邊摔著一個砸碎了的瓷盆字,再看那鍾繼鵬,黑著臉,瞪著兩隻紅猩猩的眼珠子,惡狠狠地瞅著吳母。

  吳母大驚,臉就變色了。看樣子鍾繼鵬在鍋屋門外是聽到了。她進來時沒看到鍾繼鵬,還以為鍾繼鵬要去上班沒在家裡,跟馮玉姜說話就放肆了許多,不成想現在惹急了這有名的鍾閻王。聽說這個人脾氣出了名的暴,看他這個樣子,真有可能一錘頭子砸死她。

  「那個,他嬸子,那個,我回去說說我那小爹,你也勸勸傳秀,我就先回去了。」吳母一邊說著,一邊手腳麻溜兒地跑掉了。

  鍾繼鵬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到了。他發洩地摔碎了鍋屋門口的瓷盆,看著吳母飛快地溜掉,自己在院子裡愣站了一會子,猛地抱著頭蹲了下去,老半天沒動彈。

  這天早上,馮玉姜沒有做幾個大人的早飯,鍾繼鵬也沒半點心思去上班了,鍾傳秀把自己關在東廂房,整整一天都沒出來。

  ******************

  鍾傳秀就這麼在娘家住下了。

  吳家使喚當初的媒人來說合,叫了兩趟,馮玉姜發了狠。

  「你別再來了,我不叫閨女回去受他家的罪。」

  媒人也不知道這裡面的底細,只覺得兩家子的態度都很是奇怪,卻也找不清楚原因。

  半個月後,吳家再去找媒人,媒人說話了。

  「新人上床,媒人靠牆。你兩家這糾紛,不能再找我了。」

  吳家隔天使喚了吳家一個嬸婆帶著無雙貴來賠禮,那嬸婆拉著馮玉姜和鍾傳秀巧舌如簧,說來說去就一條,想要叫鍾傳秀回吳家去。吳雙貴木著一張臉,只是僵硬地賠禮說好話,

  「怪我不好,叔,嬸子,我保證以後不欺負傳秀了。嬸子你要打就打,要罵就罵,出出氣也好,只要傳秀跟我回去,我保證好好對她。」

  吳家的用意再明顯不過,無論怎麼著,吳雙貴跟鍾傳秀這夫妻還得做下去,不然無雙貴的事情漏出風聲,吳家算是完了。

  吳家認準了兩頭都不想把私底下的事拿到檯面上來講。鍾家不能講出去,不然對鍾家和鍾傳秀也沒有好處。鍾繼鵬那麼好面子,未必就肯讓閨女失婚丟人,僵持下去,只要吳家死纏著不鬆口,不放手,鍾傳秀早晚還得回到吳家去。

  鍾傳秀在娘家不走,鍾母漸漸地就開始冷臉子了。

  「你說說,小夫小妻吵幾句,又沒啥大是大非的,就鬧成這樣子,叫人家左鄰右舍怎麼說?人家不說咱家不喘人氣嗎?」

  馮玉姜不信,當天她跟吳母爭執,鍾母就能一點聽不到?

  「誰愛說誰說去,反正是吳家先短理。」鍾繼鵬煩躁地呲吧他媽。

  馮玉姜想,難得鍾繼鵬說了句人話。

  這些天,外面的人不明就裡,說三說四的都有,左不過說鍾家不看事不明理,太難為人,馮玉姜有苦說不出,火氣往上衝。她肚子裡還有一個,孕婦本來就容易上火,這下子,嘴角都長出燎泡了。

  當中隔了兩天,吳雙貴的爸帶著吳雙貴上門來了,一同來的還有本村幾個老輩。進了門,吳父就狠狠一腳,把吳雙貴踹得咕咚一聲跪倒在東堂屋門口。

  吳父轉過頭來,看著鍾繼鵬。

  「他叔,咱兩個認識老多年,現在又是兒女親家,雙貴跟他媽有不對,你跟他嬸子心裡生氣,是應該的,可這都大半個月過去了,你消消氣,管怎麼著,也不能把小夫妻攪散了,總得將就我這家人吧?老哥哥我求你來了。」

  跟著一起來的老輩,本就是吳父請來的說客,接了吳父的煙酒,當然也盡心幫著勸服。

  「繼鵬啊,你看這事弄的,不就是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嗎?你家閨女不像個會作的,怎麼著就非得鬧成這樣?吳家禮也賠了,歉也道了,你好歹也說說你閨女,沒啥大不了的,趕緊回去安生過日子吧!鍾家不能這麼不看事吧?」

  鍾繼鵬嗯唧了半天,答應了會勸勸閨女。

  勸勸閨女,這不是鍾繼鵬的作風,但吳父又拿這話沒辦法。

  鍾繼鵬不敢硬來,要是依著他,他覺得還是應該叫鍾傳秀回婆家去。過了門了,攤上了,要是鬧得一拍兩散失了婚,成了二婚頭子,在這農村的確是醜事一樁。可是,他記住了馮玉姜說過的話。

  早在吳家叫媒人來說和時,馮玉姜就把一瓶子鹽鹵重重地放在他面前,挺著凸起的肚子對他說:

  「你要是硬叫傳秀回吳家去,我死給你看!」

  這個死字馮玉姜說得咬鋼嚼鐵,反正,她是死過一回子的人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7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52 PM 編輯

第19章  走西口

  鍾繼鵬現在還真不敢拿馮玉姜這話不當回事。

  鍾繼鵬懊悔呀,他懊悔當初怎麼就看上了那個吳雙貴,還硬壓服著閨女嫁過去了。弄得他現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前有吳家的軟硬兼施,後有自家女人的一條人命,不,是兩條。

  鍾繼鵬覺得,現在他就像一塊放在火口上的豬肉,烤得都要焦了。

  從吳家父子來到,鍾傳秀都一直沒露面。吳父本來還打算見到鍾傳秀來個哀兵之計的。現在,鍾繼鵬只說勸勸,吳父的臉就不免頹敗了。

  吳雙貴跪在地上,耷拉著頭,臉上說不出的死灰。這半個多月,他日子也同樣難捱。一樁他跟鍾傳秀都無法經營的婚姻,卻要把他們兩個人僅剩的一點尊嚴踩到地上來維持,只為了吳家父母「後繼有人」的念想,可悲又可歎,吳雙貴這會子死的心都有了。

  吳雙貴沒去死,當天晚上卻傳出來吳母上吊的消息。

  聽到這消息,這幾天都沒有機會說話的鍾母,終於找著機會說話了。

  「你們弄得這叫什麼事!這下子逼死老婆婆了,這惡名出去了,鍾家以後還有沒有臉面見人?大孫女子,你不能這麼喪良心,不就是跟女婿惹了點閒氣,你怎麼就這樣子作死?就算你女婿有哪點不好,耽誤你吃飯耽誤你穿衣了?管怎麼那是你婆婆,出了這事,你還不去看看,全公社的人都要指著你後脊骨罵的。」

  鍾母對吳家還是滿意的,算是比較有面子的一門親家。再說,鍾傳秀跟吳雙貴鬧岔了,傳出去說誰家誰家閨女離婚了,走回頭路了,總是一件丟人的事情。那年月,有的女人寧肯去尋死,也不離婚,這樣的女人才是被很多人同情讚許的。

  馮玉姜跟鍾傳秀都沒搭腔,鍾母呱啦夠了,盯了馮玉姜兩眼,回她屋了。

  馮玉姜不知道吳母是真上吊還是假上吊,反正聽說是被吳雙玲發現了,結果沒死成。

  馮玉姜其實倒肯相信吳母是真的想上吊。畢竟在吳母眼裡,吳雙貴的事情要是弄不好,傳揚出去,吳家就完了,她也就真的沒什麼活頭了。

  人都是自私的,吳母一心顧著吳家,馮玉姜當然先顧著自家閨女。

  得到這消息,鍾傳秀沉默著,看不出是喜是憂。沉默了半天,鍾傳秀說:

  「媽,我明天回吳家去看看。」

  馮玉姜一聽就急了,說:「什麼叫回去看看?你這一回去,就算是重回吳家門了。不行。」

  鍾傳秀像是想通了什麼,不氣不惱地說:「我回去一陣子。現在弄成這樣子,外人不知裡人事,反倒怪咱家不明理。這樣僵下去,叫你跟我爸都難做人。」

  馮玉姜賭氣地說:「旁人怎麼說咱不管,日子是你自己過的,你不能就這麼回去了。不行跟她就撕破臉算了,真要把實情說出去,我看吃虧的是誰。」

  「不能到那一步啊,你想想,要是吳家的人,不管是誰,真有個三長兩短,出了人命,咱們家還能在這地方做人嗎?」鍾繼鵬在一旁反對。

  鍾繼鵬的想法裡,要是傳出去說他鍾家閨女嫁了個陰陽人,說他鍾家閨女嫌男人不能那個離了婚,都是頂頂丟臉的事情。

  畢竟,在好多農村的婆婆媽媽看來,攤上了,認倒霉,都是沒法子的事。有些子事情是被避諱的,無關緊要的事情,男人就算不能那啥,不擋吃不擋穿,也不該鬧得家破人亡的。

  馮玉姜心裡煩躁,聽了鍾繼鵬這樣說,狠狠剜了他一眼,埋怨道:「還不都是你做的孽!」

  「媽,你別焦躁了。」鍾傳秀平淡地說:「他吳家不就是想跟我死磕在一塊嗎?我回去,我看看他吳家能不能把我鎖起來。現在這婚事反正沒刀斷,這樣子糾纏下去也不是辦法。」

  馮玉姜拿不準傳秀在想什麼。

  鍾傳秀第二天拒絕了馮玉姜的陪護,自己回了吳家。聽說,她一進門,吳雙玲就撲了過來。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差點害死我媽!」

  旁邊吳父同時撲過來,在吳雙玲碰到鍾傳秀之前抓住了吳雙玲,立刻就狠狠抽了吳雙玲一個耳光子。

  「你給我懂點事,以後不許你惹你嫂子生氣。」

  鍾傳秀默然看看吳雙玲,再扭頭看到旁邊的吳雙貴。吳雙貴也抬頭看著她,目光裡沒有一絲波動,兩個人望進了對方的眼睛裡,同樣無奈的死寂。

  ******************

  經這麼一鬧,馮玉姜好長時間沒上街賣油煎包。不是怕有誰問起閨女的事,她實在是沒心思。

  馮玉姜真恨不得她沒有重生回來。前世不知道結果,還願意忍,還有盼頭。現在呢?她的心算是落到深溝裡了。

  鍾傳秀回吳家之後,馮玉姜好一陣子沒出門。心裡邊那團亂麻堵著,怎麼也沒有頭緒。

  然而有些事卻無法不出門。馮玉姜現在挑水都盡早的去挑,避開人多的時候。這天天才剛亮,她挑著扁擔,慢慢騰騰地下河去挑水。

  剛到河邊,她遠遠看到了東子。馮玉姜現在有些怕見到東子。本來,她心裡還有所期待,現在看來,這期待怕是一時半會沒指望了。

  馮玉姜來到河邊,踩著岸邊的石頭打算彎腰打水,算算馮玉姜懷這胎已經六個月了,這動作做起來,已經有些費力。

  「嬸子,你趕緊放下,我給你打水。」

  馮玉姜一轉身,東子已經站在她身後了。馮玉姜見了,乾脆把桶遞給他,自己退到旁邊。

  「嬸子,我這幾天都在等你。」

  「等我幹啥?」馮玉姜說。這東子一看就是奔著她來的,他想幹什麼?

  「嬸子,我想托你個事兒。」

  「什麼事?」

  東子打好了水,拎著兩隻桶走上河灘,放在岸邊平坦的地方,才站直身,望著馮玉姜笑。

  「嬸子,我明天要出遠門了,想托你,逢年過節幫我給我奶燒點紙。」

  馮玉姜忙問:「你要去哪兒?去多久?要怪長時間嗎?」

  東子笑:「是去的久,說不定啥時候回來,也許就不回來了。嬸子,我知道女人一般不上墳的,可我托給別人,我不放心。我家單門獨戶的,我要是走遠了,就沒別人給我奶上墳了。」

  馮玉姜一陣驚訝,她還想問幾句,東子已經抓起地上的扁擔,挑起兩桶水往前走。

  「哎,你這小孩,放下我自己能挑。」

  東子像沒聽到似的,挑著水桶一口氣走出老遠,一直到了馮玉姜家那條巷子口,停住了。

  東子小心放下水桶,把扁擔擱在水桶上。

  「嬸子,我走了,你一切放寬心。」

  東子衝著還沒趕上來的馮玉姜揮揮手,順著河岸走遠了。

  從那天起,馮玉姜就沒再見過東子。村裡也沒誰在意這個孤兒,大約是過了好久,才有人拉起呱來,說某天某日見到東子拎著個包袱出了村,還跟他告了別,一路往西走了,也不知跑到那個山旮旯裡去了。

  她想,這孩子,怕是不想再踏上這塊傷心地了。

  三天之後,鍾傳秀跟著吳雙貴去趕集,不知怎麼兩個人就當著街上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吳雙貴就摔了手裡剛買的豬肉跟洋蔥,動手推了鍾傳秀一把,鍾傳秀隨即把手裡提的一籃子雞蛋摔到吳雙貴身上,一堵二氣地跑走了。

  鍾傳秀這一跑,從此一去無影蹤。

  有人說,吳雙貴就站在那兒看著她離開,一直看到沒了人影,都沒有拉一把。

  有人說這閨女怕是氣出了病自己走丟了,也有人說會不會遇上拐子壞人了,還有人說,看見鍾傳秀往河邊上跑,怕是跳河死了,說的有鼻子有眼的。現在開了春,水勢那麼大,上哪裡找?

  鍾吳兩家忙亂著找人,沒找到。吳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找上鍾家的門,認定是鍾家把鍾傳秀藏了起來,哀哀地求告馮玉姜把兒媳婦給她找回來。

  「她嬸子,你千不看萬不看,你看我這條賤命的份上。要是傳秀不回來,我也不想活了,我一頭碰死擱你家。」

  馮玉姜同樣氣得眼淚鼻涕的,指著吳母哭喊道:「你吳家害死了我閨女,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倒來反咬一口,你今天不把閨女還給我,我跟你拼了。」

  馮玉姜話音還沒落,旁邊二丫忽的撲了過來。她一把揪住吳母頭髮,照準吳母的臉就扇。這小丫頭,也不過才剛十三歲,瘦瘦的個子,長得卻不算矮了,這樣突然揪住吳母就打,粗壯很多的吳母沒有防備,一下子還真沒擺脫開來。等到看熱鬧的人把兩人拉開,吳母的頭髮硬生生給二丫薅下來一撮子,一個眼角也被摳破了,血糊糊的。

  二丫被鄰居抱住胳膊,仍舊掙命地踢了一腳。

  吳母被打得懵了半天,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拍著大腿,扯長了喉嚨,放聲大哭起來。

  「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我死了算了……」

  「你想死?你想死也得先把我姐給我找回來,你死了也頂不了我姐,你到死也欠我鍾家一條人命。」二丫被人拉著,跳著腳指著吳母喊。

  鍾繼鵬的大侄子鍾傳軍這時從外面擠進了人群,身後跟著他兩個精壯的弟弟。隨後鍾繼鵬擠進看熱鬧的人群,後邊還跟著幾個吳家的人。

  鍾傳軍叉腰站在吳父面前,指著吳母說:「你吳家虐待我妹子,現在人不見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還敢到家裡來鬧,你當我鍾家沒人了嗎?說我們把傳秀藏起來了,全村的老少爺們、姊妹娘們都可以作證,傳秀沒的那天,誰看見她跨進這村裡一步了?今天你吳家不把我妹子找回來,可別怨咱鍾家翻眼不認人!」

  鍾家的男人都是大個子,鍾傳軍同樣粗壯,往吳父跟前一站,吳父氣勢上就弱了幾分。何況他背後還立著兩個熊更扒拉的弟弟,和鐵青著臉的鍾繼鵬。

  要不怎麼說,家大勢大,戶大兵多呢!這時候就顯出家族的力量來了。

  吳父走過去,踢了吳母一腳,說:「別擱這丟人現眼了,你還嫌不夠亂啊?趕緊死回家去。」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10:08 PM 編輯

第20章 分田地

      鍾家、吳家各自又找尋了好一陣子,也沒找到鍾傳秀的半點影蹤。

  鍾吳兩家就此結了怨仇。

  吳雙貴後來也沒有再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有些子事,蛛絲馬跡,抽絲剝繭,總會有風聲傳出去,有心人再推測推測,私底下大家便心知肚明了。漸漸地就沒人再提起給吳雙貴說媒的話頭。吳母出來見人,那肩膀子是越來越塌。

  大包幹之後,生產隊長不那麼吃香了,吳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多年之後,吳母給吳雙貴抱養了一個豁嘴的棄嬰,好歹算是吳家有了後人。

  這些都是後話了。

  馮玉姜想,自己終究還是沒能幫上大閨女。此後許多年,鍾傳秀成了馮玉姜心底裡一個不能碰觸的念想。

  「媽,我想養個大狼狗,我同學家有狼狗,可好了。這小狗,連個汪汪也不會打,我不想養了。」二丫腳邊跟著她養的鍾大王,就是孫老太給的那隻小巴狗,賴在馮玉姜後面請願。

  馮玉姜說:「你不是怪喜歡這小狗的嗎?這就養夠了?小狗太小,抱來時才斷奶呢,再喂一陣子就能打汪汪了。」

  「會打汪汪也太小了,我聽人說,這狗長不大,就是小小的。我要養一隻很大的狗。」

  「你奶早就嫌棄小狗吃的多,再養個大狼狗,吃的更多,你別沒事找事了。小狗養著玩,養那麼大一隻狗做什麼。」馮玉姜提醒她。

  二丫說:「這小狗不頂用,閒時不能給我抓兔子,要緊要忙不能給我咬人,就賺養著玩了。」

  馮玉姜說:「這小丫頭,養狗留著咬人,你想造反啊!」

  「我不造反,我就養它咬人,誰惹我我叫它咬誰。」二丫嘻嘻地笑。

  馮玉姜好氣又好笑。二丫這性子鐵隨了她爸,傳秀那性子,人都說是隨她。馮玉姜想,要是這兩個孩子的性子勻一勻,中和一下子,那該有多好。她想起二丫當日打吳母的狠勁兒,想起她平時的倔勁兒,還真有幾分擔心。這樣子下去,都不像個閨女樣了,將來大了找婆家,找個什麼樣的女婿能降得了她?

  她有時想,傳秀逼到這一步,實在是攤上他們這爹娘不撐勁。對傳秀的去向,馮玉姜心裡多少是有數的,總算是還留給她幾分盼頭。這孩子性子懦,換了二丫,只怕要鬧得頭破血流、世人皆知了。

  「有人說,傳秀出事前的那陣子,看見她一清早挑水,跟東子在河邊上兩個人說話,不止一回呢,現在東子也不見了,他兩個人我看走的有點近乎,你說會不會……」鍾繼鵬有天晚上跟馮玉姜這樣說。

  「有人說就是你害死了我閨女!」馮玉姜呲吧他。

  鍾繼鵬啞巴了。

  從傳秀的事情出來以後,鍾繼鵬就怵了馮玉姜三分,輕易不敢衝著她怎麼樣了。一來他不知道底細,總覺得傳秀生死不明,的確是自己當初走了眼挑上吳家,落了馮玉姜許多怨恨。二來,山子跟二丫漸漸大了,尤其是二丫,提起傳秀的事就咬牙切齒的,話裡話外地抱怨他,讓鍾繼鵬更是不敢輕易去動馮玉姜。

  有時候,就因為某個原因,一個人的態度就能改變很多。

  馮玉姜沒有多少時間懊悔哀怨,鍾傳秀的事情出來不久,生產隊就開始包產到戶了,地開始一塊一塊丈量,分給各家自己種。

  ******************

  大包幹剛開始那兩年,還不完全是各家各戶自己種,本來是一整個大生產隊,分成了好多個生產互助組,十家八家、三家五家的組成一個互助組,合夥種地幹農活。

  這環節馮玉姜遇上了難處,沒人願意跟她家一個互助組。

  那鍾繼鵬脾氣差,人緣從來不咋地,又在供銷社上班,沒人見他進過莊稼地,鍾母年紀大了,又自己覺得兒子是公家人高人一等,好幾年沒幹過地裡的活了。剩下一個馮玉姜,倒是個幹活能拼的,可眼下大著個肚子,不能指望。別人家的孩子,十多歲就當大勞力使喚了,馮玉姜三個孩子都上學讀書,沒有能伸上手的。

  鍾家六口人的地,竟一個幹活的都沒有,誰跟他家一個互助組誰倒霉。

  就這麼著,成立互助組的時候把鍾繼鵬家剩下了。生產隊長動員了老半天,還專門找了鍾老大,奈何鍾老大家的死活不願意,鍾老大家孩子都是壯勞力了,跟鍾繼鵬家一個互助組的話,眼瞅著只能吃虧。恰恰這鍾老大家的什麼都肯吃,就是不肯吃虧。

  「當老的一碗水端不平,就偏心老四家,現在沒人幹活了,想叫我家當牛做馬了,門縫都沒有。」鍾老大家的硬邦邦地撂出這句話,生產隊長只好一拍屁股走人。

  大侄子鍾傳軍倒是表現出願意跟馮玉姜家一個組,鍾傳軍是個好的,當日吳母到鍾家門上鬧,鍾傳軍二話沒說就伸手了,馮玉姜心裡念這孩子的好。農村的家族,沒事的時候自己少不了內鬥,就算斗的狠了些,一旦有事,還是立馬一致對外,血緣這東西畢竟是有的。

  可鍾傳軍當不了他爸媽的家呀。

  鍾繼鵬發了老半天氣,覺得傷了臉子。

  馮玉姜知道了笑笑,對鍾繼鵬說:「老天餓不死瞎鷹,不就是那幾畝地嗎,叫我看沒什麼好發愁的。咱乾脆就自己種,誰也不跟他一個組。」

  馮玉姜算過了,她家也就能分七八畝地,六口人,光指望地裡出產,夠吃不夠用的,眼下她大著肚子不方便,一旦騰出來手,她預備著還得從生意買賣上求出路。

  大夏天吃食不好賣,賣的慢了容易餿,油煎包跟丸子湯她已經有一陣子沒上街賣了,天氣熱的話,該想天氣熱的招。

  先分到戶的是春茬地。因為去年的麥子是生產隊集體種的,按著上邊的決定,這麥子還是生產隊集體收,收完小麥再把麥茬分給各家種。

  分地的那天,生產隊大喇叭裡通知各家出人去抓鬮,馮玉姜挺著個大肚子去了。先分的是小堰屯那塊地。那塊地均勻平整,沒啥好挑揀的,一口人能分到兩分三,按人口馮玉姜家能分到一畝四分地軟點。

  生產隊長把上百個鬮裝在一個黑提包裡,讓各人上前去抓,馮玉姜抓到了三十四號,分地的人從東首分起,到第三十四號劃出一畝三分八,空心的鐵釬子打上了眼子,灌上白石灰,這塊地今後就是她家的了。

  第三十四號的位置挺好的。鍾老大家抓的三十九號,地裡有好幾個墳子,雖然說會折算一分地的面積,可幾個墳子在地當央,不好耕不好種的,鍾老大家的臉色就有些難看。

  接著分小北溝那塊地,那一塊差距就大了。臨到馮玉姜抓鬮時,她一伸手,抓了個二號。

  二號可不好啊,小北溝那塊地,靠頭邊的地塊淨是茅草荒,挖都挖不淨,莊家還沒有茅草長得歡,生產隊這幾年在那地方種的莊稼,能收回來成本就不錯了。馮玉姜抓了二號,一號讓村頭老韓家抓去了,老韓家女人當場就掉了眼淚。

  「這塊地怎麼種?到時候連公糧都交不上。」

  老韓家的哭著去找生產隊長,生產隊長沒好氣地呵斥她:「頭邊的地是按一畝二抵一畝分給你的,你家該分一畝半,實際上都有一畝八了,還不知足!」

  馮玉姜盯著那塊地,沒吭聲。一號二號都是地邊子,緊挨著四五步寬的土路。——她要是沒記錯,用不了多久,這土路就會修成柏油大公路,老韓家跟她家攤到的地塊,肯定會被公路佔用,不光補錢,還會補上同樣面積的地。村裡留著機動調補的地,可都是黑土,比這存不住水的砂礓土好太多了。

  鍾傳軍擠過來,跟馮玉姜說:「嬸子,這塊地抓得倒霉,你趕緊回去找找四叔,叫他找生產隊長講講理,興許能給你調換。」

  「不用,我自己抓著了,不怨旁人。」馮玉姜對鍾傳軍笑笑。

  抓鬮分地分了一整個上午,馮玉姜家六口人,統共分了四畝半春茬地。春茬基本都是種花生的,馮玉姜心裡打算種兩畝春棒子。

  棒子比花生省事,花生地容易長草,那時候也不會用除草劑什麼的,整天要人工下地裡去薅草。馮玉姜琢磨自家沒這個功夫。棒子只要長起來,有些子雜草也不礙事。收棒子比收花生也省事多了。

  地裡種什麼不是那麼隨便的,馮玉姜去找生產隊長,隊長瞟了她鼓起的肚子兩眼,說:

  「隨便你自己吧,你家沒參加互助組,隊裡到時候也派不出人手幫你,你自己看著辦。」

  ******************

  莊戶人把麥收季節叫做「麥口」,那絕對是一個難捱的關口啊,莊稼漢過麥口,不瘦幾斤肉,肯定是過不了的。

  麥口都是天氣乍熱的時候,上頭毒太陽烤著,底下麥芒麥糠的刺撓著,一天總得淌幾斤汗水。馮玉姜大著肚子出了兩天工,氣都喘不上來了。

  馮玉姜把鐮刀一拎,隨它去,不幹了,她這兩條命要緊。

  那時候大著肚子割麥的女人不缺,馮玉姜懷前邊四個孩子也照樣幹過,可這次懷胎,她總覺得特別累,腰也酸,腿也老抽筋。

  她沒去理會旁人瞟來的眼神,扶著肚子,慢騰騰往家走。走到半路,迎面碰上了山子跟二丫。

  山子看到她,緊兩步跑過來,先遞給他一個水壺。馮玉姜喝了半壺水,順了幾口氣,才問道:「你兩個怎麼來了?」

  山子說:「學校放麥假了。媽,你回去歇歇,我跟二丫去隊裡割麥。」

  馮玉姜說:「你們去,才算半個工分,整天在學屋裡蹲著,沒見過太陽,吃不了這個苦!」

  二丫咧著嘴笑,一邊推她往回村的方向走,一邊說:

  「媽,你就讓我去幹兩天,說不定我幹得累急了,回到學校才更知道下功夫學習呢!」

  馮玉姜想想,也是,旁人家這麼大的孩子,要是不上學,早當大人使喚了,上學的也都回來幫工,她馮玉姜家的孩子,慣不起。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9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57 PM 編輯

第21章 調涼菜

  山子和二丫跟著生產隊割了一季的麥。農村的孩子早當家,雖然沒做慣農活,但兩個孩子都是任幹的,山子還好,二丫頭一天下來手上就磨出了兩個泡,晚上回到家泡已經磨破了,兩隻手滿是黑灰,臉也髒兮兮的,手脖子上被麥芒拉出一道道紅印子。

  收割期的麥子,會有「麥疸」,就是麥穗麥稈上會沾著一些黑灰色的髒東西,碰上今年麥收前下過雨,麥疸就尤其多。這東西跟普通的灰塵還不一樣,滑,刺撓人,弄在身上特別難受。

  二丫那兩隻手上糊滿了麥疸,水泡破的地方也是,看得馮玉姜一陣心疼。她打了盆溫水,先讓兩個孩子把手洗了,喝點水,才讓二丫先去沖澡。帶著這一身髒,不先沖洗一下,飯你都沒法吃下去。

  「明天你兩個別去了,媽歇了一下晚,歇過來了,明天我去。」吃飯的時候,馮玉姜說。家裡真要不出工去割麥,旁人不滿不說,生產隊分麥子的時候就要現眼了,肯定要剋扣。這一大家子人,本來麥子就不夠吃,所以這工必須要出。

  山子說:「明天我去,我能行。二妹她別叫去了。」

  「我能行,我也去。這幾個月蹲學校裡幹活少,手上的繭子都少了,磨磨就行了。」二丫忙說。

  鍾母喝了兩口湯,撇著嘴說:「哪裡城市的千金小姐,嬌氣的!割了一天麥手上磨出了燎泡,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橫草不豎捏的。」

  橫草不豎捏,是此地笑話人懶散不幹活的一句土話。跟「倒了油瓶也不扶」意思差不多,只不過前邊這句說的主要是莊戶活,後邊這句說的是家務不操心的懶女人。

  二丫聽著不舒坦,筷子一擱就打算反強,馮玉姜連忙給二丫丟了個眼色,攔住了她。像鍾母這脾氣做派,二丫反強的結果,還不都是挨罵挨打?輕了罵兩句,重了連掐帶擰,也不知這鍾母那心到底怎麼長的。

  「明天要去就去吧,你們兩個,總要知道下地幹活的苦,才知道用心學習。」馮玉姜說,「二丫,明天媽給你找個手帕子,你纏在鐮刀把上,少磨手。再不你找找你爸寒天的棉線手套子,帶上。別說你那手,一個麥口,老莊戶手上都得磨出幾個泡,除了那些不用幹活的人。」

  最後這句話大概讓鍾母忌諱了,她是好幾年沒下過地了,可她絕對看不慣別人閒著。馮玉姜這樣對孩子,在她看來,那就是太慣了。她筷子一撂,板起了臉。

  「注定是幹活的命,那就抽抽懶筋好好幹,弄旁的都是虛的。像恁這些子,幹起活來輕飄飄,將來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這飯吃不下去了。馮玉姜眼看著山子跟二丫臉上的氣惱,索性也把筷子撂了。

  「你兩個,給媽爭口氣,管怎麼也給自己找條出路,出路都是自己找的,誰天生就是賤命一條?」

  馮玉姜說著瞟了旁邊埋頭吃飯的鍾繼鵬一眼,又說:「咱娘幾個明天都下地割麥去,家裡沒人出工,今年分不到麥子吃什麼!你下了班,也別擎等著當老爺,大人孩子的,一天下來累得半死,來到家連口熱水都沒人燒,我看真要等著餓死了。伸個手弄點飯,能累死不能?咱出門去找村裡姊妹娘們給評評理,有這樣的沒有?」

  馮玉姜這話是朝著鍾繼鵬說的,但任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在反駁鍾母呢!馮玉姜是真生氣了,村裡下地割麥的,比鍾母年紀大的多著了,人家也照幹。這鍾母在家裡不下地幹活不說,晚上回來連口飯都沒弄,真是讓人窩屈透了。

  興許是挺著大肚子的緣故,情緒容易受影響,馮玉姜火氣不小,頭一回朝鍾母說這麼直白的重話。

  鍾母明明理虧,卻還能拿不是當理講。

  「你拿誰墊舌板子呢?你幹點人活有功勞了是不?我年輕那會子,地裡的活一天幹到晚,不撂下一點,回到家還得把一家子老老小小伺候好,你為個女人,回到家做口飯你還有臉說,我這一大把年紀了,我還得倒孝?我還得伺候恁了?我把恁當祖宗?我給恁磕頭燒香?我還得舔恁大人小孩的腚?」

  鍾母這就撒開潑了。馮玉姜這個兒媳婦,她拿捏了這麼些年,攥在她手心裡根本不敢動,從傳秀出了門子這女人跑了一回,就敢跟她反駁了。鍾母覺得,馮玉姜學壞了,肯定是她那個乾媽孫老太沒教好的來。

  鍾母罵了這半天,睜大著眼,等著馮玉姜回嘴。只要馮玉姜一回嘴,鍾母就打算掀桌子碰頭,好好鬧上一回子,攢足勁要把馮玉姜造反的苗頭打壓下去。

  誰知馮玉姜端起碗,兩口喝乾碗裡的湯,順手拉起旁邊的二丫。二丫早已經氣得小臉通紅了,馮玉姜拉住二丫,示意她別理會。她跟孩子累了一天了,沒那個力氣陪鍾母鬧。

  「山子,剛子,吃完了飯趕緊回屋去。」馮玉姜把手裡的碗往鍾繼鵬跟前一放,說:「這碗,你刷一回子,損不了你的身份。明天要是還沒有人做飯,我收了工領幾個孩子上街買燒餅吃去,你擱家自己看著辦吧!」

  她娘幾個上街吃燒餅,鍾繼鵬當然也能上街吃燒餅,不過剩下鍾母在家裡就好看了。

  看著馮玉姜起身回屋,鍾繼鵬憋了半天氣,忍不住說鍾母。

  「媽,不是我要向著山子媽,她這都七八個月了,你不顧大人,你還心疼小孩吧?這大麥口,一個人當十個人忙,連山子、二丫都下地割麥了,你下晚幫著弄一口飯行不?」

  「你也拍打我,你不是從我肚裡爬出來的?你是樹杈子結出來的?你還有人良心沒有?」鍾母的怒氣立刻就轉向了鍾繼鵬。

  鍾繼鵬重重歎口氣,這個家弄的!

  「媽,你這好胳膊好腿的,整天蹲家裡啥也不幹,你就不問問外頭嬸子大娘的怎麼說道你?行,你想罵你就罵,大不了我明天也上街吃燒餅去。」

  馮玉姜人家那佔著理,鍾繼鵬找不著話頭說馮玉姜,可他拿自己這個媽是一點招都沒有。

  ******************

  「麥口」難捱,最難捱的不是割麥,是打麥場。

  那時候打麥場還是用石碾子一點一點的碾。這石碾子,土話叫「轆錐」,也有地方叫「驢錐」,就是一個圓筒帶稜的石滾子,用木架子固定了拴上繩子,驢馬拉著在麥場上來回轉圈,一點一點把麥粒碾下來。

  打場之前先要「放場」,一大早,大夥兒齊動手,把一捆一捆的麥子解開,麥穗朝上,均勻的放在場上,曬上大半天,麥穗曬的乾縮容易碾掉了,再開始打場。

  趕驢馬拉碾子的都是男人,婦女則負責翻麥草,挑麥草,要不停歇地把帶著穗子的麥草挑動起來,盡量翻到碾子容易碾到的地方。保證每一個麥穗子都能碾到。

  打完了場,就開始抖麥草,把麥粒抖落下來。接下來是揚場,借助風力,把麥粒從麥糠裡揚出來,這是需要技術的。最後一道工序是晾曬,那時候都是土場,晾曬效果不好,要不停的翻動麥子,讓麥子在最短時間內曬乾,不然攤上一場雨,就完了。麥口的時候恰恰是雨季的開始,要是趕上幾天連陰雨,那就只能眼睜睜等著爛麥場了。所以,只要等到好天氣,村裡男女老少齊動手,爭分奪秒打麥場。

  偌大的場上,幾大片麥場挨著排開,幾具牲口來回打場,大家各有分工,各忙各的。每個環節都要有人負責,一旦哪個環節怠工了,就要影響到全局。

  山子被生產隊長安排去掃場,二丫被叫去「打勤咧」,就是跑腿零使喚。馮玉姜跟一夥子女人都被安排挑麥草,農村女人大多良善,看馮玉姜大著肚子,還是挺照顧她的,幾個人只叫她負責轉草,就是用草叉把抖落了麥粒的麥草轉運到草垛旁邊,這個活兒不必緊趕,慢了也耽誤不了別的環節,相對輕省。

  一天打場下來,男女老少都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渾身的汗,汗水幹了一層又一層,只留下鹽分,身上像裹了一層鹽鹼,又潮又醃。

  這樣子回到家裡,要是還像前兩天那樣,再面對著清鍋冷灶,真要瘋了。娘仨一進家門,剛子就迎上來,拉著馮玉姜的手,衝她眨眨眼。

  其實,這時候天都黑漆漆的了,剛子再怎麼眨巴眼,馮玉姜也看不清,但她明顯感覺到了小兒子傳達的某種異常。

  怎麼啦?

  馮玉姜進了院子,一眼看到鍋屋裡的鍾繼鵬。鍾繼鵬正哈著腰,掀著鍋蓋子在攪鍋。鍋腔裡火苗旺旺的,映著鍾繼鵬那張門神臉,居然帶著一絲笑意。

  這鍾老爺在弄飯?他媽呢?真就在旁邊袖手看著?

  鍾繼鵬蓋上鍋,似乎是火候差不多了,他抽掉鍋腔裡兩根大的木柴,插到灰堆裡滅了火,拿燒火棍把余火打滅。

  「回來啦?能吃飯了。」鍾繼鵬扭頭看到這娘仨,居然帶著一絲討好的笑意說。「哦對了,壺裡有熱水,水缸裡的水曬得熱乎的,少兌點熱水就能沖澡了。」

  看他這樣子,娘幾個心裡都有些異奇。馮玉姜也懶得多問,便招呼山子和二丫洗手喝水,自己打了盆溫水沖澡。

  鍾繼鵬燒了一鍋米湯,棒子面煎餅,是馮玉姜兩天前烙好的,烙好的煎餅擱大瓦盆裡放著,這時節也可以吃上好幾天不壞。

  桌上擺著一碟青辣椒炒地蛋絲,那地蛋絲切得粗了點,但好歹沒炒糊,看著能吃。旁邊笊籬裡放著一把子剝好洗乾淨的蔥。

  鍾繼鵬一手端著一個碟子過來,往桌子上一放。

  「我真不會炒菜,沒法子,調了點涼菜。」

  這兩個涼菜,一碟子涼拌韭菜,韭菜切成寸段,只用鹽拌了。一碟子洋蔥拌青辣椒,看樣子放了醬油。

  鍾繼鵬臉上帶著一絲賣弄的神情。進鍋屋弄飯炒菜,這對他來說真是破天荒頭一遭。這時候要是老婆孩子再稱讚幾句,就太應景了。不過——

  馮玉姜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他奶呢?」

  「在她屋裡呢,說今天身上不舒坦,頭疼,想早點睡。」

  哦!果然裝上病了。也難怪鍾繼鵬臉上帶著一絲彆扭的討好,明知道他媽裝病訛人,倚風作邪,他也覺著沒臉,可又沒半點法子。

  這個家裡,馮玉姜漸漸的敢於發出自己的聲音來,敢跟鍾家兩位閻王反強了,鍾繼鵬夾在自己的媽跟女人中間,就真有些子不習慣的尷尬。

  鍾繼鵬覺得,自己過去這些年來真是太舒心了。

  馮玉姜不想去理會這些子。她的眼睛落在那兩碟涼菜上,不由得想起了前世一到夏天,很受歡迎的涼拌菜。這時節天氣熱,正是吃涼菜的時候。鎮上少不了怕熱怕弄飯的人家,現在鎮上還沒有賣涼菜的,要是弄個涼菜攤子去賣,包準能行。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19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58 PM 編輯

第22章  偷麥子

  馮玉姜想到了夏天可以賣涼菜的路子,可眼下還不能立刻就去做。

  她那四畝半的春茬,圖省事種了二畝多的春豆子,剩下二畝多,起早貪黑好容易把花生種上了,出苗也還行。現在這時節,旁人都已經耪過一遍草了,她那地裡小草冒著細密的芽,看得人心焦。要是再不耪地,等一茬草長起來,花生瞎了不說,有多少人等著看她家的笑話呢!

  另外這麥子一收完,隊裡就該分麥茬地了,她家總得分到三畝左右,還得種上。不能耽誤了墑情。馮玉姜在心裡打算,麥茬地再種一畝豆子,一畝棒子,都省事,剩下的栽地瓜。地瓜費事,可家裡總需要吃。麥茬豆子雖然不如春豆子管產,比旁的莊稼也還是省事划算的。

  再說,她這再有兩個月就該生了。

  馮玉姜吃了飯,看著二丫主動收拾了碗筷,便叫住閨女,說:「二丫,你那手上燎泡都破了,別再沾髒水,碗我來洗。」

  鍾繼鵬在一旁接話說:「你歇會兒,今晚這碗,我洗。不就是兩個碗嘛!」說完還特意多看了馮玉姜一眼。

  馮玉姜就笑笑,說:「變勤快了,真好。你要是經常這樣子,咱娘幾個累點心裡也不怨了。」

  鍾繼鵬被這麼一誇,反而顯得有些子不自然,端了一摞碗出去了。

  馮玉姜剛才吃了韭菜,才想著菜園裡的韭菜有兩天沒澆了,反正緊挨著河,看樣子得去提兩桶水澆澆,不能叫它幹著。這時節韭菜肯長,好吃,算是飯桌上主要的菜了,水尤其得跟上。

  「二丫,咱去園上看看去,帶個小點的桶。」

  二丫應了一聲,儘管累得不想動,但還是拎著個小鐵桶跟馮玉姜出了門。出門的時候,巴兒狗鍾大王尾巴調檔地跟著出來了,二丫沒去管它,就由它跟著。

  娘倆到菜園裡澆了韭菜,把新移栽的番瓜也澆了。天上半圓的月亮朦朦朧朧的,娘倆藉著月光慢慢走回家。

  「媽,你跟我繞到場上看看,我包手的手帕子放在場邊忘拿了。」二丫說。她這兩天聽了馮玉姜的話,用手帕子在手上纏了一道,不然磨的燎泡生疼。下午打麥場,她被分派打勤咧跑腿,不怕磨手,在麥場邊一時解下來忘了拿。

  馮玉姜說:「明天再找吧!」

  「那個手帕子怪新的,明天一早叫旁人拾去就別想要了。」二丫說。

  馮玉姜只好跟著二丫往場上轉。好在各村的場都是緊挨著村邊子,也不是太繞路,娘倆一會子就走到場上,馮玉姜在場邊站住,二丫便順著場邊跑去找手帕子。

  馮玉姜等了等,喊二丫:「找著了沒?」

  她話音剛落,就聽到有人喝了一聲。

  「誰個?」

  馮玉姜一轉身,看到有個人影從不遠處一個草垛子後邊轉出來。馮玉姜藉著月光打量一眼,沒認出來。

  「誰個?幹什麼東西的?」那人又喝了一聲,馮玉姜這時候聽出來了,是生產隊的場頭老王。

  那時候,各個生產隊都有專管看場的人,叫場頭。本村的場頭本來是有兩個的,另一個周老頭前陣子摔傷了腿,因為已經分地大包幹了,隊長就沒有再安排旁的場頭,眼下這場就只有老王看著。

  馮玉姜忙答應一聲:「是我。我找東西。」

  「烏漆麻黑的到場上找什麼東西?偷東西來了吧?」

  老王說著漸漸走近馮玉姜,在她對面站住,伸著頭湊近她瞅瞅,哦了一聲說:「我當是誰呢,還是山子媽呀!你這時候跑場上來幹什麼?」

  老王那句「偷東西」讓馮玉姜心裡有些不痛快,但也不好說什麼,就回答道:「我找東西,白天手帕子忘在場上了。」

  「這時候找什麼手帕子?白天新打了麥,總有些人惦記著來偷兩碗走家。」老王說。

  馮玉姜聽著這話不好聽,心裡來氣,可這大晚上的她不想跟這個王老頭在大場上多說話,便說:「這話怎麼說的?我空空兩手,拿什麼偷你的麥?我找著手帕子,就回去了。」

  老王揮揮手:「趕緊走,黑天跑到場上來,偷沒偷麥子誰知道?」

  「誰?躲在這兒裝鬼嚇唬人呀!」忽然傳來二丫的呵斥聲,正是從剛才老王出來的草垛子那邊傳來的。

  正說話的馮玉姜跟老王都是一愣,走近草垛子,馮玉姜一下子就懊悔了。

  是謝老三家的。

  月光下,馮玉姜看到謝老三家的正狼狽地緊靠著草垛,佝僂著腰,手邊還拽著什麼,細看竟是個裝滿大半截的布口袋。

  這情形,不用猜了吧?

  馮玉姜有一回聽鍾繼鵬提起過,這謝老三家的,勾搭上了生產隊的場頭老王,剛才馮玉姜只當是老王從草垛子那邊出來,沒成想後邊還藏著一個呢!怪不得這老王一上來就拿話唬馮玉姜,心虛地轉移注意力,誰想到叫找手帕子的二丫逮個正著。

  「我說怎麼看這裡有人影呢!現在你給我說說,到底是誰偷東西?」二丫指著謝老三家的,大聲質問老王。

  她聽見老王質問她媽,便繞過草垛走過來,沒成想撞上了背在草垛後張望的正賊。

  謝老三是個慫包,這謝老三家的是有名的不羞不臊,沒臉沒皮,慣會拿身子做交換。她能為著一點便宜跟鍾繼鵬不清不楚,她跟這場頭老王瞎攪混,也就不奇怪了。

  一樣飯養百樣人,還真是什麼人都有啊!

  四個人八隻眼都盯在了一起。馮玉姜心裡懊悔,也怪她考慮不周全,早知道就不來找什麼手帕子了,遇上這腌臢的事情。她拉了二丫一把,說:

  「不找了,趕緊走家。」

  馮玉姜腳步一動,那邊兩個人就急了,謝老三家的兩步搶過來,作勢就要給馮玉姜跪下:

  「她嬸子,你看,我家裡孩子都快餓死了,我這也是實在逼急了……」

  馮玉姜急忙一擺手,說:「你站直了,我可受不起。我只當什麼也沒看見,你們也只當我沒來過。」

  說完,馮玉姜拉著二丫扭頭就走。她倒不是怕這兩個人,也不是發什麼善心,她只是不想牽扯上這腌臢污穢的事情罷了。

  馮玉姜揣著個大肚子,緊走了一段,就有些不舒坦了,只好慢下步子。她小聲囑咐二丫:

  「你只當什麼也沒看見,回去不興亂說,誰也不能說,記住沒?」

  「知道啦,我不說還不行?」二丫答應。

  ******************

  白天剛打了麥場,滿場上東一個西一個到處是臨時堆起來的草垛子。也就是臨時堆一下,等曬乾了麥子,這些新麥草還要放開來再曬曬,再密實地垛成高大齊整的草垛子,便可以長期不動了。

  馮玉姜領著二丫,挺著肚子走不快,等娘倆就要走出麥場,望見村裡的房屋了,老王突然橫竄出來,攔住了她娘倆。

  「馮玉姜,你偷了生產隊的麥子,就想這樣走了?」

  馮玉姜停住腳,驚愕地看看老王,他腳邊居然還放著半口袋麥子。

  「你說誰偷麥子?」馮玉姜氣得不行。

  「就說你,人贓俱獲,你還能賴掉不成?」

  馮玉姜說:「你這是要反咬一口啊,你剛才跟誰偷麥子,我可是都看清了的。我也沒打算去告你,你也別來誣賴我。」

  老王呵呵兩聲,說:「人心隔肚皮,你怎麼打算的,誰能知道?你說我偷麥子,你沒逮著手,你偷麥子,我可是抓住現行了,我看你就是長了八張嘴,你現在也說不清。」

  看著老王那猖狂的樣子,馮玉姜氣得說不出話來。正所謂人善被人欺,她剛才但凡有一點惡意,拿住謝老三家的,也不至於弄到現在這境況。

  二丫這時候從馮玉姜身站出來,跟老王面對著面,指著他罵道:「你這個老無賴,我媽放過你,你反倒變成惡狗來咬人。你剛才幹了什麼,我可都看到了,假的真不了,你賴不到旁人身上去。」

  「小丫頭子滾一邊去,你跟你媽是一夥的,娘倆合夥來偷隊裡的麥子,我是場頭,我當場逮住你了,你說什麼誰信?」

  「死老東西,誰要是說瞎話誣賴人,誰不得好死,明天就死他一家子,死他全家一個不剩!」

  「賭這些咒有什麼用?有用的,到生產隊認罪去。」

  老王說著,伸手就來拽馮玉姜的胳膊,馮玉姜使勁揮開他,剛學會打汪汪的鍾大王見主人被欺負,這時候就撲上來了。

  鍾大王別看狗小,可還挺凶的,它兩隻前爪緊抓著地,腰一躬,一竄就撲到了老王的腳脖子上,抓住老王褲腿撕咬。老王一抬腳,把鍾大王踢出老遠,鍾大王嗷嗚一聲,在地上爬了兩下,才又爬起來。

  二丫一看,就衝過來推搡老王,三個人推來搡去,馮玉姜一腳拌在老王拿來栽贓的那半口袋麥子上,身子朝後,整個人就仰面摔倒在地上。

  「媽!」二丫驚叫一聲。

  這野丫頭沒顧上去扶她媽起來,而是一轉身,不知從哪裡抓了塊鵝蛋大的石頭,一甩手就朝老王頭上狠命砸去。石頭砸在老王額角上,立刻就砸出了血。老王捂著額頭哎呦拉跨地蹲了下來。

  「媽!」二丫跑過來,手足無措地看著馮玉姜,「你能起來不?」

  馮玉姜只覺得岔了氣似的,一陣子心慌發懵,肚子好像是一下子脹了似的,也試不著疼,就是脹的慌,脹的難受,有種喘不過起來的感覺。

  「老混蛋,我媽要是出了事,我拿刀剁了你餵狗!」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20 PM

本帖最後由 yalila 於 2014-12-14 07:59 PM 編輯

第23章 打場頭

  馮玉姜這麼身子朝後,整個人仰面摔倒在地上,不動胎氣是不可能的。

  她漸漸地覺著肚子疼,身上冒虛汗,自己抱著肚子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爬不起來了。

  她掃一眼那老王,他捂著流血的頭,正坐在地上。二丫一石頭砸過去,破是破了,要砸暈他這麼大個人還真不太可能。他看見事情鬧大了,馮玉姜只怕要出事,自己也嚇虛了,索性抱著頭裝死。

  誣人小偷小摸是一回事,害人子孫後代是另一回事。誣人偷點麥子也就是個糾紛,害人子孫那就是血仇了。

  不論哪個男人,他就是再不拿自家女人當回事兒,碰上這事也得跟你拚命,單就從面子上也過不去呀,何況還是身強力壯脾氣惡的鍾繼鵬!

  老王這下子覺得這事鬧大了。他開始只是怕馮玉姜去生產隊告狀,跟謝老三家的一合計,就設了個套子想拿捏馮玉姜,抓她個把柄,尋思馮玉姜要是害怕服軟求了饒,便不敢再說出去今晚的事。要是馮玉姜真的跟他們硬對上,他是場頭佔著上風,馮玉姜一時也說不清白,生產隊也不好怎麼著他。

  老王心裡便暗暗打定了注意,一定要咬死口,就說是馮玉姜偷麥子叫他當場逮住,她自己緊張不小心絆倒的。

  二丫見馮玉姜樣子十分難受,到底人小,便嚇得慌神了。馮玉姜起不來,乾脆靠著二丫的胳膊慢慢躺平,自己心裡叮囑自己不要亂動彈,叫二丫:

  「趕緊去找人來。」

  二丫想要跑去喊人,可又不放心扔下馮玉姜,急得哭了起來,放開了喉嚨沖村裡大聲喊人。這裡已經緊挨著村頭,大晚上的四周安靜,二丫的喊聲很快就驚動了人。

  馮玉姜被抬進村裡的衛生室時,鍾繼鵬已經接到消息趕到了。他一手推開圍著馮玉姜的幾個女人,鐵青著臉,問了一句:

  「你怎麼樣?」

  馮玉姜說:「不知道。肚子疼。」

  那時候各村裡衛生室是有的,並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醫生,也就是找個有些子文化的人,到上頭培訓一陣子,回到村裡來當赤腳醫生,所謂的「赤腳」,大概就是一邊給人看病,一邊赤腳下田幹農活的意思。這樣的赤腳醫生,只是看個小病小災,但凡遇上要緊的病情,自己就先慌了。

  赤腳醫生給馮玉姜把了脈,也沒有什麼好的法子。村裡的小衛生室,也就是治個頭疼腦熱,幾樣子最常用的藥。遇上這樣的情況,他就算懂也沒有可用的藥啊!

  赤腳醫生也是本村人,按村裡輩分低了鍾繼鵬一輩。他抬起頭,跟鍾繼鵬說:

  「四叔,我看這恐怕要滑胎,幸虧四嬸子自己懂一些,跌倒了就躺下沒亂動,現在先讓她這樣躺著,你還是想法子送去鄉里醫院吧!」

  聽了這話,立刻就有村民張羅著走出去,到生產隊牽驢套車。

  鍾繼鵬又問:「怎麼澆個園,澆出了事來了?」

  馮玉姜微瞇著眼還沒開口,旁邊二丫吧啦吧啦就跟鍾繼鵬一五一十都說了。一個村子就那麼大,誰還不知道誰的底細?在場的人一聽,心裡也就差不多明白誰是誰非。

  鍾傳軍這時候跟山子一起趕到了衛生室,鍾繼鵬掃了一眼侄子和兒子,吩咐道:「傳軍,你領著山子,把你嬸子看好。」說完,一轉身就出了衛生室的門。旁邊的人尋思他這是要去出氣,便紛紛想要攔住他,奈何這鍾繼鵬身高力壯,幾下子扒拉開眾人,瞪著兩隻惡狠狠的眼珠子就朝麥場上去了。

  再說老王,見眾人七手八腳抬走了馮玉姜,自己頭上流了幾滴子血,也不好湊熱鬧去衛生室包紮,到底還是做賊心虛,只好繼續裝死在原地坐著沒動。旁邊也有好事者在跟他扒拉這事,老王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著。這時候,鍾繼鵬氣勢洶洶地就來了。

  鍾繼鵬遠遠地看到幾個人影,判斷有那老王。他直奔著過去,順手從草垛上抽出一把草叉,掄起來奔老王劈頭蓋臉就抽了過去,周圍幾個說話的人嚇得趕緊躲開。

  這一叉過去,罩頭抽在老王身上,老王哎呀一聲,知道要遭了,顧不上再裝死,爬起來就跑。鍾繼鵬使足了勁,緊趕著又補上一草叉,這一叉,直接把老王抽得趴倒在地上,不裝死也爬不起來了。

  那時候,草叉都是木叉多,長長的槓子,前頭分成三股。老莊戶不喜歡用鐵的草叉,沉,不服使。鍾繼鵬兩叉下去,草叉前端就打斷了。幸虧是木叉,也要是鐵草叉,估計這老王就永遠不用再爬起來了。

  旁邊幾個人看著怕出人命,這鍾繼鵬氣性一上來什麼都幹得出來的,幾個人就趕緊圍過去,拉的拉抱的抱,總算攔住了鍾繼鵬再來一叉。

  老王半天才緩過氣來,躺在地上哎呦拉跨地直叫喚。

  「哎呦,你個鐘繼鵬,你打我,你打我老社員,你打我老場頭啊你!」

  「老你媽個X!敢騎到我頭上拉 屎了!」鍾繼鵬破口大罵。

  幾個拉架的人連忙勸說鍾繼鵬,安撫他先去顧自家女人要緊。鍾繼鵬恨恨地扔掉打斷的草叉,回衛生室。

  許多年後,二丫說起鍾繼鵬打場頭老王的情節,還是大喊解氣:

  「我爸那人,冷不丁也能幹點好事。」

  ******************

  馮玉姜大半夜被一輛毛驢車送進了鄉里的醫院,她這次在床上整整躺了四十多天。

  那時候一個鄉鎮小醫院,也沒有什麼太好的保胎藥,也就是打幾針黃體酮,吃點中藥,醫生的法寶就是臥床保胎。要說這臥床可真不是什麼好事,一天到晚,兩天到黑,就這麼躺在床上,連上個廁所都不給去,勒令在屋裡解決,真是比坐牢還難受。

  馮玉姜想著自家花生地裡的草,想著分給自家的三畝麥茬地,心裡真要著火了。可她還真不敢跟肚裡的小東西強,只要她下床活動一多了,出血的現象就明顯,就只好老老實實躺著。

  整天就這麼躺著,二丫或山子一天來給她送三頓飯,有時候鍾繼鵬也會送飯來。不管是誰來了,床底下那個蓋著的灰色瓦罐,就歸他處理了,處理的不及時醫生還要叨叨兩句。

  那是馮玉姜用的尿罐子,罐子上繫著拎繩,看著山子跟二丫拎出去倒了,馮玉姜還不覺得什麼,看到鍾繼鵬一臉平淡地拎出去倒了,馮玉姜簡直覺得天上要下紅雨了。

  鍾繼鵬,還真是拿這個鐘家小五子挺重視的!

  「家裡那一攤子事,怎麼弄?」馮玉姜問。

  鍾繼鵬說:「我找隊長說了,我說你自己看著辦,要是打算讓鍾家這好幾口人餓死,你就別管!」

  「隊長叫人幫忙種了?」

  「說了,麥子照人口分。麥茬地,隊裡找人給種上了,主要還是傳軍牽的頭,又找了兩個人手。傳軍這孩子,比他爸媽強。花生地裡的草,山子跟二丫抽放學的功夫,也耪得差不離了。」

  馮玉姜說:「兩個孩子下田去耪地,你倒是真能看的下去。」

  「你行了吧你,慫女人!我這一陣子忙得顧頭不顧腚,你就少牢騷點吧!」

  鍾繼鵬的口氣並不和軟。馮玉姜喝著粥,就笑了。

  「你忙就忙,顧家就顧家,你非得罵我一句能舒坦還是能怎麼地?」

  鍾繼鵬說:「我罵你就是能舒坦,怎麼地?」

  馮玉姜懶得再理他了。只不過有件事,她還是沒放下心來。

  「那場頭老王,怎麼樣了?」

  「老王?能怎麼樣?活著呢!三年兩年死不了。」鍾繼鵬說。看到馮玉姜不滿的眼神,才細說道:

  「你們也是笨,二丫本來拎著個桶呢,剛澆過園的桶,濕的,裡面一粒麥子都沒有。老王拿來栽贓的口袋,咱家沒有,是生產隊的,本來擱在他場屋子裡的。你說你一個兔子膽的大肚婆去偷麥子,誰信?」

  馮玉姜說「這樣就行了?他不咬了?」

  「也不是,他還說你先偷了口袋呢!他那事,有人經眼了。謝老三鄰居家的女人,揭發謝老三家的背了兩回麥子回家,你出事那天晚上就背了一回。生產隊到謝老三家裡一翻,就給翻出來了,新麥,還沒幹好呢!那女人就把老王捅出來了。估計老王自己也沒少往家裡倒騰。」

  謝老三家鄰居的女人?馮玉姜想了想,想起來是誰了,心裡仍舊有些疑惑。

  「你說張老二的女人?她怎麼就逮准了時機幫了咱的忙?」

  鍾繼鵬的臉上就有了某種彆扭的表情。

  「謝老三家的勾搭過張老二,讓張老二給她家做白工。」

  馮玉姜驚愕了半天,才閉上嘴。這年頭,這樣一個民風淳樸、傳統守舊的小村莊,竟也有這樣的極品。要說鍾繼鵬當初沾上這麼個女人,還真夠沒臉面的。

  農曆六月初六,馮玉姜忽然就臨產了,離正日子還有二十多天,馮玉姜壓根就還沒準備東西。當天早上她吃了鍾繼鵬送來的菜粥,鍾繼鵬剛走沒多會子,就覺著了,肚皮一陣陣的緊縮著,一陣陣的痛。

  這感覺,馮玉姜不陌生,有了前邊四個孩子的經驗,她倒也沒有緊張,從容地叫來了醫生。

  馮玉姜前邊四個孩子都是在家裡,兩個大的是接生婆給接生的,後邊兩個小的,在家裡自己生下來,家人喊赤腳醫生來剪斷臍帶,就成了。馮玉姜這頭一回進了醫院的產房,很快就順順當當生下了鍾家小五子。

  一點都不意外,是個小小子,不胖,小胳膊小腿都細細長長的,身量也長,一看將來就能長個大個子。

  因為住院加早產,馮玉姜根本就沒準備嬰兒的包被子,接生員就去找馮玉姜自己的衣裳。接生員很有經驗地拿了馮玉姜一條洗乾淨的褲子,那時候化纖的衣服還是時興貨,農村女人的衣裳不外乎都是棉布的,穿舊了的,恰恰軟和。

  接生員把紅蟲一樣的嬰兒放在褲子上半部,褲襠往上,小腦袋正好從褲.襠裡露出來,把兩條褲腿兒從小脖子下邊交叉過來,再從嬰兒身後拉過去,便嚴嚴實實把小嬰兒包裹了起來。

  這褲子包嬰兒,可比上衣好用多了。

  馮玉姜忽然想起前世小兒子是在這年秋後生的,而現如今,是六月裡。

  接生員包好了嬰兒,攙扶著馮玉姜從產床上下來,馮玉姜自己收拾好衣服,慢慢地走回了病房,接生員抱來小兒子,放在她身邊。

  「有福之人生在六月,無福之人死在六月,這小小子,是個有福氣的。」接生員笑著說。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7:2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10:23 PM 編輯

 第24章 月地裡

  鄉醫院離著供銷社不遠,鍾繼鵬接到信兒趕來時,小五子已經包裹得好好的躺在馮玉姜身旁,馮玉姜半躺著靠在病床上,仔細地盯著小兒子看。

  「像誰?像我不?」鍾繼鵬伸頭湊過去。

  馮玉姜沒搭言。鍾繼鵬自己細細看了好一會子,說:「這剛生出來的鮮孩兒,也看不出來像誰。」

  馮玉姜瞟了鍾繼鵬一眼,沒反駁他,可是這孩子,實實在在隨了馮玉姜,隨得那麼真切,模樣秀氣氣的,根本不像鍾繼鵬。

  被馮玉姜那麼一瞟,鍾繼鵬開始找理由圓自己的話。

  「小孩子,長相不作數的,長大了肯定隨我。要是隨你也行,個子可千萬不能隨你,你看你長得還沒個刷疙瘩高。」

  刷疙瘩,是當地刷鍋的工具,也叫「刷把兒」,用打掉糧食的高粱穗子紮成,也就兩拃來長。馮玉姜身量的確不高,又顯得瘦弱,被鍾繼鵬這樣貶巴了,也不想惱。

  她自己也不希望孩子隨了她的身高。

  「你家這孩子,長胳膊長腿,一看將來就能長個大高個子。」說著話進來一個護士,伸出手指點了點嬰兒紅紅的小臉,轉向鍾繼鵬。

  「你這人,真不知道體貼,她生完了孩子,連口水還沒喝上呢!」

  當地對產婦禁忌很多,包括產婦不能喝白水,一定要放些子東西在水裡才能喝,說不然會落病。鍾繼鵬這才想起自己匆忙過來,是空著兩隻手的。他轉身出去,不多一會兒拿了包紅糖進來。

  馮玉姜喝了鍾繼鵬倒的紅糖水,在床上躺下,鍾繼鵬也在病床邊坐下,眼睛盯著小嬰兒,嘴裡跟馮玉姜說:

  「我去找個毛驢車來用用吧?」

  馮玉姜說:「行啊,你順便去場上多扯點麥草。」

  孩子一旦生下來,也就可以出院了,那時候還沒見哪個女人生完了孩子需要住院的。兩人兩句話就安排妥了出院的事。鍾繼鵬牽著驢車,驢車上鋪了麥草,拉著自家女人和新生的小兒子回家去。

  生孩子扯麥草,那是必須的。要知道產婦生完了孩子,身上一時半會兒乾淨不了,那時候也沒那麼多女性的衛生用品,老百姓也沒有別的法子,就是給產婦身下鋪一層厚厚的麥草,吸髒,軟和,要是冬天的話還保暖。

  可這是六月裡,三伏天。

  有福的孩子生在六月,不用挨凍啊,要知道那時也沒見過空調,小嬰兒的屋子裡又不敢生爐子,怕有煤氣,十冬臘月生下來的孩子,整天裹得厚厚的,換一回尿布,就得挨一回凍。六月裡生的孩子就享福了,不用挨凍,好擺弄。

  可大人就受罪了。坐月子的規矩多著呢,三伏天裡,呆在屋子裡悶著,還要穿著長衣服,不興露出胳膊腿,不興吃涼飯,一定要熱乎乎的,不興洗澡洗頭,怕落下產後風……只能說,那滋味真不是容易熬的。

  產婦吃東西的規矩也多。除了不興吃涼飯喝白水,還包括不興吃「樹頭子」,但凡樹上結的,都歸於「樹頭子」之列;不興吃油炸的東西,不興吃生的東西,不興吃菜葉子,不興吃蔥姜蒜,不興吃熬過的油……

  不然就會「差奶」,奶水就沒了。

  馮玉姜真不知道這些「不興」都是怎麼興起來的,到底是怎麼來的規矩呢?她前世伺候兒媳婦坐月子,聽人家醫生說過,這麼多「不興」根本就沒有道理。可現在,馮玉姜沒人去講這個理,

  孩子生下來三天,照例要到娘家門上報喜。

  生孩子報喜,要帶上紅蛋,去娘家門上放鞭炮。紅蛋是把雞蛋煮熟了,用紅顏料染的。當地農村各個小賣部裡都會賣這種染紅蛋的顏料,生女孩,染成水紅色,生男孩,染成大紅。娘家的親戚朋友看到紅蛋,不必問,就知道生的是男是女了。

  紅蛋的數量,最吉利的是九十九個,可現下雞蛋還屬於稀罕物,莊戶人家除了逢年過節,輕易是不捨得吃雞蛋的,一個雞蛋,拿到供銷社能換回兩盒火柴呢!老百姓沒那麼大的財力,一般都是準備十九、二十九、三十九個紅蛋,帶「九」的數字就可以。

  依著鍾母的意思,這孫老太家再好,也不過是個碰巧認下的乾親,犯不著這麼正兒八經,但馮玉姜不同意,人孫老太一家真沒拿她外氣,對她足夠好了。

  鍾繼鵬對此有自己的心思,孫家家大勢大,跟孫家結交也沒有虧吃,再說,的的確確欠著人孫老太的恩情呢,不去報喜,要留話給人家說,去了,又不是什麼壞事。

  鍾繼鵬是帶了三十九個紅蛋,買了一大掛鞭炮,去孫老太家報的喜。頭晌去的,下午回來,明顯喝了酒,不過倒是沒喝醉,他不能喝醉,回來時自行車後頭帶著個筐子,裡面放著娘家回禮的生雞蛋呢!

  閨女生孩子報喜,娘家給回禮,風俗都是這樣的。這報喜用的是煮熟的紅蛋,回禮則都是生的雞蛋,疼閨女的人家,給的雞蛋會比報喜的多,有的還會再給兩斤小米和紅糖。這些東西,都是留給閨女坐月子吃的。

  孫老太家給鍾繼鵬帶回來的,是六十九個雞蛋,還有五斤小米,四兩胡椒。

  產婦坐月子,這不能吃,那不能吃,雞蛋和小米是最佳的營養品了。雞蛋煮成荷包蛋,放紅糖還有胡椒粉,連湯帶水地吃,這在當地有個專有名詞,叫「雞蛋茶」。

  產婦吃胡椒,可以驅寒氣,防止產婦受寒,還能保護嬰兒吃了母乳不拉稀。有沒有道理,沒人說得清,反正當地女人生了孩子,都要吃的。

  鍾母再惡,也得給兒媳婦伺候月子,這也算是當地不成文的規矩吧!哪家的婆婆平白無故不給兒媳婦伺候月子,那是要叫人戳脊骨罵的。不過這伺候月子是怎麼一個伺候法,差別可就大了。

  馮玉姜剛出院回到家那天,下了毛驢車,便有好些子左鄰右舍的女人來看新生的嬰兒,鍾母當著那些人的面,端了一碗雞蛋茶來到馮玉姜床前。白瓷大碗裡臥著五個荷包蛋,放了夠量的紅糖和胡椒粉。

  馮玉姜也當著眾人的面,叫二丫拿了兩個碗來,把這碗雞蛋茶分成了三份,給了鍾母一個雞蛋,也給了剛子一個,分好雞蛋,另外再續上熱水,放上紅糖,叫二丫端去給鍾母。

  上敬老,下愛小,這也算是個媳婦該有的禮節吧,媳婦會把雞蛋茶分給婆婆吃,其中也有感謝婆婆伺候月子的意思。

  剩下三個雞蛋的雞蛋茶,就是馮玉姜生產後的第一頓飯。

  這之後,鍾母其實根本就沒再管過馮玉姜。馮玉姜也不指望鍾母照顧她,二丫跟山子都放暑假了,二丫照顧她,比鍾母要舒心的多。飲食不外乎是這樣的:每天早晨三個雞蛋的雞蛋茶,有時二丫放了四個,馮玉姜也就會給剛子一個;中午小米飯,晚上小米飯。

  那小米飯不像平常吃的小米飯,比米飯稀,比米粥稠,做的軟軟的,吃的時候放紅糖,這種專給產婦吃的小米飯,叫做「米粘食」。小米補中氣,產婦生孩子之後體虛,吃這東西是很好的。

  馮玉姜坐月子,二丫儼然成了家裡的小主婦。

  二丫覺得,她媽還是吃得少了,不說旁的,奶水就不足。奶水不足,說明產婦沒吃好,營養沒跟上。

  二丫決定給她媽加餐。第六天,二丫早晨做雞蛋茶,雞蛋放了五個。

  馮玉姜見雞蛋多了,按習慣給了剛子一個。剛子九歲,正是記吃不記打的時候,看見什麼能吃的東西都想咬兩口。儘管背地裡被山子跟二丫訓過了,但一見到白白軟軟的荷包蛋,還是管不住嘴。

  第七天,二丫就把雞蛋增加到六個。

  「你當上小財主了,怎麼弄了六個雞蛋?家裡那幾隻雞一天下不了兩個蛋,這樣子下去,報喜拿回來的六十九個雞蛋,能夠吃幾天的?」馮玉姜說二丫。

  「吃光了讓我爸去買,媽你生小弟,難道還不給吃飽?鄰居嬸子說月地裡吃不好,會傷身的。你要是真捨不得,你就別分給剛子,他吃什麼都能飽。」

  第九天,該送米子了。在其他很多地方,生孩子辦滿月酒。在這裡,生孩子也有類似於滿月酒的禮俗,叫做送米子。

  送米子,親戚朋友都來賀喜,這其中主要還是娘家人。馮玉姜前面四個孩子,因為根本沒有娘家來客,都是冷冷清清的。

  來客一般會帶著糧食、紅糖、雞蛋、花布之類的東西到產婦家裡來,看望嬰兒。這花布過去也有講究,三尺花布,生男孩一般送的紅花布,生女孩一般送的是綠色或水紅色花布。

  家裡的至親,像姥姥,姑舅兩姨,還要給嬰兒送上一份見面禮錢。

  如果生的是男孩,就是在第九天送米子,如果是女孩的話,第十二天送米子。

  這個地方,其實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單從一出生,就弄出這麼多不一樣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0 PM

第25章 送米子

  馮玉姜沒想到,孫老太來送米子,還帶著那老些人。

  孫家二嫂、四嫂都來了,還帶來四個小傢伙。一隊人馬,熱熱鬧鬧地進了馮玉姜的屋裡。孫老太帶來的四個孫子,大的已經十五六歲了,是孫老三家的,孫老三兩口子聽說都在部隊上,只有這一個孩子,來奶奶家過暑假的。小的才剛剛四歲,是孫老四家的小三子,胖乎乎的,虎頭虎腦,十分討人歡喜,一進門,就跑過來往馮玉姜的床上爬。

  「小妹妹呢?我要小妹妹!」孫家小三子爬到床上來,張著兩隻小胳膊,就想去抱鍾家小五子。

  孫家四嫂趕緊一把把他抱下床,笑著說道:「哪來的小妹妹,姑姑生的是帶把兒的,跟你一個樣!」

  「想要小妹妹,叫你媽有本事自己生去!」孫老太一腳跨進屋裡,笑著打趣,對馮玉姜解釋道:「這小東西,上了小妹妹的癮了,整天想要小妹妹。頭兩天看見旁人家兩歲的小小子,穿著個花衣服,非說人家是小妹妹,硬叫他媽抱去他們家裡喂。」

  孫老太說著走過來,坐在馮玉姜床邊,審視了一下她的臉色,問:「怎麼樣?能吃不?坐月子一定要能吃才好,撐不起肚子,身子要受虧的。」

  送米子,家裡來了好多親戚,但馮玉姜是踏踏實實坐在床上的,她是產婦,正在月地裡,按理就該這樣。反過來她要是跑出去招呼客人,才要被女客們數落。

  馮玉姜說:「還行,平時的飯量。」

  「平時的飯量哪裡行,放開了吃,一定要把肚子撐起來。你看你四嫂子,坐月子的時候吃不多東西,你看現在瘦的跟個小刀螂似的。

  混個溫飽的年月裡,老百姓難免把「胖」當成健康和福氣。太瘦了,還會遭到嫌棄。孫老太這麼一說,孫家四嫂就在旁邊咕咕地笑。

  「你小點聲兒,個呆貨,驚著小娃娃。」鍾老太呵斥。當地人說「小娃娃」,是專指那些小小的、吃奶的小嬰兒。

  孫四嫂挨了罵,也不惱,反而壓下聲音笑著說:「我一歡喜就給忘了。」

  一屋子人在這兒說笑,都各自壓低了嗓門,小麼小聲的,怕吵到床上的小娃娃,小娃娃嬌氣,不能大聲,會嚇到的。就連那四歲的小三子,也叫孫家四嫂壓制著不許大聲叫嚷。

  孫老太又問了些家常,吃什麼呀,奶水夠不夠呀,孩子肯不肯睡呀之類的,馮玉姜頭一回體會到了有娘家人送米子的風光,心裡邊暖暖的,就難免感動。

  山子這時跑進來,說:「媽,外面要放鞭炮了,你看好小弟。」

  孫老太一拍大腿,說:「這些子不著調的,這還沒準備好呢,趕緊去叫先別放,等一等的。」

  一直沒露面的鍾母終於肯露面了,手裡拿著個簸箕進了屋,先笑著跟孫老太打招呼。

  「老嫂子,你來啦?我這滿院子忙,等會子有功夫了找你好好拉呱。」

  鍾母說著把手裡的簸箕遞給馮玉姜,馮玉姜接過來,從頭到腳地罩住小娃娃。據說,拿簸箕罩上,就能隔絕聲音,放鞭炮不怕吵到小娃娃了。

  農村裡有些風俗習慣,很奇怪,也很有趣,至於有沒有什麼道理,誰知道呢!

  屋裡的女客們關緊了房門,告知外面說準備好了,大門外邊的鞭炮聲很快就響了起來。鞭炮響過後,馮玉姜拿開簸箕,孫家二哥小心推開屋門,伸頭進來看了看,一臉的笑。

  「我能進去不?」

  孫老太說:「要進你就進,頭都伸進來了,還問能不能進!」

  屋裡住著的是產婦,照理說,男人是不能隨便進來的。但這孫老二,今天出任的是小娃娃舅舅的角色,看望小娃娃是應該的。

  「舅舅」在農村裡是個很特殊的角色。小娃娃送米子,只要有舅舅,是一定要到場的,不然就顯得舅舅不夠重視;小娃娃從小到大,像送米子、考大學、結婚之類重要的喜宴,只要舅舅到場,上席是必須舅舅來坐的,就算是再有身份的人來了,他也得老老實實坐在舅舅的下席,不然,那就是不知好歹。要是有那不開眼的主人家,安排了什麼人坐在舅舅上頭去,是要被人罵豬狗不如的。

  小娃娃滿百日,剃百日頭,得要舅舅來剃的,小娃娃嬌嫩,其他人碰不得,唯有舅舅剃頭才放心;有什麼為難事情,找舅舅,舅舅是必須給外甥撐腰的;就連外甥大了不正幹,二郎八蛋,走了歪路,也要找舅舅,舅舅打外甥一頓那就是活該,該管!其他人來管,就理不直氣不壯了。

  所以,在很多地方的農村,「舅舅」是特權,是權威。

  今天這樣的日子,孫老二進這屋子,理所當然。

  孫老二湊到床前,也不敢抱,伸頭看了看那軟骨隆咚的小娃娃,便說:「小外甥,舅舅這頭一回看見你,那不能白看一回。」

  說著,就掏出二十塊錢來,放在小娃娃的腦袋旁邊,馮玉姜連忙推讓,這二十塊錢,就是親舅舅,也是過過的了。孫老二擺了一下手,也不跟她多言,轉身問孫老太:

  「媽,你給小娃買的帽子呢?

  孫老太便從旁邊一個大包袱裡掏出一頂絨線小帽子。當地送米子,姥姥要給小娃娃買衣服、毛毯之類,其中是萬萬不能少了一頂帽子的,所以大夏天集市上照樣擺著絨線帽子賣,不奇怪。

  這帽子,不光是給小娃娃圖個「冒頭」的吉利,寄望他(她)將來出人頭地,高人一頭,更重要的是,帽子在送米子的風俗裡擔當著重要角色。

  這帽子,是用來收見面禮的。小娃娃頭一回見面,你得給錢!至近親戚給小娃娃出見面禮,就要放在這帽子裡,大概是寓意「冒頭金貴」吧!

  不過這見面禮放進帽子,也不是那麼隨便的,得有個講究。

  孫老太拿著絨線小帽子,望著鍾母笑:「他奶奶,你先鋪底子?」

  對,就是這麼個講究,給見面禮,就要當奶奶的第一個掏錢,然後其他親戚才能把禮錢放進帽子裡,等所有的親戚都給完了,最後才輪到姥姥,這叫做「奶奶鋪底子,姥姥封頂子。」

  奶奶鋪底子,也不是隨便鋪的,給出的禮錢,不能太低,低了讓人小瞧,起碼不能比普通親戚低,可也不能太高。因為「姥姥封頂子」,姥姥給出的禮錢要是最多的,要比帽子裡任何一份禮錢都多,才能「封頂子」。

  奶奶給的太高了,讓人家當姥姥的封不住頂,那是親家不和睦的表現,是要讓產婦娘家丟面子的,娘家自然就會惱恨起來。

  而今孫老太開口叫鍾母「鋪底子」,鍾母的臉色立刻就尷尬起來,習慣使然,馮玉姜以前沒娘家,鍾母以前也沒給四個孩子鋪過底子,一塊錢都沒準備,一下子就撐不住臉了。

  撐不住怎麼辦?鍾母總不能當著那麼多親戚的面,說自己根本就沒準備吧?

  鍾母在身上乾掏了兩把,強笑著說:「你說我這記性,準備好好的,沒帶在身上,你說我這記性有多差!」

  鍾母說著,轉身出去了。馮玉姜知道,鍾母一准去找鍾繼鵬要去了。現在家裡收入少、開銷大,鍾繼鵬也沒有幾個餘錢,鍾母手裡是該有幾個錢的,可不到萬不得已她怎麼肯拿出來,那些子錢是她給自己留的倚靠。

  看著鍾母出去,孫老太也不說破,跟馮玉姜閒聊:「你這都三個兒子了。兒多老母苦,我五個兒子,真是沒少受罪。你這三個兒子,養大成人,娶妻成家,肯定夠你苦的。」

  「苦唄,使勁多苦錢,真苦不著錢叫他打光棍去!」馮玉姜指著小五子說,便引起一陣壓低的笑聲。

  「往後也不牢靠再生一個了,你這月地裡一定好好養著,千萬不能落下病,過去這女人家,有誰個月地裡沒落下病的?這最後一回,把月子坐好了,還能把前邊受的虧養回來。」鍾老太交代著,忽然想起來問道:

  「這尿布屎布,你婆婆給洗的?」

  「都是二丫洗的。」馮玉姜說。

  也幸虧是六月裡,尿布好洗。鍾繼鵬不能指望他,這陣子巧不巧能進一回鍋屋,已經是行好了。山子一個大小子,勤快是勤快,洗尿布不行的,洗不乾淨。至於鍾母——

  「你那老婆婆都不給洗?」

  「不給。」

  孫老太一拍大腿:「我看你婆婆還沒老好啊,比我年輕,好胳膊好腿,讓這麼個小丫頭替她洗尿布,她丟不丟人?我這來到你家,也沒見她過來幫你伺候小孩服侍大人,根本不照面,她就能耐得住?」

  馮玉姜苦笑。她想起生大丫的時候,正是農忙,生下才四五天,她就下床做飯洗尿布了,也沒見鍾母一個好臉色。生了好幾個孩子,哪有正兒八經做個月子?現如今也就是享了二丫的福了。

  說著話,鍾母進來了,寒著臉把手裡的十塊錢丟進絨線小帽子裡,也沒說什麼。見奶奶鋪了底子,親戚們紛紛開始出禮,等旁人都出完禮,孫老太掏出五十塊錢,壓在最上邊。

  那時候來往輕,一般親戚,出禮的少,基本也就是三斤或五斤麥子,也有給二斤麥子的,再加上兩包紅糖,就差不多了。至近的親戚,再添上一塊花布,一二十個雞蛋,就很像樣子了。

  這孫老太一掏就是五十,鍾母當初給大丫出門子的壓腰禮也才三十呢,屋裡有的女人就忍不住議論,這乾姥姥真是闊氣,親姥姥也不定能比。

  馮玉姜連忙說:「媽,不能這樣,二哥剛才都給過了,你不能再給這麼多。」

  「你不用管,這都是他們幾家零零碎碎給我的私房錢,我平常哪用花什麼錢?給小外孫攢媳婦本了。」

  她這麼一說,屋子裡又一陣哄笑。

  「我留這些錢幹什麼?兒孫管用,我不用留錢,兒孫不管用,我留錢也沒用,錢能給我養老送終?錢能給我端湯倒水?錢能給我哭靈戴孝?將來老了有個病啊災啊的,還不是得指望兒子媳婦照管?」

  孫老太說著,就明顯地瞟了鍾母一眼,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待兒媳婦我平心,兒媳婦等我老了不能不管我。我留錢有什麼用?等到我病了老了,歪在床上不能動彈的那天,還不得指望著兒媳婦給我端口熱水?我那些孫子孫女,尿布屎布我都給洗,莊戶人有句話說,有福不享是憨種,有罪不受是孬種。有活不幹,我不當那孬種。」

  說著,孫老太就問鍾母:「親家,我這人吧,一根腸子通到底,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孫老太性子剛強,脾氣直,也有仗義的資本。她這麼一番子話,真叫鍾母掛不住臉,就像是板凳上撒了圪針,坐不住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10:32 PM 編輯

第26章 雞蛋茶

      用一句土話說,鍾母那是個相當辣害的人,「辣害」是這裡形容一個人厲害潑辣死難纏的意思。可是,同樣也有一句俗話,形勢比人強啊!

  這孫老太,雖說不是馮玉姜的親娘家,但人家擺出來的架勢那就像親娘家,家大勢大不說,今天孫老太這是帶著一堆的兒子、媳婦、孫子,駕著馬車,拉著一車東西,到鍾家送米子來了,鍾母就是再辣害,她也不敢在這兒跟孫老太叫板開戰。

  見鍾母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的半天沒搭話,孫老太就笑著又墊上一句:

  「當然啦,咱這就是自己娘母的拉閒呱,親家母你拿我閨女好,我閨女心裡都該知道的,她要是不領你的恩情,看我怎麼數落她!」

  這下子,弄得鍾母都找不著話說了。鍾母憋了半天,說了一句:

  「是呢是呢,山子媽,她性子好,待我不錯,比我那個大兒媳婦強一百色。」

  這就把大兒媳婦給墊舌板子了。

  話說這鍾老大家的,就是個便宜蟲,專往那便宜裡頭鑽,今天這邊辦喜事送米子,她自己裝病沒來,鍾老大也叫她管著沒敢來,倒是把三個半大的兒女都使喚來了,還抱著她孫女子,那架勢,那就是活兒不給你幹,擎等著吃飯喝雞蛋茶來的。

  鍾母能不厭煩夠夠的嗎?

  今天馮玉姜家擺了三桌。屋裡肯定坐不下,就在院子裡搭了個棚子,也沒值當請什麼廚子,找了本村兩個相處不錯的婦女來幫忙,山子、二丫跟著刷碗端菜。

  菜那時候也沒什麼菜,不過鍾繼鵬自己覺得自己上著公家的班,是有些身份的,不能太掉了架,是按照農村人家辦喜事的高水平辦的。

  農村人家辦喜事,要分個大喜事、小喜事。娶媳婦、出門子是大喜事,像這送米子、蓋房子之類就是小喜事。大喜事講究「八大碗」,小喜事,一般的六個就行了。鍾繼鵬按的是八個,菜色是鍾繼鵬親自定下的,既要講究面子,又不能太花費。

  兩個涼碟,一碟子豆腐絲,一碟子拌黃瓜,為了好看上檔次,鍾繼鵬買了半個豬耳朵,黃瓜裡放了幾根豬耳朵絲。六個熱菜:熬山藥,是把山藥過油炸硬了皮,再放進蔥花湯水裡熬熟;澆丸子,整碗的蘿蔔丸子,放幾根韭菜燒湯澆一下;還有炒豆角子,地蛋烀雞肉,茄子燉肉,再加上一個米豆燒肉。

  八大碗,裡頭四個葷菜,相當過得去了。

  送米子,當地也說叫「喝雞蛋茶」,雞蛋茶在開席前就得端上桌子。日子實在緊巴的人家,那茶碗裡就只放紅糖、胡椒粉,雞蛋其實是有名無實的。日子好、孩子稀缺的人家,每個碗裡會放上一兩個雞蛋。客人喝茶的雞蛋,是帶皮煮熟了的,上桌的時候先在碗裡放上紅糖胡椒,衝上熱水,直接把煮熟的雞蛋分給客人。捨得自己吃的客人很少,基本上都是給了孩子或者裝兜裡帶回家去了。

  鍾繼鵬安排了每人兩個雞蛋。他之前算的好好的,煮熟喝茶的雞蛋,夠人頭還要有幾個富餘的備用,另外今天每份來往,一家要給兩個紅雞蛋回禮,已經數好染好了的。結果,雞蛋沒夠用。

  鍾繼鵬進了西堂屋,先跟孫老太打過招呼,對馮玉姜說:「熟雞蛋不夠用的了。」

  馮玉姜還沒說話,鍾母噌地就站了起來。被孫老太這一番敲打,還得死憋著,她這下可算是找到發氣的由頭了,口氣便立刻火沖了起來。

  「怎麼能不夠?大人能來多少個,都是算好了的,小孩不管他帶幾個,都不算人頭,不給喝茶。怎麼就能不夠?」

  鍾繼鵬說:「一眼看不著,大哥家的孩子吃了幾個,他家小孫女手裡還拿了兩個,我這當四爺的,我還能去給她奪下來?」

  「我就知道,這個家什麼事兒離了我就不行,他家那些小玩意,吃啥啥沒夠,幹啥啥不行,整隨了他媽那個破爛貨。」

  鍾母罵罵咧咧就出去了,到了院子裡,吆喝著咒罵鍾老大家三個孩子,聲音那老高的,把剛才被孫老太窩著的火氣都發了出來。三桌正在等著上菜的客人免不了面面相覷,開始冷場了。

  剛開始坐席等上菜呢,主人家大聲喝氣的罵人,誰還能安心穩坐等著吃?

  鍾繼鵬到屋裡來,本意是想拿孫老太今天送米子的兩籃子雞蛋趕緊頂上用的,這娘家送來的雞蛋,按道理是人家給閨女吃的,拿去待客用不好看,可也沒有別的法子,這麼做的人家也很多,只要孫老太或馮玉姜開了口,拿走用就是。

  可沒想到他媽大聲咒罵著就衝出去了。

  鍾繼鵬臉上就開始難看,他是個想要面子的人,這一下弄的,可就不好了。鍾繼鵬懊惱地趕緊跟出去,搡了下鍾母的胳膊。

  「媽,他小孩不懂事回頭再說,一家院的客人呢,你就不能消停點?」

  鍾母大腿一拍,終於開始撒潑:「我不消停?我為了誰?我給恁大人小孩的操碎了心,我還落抱怨了!我就是個胡椒嘴紅糖心,我對恁有一點壞心眼嗎?我把心都扒給恁吃了,恁還嫌腥,恁還有一點人腸子嗎?」

  這三桌的客人,誰還能坐那兒不動?可直接走人也傷臉,親戚就該涼了。娘家的親戚和鍾繼鵬的朋情都冷了臉,婆家這頭的親戚,就紛紛過來勸,想把鍾母拉走,豈不知鍾母是個不能勸的,你越勸,她越覺著有效果了,得到了鼓勵似的,越能鬧騰,反倒硬拖著賴在院子裡。

  真要沒一個人理她,她興許自己就算了。

  「行了!你還嫌人丟的不夠?」鍾繼鵬看著院子裡鬧成一團,忽然就急眼了。

  鍾母一見兒子紅眼猩猩地朝著自己,心裡就怯了幾分,她這個小爹,不是個人脾氣,翻眼不認人的。心裡這樣想,鍾母嘴上可沒怯。

  「不要人良心的,你怎麼吵你老媽媽的?你不是你媽養的?你是樹杈子結的?你是石頭縫蹦的?……」鍾母不停哭鬧,但氣勢已經弱了幾分,叫她娘家弟媳婦輕巧地拉到屋裡去了。

  馮玉姜跟孫老太對視了一眼,馮玉姜苦笑。

  「我這回算是知道你為什麼大半夜離家出走了。」孫老太說,「不是我使壞,這樣不知好歹的人,你就不能讓著她。你讓著她,她覺得你理所應當,你要是偏不讓著她,她也就不把自己當人王了。」

  馮玉姜說:「我尋思,她能跟我熬一輩子嗎?現在看來,越是敬著她,她越不敬重自己了。——媽,二嫂四嫂,你們千萬別生氣,全當給我臉面,出去坐席喝口水,也算是到閨女家來了一趟。」

  孫老太吩咐兩個兒媳婦:「你兩個,別叫你妹子心酸,該去坐席去坐席。叫他姐夫先把那紅雞蛋拿上桌喝茶用。你兩個,把咱拿來的雞蛋拎鍋屋去,叫二丫趕緊煮熟了,染成紅雞蛋補上。」

  孫二嫂答應一聲,拎了一籃子雞蛋就出去了,孫四嫂脾氣也直,撇著嘴說道:「媽,這樣的婆婆,真得想法子多敲打敲打,淨給咱妹子氣受。——我說妹子,你又不是面捏的,你就不能長點脾氣?誰給你臉子,你就給誰臉子,你又沒吃她掙的,憑什麼這麼對你?」

  馮玉姜說:「四嫂,我知道了,她往後想要捏灰給我吃,我還真不讓她了!」

  捏灰給人吃,是說故意拿捏人,給人氣受的意思。

  孫老太揮著手對孫四嫂說:「行啦,你先出去吃飯,你不吃飯你妹子心裡也不安。沒看出來你倒是個辣椒子,幸虧我這婆婆沒虐待過你啊!」

  「媽,我說妹子她老婆婆呢!」孫四嫂為人媳婦,當著婆婆的面攛掇馮玉姜跟鍾母對戰,叫婆婆打趣了一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馮玉姜叫孫老太一起出去坐席,孫老太卻不願情。

  「給我端碗茶來吧,我出去坐席,回頭再看見你婆婆,我煩惡。」孫老太說。想想又吩咐孫家四嫂:「端兩碗來。我跟你妹子,咱娘倆就在這屋裡一塊兒吃。」

  孫四嫂答應著出去了。

  「媽,做女人,就該做你這樣的。」馮玉姜笑。

  「你還有心思笑,這要給我,我早跟她鬧翻天了。你沒聽人說嗎,當老的不正,拉過來墊腚。幸虧我跟她才見面沒處長,這要長久跟她處,我保準管不住脾氣,我拿巴掌呼歪她那張老臉。」

  很快,二丫端了兩碗雞蛋茶進來,不是客人喝的那種,碗裡雞蛋是煮成荷包蛋的,裡面多多的放了紅糖、胡椒。二丫先端了一碗,雙手端給孫老太。

  「姥姥,你喝雞蛋茶。」

  孫老太忙接過碗,誇讚道:「好孩子,是個精靈能幹的,趕明兒比你媽強,別跟你媽那樣窩囊。」

  二丫歪著頭笑,把剩下那碗端給馮玉姜。這些天來,馮玉姜只是在早上喝雞蛋茶,她接過碗放在一旁,說:

  「今早上不是已經喝過茶了嗎?二丫你去拿個碗來,你跟剛子分著吃吧!今天五更頭就起來跟著打下手幹活,你自己也沒吃上呢!」

  「媽,你就擎好兒吧,一個也餓不著,剛子他都九歲了,現如今有了小弟弟,你還把他當小奶孩慣著吶!」

  孫老太就在旁邊笑:「這個丫頭,說話跟大人精似的,叫我看,一定是個有出息的孩子。」

  孫老太說著話頭一轉,問:「你九表哥,給你帶了好東西,拿給你了沒?」

  孫老太口中的「九表哥」,指的是孫老三家的獨生兒子。孫老太五個兒子,除了老五還沒結婚成家,孫老大家頭生是個閨女,誰知道接下來淨是小小子,一拉溜兒給她生了十一個孫子,老大家三個,老二家四個,老四家三個。

  那時候家家孩子多,老三家的是個女軍人,只生了一個獨崩兒就不肯要了。這孩子小名叫軍軍,在堂兄弟和姐姐中排行第九,就成了「九表哥」。軍軍比山子小了一歲,十五,如今也已經讀到初三年級了,寒暑假一般都會回老家來。

  二丫黑亮的圓杏眼眨巴了兩下,笑著說:「沒啊,他給我帶啥好東西了?怪不得神神秘秘的。」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問他。」孫老太笑著說,「我家裡小子多,家根底一個孫女都出嫁了,軍軍可不就歡喜咱二丫了嘛!叫我說,他媽真該給他再添個妹妹,一個孩子太單了,兩個還好做做伴兒。」

  二丫轉身就跑了出去,不大一會子回來,挎著個很新的軍用挎包回來,從包裡掏出幾樣鋼筆、筆記本之類的東西,之後居然又掏出來一個紅色的蝴蝶結。

  二丫十分開心地拿著那個蝴蝶結擺弄,嘴裡說:「過年時九表哥才給我一個紅的扎頭花,這怎麼又弄來一個紅的?我看要是黃色的更好看。」

  「送給你,你倒挑揀上了!」馮玉姜說二丫。

  「那孩子家裡就他一個,平常沒人跟他玩,他拿你扎扮著玩兒呢!你瞧瞧他自己,靦腆得跟個丫頭似的。」孫老太笑。

  馮玉姜說:「這倒好了,軍軍跟個丫頭似的,你再看看二丫,整整跟個野小子一樣。」

  「野小子怎麼不好?野小子少挨人欺負。」

  孫老太說這話十分認真。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5 10:36 PM 編輯

第27章 少肝肺

      得了前世那一身月子病的教訓,馮玉姜這回坐月子做的還算踏實。她太知道那月子病的罪,她現如今也就三十幾歲的人,胳膊腿動不動酸痛,氣虛怕涼,腳後跟一到春秋天裂口子,還不都是月子裡落下的!

  都說月子病,月子養,月子裡養不好,其他時間吃藥打針治也沒什麼用。馮玉姜尋思,小兒子出生,這是她最後一回坐月子了,自己便橫下心來,就算真倒了油瓶,就算那幾口人吃不上飯,她也要先把月子養好。

  就算不為她自己,她也得為那幾個孩子留個好身體。想透了這一層,馮玉姜甚至默許二丫殺了只老母雞。當然,湯是她喝了,肉是大家合夥吃了,她吃著孩子看著,她吃不下去。

  鍾家一時當然不會吃不上飯,有二丫跟山子,剛子也開始幫忙燒火了。

  問題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鍾家這陣子錢頭上可不寬綽了。

  馮玉姜一冬一春賣油煎包掙的錢,本來也就一百來塊錢,偷偷給了東子五十,給山子、二丫交了學費,家裡零零碎碎花一部分,再加上頭陣子她住院養胎,這錢已經光滑的了。

  好在送米子時孫老太、孫家二哥合起來給了七十,加上其他親戚零碎給的,共計收到了一百五十二塊錢。置辦菜水、雞蛋,花光了鍾繼鵬身上的錢還沒怎麼夠,如今這一百五十二塊錢就成了馮玉姜家所有的財產。

  為這一百五十二塊錢,鍾母撂了好些天臉子,她毫不含糊地認為,這個錢,賬目明確,不是馮玉姜賣包子,賺了賠了說不清,既然收了這麼多錢,馮玉姜就應當主動交到她手裡。

  鍾母當家當慣了。

  然而不管她怎麼冷臉生氣明示暗示,馮玉姜就是不搭理她這個茬。錢,是親戚們當著馮玉姜的面,一個個放到絨線帽子裡的,那是給小五子的,鍾母要是開口硬要,還真是沒有理據。

  讓孫老太那麼一敲打,再加上馮玉姜也不那麼怵她了,鍾母一個人折騰了好多天,甚至罵了鍾繼鵬兩回,馮玉姜統統不理,鍾母到底沒能要到這一百五十二塊錢。

  小五子還小,馮玉姜一時半會兒也沒法做什麼掙錢,這一大家子還要開銷,孩子還要上學,想起二丫當初為了跟鍾母要八塊錢學費挨罵輟了學,馮玉姜打定主意,就是要把這錢攥在自己手裡。

  本以為有了這筆錢,可以暫時鬆一口氣的,沒成想,一道硬槓槓又讓馮玉姜迎頭趕上了。

  七八年,上頭開始推行計劃生育,兩年之後推開到農村地區,八一年夏天,當地開始貫徹計劃生育政策,硬槓子下來了,凡是八一年元月之後出生的計劃外,都要罰款。

  馮玉姜還沒出月子,生產隊長跟大隊支書就上門了。

  罰款兩百塊。

  計劃生育這事兒吧,農村基層開始也是不怎麼太計較的,曾經有一度,大家相信人多力量大,放開了肚皮生。一下子就要讓當時沒多少文化水平的農村轉變過來,哪那麼容易。

  漸漸地,就接受了。

  兒多老母苦,你種棵西瓜,小瓜鈕兒留多了還長不好呢,這事馮玉姜能想通。真能由著她的心願,一對夫妻一對孩,一兒一女,齊備了。她前世到了老年,不管是城市農村,大家想法不一樣了,放開了給生,也沒有人再像她家這樣生上五六個的。

  如今,幹部上門了,拿錢吧!

  鍾母當時就撒潑哭開了。二百塊錢,她當初買下馮玉姜才用了兩塊錢,現如今,沒滿月的這個小五子,要兩百塊錢,賣了他能值嗎?

  鍾繼鵬上班去了,隊長跟支書堵著大門,也不進來,就是宣傳政策,然後,讓交錢。

  估計這兩位也就是瞅準了鍾繼鵬不在家,先來打個緩衝的。要知道那個場頭老王,叫那鍾繼鵬兩木叉抽的,到現在走路還佝僂著腰呢。

  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楞的,楞的他還怕不要命的。隊長幹部儘管硬棒,也不想跟鍾繼鵬硬衝突起來,只好先來找馮玉姜,跟她說道理。馮玉姜聽了幹部的話,想了想,就說:

  「我交。你給我緩兩天。」

  馮玉姜前世見識過了,這個事吧,你不能不聽,不能耍橫,它是大形勢。

  晚上鍾繼鵬來家,一聽就急了。

  「哪來那麼多錢?我就不交,我看大隊裡那幾個熊玩意兒能把我怎麼地!」

  馮玉姜說:「該咱交咱交,不就是兩百塊錢嗎,錢是人掙的,這計劃│生育是大形勢,人不能跟形勢擰著來。」

  「兩百塊錢,你看看咱家裡哪兒能踢打出兩百塊錢來!我就不交,他們不說小五是多生了的嗎?有本事他們把小五掐死,看能不能抵兩百塊。」

  馮玉姜一聽他這話忍不住來了氣,就說:「這商量事兒呢,你淨撿這些少肝肺的話說,有用嗎?這是上頭的政策,先不說你能不能擰過公家,就說你自己吧,你也不想想,你端著供銷社的飯碗呢,公家想拿捏你,還不容易?」

  鍾繼鵬脖子一梗:「我就不相信,他大隊支書還能管到我供銷社去!」

  這個人,看著讀過書認得幾個字,好好的道理怎麼就講不通?簡直是燒不熟煮不爛。馮玉姜索性不理他了,自己思量著怎麼湊夠這兩百塊錢。

  ******************

  鍾繼鵬兩天後就軟了。

  公社的幹部找了他談話,意思明白的很:要是跟你認真,你這工作也不用做了,回家去抱孩子吧!再僵下去,不止工作,該到你家裡拿東西了。

  有了那一百五十二,鍾繼鵬跟人借了二十塊,馮玉姜手頭上原先還剩下十多塊錢,又趕緊賣了兩隻下蛋雞,總算順利湊齊了二百塊罰款,在幹部第二次上門時交了上去。

  這下子,家裡真是光光滑滑的了。

  眼看著暑假快結束了,三個孩子一開學就要交學費,拿什麼交去?這天晚上鍾繼鵬喝了點酒,坐在床沿上抱著小五發呆。

  小五小五地叫,索性就成了名字了,也沒再另外起名,反正等他大一些,是要正經八百起大名的。

  「小五,小五,我的兒,誰給我兩百塊我就能賣了嗎?」

  「說的什麼話,誰給你兩萬塊,你能真賣了他?」馮玉姜呵斥,她抱過小五,放到床上,對鍾繼鵬說:「我跟你商量個事。」

  「什麼事?」

  「你去跟他奶說說,她得給我看小五。」

  「看孩子?」鍾繼鵬擰眉頭,「她怕是不願情。」

  馮玉姜說:「不願情也得願情。家裡那幾畝地,也就糊個嘴。我這再有兩天就出月子了,我想幹點什麼,看能不能掙兩個錢,孬好把家裡零花銷解決了。」

  馮玉姜現在說話,口氣是越來越乾脆了。

  鍾繼鵬想了想,說:「家裡有地,有出產,幾口人餓不著,我每月能領三四十塊的工資,零花銷應該也不愁。雖然說這回罰款借了點錢,但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

  「那七八畝地,活兒都壓在我一個人身上,他奶不給我帶小五,你叫他奶自己去種?你那點工資是能夠油鹽火耗的,山子眼看著讀高中了,怎麼辦?」馮玉姜反問。

  鍾繼鵬半天沒吭聲。

  鍾繼鵬不敢說,這兩天鐘母在他面前嘀咕,要讓二丫輟學,說正好叫二丫看幾年小五,等小五離手了也該找個婆家出門子了。

  馮玉姜現在是家裡僅有的勞動力,肯定不能呆在家裡看孩子。鍾母這是看小五沒人帶,怕落到自己頭上,就打起了二丫的主意。鍾繼鵬不敢說,他知道要是說出來,馮玉姜肯定惱得慌。

  「你自己跟他奶說,還是等我去說?」

  鍾繼鵬吭唧了半天說:「我去跟她說。」

  不知道鍾繼鵬是怎麼跟他媽說的,反正鍾母又狠狠地撂了好幾天臉。但馮玉姜一出月子,二話沒說就把小五抱給了她。

  「媽,小五餵飽了,乾淨的尿布放在這兒,都交給你了啊。」

  馮玉姜說完,扭頭就走。她知道,她必須得這樣做,不然這個家就揭不開鍋了。反正,她料倒了鍾母不敢也不能虐待孫子。

  ******************

  從住院養胎開始算,馮玉姜這都兩個半月沒出來了。

  她先到幾塊地裡看了看莊稼,花生地裡有大草,地瓜地裡也搖曳著狗尾巴草,棒子地頭上叫誰弄斷了好幾棵,但是,都好好長著呢!

  馮玉姜想,莊稼長起來了,有幾棵草,無非是難看一點,反正也吃不了莊稼,隨它去吧。她在街上轉了一圈,想要買些料子做涼拌菜,才發現上輩子她晚年隨處可見的涼拌菜,現在這鎮上很多原料都買不到。

  油炸豆腐絲可以自己做,豌豆苗可以自己發,海帶倒有賣的。石花菜、粉皮、皮肚、麵筋、豆腸這些東西,街上根本就見不到。加上這兩個多月她沒法理事,她家菜園裡能用的菜也沒有,黃瓜、洋蔥、芫荽這些子都得花錢買。

  材料種類少不說,什麼都靠買,就掙不到什麼錢了。馮玉姜才發現,她心裡邊一直琢磨的涼菜生意,不是那麼好做的。

  對了,涼粉!

  馮玉姜猛然想起,上輩子她晚年喜歡自己做涼粉吃,涼粉這東西成本小,原材料也簡單,只需要當地的地瓜澱粉就行了。上輩子記得當地的涼粉種類也很多,算是一樣特色小吃,只不過現在還沒有怎麼出名。

  除了地瓜涼粉,還有豌豆涼粉,綠豆涼粉,她要想多一些花樣的話,豌豆澱粉也能買到。

  現成的東西,馮玉姜立刻就動手準備。

  涼粉做起來並不難,清水燒開,像家常做糊糊那樣加入濕澱粉,不停地攪拌,煮熟後趁著還沒凝固,盛到瓷盆裡自然放涼,就成了大塊的涼粉了。當然,火候啊濃稠啊需要經驗來掌握。

  第二天上午,馮玉姜的涼粉生意開張了。也就是一個手推的獨輪車,兩邊兩個刷乾淨的長筐,一邊長筐裡放著帶托盤的木桿秤,裝調料的瓶瓶罐罐,小盆子裝著的配菜等等,另一邊長筐裡是兩個瓷盆,遮著雪白的蓋布,盆裡是潤白透亮的大塊涼粉。

  做得好的地瓜涼粉是半透明的,不像豌豆涼粉那樣潔白,潤白裡帶著點鴨蛋青的顏色,但口感特別筋道,帶著一股子地瓜的清香甜美。

  有的地方吃涼粉,不用刀切,用一種帶孔的淺勺子——鎪子把涼粉削成細長的條。馮玉姜覺得,地瓜涼粉筋道彈牙,還是切塊比較好吃。

  「地瓜涼粉,剛做的。」馮玉姜推著手推車,專門找人多的地方吆喝起來。很快就有個中年男人走過來,掀起瓷盆上的蓋布看。

  「做的蠻好,沒有沒攪勻的粉疙瘩。」中年人說,「怎麼賣?」

  馮玉姜說:「一毛五一斤。」

  「貴了。」中年人說,「豆腐也才賣一毛二呢,人家那用的豆子,你這就是一點澱粉加上水,用不了一毛五。」

  馮玉姜笑著說:「豆腐你整塊買回家,這涼粉我給你油鹽醬醋調好了,你回到家就能吃。買一斤嘗嘗吧,你看我這涼粉,拿根筷子都能挑起來不碎,筋道,好吃。」

  中年人看了看另一邊的調料配菜,說:「行,來一斤。我進屋拿盤子。」

  馮玉姜把菜刀在水裡沾了一下,輕輕切下一塊涼粉,稱了稱,說:「一斤多了點,算你一斤吧。」她把這塊涼粉放進水盆裡過了下水,放在盤子裡,輕輕切成長方的塊兒。

  地瓜涼粉切的時候得要沾水的,因為地瓜涼粉筋道,還有點黏性,不沾水不好切,粘刀。

  馮玉姜一樣樣拿起調料,在涼粉上頭加了紅紅的辣椒油、翠綠的的芫荽、淺黃的麻鹽,淋上香油、香醋、醬油、大蒜汁,這一盤涼粉就算調好了。

  一大盤瑩白的涼粉,上頭澆著鮮紅翠綠的配菜,底下淺淺浸著醬紅的調料汁,看著就十分饞人。

  這麻鹽,是馮玉姜特別炒制的,算是她「馮氏涼粉」的一個特色,就是把白芝麻加上鹽,在鐵鍋裡小火炒熟,上石臼子磕成粉,就成了淺黃色,老遠聞著就噴香,吃著就更香了。

  中年人眼睛看著,直接就拿手捏了一塊放進嘴裡,涼粉入口,滑溜溜地就下了肚,中年人笑笑說:

  「還真是不錯。」

  生意開了張,買涼粉的人漸漸就多了。午飯過後,馮玉姜賣光了一多半涼粉,滿心歡喜地推車回家。

  剩下的沒工夫再賣了,她得先回家給小五餵奶,剩下的晚飯前再上街賣。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2 PM

第28章 躲尿窩

  晚上馮玉姜在煤油燈下數了數,今天她這涼粉,一共賣了三塊六毛錢。比她以前賣油煎包和丸子湯每天的錢數要少的多,不過,這才頭一天呢!再說,涼粉不同於油煎包,它成本少啊!

  然而涼粉這東西,也就是賣個時令,一旦到秋後,就不能賣了。不過那時候就可以再賣油煎包。

  或者,馮玉姜尋思,既然這涼粉利潤大,她是不是可以賣煎粉?

  夏天涼粉當然是好賣,當地立秋後天氣也還要好一陣酷熱,正所謂秋老虎,這往下還是能賣一陣子的。而冬天要想弄這個,不能賣涼的,就得弄成煎粉。

  煎粉第一步是做涼粉,只是後來的加工要複雜些。做煎粉跟油煎包一樣,要用到爐子和平底的鐵鍋,涼粉切得大方的塊兒,鐵鍋裡放上油鹽薑蔥蒜,用小火把涼粉塊煎得兩面金黃,香氣四溢,果凍一樣的晶瑩透亮,味道好,熱騰騰,還能當飯吃飽。

  馮玉姜想,要做煎粉,油煎包的鍋子爐子一起就能用,包子出了鍋鏟到盆裡賣,騰鍋煎粉,保準能行的。怕就怕她一個人忙不過來。

  馮玉姜想要掙錢,想要創業,她不由自主就從這吃的喝的上頭尋思了,上輩子除了下田種地,整天就圍著鍋台轉,這吃吃喝喝的東西,才是她做得來的。

  「媽,能掙到錢不?」

  旁邊正在寫作業的二丫抬頭問她。

  馮玉姜住的這西堂屋,靠北牆放了一張小方桌,二丫跟剛子晚間都是在這張桌子上,就著油燈寫作業。

  「能,賠不了,管怎麼也比什麼不幹強。」

  「媽,我寫完了。」剛子拿起本子,遞給馮玉姜看。

  馮玉姜沒有檢查孩子作業的習慣,一方面是她對自己的文化心裡有自知,她那水平也不比二丫、剛子高,跟山子就更不能比了。另一方面,倆孩子就那麼踏踏實實坐在油燈下,踏踏實實地寫寫算算,馮玉姜看著心裡就沒有不踏實的。

  然而剛子喜歡把作業給她看,無非就是想表現一下自己,想討句誇獎,馮玉姜便仔細看了看,說:

  「好,寫得比你媽強,你媽一共就會寫幾個字,翹腿拉胳膊的。」

  剛子聽了咕咕地笑,不自覺地拿手指去摳鼻子,一摳,扣得一手指頭黑灰。

  煤油燈,影影綽綽的,還冒著烏黑的煙氣,倆孩子頭湊到燈下寫了一晚上,免不得吸一鼻孔的黑灰。

  「趕緊去洗洗,也不嫌髒。」馮玉姜說。

  剛子嬉笑著去倒水洗臉。二丫又寫了一會子,看樣寫完了,自己主動去倒水洗手洗臉,還特意洗了鼻子。

  「媽,聽說鎮上要拉電了,哪天能通到咱這兒呀?」

  馮玉姜說:「聽說要拉電了,我今天賣涼粉,看見路邊放著電線桿子呢,不遠一根,不遠一根,有工人在埋電線桿。就怕一時半時拉不到咱家。」

  小五這時哇哇哭了起來,這小五的哭聲,不急不躁,慢慢吞吞,也不知是隨了誰的性子。馮玉姜收好桌上的錢,抱起小五來餵奶。

  鍾繼鵬推門進來,問了一句:

  「咋啦,小五怎麼又哭了?」

  馮玉姜沒答他的話,反問道:「你上哪去了?這老晚的不來家。」

  鍾繼鵬就湊過去逗弄小五,一邊說:「我能上哪兒?擱家裡就聽小孩嘰歪了,我還不是跟一幫老爺們拉閒呱去了。」

  馮玉姜看了他一眼,沒再問。這陣子鍾繼鵬晚上經常見不著人,淨往外頭跑,興許是嫌小孩鬧吧,反正再問也白問。

  ******************

  馮玉姜賣了大半個月涼粉,眼看著蠻能掙點零花錢,地裡的花生卻開始熟了,要準備秋收。

  花生是秋收的頭一樣莊稼。花生這東西跟旁的莊稼不同,花生要熟了,葉子就開始往下落,要是等到花生葉落光,收晚了,就容易落果,落了果,散到泥土裡不好收,要一個一個到土裡耬出來,落下的花生果容易發黃、發芽,還會影響了產量。

  這天她餵飽了小五,推著手推車打算上街賣涼粉。她打算再賣兩天,過兩天就不賣了。這一秋天,七畝多地莊稼要收進家,四畝半春茬地還要種上麥子。馮玉姜家裡沒有牲口,也沒有互助組幫忙,想要忙完,可不是容易的。

  剛走出她家門口的巷子,馮玉姜一眼看到一個人,便立刻笑模悠悠地停住了。是孫老二,牽著個黑騾子拉的車,正往她這邊來。那黑騾子膘肥毛亮,十分精神,引來幾個小孩跟著嘻嘻哈哈地看稀奇。

  騾子、馬都是大牲口,在當地農村還是很稀罕的,生產隊原先也就是養牛養驢,馬養過,少。

  她略一站站,孫老二就趕著車來到她跟前了,衝她咧著嘴笑。馮玉姜也笑著打招呼。

  「二哥,你怎麼得閒來?」

  「來叫你娘倆躲尿窩子。咱媽這兩天嘮叨,嫌我來晚了呢!」

  滿月躲尿窩,是當地生孩子的一個習俗。大概是說這小奶孩才生下來,屎尿多,在家裡貓著到滿月,自己家的屋裡已經滿是尿窩子了,要躲一躲。滿了月,小鮮孩兒可以出門了,姥姥家會接過去住些日子,這就叫「躲尿窩子。」

  躲尿窩的小娃娃到了姥姥家,先抱到鍋門前把泡尿,然後姥姥、舅舅等會像征性地對小娃娃拍兩下,罵兩句,叫這小娃娃不可以亂拉亂尿,這就算躲了尿窩。躲尿窩子,娘家日子厚實,母子可多住幾天,最長可以住一個月,娘家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吃頓飯就可以回來了。

  另外還有一層說法,說這小娃娃滿月不去躲尿窩,以後大點了就會認地方,去姥姥家會「賴姥姥」,到了姥姥家容易有個小病小災啊什麼的,趁著人小去一趟,適應了,往後不容易「賴姥姥」。

  馮玉姜這出了月子都半個多月了,本來以為路遠事多,這個可有可無的習俗就免了,沒想到孫老太今天打發了人來接她去躲尿窩。馮玉姜看看手推車裡的兩盆涼粉,有些子為難,她這涼粉還沒賣出去不說,家裡還倆孩子也不說,眼下這馬上秋收了,她沒法子到孫家去啊!

  「你這弄的什麼?」孫老二問。

  「閒著閒不出錢來,我尋思弄點涼粉賣,掙個油鹽火耗。」馮玉姜說,「二哥,咱走家去坐。」

  儘管也知道馮玉姜離不開,孫老二卻很堅持要接她娘倆去住兩天,並且還開展了感情攻勢。

  「咱媽這兩天身上不大好,腿疼。你不想她,她都想你了。」孫老二說著,居然沖馮玉姜眨眨眼。

  鍾母一旁幫腔說:「那你就去吧,我也歇歇。反正地裡那花生還得有兩天才能收,耽誤不了。」

  鍾母這話馮玉姜一聽就明白了,那意思就是說:你看我這些天給你看孩子也累了,你趕緊的去住兩天,讓我喘口氣。不過時間不能長了,頂多兩三天,你給我老實地回來收花生。

  這半個月來要帶小五,鍾母總覺得受了無限委屈似的,動輒就是「我伺候恁大人小孩」,馮玉姜也懶得跟她多言了,反正,要比嘴皮子,馮玉姜肯定不是鍾母的對手。

  馮玉姜如今漸漸摸準了鍾母的脈,對付她,你就盡量別理會她,獨角戲她就唱不起來了。就跟那不懂事的小孩似的,她要是哭鬧訛人,你越哄,她越鬧,你別理她給她冷一冷,她自己看著少了觀眾,拿捏不了誰,就不訛人了。

  但是,她那手推車上還兩盆涼粉呢,怎麼弄?

  「我這還兩盆涼粉呢,自家吃又吃不了。要不我另天自己去?」

  二丫搶著說:「你帶點去給姥姥嘗嘗,剩下的我來賣。這車我推的可穩當了,我能賣。」

  二丫已經開了學,今天輪到星期天了。那時候沒有什麼雙休,每星期,這些上學的小孩只有星期天不上學,擱家裡能幫不少忙。調料不複雜,二丫能調涼粉,也會算賬,還真的能賣。

  馮玉姜看看孫老二,總覺得他這番來像是還有別的事兒,想想反正二丫剛子都大了,不用她太擔心,去一趟也行啊。

  馮玉姜便去收拾準備。

  小娃娃才滿月,出個門沒那麼隨便的。包被尿布,衣裳帽子,都要帶夠了,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就尿濕了?再有,老輩人說,小娃娃人小,找不準自己家,抱出門去容易丟魂兒,還容易招上稀奇古怪的靈異東西,所以出門一定要做足準備。

  馮玉姜對這些說法,無所謂信與不信的,以她文化程度,在這些事上很容易隨大溜兒,反正小娃娃多講究一點,也不算什麼壞事。

  小衣裳穿好,包多點尿布,出門有風,儘管天不冷也要包厚實點,還要拿頭巾或花布罩著小娃娃的頭,省的外面陽光太亮刺了小眼睛,也省的風吹到小臉蛋。

  帽子上要縫個頂針,最好再妥帖地縫上一根帶白線的縫衣針,還要拿上兩根桃樹枝,這都是路上用來辟邪的。

  當地的小嬰兒要出門,這就是起碼裝備。

  馮玉姜就這樣手裡拿著桃枝,懷裡抱著個嚴嚴實實的包被捲兒,細細地囑咐過了二丫跟剛子,才坐上黑騾子拉的馬車,一路來到孫圩子。

  孫二嫂倚在大門旁做針線,望見他們來了,臉上就笑開了。

  「趕緊的,鍋門口都給你掃得一點灰星兒沒有,就等你來拉尿,給咱家送點財氣來。」

  孫二嫂這話的口氣,是對小五說的。當地人說小小孩的屎│尿能添財氣,真不知是怎麼琢磨出來的!

  孫老太迎出來,還真當回事地抱著包被捲兒去了鍋屋,蹲那兒把了半天,好歹把出了一泡尿來。

  孫二嫂在一旁板著臉拍拍小五:「你呀你,按點睡覺,按點拉尿,不興胡亂作貨,聽見沒?不聽話二妗子打你的腚。」

  鍋屋門口圍著孫家的幾個孩子,聽了這話一陣哄笑。馮玉姜看孫二嫂那鄭重其事的樣子,也忍不住跟著笑。

  「看你二妗子,真壞呀,這就打了,這小屁股蛋還擱不下巴掌呢!」孫老太把了尿,一路抱著小五,唸唸叨叨進了屋。

  馮玉姜也跟著進了屋。孫老太住的東堂屋,進門是一個外間子,東牆上還有個小門,進了小門是一間耳屋子。

  馮玉姜進了屋,耳屋的布簾子一掀,出來一個人。這個人幾步跨到馮玉姜跟前,雙膝一彎,就給她跪下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3 PM

第29章 拉電燈

  馮玉姜進了屋,耳屋的布簾子一掀,出來一個人。這個人幾步跨到馮玉姜跟前,雙膝一彎就給她跪下了。

  這個人,竟然是東子!

  馮玉姜愣住。她下意識地就望向耳屋的門,又四下環顧。

  傳秀呢?

  「東子?你怎麼在這兒?傳秀她……她……沒跟你在一塊兒?」

  看到馮玉姜一臉驚疑焦急,東子連忙說:「跟我在一塊兒!傳秀跟我在一塊兒呢!」

  「那她人呢?」

  大半年了,馮玉姜做夢都擔心著傳秀。她推斷傳秀是跟著東子走了,可這兩個孩子身無分文,年紀又輕,就這樣背井離鄉的,怎麼能不讓她擔心呢?

  說到當初的事,鍾傳秀心裡只想求一個刀斷,不想再跟吳家牽扯不清的了,可吳家無所不用其極,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拴住她。

  當初,鍾繼鵬礙於面子,不願意跟吳家攤牌,又怕吳雙貴是陰陽人這事,宣揚出去,吳家搞出人命來。俗話說死人身上有膏藥,鍾繼鵬怕沾上麻煩,半點法子也拿不出來。

  當時東子奶過世已經出了五七,東子對這個地方也沒啥留戀了,就打算遠走他鄉,他找到傳秀,想試著勸說傳秀跟他走,沒想到傳秀一聽,立刻便決定跟東子一起走。

  出嫁前馮玉姜支持她私奔的話,給了軟弱的傳秀一些勇氣。她明白,就算她跟吳家這樣鬧下去有個結果,她真能擺脫吳家,也是體無完膚了,還擔上了一個二婚頭的名聲,更不說吳家要往她身上潑多少的髒水了。就算鍾繼鵬肯讓她跟著東子,這些事對東子的影響也不好,。

  傳秀逼於無奈,主動重回到吳家去,那本是兩個人商量的主意。傳秀如果從鍾家離開,又會把鍾家拉進說不清道不白的糾葛中,所以她從吳家尋機離開,把責任推給了吳家,跟先走等她的東子會合。

  東子跟傳秀一路往西,走了兩百多里路,先到了一個叫泉頭寨的地方,兩個人在那兒落了腳。那時候不像如今社會,到處都有打工掙錢的機會,傳秀便學著馮玉姜那樣,弄了個攤子賣油煎包,東子在周圍幫人幹點零活,日子也勉強過得下去。

  「你先起來吧,東子,先起來,你這麼跪著,我心裡也不好受。你跟傳秀從小就處得好,原本就是姓鍾的辜負了你。」馮玉姜伸手想要拉東子起來。

  東子按住她的手,說:「嬸子,你就讓我跪著吧,我心裡也不好受。傳秀就這麼跟著我,不明不白的,你就是打我罵我,那也應該。」

  馮玉姜說:「東子,你記住,你跟傳秀,是我答應的,是我同意傳秀跟你過的,你們沒有不明不白,你們兩個早該在一塊了。都怨我這當媽的沒本事,護不了自己閨女,讓她遭那些罪,受那些憋屈。」

  馮玉姜說著落淚,東子的眼睛也就紅了。

  「東子,你怎麼找到這兒的?傳秀怎麼沒來?」

  馮玉姜這樣一問,東子的臉上就添了些羞澀。

  「傳秀她不方便來……她懷孕了,害喜害的厲害,路又太遠,大路還好,山路主要靠兩條腿走了。嬸子,我是代傳秀來見你一面,告個別,我們打算到大西邊去了。」

  當地人把西部叫做大西邊,去大西部,三年五載,甚至十年八載都見不著了,傳秀尋思,總得給她媽留個話,起碼讓她媽知道,她好好的活著,就在哪個地方,活的很好。

  怎麼見馮玉姜一面,本來東子打算直接回村子一趟,傳秀卻擔心。她跟東子兩個人前腳後腳的離開,不知鬧沒鬧出什麼風波來,東子這樣冒冒失失地回去,未見得就穩妥。這事兒傳秀留了個心眼,就叫東子找到了孫圩子,跟孫老太求助。

  馮玉姜上輩子也沒出過遠門,她對西部的印象,就是山套子,草海子,聽到東子跟傳秀打算遠走到西部,馮玉姜禁不住擔心。

  「你兩個,走那麼遠做什麼?倒不如就留在這邊,等幾年。過幾年,人的腦子不能一直那麼迂,你倆回家去,沒人能說你們什麼。」

  東子說:「嬸子,我們離開,不全是因為吳家,傳秀那樁婚事,本就是吳家沒理,要丟臉也是吳家的事。傳秀她是不想弄得風風雨雨,叫家裡跟著為難,我是不想再留在那裡了,除了嬸子你的恩情,那塊地方,還有什麼叫我掛戀的!」

  孫老太在旁邊說:「叫我說,眼下社會比原先好混了,年紀輕輕,要出去闖蕩闖蕩,不見得是什麼壞事,走就走吧,離了窩的鳥兒,興許能飛得更好。」

  馮玉姜擔心傳秀,問道:「傳秀,她幾個月了?」

  東子的臉微微有些羞澀,說:「三個月了。她一心想來見你一面,可兩百多里路,爬山過嶺,找不著車坐,我硬攔著沒給她來。」

  馮玉姜哦了一聲,說:「東子,不是我要打攔壩,不給你們去,你們這樣一路奔大西邊去,人生地不熟,也不好混啊!再說你不是說傳秀害喜厲害嗎,她怎麼還能千里迢迢地去大西邊!」

  「嬸子你放心,去西邊的事兒,落實了的,我本來在泉頭的煤礦裡幫人家幹點零活,給正式工代代班、打打勤雜什麼的,這邊的煤礦工人,這陣子好多要往西部去,說那邊煤礦缺人手,劃拉我一塊去,我想著,樹挪死人挪活,我現在跟傳秀在這邊混,也就勉強糊個口,讓傳秀跟著我受罪。走遠點,興許還能有什麼機遇。有好多人,一起坐火車去,傳秀我一定小心照看,能行的。」

  東子說著,趴下來就給馮玉姜磕了一個頭,說:「嬸子,你對我東子有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天回報你。傳秀她不容易,待傳秀我只有一個心眼,家裡但凡還剩一口飯,我一定讓給她吃。你也不用焦心,說不定哪天,我們就回來了。」

  馮玉姜看他主意打定了,想了想,只好說:「你既然都打算好了,我也不再攔著了,要去煤礦幹活,有一條,煤礦那地方容易出事,別光想著掙錢,人的性命最要緊,千萬要注意。」

  東子連忙答應著。

  「煤礦那地方,那挖出來的都是金子啊,能掙錢。要是哪天煤礦給私人辦,那是要發財的。就算掙不著錢,現如今也餓不著人,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了,就是福氣。」

  東子點點頭,說:「等我們一旦安定下來,就想法子給你寫信。」

  馮玉姜說:「寫了信,也不一定能落到我手裡,寫不寫也不打緊,你們好好地就行。真要是在外頭出了什麼難為事,記得你們這裡還有個家。」

  東子是孫老二用馬車送出村的,兩百里路,送一程是一程,到了西邊的山路,就靠他自己走了。運氣好搭上哪個大車,運氣不好,自己拿兩條腿慢慢丈量。反正,東子見過了馮玉姜之後,一會子也不想再等,就要趕緊回去。

  他這是怕傳秀擔心吧!

  東子走了以後,馮玉姜抱著小五餵奶,就開始發呆。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倆孩子也真不容易。不過我看這孩子,是個有見識的,腦子怪精靈,做事也穩重,不用你擔心的。」孫老太在旁邊安慰她。

  馮玉姜說:「怪我,我當初就算拼了死,也不該讓傳秀嫁過去,就不會有這一磋落了。攤上個沒用的媽,叫傳秀受憋屈。」

  磋落,在當地大約就是指一連串的不順、磨難。

  孫老太說:「你呀,你有五個孩子,這年頭,人沒有軟弱的餘地!」

  ******************

  馮玉姜帶著小五「躲尿窩」,在孫家住了一宿。回來時,家裡正操忙著拉電。

  馮玉姜聽二丫嘰嘰喳喳跟她說著,說鎮上的人家裡已經亮上電燈了,沒有煙,特別亮,就那一個小小的燈泡,整個屋裡都亮堂堂的,可好了。

  二丫似乎對拉電這事十分興奮。

  「這麼快就理上電了?看把你歡喜的,咱村裡恐怕還得等幾天呢吧!」

  「反正快了,比那煤油燈熏的一鼻子灰好太多了。」

  當然好啊,馮玉姜心裡說,通了電,八十年代就算真正在這塊地方開始了。

  晚上鍾繼鵬回來,也跟她說起這個事。

  「你說,咱家拉不拉電?」

  「當然拉,怎麼不拉?」

  鍾繼鵬說:「拉電還是不拉電,各人家自願的,上頭鼓勵叫拉電,咱這地方貧困,上頭給貼補電線啥的。不過村裡好些子人家都不拉電,聽說電費怪貴的,沒有點煤油划算。」

  馮玉姜說:「這不是劃不划算的事,我不管旁人家怎麼弄,反正這電,咱家一定要拉。」

  有了電,就像二丫說的那樣,最起碼不用熏煤油燈的黑煙了。再說,有了電,能幹不少事兒呢!馮玉姜她當然知道,通電,並不像一些子老莊戶想的那樣,僅僅用來點個電燈。

  「也不知道一個月到底要多少電費……」鍾繼鵬自己嘀咕。

  馮玉姜說:「粗了不算細了算,你整天還抽著洋煙呢,你真要會過日子,你把你那個洋煙掐了。」

  鍾繼鵬就笑,說:「管我抽煙什麼事?拉電就拉電,什麼了不起的。」

  生小五給罰了兩百塊錢的事,著實讓鍾繼鵬低落了一陣子,家裡沒有一個錢,光滑的,這讓鍾繼鵬很不踏實。

  馮玉姜卻看得很開,錢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心裡尋思,有了電,能不能弄點什麼可以長期幹的營生?比如,開個電動機磨面房什麼的,不知行不行。馮玉姜對那些子機器是不在行的,但她當然清楚,通了電,有好多事都可以幹了。

  很快,電線桿子埋到了馮玉姜家門口。一群工人,在那兒吆吆喝喝地理電線,引得大人小孩好多的圍著看稀奇。

  不久,電線拉進了馮玉姜家裡。

  拉電的工人在她家忙碌了好一陣子,在各個屋裡的梁頭上掛上了一個燈泡,從梁頭扯下一根細細的繩子來。

  「怎麼還不亮?」

  剛子忙得去拉那根繩子,啪嗒一聲,剛子嚇了一跳,望望頭頂,燈泡沒亮啊?

  拉電的人直笑:「正在理電線,上頭還沒送電呢,等晚上給你送電,就能亮了。」

  晚上,外頭忽然就傳來一陣子小孩的歡叫聲,來電了!剛子幾步跑進屋去,拽住那根繩子一拉,屋子裡一下就大亮了,照的跟白天一樣。

  「真亮,這下子能看清書上的小字了。」二丫瞅著燈泡說。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4 PM

第30章 老不尊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農村的中小學生不光放寒暑假,還會放麥假和秋忙假,麥假一般也就七八天,秋忙假多一些,能放十多天。

  這樣安排,一方面,有點讓學生去參加社會生活實踐的意思,另一方面,是讓學生幫助父母農忙。

  要知道,農村但凡稍大一點的孩子,沒有吃閒飯的,像山子、二丫這樣,都頂上大人使喚了,即使六七歲的孩子,也會在農忙時幫著家裡看場曬莊稼,或者看顧更小的孩子。

  秋忙假是有任務的,這個任務就是勤工儉學,說穿了就是要給學校交花生,有的地方學校裡不光交花生,還要交地瓜乾的。交花生的斤數各年級有所不同,低年級少一些,高年級要多一些。

  今年秋收,剛子要交的花生是五斤,二丫、山子更多。山子跟二丫都跟著馮玉姜在收花生,剛子到底還小,正經幹農活還不行,馮玉姜便給了剛子一個任務:除了打打勤咧,他要自己去耬到這五斤花生。

  耬花生,這是那時候農村孩子都幹過的事。一手釗子,一手籃子,到那些已經收完了花生的茬地裡去復收。釗子是一種刨土的三齒小耙子,方便把泥土散散地劃拉開。茬地裡總會余留一些落在泥土裡的花生,用釗子耬土翻找,時不時能耬到一個,一天下來,一個勤快的孩子差不多能耬斤把二斤的鮮花生。

  娘仨在前頭收花生,剛子就跟在後頭耬花生,剛子人雖小,卻也不住閒,蠻肯幹的。

  收花生的活兒不像割麥子那麼累,這時節天氣已經涼爽起來,不像麥口那麼熱,花生也不像麥子那麼刺撓,但長時間地彎著腰薅花生,也很不容易。一天到晚,渾身酸痛僵硬,胳膊抬不動,腰也直不起來了。

  兩畝半花生,馮玉姜這娘仨也沒愁著幹,很快就收回了家裡。花生收到家,還要把花生果從秧子上摘下來,再曬乾。

  為了省功夫,馮玉姜午飯就在地頭支起了小鐵鍋,花生地裡很多的落葉,不愁沒草燒,娘仨煮花生,煮嫩棒子,扒地瓜煮,捎帶點煎餅鹹菜,就在田邊地頭開了伙。

  鮮花生煮熟了好吃的很,然而花生費工夫,產量還低,價格就特別的貴,那時候一般莊戶人是捨不得自己吃的。馮玉姜不這樣想,地裡產的東西,自家孩子再捨不得給吃,那也太不值過了。

  花生完了,緊接著豆子成熟,棒子也該掰了。

  起早貪黑,總算把豆子弄回了家,棒子掰開剝掉皮,攤開晾曬。掰掉棒子之後還要把秸稈一棵一棵砍掉弄回家。

  要說最大的難處是什麼,就是運輸問題。家裡沒個牲口,也沒有平板車,收下來的莊稼往家裡運,就只能靠手推車一點一點地螞蟻搬家。

  「媽,咱家可得買個毛驢子,不然這活兒幹不過來。」二丫這麼說。

  「你有錢?賣了你換毛驢子。」剛子在一旁耍嘴。

  二丫斜著眼,隨手摸了個土坷垃,剛子一看,撒腿跑出老遠,咕咕地笑。

  「是該買個牲口使。」馮玉姜說。她另外還想再買一輛自行車,家裡那輛半舊的自行車,整天都是鍾繼鵬騎著上班,馮玉姜跟幾個孩子出來進去都靠著兩條腿,越來越不方便了。

  眼下她沒有錢。不過今年的莊稼收成還不錯,留夠自家吃的,交夠公糧,還能再賣一些子錢,要是她這一冬天能再掙點兒,來年開春買驢、買自行車應該都夠了。

  到了收地瓜的時候,娘仨在地裡刨地瓜,剛子就在地頭上悶開了窯。

  「悶窯」是農村孩子一項值得誇耀的技能,地裡刨個坑,拾來大塊的土坷垃,在坑上一塊挨一塊往裡收著摞,搭成一個圓形的土包,一側留個門洞,這「窯」就算搭好了。

  坑裡架上乾草柴火,燒得旺旺的,等到土坷垃都燒得發紅了,便往坑裡丟進去地瓜、花生、豆莢還有帶一層皮的棒子什麼的,快手快腳把那土包砸倒,密實地悶上土,熱量就全都悶住了,不用一會子,扒開這「窯」,那悶熟的地瓜啊花生啊,一點味道都沒走,就特別的香。

  要是運氣好,能捉到野雞、斑鳩、野兔子什麼的,收拾乾淨了包上荷葉放進去悶,那個香味兒,能饞醉了整個田野。

  只要幾根火柴,農村孩子在秋天的田地裡絕對餓不著。

  剛子拿著半截樹枝,從「窯」裡往外扒拉香噴噴的地瓜,大聲招呼著他媽和哥姐趕緊來吃。馮玉姜便叫山子和二丫放下手中的活,先墊墊肚子。

  剛子拿了個白皮的地瓜,仔細剝了皮遞給馮玉姜。當地都種的紅地瓜,這白地瓜少,遇巧了一塊地裡能有幾棵,它比紅地瓜甜軟,糖人兒似的,更好吃。

  馮玉姜接過白地瓜就笑了。娘四個圍坐一堆正在吃,地頭急匆匆跑來一個人,二丫眼尖,老遠認出是鍾傳軍。

  鍾傳軍氣喘吁吁跑過來,多老遠就喊道:「四嬸子,你趕緊回去看看,小五頭摔破了。」

  ******************

  小娃娃一天天成長,三翻六坐八爬爬,十二個月打牙牙,意思是說小嬰兒三個月會翻身,六個月能坐起來,八個月開始會爬,滿一週歲就能牙牙學語了。

  小五這才不過四個多月,不會爬不會走,他怎麼能摔破了頭?

  小五額頭上摔破了一個大血口子,流了好多血,馮玉姜趕到時,已經有村民幫著抱到衛生室,包紮好了。小小的腦門上包著一圈白紗布,傷口的地方還滲著鮮紅的血,早哭得沒了力氣,小身子一鼓一鼓地抽抽著。馮玉姜一眼看見就掉了眼淚。

  「這麼小的孩子,自己又不會走不會爬,他怎麼就摔破了頭?」

  馮玉姜說著四下裡一看,鍾母靠著衛生室的椅子上坐著,板著臉,一臉的麻木。馮玉姜忽然就有了想扇她兩巴掌的衝動。

  「你說,你看著小五的,才四個多月的小孩,怎麼就摔那麼重?」

  鍾母翻翻眼皮,僵硬著臉說:「你衝我叫喚什麼?我不心疼啊,我自己的孫子,我擦屎刮尿地伺候著,我不疼得慌?」

  果然跟這鍾母離不了關係!孩子摔傷了,她半點內疚沒有,還這麼張狂,馮玉姜氣得指著鍾母說:「我不管你心疼不心疼,我就問你他是怎麼摔的!」

  「他自己會翻身了……誰知他怎麼就從床上翻下來的,栽到床底下了。我這麼大年紀,累死累活的,我給你看小孩,我容易嗎?一星半點沒看好,你還朝我鬼咋呼狼嚎的,你有本事別叫我給看!」

  「一星半點?這麼大個血窟窿,那是一星半點?」馮玉姜真生氣了。

  馮玉姜奶水不足,小五現在白天都是吃米糊糊,也省的她下地幹活還要回家餵奶,秋收忙死人,小五便交給了鍾母。馮玉姜總以為,鍾母雖說刻薄,但對自己孫子還應該是盡心的,哪想到小小孩子摔得頭破血流,到鍾母嘴裡竟成了一星半點,那什麼樣的才叫嚴重?

  她還理直氣壯,她還嫌摔的不夠重怎麼地?

  馮玉姜越想越氣,看看周圍好幾個人,她忍了忍,壓住了火頭問赤腳醫生:「你看會不會摔到腦子?用不用抱去鎮上醫院看看?」

  「這麼小的孩子摔破了頭,還流了那老些血,肯定輕不了。不過這傷沒傷到腦子,不好說,你就算抱去鎮上醫院,也沒法子檢查出來,除非你抱去縣上大醫院。」赤腳醫生摸著下巴頦,又說:「叫我看,這小孩眼神看人還正常,叫他有反應,應該沒摔壞腦子。再說,真要摔壞了腦子,你就是抱去大醫院,他也沒啥好法子治呀!我說句不好聽的,摔成這樣,你們大人也太大撂袢兒了。」

  大撂袢兒,意思是大馬哈,整個兒撒手不管。這赤腳醫生按村裡輩分論,還得叫鍾母一聲奶,他這樣說,是實在看不下去了。

  鍾母被馮玉姜說了兩句,現在又叫這赤腳醫生數落,巴掌一拍,撒開了潑。

  「那怎麼著?我想叫他摔破頭嗎?你勒死我給他抵上?我這麼大年紀了,我還得給你看孩子,你還衝我耍開威風了,你有本事,你找跟繩子勒死我?我死了你就有名有利了,你就成人王了……」

  馮玉姜氣得對鍾母說:「說來說去,給我看幾天小五,你心裡屈得慌是吧?動不動你就說一把年紀,你七老八十不能動了嗎?你去地裡看看,比你年紀大的多的去了,人家照樣一點不少地幹地裡活,你倚老賣老的,整天躲在家裡,我帶著仨孩子下地幹活,黑定天來到家,你連口水你都不給燒,你一個大人專門看著小五,給摔成這樣,你還拿不是當理講了,今天當著眾人的面,你倒是說說,你哪來那麼些賴理?」

  叫馮玉姜這麼一搶白,鍾母連賴理也找不出來,索性開始哭天搶地,惡狠狠地蹦著往馮玉姜身上撲。

  作為鍾家兩塊錢買來的童養媳,馮玉姜從前不是沒挨過鍾母的巴掌耳光子。

  馮玉姜抱著小五閃身躲開,旁邊幾個婦女趕緊拉著了鍾母。

  「我可憐啊,這就是要逼死我,拿我當仇敵啊!樹葉還分高低,這個家不分老少啦!無用不孝的,良心渣子都沒有啦,你有本事逼死老婆婆,你好有名有利!」

  看著鍾母那要死要活的樣子,馮玉姜氣得直掉眼淚。一輩子兩輩子,她就活在鍾家母子的手心裡,不過這一回,她絕不能再讓著鍾母了。

  「你可憐?你去十里八村走一走,人家是說你可憐還是說你惡人頭?大傢伙兒誰還不知道誰?為老不尊,你也不問問人家怎麼說道你?」

  鍾母見馮玉姜一句不讓,乾脆坐在地上,拍著大腿撒開了潑哭嚎,不停地咒罵馮玉姜。

  馮玉姜連一句話都不想再跟她多說了,自己抱著孩子,就出了衛生室。

  「這鍾家老奶,這些年算是威風八面,才五六十歲就整天蹲家裡作妖,人活兒不想幹,也真是少找。」

  「這年頭,還當是解放前啊,拿兒媳婦不當人,想怎麼虐待就怎麼虐待!」

  「就是,山子媽也夠可憐的,一個女人,整天幹不完的活,受不完的氣,落到他們鍾家,可算是倒了血霉了。」

  「鍾家嬸子,不是我說話難聽,孩子摔傷了,你倒還先鬧上了,那是你自己孫子,你覺得摔得怪好是吧?難怪山子媽那麼生氣。」

  圍著的幾個婦女,對鍾母這樣撒潑心裡不忿,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開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5 PM

第31章 沒人味

  馮玉姜不放心,抱著小五去了趟鄉里的醫院,醫生觀察了半天,沒建議她去縣醫院,給開了點消炎藥。

  「吃點藥消消炎吧,真就是腦子裡有傷,縣裡醫院也沒什麼好辦法。」

  那時候醫療條件,畢竟不能跟現在比。

  「怎麼給他吃?」馮玉姜問。

  醫生說:「這藥算不上苦,就是有點怪味,給他摻到米湯、糊糊裡面喂,能吃下去的。」

  馮玉姜答應著,抱著小五從醫院出來,一路步行,找到了鍾繼鵬的供銷社。

  馮玉姜進去時,鍾繼鵬坐正在櫃檯裡跟一個年輕的女營業員說笑,見到馮玉姜抱著孩子進來,鍾繼鵬臉上有些詫異,似乎還有些什麼別的東西,馮玉姜這時候也沒工夫去注意。

  鍾繼鵬緊接著就看到了小五頭上的紗布,明顯地嚇了一跳。

  「小五這怎麼了?怎麼弄的?」

  馮玉姜看看女營業員,對鍾繼鵬說:「我找你有事,你出來說。」

  供銷社出了門是一條土路,馮玉姜抱著小五,在路邊的樹底下站住,鍾繼鵬很快跟了出來。

  「小五頭怎麼破了?怎麼搞的這是?」

  「問你媽。」馮玉姜帶著氣說。她現在這心情,見了誰也裝不出來好臉色。

  鍾繼鵬頓了頓,其實不用問他也能想到,小五這麼小,馮玉姜下地幹活,那肯定是他媽沒看好給摔的碰的。

  「你媽可還在家裡鬧騰著呢,孩子摔成這樣,她倒有理了。我不管你回去她跟你怎麼編排,我只跟你說一句,我馮玉姜,不是個死人,我也有脾氣。」

  不用猜馮玉姜都知道,等鍾繼鵬下班回去,鍾母肯定會鼻涕眼淚地控訴她如何如何頂撞,如何如何不敬,自己如何如何無辜,添油加醋,無中生有,鼻涕淚哭得滴滴答答,翻纏理講得頭頭是道,責任推得乾乾淨淨。

  目的只有一個,鼓動鍾繼鵬打她一頓。

  「你們娘倆,那是親骨肉,我馮玉姜是到你們家要飯來的,我這些年也沒被你們當個人,她想怎麼作妖,我都能忍,可她把孩子摔成這樣還半句人話沒有,擱誰誰也不能忍。」

  孩子摔傷了,鍾繼鵬心裡也疼,忍不住就伸手去撫摸小五的頭。他心裡也知道這完全是怨他媽失職,就他媽那個性子,摔了孩子一句像樣的話也沒有,那正常。鍾繼鵬心裡埋怨他媽,可是,下意識的,鍾繼鵬就幫著他媽說話。

  「她肯定也不是有心的,孫子摔了她心裡肯定也疼得慌……」

  「呵,到底是親娘倆,話都說得一模一樣!」馮玉姜氣急了反而笑了一聲,眼淚卻又出來了。「她心裡疼得慌,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啥不對,開口就咒人罵人,她心裡倒疼得慌了。」

  「她……就是脾氣不好,她也沒啥壞心。」鍾繼鵬找不到旁的話說了,但卻絕不肯由自己嘴裡承認自己的媽不好。

  馮玉姜來找鍾繼鵬,不是聽他維護他那個媽的。馮玉姜接過來說:

  「她當然沒啥壞心,她今番就是把小五摔死了,她也沒半點壞心,她也不會有半點錯。你是她親生娘養的,小五那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她虐待我這麼些年,我不跟她一般見識,我忍,誰叫她是老槓。我不用她下地幹活,不用她操家辦飯,但凡有一點辦法,我也不捨得把小五給她看,小五摔成這樣,她反倒有理了,你鍾家這個理,拿去大街上講講,你看你能不能講出去!你娘倆,還有一點人味兒沒有?」

  女人都難免最心疼幼子,馮玉姜這些年因為自己,因為一個個孩子,那是滿心的憋屈啊,在看到小五頭破血流的那一刻,這憋屈決堤了。

  鍾繼鵬被馮玉姜說得半天沒接上來。

  「我來找你,我就是要跟你說,你娘倆拿我大人小孩的不當人,我今番還就不讓著你了。有本事,你就聽了你媽的,你就使開了勁再打我一頓,反正你鍾家的日子,我看樣也沒福氣過到頭了!要不是捨不得撇下幾個孩子,我馮玉姜早死完了埋完了。你有本事,你現在就跟我離婚,四個孩子都歸我,我領著出去要飯吃也養活得好好的,你娘倆一塊過你的好日子去。」

  馮玉姜說著,就動手去拉鍾繼鵬。

  「走,咱現在就找大隊幹部寫條子,立馬就離,離得刀刀斷斷的!」

  那時候離個婚也好,結個婚也好,甚至出個遠門住旅店,都是要大隊出條子的,這個馮玉姜懂,大隊不給你寫條子,到民政你就離不了婚。

  鍾繼鵬有點傻眼,這馮玉姜上回拿鐵掀拍他,發了一回子瘋,他是領教過了的。今天衝他這番話,又是要跟他拚命的架勢啊!

  看不出這慫女人,真要發起狠來,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鍾繼鵬不由地掃了一眼四周,農忙呢,大街上沒幾個閒人,又回頭望了一眼供銷社的屋子。

  女人當街拉著他鬧離婚,傳出去他鍾繼鵬可要沒臉了。

  家裡一高二低的孩子,鍾繼鵬當然不能這麼就去跟馮玉姜離婚,再說擱他心裡,女人主動把他踹了,他鍾繼鵬也丟不起那個人吶!

  「你看你,淨說些什麼話!我媽那個人我也知道,我怎麼就能打你了?你別鬧了,先走家,回去我肯定好好說說她。」

  然而馮玉姜鐵了心似的,要跟他鬧上一場。

  「不行,你鍾繼鵬不是有身份有本事嗎?你娘倆不是沒眼看我嗎?你趕緊跟我離婚,我們娘幾個不拖累你,我不勞動你媽給我看小孩,我馮玉姜一個人生的孩子,跟你姓鍾的沒關係,我自己看顧他。」

  鍾繼鵬又往四下裡張望了兩眼,只好低下架子哄勸馮玉姜。

  「行啦行啦,咱兩個那真真是從小的夫妻,打小在一塊兒,這孩子都這麼大了,可別說這樣的賭氣話,叫人聽去笑話死了。小五摔了,我這心裡也難受,也生氣,我回去一定找我媽好好說道,你就別生氣了,你看小五都瞇眼要睡了,趕緊抱他回去吧!」

  馮玉姜看看懷裡的小五,孩子這連摔帶嚇,哭得也累了,已經瞇著眼在她懷裡睡了。

  馮玉姜只好抱著小五先回去。

  ******************

  果不其然,鍾繼鵬晚上一回來,鍾母就眼淚汪汪地把兒子拉進了自己住的東堂屋。

  馮玉姜抱了小五來家,剩下山子領著兩個弟弟妹妹,沒有再繼續薅花生,而是把已經刨下來的花生收攏了。那老些子花生,靠他們三個半大孩子弄回家實在難為,三個孩子一商量,乾脆就在地裡把花生果摘了下來,拿長筐裝了,用手推車推回家。花生秧,只好先扔在地裡晾曬了。

  山子推著車,二丫跟剛子一邊一個扶著長筐,總算把花生果弄了回來。一進門,三個孩子放下車,就急忙去看小五。

  看著小五摔破了頭,三個孩子心疼得不行,二丫氣呼呼地跟馮玉姜說:

  「媽,我知道我奶怎麼把小五摔了的,她嫌小五哭鬧吵吵她,把小五隨便放在床邊上,自己去大門口找人拉閒呱,我剛才來家時聽老胡奶說的,人家老胡奶坐在門口摘花生,她就坐在人家旁邊說閒話,老半天沒去管小五。小五可能自己翻身,才栽下來摔的。小五在屋裡哭得沒有正聲,她才聽到了回來。」

  鍾母床前鋪了青磚的,那時候的木架子床又高,小五一頭栽下來,難免就摔破了。

  馮玉姜沒吱聲,這個,她不難猜到。別看鍾母人活兒不幹,整天閒閒的,可嘴巴從來不閒著,東家長西家短,或者大兒媳婦怎麼怎麼不好,她馮玉姜怎麼怎麼不好,整天到處找人叨咕。偏也有那望人窮的老頭老太,就喜歡說道這些沒根沒據的話題,有時候還給添上幾句,生怕旁人家裡過安生了。

  這麼大撂袢兒,就可憐了她的小五!

  更可氣的是,鍾母她還一兜子理,一兜子委屈,一兜子勞苦功高!

  馮玉姜叫三個孩子先去洗臉洗手,滿身的泥土呢,收拾好了準備吃飯。她瞅了東堂屋一眼,隱約聽得到鍾母在那兒哭訴。

  不用猜,無非就是編排她怎麼怎麼頂撞老人,冤枉老人,沒有良心渣子……馮玉姜心裡唾棄了一聲,好得很,我馮玉姜離了你鍾家,我不愁活不下去,離了你家我活得更好,有本事你叫你兒子來打我,叫他攆我走啊!

  鍾繼鵬從鍾母屋裡出來,臉色灰敗,一腦門子的煩躁。不用想也知道,就他那個媽,哪是好說通的。

  鍾繼鵬一回來,便看到娘仨已經收拾好,圍著一張小飯桌在吃飯了,人家壓根兒沒等他。

  馮玉姜抱了小五回來,也沒再下地去幹活,大的挨累小的摔,她心疼幾個孩子,便特意在街上買了一斤豬肝,配著青椒子炒了,又煮了一碟子鹽水青毛豆,還炒了一碟子嫩嫩的秋番瓜。

  娘幾個圍著桌子吃飯,鍾繼鵬進了屋,人家頭都沒抬。

  鍾繼鵬滿心煩躁,在桌子邊上坐下來,拿了個空碗往二丫面前重重一放,口氣很沖地說:「給我盛碗湯。」

  馮玉姜把碗一擱,說:「你有氣,你別衝咱娘幾個撒,三個小孩累了一天,沒白吃你掙的。」

  鍾繼鵬抓起碗來就想往下摔,瞥到二丫和山子正冷眼看著他,便又悻悻地把碗放下,耐住性子說:

  「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我也心疼,可我媽那人她就那樣兒,嘴裡不承認,她心裡也懊悔,我剛才也重重說了她幾句。她其實心疼得要命,就是白天挨了你的呲吧,覺得傷了臉子,有點過不去。她怎麼說都是個老的,你盡量別跟她當面地鬧起來。」

  「她作為老的,要是像個長輩的樣,我能呲吧她麼?你娘倆都是要臉的,可臉不是跟別人硬要來的,總得講理吧?」

  馮玉姜一邊說,一邊看著小五發愁。這幾天放秋假,可以叫二丫先看顧小五,等三個大的都上了學,她還要操忙著種麥子,還打算繼續賣油煎包,小五誰來看?想起白天鐘母說的那些話,再把小五交給鍾母帶,怎麼想怎麼彆扭。

  「小五往後怎麼辦?」

  鍾繼鵬明顯猶豫了一下,說:「他奶說,她這年紀大了怕也看不好孩子,問我能不能叫二丫……」

  馮玉姜一聽就來了氣,乾脆放下碗,不吃了。

  「叫二丫怎麼著?叫二丫輟學看孩子對不對?我早看出來了,他奶早就打的這個算盤。二丫上學,家裡的活兒也沒少幹,學費我掙錢給交,她上個學到底磨誰的眼珠子了?」

  鍾繼鵬悶著頭不吱聲。二丫掃了一眼鍾繼鵬,恨恨地說:

  「行,我不上學,我回家來看小弟,不然小五早晚讓我奶給害死!」

  「閉嘴!」馮玉姜呵斥了二丫一聲,說:「你給我好好唸書,媽把你送進學校容易嗎?你別給我聽那些胡叨叨。心眼子都長到胳肢窩去了,她怎麼不說叫山子、剛子輟學?女孩她就看不上眼,沒有女孩光有男孩,那還能成世界嗎?」

  「你看你,這不就是這麼一說嗎,我又沒答應。」鍾繼鵬說,「我這就去跟她說,叫她好好把小五看顧好。經過了這一回子事,她肯定不會再大撂袢兒了,我一定囑咐她仔細看好小五。」

  鍾繼鵬說著伸手摸了摸小五的頭,說:「唉,小兒乖乖,受屈了,這額腦門上,怕是要留個大疤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5 PM

第32章 鹽豆子

  小五摔傷的事情,讓馮玉姜好一陣子不願理睬鍾繼鵬。至於鍾母,鍾母那陣子臉上總是冷冰冰的。鍾母占慣了上風頭,大約是頭一回在馮玉姜面前折了面子,偏又沒得到兒子的武力支持,偏又沒有由頭再去馮玉姜那兒扳回來,索性冷著一張老臉給大人小孩看。

  你說這東屋西屋的住著,碰頭磕臉,馮玉姜本來也不是跟人記仇的性子,沒成想鍾母自己先冷戰上了。馮玉姜索性該幹嘛幹嘛,只當沒看見她那張叫人不舒坦的臉。

  離婚,馮玉姜明白也就是說說氣話,沒法當真,沒指望真的能離。不論從哪方面來講,她跟鍾繼鵬現在肯定是離不開婚的,在當時的農村,像她一個拖兒帶女的女人提出離婚,哪是那麼容易的!且不說會給孩子帶來什麼影響,甚至叫旁人看不起幾個孩子,只要是鍾繼鵬不同意,她就難離成。但鍾繼鵬卻不能一點不受到這些話的影響,起碼,他現在知道馮玉姜不是任人搓圓揉扁的。

  馮玉姜留下二丫在家看顧了幾天小五,自己趁著秋忙假,帶著山子把花生趕緊收完,又緊趕手地割了豆子,三個大孩子秋忙假結束也就開學了。

  馮玉姜只好再把小五交給鍾母,

  花生茬一般是種的小麥。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最當時,這是當地老莊戶的一句農諺。馮玉姜一個人緊趕慢趕,總算趕在秋分跟寒露節氣之間把麥子種下了地。

  種麥子,可不是一個人能幹的活兒,要有人或者牲口拉耩子,要有人撒種,人力拉耩子最少需要兩個人,用牲口,又得有人在前頭牽牲口。也就是說,種麥至少需要三個人才行。

  馮玉姜是借了旁人家的毛驢子把麥子種上的。人家也是看她實在不容易,不光借了毛驢子,還跟了個勞力來幫手,再有多虧侄子鍾傳軍實在看不過去,頂著他媽那白眼來給她幫了兩天工,總算三畝半麥子種完了。

  餘下一畝茬地,馮玉姜種了大豌豆。理由還是一樣,大豌豆省事兒,也好賣,還可以做個豌豆饅頭、豌豆湯什麼的,給孩子們打打饞猴兒。

  等到地裡稀稀拉拉看得見麥苗的時候,馮玉姜總算把地瓜起完了。地瓜秧一堆一堆的留在地裡,要等曬乾了才會往家里拉,那時候早已經是滿地白霜了。地瓜秧子上,偶爾會有那種不留意餘下來的小地瓜,那時就凍得軟不拉幾,地瓜皮成了深紫紅色,用手一捏,便往外淌水。

  這種凍過的小地瓜,吃起來別有風味,有點像凍過的秋梨子,特別甜,但沒有鮮地瓜那麼脆。

  地瓜秧弄回家,還可以把上面的地瓜葉子打下來碾碎,是餵豬的主要飼料,街上能賣到六七毛錢一麻袋呢!馮玉姜家沒餵豬,她一個人也沒有那麼多功夫打地瓜葉子,只能眼看著拋撒了。

  那時候農村裡,地瓜是秋冬填飽肚子的主食。莊戶人收藏鮮地瓜,便是在地上挖個窖子,把地瓜密實地擱進去,窖子上邊搭上粗木棒,苫上一層秸稈,秸稈上頭再苫上一層厚厚的麥草,最上層培上土。這樣層層保護,藉著地溫,能窖上一個冬天不凍不爛,直到開春收得好還是能吃的。

  當然,地瓜窖子要留個門,平時用麥草堵上,培上土。家裡吃地瓜,都是隔一段時間進去扒一次,因為那門留得很小,大人很難鑽進去,這往往都是剛子專屬的活兒。

  地瓜秧堆成幾米方圓的一堆,用草叉把地瓜秧挑起來,偶爾還會見到躲在地下取暖的刺蝟,馮玉姜遇到的最大的刺蝟,被放羊的老頭拿走稱過了,足足有七斤三兩沉。

  莊戶人,尤其是日子拮據的人家,沒有喜事沒有貴客的話,幾個月也見不到一點肉,馮玉姜知道,那大刺蝟,肯定是叫放豬的老頭拿回去扒皮煮著吃了。

  幾隻老鷹在天空盤旋,偶爾綿長地叫兩聲。深秋的田野,一片空曠寂寥,顯得十分清冷。

  ******************

  秋收過後,剛要閒下來,生產隊便通知上河工了。

  現在已經很少聽到「上河工」這個詞了。直到九十年代初,有些地方的鄉村還是有「上河工」這一說。

  上河工,老百姓也習慣地叫「扒大河」。從五六十年代開始,農村開始大力興修水利,那時候靠的就是人力。但凡有大大小小的水利工程,鄰近地區的農民,大都要出人出工。紅旗招展,肩扛手挑,千萬民工挖大河,解放以後很多的水利工程,就是這樣一鐵掀一鐵掀挖出來的。

  到九十年代初,這種徵集農民出義務工興修水利的做法就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專業的施工隊,和各種大型的機械。

  八十年代的河工,一般不再是大型水庫、水渠,相對簡單了許多,也就是疏通一下溝渠河道,或者給修路工地鋪鋪土方什麼的。

  那一年的河工,正是修小北溝的那條路。

  開春馮玉姜抓鬮抓到了小北溝的二號地塊,是一塊茅草荒,她在裡面種了棒子,收成勉勉強強的。現在棒子已經收完了,種上了小麥。地裡頭小麥苗剛剛出齊苗的時候,公家徵用了那塊地,馮玉姜因此得了一筆不大不小的青苗補償費,隊裡還給她補上了一塊同樣面積的好地。

  好些人對這事眼饞得很。能不紅眼嗎?公家補的錢跟那塊小麥的收入差不多,但省了交公糧,省了收麥的人工,還補上了一塊好地,那可是生產隊最好的地呀!

  當初抓鬮抓到一號地塊的老韓家的,為這塊茅草荒掉了好幾回眼淚,這下子高興得都快瘋了。

  馮玉姜高興的倒不是這些,她高興的是,大公路要修到家門口了。

  修路工地上來了好多人。農民義務工也就是幫忙挖挖土方,人家專門的築路隊才是主力軍。

  築路隊在緊挨鎮子的一塊空地上設立了轉運場,好多的卡車、拖拉機,大堆石子料啊、沙土啊什麼的,旁邊還建起了一整排臨時的板房給築路隊的人住。

  人多,都是來修路的工人,馮玉姜就打算開始賣油煎包。所以,當大隊幹部找到她家,問她上河工是出工還是出錢時,馮玉姜二話沒說就選了出錢。手裡有青苗損失補的錢,她現在能交上。

  「可以出錢代工?那我出錢,多少?」

  大隊幹部很意外地看看馮玉姜,說:「你真出錢?那可太好了,村裡人工足夠用,缺的就是錢!」

  農閒了,人工不值錢的,老百姓家裡不缺閒人。

  馮玉姜收拾停當,就選在旁的人上河工那天擺出了油煎包的攤子,還故意選在靠近轉運場的地方。她也弄了丸子湯,反覆想了想,煎粉她暫時沒弄。煎粉那東西,管飽不頂餓,修路工地上都是出大力氣的,需要頂餓的硬飯,肯定還是油煎包更好賣些。

  馮玉姜在一大早支起了包子鍋,藉著工地的人氣,很快就引來了好多人。

  這深秋寒涼的,幹著修路的重活,坐下來要一盤油汪汪的煎包,再要上一碗滾熱的丸子湯,多多的加兩勺紅辣椒面,辣得絲絲呵呵,額頭冒汗,渾身發暖,這錢花得值!

  漸漸地,馮玉姜摸透了工地上賣飯的規律,一大早上冷,丸子湯更好賣,要多準備一些,中午有些吃包子的人,是不買丸子湯的,馮玉姜便給提供了開水,晚上的生意她沒法做,要早早地收攤子回家,推著手推車還有三四里路,小五在家等著餵奶呢!

  等到她進了家門,二丫就已經做好了晚飯,基本上都是地瓜粥,就鹹菜。當地早晚飯沒有炒菜的習慣,也是因為日子窮吧。馮玉姜覺得孩子都在長身體呢,應該多吃菜,跟二丫說過以後,有時二丫也會炒上一碟子白菜或蘿蔔絲、老番瓜什麼的。

  沒多長時間,馮玉姜跟工地上的人漸漸熟識起來,有些子常客馮玉姜都能認出來了。

  有一回,老何來吃包子,給馮玉姜提了個建議。

  「大妹子,你這包子好吃,就是感覺少了點什麼搭配,要是能準備點醬菜什麼的就著吃,那肯定更好。」

  老何四十多歲,在工地上似乎還是個管事的頭頭,每天至少有一次,老何都會到馮玉姜的攤子上吃包子。偶爾他也不吃包子,想換換口,就到燒餅攤子上買幾塊燒餅,坐在馮玉姜的攤子上,吃著燒餅喝丸子湯。

  小鎮子賣飯菜的也實在不多!

  之前來吃包子的人,也有過找鹹菜的。馮玉姜聽了老何的話,便嘗試著把自家醃的辣疙瘩切成絲,放上乾紅辣椒炒了,放到桌上由著客人自己拿小醬碟夾去吃,倒是挺受歡迎的。

  辣疙瘩,有些子地方叫大頭菜、大頭芥,學名應該是叫蕪菁吧。當地農村人家,到了秋後往往都要醃上一缸,一冬天它就是飯桌上的主角了。當地人一般都是醃過了再烀熟,烀成黑鹹菜吃。

  其實醃辣疙瘩細細切成絲,放上花生油、乾紅椒炒了,鹹香微辣,好吃得很。即便不炒,辣疙瘩絲滴上幾滴芝麻香油,就已經是鹹脆爽口好下飯了。

  馮玉姜還做了一些子醃蘿蔔。

  添上兩樣鹹菜,帶著煎餅來喝丸子湯吃鹹菜的人就多了起來。修路的工人也好,上河工的農民也好,都不會日子太寬綽,自家帶煎餅的大有人在,買一碗熱湯吃鹹菜,在這深秋裡就滋潤多了。

  包子照舊地賣,鹹菜也不值什麼錢,但馮玉姜的丸子湯一天便要多賣上兩鍋了。

  馮玉姜嘗到甜頭,開始把眼睛盯在了家裡的黃豆上。她想到了鹽豆子。

  鹽豆子,那絕對算是蘇北魯南的一絕啊。蘇北魯南地區的人,幾乎沒有不喜歡吃鹽豆子的。

  做鹽豆子一般是在秋收之後,自家出產的黃豆,要一粒一粒地精心挑選,放進大鍋裡清水煮透,煮得面面的,撈出來控乾水,裝進布口袋裡紮緊,外面包上棉絮、油布,放進麥垛或大堆碎地瓜葉裡捂上三四天,扒出來用筷子挑一下豆子,捂得好的,就會扯出一根根粘絲,聞到一股熱熱的酵香,這就算捂好了。

  這捂的程序上不得要領,鹽豆子就不夠鮮,還會發霉難吃。

  捂好的豆子,放上細鹽、薑末和紅辣椒面,拌勻了,風味獨特的鹽豆子就做成了。

  這樣做出來的鹽豆子,易保管,好收藏,要是放到太陽下曬成乾鹽豆子,吃上一整年都不會變質。那剛捂好拌好的鮮鹽豆子,紅通通的,辣乎乎的,酵香濃濃的,用新烙的帶著糧食香味的煎餅一卷,滿口生津,鮮辣開胃,怎麼不叫人食慾大振!

  鹽豆子不光好吃,還能和脾胃,解腥毒,去寒熱。鹽豆蘿蔔乾、大蔥沾鹽豆、鹽豆炒雞蛋、油炸鹽豆子……光是聽聽這些子菜名,就能讓一個老蘇北忍不住直嚥口水。

  旁的不敢說,作為一個做了幾十年飯的農婦,馮玉姜上輩子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做鹽豆子的行家裡手。

  馮玉姜記得,她上輩子也進過人家城裡的大超市,那鹽豆子被裝進精緻的玻璃瓶子裡,擺在貨架上賣,成了當地有名的特產。或者裝進漂亮講究的紙盒子,是當地城市裡逢年過節送人的禮品,賣得那個貴!

  今年馮玉姜家種了好幾畝豆子,春茬的,麥茬的,黃豆她有的是。那時候鹽豆子老百姓誰家也都會做,做得好與不好而已。馮玉姜不敢指望現在就能把這鹽豆子做成特產、禮品,但是,做出來放在包子攤上給客人吃,還是可以的。

  要是受歡迎,做鹽豆子去賣給鎮裡、城裡人,那就更好了。賣鹽豆子,比直接賣給糧管所的話,肯定能多賣不少錢。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6 PM

第33章 好日子

  馮玉姜捂了一大袋鹽豆子,下了一瓷盆的鹽豆蘿蔔乾。

  蘿蔔切成塊兒,放進鹽豆子裡,加上鹽拌勻,就成了鹽豆蘿蔔乾了。蘿蔔的清新搭配上鹽豆子的鮮辣酵香,爽口又開胃。

  紅蘿蔔清甜,青蘿蔔脆爽,不過當地人下鹽豆子基本上都是用紅蘿蔔。馮玉姜加了一小半的青蘿蔔進去,紅蘿蔔皮紅肉白,翠綠的青蘿蔔夾雜在其中,拌上鹽豆子,看起來更加養眼了。這種搭配法,她上輩子見人家弄過,人家弄的時候還加了紫紅的紅心蘿蔔,更有賣相,可惜紅心蘿蔔馮玉姜家裡沒有。

  馮玉姜把這創新的鹽豆蘿蔔乾醃了幾個小時,自己嘗了嘗,覺得不錯,又招呼幾個孩子來嘗了,都說好看又好吃。

  馮玉姜第二天一大早就把這鹽豆蘿蔔乾端到了攤子上,這東西,畢竟是最合當地人口味的,果然很受歡迎。老何早上吃了鹽豆蘿蔔乾,中午便帶來了一個新客人,直說就為這鹽豆蘿蔔乾來的。

  「以前在家裡我女人也做這東西,你這鹽豆子做的比我家裡的還要有味兒。好吃,好吃得我都想家了。」

  「好吃就多吃,這個不加錢的。」馮玉姜笑。

  客人就著油煎包,整整吃了一小碟子,又說:「不過這鹽豆蘿蔔乾,還得是煎餅捲著吃才最夠味,你這有沒有煎餅賣?弄點來賣。」

  「你想吃煎餅?明天我給你帶。」

  第二天,馮玉姜果真帶了一疊棒子面的煎餅來。

  那個客人就著蘿蔔乾,喝著丸子湯,一口氣吃了三大張煎餅,滿足地摸著肚子問:「一共多少錢?」

  馮玉姜說:「這煎餅也就是自家吃的東西,算了吧,怎麼好要錢?」

  客人說:「那不行,太客氣了,那以後叫我怎麼好意思再來吃?」

  馮玉姜最終按燒餅的價錢收了煎餅的錢。

  老何帶來的新客人聽說姓徐,是開大卡車的,話裡話外聽著還是車隊長。他後來便經常來吃飯,為人開朗爽快,馮玉姜不忙的時候,他就跟馮玉姜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家常。

  「大嫂子,你這攤子什麼都好,算是解決了我們好些人吃飯問題,就是有一樣不好。」

  馮玉姜趕忙問:「哪樣不好?」

  「你下晚及早八早地就收了攤子,我們晚上收了工想喝個丸子湯,吃點小鹹菜弄兩盅小酒,都找不到地方去。」

  馮玉姜笑。

  「我家裡還有小孩呢,再說這離家還有三四里路,我晚上沒法子賣呀!」

  「這鎮子上,連個可心的飯館都沒有。」老何就抱怨。

  馮玉姜說:「那不是有一家子飯館嗎?人家還是公家開的呢!」

  徐司機接過來說:「什麼公家開的,別提了!那也就是你們公社裡頭招待招待來人啊什麼的,平時還兼做公社的食堂。那營業員,臉比豬臉還難看,架子比縣長還大,估計又是哪個幹部的家屬。菜也不好吃,貴不說,那鹽擱的,齁死人,咱幾個去吃了一回,可不想再去了。」

  幾個正在吃飯的客人一起哄笑,馮玉姜手裡包著包子,聽了這話忍不住也笑。

  老何說:「我說大妹子,你這又是油煎包子,又是煎餅、丸子湯,你還不如直接開個飯鋪子呢。」

  開個飯鋪子?馮玉姜心裡動了一下,開飯鋪子,聽起來怪能行的,真要開起來,她也算有了自己的一份長期營生。不過——

  「我這人笨,也就是做個煎包燒個湯,跟人家廚子不能比的。」

  老何說:「就是個小飯鋪子罷了,弄乾淨點,家常可口就行,也不是人家那大飯館。這鄉下旮旯裡,也不指望著能招待什麼有錢的大客人,就像我們這些人吃個飯墊吧墊吧肚子,肯定過得去。旁的不說,就你弄的那些小鹹菜、鹽豆子,就能留住不少人!」

  「我吃著你這包子、丸子都蠻有味兒,不比飯店裡差。咱這些人也吃不起什麼大菜,要炒菜的少,也就是吃個包子喝個湯。開飯鋪子,你晚上也能賣一頓,還省得你天天推著爐子鍋子什麼的來回跑。」徐司機也跟著說。

  馮玉姜笑笑。幾個人也就那麼隨口說說,倒也沒指望馮玉姜一定能開成飯鋪子。他們吃了飯走了,馮玉姜看看晌午偏西,吃午飯的這茬客人過去了,便滅了爐子,收拾好傢伙什裝上手推車走家。

  開個飯鋪子,到底行不行呢?

  馮玉姜一路尋思著。開個小飯鋪子,屋子好找,剛剛八十年代初,這街上的店舖還少,位置合適、能當店面的屋子很容易賃到,價錢由著要也不會太貴的。那些屋子閒著也閒著不是?

  單做些家常飯菜,她不愁,上輩子這輩子,怎麼說也做了好幾十年的飯了,她自信起碼入得了口。

  孩子呢?

  二丫、剛子可以轉到鎮上來上學,也方便照顧,甚至還能幫把手。難安排的是小五,小五怎麼帶?

  反正小五現在還不會走路,可以放到窩子裡去,不怕摔不怕碰的,這樣的話她自己能帶小五。

  窩子,是莊戶人沒工夫看孩子的一項創造,專給那不會走路的小娃娃用的。把那大半米深的長筐裡四周鋪上麥草,墊上被褥,長筐中間形成了一個容得了小娃娃躺下的窩兒,小娃娃或躺或坐,就被限制在窩子裡,雖然有點局限了孩子,但倒是安全好用。相當於今天的童床,比不上童床漂亮罷了,但實用性一點也不比童床差。

  反正飯館忙的時間集中在早中晚,那時候學校正好放學,二丫和剛子也能幫著看一下,旁的時間她自己能抽空看顧小五。

  馮玉姜越想越覺著能行,她甚至開始興奮起來——

  她要是帶著孩子來鎮上開飯鋪子,大人小孩再不用跟鍾母碰頭磕臉,不用整天聽鍾母數雞罵狗的了。鍾繼鵬就算隨他去,想住哪兒住哪兒,他回老宅住更好。那鍾母,就留她一個人在老宅裡霸天霸地成神仙好了!

  ******************

  馮玉姜這兩天心情十分地好。

  她一邊賣包子,一邊留心打聽了賃屋子的事情。馮玉姜看了幾家,最後選中一戶人家閒置的宅子。這家人原先在鎮上有工作,後來調去了縣城,這裡的宅子捨不得賣,說是留著回來養老。馮玉姜去看過了,那宅子半舊不新,也比較寬敞,裡裡外外還算乾淨。

  這宅子屋子好就好在離修路的運料場不遠。二進的院子,前屋三間,是個通間的敞屋,正好用來做飯鋪,後邊屋子也是三間,東邊兩間是裡外間,中間的外屋帶著東耳屋子,西頭是一個單間。這後邊,正好給她娘幾個住。

  價錢比馮玉姜預算的高了不少,不過正合適她用,所以馮玉姜便也不計較價錢多點少點了。

  馮玉姜自作主張安排得都差不多了,才開始尋思怎麼跟家裡說,關鍵是不能叫鍾母跟鍾繼鵬給她打了攔壩。

  「你要開個飯鋪子?能行嗎?」鍾繼鵬側目。

  「我尋思能行,我把孩子都帶上,小五也帶上,就放在我跟前也不耽誤看他,省得咱媽那一大把年紀了,還得累死累活地伺候咱大人小孩。」

  馮玉姜說這話,二丫忍不住就想偷笑,鍾母坐在一旁板著一張僵硬的臉,兩隻眼睛裡都要長出圪針來了。

  小五頭上的傷已經好了,但終究留了個明顯的傷疤。馮玉姜摸摸小五的頭,看了一眼鍾母,鍾母冷冷地板著臉沒吱聲。從小五摔傷的事情以後,鍾母最多的就是這副表情,輕易是不肯開口跟馮玉姜說話的,就算要罵人她也都是指著院子裡的雞狗叫罵。

  鍾繼鵬當然聽得出馮玉姜的口氣,沒吱聲,眉頭擰了擰。馮玉姜繼續說:

  「我那個包子攤,吃的人也不少,找個固定的地方開飯鋪,比那露天地裡風刮雨淋的強,還能順便看孩子,二丫跟剛子到鎮上上學,鎮上學校正規,也比擱這村裡強。」

  鍾繼鵬猶豫著說:「你跟孩子都走了,我本來就在鎮上上班,肯定圍你娘幾個去住,那家裡……」

  家裡怎麼辦?他媽多少年都沒進過鍋屋了,難道一個人留在家裡喝風?想想馮玉姜頭邊那句話,鍾繼鵬找不著話說啊!

  「家裡不是還有他奶嗎?我把小五帶走,好歹也給咱媽輕快幾天,這麼大年紀看著小五,挨了多少累!你作為兒子的,也該替她多想想。」

  「家裡哪來的本錢給你胡折騰!」鍾母終於開口說了一句。

  這事情,鍾母那絕對是不願情的,馮玉姜走了,還把孩子都帶走了,留她一個人在家裡發霉發爛是吧?誰給她使喚?誰給她弄飯吃?誰聽她罵人?但話頭早被馮玉姜堵死了,鍾母臉色就氣得發青。

  「本錢我自己解決,保準不能拖累家裡。」

  鍾母說:「你自己解決?你有錢還不是鍾家的錢?」

  「我有錢是鍾家的錢,我掙錢,還不是都給鍾家的小孩花了?」

  馮玉姜這麼一說,鍾母沒話接了,坐在那兒自己堵憋。

  鍾繼鵬吭唧了半天,說:「聽著倒是也行,那我找找熟人,給你尋一間合適的屋子?」

  馮玉姜笑著說:「不用你操忙,屋子我找好了,碰巧找到的,蠻合適。」

  鍾母猛地站起來,重重地哼了一聲,走了。

  馮玉姜心想,她這個老婆婆,那就是個聖人,四周旮旯的人,就該離那聖人遠遠的。

  幾個孩子卻興奮得很,二丫趴在剛子耳朵上,唧唧咕咕不知說了什麼,剛子就一個勁兒的笑。

  「媽,咱家這飯鋪,叫個什麼名字?」

  名字?光顧著操忙準備,馮玉姜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她本來想說,一個小飯鋪,用不著名字的,但轉念一想,上輩子她看人家那飯館、酒店,都有個氣派好聽的名字的。

  「叫什麼名字?嗯,咱現在就想想?」

  剛子搶著說:「叫噴噴香大飯館!」

  二丫噗嗤一笑,說:「媽,咱要不就叫好日子飯鋪?再不,咱叫舒心飯館,行不?」

  「行,咱就叫好日子飯鋪。」

  馮玉姜笑著答應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7 PM

第34章 小老闆

  店面有了,傢伙什原先就基本齊備了,馮玉姜又把那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新添了幾張桌子、一些碗盤,一邊緊趕手辦好了營業證,好日子飯鋪開業了。

  馮玉姜是帶著幾個孩子先搬進了店面後面的三間屋子裡的,搬家倒也很簡單,反正窮得也沒啥好搬的,這家人東耳屋裡本來留下一張用不著的木床,馮玉姜又從家裡搬了兩張木床來,一張放在東屋的外間,給剛子住,山子來家的話就跟剛子一起睡。另一張放在西屋,西屋收拾了給二丫住。

  閨女漸漸大了,需要有單獨的屋子。

  馮玉姜自己帶著小五住進了東耳屋子。

  一張三屜桌,一個不大的木箱子,幾個板凳,日常用的臉盆、毛巾和各人的衣裳鞋,娘幾個這家就算搬完了。

  也沒值當做個牌子,山子用毛筆在店面門楣上頭寫了「好日子飯鋪」五個大字,又在門旁邊新粉刷的白牆上寫了幾行字:

  油煎包

  丸子湯

  煎涼粉

  油餅花卷

  家常小炒

  馮玉姜尋思著,既然開了飯鋪,總不能真的只賣煎包跟丸子湯,煎粉現在可以做了,晚上來喝點小酒的人,點一盤煎粉做下酒菜蠻好,當菜又當飯。此外她新添了油餅和蘿蔔卷,這兩樣不費事,早上無非早點起,烙上一疊子油餅,蒸上一鍋蘿蔔卷,應該就夠賣一整天的了。

  為了定下個合理的價錢,馮玉姜專門計算了成本。油餅,賣一毛錢一張,蘿蔔卷八分錢一個,這樣既不是太貴,又留了掙頭。

  馮玉姜也沒有專門挑什麼日子。都準備好了之後,她一早上叫山子在門口放了一掛鞭炮,這就算開張了。熟客們基本都知道她開飯鋪子的事,到了吃早飯的時候,聽見鞭炮聲,自然就找到鋪子裡來了。

  「還有油餅賣?蔥花油餅?」

  二丫正一邊盛丸子湯,一邊招呼著門口進來的客人。聽到人家問,便連忙答道:「蔥花油餅,都是自家花生打的油。咱家的蔥是園裡現挖的鮮蔥,不是乾大蔥,可有味兒了。」

  客人聽著笑瞇瞇的,問:「怎麼賣?」

  「一毛。你看這餅子多大多厚,兩個就夠你吃飽的了。」

  客人原是認識馮玉姜的,笑吟吟地打量著二丫說:「這小丫頭,真響快,一看就精靈能幹。大嫂子,這是你閨女?」

  誇一個人「響快」,就是說話大方響亮、乾乾脆脆的意思。

  馮玉姜笑著點頭,說:「我家二丫頭,叫你誇她,先坐。」

  客人便自己找地方坐下,叫二丫:「就按你說的,來兩個油餅,再給一碗丸子湯。」

  二丫麻利地拿筷子夾了兩個油餅放在淺碟子裡,盛好丸子湯,一手一樣端上了桌。

  馮玉姜發現這飯鋪還真是開對了。掙錢比原先多了,生活比原先舒心。星期天幾個孩子都能幫手不說,單說這二丫,裡裡外外成了個好樣的小跑堂。

  那時候學校不像現在這麼緊張,早上八點上學,太陽老高了,早飯基本上也忙過去了,中午回來正好搭把手,下午一般只上兩節課,太陽老高又放學了,回來家正趕上忙晚飯。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好像還有個口號叫「陽光書包」,倡導迎著太陽上學,照著太陽放學,學生在校學習的時間不能過長。不像現在,學生,尤其是中學,上學放學基本上都是披星戴月,哪來的陽光啊!那時候小學生的書包裡除了語文、數學兩本課本,就只有幾個作業本子,更加不會背著幾十斤重的書包照著月亮放學來。

  尤其是農村小學,沒有題海,沒有重壓,孩子出了學校就進了田園,像那地頭田邊上長的向日葵,滿身大自然的氣息。

  二丫似乎天生就是塊做生意的料子,說話響快,做事利落,心眼也夠使,在飯鋪裡頂的上好樣一個大人用。有的熟客甚至開玩笑喊她「小老闆」,人家二丫也脆生生地答應著。

  有了二丫忙裡忙外,馮玉姜便主要管擺弄飯食,煎包子,炸丸子,煎粉烙餅,晚上有時會有來喝酒的客人,酒都是自帶,炒菜的話,店裡有什麼便炒什麼,無外乎都是白菜蘿蔔地蛋絲,再有就是鹽豆子炒雞蛋、燉豆腐那幾樣,天越來越冷,入了冬,也就難有旁的青菜了。

  娘倆忙的時候,剛子便一邊逗著小五玩,一邊餵飽他自己。山子要是來了,就跟著馮玉姜提水、燒火、刷碗盤,也很勤快。怪不得有句老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家裡那位鍾老爺,也跟著搬了進來。離了他媽的眼皮子,鍾繼鵬好像有了進步,抽空也幫著提個水、抱抱小五啥的,變得慇勤了。至於這慇勤的背後有沒有什麼文章,馮玉姜根本也沒去想,她對鍾繼鵬的態度,經過了兩輩子的磨礪,也就是放羊吃草,相安無事了。

  ******************

  馮玉姜其實算是那種「胸無大志」的母親,她對孩子也沒有過什麼成名成家、高人一等的期望,她的想法,也就是讓孩子讀讀書識識字,不當睜眼瞎,到大了能生活得安穩富足、不愁吃穿,她也就滿意了。這,也許是因為上輩子看著幾個孩子都過得不如意吧。

  這一年的寒假放得比較晚,直到臘月二十三才放。那時河工早已經結束,修路工地上也因為地凍天寒不方便施工,幾天前放了假,鋪子裡的客人一下子少了許多,逢集的時候買油煎包的多一些,旁的時間就比較閒。馮玉姜閒了下來,就坐在飯鋪裡抱著小五烤爐子。

  小五嘴裡兩顆小牙已經露頭,可能是牙板子癢癢,喜歡嘟嘟地吹泡泡。

  二丫先來的家,一進鋪子的門,就放下書包,自己先倒了一碗水喝了,問馮玉姜:「媽,晌午咱們吃什麼?」

  這一冬天的飯鋪子開下來,家裡日子總算不那麼緊巴了,馮玉姜說:「今天你幾個都放了假,中午剁點白菜,擱點粉條子,包白面餃子吃吧,反正下晚也不用上學了。」

  二丫答應一聲,就去抓了一把粉條子拿熱水泡上。

  等到剛子回來,頭低毛耷,一看就蔫巴巴的,二丫瞥了剛子一眼,抿著嘴就笑。馮玉姜趕忙問:「剛子,怎地了?跟人打架了?」

  剛子說:「沒。」

  馮玉姜一眼看到二丫偷笑的樣子,就問:「二丫,你看樣知道,剛子他惹什麼事了?」

  「他考試沒及格。」二丫說著,笑出了聲,剛子白了他姐一眼,嘴巴嘟得多老高。

  「不及格?怎麼考的這是!你這孩子!」馮玉姜心裡就有點內疚,覺得怨她整天忙,沒把小孩看緊。「考多少分?」

  二丫抓過剛子的書包,從裡頭掏出一張家庭報告書來。

  「媽,你自己看。」

  剛子語文考了33,數學考了57。馮玉姜看一眼,就說:「你這個呀,上學不用心,叫老師使勁打。二丫,你考及格了嗎?」

  那年月在家長心裡,老師打孩子,那都是為孩子好,理所應該。

  「及格了。」

  「你多少分?」

  「語文98,數學100。我拿了獎狀的。」二丫抿著嘴笑,走過來在馮玉姜跟前蹲下,捏著小五的小手玩,又說:「媽,老師想叫我跳級,叫問問家長同意不同意。」

  那時候上學,沒有學籍啥的,尤其是農村小學,留級跳級很隨便,當然,要學校來安排。學習跟不上趟,就留級,年齡太大或者成績明顯好的,還可以跳級。

  二丫上學耽誤了兩年,重回學校,十三歲才上到四年級,馮玉姜想了想說:「你在四年級裡頭也算不上最大的,要跳級,能不能跟上趟?跳到五年級,明年夏天可就要考中學了。」

  中學,那時還不是人人都能上,有分數線。當時小學沒有六年級,只有五年級,五年級上完了不一定就能考上中學。馮玉姜本來還擔心,二丫整天跟著她在飯鋪裡幹活,怕耽誤了學習,哪知道老師叫她跳級,要是別的年級還好,跳到五年級考不上中學,就得留級,那還不如穩穩當當上她的四年級呢。

  「老師說行,五年級的試卷我今天做了一張數學,老師給改了,也能考到八十多分,老師說跳到五年級去學肯定能更好,叫問你行不行。」

  「老師說行,那我肯定也行!」馮玉姜說著,叫二丫:「去,割一斤肉,下晚咱包肉餃子,給我閨女獎勵獎勵。」

  晚一些山子回來,照樣也拿了獎狀。馮玉姜把兩張獎狀貼在自己住的那屋的牆上,指著獎狀對剛子說:

  「你看,你是沾了你哥、你二姐的光才吃上肉餃子的。」

  剛子縮著頭直笑。誰都說剛子怪伶俐,不憨,可這小孩心思就沒往學習上用。

  因為買肉剁肉,晌午飯餃子是吃不上了,娘幾個就著丸子湯一人吃了兩塊煎餅,就開始說說笑笑地包餃子,鍾繼鵬下班回來,餃子也出鍋了。

  一家人正在吃飯,鍾老大匆匆闖了進來。

  「你兩個,趕緊的,咱媽有病。」

  鍾繼鵬一愣,放下筷子,忙問道:「什麼病?厲害不?」

  鍾老大說:「說不清什麼病,反正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呢,聽她說都好幾頓水米不進了。」

  鍾繼鵬頓了頓,似乎鬆了口氣,只要不是啥急症就好。他指了指碗裡的餃子說:「我明天就去看看。大哥,正好煮了餃子,你吃一碗?」說著便招呼二丫盛餃子、拿筷子。

  「不吃,你還有心思吃!不是我說你,咱媽是跟著你家過的,她有病,你不管不問,你也不怕人罵你無用不孝!」

  鍾繼鵬還沒接話,鍾老大一轉臉,衝著馮玉姜說道:「他四嬸子,不是我這當哥的派你們不是,你一家子都搬到這鎮上,好吃好喝的,咱媽一個人撂家裡,有病死了爛了也沒人知道!」

  馮玉姜慢慢放下筷子。她怎麼越聽,越覺著這話全是鍾母的口氣!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7 PM

第35章 回老宅

  鍾老大說鍾母病了,馮玉姜怎麼聽著,都覺著那些話就是鍾母的口氣!

  見鍾老大把矛頭往她這邊戳了,馮玉姜放下筷子,不急不躁地說:「大哥,他奶既然有病,你這傍黑天的你就該在跟前看著,先把他奶服侍好,該看病看病。人都說家有長子,大哥你是老大,雖然分家後他奶一直跟著我們過,可也不能妨礙了你這做老大的盡孝心是不是?當初分家也沒規定說養老就單是咱一家的事吧?你明天只凡找人給我們捎個信,我們還能甩手不管還是能咋地?」

  鍾老大分家出去,這些年根本也沒養過鍾母,就鍾老大家的那離便宜不賺的秉性,一年到頭他家連一口吃食也少往鍾母那兒送。按村裡的規矩,分家的兒子更應該養老,應該定期給糧食給錢的,現在一副「咱媽有病就該你家管」的樣子,怎麼講也講不過去。

  搬出來一個秋冬,馮玉姜把日子漸漸過出滋味來了。幾個孩子貼心聽話,鍾繼鵬現在也不敢隨便虐待她,飯鋪的收入也還可以,馮玉姜整個人就開朗硬氣了許多。不得不承認,整天在鋪子裡,見的人多了,經的事多了,馮玉姜身上也漸漸長出刺來了,鍾老大被她這幾句話一說,就禿了嘴。

  鍾老大心裡就悄悄罵了一句,這女人,仗著自己賺錢了,翅膀根子越來越硬了是吧?吭嘰了半天,鍾老大才說:

  「那啥,我當老大的,就是來給你家提個醒,別光顧著自家,不能把老的給疏忽了。」

  馮玉姜笑笑說:「那不能,大哥你今晚就是不來,我本來也打算好了的,明天回去跟他奶一塊過個小年,順便送年禮。大哥你家呢?要不咱兩家一塊送,也好叫他奶高興高興?」

  「那個,那個,明天再說明天話,我這得回去看咱媽,有病跟前總得有個人。」鍾老大說著,站起身來說:「你們該吃飯吃飯,我就先回去了。」

  馮玉姜一家便起身送了鍾老大出去,回來剛坐下,二丫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旁邊山子跟二丫對了個眼色,也彎起了嘴角。

  兩個大孩子心眼夠用了,他們笑,是笑鍾老大叫馮玉姜幾句話堵得沒了應對,落荒溜掉了。依著往常鍾老大的一貫做派,把馮玉姜撲派了一身過錯之後,就會大大咧咧地擱他們家裝大的,該吃吃,該喝喝,要煙要茶的使喚人。

  「笑什麼!你奶有病你暢快是吧?」鍾繼鵬有點惱火。其實他自己心裡也猜到,他媽八成又是在裝病。

  莊戶人常說,小娃娃最會作陰天,越是陰天拉拉的下著雨,他越容易尿濕褲子,弄得沒了衣裳換,叫你好氣好笑還沒有好法子。偏就有那些子當老輩的,喜歡作年節,越是該好好度過的好日子,她越想法子作得你不安生。

  鍾母幹什麼要作年節裝病?這還不明擺著嗎,這一秋冬,馮玉姜帶著孩子搬出來了,還使喚鍾繼鵬或者山子,給鍾母送了好幾回吃的喝的,對鍾母算是沒落下話頭,叫誰也說不出來什麼。

  至於鍾母在老宅的日子怎麼樣,不用想也知道。

  再加上又到大年節了,鍾母怕自己大過年的沒人理沒人采,這是著急敗壞了,乾脆又使出了裝病的老把戲。

  鍾繼鵬試探地跟馮玉姜說:「要不,我明天請個假,跟你一塊回去看看?就是吧,這大年跟前了,供銷社買東西的就多,怕忙不開。」

  馮玉姜哪能聽不出他的話音,便說:「不好請假你就上你的班,我明天領上幾個孩子回去看看。」

  ******************

  小年這天一早,馮玉帶著幾個孩子回了老宅。娘四個是走路回去的,馮玉姜抱著小五,三個孩子跟在她後頭,手裡邊又是豬肉又是點心的,提了好幾樣年禮。按農村的風俗,閨女平時不能盡孝自己爹娘,一年到頭,給娘家的年禮不能太寒酸,給婆家就不用像娘家那麼講究了。

  馮玉姜是按六色禮給鍾母送的,比一般人家給娘家的年禮還要厚實。她割了三斤多豬肉,拎了兩隻雞,兩條鯉魚,兩盒點心,兩瓶蜜桃罐頭,還買了三斤蘋果。這麼多東西,三個孩子一人拿兩樣,剛子拿的是最輕的罐頭和點心,一路上喊了好幾遍累。

  「累了就歇歇。」馮玉姜說。她看著已經走到村口了,就在村口停下來,自己抱著小五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說:「哎喲,還真有點累人。小五本來就穿的像個棉花蛋,抱著他走一路累得胳膊酸。」

  二丫把手裡的東西往山子跟前一放,叫他看著那兩隻公雞,自己蹲在馮玉姜跟前逗小五玩。

  這幾個月,小五明顯胖了,小手肉呼呼的,手背上都胖出了小肉窩兒,二丫就故意招引小五:

  「呀,好肥的小豬蹄子,肯定好吃,我咬一口嘗嘗。」說著就張嘴去咬小五的小胖手,逗得小五咯咯直笑,趕緊把兩隻小胖爪縮在胸前藏著。

  「不給咬?不給咬我也要咬。」二丫伸出一指禪,就往小五脖子裡咯吱,小五咯咯咯地笑著,縮起脖子直往馮玉姜懷裡躲。

  娘幾個歇了一會子,陸續有村裡人經過,熱情地跟娘幾個打招呼。

  「他嬸子,又來家看看吶?」

  「嗯哪,看看他奶,說這兩天有點不合適!」

  不合適,在當地是說有點小病的意思。

  「你家老奶身體挺好噠,沒聽說這陣子有病啊?不礙事吧?」

  「聽說不礙事,她經常有個小病啥的,好得也快。」

  「哎喲,這一樣一樣送了這麼多年禮吶?你看這雞魚肉蛋的,你家老奶這個年可要肥肥的了。」

  馮玉姜就是要叫村裡人看看,該做到的,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鍾母能裝病作邪,就不興她馮玉姜做樣子給旁人看?

  娘幾個歇得差不多了,就拿上東西進村去鍾家老宅,一路上,不停有村民跟娘幾個打招呼,娘幾個也熱情地回應說話。快到鍾家老宅門口,遇上了老胡奶。

  「哎喲,你娘幾個回來了,你媽這兩天說有病,我剛才還去看了,歪在床上呢!哎喲,你看你娘幾個,這魚呀肉呀拿這老些子來,看樣子在街上開飯鋪子掙錢怪多吧?」

  「哪有多少,就是圖個方便看孩子罷了,他奶年紀大了經常有個小病的,這不是小五沒人看,沒法子的事嘛!」馮玉姜說。

  馮玉姜其實對這老胡奶沒啥好印象,這個老奶,喜歡當面一套,背地裡一套,當面跟你說好話,背地裡編瞎話胡搗搗你,搗搗得旁人家宅不和,她倒心裡暢快。只怕鍾母那頭,她也沒少說些子攪和的話來。

  「那是,那是,首先把孩子看好要緊。」老胡奶連聲說。

  老宅的大門虛掩著,娘幾個進了門,直接往鍾母住的東堂屋去。

  一進屋,就看見鍾母半躺在床上,背後倚著棉被捲,見到他們進來,先是哼唧了兩聲,才說:「嗯……你娘幾個,怎麼有空來了?我就說你大哥,別去煩叨你們,你們也不容易……嗯……我這個破身子呀,怕是要不行了。山子媽,你大嫂我指望不上,我就指望你了,你抽空啊,得勤來望望我,省的我死在這屋裡沒人知道。你抽空給我把送老衣裳準備準備,省的我陡然一下子死了,你們沒個準備的,抓了瞎。」

  鍾母說著,特意又多哼哼了幾聲。

  鍾母這幾句話,雖然一個勁兒哼哼唧唧的,但說的特別順溜,恐怕是早就在心裡打好了草稿,就等著她娘幾個來!馮玉姜看看鍾母那肥白紅潤的臉色,心裡頭又好氣又好笑,鍾母這些年沒出過苦力,日子過得不焦不愁,比一般的農村老太氣色好多了。她這樣子裝病要死,也實在不像。

  這老婆婆,不罵人了,改裝可憐了?

  馮玉姜還沒開口,旁邊二丫就搶著說:「奶,大過年的,可別說那些子不吉利的。你看看你,就一星半點小病,過兩天保準就好了。你這身體底子,比咱村裡一般的老頭老太都好的多,肯定能活到一百歲。奶我跟你說,我今年上學拿了大獎狀,你好好地多活幾年,肯定能活到我考大學請你喝喜酒的那一天。」

  鍾母的嘴角明顯抽了抽,想要撇嘴,又硬忍住了,一口氣就堵在了心口窩,臉色也開始難看了。二丫這話,明顯就是故意說給她膈應的:你不是看不起我是個丫頭嗎?你不是一心不想給我上學嗎?我學得可好了,我將來非得考上大學給你看看!

  馮玉姜估摸,二丫要是再多說幾句,按鍾母的脾氣,只怕就裝不下去了,非得開口罵人不可。他們來,還打算在老宅過個小年,不是來聽她罵人的。

  馮玉姜便接過話來說:「就是,二丫說的對,媽你就是一點點小病,過兩天就好了,大過年的,你高興點。」

  鍾母憋了半天,只好自己壓住了火氣。形勢比人強,她這是一個人擱家裡過不下去了。鍾老大一家雖然住的不遠,可半點也不願情沾上她,自覺離她遠遠的,她一個人守著偌大的空屋子空院子,一天到晚連個說話的都沒有,喝口水都得自己去燒,真是要懊悔死了。

  當初馮玉姜搬出去,鍾母雖然不樂意,但還是很硬氣的,就是那種「離了你個慫女人,我過得更清淨」的口氣,現在總算是知道味兒了。鍾母懊悔呀,早知道這樣,當初就應該死死巴住馮玉姜一家子,她馮玉姜,是我兒媳婦,從小在我鍾家門上養大的,她憑什麼不管我?憑什麼不洗衣做飯伺候我?

  可是鍾母雖說刻薄蠻橫,卻並不傻,她心裡頭也清楚,現如今要想再拿捏住馮玉姜,光靠硬打硬罵是不行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8 PM

 第36章 佔便宜

  鍾母歪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裝病,目的無非就一樣:你們不能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裡頭,你們就得來伺候我。

  馮玉姜看看幾個孩子,個個一臉的不願情。馮玉姜不怕伺候老人,可馮玉姜怕夠了鍾母罵人作妖。

  鍾母翻翻眼皮,問道:「你們不得回來過年嗎?大過年的,誰個過年不來家?」

  馮玉姜有些為難地說:「媽,我們一家子,肯定都想回來家過年,可是我們連床都搬到那邊去了,這好幾口人,實在沒法子住啊。」

  鍾母一聽,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聲音也拔高了許多。

  「那恁就不打算回來了?撂我一個人擱家,這年叫我怎麼過?」

  馮玉姜說:「媽,你要是願情,我們接你去街上過年。就是吧,地方小,你得跟二丫一起擠擠。二丫那個床,有點小,你得委屈一下子。我還尋思,你要是總這樣病著,不如就搬去街上跟我們住算了,我們照顧你也方便。就是那地方有點偏,平時鄰居什麼的上班上學都很忙,我們一家子更忙,就怕你找不著人說話拉呱,悶得慌。前屋飯鋪客人多,你又不方便去,我怕你一個人整天關在後院小屋裡悶壞了。不過,我白天忙,顧不上你,你倒是可以跟小五玩。」

  鍾母眨巴了幾下眼,愣了愣,才躺回到棉被捲上,說:「我不去,我就擱家裡。死也死擱家裡。」

  鍾母聽明白了,她要是去了,不光沒有自己的屋子,還得跟二丫擠一張小床,那個二丫,牙尖嘴利的,實在叫她歡喜不起來偏還拿著沒辦法。要是跟二丫住一個屋,還不得把她氣死!

  更何況,聽馮玉姜這麼一說,她要是去了,沒地方溜門子,沒有老頭老太說話拉呱,就得跟個豬似的圈在一間小屋子裡,還得給她看小五,那不比現在還難受嗎?

  鍾母臉色就更差了,一副恨恨的樣子。

  馮玉姜既然這樣說,也是心裡盤算好了。鍾母這回費事扒拉地裝病,還專門使喚鍾老大去她家遞話,肯定是一個人在家不好過了。鍾母既然鬧上了,無非就是還想跟她一家子住一塊兒,重新讓人伺候著,重新過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罵誰罵誰的消閒日子。

  馮玉姜想,等著鍾母開口,還不如她主動提出來,把孬話先說在前頭。

  她尋思鍾母多數不能去。要是她這樣說鍾母還非得要搬去,那倒也好了,就像鍾母想的那樣,飯鋪子,那是馮玉姜硬氣的地方,你鍾母去了,沒人跟你東家長西家短,沒人有功夫配合你作妖,你就老老實實呆在小屋子裡好了。

  馮玉姜說:「媽,你要是不去的話,大年初一我叫小孩都來給你磕頭拜年。我給你買了些東西,你還想吃啥,跟我說我去買。」

  「啥也吃不下,早死早好。我白養了一回兒子,有什麼用?一大把年紀了跟前連個人都沒有。」

  馮玉姜說:「媽,看你說的,山子爸他不是上班忙嘛!再說不是還有大哥在你跟前呢嗎?人家大哥都跟我說了。昨晚大哥上我家去,飯都沒吃就趕緊回來看顧你了。」

  二丫在旁邊說:「奶,你別說氣話,你看你也就才六十幾歲,身體又好,你再看前頭老胡奶,她比你還大兩歲,整天在地裡幹活,兒媳婦還嫌她這個那個,跟老胡奶比,你多好的福氣。」

  鍾母見斷了想頭,又被二丫這麼一說,裝不下去了,索性翻臉罵人。

  「我算看出來了,都嫌我累贅,都巴望我死啊,我死了恁就輕快了,恁就暢快了。現在這人都孬種,光顧著掙錢,錢是她爹,家裡爹娘都不要了,人良心不要的,良心渣子都沒有了……」

  馮玉姜無奈地看了看幾個孩子,本來念著鍾母畢竟是老輩,還打算叫幾個孩子在這陪她過個小年,現在看來,鍾母就沒打算叫人過安這個年。

  山子說:「奶,你別生氣,你不是有病嗎,有病你消消氣,我陪你去衛生室看看吧,先治病要緊。」

  二丫扭頭看看山子,在背後偷偷給他哥豎了個大拇指。山子看到了二丫的手勢,臉上卻一本正經的,就要叫鍾母去看病打針。

  「不治,死了正好,死了恁有名有利。」

  馮玉姜說:「二丫,你奶不想去看病,你去把那蘋果洗一個拿來,叫你奶嘗嘗。山子,你抱小五出去溜溜,我去把家院子掃掃。」

  馮玉姜這麼一支使,娘幾個便紛紛從屋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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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丫出了東堂屋,在鍋屋轉了一圈,清鍋冷灶的,想找口熱水洗蘋果都找不到。這鍾母,也實在是懶到家,邋遢到家了。想當初她一家還沒搬走時,鍾母乾淨得要命,衣裳頂多穿兩天就得洗,反正不用她自己洗唄!二丫想起這些事,心裡忍不住好笑。

  這天寒地凍,水缸裡厚厚一層凍,砸都砸不開。二丫只好自己去挑水。她人還小,就只打了兩半桶,一路挑回來,自己動手燒了半鍋熱水。

  二丫正在洗蘋果的時候,鍾老大家的抱著孫女彩彩來了。

  「呦,他四嬸子,你娘幾個都回來啦?他奶怎麼樣了?」鍾老大家的說著,就進了鍾母的東堂屋,一邊詢問鍾母好些了沒有,一邊眼睛就在屋裡滴溜溜轉了一圈,在馮玉姜拿來的年禮上頭明顯多看了幾眼。

  鍾老大家的抱著彩彩在鍾母床沿坐下,陪著笑對鍾母說:「媽,咱家可沒有他四嬸子有錢,我明天炸蘿蔔丸子,炸好了給你兩碗過年吃,過兩天還要做豆腐,再給你一塊豆腐。」

  鍾母哼了一聲,乾脆就扭頭沒理。

  二丫洗好了兩個蘋果,一個給了剛子,一個拿去給鍾母。鍾母氣鼓鼓地坐在床上,根本不理她,二丫就把蘋果放在床頭,自己又去袋子裡拿了一個,轉身出去洗乾淨拿去給彩彩。

  彩彩也就才兩歲,小手縮在棉襖袖子裡,兩手去拿蘋果沒拿住。鍾老大家的替彩彩接了蘋果,對彩彩說:「趕緊謝謝二姑,你二姑最有錢了。」

  「大娘,看你說的,我哪來的錢!」二丫說。

  「你媽開著大飯店呢,肥起來了,看你家送得這老些子禮,雞魚肉蛋的,叫你奶一個老太太吃到出正月也吃不完。——對了,二丫,你家回來過年不?」

  二丫說:「回來沒地方住,床都搬走了。」

  「哎呀,那你奶一個人怎麼過年?」

  二丫說:「不是還有你跟我大伯嗎,大娘,我大伯那麼孝順,聽見我奶生病立刻就著急了。叫我說,正好叫奶跟你家一塊過年,多熱鬧。」

  馮玉姜這時掃完了院子走進來,正好聽見了二丫的話頭,再看看鍾老大家的,眼睛總是忍不住朝她帶來的年禮上頭溜,馮玉姜心裡就有了數。

  鍾老大家的愛佔便宜,看樣子,八成是對這些東西動了心。

  馮玉姜說:「大嫂,你要是擔心他奶,不如就按二丫說的,叫他奶一塊過年,一個人過年,吃魚吃肉也沒有味,正好一塊吃。」

  鍾母聽著沒吭聲。不能去馮玉姜家了,她自己也願情去大兒子家過年,不然她一個人冷冷清清地過年,在村裡可就沒臉了。

  鍾老大家的說:「我倒是想叫咱媽去咱家過年,可就是咱家窮,什麼東西也不夠吃。」

  馮玉姜說:「我買了魚買了肉的,咱媽去你那兒過年,肯定都拿去一起吃。」

  鍾老大家的頓了頓,又說:「咱家人太多,孩子多,怕他奶吃嘴不到肚的,叫他奶吃不足,受屈。」

  馮玉姜一聽,這是想讓她再給添東西啊!

  「大嫂,我明天就叫山子給你送一袋二十斤的大米來,再給買點糖疙瘩什麼的,給咱媽跟侄子、侄女吃。媽,你看這樣行吧?」

  鍾母臉板的死死的,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同意了兩個兒媳婦的安排。

  當地都是丘陵,不種水稻,大米價錢也貴,還是很稀罕的。鍾老大家的一聽高興了:「那怎麼好呢?怎麼好要你的東西!」

  馮玉姜說:「沒啥不好的,都是自家人。」

  只要把鍾母安排好,能讓她一家人過個安生年,別說一袋大米,兩袋馮玉姜也願意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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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母的事既然解決了,馮玉姜便鬆了一口氣。娘幾個也沒能留在老宅吃小年飯,趁著太陽還沒落,娘幾個一路步行走家去。

  一路上,幾個孩子的心情明顯好了很多,雖然割地賠款送大米,但總算一家人可以過個安生年了。幾個孩子興致勃勃地討論要怎麼過年。

  「媽,包牛肉餃子行不行?我還沒吃過牛肉餃子呢!」

  「媽,包羊肉白菜的,我聽老師講故事,裡面說羊肉白菜一兜油,那餃子最最好吃了。」

  「媽,過年咱多買幾掛鞭炮吧,每回過年,鞭炮都沒玩夠。」

  「再多買點糖疙瘩,還有大紅棗。」

  「媽,過年咱買個自行車吧,這樣走路我又累了。」

  「媽,……」

  馮玉姜忍住笑,說:「行啦,你幾個小東西,當你媽是大地主、大老財啊!一個比一個會吃。」

  山子笑著說:「媽,咱幾個都這麼大了,要是還不會吃,跟小五似的都等你喂,你還不愁嗎?」

  他這樣一說,娘幾個一下子哄笑起來。

  馮玉姜笑過了,心裡又暗暗歎口氣。想要多過幾天安生日子,光這樣不行,得想個法子把鍾母的事解決好。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8 PM

第37章 誰養娘

  其實農村的很多事,自有農村的解決方式。馮玉姜一個年節都在想,到底要怎麼解決鍾母的事情。

  就這樣讓鍾母一個人呆在老宅,也不是個法子,說的難聽點,要是鍾母真的突然有個什麼急病死了,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死在屋裡沒人知道,那她家跟鍾老大兩家就沒法做人了。怎麼說鍾母也是老的,就算鍾母再惡,做兒女的沒盡到責任,影響也肯定不好。

  再說,再怎麼樣鍾母是她老婆婆,也算是把她馮玉姜養大的,馮玉姜對鍾母就算不歡喜,但還是不忍心看她這樣孤家寡人的捱日子。反過來想想,一個女人,早早的沒了男人,把幾個兒子一手拉拔大,不是容易的,必然也吃過很多辛苦。就是吧,這鍾母也沒文化也沒見識,寡婦娘母,攤上個兒子鍾繼鵬又言聽計從的,就越來越偏激刻薄了。

  也因此,馮玉姜甚至還有幾分同情鍾母。

  解決這事,馮玉姜不指望鍾繼鵬。鍾繼鵬會怎麼處理?鍾母沒病,鍾繼鵬就不會做什麼處理,頂多就是勤去老宅看看,送點吃喝。要是鍾母真有個病啊災啊的,鍾繼鵬肯定二話不說,硬要叫她放下鋪子回去看顧,再不就是接到這邊來。

  沒有個明確章程的話,馮玉姜絕不敢指望鍾老大一家。

  其實哪個兒子來養老,本來也沒有一定的說法。當地農村有句話叫「樹大分枝」,並不看好那種幾個兒子攪在一起不分家的做法,那樣容易弄出矛盾來叫父母難為。家裡兒子多的話,大的娶媳婦成了家,一般就會分家出去另過,方便再攢錢給旁的兒子娶媳婦,娶一房媳婦,分一個兒子,到了最後,剩下小兒子,有的父母就會跟著小兒子家一起過了。

  也有的,會把小兒子也分家出去,老兩口帶著自己分家的東西,去跟著大兒子過,本來嘛,家有長子是不是?這種情況在農村比較多。

  至於跟著中間的兒子過的,也不是沒有,兩下裡願意就行。

  當然,也有的父母,操持完了所有的兒子,都分了家,誰家也不跟,就老兩口過。這樣的情況,一般都是兒子下頭還有年紀小的閨女,父母年歲也輕,怕跟著兒子兒媳一起過,要養閨女要陪嫁,弄出矛盾來。

  像鍾母這種情形,鍾父已經不在了,鍾母算是寡婦家家,必定是要跟著兒子過的。鍾母雖說四個兒子,二兒子夭折了,三兒子招贅了,沒有讓招贅的兒子養老的道理。剩下兩個兒子,鍾母跟誰家過都合情合理。

  當初鍾老大成家之後就分了家,幾年之後馮玉姜進門,鍾母就沒再提跟小兒子分家的話頭,意思很明顯,她要跟著小兒子過。

  鍾母這樣選擇再合理不過。一方面,大兒媳婦也不是個善茬,沒那麼好拿捏,而馮玉姜是鍾母買來的童養媳,雖說解放後因為公家不許養童養媳,抱去她妹妹家養,但一直就按著童養媳養大的,早叫鍾母跟她妹妹養得馴服了,攥在鍾母手心裡。鍾母跟著她一起過,當然是妥妥的佔上風、當太后。

  再有一方面,就是鍾繼鵬有供銷社的差事,有工資,在鍾母眼裡身份比大兒子高,日子就算不富,也比老大家寬綽。鍾老大是鍾母嘴裡的窩囊廢,怕媳婦的。

  現在,馮玉姜想的是,要怎麼讓鍾老大一家負責鍾母的生活。分家另過的兒子,一般都是要給父母交錢交糧養老的,跟父母過的兒子反而不用,人家平時就多照顧了。這些年,鍾繼鵬當家,沒有朝鍾老大家要過一粒糧食一塊錢,而鍾老大家也沒有主動送來過一粒糧食,甚至逢年過節,也不會送一點東西來。

  她十六歲過的門,在鍾母跟前小二十年了,而鍾老大這些年就沒管過鍾母。輪,也該輪到鍾老大家了。

  馮玉姜相信她大伯嫂那個人,比她更適合看顧鍾母,絕不會跟她那樣受氣。鍾母那個性子吧,很大程度上是慣出來的,叫鍾老大家的去磨一磨,說不定還能見好一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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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好過,春難熬。馮玉姜家的這個年過得十分高興,幾個孩子如願吃上了牛肉餃子,放了好多鞭炮玩。但剛過完年,正月初七,鍾母打發了人來找鍾繼鵬和馮玉姜。

  馮玉姜給了魚肉給了米,鍾母跟鍾老大家一塊過了個年節,倒也相安無事。這剛過完年,初六,鍾老大家的就說年已經過去了,就開始攆了。事實上她是初五晚上跟鍾母挑明的,明天初六了,算是出年關了,你老重新回你的宅子吧!

  肉都吃完了,還不攆嗎?鍾老大家的什麼時候吃過虧?

  鍾母打發來的人,是鍾繼鵬一個本家的叔,沒出五服,算是近房。姓鍾的這一門其實人也不多,鍾母被大兒子家攆得淒涼,又不想來鎮上跟馮玉姜過,便著急敗壞地去找了鍾家的幾個長輩近房,要跟兩個兒子要個交代,討個章法。

  不管怎樣,鍾母是絕不想再過清鍋冷灶孤家寡人的日子了。

  馮玉姜跟著鍾繼鵬回來老宅時,鍾老大兩口子已經被叫來了,屋裡除了鍾母,還坐著鍾家幾個近房的長輩,馮玉姜便一一打招呼,有的叫叔,有的叫大伯。鍾母眼睛紅猩猩的,看樣子是哭過,當著幾個叔伯的面,鼻涕眼淚的,不停地咒罵兩房兒子媳婦。

  「我養兒子有什麼用?沒長人良心的,早知道生下來就一屁│股坐死算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拔大了,娶上媳婦了,怎麼也都是沒長人良心的東西?叫我一把年紀了,沒人管沒人問。黑心肝爛肚腸的,恁不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恁都是石頭縫蹦的?樹杈子結的?恁乾脆把我掐死算了……」

  你不得不承認,鍾母罵人那都是一套一套的,隨口就來,罵人的時候抑揚頓挫,中氣十足,聲音穿透力還強,老遠就能聽得到。而且罵人語言庫辭藻豐富,生動形象!

  在座的幾個叔伯聽太多了,有的就皺起了眉頭。這鍾母,誰還不知道有多惡?可是,鍾母寡婦娘母的,作為本家的長輩,既然鍾母找上他們了,又不好推脫不管。

  「老嫂子,你停一會歇歇,你這樣罵,我們幾個連話都插不下了,怎麼給你處理這個事?」

  鍾母抹了一把眼淚,咯登一下子,停住了。那真叫收放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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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幾個本家叔伯的主持下,鍾家兩兄弟開始爭論誰來養娘的問題。

  鍾繼鵬的態度很明確,鍾母想跟著他過,可以啊,搬去鎮上鋪子裡好了。馮玉姜這時候插上了一句,沒說別的,單說鍾老大家該擔什麼責任的問題。

  「我當然願意養咱媽,一個是咱媽願意的話,搬去鎮上跟我們住,就算地方扁窄點,有點擠,那也不多咱媽一個人。二個是,我這也好幾個孩子,都還小,還都沒成人呢,負擔實在是太重了。以前那些年,大哥家也沒給過糧食錢款,就不說了,現在二伯、三叔你幾個長輩幫著拿個章程,看大哥家一個月給多少糧食多少錢合適。也都知道,咱媽經常有個小病啥的,咱媽平時的花銷咱兩家分擔,有病有災的,花錢還得兩家一塊拿。我琢磨著,總得也給大哥一家盡盡孝心吧?」

  馮玉姜說一句,鍾老大兩口子的臉色就變一分,她話還沒說完,鍾老大家的就已經跳起來了。

  「我家裡都要窮死了,叫我拿錢拿糧食?你想訛死我是吧?」

  馮玉姜也不跟鍾老大家的吵吵,轉向了幾個叔伯。

  「二伯,你看我說的在理不?」

  二伯磕了磕煙袋,說:「原先怎麼樣,咱就不管了,話說回來,繼虎你是老大,這麼多年你也沒養過你媽,這已經說不過去了。現在人老四家提得也合理,你也該盡你的責任了吧?」

  鍾老大說:「我這不是日子緊巴麼!」

  二伯說:「日子緊巴不是不養老的理由,你一家好幾口,不也沒有一個凍著餓著的?就缺你媽那口飯?人吶,不能拿著不是當理講。你媽把你養大,給你娶媳婦蓋房子,你就不該養你媽?這些年你媽都是老四家養,你這便宜也占的不少了。」

  鍾母坐在床沿子上,聽著大兒子的話,氣得又是一連串咒罵,不過這回聲音小了不少。

  鍾老大吭唧吭唧的,沒找出話來反駁。

  鍾老大家的在旁邊還是不太服氣,小聲嘀咕地說:「他奶也就才六十幾歲,要擱旁人家,還下田幹重活出大力唻,這就等著我們端吃端喝,當老太后,這根本就說不過去。再說了,他奶那個脾氣,誰受得了!」

  她說的這也是事實,幾個叔伯聽了沒吭聲,心裡也是無奈,鍾母則乾脆往後頭床上一倒,連哭帶罵地說:

  「弄死我,趕緊弄死我,我一把年紀了叫她拿我墊舌頭板子。」

  「老嫂子,我說吧,你這個脾氣,也得注意點,不能都由著性子來不是?」二伯說著忽然就點到了鍾繼鵬,「老四,你說說呢?」

  這女人吧,你有了經濟地位,你就有了話語權,這一條,放到哪個年代都適用。今天商量這事,馮玉姜人家說的句句在理,這女人,也算是歷練出來了,鍾繼鵬不忍心他媽犯難,可又拿不出好法子,坐在一邊沒怎麼說話。

  在農村,宗族長輩的威望是很有影響的,二伯點到了他,鍾繼鵬就再次表態:「我媽要是跟我們住,我管,不過話說回來,大哥家多少是得給點,跟大哥住,我該問事問事。」

  鍾繼鵬說「問事」,就是表示願意出錢出糧。

  「老嫂子,你看呢?」

  鍾母想了半天,說:「我就留擱村裡,我不想到鎮上去。擱村裡,我習慣了。老四家該出錢該出糧叫他給我出。老大不養我也行,我還自己住,叫他老大家拿雙倍的奉養給我,把這二十年少我的給我補回來。」

  馮玉姜心裡感慨,這一招厲害,有錢有東西了,還怕鍾老大家的不來孝順她?要不,怎麼說鍾母是個人物呢!

  這樣看來,鍾老大家養鍾母就划算了,叫老四家拿錢糧,他家負責照顧,總比叫他家拿雙倍奉養划算。

  果然,鍾老大家兩口子嘰咕了一會兒,表示自家願意養鍾母,緊接著就提出,老四家每個月拿多少奉養?

  「老四,老四媳婦,你倆說說呢?」

  鍾繼鵬馬上就表示同意,馮玉姜說:「二伯,叔,這一條我也同意。二伯跟咱媽商量好,叫我們拿多少錢糧我們該拿就拿。逢年過節,我們該送禮送禮,咱媽的衣裳,我每年也給她做兩身。平時就麻煩大哥大嫂看顧好咱媽了。」

  達成這一條,就好辦了。

  在幾個叔伯的主持下,定下來鍾母跟著老大家過,鍾老大結婚後分過了一處宅子,現在這宅子,算是鍾繼鵬的。現在鍾母屋裡用的東西,都分給鍾母,另外還分給鍾母一些缸、盆、板凳啊什麼的。

  旁也沒什麼好分的了。

  鍾繼鵬每年給鍾母三百斤小麥,三百斤棒子,三百斤地瓜,五十斤大米,五十斤豆子,這是鍾母跟鍾老大家商議過提的數量,馮玉姜答應了。這些糧食年底一併交給鍾老大家,算是給鍾母的口糧。今年的,因為剛過了年,馮玉姜答應過兩天就把糧食稱足給齊。

  每月按月給鍾母20塊錢,錢給鍾母自己收著,算是老四家給鍾母的花銷。

  每月二十塊錢,放在當時的農村,高高了的,要知道,鍾繼鵬每個月的工資也才三十八塊六呢!

  鍾母很滿意,鍾老大家的臉上也有了幾分喜色。馮玉姜明白,那老些子糧食,鍾母一個人是吃不完了。

  再有每月這20塊錢,保準鍾老大家的就會對鍾母順服三分。

  馮玉姜總算舒了一口氣。吃點虧她不怕,能安排好鍾母,鍾繼鵬放了心,她一家日子也能舒心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9 PM

第38章 天鵝肉

  馮玉姜就這樣跟鍾母分了家,鍾母帶著自己分到的東西,跟鍾老大家一起過。村鄰們,包括來幫著鍾母分家的幾個叔伯,都悄悄地議論,這鍾母跟鍾老大,還真是獅子大開口,那老些糧食,那老些錢,節省點的話,養活一大家子都夠了!

  有的就說,馮玉姜懦,鍾繼鵬愣,這兩口子算是吃大虧了。

  還有的更是猜測,那馮玉姜,怕是在街上開飯鋪子掙到錢了,你看她這回子分家,她說話多硬氣,那老些子錢糧就都答應給了。鍾繼鵬就算顧他媽,就算愣,馮玉姜不該愣,人家那是富了,多花點錢也不想跟鍾母糾扯。

  憑心說,馮玉姜這一秋冬賣包子、開飯鋪,當然是能掙到錢,但掙錢哪像村鄰們猜測的那麼容易,比旁人估計的數可就達不到了。人也許就是這樣,當你的生活相對優越一些,別人估計你的家底兒,大都會比實際情況來的多。

  馮玉姜沒留意這些說法,馮玉姜在幹嗎?她在忙著算賬!

  鍾繼鵬對他媽,那是捨得,馮玉姜為了求安生,逼得假大方,可是這樣一來,她自家的經濟也要受影響了。試想鍾繼鵬每個月那三十八塊六的工資,去了給鍾母的二十,餘下的他自己要抽煙,要零花,偶爾再有個人情過往,肯定不指望能撇下,能夠就不錯了。

  不過無所謂,鍾繼鵬的錢,本來也到不了她手裡。以後就讓鍾繼鵬負責給他媽這個錢,家裡其他的開支,馮玉姜自己管。

  馮玉姜也疑心過鍾繼鵬的錢去了哪裡,偶爾也會買點什麼吃的用的來家,但是用不了的。自己攢了?給他媽了?吃了喝了?還是貼野女人了?後來她慢慢就看開了,現在管不了的事情,隨他去。攤上這麼個男人,馮玉姜捏著鼻子認了。想起上輩子,臨老了還叫他一腳踹倒在地上,現在鍾繼鵬總算不敢再動手打她,有事也開始跟她商量,偶爾來家還打個勤咧刷個碗啥的。馮玉姜想,比著過吧,全看在孩子的份上!

  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在那個偏僻農村,父母離婚,孩子容易叫人瞧不起的,甚至,兒子將來說媳婦還會因此叫女方挑剔。

  飯鋪子好好開,掙錢也夠幾個孩子吃喝花用的了,山子要是考上了高中,開銷就會更大。家裡的地呢,當初鍾母的地是一起分給馮玉姜家的,跟鍾母分家後,鍾母按村裡的習慣,要把自己的地分給兩個兒子家子種。鍾母一口人也就一畝多地,鍾老大家提出要小堰屯那塊地。那塊地是好地,一畝四,不過真要劃出一半給鍾老大家,餘下七分,一溜窄條子,也不方便種啊!

  那時候莊稼產量還不高,一畝小麥,頂好的也就能打四五百斤。本村那些沙嶺地,遇上乾旱年,連兩百斤都不能保證。馮玉姜有時真搞不明白,一樣的土地,一樣的種,怎麼上輩子到後些年,小麥都能打到一畝地上千斤!可能是品種不好,可能是水澆不上,也可能是化肥還沒開始大量用吧!

  鍾母要的那些糧食,要拿走她家田地裡的一小半出產。馮玉姜仔細算了算,一畝地,莊戶人功夫不算錢,除掉成本,除掉公糧,盈餘也就夠個餬口的。並且這地,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再沒有牲口,很難種好。不說旁的,單從人手上算,她種這些地就顧不過來。

  馮玉姜從老宅回來,思慮了小半夜。

  第二天初八小孩會,馮玉姜特意把包子鍋搬出去擺在集市上,這就是專門對付今天拿著壓歲錢趕集的小客人的。在這些小客人中,馮玉姜不意外地見到了鍾老大家的兩個孩子,是他家三兒子三壯、小閨女四巧。

  三壯領著四巧,在馮玉姜的包子鍋旁邊站著,笑嘻嘻地說:「四嬸子,買包子吃。」

  「你兩個,吃就吃,四嬸子還能要你的錢?」馮玉姜說著,抓起高粱莛子,一人給他們串了一串油煎包,說:「拿去,別燙著。」

  「怪不得我媽說四嬸子發財了。」兩個小孩接過包子,也不提錢了,怪高興。

  馮玉姜說:「四嬸子哪裡發什麼財,四嬸子都快愁死了,正想找你爸媽給幫忙個呢!」

  「幫什麼忙?」三壯一邊啃著包子,一邊口齒不清地問。

  「我想叫你爸媽幫我問問,村裡誰家人手多,我家的地給他家種了。」馮玉姜說著就笑:「你四叔上班不幹活,死懶不動,我一個人,家裡的地我實在種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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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晚馮玉姜剛收了攤子,正在把爐子鍋子的往下搬,鍾老大兩口子匆匆趕來了。馮玉姜停下手裡的活,招呼他們進飯鋪裡坐。

  鍾老大家的開門見山就問:「他四嬸子,我聽說你家裡的地不想種了,想轉給旁人種?」

  馮玉姜說:「有這個打算。把他奶的地給你家一半,我家還剩下六畝多,你看我一個女人,根本種不了,地都讓我拋荒了,草比莊稼還肯長。我就尋思,我留下兩畝將就種,弄點口糧吃,餘下的,全都轉手給旁人種。當然,也不能白給他,我不要他的錢,不要糧食,除了交公糧,誰種我的地,誰幫著我把他奶那三百斤小麥,三百斤棒子、兩百斤地瓜給了。也不知有沒有人願情種,我正想叫你幫著在村裡問問。不過要先說好了,種一年算一年,那地,還是我家的,就是給他家種罷了。」

  鍾老大家的一聽,眼珠子轉了幾圈,在心裡飛快地合計。她一聽到馮玉姜要把地給旁人種,直覺就是有便宜可佔,火急火燎地就來了,生怕來晚了馮玉姜把地給了旁人家。

  剛大包幹分了地的農民,對土地,那種渴望尤其強烈。

  現在聽聽馮玉姜這條件,其實也算不上有啥便宜。不過轉念一想,她家裡人手多,要是接手了,倒也沒有什麼虧吃。雖然還要交公糧,不過公糧給的價錢也不低。兩百斤地瓜不算什麼,一麻袋差不多就夠了。三百斤小麥,三百斤棒子,換四畝多地種,擱在勞動力多的人家,能行!再者說,她家要是種這地,就用不著按斤稱糧食給鍾母,鍾母在她家裡養老,那就算是鍾母都吃了,倒省了鍾母翻賬說嘴。

  而馮玉姜家裡孩子小,人手少,又忙著開飯鋪,也划算。這就是馮玉姜算了小半夜想出的法子。叫她一個女人整天圍著那幾畝地忙,種不好不說,開春需要買牲口不說,眼下也出產不了幾個錢,還耽誤了做生意、看小五。

  鍾老大家的在心裡合計了半天,問馮玉姜:「不能再少點了?」

  馮玉姜說:「那不能。他奶要這老些糧食,地給旁人了我上哪弄糧食去?不行的話,我就只能自己種了。就這,我還得再貼五十斤豆子,五十斤大米。大嫂子你隨口幫我問問,沒人種就算了。」

  鍾老大兩口子對了一個眼色,鍾老大家的便說:「他四叔忙,看你一個女人種地不容易,乾脆,這地我家種了吧?」

  「大嫂你種?我尋思還是叫旁人種好說話,萬一遇上收成不好,叫你吃虧,你要是說拿不出那些糧食怎麼弄?」

  鍾老大家的說:「收成不好那沒法子,怨不著你,該怎弄怎弄。話說開了,他奶的糧食我管,這地你給我種吧!」

  馮玉姜答應了。她留下了兩畝離鎮子近些的地,剩下的四畝多地,就都給了鍾老大家的。兩下約好了,今年的糧食馮玉姜照舊給,已經種上了的三畝麥子、大豌豆,還是給馮玉姜收,下茬再轉手給鍾老大。

  現在,馮玉姜沒有退路了。地轉了手,除了兩畝口糧地,一家人的生活就落在了生意上。

  這條公路,整整修了大半年。第二年收完了麥子,修路隊交了工,撤走了。那一陣子馮玉姜的飯鋪子人就少了很多,一天也沒有幾個人,天氣熱,油煎包也不方便賣,馮玉姜索性就重新推上手推車,去走街串巷賣涼粉。收入雖然比不上飯鋪子,倒也夠娘幾個日常開銷。

  值得高興的是,小五會走路了,就是嘴笨,除了喊媽,話還不怎麼會說。馮玉姜賣涼粉,就把小五放在長筐裡推著,一邊的長筐裡放涼粉、調料、配菜,另一邊坐小五。小傢伙坐在長筐裡,拍著小手,看著熱鬧,咿咿呀呀說著旁人不懂的嬰國語言,倒是比悶在家裡高興多了。

  鍾繼鵬喜歡小五,那是顯而易見的。旁的幾個孩子小時候,鍾繼鵬很少抱,如今或許是因為年近四十,或許是因為偏愛老小,倒經常抱著小五去溜溜,像個母雞似的張著胳膊,跟在小五後面看他一步一趔趄地學走路。

  馮玉姜想,四十歲的鍾繼鵬也會一天天老去,等他老了,也不知能不能變得和軟踏實。

  因為公路是分段修的,聽說整條路要等到入秋才能通車,馮玉姜相信,通了車,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多了,飯鋪裡的生意就能重新紅火起來。

  ******************

  眼下的大事情,就是山子要中考,二丫也要考初中了。

  馮玉姜對二丫倒不擔心,就二丫那個要強的性子,考本鄉的初中,還是不會有問題的。對山子中考,馮玉姜卻不能不擔心。

  中考考得好,可以升高中,也可以上中專。然而當地學校能考上高中、中專的人,十個裡面也沒有一個兩個的。

  離中考還有半個月的樣子,老師忽然叫人帶話給馮玉姜,叫家長第二天上午到學校去一趟。

  「要不你去?」馮玉姜問鍾繼鵬。

  「你去吧,能有什麼事?我估摸無非就是考高中,準備錢啥的。」鍾繼鵬說。

  第二天馮玉姜抱著小五,一路找到山子的班級。老師正在講課,馮玉姜便在門口等,她張望了一下,沒看到山子。反倒是老師看見了她,走了出來,問清她是誰後,叫她到校長辦公室去。

  「中間那條直路,一直走,到頭了左拐,找校長室的牌子。」那個老師指點著說,「你認得字不?」

  「認得。」馮玉姜轉身去找校長室,臨走又瞥了一眼教室,還是沒看到山子。

  山子在校長室裡。馮玉姜進去時,便看到山子低著頭,正站在辦公桌前,一副蔫吧的樣子。靠牆的長椅子上坐著兩個穿著挺講究的中年人,看樣子是夫妻。馮玉姜心裡咯登一下子,連忙過去說話。

  「你自己看吧!」

  校長板著臉遞過一張紙條,馮玉姜拿過來一看,上面寫著一行小字——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淡

  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群嵐

  這什麼東西?馮玉姜反覆看了兩遍,還是沒弄懂。她抬起頭,疑惑地望著校長:「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這是你兒子寫給我女兒的,你懂不懂?這是一首情詩,情詩!看看他幹的什麼破事!」

  「你兒子把這紙條放在我女兒書包裡,還叫她同學發現了。這不是敗壞我女兒的名聲嗎?」

  馮玉姜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扭頭去看山子。山子就站在那兒,低著頭,眼睛裡憋著兩汪眼淚,不吭聲。

  「山子,你寫的?」

  「是他寫的字,老師同學都能認出來。」校長說,「叫你們家長來,也是為了對兩位同學負責,尤其是人家女同學,肯定影響不好,哭了好幾回了。」

  馮玉姜看著紙條又氣又急,說:「山子,你這孩子,你怎麼不聽話呢!」

  馮玉姜這麼一說,山子兩顆眼淚珠子終於掉了下來,憋屈著聲音說:「媽,不是那樣的……」

  椅子上的中年女人蹭的站了起來,指著山子罵道:「不是哪樣的?老師同學都說是你寫的,你還想抵賴?你敗壞我女兒的名聲,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我們家,可不是你們這種人能巴上的。」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09 PM

 第39章 好消息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們家可不是你們這種人能巴上的。」

  十七歲的山子,個子已經比馮玉姜高出一個頭了,瘦高,挺拔,穿著半舊布褂子,低低地垂著頭,在聽到中年婦女這樣的辱罵之後,終於抬頭看了那婦女一眼。

  那時候,小孩上學都晚,初三年級又是可以留級復讀考中專的,班級裡二十歲露頭的學生甚至都有。小學畢了業就出門子,或者中學畢了業就娶媳婦的,算不上稀罕。這個年齡的學生,就像那時候風靡的朦朧詩一樣,男女的交往已經有了,只不過,比較含蓄隱秘。

  一般家長遇上這種事,要麼默許,要麼暗暗給他掐滅了,免得攪起來難聽。因為這事鬧到校長室,興師問罪的,還真是不多見。大概是山子的紙條碰巧叫多事多嘴的女生發現了,咋呼得好些人都知道,女孩家裡急於澄清吧,態度就十分強硬。

  學校處理這種事情的方式,無外乎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鬧出去學校影響也不好。山子成績很好,馬上中考了,學校還指望他考出好成績給學校增光爭臉呢,校長找來馮玉姜,也無非就是想叫家長壓服孩子好好陪個禮,認個錯,把這事按下去就算了。沒成想,女生的父親是小鎮上有些身份的,是鄉里的幹事,女孩的媽開口就要求學校必須給山子處分。

  「我孩子不對,我保證他不再去打擾你家閨女。這背了處分,他還怎麼考學?你兩位消消氣,就原諒這一回吧!」馮玉姜道歉。

  「這個小孩,道德敗壞耍流氓,你保證有什麼用,平白敗壞我女兒的名聲,處分都便宜了,就應該直接開除!」女孩的媽眼睛裡帶著鄙夷掃了一眼馮玉姜,再看看馮玉姜懷裡的小五,「上學不好好上,淨想好事,他還想考學?你趕緊把你兒子領回家去,正好領回去看小孩。」

  馮玉姜說:「小孩子不懂事,紙條不也沒寫啥嗎?」

  「那是情詩你懂不懂?我女兒都說了,就是你兒子,整天死纏著她,死不要臉。我女兒是城鎮戶口,哪是你們這樣的人家能妄想的?」

  山子看了一眼馮玉姜,她眉頭緊緊地皺著,臉色十分難看。山子終於抬起頭,對在場的人說:「我沒纏著她。紙條是她先寫的。」

  在場的人,包括校長,都明顯愣了一下,女孩的媽隨即就咆哮起來:「你胡說什麼?你還敢說瞎話!」

  山子默默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條,也沒給女孩父母看,直接就放在校長面前。馮玉姜趕緊湊過去,紙條上同樣是兩行她看不懂的字: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校長看了又看,女孩父母坐不住了,也起身湊過來看,女孩的媽就吵吵起來:「就這麼一個破條子,誰知道是誰寫的?」

  馮玉姜馬上扭頭去看山子,山子抿了下嘴,說:「誰的字,老師同學也都認識。而且背後有她的名字。」

  校長把紙條翻過來,只看到角上一個小米粒一樣的字:潔。

  八十年代,很多年輕人著迷濛朧詩。這樣的條子,放在情蔻初開的少年少女那兒,也就是一個朦朦朧朧的表達,十七歲的山子成績好,相貌也好,難免就被哪個少女記掛上了。這個叫張雅潔的女孩給他寫過幾個小紙條,喜歡在上面抄一兩句席慕蓉的愛情朦朧詩,女孩漂亮又洋氣,山子就不免也回過小紙條。

  被人發現紙條還公開了,山子一開始並沒把實情說出來,他還尋思自己是個男的,不能把人家女生丟出去。可沒想到,女孩把事兒全推給他身上了,女孩的父母竟然這樣子欺負人。

  朦朦朧朧的小初戀啊!

  女孩的父母臉色就尷尬難堪了。他們這女兒也十七了,仗著城鎮戶口,本打算畢了業能攀上一門高枝的,也因此就格外維護女兒的「名聲」,哪知道現在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這種事,男孩一方被傳出去,倒也不會太怎麼樣,女孩這樣做要是被傳出去,那可就不好聽了。

  「校長,你看這紙條,還用不用拿去叫老師同學都認一認?不能胡亂冤枉了誰的。」馮玉姜就對校長說。

  校長看看那夫妻倆,笑笑說:「那個,我看,就算了吧?你娘倆該上課的上課,該去忙的去忙。馬上就中考了,山子希望還是很大的。」

  馮玉姜一手抱著小五,一手拉著山子,抬起頭從校長室走了出去。馮玉姜是直接往大門口走的,經過山子的教室,她站住,鬆開山子的胳膊,說:

  「你去上課吧。」

  「媽,是我不好……」

  馮玉姜說:「天鵝肉咱不指望咬一口,你呀,你給你媽爭口氣,好好考。」

  ******************

  山子中考的分數還沒出來,二丫的好消息倒先來了。

  那天頭晌,二丫從學校看分數回來,臉上看著有點不高興。馮玉姜尋思怕沒考好,就安慰了一句。

  「二丫,是不是考得不好?你本來就是跳級的,考不好也不礙事。」

  二丫撇著嘴巴說:「是考得不好。我在我們學校考了第一,但是咱鄉里有個傢伙比我的分數還高,搶了全鄉第一名,氣死我了。」

  馮玉姜一聽,把手上正在洗的碗一撂,激動地說:「那你考全鄉第二?考上初中了?」

  「嗯。這倒霉第二名。」二丫說。

  馮玉姜在飯鋪裡轉了一圈,擦著手看看飯鋪桌案上的菜蔬,說:「那個,趕緊再去多買點旁的菜,這個事,該請老師喝酒的,咱不能裝孬。」

  考上初中倒不用請老師喝酒,但鄉間的慣例,考了全校第一第二的好分數,一般都要請學校的老師來家裡坐坐,喝兩盅。

  半個月後,山子老師主動跑來家裡報喜,說山子考上了。

  「考上了,分數夠中專的了。山子算是跳出農門了。」

  那時候,中考有兩個分數線。一等高分的,上中專;二等分數線的,上縣中;勉強過關的,就只能選鄉鎮的高中了,本鄉沒有高中,要到旁邊的鄉鎮去上。

  當天晚上,馮玉姜家又擺了一桌,遍請了山子的校長和老師,鍾繼鵬一高興,就喝得滿臉放紅。一桌人喝著酒,就說起怎麼報志願。

  那時候上中專、上大學,國家都包分配。上中專最理想,只要山子這一腳進了中專門,妥妥的就是公家人,就能端上鐵飯碗了。上縣中,三年後能不能考上大學,還不一定,再說上中專工作早啊,上完兩年三年,就參加工作了,早拿好幾年工資呢!

  老師的意見當然是上中專,分數夠了,夠做個褂子的布料你幹嘛做個小背心?山子自己有心眼兒了,顧慮家裡負擔不輕,弟妹都太小,也願情上中專。馮玉姜跟鍾繼鵬商量到半夜,發愁。

  馮玉姜支持縣中,她知道山子心裡是想考大學的,雖然說現在進了中專就等於捧上了鐵飯碗,可你反過來想,山子那是一等中專的成績,去上二等縣中的學校,只要他用心,大學準保能考上。

  鍾繼鵬則說:「我就不相信,咱鍾家的祖墳出不來一個狀元。」

  鍾繼鵬雖然容易犯渾,可也知道大學比中專強,強一百色。大學能進的單位,中專不能,大學能有的地位,中專難有。這窮鄉僻壤據說還沒出過正經大學生,要是山子能考上大學,老鍾家可算長臉了。

  兩個人咬咬牙,上縣中!

  馮玉姜就數落:「上縣中當然好,可你這當爸的,你拿過幾個錢來家?這陣子飯鋪生意不好,就指望我一個女人,幾個孩子把我生啃了夠不夠吃?」

  鍾繼鵬嘿嘿:「我這不是也不多嘛,一個月還得給咱媽二十。以後下剩的都交給你還不行?現在回頭想想,當時那邊要那個數,咱怎麼就都答應給了?這孩子都快養不起了。」

  還別說,打從那以後,鍾繼鵬除了給他媽那20,每個月還多少能交給馮玉姜十塊八塊的,總不能叫孩子在學校沒飯吃吧。

  緊接著一件喜事,就是公路通車了,馮玉姜的鋪子正好靠著公路,很快又紅火起來。

  ******************

  八十年代中期,市場漸漸開始繁榮了。馮玉姜的小飯鋪換了正兒八經的牌子,是找人做的大木牌,仍舊叫「好日子飯鋪」。 牌子用油漆畫著幾隻魚蝦的圖案,下邊一溜兒寫著一行字:

  鮮歪湯雜魚湯小公雞鹽豆子家常小炒

  飯鋪裡炒菜漸漸成了主角兒,油煎包、丸子湯也就是早飯賣賣,大鍋的包子大鍋的湯,一大早上就熱熱火火起來。

  旁的時候,客人吃了菜喝了酒,也會點上一盤油煎包當主食。這時候馮玉姜就換一個小巧的包子鍋,有客人點,就在上完了炒菜的工夫煎上一小鍋,整鍋翻過來扣在大淺盤子上,煎得金黃的那一面朝上,圓圓整整一盤子,看著就香。鋪子裡依舊賣油餅、煎餅、蘿蔔卷,又增添了饅頭、麵條。

  當然,就算小五漸漸離了手腳,能自己走自己玩了,不用大人一直看著,馮玉姜也漸漸開始忙不過來了,山子去了縣城上學,二丫上了初中,能幫忙的時間也少,馮玉姜只好招了個幫手,跟她自己一樣,是個三十郎當歲的婦女,姓姜,很是乾淨利落的一個人,幹活也勤快。

  當地人說鹽豆子「看著辣,吃著香,一頓不吃饞的慌」,「小麥煎餅卷鹽豆,一天三頓吃不夠」。老百姓日子好過一點了,吃上飽飯了,小麥煎餅成了日子富足的證明。而鹽豆子這東西,合著當地人的口味,是有感情的,就算是外地人吃了,也很容易喜歡上。

  老鹽豆子放久了,就容易有臭味兒,馮玉姜親手做的鹽豆子味道酵鮮,放久了也沒有臭味,另外她也盡量捂鮮鹽豆子,現做的最好吃。

  飯鋪裡的鹽豆子算是賣開了,很多熟客進了店,首先就要點上一盤鹽豆子。有的司機到了飯點兒,情願多上開大半個小時的車,也要趕來好日子飯鋪吃飯,為就為了這鮮辣味美的鹽豆子,還有的客人吃過了還要帶上一包走。

  馮玉姜有想過大量地做鹽豆子賣,可是這個東西,製作方法不好大量做不說,曬乾的也不如鮮的好吃,但鮮的它不能久放啊,時間長了就會發酸發臭,不好吃了。她想起上輩子在人家大超市裡見到的鹽豆子,鮮的也能放上一兩年,估計肯定是擱了防腐劑啥的,總是吃不出自家做的那股子鮮香。

  除了鹽豆蘿蔔乾,鹽豆子常做的菜還有鹽豆子炒雞蛋、鹽豆子炒豆腐、鹽豆子拌芫荽、油炸鹽豆子。也有的客人,專愛吃那鹽豆子蘸大蔥,馮玉姜家的自留田里,現在都種上了蔥,自家種的蔥飯鋪裡用,不光是划算,長的是沙土地,澆的是清泉河的水,那長出來的大蔥比旁的蔥更有一股子清甜味兒。有時候遇上一夥子愛吃蔥的客人,整個鋪子都變得蔥蔥的。

  曬乾的鹽豆子,加上花生米、花胡椒,花生油裡細細火炸酥了,沒有老乾媽那個油,因為是現做的,比老乾媽多了幾分鮮香,吃包子、吃麵條拿來做小菜,再好不過。

  馮玉姜雖然文化不高,可她也知道,這開飯鋪吧,你必須得有那麼幾樣叫人吃了還回頭念叨的特色菜。

  店裡再有的一樣招牌菜,就是鮮歪湯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0 PM

第40章 鮮歪湯

  好日子飯鋪裡還有一樣叫人吃了回頭念叨的特色菜,那就是鮮歪湯。

  當地人把河蚌、河蜆都叫做「歪」。全國各地的人都吃河蚌湯,咱當地這個「鮮歪湯」別有特色,特就特在,大河蚌並非是好的,最地道的鮮歪湯,專撿那種小小的河蜆,不怕它小,越小越好,小的它可比大的鮮嫩多了。

  菜花黃,河歪鮮。春暖花開時候,河裡邊那新生的小歪一把就能摸到好幾個,大的也就手指頭那麼大,小的還比不過小指甲蓋。混在淺水的沙子裡,太小了,沒法子一個一個用手捏,這時候就用上了長把的鐵絲笊籬。

  那時候環境好啊,還沒污染成如今這個鬼樣子,河水清清的,淺水看得見一粒粒沙子,沙子整天被清水刷洗著,一點渾泥都沒有。

  小歪混在沙子裡,一笊籬下去,連沙帶小歪,全撈起來了,順手就在水裡篩篩晃晃,把細小的沙子漏掉,只剩下小歪跟大的粗砂粒,你再把小歪挑出來就行了。就像剛子這樣的小孩,半天工夫也能撈滿一籃子。

  春水清凌凌,蘆葦才開始冒出黃綠的芽,這時候的小歪,最乾淨最鮮嫩,吃著正當時。

  下河去撈小歪,是個頂頂好玩的活兒,等那鮮歪湯做出來,就更加好吃得不能行了。

  這麼小的小歪,指甲蓋大,這怎麼吃呢?沒法子一個一個把肉挑出來的。這時候,鐵絲笊籬又出場了。撈來的小歪,放清水裡養上一兩天,直接進鍋煮,水一開,小歪就都張開了殼,小小的歪肉都下來了,拿鐵絲笊籬攪一攪,撈一撈,殼撈走了,肉卻好好的留在鍋裡。

  花生油燒熱,連湯帶肉倒進去,加入薑片和胡椒粉,再燒一個開,鍋開了加鹽,撒入開春最鮮嫩的頭刀韭菜,一大鍋鮮歪湯燒好了。

  那個鮮味兒,老遠聞著你就忍不住深呼吸。

  鮮歪湯也可以加入攪散的雞蛋,芫荽、粉條,就更加鮮香醇厚了。春天的小歪一點也不腥,有的只是鮮味,因為小,肉就嫩嫩的,嫩得你都捨不得把牙齒咬下去。

  吃鮮歪湯,最好用那大大的白瓷碗,連肉帶菜,一大碗下肚,從嘴巴一直鮮到肚子裡,那真是美得不輕。

  入了伏以後,那佈滿河底的小歪神奇地都不見了,偶爾在沙子裡找到一個,也不方便吃了,這時候燒鮮歪湯,用的是大歪,也就是河蚌。

  小孩子們最喜歡下河摸歪了,說是「摸」,其實更多時候是用腳踩,軟軟的細沙裡忽然踩到一個滑不溜秋的硬東西,伸手摸出來,十有八.九是個大歪。

  用大歪燒鮮歪湯,做起來要比小歪複雜很多。春季裡大歪、小歪肚子裡都是空的,非常乾淨。其他季節裡,大歪吃了食物,肚子裡是不太乾淨的。

  摸回來的大歪,清水養兩天,吐乾淨泥沙。剖開殼後,先要清理掉鰓跟肚腸,用鹽搓上一搓,沖洗乾淨,靠歪殼的邊肉還要用刀背敲敲松,塊兒大的歪肉切成小塊,就可以下鍋燉了。燉的時候,加點薑片、料酒、白醋,不光解腥,還能讓歪肉燉得更酥軟。燉得差不多了,放進去一把粉條,起鍋時不要忘了撒一點胡椒粉。就這一點胡椒粉,就能將鮮香相融相連,味道更進一層。

  大歪做湯,鮮嫩比不上小歪,但肉質比小歪筋道,多了幾分嚼頭。

  馮玉姜做的這一道鮮歪湯,因為原材料就取自清泉河裡,方便易得,好吃不貴,很快也就成了客人進店必點的招牌菜。

  好日子飯鋪漸漸成了這條大公路上的一個好去處,當然也給馮玉姜帶來了豐厚的回饋。起碼來說,她再也不會為著孩子的學費發愁了。

  ******************

  八四年,供銷社的幾間土房拆了,建起了一幢三層的水泥大樓,這可是當地第一個真正的「樓」,在周圍茅草屋小瓦房的襯托下,簡直就是一隻立在雞群裡的白鶴。這座大樓一建成就成了當地的標誌性建築,十里八村的老百姓攜兒帶女爭相來看,「大樓」成了供銷社的代名詞,到大樓裡買東西成了一種檔次,四鄉里給兒子相親的人家,帶著人家姑娘買東西,是一定要到大樓來的,不然你就掉了架。

  甚至於二三十年後,「老大樓」仍舊是當地一個標誌性地名。全國各地,像這樣的「老大樓」大概很多地方都有,成了一個時代的記號。

  鍾繼鵬美滋滋喜洋洋地跟著供銷社搬進了大樓,似乎走起路來都精神了幾分。回到家裡,就跟馮玉姜商量起蓋房子的事情。

  村裡好多人家蓋起了新房,真正叫做「瓦房」的還少,都是那種石頭牆、茅草屋頂的,屋簷上用了兩排或者四排青瓦,立刻就顯出了一番大氣來。雖然不是大瓦房,但比起原先的土坯茅草房,強了不知多少了。鍾繼鵬看著眼熱,便也想湊個熱鬧。

  「旁人家蓋了新房,咱家是不是也得蓋?咱兩個兒子,沒個像樣的房子,趕明兒不好說媳婦。」

  馮玉姜說:「蓋啊,蓋什麼樣的?」

  「叫我說,咱一定要用四排瓦,比那兩排瓦的有面子。」

  馮玉姜說:「你去找鄉里,給咱在這路邊上批一塊宅基地,咱就蓋。」

  鍾繼鵬見馮玉姜一口就答應了,十分高興,他當然知道,要蓋房子,必須得馮玉姜願情,這幾年馮玉姜到底掙了多少錢,蓋不蓋得起,他還真拿不準。

  那時候地皮遠沒有像現在這樣金貴,鄉里的幹部甚至巴不得誰家來公路邊上蓋房子,你想啊,公路邊上好多的新房,也能給當地抓點面子不是?鍾繼鵬很快要到了四間屋的宅基地,馮玉姜一把手把四千塊錢拍在他手裡,說:

  「後邊蓋四間住房,前頭蓋四間店面,蓋好了把飯鋪也搬過去。咱要蓋,不用茅草了,全都用瓦,青瓦也行,紅瓦更好,地基到一米線,就用石頭,一米以上,都用青磚好看。你那供銷社反正離得近,蓋房子的事你多操忙吧,我反正不能整天去看著。」

  鍾繼鵬捧著那四千塊錢,驚得差點沒掉到地上去。即使在供銷社裡幹,他也沒有一下子拿到這麼多錢!

  「用得了這麼多嗎?多找幾個相熟的本家近房來幫工,就買點料子,三千估計就夠了。」鍾繼鵬把錢數了兩遍說。

  馮玉姜說:「還是盡量僱人,找人幫工,那都是功夫換功夫,今天人家來給你幫工,另天你也能去給人家幫工?另外,富餘出來的錢,把裡裡外外好好規整一下子。」

  兩個月後,馮玉姜搬了新家,同時搬了新店面,新鋪子裡頭寬敞明亮多了,牆上掛了大幅的山水畫,桌椅板凳都換了新的。為了配上新店面,飯鋪又換了一次牌子,跟原先牌子沒怎麼變樣,只是變大多了。

  單就這新房子,雖然比不上大樓轟動,也足以讓十里八村震驚的了。

  馮玉姜有一回問二丫:「這房子,是不是太冒尖了?」

  二丫說:「媽你管它冒尖不冒尖,咱自己蓋的,又不是偷來搶來的。」

  搬新家,照鄉間的習俗要「溫鍋」,至近親戚要來隨禮的。孫老太家照例使喚了孫老二來「溫鍋」,孫老二照例趕了馬車來,帶著魚、肉、大米、白面這四樣東西。

  「妹子,你也算是熬出來了,等明年山子考上大學,二丫考上高中,你這日子就更舒心了。」

  這兩年,孫家老太身體倒還硬朗,孫老頭卻生起了不大不小的病,馮玉姜去看過幾回,身體大不如前了,不過好在兒子多,混得好,家家願情出錢給治。不說那時候的農村,即便就是現如今,農村人有病有災,叫兒女扔下了不給治的也不少見。經濟條件是一說,另一說,啥人沒有呢!

  搬了新店面,飯鋪裡除了馮玉姜自己,就還有原先找來幫忙的姜嫂,眼看著早就忙不過來了。本來馮玉姜早有再找個服務員的打算,叫她專管端菜、招待客人啥的,自己跟姜嫂,都是廚房裡的熟手,就專管做飯炒菜。現在搬了新地方,馮玉姜便決定,乾脆一夥兒找兩個服務員算了。

  馮玉姜叫二丫在飯鋪門上寫了個招服務員的紅紙,工資就比照姜嫂的來,姜嫂剛來時,是拿20塊錢工資,這年把,馮玉姜看著她好用,便給她漲到了25塊錢。馮玉姜於是在紅紙裡說,服務員的工資,就是一個月20塊錢,幹好了再給漲。

  農村人手多,收入少,很快就有好幾個來報名的。馮玉姜一個個見過了,挑了兩個模樣周正、看著乾淨利索,再念過幾年書能識字,有點文化的,一個叫張小梅,還一個叫金彩霞。

  兩個姑娘到鋪子裡一上工,看著說話、幹活兒都不錯。

  哪知道,就為這兩個服務員的事,鬧了一場想不到的風波。

  兩個服務員剛上工兩天,傍黑天時候,鍾老大來了。馮玉姜見鍾老大一腳跨進飯鋪,心裡就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鍾老大每回子來,總不會白來的。他們搬了新家,鍾家那邊沒人來溫鍋,這會子空空兩手來又要做什麼?

  「他四嬸子,你店裡僱人了?」

  馮玉姜說:「是找了兩個服務員,大哥你關心這事兒?」

  鍾老大往店裡大大咧咧一坐,說:「你趕緊把那兩個人攆了。」

  馮玉姜好得一驚,就問:「為什麼?」

  鍾老大轉著頭打量著新房屋裡的擺設,眼睛裡滿滿都是賊一樣的亮光,嘴裡說:

  「你把這兩個人攆了,叫你侄女跟小王莊你外甥女來給你幹,不是比外人好上一百色?你拿著錢找旁人,怎麼就不先盡著自家人?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0 PM

第41章 撕破臉

  鍾老大突然來到馮玉姜的飯鋪,硬棒當腔地叫馮玉姜把新招來的兩個服務員給攆走。

  「你把這兩個人攆了,叫你侄女跟小王莊你外甥女來給你幹,不是比外人好上一百色?你拿著錢找旁人,怎麼就不先盡著自家人?」

  鍾老大是個怕老婆的窩囊廢,這一條村裡人都知道。怎麼到了馮玉姜這兒,說話就這麼硬棒了呢?一方面,在鍾老大眼裡,馮玉姜那就是個軟柿子罷了,你是我鍾家媳婦,你就該聽我鍾家的!另一方面,馮玉姜尋思,這背後頭肯聽是有人說話,怕還不止一個人。

  鍾老大說的「侄女」,當然是指他自家的小閨女四巧。四巧比二丫小了半歲,算算今年還不滿十六,本來看著怪精靈的小丫頭,鍾老大兩口子偏偏一天學也沒她給上。小小年紀的四巧,不讀書不明理的,心眼子倒比那篩子還多,一雙眼睛總是嘰裡咕嚕地亂轉,整隨了她媽,看著沒個穩重的樣子。

  至於鍾老大說的「外甥女」,也不是旁人,那是馮玉姜養母的外孫女子。馮玉姜當初因為公家不興養童養媳,便被抱去了鍾母的妹妹家寄養。馮玉姜養母跟鍾母最大的不同,就是鍾母生了四個兒子,而馮母一拉溜兒生了四個閨女,沒有兒子。馮玉姜被抱到馮家時,排在老三,上頭原本就有兩個姐,後來馮母先後又生了兩個閨女。

  正因為這樣,馮玉姜小時候在馮家,也實在夠可憐的。馮家本來一堆丫頭片子,整天嫌棄,何況是抱來寄養的馮玉姜!上頭兩個姐,下頭兩個妹,馮玉姜偏偏是中間多出來的一拐,差不多就成了四姐妹公用的丫鬟子。

  後來各自出嫁成家,馮玉姜除了送年禮節禮,或者有什麼紅白喜事,平時很少跟馮家四姐妹走動,不是她故意疏遠,馮家四姐妹,包括馮母,人家誰也沒拿她當馮家的人!

  馮家大閨女留在家招了女婿,其他三個閨女都是嫁出去了的。嫁到小王莊的是老二馮玉秋,她家正好也有個閨女,叫銀棗,比二丫大了兩歲,今年整十八了,倒是上過幾年學,聽說正忙著說婆家。

  四巧要來幹服務員,不用猜也是她媽的主意。玉棗想來當服務員,這裡頭肯定有鍾母的允諾。也難怪鍾老大一進門就讓馮玉姜攆人,底氣足啊。

  叫四巧跟銀棗來給她當服務員?馮玉姜可不敢用!

  馮玉姜瞟了旁邊的鍾繼鵬一眼,鍾繼鵬正在逗著小五玩,像是根本沒聽見他哥說什麼似的。這鍾繼鵬吧,不想跟他哥吵吵,怎麼說也是他親哥,偏偏飯鋪裡的事情他又做不了主,乾脆就裝死不吭聲了。

  馮玉姜心說,既然你鍾繼鵬躲一旁去,那我就不跟他費嘴了。

  「大哥,這兩個姑娘,我已經僱用了,怎麼能說攆就攆人家走呢?

  鍾老大說:「她兩個在這幹幾天了?」

  「兩天了,我看人家幹得挺好。」

  鍾老大說:「那你把這兩天的工錢給她倆,不就完了?既然是咱鍾家雇的人,咱說讓她走,她憑啥不走?」

  馮玉姜一聽就來了氣,人家好好來當服務員,憑力氣掙錢,怎麼就成了你鍾家雇的人?

  馮玉姜笑笑,說:「人是我雇的,我看著行,暫時沒打算攆。倒是大哥你家的四巧,還不滿十六歲,是不能叫她出來打工掙錢的。不滿十六歲是童工,用童工要犯法。萬一到時候公家追究,我犯法不說,大哥你那頭誰去給公家負這犯法的責任?是你還是大嫂子?」

  鍾老大一聽,瞪著兩隻眼珠子說:「什麼童工?你是她四嬸子,自己一家人,她來給你幹活,叫什麼童工?」

  「四巧要是來幫我這當嬸子的幹活,那倒是行。自己一家人,我就不用給她開工資了吧?」

  鍾老大張了兩下嘴,窒了窒,厚著臉皮說:「你給旁人20,你自己侄女子,就算問你要幾個錢花,你還不是應該給的?」

  馮玉姜說:「拿工資的,那就是童工。」

  鍾老大聽得喘開了粗氣,半天又甕聲甕氣地問:「就算四巧歲數不夠,那銀棗呢?銀棗是你外甥女子,咱媽可都答應你二姐了。」

  馮玉姜說:「既然是銀棗的事,二姐不來找我,怎麼反倒去找他奶?」馮玉姜心裡好笑,她這個二姐,倒是真會看人下菜碟子。

  「這不就是……湊巧了嘛,她昨天正好來看咱媽,咱媽就答應了。」鍾老大見馮玉姜這軟柿子也不太好捏了,便不自覺地放軟了口氣,用商量的語氣說:「銀棗十八了,上過學有文化,正是說婆家的時候。就是這丫頭吧,本身長得好,人有人個有個的,眼光就有點高,一直沒碰上合適的,眼看著這都不小了。要是能來你這當服務員,能掙工資,身價高了不說,平時見的人多,弄不巧就碰上看對眼的了呢?」

  馮玉姜哦了一聲,明白了,原來馮玉秋這娘倆懷的是這心思,把她這飯鋪當什麼地方了?專門攀高枝釣女婿來的?

  馮玉姜說:「那更不行,我這是飯鋪,又靠著公路,來吃飯的人不知根不知底的,什麼人都有。銀棗一個俊巴巴的小閨女孩,要是在我這兒出了什麼差錯,吃了什麼啞巴虧,你叫我怎麼好交代?既然銀棗急著說婆家,就更不該來當服務員,留在家裡好好找婆家才是正理。」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要是吧?自家人你都不顧,你有錢給二姓旁人掙,你還真一點人情也不講?」鍾老大惱羞成怒了。他狠狠盯了馮玉姜一眼,扭頭去找鍾繼鵬。「老四,你還說句話呀?這偌大的家業,你就由著個女人了?」

  鍾繼鵬慢慢騰騰把小五從自己膝蓋上抱下來,叫他自己去玩,才說:「這飯鋪子,我一天也沒管過,都是山子她媽管的,飯鋪的事,都是她自己說了算。」

  馮玉姜給了鍾繼鵬一個讚賞地眼色:算你還有點人腸子!

  鍾老大跳了起來,指著鍾繼鵬說:「女人當家,牆倒屋塌,你老四有臉說這樣的話?你也不嫌丟人,你臉上還有沒有四兩血?」

  鍾繼鵬一聽也煩了。他本來就是個暴脾氣,又橫又愣的貨,當下也蹭的站起來,指著鍾老大說:「這是我家裡的事,輪不到你來管。你有臉,你有臉你先去把自家那個潑辣貨管好,是誰叫自家女人指著嗷嗷罵,還不敢還嘴的?」

  鍾老大悻悻地走到門口,又不死心地回過頭來說:「老四,我先跟你說了,這可是咱媽交代的事。」

  鍾繼鵬說:「你少拿咱媽來壓我,咱媽一個月我給她20塊錢呢,她怎麼花了?都填糊誰了?你尋思誰不知道,你兩口子,整天變著法子哄她的錢使。」

  ******************

  鍾老大這麼一鬧,倒是跟鍾繼鵬撕破臉了。

  見鍾老大走了,馮玉姜便叫剛子去洗腳睡覺,自己抱起小五,叫鍾繼鵬端著他兩條腿,舀了一小盆溫水給小五洗屁股。

  「小男孩,又不是小丫頭,你整天給他洗什麼屁股!」

  馮玉姜還沒搭話,小五自己奶聲奶氣地說:「就要洗屁股,我尿尿騷騷,我拉屎臭臭,不洗屁股太髒了。」

  馮玉姜撲哧一聲笑起來,說:「自己不愛乾淨,還好意思說!小五這樣的小孩, 白天穿著開襠褲到處亂坐,不洗屁股多髒。」

  鍾繼鵬看著馮玉姜給小五洗好擦乾淨了,便把小五抱到床上,拿手指戳了戳小五的額頭說:「小玩意兒,乾淨得跟個屎殼郎似的。你說著孩子,到底隨誰?你看剛子,整天連腳都不想洗。」

  小五拍著手喊:「二哥臭臭,不給他上床睡覺!」

  「你才臭呢!」剛子洗完了腳,把擦腳布一扔,爬上床就去撲小五,小五尖叫著圍著床跑,兄弟兩個嘻嘻哈哈鬧著玩。

  直到馮玉姜給吵吵煩了,喝斥了一聲,剛子才從床上爬下來,去自己的小床上脫衣睡了。

  小五人小,一直是跟著大人睡的。馮玉姜自己去收拾洗漱了一下,回來一看,鍾繼鵬歪靠在床頭,小五趴在他肚子上睡了,弓著身子撅著屁股,活像個小蝦米。她把小五抱過來放平,蓋好被子。

  鍾繼鵬說:「我摟著不挺好嗎?」

  「你摟他睡,半夜裡蹬被子凍得冰涼你都不知道,你還是算了吧!」馮玉姜說。她拉滅電燈,自己摟著小五躺下。

  黑暗裡,鍾繼鵬小聲地嘻嘻:「我摟小五摟不好,你過來,我摟你睡,保險能摟好。」

  馮玉姜沒好氣地說:「你死一邊去,外屋剛子還不一定睡著呢!」

  「那個小玩意,一擱頭就睡得像小豬,肯定早睡著了。你過來唄,你看,我現在都叫人說不當老婆家了,我還得護著你,你不該安慰安慰我?」

  馮玉姜說:「安慰你?你等著吧,用不了兩天,他奶非得罵上門不可,就算不罵上門,也肯定想盡了法子把咱倆叫回去罵一頓。」

  鍾繼鵬歎了口氣說:「我哥吧,怎麼說也是我一個娘的,輕一輕二,我不想對他怎麼樣,哪知道他跟媽和大嫂合起伙擠兌我們。至於咱媽,年級大了,我真不知能拿她怎麼著。要是她真的再想法子折騰,那你打算怎麼辦?」

  馮玉姜說:「不打算怎麼辦,反正我堅決不要四巧和銀棗到飯鋪裡當服務員,四巧刁吃懶幹這你知道,還貪小便宜。至於那個銀棗,一雙眼睛就跟長了小勾子似的,看人就不對勁,眼珠子從底下往上翻,專門從眼角瞅人。她到飯鋪來幹,非弄出事來不可。」

  這話,不怨馮玉姜說得難聽,她記得上輩子,這銀棗就是個不正經的,後來嫁了人還不安分,終究拋夫棄子跑去當了有錢人的小婆子。

  鍾繼鵬說:「那個丫頭,我也不熟悉,你這鋪子我反正也插不上手,你自己看著辦吧。這幾年,你管你的,我幹我的,我也習慣了。」

  黑暗裡,馮玉姜漸漸地已經有了睡意,那邊鍾繼鵬哎了一聲,低聲罵道:「個慫女人,你倒是過來呀,還真就睡了!快點!」

  馮玉姜氣得一腳踢過去,說:「你這人怎麼就是一輕二賤的?剛覺得你今晚說了兩句人話呢,又來罵我,你死一邊遠遠的!」

  鍾繼鵬咕咕地小聲地笑,嘴裡嘀咕著:「女人吶,三天不打,上床揭瓦,你趕緊給我過來你……」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1 PM

第42章 打喜棺

  馮玉姜等了足足三天,鍾母居然沒有上門來罵,倒是找村裡趕集的人捎了話,說是又病了。

  這回聽捎話人說的樣子,像是真有點小病,鍾繼鵬聽了,便想要回去看看。

  「還是回去看看吧,要是她真有什麼事,不回去叫旁人說,多不好?」

  馮玉姜說:「回去就回去,我又沒不興你去!」

  鍾繼鵬就賠笑:「咱都回去,你跟我一塊兒回去,把小五也帶上。咱媽也怪長時間沒見過小五了。行不?」

  其實不用鍾繼鵬說,馮玉姜還真想回去看看,你知道有人在背後頭生你的氣,咬牙切齒地咒你,而且還要擔心著她什麼時候給你找茬兒,你還不如先去找上她,看她能怎麼折騰,你心裡還能早踏實兩天。

  馮玉姜回去的時候,一進門就看到養母跟馮玉秋坐在鍾母床邊,而鍾母正一臉愁苦地歪在床上,看上去是真的不太好,這是怎麼了?

  馮玉姜放下手裡的兩包點心和一塊豬肉,先跟養母和馮玉秋打招呼。

  「媽,二姐,你們來看咱媽呀?真巧。」她說完沒等馮玉秋搭話,就忙著轉向鍾母:「媽,聽人說你有病,是怎麼啦?」

  整天在飯鋪應付那麼多的客人,馮玉姜也學會假假的熱乎人了。當然,假熱乎要看對誰。對鍾母跟馮母這樣的刻薄老太,你不能太熱情,你還不能有明顯的冷淡。

  看著吧,三堂會審呢!馮玉姜暗暗瞟了鍾繼鵬一眼,你自己站好隊,不然別怪咱娘幾個不搭理你!

  「二姨,姨姐,你們咋來了?媽,你好好的怎麼一下子有病了?」鍾繼鵬站在床前,就問鍾母。

  鍾老大家的在旁邊趕緊洗白自己:「他奶其實也沒啥病,我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一點都不敢逆著她。她就是心裡邊膈應,害怕,嚇著了!」

  馮玉姜聽了頭半句,還以為鍾母是要說給自己氣的呢!這一聽,嚇著了?什麼事兒能嚇著這鍾家老奶?鬼還怕惡人呢!

  這話要回到兩天前了。

  那天天傍黑,鍾母吃過了晚飯,摸著肚子出去找村裡老頭老太們拉閒呱,有個老頭一驚一乍地說了個爆炸性新聞。

  「你們聽沒聽說?公家叫火葬了。」

  「什麼火葬?」

  「火化,你不知道?死了不興埋屍身,一把火燒成灰,你說這事吧!唉!」

  「哪能啊?真的假的?」

  「誰還嚇唬你不成?真的,我今天聽我侄子說的,我侄子當大隊幹部,他說的還有假?過幾天,幹部就要出來宣傳了,任務都分到人頭了。」

  「是真的,我聽城裡我三外甥說,原先還只是大城市死人火化,現在農村裡也要求了。縣裡頭專門還弄了個火葬場,那煙囪壘得又高又粗,往後人死了都得拉去燒,燒完了就剩下一把骨灰渣子了。」

  鍾母驚得趕緊湊過去問:「死了也落不著全屍?死都死了還得受這罪?」

  「誰說不是呢?這可怎麼弄!聽說今年陽曆年是槓子,陽曆年過後就開始。叫我說要是現在就死了的,倒還有福了,起碼不用燒,落個全屍。」

  那年頭,一群農村的老頭老太,對公家推行的火葬制度肯定是無法理解。死無全屍,下火海,這造的什麼孽,過去罵人,你作惡多端閻王爺叫你下地域,油煎火燎受死罪!這些子事對這些沒多少文化的農村老頭老太來說,心裡頭怎麼能不驚慌畏懼?

  也正因為老了,聽著就驚心!

  有個老頭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就說:「聽說大城市早就這樣了,國家.領導人遺體都火化呢,誰也躲不過!我聽說瘦人還好,那個胖人不好燒,要先拿尖鉤子劃開肚皮啥的。」說著老頭居然還瞅了肉肥體胖的鍾母一眼,又補上一句:「不然燒不透。」

  鍾母猛地打了個大大的哆嗦。

  旁的老頭老太雖然也驚心,但哀歎兩聲也就算了。可鍾母從外面回來,就害起了心病,一連兩天,吃不香睡不甜,怏怏的真就病了起來。

  ******************

  「老四,離陽曆年還有多少天?」

  鍾繼鵬說:「還有兩個月呢!」

  鍾母一把就拉住鍾繼鵬說:「趕緊的,你趕緊給我買木頭打棺材,火葬了就得用那種骨灰盒,就一個小薄盒子,還沒有咱家那個鋼鍋大,裝在那裡頭,還不憋屈死了?我這兩天打聽完了,要是早已經準備好的棺材,公家還能批准給用,你趕緊給我準備一個。」

  鍾母說著,又叫鍾老大:「你也是,你兩個,都是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但凡還有點良心,就別叫你媽蹲個小骨灰盒裡。趕緊給我弄棺材。」

  火化,這個詞馮玉姜當然不陌生,上輩子早就熟悉了,不覺得有什麼。即便剛開始推行時,也許因為年紀還沒老吧,她根本也沒覺得怎麼樣。

  一個人,沒作惡沒行兇,怕什麼上刀山下火海?火化,也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按公家宣傳的話來說,文明喪葬,給後人多留一塊耕地,怎麼就把鍾母嚇成這樣?她還真是心疼她自己。

  「媽,看你說的,你這才六十幾歲,現在操忙這些事做什麼?早著呢!」馮玉姜說。

  鍾母又一把拉住馮玉姜的手,說:「好兒好兒,你就聽我一回,趕緊給我買木頭,找木匠給我打棺材。我就算現在不死,我眼看著一口好棺木我也安心了。」

  馮玉姜藉著拿點心給鍾母吃,掙脫了鍾母的手。被鍾母這樣拉著手,她怎麼感覺怎麼彆扭,整條胳膊都不舒坦。

  馮玉姜還是聽著鍾母罵人比較習慣!

  「我也不要太怎麼好的,恁給我買個松木就行,再不行就楊槐木也好,我可不要楊木的,楊木爛得快,埋下地三二十年就爛了。就松木好,厚實點,多早晚也爛不了。要不,乾脆買兩口算了,你爸他早頭走的時候,家裡窮,我也沒能給他用好木頭,等我死了,跟恁爸並骨合葬,恁順便給恁爸換一口棺材,省得到那邊他埋怨我光顧自己沒想著他。」

  鍾老大家的一聽,要松木,還一夥要兩個,那得多少錢?按著農村的規矩,鍾老大家就是再會佔便宜,這父母的棺木,還是必須分擔一份子錢的。心裡一急,她就沖鍾老大一個勁使眼色:先跟你說,你敢答應試試!

  農村裡倒是有「打喜棺」的說法,老人還在世時,按著老人自己個的心願,給他把壽木準備好,讓老人看著安心,還圖個吉利,叫老人長壽硬朗,是當喜事辦的。但是,那都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或者身體眼看著不行了的。鍾母這才六十幾歲,活猴兒似的,跟著湊什麼?

  鍾老大看著自家女人連連使眼色,就說:「媽,你看你這才六十歲出頭,現在就打喜棺,算不上吉利,也不好聽啊!」

  鍾母煩躁地揮揮手:「我知道,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沒有好屁放,你女人那個眼珠子都快朝你擠出來了,當我瞎了?你不就是不想掏錢嗎?我手裡的錢,三天兩頭填糊你的還少嗎?你還有沒有人腸子?等我死了,你還不得聽你女人的,把我扔溝裡算了?扔地頭溝裡你好省錢是不?」

  鍾母罵夠了大兒子,轉向鍾繼鵬:「老四,他裝孬,你不能裝孬,你給媽趕緊買木頭!」

  鍾繼鵬張張嘴,扭頭瞪了鍾老大一眼,說:「哥,要真按咱媽說的,我自己拿錢,你覺著你還能有臉見人不?」

  活養死葬,為人子之道,死了連口棺材也不給老的買,丟都丟死人了。當然,鍾母現在一時半會死不了,那趕明兒呢?棺木要是老四家一家子買了,他這當老大的非叫村裡人罵好幾輩子不可!

  鍾老大嚅嚅半天沒說出來話。

  這時候馮玉姜開口了。

  「媽,養兒防老,你就是不交代,兩個兒子也該把你這身後事安排得厚厚實實的。不過,眼下要是買木頭打棺材,你畢竟歲數還輕,傳出去,外頭肯定亂猜你身體不行了,人家還不知道你害了啥要命的大病,四處亂說多難聽呀!這個說那個說,不成了咒你了?」

  這話鍾母聽進去了。馮玉姜算是扣準了鍾母的脈,鍾母怕死了火葬,首先是更怕死!

  鍾母猶豫了好一會子。這鍾家老奶,畢竟還是迷信的,要是外頭的人都說她害了大病,不死也給咒死啦!

  「那你說怎麼弄?」

  「幾十年後的事,誰知道怎麼樣?說不定公家的政策就變了呢?」

  鍾母看著馮玉姜,就問:「能嗎?說不定就不燒了?」

  馮玉姜無語。這個事,她還能給下個保證?

  「大姐,你操心恁遠做什麼!叫我說,活著的時候吃好喝好,過舒坦了,人死如燈滅,死了你還管恁多幹什麼!等我要是死了,貓吃了狗啃了,扔溝裡了我也不管,隨他去!」

  馮母這句話說的,帶著一股子火氣。她跟馮玉秋娘兩個,本來今天打著瞧鍾母的幌子,是來找鍾母告狀,找馮玉姜興師問罪的。好你個馮玉姜,你好歹是馮家養了十幾年的,你如今過好了,親戚道裡的你都不顧了是吧?銀棗要去當個服務員,你也敢不要,你硬棒了,沒找罵一頓你不自是吧?

  哪知道來到鍾家,好巧不巧碰上這一出子。這半天,就聽著鍾家人在這討論棺材了,把馮母跟馮玉秋杵在一旁像個地瓜蛋似的,話也插不上,理也沒人理,馮母的臉都要氣歪了。

  鍾繼鵬接過話來說:「二姨,你怎麼這樣咒自己?就算大姨哥是招贅來的,還不是一樣給你養老送終?你真要百年之後,還能不管你?」

  鍾繼鵬這話說的叫馮母暗暗磨牙,卻又不好發作,單就這話你挑不出錯來,能怎麼著?馮母因為四個閨女,最不歡喜有人說她家招女婿了,鍾繼鵬這話說得夠壞!

  鍾繼鵬其實很討厭馮母。

  這馮母的性子,很有幾分隨了鍾母。對鍾繼鵬來說,他媽性子不好,那沒辦法,那是他親媽,誰說他媽不好他跟誰急。鍾父死的早,鍾繼鵬那時才幾歲呀,是他媽一手拉拔大的,因此就算鍾母再不討人喜,鍾繼鵬也處處護著他媽,順著他媽,誰叫那是他親媽呢?

  現在居然有個女人,跟他媽一樣作的性子,偏還是他二姨兼丈母娘,倚仗這雙重身份在他跟前放肆作妖,鍾繼鵬本來就橫,怎麼肯買馮母的賬?難免就厭惡了。

  也因此這些年,馮玉姜跟馮家走動得不勤,不光是人馮家沒拿她當自家人,還有一半原因是鍾繼鵬也不支持。

  馮玉姜看著馮母磨牙,心裡就偷笑。

  馮玉秋今天一直在找機會跟馮玉姜發難,現在看她媽吃了暗虧,心裡更氣,乾脆衝著馮玉姜說:

  「她三姨,我聽說你那個飯店弄得怪好,你現在過好了,可得離自家姐妹遠遠的,別叫咱窮氣沾到你是吧?」

  「二姐,你這說的哪裡話,我什麼地方做的不對了,你直說就是!」馮玉姜笑笑說。

  「哎喲,你哪有不對?我可不敢說你!」

  「二姐,你是不是因為銀棗的事,心裡揣著氣吶?銀棗模樣好文化好,人物尖子一個,給我當服務員不是屈了嗎?再說我那個飯鋪,人多嘴雜的,來吃飯的天南地北,什麼樣人都有。銀棗長得一朵花似的,正在說婆家,到我那裡,要是碰上什麼不對的人,小閨女家沒那多心眼子上了當,你能不抱怨我?」

  馮玉秋氣哼哼地叫嚷:「你不顧親戚你就直說!什麼上當不上當,閨女找個婆家,誰不想找個有錢有本事的?」

  馮玉姜嗓門大,這麼一嚷嚷,好幾天沒吃好沒睡好的鍾母就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鍾繼鵬眼睛一瞪,沖馮玉秋說:「二姨姐,你小點聲,你是來給咱媽瞧病的,還是來聒噪咱媽不得好的?」

  馮玉秋被呲吧得氣急敗壞,拿眼去瞅鍾母。鍾母還在琢磨火葬的事兒呢,根本沒心思給外甥女助陣,半瞇著眼,居然沒吭聲。

  馮玉秋見鍾母不肯給她撐腰,氣呼呼地拉起馮母,說:「媽,大姨看起來也沒啥大病,咱乾脆走家吧!省得擱人家裡叫人嫌。」

  床上鍾母這時長長地哼唧了一聲,說:「怎麼就走?不能走,老大家的,老四家的,趕緊弄飯給你二姨吃。」

  「不了,路不近的,我就先回去了。」馮母說著,站起來就要走,馮玉姜順手拿起自己帶來的一盒點心,塞給馮母手裡說:

  「媽,這蛋糕軟和,你帶一盒吃。」

  馮母有心不要,卻看著那點心盒子怪高級的,便也顧不得拿架子撂臉子,一把抓過點心盒,往胳膊底下一夾,叫馮玉秋拉著走了。

  馮玉姜送出門去,笑著吁了一口氣。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2 PM

第43章 要漲錢

  火葬這事兒,看來是真的把鍾母嚇到了,幾乎成了她一塊心病。

  馮母和馮玉秋走了,馮玉秋送走這倆母女,回到鍾母床前時,鍾母似乎還在哀怨火葬的事,歪在床上少氣無力的不肯動。鍾繼鵬打開剩下那盒子點心,拿了一塊送到鍾母面前。

  「媽,這雞蛋糕好吃,你吃一口嘗嘗吧!」

  鍾母捏起雞蛋糕,慢吞吞咬了一口。

  鍾老大家的見馮玉姜進來,撇著嘴說:「他四嬸子,你現在厲害了,銀棗叫你兩句話推遠遠的,咱家四巧你更是看不上眼了。」

  馮玉姜知道,銀棗還是好辦的,這四巧,只怕就沒那麼利索了。

  鍾老大家的一心想著那每月20塊的工資,她家那個又饞又懶又愛佔便宜的閨女,要是去了馮玉姜的飯鋪,有吃有喝還有錢拿,說不定還能隔三差五順回點肉菜給她吃,她哪那麼容易就放棄。

  「大嫂子,叫我看,飯鋪裡的活,四巧就算再長兩歲也幹不了,怪累的,再說我也不好使喚自家侄女,這不是那點工資的事。」

  「累點就累點,不累,怎麼能值一個月20塊!他四嬸子,四巧是你看著長大的,你還真能拒我這個面子?」

  馮玉姜想了想,犯不著現在跟鍾老大家的爭辯,反正到時候見超拆招再說,便說:「過兩年再說吧,四巧這才多大?還是那句話,使喚童工犯法,犯法的事大嫂子你敢幹?」

  鍾母咬著雞蛋糕,忽然就插了一句。

  「山子媽,你找個服務員,你給她20塊錢一個月?」

  馮玉姜點頭。

  鍾母猛地坐直了身子,說:「一個小使喚的,你就給她20塊錢一個月,你敗費不要命是吧?你給我也是20一個月,我這一大把年紀了,我把恁一個一個拉拔大,我苦死累死也沒享過一天福,我還不如你找個小使喚的,你是不是該給我添點個了?」

  馮玉姜一看,得,燒香引來鬼了!鍾母居然拿自己跟辛苦幹活的服務員比,20塊錢還嫌少,看樣子是覺得反正躲不過火葬場燒一回,真如馮母說的,打算要好吃好喝好舒坦,使勁作妖了吧!

  馮玉姜看看鍾繼鵬,鍾繼鵬垂下了頭,不吭聲。

  「怎麼著?難不成我連恁家打雜的小丫頭片子也不如了?」鍾母見沒人答她的話,馬上又開始翻臉。這樣看上去,火葬的事還嫌不夠嚇人,撒潑的勁頭一看就十足。

  鍾繼鵬這時候開口說了句真心話:

  「媽,我哪有那老些錢?我孩子多,花錢多,有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要不,你就搬去跟我一起過。我養你!」

  「對,媽,你搬上街跟咱家住吧,現在咱家自己在那邊蓋了新屋,新屋子寬大亮堂,有你住的地方,你去跟我們過,我們也好盡盡心。」馮玉姜笑笑說,抬頭看了看鍾老大家的。

  「大嫂子,你說呢?你這照顧咱媽好幾年了,不能光叫你挨累,輪也該輪到咱家了。」

  鍾老大兩口子對了一個眼色,乾笑。鍾母實在難相處,三天兩頭作妖罵人,鍾老大家的肯定也煩她,可是,叫馮玉姜家養,下文該是什麼?

  「那個,媽搬去跟咱家過,我們養,我不要大哥家給漲錢了,就20就行,糧食啥的,比照原先的來就好,也不用漲。300斤小麥,300斤棒子,200斤地瓜,五十斤豆子和大米,就這些。咱媽要是再缺錢用,全歸我管,我保證不朝大哥大嫂再多要一分錢。」

  鍾繼鵬一聽,咧著嘴一笑,也說:「媽,我看這樣好,咱家現在有飯鋪子,吃頭上缺不著你,小五也離手腳了,用不著你看。」

  鍾繼鵬倒是真心實意這麼說,鍾母一聽,也上了心,臉上神色就開始認真。

  鍾母左右衡量,要是搬去街上四兒子家,馮玉姜開飯鋪,滿飯鋪的肉菜,她想吃啥就吃啥,多好!可是缺點也有,鍾母覺著她到了馮玉姜屋簷下了,氣勢上就會弱兩分,恐怕是壓服不了這個馮玉姜!

  可是,肉菜隨便吃的誘惑,足以讓鍾母動心了。要知道,鍾老大家日子過得最細扣,整天地瓜糊糊就鹹菜,鍾母吃個雞蛋吃個豆腐,都得自己掏錢。自己掏錢買了,人鍾老大一家就厚著臉皮跟著她一塊吃,鍾母想起來就夠夠的。

  馮玉姜看鍾母上了心,就問鍾老大兩口子:「大哥,大嫂子,你兩個看這樣行不?」

  鍾老大家的忙說:「那可不行,咱媽習慣在村裡呆著,也好跟左鄰右舍那些子老太太拉呱說話,到你那裡,也沒個人說話拉呱的,多悶!」她說著趕緊去遊說鍾母:

  「媽,你就擱咱家算了,我反正也沒啥要緊事,一天到晚的伺候你,要是你去了他四嬸子那裡,他兩口子都忙,到時候顧不上你咋辦?咱娘倆平時也合得來,沒紅過臉,媽,我可捨不得你搬走!」

  馮玉姜心裡暗暗好笑,有錢能使鬼推磨,鍾老大家的小算盤整天打得辟里啪啦的,按馮玉姜之前給鍾母的奉養,每月20塊錢,還有那些子糧食,你掐死鍾老大家的她也不願情往外拿!

  再說鍾老大家日子拮據,二兒子、三兒子立等著說媳婦,馮玉姜那老些奉養那四畝多地,對她家來說可不是小數目,要是鍾母真搬去老四家養,馮玉姜又要錢糧又要拿回那些地,乾脆要了鍾老大家的命算了。

  鍾母本來還在猶豫不定,聽這一說,反倒心裡來氣,沒紅過臉是吧?老大家的你平時沒少來磨我算計我!

  鍾母想起平時跟大兒媳婦那些小心眼小摩擦,反倒來了主意。

  「我還沒老好,我搬上街用誰伺候?無非是一天三頓飯,我也不能給老四家添多麻煩!我搬去跟老四過!」

  鍾老大家的就著了急,一著急,就狠狠踢了鍾老大小腿一腳。鍾老大會意,趕緊走到鍾母跟前蹲下,苦著臉說:

  「媽,你可不能搬走啊,你在咱家好幾年了,要是陡然搬走,外頭的人還不知我怎麼不孝順你了,還不得罵死我?我是老大,我養你,那是天經地義,你無論怎著也不能搬!」

  說著又扭頭去喝斥鍾繼鵬:「老四,你不能這樣子坑我!」

  鍾繼鵬說:「我也沒非得叫咱媽搬去,這不是咱媽說錢不夠用嘛!」

  「錢夠用。媽你一個老太太,你要那老些錢做什麼!老四家也沒那麼多寬余,他家孩子多,小孩都上學,哪來還有閒錢?」鍾老大說著,就用手輕推鍾母,滿臉祈求。

  鍾老大家的也展開感情攻勢:「媽,你這熟門熟路熟地方,你住慣了,搬到街上你認得誰?誰又認得你?你放心,我以後保證凡事先顧著你,好好孝順你!」

  鍾母看看大兒子家,看看四兒子家,大概是覺得搬去跟馮玉姜過,必定討不著上風頭,壓服不了馮玉姜,不自在;而經過這一番,老大媳婦也被自己拿捏得差不多了,雖然不會多順服,肯定也不敢再整天算計她,最終鍾母點頭同意不搬了,還留在大兒子家過。

  「不過,我醜話說在頭裡,你往後少跟我玩那些小心眼子,老四給我兩個錢,我吃個雞蛋吃個豆腐,你別叫我吃不上!」

  鍾老大家的賠笑。馮玉姜也就笑笑。

  鍾母要漲錢的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

  二丫養了鍾大王,是當狗養的,現在二丫整天上學,鍾大王歸順了鍾小五,它簡直就不再是狗了,它成了鍾小五的玩伴,兄弟,親密戰友!

  馮玉姜跟鍾繼鵬從鍾母屋裡出來,一眼看到小五坐在院子裡,摟著鍾大王正在扒開鍾大王的嘴,一顆一顆地數狗牙,小鼻尖都湊到狗嘴上了。

  他們今天回老宅,抱上了小五,鍾大王就自覺自願地一路跟著來了。鍾繼鵬說要把小五帶來給鍾母看看,鍾母對這個被她摔了個大疤的孫子根本就不願親近,壓根就沒問。

  當然,不滿四歲的鍾小五,想要把一嘴狗牙數清楚,還是有難度的,不光是識數不識數的問題,鍾大王它亂動啊!

  鍾繼鵬走過去,抱起小五,拍乾淨他滿身的浮土,笑著罵了一句:「X你媽的,怎麼就跟狗親!看你這個髒。」

  馮玉姜瞪了鍾繼鵬一眼,伸手拉平小五的衣裳,說:「你放他下來,這麼大人了還要抱,小五,咱走家了。」

  一家三口,後頭還跟著尾巴吊當的鍾大王,離開了鍾老大家。剛出門不遠,迎面碰上了領著閨女彩彩的鍾傳軍。

  「四叔,四嬸子,這就走啊?」

  鍾繼鵬說:「走了。你奶身體沒啥,不礙事。」

  馮玉姜就去逗彩彩,彩彩圓臉蛋尖下巴,是個漂亮的孩子。小五看她媽拿手指去撥弄彩彩的腮幫子,有樣學樣地湊過去,伸出小胖爪也去戳人家的腮幫子,彩彩怯生生地直往後躲。

  「彩彩,叫小叔。別看他比你小,你得管他叫小叔。」

  彩彩睜大了懷疑的眼睛,不肯叫,幾個大人就嘻嘻哈哈笑起來。

  「小五,你這蘿蔔不大輩大,都混成長輩了。」馮玉姜推推小五,說:「兜裡還有糖沒有?趕緊給你大侄女一個。」

  小五真的翻出兩個糖疙瘩來,獻寶似的拿去給彩彩,彩彩接過糖疙瘩,怯生生地笑。

  「四叔,四嬸子,今天……」鍾傳軍話說了半截,馮玉姜卻聽懂了。傳軍這是想問,鍾母跟鍾老大兩口子有沒有難為她。畢竟那是他親生父母,傳軍有些話說不出口。

  馮玉姜對傳軍這個侄子印象很好。這孩子跟他爸媽不一樣,跟他那幾個弟弟妹妹也不同,這孩子踏實,心眼好,馮玉姜頭幾年種地多,活幹不過來,老大家也只有傳軍來給她幫把手。鍾傳軍跟前只有彩彩一個閨女,彩彩虛歲都六歲了,媳婦還沒懷上二胎,鍾老大家的重男輕女,就越來越不待見大兒子跟兒媳婦。

  「沒什麼,今天挺好的。」馮玉姜說。她這麼一說,傳軍似乎舒了口氣,臉上有了笑。

  「對了,傳軍,我聽說你爸媽要跟你分家是吧?」鍾繼鵬問。

  「嗯,要分。」

  鍾傳軍下頭還有兩個弟弟。就算四巧將來出門子不用花錢,兒子娶媳婦是要不少錢的,鍾老大家的早先看傳軍兩口子肯幹活,就沒有分家,現在二兒子大了該說媳婦了,這陣子就提出要跟大兒子分家。

  「分家的話,你爸媽打算屋子怎麼分?」

  鍾老大家只有一處宅子,六間屋,都是兩間屋一個通間的。鍾母佔了兩間,還擠進去一個四巧;鍾老大兩口子帶著倆兒子合住兩間;傳軍兩口子帶著彩彩住兩間。要分家,怎麼分?

  傳軍吭唧了半天,為難地說:「我媽說把我分出去,找大隊幹部給我要一塊宅基地。我現在住的兩間屋,留著給二弟說媳婦用。」

  「宅基地?那你眼下怎麼住?」

  「叫我先去借生產隊的場屋子住。」鍾傳軍說著低下了頭。

  「借場屋子住?」鍾繼鵬一聽就來火了,「她怎麼不嫌丟人?那他們跟你幫著蓋新宅子?」

  鍾傳軍搖搖頭,低頭不語。

  場屋子,是原先生產隊建在村頭大場上,看場用的屋子。這幾年大包幹生產隊散了,幾處場屋子沒人管,都破破爛爛的,漏雨。

  馮玉姜無語。鍾老大兩口子心可真夠狠的,為了二兒子說上媳婦,大兒子一家攆去住場屋子,還不肯幫著出錢蓋新房。窮人不少,這樣幹的窮人少見,也算極品了。

  照馮玉姜的觀察,鍾老大一家三個兒子,掛一個閨女,文化沒有,腦子不行,一家人死守著那幾畝地,再過幾年也難蓋一處新宅子。這兩年要不是打著養鍾母的幌子佔她家的便宜,日常開銷都難!那兩間屋,是不是等二兒子成家娶妻了,再把二兒子攆出去給三兒子用?

  絕了!

  「真氣人!你憑什麼讓她?當老的不正,拉過來墊腚,你跟你媳婦別這麼窩囊,去跟她鬧!」

  鍾繼鵬氣呼呼地攛掇,自己就沒想想,自己那個媽做的氣人事兒更多,換到傳軍身上,他倒來正義感了。

  鍾傳軍嚅嚅半天,才說:「鬧又能怎麼樣?都是因為窮唄!我不看我爸媽,我還得將就二弟吧!」

  馮玉姜歎口氣。說的也對,傳軍為人厚道,他要是不讓步,他二弟早已經到了說媳婦的年紀,沒個房子就該打光棍了。

  鍾繼鵬生了半天悶氣,拿眼角去瞄馮玉姜。鍾母現在住老大家,他們原來住的宅子空著,估計傳軍找他倆說這番話,也是試探的意思。鍾繼鵬想開口借給鍾傳軍先住著,卻又覺得不能自己一個人全當家。

  自己那點工資被鍾母刮去一多半,他一堆兒女都是馮玉姜掙錢養著呢,鍾繼鵬現在也有了點自覺,不敢太自作主張。

  鍾繼鵬還在思慮,馮玉姜開口了。

  「傳軍,住場屋子外頭人笑話,你跟你媳婦,先搬去我家那個宅子住吧,你好好混,往後攢錢蓋一處像樣的宅子。」

  「四叔,四嬸子,你兩人是真心疼我!我保證,只要四叔家要用房子,我馬上就搬走。」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3 PM

第44章 大喜事

  山子高考的前兩天,馮玉姜帶著小五進縣城去看他。她領著山子,找了一家縣城裡最氣派有名的飯店,說是最氣派,在這個小縣城裡是頂好的,當然跟馮玉姜上輩子見過的飯店比,還是差了。馮玉姜上輩子窮苦農婦一個,也沒進過什麼大飯店,但到底是幾十年後,光大飯店外頭那裝修的氣派,就不是八十年代的飯店好比的。

  「媽,這裡頭很貴的。」

  馮玉姜專心研究菜單,沒答山子的話。小五則在專心研究飯店裡的水箱,水箱就放在飯店大廳的北牆根,來回游動的魚成了飯店一景。那裡頭的魚並不是觀賞魚,是吃的魚,鯽魚、鯰魚、青魚、鯉魚,還有一種魚馮玉姜不認識,背上身上長滿了刺,在一個專門的水箱裡游動著。

  「那個是什麼魚?」

  馮玉姜指著長刺的魚問服務員。服務員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慢言拉語來了一句:

  「那個很貴的!」

  一個穿著普通的中年婦女,衣裳雖不破,卻並不時髦,一眼看就知道是農村裡來的,帶著兩個孩子,大的看上去是個學生,小的到處轉悠,一看就沒見過什麼世面!

  「我沒問它貴不貴!」馮玉姜聲音不高不低地說。

  服務員抬了抬眼皮,才說:「那個是桂魚,那一條魚做好了要七八塊錢!」

  馮玉姜哦了一聲說:「去給我撿一條大的,一個豬肝湯,再要兩樣新鮮的素菜。飯嘛,山子,咱吃麵條行不行?肉絲面,條條順!」

  服務員忍不住多看了馮玉姜兩眼,臉色有點怪異,趕緊去廚房了。

  山子說:「媽,那個魚貴了,去市場上買,頂多一半的錢。」

  「咱嘗嘗這城裡飯店做的。山子,媽跟你吹吹牛皮,這樣的飯店,你媽高興的話說不定哪天也開一個。」

  山子就笑,笑個不停。

  「哪天考試?」

  「後天。」

  馮玉姜說:「哦,那你好好考,考上了你去上大學,學費不用愁;考不上,正好媽想到城裡開個飯店,你唸書多,你來幫媽管著。」

  山子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媽這是在給他減壓!

  馮玉姜這幾年手裡頭寬裕了,可是按著本性,她還是讓幾個孩子過最簡樸的日子,穿最普通的衣裳,山子這兩年也知道,家裡頭錢還算夠用的,今天聽馮玉姜這麼說,似乎不止是夠用。

  山子認真點了點頭。

  山子考完了試就回到家裡,正趕上收麥子。馮玉姜如今只種了兩畝地,分成兩塊,花生茬種麥,麥茬豆子,豆茬再種花生,兩年三季,要種要收倒也不愁幹活。小麥自家吃,花生留著打油,豆子正好做鹽豆子賣。到什麼時候馮玉姜也打算把這點地種好,咱就是個農婦,哪能不種地?

  山子回到家裡是下晚時候,飯鋪裡就留了一個姜嫂子,兩個服務員也叫馮玉姜放回家收麥子去了。麥口麥口,這個關口人手永遠不夠用的,服務員回家能幫幫手,飯鋪裡她跟姜嫂多辛苦點也能將就這幾天。

  聽姜嫂子說馮玉姜去割麥了,山子摸了把鐮刀,就直奔地裡。

  馮玉姜在地當央埋頭割麥,無意中一轉身,後頭多了個尾巴。馮玉姜直起腰,看著山子笑。

  「回來了?」

  「嗯。」

  「怎麼不擱家歇歇?就這畝把麥子,我一個人割也快得很。」

  山子不說話,笑笑,就彎下腰割麥子了。馮玉姜也沒再問他考得怎麼樣,怎樣她都滿意。上輩子山子中考就沒考上,初中畢業的文化,現在不就是高中了?

  像前邊說的,馮玉姜其實是那種「胸無大志」的母親,她對孩子的期望並沒有多高,要成名啊要成家啊。她也就是想叫孩子讀書識字,以後生活得安穩富足、不愁吃穿,只要不像上輩子那麼困頓坎坷,她也就滿意了。

  一畝多麥子,娘倆沒用兩天就輕巧地割完打完了,叫鍾繼鵬揚的場,鍾繼鵬個子大臂力好,揚場的技術算是合格的。麥子揚淨曬乾收進家,二丫中考完也回來了。

  「哥,你考完了?麥子收完了?」

  「考完了。收完了。」

  二丫得意大笑:「哈哈,活都叫你幹完了,我正好不用幹,可以盡情懶一暑假了。」說著往椅子上一靠,吆喝著:「剛子,給我倒杯水,小五,給二姐拿個桃來吃!」

  馮玉姜笑罵:「滾一邊去,燒得你!在這兒裝大架子。你呀,正好跟你哥去把麥茬豆子種上,然後給我去花生地薅草!」

  看她這樣,馮玉姜就知道這丫頭肯定是考得不錯。

  ******************

  時間轉眼過去,馮玉姜地裡的豆子種上了,花生地裡的草也叫山子領著二丫、剛子薅的乾乾淨淨。

  春花生開出了一朵朵小黃花,香瓜也開始熟了,白甜瓜,花皮瓜,羊角酥,洋梢瓜,混雜在一起種的,長長的籐蔓上結著大大小小的瓜,熟了的瓜,你只要輕輕一碰,瓜蒂就掉下來了,這就叫瓜熟蒂落。熟透了的香瓜,聞著香吃著面,是夏季農家最常見的瓜果。

  馮玉姜把香瓜種在花生地當央,種花生時專門留出了一段壟子,有四五步長,都種上了香瓜。山子挎著個籃子摘瓜,二丫、剛子領著小五,早已經撿了熟好的瓜吃起來。

  幾個孩子摘完香瓜,坐在地頭楊樹下涼快吃瓜,也沒急著回去,哪知道家裡正是十分的熱鬧。當地兩個大隊幹部,還跟著幾個初中的老師,在馮玉姜家門口放了大大一掛鞭炮,引來了好些子人看熱鬧。

  「考上了,考上了,咱這兒出大學生了。」

  馮玉姜從鋪子裡出來,有些沒弄清狀況似的,問了一句:「哪個考上了?」

  「山子唄,山子考上了。」

  「哦,山子。那二丫呢」

  說話的老師瞅了馮玉姜一眼,像是對她這種反應很不滿意,說:「二丫分數還沒出來呢,還得再等幾天。你家山子,超過了大學分數線27分,我看在咱全市也能排上名次呢!」

  「考上哪個學校了?」

  「現在還不知道,上頭打來的電話,打到鄉里頭的,咱鄉里今年就考了山子一個大學,另外還一個考上大專的,咱這小地方,可算是出人才了。」

  馮玉姜就站在那兒發愣,愣了會子才想起來叫幹部跟老師進家裡坐。離吃晌午飯還有一會子,飯鋪裡已經來了幾個準備吃飯的客人,一個個也過來說恭喜的話,馮玉姜趕緊叫姜嫂:

  「你去,去泡點好茶葉,叫他們先喝著,趕緊去準備一桌菜,要十個碟,咱得留人家吃飯。」馮玉姜指的當然是來報喜的人。又從兜裡掏出幾張錢,叫服務員:「彩霞,你去稱幾斤糖疙瘩,今天來的,都分上一把子。」

  馮玉姜走出店門,外面還圍著一些子人湊熱鬧,主要都是小孩的多,馮玉姜招呼道:「別走啊,一會子就拿糖疙瘩來勻啦!」

  馮玉姜進了飯鋪,轉了兩圈,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想要幹什麼的了,站在廚房門口發愣,總覺著少點什麼。

  山子呢?

  鍾繼鵬不知是誰去傳了話,這時候大步跨進來,一進門就大著嗓門對報喜的幾個人說:「都在吶,一個也不興走,好好喝兩盅!」

  那年頭,一個偏遠窮的小鄉鎮,高考恢復以後,這幾年都沒考上一個大學生,今年一下子考上了兩個,當地學校覺著有光彩,畢竟大學生是在他們學校念的初中,大隊幹部也跟著高興,村裡教育辦得好,考上大學生啦!

  等到幾個孩子吃飽了香瓜,一路玩著鬧著來到家,鍾繼鵬已經醉得差不多了,粗著脖子直嚷嚷。

  「我就說我兒子能行,肯定能行!你等著看,你不信你等著看看,我閨女也能行,保證能行!」

  十多天後,二丫的中考分數出來了,全縣第二名。

  二丫又一次撅起了嘴。

  「第二名,第二名,我到底有多二?真是的,我怎麼又考個第二名!」

  二丫懊惱地在屋裡直轉圈,似乎考了全縣第二名是多丟人的事,馮玉姜早已經樂得不行了。

  「真好,一塊考上了,你媽也值當請一回子酒。」

  二丫讀縣中遭到了不少人反對,就如同山子那時一樣,一等分數線,都是上中專、師範的,這樣好的分數上縣中,冤了。

  二丫的老師還是建議二丫選中專。

  「小閨女孩,上個師範、中專,三年後就分配了,找對象穩穩的也是端鐵飯碗的,多好!」

  還有人說,女孩腦子到底不如男孩,上了高中,就沒有男孩有優勢了,不如穩妥點選中專。

  二丫自己決定去上縣中,山子隨後收到了上海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那一年,是一九八五年,馮玉姜重生回來五年了。

  ******************

  鄉下孩子樂趣多,夏天的樂趣更多。幾個孩子因為考試考完了,上學的事也定下了,整個暑假玩得尤其痛快。

  麥收過後,姐猴成了馮玉姜家飯桌上的常見菜。山子他們逮的多了,馮玉姜便也把姐猴拿到飯鋪裡賣給客人。

  姐猴是什麼?姐猴呀,就是知了的幼蟲唄,也叫知了猴,還有的地方叫爬叉、金蟬,正經應該是叫蟬蛹的。這東西,好吃,油炸了特別香。它純天然,高蛋白,營養好,還能治嗓子,要是嗓子發炎啥的,吃這個很管用。

  早些年,一到農曆五月末,姐猴就開始出來了,蟬聲如雨便成了夏季獨有的風情。姐猴出旺的時候,一到天傍黑,樹林子裡到處都能抓到。

  鄉下孩子那時候捨不得使手電筒,藉著月光用手摸,隱隱約約看到樹上趴著個疙瘩,或者還在動呢,差不多就是姐猴。有時候也會摸到「瞎了碰」,就是金龜子。天剛黑逮到的都是姐猴,到了夜深,姐猴蛻殼,金蟬脫殼,就變成了白嫩嫩的知了,也能吃,還特別的嫩,油鍋一炸,撒上鹽,脆嫩脆嫩的。

  姐猴蛻殼變成知了,用不了多大會子,就慢慢變黑了,翅膀也不再軟塌塌的,變硬了,這時候它就能飛了,不好捉,並且也沒誰去捉,變黑的知了就是一個硬殼,不好吃了。也有孩子捉一個兩個拿著玩,聽它「知了知了」的叫它自己的名字。

  山子領著剛子,一個晚上總能捉兩三百個姐猴。有時候回來的晚,還能捉百十個嫩知了。

  旁的地方吃這東西,有不少花樣,什麼香辣金蟬、小炒金蟬、爆煎金蟬、酥香金蟬,還有的給它配上旁的菜,不如鋪上現炸的蝦片,取個名字,叫雪山飛猴。漸漸還有人創新出了燒烤金蟬,拿竹籤串起來烤熟,撒上椒鹽孜然,吃個新鮮好玩。

  當地人吃姐猴,一般沒這麼多花樣,就是油炸,油也不用太多,半煎半炸,要炸到發出香味,快出鍋時放些子細鹽,一口咬下去鹹香酥脆,別提有多香了。姐猴的香味還很特別,跟旁的東西都不同,誰家炸姐猴吃,老遠一聞就知道。

  有的地方是不吃姐猴的,甚至還會驚訝,這地方怎麼吃蟲子?怪嚇人的。就像南方人吃老鼠乾,吃蛇,北方人吃大醬,吃酸菜,當地人吃姐猴,這有什麼奇怪的?

  山子跟剛子逮姐猴,圖的個好玩,山子自己並不算歡吃,最歡吃姐猴的是二丫,哥倆逮的姐猴,有一半進了二丫的肚子,小五也歡吃,就是人小吃得挑剔,光喜歡吃姐猴背上那個肉疙瘩,頭不要,腿不要,肚子不愛吃塞進旁人嘴裡。下剩的馮玉姜也會拿去給飯鋪的客人吃,有時吃的客人多,馮玉姜還會叫山子順便收購一些。小孩子暑假閒著沒事幹,有人收購的話,逮一晚上姐猴蠻能賣幾個零花錢,足夠白天買冰棒吃的了。

  二丫喜歡吃,自己卻不怎麼願意去逮,主要是她怕蛇,這丫頭,小辣椒一個,卻畢竟是個女孩,怕蛇是必然的。白天在田間地頭看見了蛇,倒還不怎麼怕,要是大晚上的突然看到一條蛇,哪個能不嫌怕?

  男孩跟女孩,到底還是不一樣,男孩皮實,膽子也大,剛子甚至捉過小蛇羔子玩,把馮玉姜嚇得不輕,呵斥他趕緊扔掉。馮玉姜可以任由山子、剛子晚上跑出去逮姐猴,二丫她就不太放心。

  山子就不同了,男孩子嘛,帶著兩個弟弟,晚上逮姐猴,白天動不動就往河裡跑,整天泡在清泉河裡,剛滿五歲的小五都學會鳧水了,當然,狗刨式,也得有山子緊跟著。

  考了試,兩個大的明顯就輕鬆,山子看顧兩個弟弟玩得痛快,二丫在飯鋪裡安心幫了老些天忙,有她這個得力小老闆裡裡外外地操忙,馮玉姜這個暑假悠閒自在起來。

  孩子愛下水,飯桌上的田螺就多了。

  孫老太的孫子,孫老三家的那個軍軍,今年也高考了,到底是從小在城裡上學,爸媽文化也高,軍軍比山子還高了9分,聽說打算上軍校。

  軍軍回來過暑假,到馮玉姜家來玩,他最喜歡吃炒田螺了。

  當然,軍軍也喜歡摸田螺,這一條男孩子都差不多。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3 PM

第45章 山水牛

  孫家老爺子這兩年腰腿有點不好,馮玉姜抽空就會去看看的,正好遇上軍軍回老家來過暑假,她就隨口邀了一句:

  「軍軍,去姑家玩幾天?」

  結果軍軍很積極地就跑來了,為此還費了不少口舌跟孫老太軟磨硬纏。

  「你姑家小孩本來就多,你再跑去,就更鬧騰了。」

  馮玉姜便幫著軍軍說話:

  「媽,小孩多了才熱鬧,他好不容易熬個暑假,就叫他去玩幾天吧!過了暑假,山子跟軍軍上大學都走了,往後再想一塊玩就不容易了。」

  她兩個在這兒絮叨,軍軍那邊已經開始收拾行裝了,沒人注意軍軍的嘴角偷偷撇了撇——說誰是小孩?

  在當媽的、當奶奶的心裡,小孩永遠都是小孩,長的再高再大也是小孩,然而算一算,山子已經是夠20歲的大小伙子一個,軍軍也已經19歲了。農村裡,旁人家孩子這麼大,不上學的話媳婦都娶回來了。

  當然,好不容易熬過高中考上大學,這個暑假他們就是玩成泥孩子,也沒人捨得嗔怪。

  比如到泥塘裡去摸田螺。田螺這東西也怪,清凌凌的河水裡不多見,小水塘子裡卻怪多的。兩個大小伙子,還加上剛子、小五這兩條小尾巴,大背心大褲衩,下到塘子裡摸田螺,渾身弄得泥一塊水一塊的,反倒痛快了。

  田螺可以直接放清水煮了,拿針挑出螺肉,放韭菜、辣椒炒。田螺本來會有一股子泥腥味,用韭菜炒,味道特別搭,能去掉泥腥味,還能讓螺肉更鮮美。

  田螺還可以帶殼炒。軍軍愛吃田螺,這鄉下的吃法他以前還真沒吃過。

  摸回來的田螺,要放在清水裡養上幾天,每天還要換幾次水,讓它好好的吐乾淨泥,拿硬的刷子刷洗乾淨,用剪刀剪掉尾巴(螺蒂),這個有點費勁,山子跟軍軍被分配幹這活兒,乾脆就上了鉗子,直接鉗掉了。

  熱鍋放上油,蔥段、薑片、紅辣椒、花椒粒爆香,放進去清洗乾淨的田螺翻炒一會子,再加料酒、鹽、紫蘇葉子繼續翻炒,炒熟出鍋。紫蘇葉子一定不要忘,最能去掉泥腥。南方人吃這道菜,不敢炒時間長,怕不嫩生了,馮玉姜總是覺著田螺這東西長在水塘子裡,水塘子總有螞蝗啊啥的,怕不放心,炒一會還要加點水,燒煮一會子才放心。

  吃田螺也算是個技術活兒,看上去半點也不文雅。會吃的人,兩個指頭捏住田螺,把田螺放入嘴唇裡「嘖」地一吸,螺殼裡的湯汁跟著螺肉一塊吸進嘴裡,那鮮美,那甘香,怎麼也吃不夠。

  山子吃田螺,技術是過硬的,總能夠順利吸進嘴裡。軍軍就不行了,兩個手指捏著田螺,嘴唇對著田螺「嘖嘖嘖」地吸了半天,有時候還是吸不出來,偏偏他還就喜歡上了,當成是一件好玩又有挑戰的事情,非要吸著吃不行。

  二丫看不下去了,起身去拿了幾根牙籤來,丟在軍軍跟前。

  「九表哥,你這哪裡是吃田螺,你這明明是跟它親嘴親上癮了,根本吃不著。你還是用牙籤挑吧!」

  山子一口水笑得噴了出來,看著軍軍咕咕咕笑個不停,軍軍捏著田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臉上就發了燒。

  那時候小青年單純啊,聽見親嘴兩個字就羞臉了。軍軍瞪著二丫,想不出能怎麼對付她。

  死丫頭,怎麼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死丫頭,怎麼說話的!」馮玉姜忍著笑呵斥二丫,「哪有你這樣不知道丟人的小孩。」

  好在家門不遠就是清泉河,晚上河裡就成了天然的浴場,那年月農家也沒個太陽能熱水器啥的,下河洗澡成了晚間的保留項目。山子下河洗澡,就會順手把換下來的衣服洗乾淨了,也不用肥皂,也不用洗衣粉,夏天衣服穿了一天,無非就是泥土和汗味,稍稍一揉搓就乾淨了。當然,有時候也會弄上青草汁液,那個反正怎麼也洗不掉,乾脆就不管它。

  叫馮玉姜異奇的是,軍軍也同樣自己洗衣服,洗得還挺乾淨,晾曬的時候也要理得平平整整,真是個不錯的孩子。她還以為,這城裡長大的獨生子,必定是個嬌慣的呢!

  不過想想他爸媽都是部隊上的,習慣了內務自理,也就不奇怪了。

  河裡有男人洗澡的地方,也有女人洗澡的地方。農家捨不得專門燒洗澡水,河水乾乾淨淨的,白天大太陽曬了一天,溫熱的十分舒服。男人聚集在一處河道洗澡,河水拐過一個彎,是女人的地盤。一到晚上那老些子女人在這兒洗澡,老的少的都有,一邊洗還一邊說話拉呱,嘻嘻哈哈,聲音能傳出去老遠,反正約定俗成的規矩,女人在這一塊,任何男人都是沒膽子走近的,經過這裡也要遠遠的繞道。

  其實女人的地盤裡,男人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小五就跟著馮玉姜去洗澡。馮玉姜下河洗澡的次數不多,平常自己在家燒盆水就洗了,但是二丫喜歡下河,她會游泳,游得還挺好,扎猛子扎得比一般男孩子還厲害,一個猛子扎出老遠,嚇得馮玉姜低聲喝斥,趕緊叫她回到水淺的地方。

  小五才四歲,知道啥呀!白天大概都在水裡泡了一整天了,晚上照舊來洗澡。小五跟在馮玉姜和二丫後面,絲毫不覺著有什麼彆扭。女人的河段裡到處白晃晃的,小五站在淺水裡,玩得還怪高興。

  「小五,你是男的你知不知道?下次你不准跟我們來洗澡了,不然你就丟人了。」二丫虎著臉嚇他。

  「那我跟誰洗?」

  「小男孩跟爸。」

  「爸來洗澡都太晚了,我等不到。」

  「你跟大哥去。」

  「他們到晚上不想要我。」

  「那是他們晚上去捉癩蛙子了,怕你礙事。你別搗亂就行,不想要你你就死纏著,就跟著他們。」

  當地人管青蛙叫癩蛙子。

  洗完澡回家的時候走著走著,各家的人很容易就又走到一起了,呼兒喚女,一塊回家去。

  馮玉姜她們走著走著就看到了山子、軍軍他們,似乎正在研究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

  「蒲棒,這個是蒲草上頭長的。聽說能止血的,不過我沒試過。」山子跟軍軍介紹蒲棒。「蒲草,就是那一大片葉子細細長長的、長在水裡的水草,能編蒲草苫子。」

  「拿這個打鼓倒挺好。」

  抬頭看見二丫過來了,軍軍就舉著蒲棒跟二丫獻寶。

  「二丫,你看蒲棒。」

  「什麼好東西,咱這裡你要多少有多少,要不怎麼說城裡的小孩笨死了。」

  軍軍就笑。二丫剛洗過頭髮,長長的披散著,穿著棉布的花裙子,細細高高的個子已經發育了,但明顯她自己沒有什麼大姑娘的自覺。

  軍軍就說:「二丫,你穿上裙子,還能裝一回小姑娘,要不你整天就跟個野小子似的。」

  「九表哥,你要是穿上裙子,也能裝一回小姑娘,說不定比我還像!」

  軍軍氣得舉著蒲棒去敲二丫的頭,二丫嘻嘻哈哈地跑到山子後邊,兩個人圍著山子打開了拉鋸戰。

  有一回,四下裡沒人的時候,山子突然問了軍軍一句:

  「你怎麼會喜歡二丫?她可不好招惹。」

  軍軍鬧了個大紅臉,老半天沒說出話來。

  少年心事,瞞旁人興許能瞞的住,瞞同齡人,就沒那麼容易了。

  怎麼喜歡二丫?軍軍後來是這樣跟山子說的——

  「二丫她能幹出很多我不敢幹的事情。」

  比如呢?比如當年十三歲的二丫幫著十五歲的軍軍打架,比如二丫敢爬樹掏鳥窩可軍軍就是爬不上去,比如二丫敢騎孫老二家的大馬……

  這些子事情,山子當然不知道,二丫恐怕早已經忘光了。生活上,有道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二丫是小大人一個;但在某些方面,這個丫頭還是比較遲鈍的,還沒怎麼開竅呢!

  ******************

  暑假裡正好是雨季,一下雨,幾個大孩子就去田間捉山水牛。

  山水牛吧,這東西長得跟水牛、黃牛沒有半點關係,跟天牛差不多,六條小腿,兩條大鬚子(觸角)。它還有兩個大門牙,咬人很疼的,需要你特別小心。

  山水牛幼蟲藏在地底下,是一種拇指那麼大的黃蟲子,肉呼呼的,燒吃煎吃特別味美,當地人叫它「荒拾」,大概是說它專會長在茅草荒的沙嶺地裡。夏天一下大雨,荒拾就變成了山水牛,滿地裡跑,八十年代你雨天到嶺上去,很容易捉到。

  不過,現在你專門找上一天也難找到了。為啥?茅草荒沒了,農藥多了,環境壞掉了。再有就是它太好吃,叫人捉了去賣錢,漸漸就絕跡了。

  山水牛炸著吃,啥調料也不用放,就能香的人流口水。

  山子披著一件樣式古舊的蓑衣,低頭尋找山水牛,山水牛跑得很快,發現了就要兩步衝過去,捉住它就放在小鐵桶裡,山水牛在鐵桶裡沙沙的響,很不甘心似的。

  捉山水牛要跑得夠快,跑路也遠,兩個小的就沒給來。

  山子只顧捉山水牛了,二丫跟軍軍很快就撂在了後邊。

  「二丫,我過兩天要走了。」

  「哦,走唄,今晚上炸山水牛吃給你踐行。」

  二丫跟軍軍都穿著雨衣,雨漸漸小了,二丫乾脆拿下雨衣帽子,光著頭給淋。軍軍看著她,心裡歎氣。

  這麼希望他走啊,今晚上就踐行?

  「等我到了大學裡,就跟你寫信,行不?」

  二丫說:「行啊,郵票要選好看的。我喜歡花鳥的郵票。」

  軍軍用試探的口吻說:「要是我見著好看的蝴蝶結,我給你寄來,你戴蝴蝶結最漂亮了。」

  二丫撇嘴:「你當我七歲啊,開學我都上高中了,你看高中生誰還戴蝴蝶結?」

  山子拎著蓋住桶底的山水牛轉回來,便看到軍軍一臉哀怨鬱悶,二丫卻捉住了一隻山水牛,揪了一根細長的草莖從脖子拴住了,拎起來撥弄著玩。

  「這個別吃,就留著給小五玩。」二丫說,「小五肯定喜歡。」

  「它會咬人的。沒有好心眼。」山子呲吧二丫。

  ******************

  軍軍叫孫老二來接走了,山子上大學,鍾繼鵬把他送上了火車,也沒用送到學校去。二丫上縣中一走,家裡一下子怎麼那麼冷清?

  明明前頭飯鋪裡好些子客人,馮玉姜就是覺著家裡找不到人。

  好像都空了。

  剛子五年級了,這小孩學習成績一直低拉打掛的,能湊合及格就不錯,老師甚至叫他別說自己是山子跟二丫的弟弟。馮玉姜對剛子也不指望能考什麼大學,就希望他至少把初中混畢業了。

  「你說咱們那時候生剛子,是不是偷工減料了?他哥他姐都是好學生,他怎麼就那麼笨?」

  馮玉姜氣得瞪鍾繼鵬,少肝肺的話。

  「剛子他不是笨,他不肯用心。各人有各人的出路,隨他去吧!」

  反正道理也講了,管也管了,這剛子就是成績上不去,你能怎麼著他?

  小五也叫馮玉姜送去上了育紅班,那時候不叫幼兒園,叫育紅班,老師是村裡頭有點文化的小媳婦,上學要自帶小板凳,小孩子也都是五六歲的,當做小學前的準備了。

  頭一天,小五搬著小板凳,怎麼也不肯去上育紅班。他依賴馮玉姜。

  「小五,你去上育紅班,育紅班裡有那老些小朋友,小妹妹。你去看看哪個小妹妹好看,趕明兒說給你當媳婦。」

  鍾繼鵬笑嘻嘻地這麼哄他,結果小五還就真聽話去了。

  家裡就剩下馮玉姜跟鍾繼鵬了,兩個大人,空落落的,大眼瞪小眼。

  鍾繼鵬表現明明是越來越好,哪知道他要闖就是闖出大禍。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5 PM

第46章 小白鞋

  鍾繼鵬這樣的男人,在三十年前的農村算不上多出格。愚孝不說,打老婆罵老婆,在那時候的男人看來再正常不過,所謂打倒媳婦揉倒面,這樣的男人甚至在男人堆裡比較有面子。甚至像鍾繼鵬這樣,喜歡背地裡跟女人不清不楚,在男人堆裡反倒成了「本事」的體現。

  不然,像鍾老大那樣,什麼都聽女人的,一把攥在自家女人手心裡,少不了叫旁人罵一句「窩囊廢」,他倒是想跟女人鬼混,還得有女人願意跟他吧?男人堆裡看不起他,女人堆裡反倒也看不起他。

  神邏輯。

  當然,對鍾繼鵬這種男人來說,自家女人就是他的附屬物,天經地義歸他管轄的,自家欺負打罵可以,旁人就不行。鍾繼鵬兩木叉抽得場頭老王爬不起來,也不完全是為了保護老婆孩子,還關係到男人的臉面不是?

  這樣的人,你跟他講不清道理,但這樣的人卻也很容易接受「形勢」,形勢比人強,自家女人漸漸變強了,不依賴他,不怵他,甚至比他能成事,他反而不敢不把自家女人放在眼裡,甚至還自覺朝她靠近些。

  還是神邏輯。

  臘月十八這天鎮上逢集,鍾繼鵬上班的時候,小白鞋忽然來了。

  小白鞋是誰?小白鞋本名叫白紅玲,三十歲剛露頭,原先也在供銷社裡站櫃檯,跟鍾繼鵬一樣是個店員。白紅玲愛俏,站在櫃檯裡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愛穿白色的衣裳,尤其喜歡穿那時候流行的白球鞋,因此便得了這麼個綽號。

  你別看小白鞋花枝招展的,她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軍嫂,小白鞋娘家在本地,婆家則是鄰近的另一個鄉鎮,丈夫在幾千里外的部隊上。她結婚好幾年都住在娘家這邊,說是到供銷社上班方便些。不過當兵的丈夫常年不在家,這小白鞋的風評便漸漸難聽起來。婆家發現了苗頭,便在兩年前找關係把她調到了婆家所在的鄉鎮。

  公婆的想法,無非就是把她看在公婆眼皮子底下,看她還怎麼胡搞!

  小白鞋來這邊供銷社,倒不是什麼公事,她是來娘家送年禮的,在娘家吃過午飯,順路就拐進了原先工作的供銷社轉轉,找老同事們說話拉呱。這一拉呱就拉到了下班,幾個店員鎖了門,合力把供銷社大樓的外門鎖死,冬季天短,眼看太陽要落了。

  「鍾哥,你送我兩步行不?我怕趕不上班車了。」

  「天不早了,下了班車你還有一段路要走。」一個女同事說,「你乾脆回你媽家住一晚,明天再走。」

  小白鞋說:「不礙事,下了班車我抄近路,穿過林場就到了。」

  鍾繼鵬騎上自行車,帶著小白鞋離開的供銷社大樓。

  臘月十八這天,馮玉姜去孫老太家送年禮了,因為路遠,天傍黑才回來,回來的時候飯鋪裡有兩桌客人,姜嫂跟兩個服務員正在招待。剛子跟小五,姜嫂給做了炒米飯,正吃得香。

  「剛子,你爸呢」

  剛子說:「不知道。他沒回來。」

  馮玉姜也沒多想,尋思鍾繼鵬可能又去找人拉閒呱吹大牛去了。

  鍾繼鵬是到天黑定了才回來的,一回來就喊餓了,馮玉姜給他下了碗麵條。

  臘月十九,馮玉姜去養母馮家送年禮。臘月二十,鍾繼鵬跟馮玉姜一起回老宅給鍾母送年禮,也沒在老宅吃飯,送完年禮早早回了家。

  臨近年關,山子跟二丫該快回來了。從暑假山子上學走,馮玉姜已經小半年沒見著山子了,還真怪想的。臘月二十一這天一大早,她就起來了。飯鋪子裡賣完了早點,馮玉姜開始在家裡大掃除。要過年了,總要收拾乾淨些,再說,山子二丫回來,得先把被褥好好曬曬。

  想著幾個孩子要回來過年,馮玉姜心情便很好。

  晌午時分,飯鋪裡來了好幾桌客人吃飯,幾個客人說起了一個駭人聽聞的事情。

  「聽說了沒?林場那邊殺人了。」

  「你還不知道吧?是個女的,聽說叫人掐死的,就丟在林場裡。」

  八十年代治安好,偏僻的農村裡偷雞摸狗的事倒也不缺,殺人的事,那絕對足夠震驚全縣的了。

  被殺的這個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小白鞋。

  小白鞋被殺的事,是婆家報的案。臘月十八那天小白鞋來娘家送禮,當晚沒回去,婆家只當她留在娘家住了,也沒來找。直到臘月二十,一直不見人回來,婆家尋到娘家來,兩下一說,才發現人丟了三四天了,供銷社裡幾個店員都說她走了,鍾繼鵬也說他親自送上的班車。娘家婆家找了幾家親戚沒找著,無奈只好報了案。

  警察沒費什麼功夫,便找著了小白鞋。她被人掐死在兩個鄉鎮之間的一處小林場裡,屍體用一堆馬尾松樹枝蓋著,衣物整齊,離屍體不遠處,鬆軟的土地上發現了兩個臀壓的痕跡,兩個坐出來的土窩挨在一塊,離得很近很近。

  根本不用怎麼推理了,熟人作案。可一個回娘家送禮的女人,工作生活簡單,一沒帶多少錢,二也沒聽說結了什麼仇人,誰幹嘛要殺她?恐怕這個熟人,還不是一般的關係吧!

  那個年代,兇殺案子是了不得的事情,偏偏還是在過年前,這不是讓廣大人民群眾過不安春節嗎?市局、省廳都驚動了。

  飯鋪子總是人多,人一多就成了消息集散地,各種消息不斷傳出來。很快就聽說,小白鞋被拉去公安局解剖了。

  懷孕一個半月。

  這下子,就像一汪水裡砸進去一塊大石頭,震驚了太多的人。小白鞋是軍嫂啊,她跟丈夫已經大半年沒團聚了。

  ******************

  臘月二十四山子跟二丫一起來了家。

  這裡要說一句,現在周圍的人已經沒人再叫「山子」這名字了,考上了大學的,雖然還沒娶媳婦成家,可是咱這些老泥腿子總不能叫人家大學生的小名吧?於是周圍的人,除了馮玉姜跟鍾繼鵬,便開始改叫山子的大名——

  鍾傳強。

  鍾傳強回來家,可把馮玉姜高興壞了,拉著大兒子的手細細打量,似乎瘦了,又高了些,總之是更精神了。

  「在那邊能習慣不?」

  「能。」

  「吃的也能習慣?我聽說上海人淨是吃甜的,菜裡都沒有辣椒,鹽少糖多,你能吃的慣?」

  「學校裡都是大鍋菜,不甜,能習慣的。」

  「那怎麼還瘦了?人倒是捂白了,就是瘦了,本來就不胖,這樣瘦得擔不住衣裳了。」

  山子就笑,二丫也笑,故意嘟著嘴說:

  「媽,你偏心啊,你重男輕女。你看我來家這半天,跟我哥一塊回來的,你就忙著問他這個那個了,你都沒理我。」

  馮玉姜沒好氣地說:「你一個月來家一回,我能有多擔心你?小丫頭子,我就不重你,我就輕女,行了吧?」

  娘幾個一起哄笑。孩子都來家了,馮玉姜特意做了滿滿一大海碗燉肉,大塊五花肉,燉得酥香軟爛的。還做了紅燒鯉魚、辣椒炒小雞、蔥花炒雞蛋、炒藕片,還有熬豆泡子。

  農村人,自家吃飯不講究樣數多少,菜是大盤大盤的,肉是大塊大塊的,肉吃滿口香嘛,要硬實,要足夠吃。

  「媽,你當我哥是從非洲難民營回來的是吧?看你弄這些菜,全是我哥歡吃的,我歡吃地蛋絲你怎麼不炒?」二丫朝鍾傳強擠眼。

  馮玉姜說:「你願吃不吃,不吃證明你不餓。我看那碟子炒小雞都進你肚裡了。」

  「哥,你看看吧,你一來家,我就靠邊站了。」

  二丫說的好像委屈極了,一家人便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鍾繼鵬喝了兩盅酒,也跟著笑。這兩天鐘繼鵬話不多,興許是因為小白鞋的事情吧。這個馮玉姜能理解,不認識就罷了,認識的一個人,突然聽說叫人給殺了,怎麼可能不難受?

  因為要先忙飯鋪裡吃午飯的客人,馮玉姜自家午飯吃的就有點晚。還沒吃完,一輛警車找上門來。

  「鍾繼鵬是吧?」

  鍾繼鵬望著警察,反應有些遲鈍,半天才「嗯哪」了一聲。

  「你跟我們去一趟,有些事找你調查。」

  鍾繼鵬坐那兒沒動,說:「不是都說過了嗎?派出所來問過了,我把她送上班車就回來了。往後就沒見過她。」

  「她下了車進林場就被害了,你見過她不就有鬼了?」警察說著抬抬下巴,示意鍾繼鵬:「走吧,沒事就不會來找你。」

  馮玉姜端了兩杯水給警察,插話說:「同志,兩個孩子剛回來家,飯還沒吃完呢,他跟你們去多久回來?」

  馮玉姜現在也知道,被人掐死的那個白紅玲,出事前回供銷社來過,是鍾繼鵬送上班車的,她沒尋思有旁的事。

  鍾繼鵬兩眼盯著馮玉姜,嘴裡的話卻是跟警察說的:「我就是把她送上班車,就回來了。還有什麼事你就在這兒問唄?」

  「就在這兒說?」警察盯著鍾繼鵬,說:「你跟那個女的什麼關係?你案發當天下班去哪兒了?你當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就能來找你?這些事,能在你家裡說?」

  鍾繼鵬眼神開始慌亂起來,眼睛望著馮玉姜不動,像是求助,又像是怕她添了疑心,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抖了。

  「玉姜,你別怕,我去一下子就回來。你相信我。」

  鍾繼鵬就這樣坐上警車跟人家走了。馮玉姜站在門口望著警車遠去,靠著門框軟軟地滑坐在地上,老半天沒力氣起來。幾個孩子雖然神色驚疑,一看到馮玉姜這樣,便趕緊過來把她扶進屋裡。

  馮玉姜再笨,也聽得出問題來。

  鍾繼鵬當天晚上就沒給回來,公安局也沒人來交代什麼。馮玉姜瞪大了眼睛望著屋頂,一宿沒合眼。

  眼看著孩子爭氣,日子也好過了,怎麼就沾上了這事?鍾繼鵬萬一要真是跟那女人的死有牽扯,或者乾脆說,要是鍾繼鵬殺了人,這家人可就完了。

  開始,馮玉姜還是擔心鍾繼鵬為主,漸漸地,她心裡就生出一股恨意來,越來越恨鍾繼鵬。

  鍾繼鵬你這個混蛋,你到底幹了什麼破爛事!你要是真殺了人,可要把幾個孩子坑苦了。

  那年代,政審不過關,什麼話都不用說了。鍾繼鵬要是成了殺人犯,他自己會怎樣先不用說,山子大學畢了業也難分配好工作,二丫就算高考考得再好,殺人犯的女兒,有哪家學校會收她?

  甚至於剛子跟小五,也都不用指望好前途了,想當個兵人家都不要。

  馮玉姜仔細回想起鍾繼鵬這兩天的表現,的確是有些子心神不寧的,話少,也不往外頭跑找人下棋拉呱了,總是呆在家裡。

  難道說……

  馮玉姜不敢想下去。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5 PM

 第47章 不要臉

  鍾繼鵬忽然被警察叫走了,地方小,東頭打個噴嚏西頭都能知道,這事立即在小鎮子裡激起了一場風波。

  老百姓沒見識,咋咋呼呼的,沒用多久,外頭就開始瘋傳鍾繼鵬叫公安局抓走了。

  於是就有人說,鍾繼鵬跟那小白鞋在一個櫃檯裡站了好幾年,早搞到一塊去了,不然警察怎麼非把他帶走了?還有人說,那鍾老四平時就橫,說不定就是他把小白鞋弄死了。

  也有人說,鍾繼鵬只是被警察叫去問話破案,誰叫他倒霉的在小白鞋臨死前送了她一段路呢!鍾繼鵬不是抓的,理由是鍾繼鵬跟警察走的時候沒戴手銬。

  殺人案已經夠震驚的了,牽扯上鍾繼鵬就更增添了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外頭傳得亂七八糟,馮玉姜的日子不用說也知道有多難熬,本來臨近年關客人就少些,她如今哪還有心情管飯鋪子的事?索性把姜嫂和兩個服務員放回了家,貼出了過年歇業的紅紙。

  其實,不要說小白鞋聲名本來就壞,再碰上前科不良的鍾繼鵬,說他倆清清白白還真沒人肯信,只是馮玉姜整天圍著孩子飯鋪忙,她不知道罷了。就像很多時候那樣,男人出軌,老婆差不多都是最後一個知道,就算全世界都知道了,大家還是自覺不自覺地幫著瞞著他老婆。

  也是神邏輯。

  鍾繼鵬當天晚上沒回來,也沒人來家裡交代一聲,第二天黃昏時分,鍾繼鵬還是沒回來,鍾老大跟著鍾傳軍來了。

  「他四嬸,這個事……你說可怎麼弄?」

  馮玉姜說:「什麼怎麼弄?等他回來唄?」

  「你是不知道,外頭說三說四,說啥的都有!」鍾繼鵬拍著大腿說,「你說他四叔要是搭進去了,老鍾家可算是全完了!」

  馮玉姜還沒吱聲,旁邊鍾傳強便冷著臉說:「大伯,公安局就是找我爸瞭解線索罷了,外頭人怎麼說我不管,你是鍾家人,你怎麼也跟著渾說?」

  「可是人家說……要是沒啥事,公安局怎麼專門就抓他?」鍾老大一臉愁苦,似乎天塌下來了一般,爛泥一樣地垮塌在椅子上,哆嗦著嘴。

  「大伯,誰跟你說我爸叫公安局抓了?人家公安局就是找他瞭解點情況,被殺那女的在他們供銷社呆過。公安局還找了他們供銷社旁的人呢,難不成全是被抓了的?」二丫氣呼呼地呲吧鍾老大。

  鍾老大叫二丫這麼一呲吧,一下子更萎頓了,嚅嚅地說道:「我這不是急嗎!他是我一個娘的,我不是焦心嗎!」

  怪不得人都說鍾老大窩囊廢一個,看看他如今這幅樣子,抽了筋少了骨頭似的,一臉驚嚇可憐相。真不知這鍾老大跟又蠻又橫的鍾繼鵬怎麼會是一個娘養大的。

  「爸,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就別給四嬸子添堵了。」鍾傳軍說完鍾老大,又轉向馮玉姜說:「四嬸子,你別怪,我們也就是過來看看,看四嬸子有什麼用著人的地方。四嬸子你也別急,四叔哪能有什麼事!」

  「我不急。你四叔這個人,說他花花腸子我信,可要說他是殺人犯,我看他還真沒那個出息。」馮玉姜穩著心神說,「山子二丫都在家,我這裡沒啥用你擔心的,你把你爸帶回去吧,也叫你奶別焦心。」

  「真不知道大伯是來幹什麼的,來給咱們家添亂添堵是吧?」等他們一走,二丫就忍不住抱怨。

  「算了,咱們自己先不能亂了心神,到了這一步,也只能隨它去,眼看著要過年,公安局那邊總該會有消息的。不論怎麼樣,咱們自己家日子還得照樣過,不能叫旁人輕看了去。」鍾傳強說著,問馮玉姜:「媽,你說是不?」

  馮玉姜點點頭說:「走一步算一步,先往好了打算,等著看吧。」

  直到第三天下晚還是沒有消息,馮玉姜忍不住焦躁不安,六神無主了。幸好兩個大的孩子都來了家,想著法子地安慰她。

  「媽,這不是還沒有消息嗎?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咱先等著看,別自己嚇自己。叫我看人家也就是找我爸瞭解瞭解情況,畢竟爸在出事前見過那女的,可也不能證明什麼,是不?」

  鍾傳強一邊安慰馮玉姜,一邊也是在安慰他自己。

  「山子,你說,你爸要是真有事,咱一家可怎麼辦?」馮玉姜依舊習慣了叫鍾傳強小名。

  鍾傳強說:「走一步算一布,這不是還沒消息嗎?」

  「說咱爸脾氣差不講理我信,說他殺人放火,怎麼可能?」二丫拉著馮玉姜的胳膊,說:「媽,你別自己嚇自己。」

  小五抱著個蘋果走過來,爬到馮玉姜腿上坐著,自己先咬了一口蘋果,遞到馮玉姜嘴邊,說:「媽媽,甜的,不酸,咱倆一塊吃。」

  馮玉姜抱著小五,看看圍在自己跟前的三個孩子,定了定神說:「不嚇自己,就算真那啥,日子也得過不是?二丫你去弄點飯,你幾個去吃飯去。」

  娘幾個誰也沒吃飯的心思。二丫煮了點米湯,炒了一碟子豆芽菜,叫馮玉姜吃飯。馮玉姜接過碗,在筷籠裡拿了把湯勺,小心吹涼了喂小五。

  這時候,外頭忽然傳來車的聲音,馮玉姜扔下碗,幾步衝出飯鋪,便看到外頭來了一輛警車。在女人孩子的迫切地目光中,鍾繼鵬從警車裡出來了,下了車,看著自家女人孩子,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說:

  「這大冷天,怎麼都跑出來了?進屋去吧。」

  鍾大王最先跑過去,圍著鍾繼鵬的褲腳搖尾巴,接著是小五,小五手裡還抓著半個饅頭,跑過去抱著鍾繼鵬的腿,仰著頭說:

  「爸,吃飯了,吃大米湯。」

  鍾繼鵬一把抱起小五,拿下巴頦蹭蹭小五的臉蛋,又拍拍他的小脊背,說:

  「走家,吃大米湯去。」

  「鍾繼鵬,你這幾天不要亂跑,就擱家裡,再想起來什麼事情就跟我們說。」車上的兩個警察並沒下車,隔著車窗交待了一句。

  鍾傳強往前走了兩步,說:「同志,家裡去坐。」

  「不啦,大過年的,弄上這個倒霉案子,年都別想過安了。」那個警察唧唧歪歪地發著牢騷,開車走了。

  已經有鄰居聽到動靜,伸頭探腦地出來張望,二丫響響快快地招呼道:「周嫂子,劉三叔,要不家裡去坐?」

  「哈,他鍾叔回來啦?案子破了嗎?」

  鍾繼鵬抱著小五,一回頭說道:「該快了吧,誰知道呢,公安局查案咱老百姓能懂多少。」

  經過馮玉姜身旁,鍾繼鵬空出一隻手,扯了扯馮玉姜的袖子說:「凍死人了,趕緊進屋。」

  ******************

  二丫把廚房裡煤球爐子提了過來,鍾繼鵬坐下來烤著爐子喝了一碗熱騰騰的米湯,又把煎餅就著火爐烤熱了,吃了兩塊,才跟一家人說起來這幾天的事。

  「公安局就是找我問我,怎麼送她上的車,說沒說什麼話,有沒有其他線索什麼的。問我下班上哪去了,我說我送走了白紅玲,回來經過剃頭鋪子,順便刮了個臉,公安局都去查實了。一個一個查實了,就送我回來了。」

  鍾繼鵬烤著火爐,搓了搓手說:「我哪那麼巧騎車帶了她幾步路,算我倒霉。」

  「就是,倒霉遇上了,往後爸你可別再隨便送誰回家了,哪裡輪到你送?」二丫說著,看看小五,小五坐在鍾繼鵬懷裡,已經開始打起了盹。鍾傳強把小五抱過來,叫二丫:

  「去給他弄點水洗洗腳。」

  二丫說:「湊合一晚上吧,回頭你再把他弄醒了,又得哭兩聲給你聽。」

  二丫給小五脫了鞋,鍾傳強把小五抱去裡屋床上,跟二丫合力給小五脫了衣裳,塞進被窩裡,小五貓兒一樣地縮縮身子就睡了。

  鍾傳強跟二丫對了個眼色,叫剛子:「剛子,還不去睡你的覺!」

  「對對,都去睡覺去,天這個冷的,回你屋捂被窩去。」

  鍾繼鵬這麼一說,幾個孩子便一起出了這屋,各自去睡覺了。二丫臨走時瞟了鍾傳強一眼,鍾傳強給了她一個「你別管」的眼神。

  鍾傳強跟二丫,一個大學一個高中,如今已經是家裡文化最高的了,哪裡是那麼好哄的?看看馮玉姜一直就沒開口說話,鍾繼鵬今晚上要是不把話說清楚,怕是沒那麼容易混過去。

  鍾繼鵬也沒打算再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如今經過公安局裡這兩天,這個道理他算是弄明白了。

  當著兒女,鍾繼鵬不想多說,或者有些話也沒法子說。看著幾個孩子一走,鍾繼鵬關上屋門,把爐子的門又放開些,讓那爐火紅紅旺旺地燒著,卻沒敢坐,拿眼去瞅馮玉姜。

  馮玉姜坐在小椅子上,一張臉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來。鍾繼鵬走過去,在她跟前蹲下,伸手去拉她的胳膊。馮玉姜輕輕一抬手,躲開了鍾繼鵬的手。

  鍾繼鵬本來就蹲著,索性膝蓋往下一低,就跪在了馮玉姜跟前,同時兩手抓住了馮玉姜的兩隻胳膊。

  「媳婦,我給你惹氣生了吧!」

  馮玉姜怎麼也沒想到鍾繼鵬會來這麼嬉皮不要臉的一招,她本來坐在那種低矮的小椅子上,鍾繼鵬身架子又大,叫鍾繼鵬這麼一抓一跪,幾乎便被半摟半抱地困住,動不了了。

  馮玉姜瞪著鍾繼鵬,不說話。

  「玉姜,你聽我說,我跟那個女的,真的早斷了,早八輩子就斷了,她肚裡懷孕的那個驗了血,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真的。」

  「斷了?那就是說以前是接上了的?」馮玉姜終於抬了抬眼皮,不喜不怒地問了一句。

  鍾繼鵬臉上訕訕的,砸吧了兩下嘴,懊悔自己沒挑好用詞。想著馮玉姜是個軟和的性子,鼓鼓勁又開始軟化攻勢。

  「那個……早八輩子了,真的,再說我也沒跟她怎麼樣,就是黏糊了點……媳婦,我知道我渾,我好些地方我對不住你,你看我這不是都改了嗎?你別生氣,我保證以後都不能再犯渾了……」

  馮玉姜掙了兩下胳膊,奈何力不如人,沒掙脫,氣得清絲眼淚淌下來了。

  「你個王八蛋,你什麼女人不好找,你找人家男人當兵的,你就算沒殺人,你也是破壞軍婚你知道不?你要是坑了我幾個孩子,我生割了你也不稱心!」

  馮玉姜用力一推,鍾繼鵬一不留神,馮玉姜掙脫了他的控制,站了起來。鍾繼鵬跪都跪了,索性再不要臉一把,雙胳膊一抱,直妥妥地抱著馮玉姜兩條腿,把臉貼在她腿上,趕緊哄勸:

  「玉姜,你別咋呼,孩子都睡了,你別吵醒小五。」

  「孩子?你想著拐女人就行了,你還想著孩子?你說幾個孩子怎麼就攤上你這麼個不著調的爹!」

  「不是,玉姜,沒你想的那麼嚴重,公安局也就是覺著我原先跟這女人有一點不清楚,人都死了,從她調走我統共就見過她幾回,大庭廣眾的,我怎麼就破壞他什麼軍婚了?我也就是倒霉犯賤,那天她叫我送她,我就順便送了她一段路,誰知道出了這腌臢的事情,我心裡也氣自己,你說咱孩子都上大學了,我哪裡敢弄出什麼事來呀!」

  鍾繼鵬怕,鍾繼鵬怎麼能不怕?小白鞋稀奇古怪地叫人掐死了,他偏偏倒了血霉牽扯上了。當天小白鞋叫他送一段,一方面他的確也順路,一方面騎車帶著個年輕女人,還曾經跟自己曖昧過的,鍾繼鵬沒抗拒地就送了。

  結果,攪進去了吧?這些事要是傳出去,說他鍾繼鵬因為花花腸子,差點叫公安局當殺人犯給辦了,他鍾繼鵬就不用在街上混啦!把老婆孩子的臉也丟的差不多了。最關鍵的是,兒子都大學生了,對兒子影響不好不說,兒子又會怎麼看他這個老子?

  當老的不正,拉過來墊腚,這話鍾繼鵬自己也說過的。

  旁的都還不緊要,馮玉姜那裡他其實自己也知道虧欠,人說四十不惑,鍾繼鵬四十往上的大男人了,再因為這個跟自家女人鬧得風風雨雨,萬一鬧散了這個家,還真是不用再活著了。

  有一條可以絕對肯定,鍾繼鵬從來就沒想過跟馮玉姜離婚,他為啥要離婚?他女人怎麼樣,他自己最清楚,這樣的女人哪裡找?何況孩子都這麼省心爭氣,也不能叫孩子臉上抹灰是吧?

  道理懂,就著這些年來自高自大,對著馮玉姜那個面疙瘩,鍾繼鵬當自己成了人王,男人的賤性總容易犯。

  這幾年,鍾繼鵬卻是真的把心放在家裡頭了。

  結果呢?他想悔改了,卻出了這大條的事情。

  「媳婦,原諒我以前渾,我什麼事都不瞞你,我坦白從寬,你別生氣了,咱兩個以後好好過日子,我什麼都聽你的,行不?」

  馮玉姜問:「那你送走了人,你又跑哪去了?要不警察怎麼能懷疑你?」

  「那個……那個事我都說。」鍾繼鵬抱著馮玉姜的腿,自覺地跪直了身子,才說:「我要錢去了,開始不想叫人知道,就哪都沒說,誰知叫警察疑心上了。」

  「要錢?要什麼錢?」

  鍾繼鵬說:「謝老三家的原先借過我二十五塊錢,好幾年了,她跟謝老三兩口子在場一起借的,死拖著不還。我那天聽說謝老三在嶺上拾了一塊石頭,黑水晶,賣了一百二十塊錢,我回來時就順路就上她家去要我的錢了。」

  鍾繼鵬說著討好地掏出兩張十塊、一張五塊的錢,捧給馮玉姜。

  「媳婦,給你。從他家要錢,可真是不容易。」

  馮玉姜看著鍾繼鵬,氣得一下子坐回椅子上,重重地喘了幾口氣說:

  「鍾繼鵬,你覺著咱這日子還能過嗎?你算行行好,趕緊跟我離婚吧!」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6 PM

第48章 團圓年

  小白鞋的事本來就夠堵得了,馮玉姜這一聽鍾繼鵬以前借錢給謝老三家的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鍾繼鵬到底在外頭混了多少野女人?

  「鍾繼鵬,你覺著咱這日子還能過嗎?你算行行好,趕緊跟我離婚吧,省得咱娘幾個早晚叫你給坑死!」

  「你看你,可別說這樣的話,我都老實認錯了,你哪能狠下來心?」鍾繼鵬趕緊說,「咱山子都上大學了,再說你看咱小五多好,怎麼也走不到那一步。這回子的事,實在也是沒想到,我知道我不對,往後我保證不再犯渾了,你就不要說這樣的氣話了行不?」

  男人最容易犯的賤,老婆是別人家的好,鍾繼鵬現在算是嘗到苦果了。

  馮玉姜扭頭不理他。馮玉姜自己心裡也知道,離婚真的就是一句氣話,那個時候她一個農村婦女,拖兒帶女,只要鍾繼鵬不鬆開,這婚還真離不開。再說,離了婚叫幾個孩子受多大影響?那年月農村裡對離婚家庭還是要輕看兩眼的,像是好大的醜事,孩子容易叫人看不起。

  再說,她這個時候真的把鍾繼鵬踹了,不是叫外頭更加覺著鍾繼鵬跟殺人案有牽扯?話說回來,她兩歲叫鍾母買來,十六歲正式過了鍾家門,你說她氣也氣鍾繼鵬,狠的牙癢癢,可她還真狠不下來心。就算是鍾大王,馮玉姜養了這好幾年,她還捨不得踢一腳呢。

  人在她這個情況上,總有著太多無奈。

  「玉姜,就這一回,我要是再給你惹氣生,叫老天罰我,叫我由你打夠罵夠,行不?就算為了孩子過個歡喜年,咱兩個悄悄地,不鬧了,行不?這時候你要是一腳把我踢出去,我還有什麼臉見人?那不是給山子臉上抹灰嗎?」

  拿孩子護身,鍾繼鵬老招數了。

  「你還知道你沒臉啊?不叫人沒旁的叫!」馮玉姜氣得罵,她學不會鍾母那樣罵人,對著這樣嬉皮不要臉跟她耍賴的鍾繼鵬,她還真拿不出好法子。

  鍾繼鵬腆著臉嘿嘿笑,自動把膝蓋往前挪了挪。

  「媳婦,要不,你打兩下出氣?你要是捨不得打,那就原諒我了?」

  馮玉姜慢慢在小椅子上坐下來,瞪了鍾繼鵬一眼,便坐在那兒出神。鍾繼鵬這都跪了半天了,便忍不住心裡埋怨,這女人還真不好哄了。

  鍾繼鵬今晚上反正是把臉擱到床底下去了,跪的累了,便自己身子一歪,挨著馮玉姜一屁股坐在地上。

  「媳婦,你想什麼吶?」

  「你說……那個小白鞋是叫誰掐死的?」

  「你管他是誰?你又不是公安局。反正我這兩天在裡頭,我聽他們說話那意思,基本上定下來是情殺,八成就是那個搞大她肚子的男人。都是作死的,這外頭的女人,可真不能隨便招惹了。」鍾繼鵬拉拉馮玉姜胳膊,說:「女人還是自家的好,對不對,媳婦?」

  鍾繼鵬腆著臉討好賠笑。

  「媳婦媳婦,我真的都改了,我早就改了。我今後要是再給你惹那些事,你拿刀把我小老二割了……」

  唉,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鍾繼鵬這招對馮玉姜算是用的徹底了,反正兩口子的事,外頭誰個能知道他給媳婦下跪了?

  ******************

  鍾繼鵬既然回來了,年該咋過咋過,馮玉姜趁著臘月二十八,年末的最後一個集,叫鍾傳強跟二丫去街上買年貨,特意交代多買幾掛鞭炮。

  鍾繼鵬主動表示要帶幾個孩子趕集。不用想也知道他那意思,我鍾繼鵬沒殺人,我好好地回來了,我就要上街叫大傢伙看看。大概因為要回來那二十五塊錢,鍾繼鵬這回子花錢十分大方。

  「一個個的,想要什麼,都買來。」

  二丫是個人精,看鍾繼鵬那樣子,也就猜到昨晚上她爸坦白從寬了,再說以她媽那個性子,尤其孩子都在家裡,要鬧也不會撒潑使性子鬧得人盡皆知,大家趁著過年,熱熱鬧鬧的,正好叫他兩個和好。

  於是二丫便開始拉單子:水果糖塊芝麻棍,牛肉魚蝦炒栗子,數了一大串。

  「剛子,你要什麼?」

  剛子說要鞭炮,多多的鞭炮,越多越好。

  鍾繼鵬怕記不全,乾脆拿張紙寫下來,再問小五:

  「小五,你要什麼?」

  「我要跟你去。」

  鍾繼鵬笑罵:「媽媽的,我問你要什麼!給你買糖球?粘牙糖?」

  小五晃頭晃腦地不為所動:「我不要糖球,我要跟你去。」

  鍾繼鵬沒打算帶小五的。帶著三個大的趕集,還能幫忙拿東西,帶他趕集,你還得抱著他。

  鍾繼鵬罵了一聲娘,兩手抓住小五使勁一提,就扔到了肩膀上坐著,領著孩子們去趕集了。爺幾個在街上逛了一半天,回來時買了那老些吃的喝的,滿滿堆了一地。鍾傳強跟剛子都添了新鞋,二丫買了個花棉襖,還給馮玉姜買了一件醬紅色的呢子外套。

  「試試,看合適不?」

  鍾繼鵬討好地拿給馮玉姜,馮玉姜接過來理了下,摸摸料子,說:「今天真大方,那二十五塊錢,難不成就不是你家的?」

  鍾繼鵬偷眼看看幾個孩子,見那幾個都圍著好吃的,沒人注意他,就悄悄跟馮玉姜撇嘴。

  「你看你,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過去了行不行?只要你白天給我面子,晚上我可以跪床沿子。」

  就小五沒混上新衣服,抱著個氣球在那邊傻樂。這寒冬臘月,小五穿成了棉花蛋,厚棉襖厚棉褲,街上想買他能穿上的成品衣裳還真不容易。

  馮玉姜忙忙碌碌地把牛肉上鍋烀了,切蘿蔔炸丸子,這邊鍾繼鵬殺雞刮魚,二十八再不忙年,就要忙不過來了。

  「你說那謝老三家的,弄了什麼賣了一百二?那麼值錢?」

  這女人怎麼光撿他不想聽的話說!鍾繼鵬把收拾乾淨的鯉魚拴上細繩子,掛在外頭屋簷下,這樣不用一會子就凍上了,比現在的冰箱管用得多。

  「不是謝老三家的,是謝老三自己,也不知走了什麼運,到山上打石頭挖出來的,聽說是鴨蛋那麼大的黑石頭,透亮的,拿去縣城找人一看,說是黑水晶,一下子就賣了一百二。」

  鍾繼鵬說的山,其實不過是丘陵,嶺上出產石頭,莊戶人農閒了拎上錘子、鏨子去打石頭,鑿成塊,賣給人家蓋屋壘牆,一天也能掙塊兒八角的,總比閒著強。

  「你不知道,這幾天那塊嶺頂人來人往的,全去找黑水晶去了,全想發橫財,真當那黑水晶滿地都是?」 鍾繼鵬一邊說,一邊拿了塊薑片擦手,剛收拾了魚,全是腥味,拿薑片擦擦能去腥。「你說我原先走那嶺上也不是一回兩回,怎麼就沒給我拾著?該到謝老三家發財,你是沒看見,你看把那兩口子得瑟的。」

  當地產水晶,這馮玉姜知道,當地很多人也都知道。當時水晶也就是挖出來賣給公家,那年代用途也不廣,當地並沒有什麼水晶產業。不過旁人不知道,馮玉姜卻是知道的,也就是在八十年代中水晶開始發展,開始小打小鬧,做項鏈啥的,然而不用二十年,水晶產業就會成為當地的經濟支柱。馮玉姜記得她上輩子到晚年,當地人談論誰家誰家有錢,一句「搞水晶的老闆」就足以說明這個人財大氣粗了。

  如今這顆黑水晶叫馮玉姜想起了這些,心裡頭就有了個記號。

  「水晶這東西,能行。」馮玉姜自言自語。

  鍾繼鵬在旁邊聽到了,便笑笑說:「難不成你也想去挖一塊賣錢?」

  「我理你!」馮玉姜嗔怒。

  「你不理我,誰理我?」鍾繼鵬一回不要臉,還就習慣了。

  臘月二十九,公安局又來找了鍾繼鵬一回,這回沒把他帶走,就在家裡問了幾句話,馮玉姜也在場。

  「你好好想想,當天聽沒聽死者白紅玲提到過下車有人等她?」

  照理說小白鞋下了班車都黃昏了,一個女人走在林場裡是不夠膽的,推斷應該是有人約好了,那這個人,差不多就是兇手。

  鍾繼鵬說:「我能想起來的都說了。我跟她說下車就不早了,她說要走林場抄近路,還說她不怕,不過沒提到有人等她。」

  「那她說話時有沒有提到什麼人?」

  鍾繼鵬說:「沒說什麼,就說點閒話,她倒是說再過一陣子她男人要來家探親了。」

  「這個我們知道。」警察說,「你看著她上車的?上車的時候她遇到沒遇到什麼熟人?」

  鍾繼鵬搖頭:「她就是上車就走了。」臨上車還黏糊糊地給他拋了個媚眼,這個鐘繼鵬當然不敢往外說。

  警察又問了些白紅玲原先在這邊供銷社裡的事情,然後就說問完了。

  「對了,你想想她應該認識的人裡頭,有沒有像你這樣,身材比較魁梧的?這個人怕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現場留下的臀壓印子,那肯定是個高大胖壯的男人。」

  鍾繼鵬嘴角忍不住直抽抽,硬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他娘的,怪不得公安局上來就死盯住他,好吧,活該他倒霉!

  「沒有。」鍾繼鵬使勁搖頭,「同志,我那天送她上車我就回來了,我沒上車,我回來都,大了啥也都查清了的……」

  警察啪的一聲合上記錄本子,沒好氣地說:「又沒說是你,哪那麼多廢話!不是我說你,上有老下有小的,安穩過日子多好!」

  鍾繼鵬沒敢吱聲,馮玉姜瞟了他一眼,起身送了警察出去。

  大過年的招上晦氣,馮玉姜家今年鞭炮放得就尤其多,那時候鄉下也沒有賣煙花的,有也是些小孩子玩的小呲花,鍾傳強跟剛子弄來好幾把子二踢腳,吃過年夜飯就開始放,放了一晚上,好不容易他兩個消停了一會子,還不肯睡,到夜裡十二點整鍾一響,趕緊跑出去放了一大掛鞭炮,把小五都聒醒了,爬起來坐在被窩裡,迷糊著眼睛問:

  「天亮了嗎?」

  馮玉姜趕緊拍拍他,說:「還沒亮,睡吧睡吧!」

  小五撅著小屁股往被窩裡鑽了鑽,又不放心地爬起來問:「媽媽,天亮了你先給我錢,行不?」

  昨天二丫哄他,說誰先磕頭就先給誰錢,給多多的,鍾小五就惦記上了。

  「行,先給你,行了吧?趕緊睡覺就給你。」

  鍾繼鵬洗了腳,爬到床上捂被窩,說:「我怎麼看剛子跟小五都是小財迷?剛子這兩天淨纏著我問給多少磕頭錢。——你也上來吧,過十二點了,新年也迎來了,趕緊上床趁天沒亮還能睡一會子。」

  馮玉姜就笑:「多給點,挨個都多給點,好叫孩子高興高興。」

  大年初一,餃子出鍋了照例先敬老天,敬完老天幾個孩子就鬧鬧哄哄地磕頭,鍾繼鵬闊氣地一人給了十塊錢,馮玉姜只好也給十塊。鍾傳強跟二丫,給多少都沒問題,馮玉姜看著剛子跟小五拿著兩張錢,一個勁地不放心。

  「不礙事,我幫他兩個看著點。」鍾繼鵬說,「吃過餃子我想帶他們幾個回老宅看看,給咱媽磕個頭,你去不去?」

  馮玉姜知道他從公安局出來,也是想去叫鍾母放心。

  「我擱家收拾收拾。」

  鍾繼鵬就笑:「大年初一不興幹活,你不想去就不去,擱家歇著。」

  鍾繼鵬領著幾個孩子去了小半天,吃晌午飯前回來的,回來時小五鼻涕眼淚的還沒哄好,馮玉姜就嚇了一跳。

  「小五怎麼了?」

  「他錢沒了10塊。」

  馮玉姜說:「怎麼能沒了呢?」說著接過小五哄他。

  「誰知道。他非得自己裝在兜裡,不興旁人碰。玩了一上午,就找不著了。」鍾繼鵬說:「說不定他自己弄掉了。」

  「我看肯定叫他家哪個給拿去了,小五人小,這個抱他玩,那個抱他玩,要從他兜裡偷錢還不容易?」二丫說著撇嘴:「一家子沒出息的。」

  「到了你老大家,錢不沒才怪呢!還能給留10塊還不是好的?」

  ******************

  一個大年節忙忙操操地過去,鍾繼鵬那點晦氣事漸漸也就沒人提了。馮玉姜到年初八照例開了業,飯鋪子裡又忙了起來。

  兩個來月後,小白鞋被殺的案子還是沒查明白,公安局便叫家屬去領了屍首,叫先埋了算了。

  問題來了,婆家嫌這樣的兒媳婦丟死了人,不願情認領屍首。你想啊,男人不在家她懷了孕,還叫人給掐死了,大家都猜是拐男人掐死的,這事方圓上百里沒有不知道的。放在二三十年前的農村,婆家要是還把人弄回去安葬,老祖墳也丟得不長草。聽說白紅玲的丈夫來了一趟家,就安慰安慰爹娘,配合公安局辦案子,之後沒兩天就回去了。

  娘家呢,覺著反正是嫁給了婆家的,也不太願情領,嫁出去的閨女弄回娘家來埋,爹娘能同意,哥嫂能不反對嗎?弄回娘家來算怎麼回事?

  兩家子推來推去,公安局等煩了,叫了兩家去調停,最後商量了婆家給出了點錢,買了口薄棺材,娘家弄回來隨便找個地方埋了。飯鋪裡客人說起這件事,說得馮玉姜直起雞皮疙瘩。

  「聽說肚裡內臟都給割走了留證據。這女人整天跟人胡搞八搞,做賊養漢子,死了落個這樣的下場。」

  「錯是錯了,不過落到橫死也怪可憐的。」

  「你說到底是什麼人殺的?叫我說公安局也是笨蛋,挺明白的案子,怎麼查這老長時間也沒查清楚?

  這個案子半年後倒是查清楚了,還真是個高大胖壯的男人。聽說這男人是還是縣城人,家裡有女人有孩子,怪有錢。也不知怎麼跟小白鞋勾搭上的,兩個人勾搭也好幾年了,結果這回白紅玲懷了孕,逼著男人給自己拿一大筆錢來打胎。兩個人也不知怎麼談崩了,男人怕鬧出去擔上個破壞軍婚的罪名,把白紅玲哄到林場裡幽會就把她掐死了。

  那時候技術還不行,公安局整天把白紅玲熟人、同事加上周圍村落的人來回查,上哪去查出這個真兇?最後到底是怎麼查出來的,普通老百姓怎麼能知道清楚?反正就是查出來了,公安局一找到那個兇手,他自己很快就招認了,聽說半年瘦了二十多斤,到底是殺了人,自己把自己嚇的都要出毛病了。

  鍾繼鵬每回聽人拉呱這事,都不自覺地找理由走開,查出來後很快縣裡就開了公審大會,就在林場裡頭,當著那老些老百姓把兇手拿槍銃了。

  半年過去,馮玉姜早已經不再想這件事,她這陣子反覆在心裡頭想的,就是水晶。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7 PM

 第49章 新路子

  「萬元戶」是八十年代一大時髦詞彙,很吸引人的一個詞。顧名思義,指的是收入超過一萬塊的人家。一萬塊錢擱現在,那算什麼呀,很多人一個月工資就夠了。但那時候不同啊!

  那時候街上大米一毛五一斤,普通親戚出門子娶媳婦的喜事,五塊錢禮金好樣的,至近親戚也不過十塊二十塊。一斤豬肉九毛錢,老百姓就罵漲錢太多了,八零年前才七毛九不是?馮玉姜家裡頭過年給了孩子十塊錢磕頭錢,反覆囑咐孩子別往外瞎說,家裡日子緊巴的人家,過年孩子磕頭錢給三毛兩毛就蠻好了。一下子給十塊,叫外頭人聽了要引起閒話的。

  於是,「萬元戶」就造成了轟動效應,當時的萬元戶,那風頭,比現如今百萬富翁還風光,你家是萬元戶,那就是萬人羨慕啊,你家裡要是有個兒子,說媒的都能擠破你家的門框。

  注意啊,這萬元戶並不是單指一年的收入,指的是家底子。能攢下一萬塊錢,不管幾年,你都足夠驚人的了。

  馮玉姜做了這四五年飯鋪子的生意,手裡有多少錢?這個……反正趕上萬元戶了。可是馮玉姜絕不會承認自家是萬元戶。上頭也宣傳萬元戶,鄰近鄉鎮就有一家子,披紅戴花的好不光榮。那個紅花吧,給馮玉姜多少好處她都不會去戴。

  就是小農意識,財不露白的心理。反正飯鋪子不像農業,家裡一年多少糧食幾頭豬,能賣多少錢,這都能估摸到。莊戶人花銷少,幾乎都能攢下來。

  可是馮玉姜掙多少錢,旁人也估摸不清。當然,萬元戶也是自己願意宣傳,還有的人家其實收入沒那麼高,四捨五入也就湊合成萬元戶了。

  馮玉姜這陣子反覆在心裡頭想的,就是水晶。

  馮玉姜這飯鋪開得好好的,生意好,回頭客多,掙錢也不少,她心裡想著水晶的生意,便一時有點猶豫。

  做水晶生意,如今本錢能有。不過這開飯鋪子,炒菜弄飯,這個她都熟,甚至算是一把好手。可你說水晶生意再賺錢,她不熟悉啊,上輩子也就是知道旁人做水晶賺大錢了,可她上輩子統共見過幾回水晶,親戚朋友誰誰買了一個來戴,除此之外她對這東西一竅不通。

  不熟悉的事情,貿然就往裡頭鑽,搞不好要栽跟頭。

  可你說你知道那地方有個大金礦,也是時候能挖了,就因為你沒挖過金礦就不去挖,給誰都有點忍不住。尤其是謝老三家撿到黑水晶的事情,叫馮玉姜的心裡忍不住去想。

  馮玉姜沒有發大財的心思,說白了她本質就是個農婦,哪有什麼開創事業的心!只是眼前這飯鋪子因為處在小地方,多虧靠著個公路,生意也還好,可要指望一個小販鋪子掙到大把的真金白銀,那不實際。

  三個兒子呢,上學結婚蓋房子都要花錢,跟前還二丫一個閨女,等著上大學。還有大丫,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孩子該會跑了吧?馮玉姜想著,要是自己手頭上十分寬鬆,將來大丫有什麼難處,也能幫到不是?大丫這孩子本來就叫爹娘虧欠了,馮玉姜想閨女、盼閨女過好的心一天也沒住閒過。

  要想保證幾個孩子在錢頭上絕對不犯難,不受挾制,還得再多找找路子。這個路子,馮玉姜早想到了,就是水晶,可這路子自己能不能走通,馮玉姜心裡沒有底啊。

  她藉著看二丫的名義,悄悄進了幾趟城,城裡頭搗鼓水晶的已經開始有了,公家有專門做的,私人也開始星星點點地出現,主要做的是加工,水晶原石切割打磨,做成各種樣式的珠子,穿成項鏈手鏈,掙的就是個功夫和技術的錢。

  還是不懂啊,隔行如隔山。

  馮玉姜在城裡頭轉悠了幾回,決定先在城裡頭開個小飯店再說。她考慮好了,就把飯店開在水晶作坊、店舖多的地方,水晶加工廠旁邊,先花半年時間摸摸底細,熟悉這東西。旁的不敢說,開飯店,馮玉姜自信不會搞砸鍋。

  鍾繼鵬聽到馮玉姜說要進城裡開飯店,有點大驚小怪的。

  「呦呵,發財心不小哈,打生不如練熟,你說你在這開得好好的,你跑到城裡頭去開,就你這個莊戶老土能行嗎?」

  「我看差不離,這幾回我領著二丫,多少也去吃了幾家飯店,沒幾樣叫人吃了念叨的菜,都不咋地,沒有什麼特色。你看咱家店裡都是些子有特色的菜,我尋思到了城裡照樣能賣開。」

  「唔,你還別說,城裡人尖嘴子多,專門吃刁巧,說不定咱這鄉下土菜還真的好賣。」鍾繼鵬想想說,「那這邊的飯鋪子怎麼弄?」

  「還這樣開著唄,我再給姜嫂漲點工資,叫她管著。平時我抽空來看看,你離得近也常盯著點,應該能行。」

  「還漲?」鍾繼鵬忍不住咂嘴,「乖乖來,姜嫂現在拿三十五了吧?再給漲,比我這鐵飯碗還要多了。」

  這兩年鍾繼鵬工資多少也漲了點,四十塊令八毛,姜嫂子再漲,把鍾繼鵬這公家人比到姥姥家去了。

  「得,我乾脆也別去供銷社站櫃檯了,我回來給你扛長工,你給我多少?」

  馮玉姜笑:「你呀,兩塊錢都沒人要你,抽煙喝酒吹牛皮,刁吃懶幹牌子還大,要你除了吃飯能有什麼用?」

  「慫女人,叫你一說我可不值錢了。行,你厲害,你爭取當大老闆,我給你當老闆娘行了吧?」鍾繼鵬說著居然學女人的樣子身子一扭,還拋了個媚眼,引得馮玉姜忍不住笑。

  要說這鍾繼鵬吧,沙豬歸沙豬,大男子主義是不用懷疑的,可他也有優點,拐彎快,不鑽牛角尖。馮玉姜飯鋪開好了錢掙多了,外頭有時候男人堆里拉呱開涮,笑他家女人比男人掙得多。

  人家鍾繼鵬倒沒覺著丟面子,反倒還沾沾自喜,我女人掙錢多不好嗎?能幹不好嗎?比你家那個養豬都養死的女人還不強上一百色?她就是掙錢再多再能幹,她也是我女人,她掙的錢都是我家的,她掙得越多我越有錢,咋地?

  鍾老四這一點,比現如今有些子不能忍受老婆工資比自己高的男人,那是聰明多了。總有些男人覺著娶老婆收入比自己高,或者地位學歷比自己高,就底氣不足沒了地位似的,鍾繼鵬的邏輯卻是,你是我的,你掙錢是我家的,你掙的越多我底氣越足。

  像鍾繼鵬這種邏輯,換成他是本科生娶了個女博士,他肯定不光沒有壓力,他還怪得意——你看我鍾繼鵬多有能耐,我能把女博士娶來家當老婆,一般人你能行嗎?

  真得號召新時代計較老婆學歷高工資高的那些男人,你呀,你好好跟人家鍾老四學學。

  兩口子說定了這個事,鍾繼鵬想起來問:「那剛子跟小五咋辦?一人管一個,剛子你帶著,小五我留著,行不?」鍾繼鵬就是捨不得小五,這一來,剛子倒成了臭蛋了。

  馮玉姜說:「這不是還沒離婚嗎,誰跟你分小孩了?還一人分一個。我尋思了,飯店歸飯店,咱再找一處近便的房子,把二丫接出來不住校了,高中這樣苦,省得她擱學校裡吃住受屈。再有咱把剛子小五都帶去城裡上學,學習條件不是更好了?」

  「哦,原來你娘幾個是打算把我踹了?就留我一個人擱家裡頭?」鍾繼鵬瞪著眼說,「可憐啊,再說你留我一個人,這飯鋪裡服務員一個比一個俊,你就不怕我又犯錯誤?」

  馮玉姜轉身就走:「你想咋地咋地!你趕緊的。」

  「又生氣啦,我現在比小五還聽話,你個慫女人又生氣了,慣得你不輕。兩口子開個玩笑都不行,我哪裡敢了?我不怕你把我給騸了?」鍾繼鵬嘀嘀咕咕地跟著她出去。

  騸者,閹也。

  鍾繼鵬也就是嘴巴犯賤,兒女孩子爭氣家裡不缺錢,日子這樣舒坦,他心情一好就嘴賤,這麼嘀嘀咕咕地一路跟著馮玉姜出去,正碰上姜嫂子端盆過去,姜嫂子沒憋住就噗嗤一笑。

  叫外人聽到了,鍾繼鵬臉上有點臊,轉臉走開了。馮玉姜就叫住姜嫂子,跟她說了漲工資的事。

  「飯鋪子弄好了,年底我多少還得給你分個紅包。姜嫂子,我要是去了城裡,這個飯鋪就交給你了。」

  頭兩天,原先的服務員小梅,說是定下了日子要出嫁了,婆家離得遠,過來跟馮玉姜說打算要辭工。

  馮玉姜就做了些安排。姜嫂管理整個飯鋪,另一個服務員彩霞在這幹長了,這丫頭還怪實在的,上過學,叫她管賬。飯鋪裡生意越來越好,小梅辭工,馮玉姜再走了更忙不開,姜嫂建議馮玉姜再招個把人。

  「這個自然,我正好有這個打算。」馮玉姜說,「得再招一個服務員,另外咱得專門找個廚子,咱店裡的菜姜嫂你都會弄,你帶著廚子幹,要是能再開發幾個新菜就更好了。就是我一走,你要多挨累了。」

  「看你說的,才幾年你給我漲了好幾回,我現在一個月工資比學校裡正式老師還多,有多少人眼紅我呢,我兩個孩子上學都靠我,這還不多虧你。」

  姜嫂子說的倒是真的,那時候物價低工資低,正式老師不說,鄉村裡代課老師月工資才12塊錢,還有人爭著幹,一是圖個前程,指望能轉成民辦;二是代課老師他不耽誤農活啊。

  不過對漲工資這個事,馮玉姜有自己的想法,你工資給的大方點,人家做事也用心的多,對吧?

  ******************

  說到招服務員,馮玉姜又開始頭疼,這回她學精了,不敢再大模大樣貼廣告,她打算就在附近扒拉。

  再貼個廣告,像上回那樣,引來了馮家、鍾家兩尊大神,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銀棗今年扒拉來扒拉去,找了個家底子還行的婆家出門子了,估計也不會再惦記當服務員的事,不過銀棗嫁了,馮家姐妹家還有倆十五六歲的小閨女孩,說不定哪個又惦記了。

  至於四巧,聽說正在找婆家,還沒定下來,原先馮玉姜推拒四巧,只說四巧年紀太小,這回要是鍾老大家的再開口,她又該怎麼說?

  馮玉姜其實並不是反對親戚,人合適就行。可是不管是馮家的孩子,還是四巧,看著都不太板正,回頭到了飯鋪裡,一副「我是親戚」的面孔,怎麼管?

  馮玉姜先放出風聲要請個廚子。她不要那些熟手的廚子,熟手工資高,自己已經有了風格,有幾樣拿手菜了,並不適合馮玉姜的飯鋪。馮玉姜想要找那學徒剛出師的,或者在飯店打過下手的幫廚,到她們飯鋪,帶一陣子就能上手。

  她們飯鋪裡的菜,在於地道有特色,卻並不難弄。這街上過了年也新開了兩家飯鋪,其中一家興許是受了她家的啟發,還特意選在公路旁邊,也弄了些鮮歪湯、鹽豆子什麼的,但是生意並不怎麼旺,原因大概就在這個「地道」上頭了。

  「四巧不行,跟她媽一個魂,離便宜不佔,眼皮子淺,在這飯鋪裡頭怎麼能行?」鍾繼鵬主動跟馮玉姜參謀,「……哎,你覺著傳軍家媳婦怎麼樣?」

  傳軍媳婦?馮玉姜跟傳軍家的相處不多,印象中就是不大愛說話,待人接物倒也大方。

  「要是讓傳軍家的來幹,二十露頭歲,完全行的,這個服務員,她兒媳婦幹了,傳軍他媽還能怎麼鬧騰?她總不能把兒媳婦再攆走。」

  鍾繼鵬一方面是覺著行,另一方面,也是想拉鍾傳軍這個侄子一把,小兩口子都沒啥文化,跟老家分家之後連個房子都蓋不起來,到現在還借住在他家的老宅裡。眼看著他家閨女彩彩要上學了,總得有個進項吧?

  「行倒是行,就是我對傳軍媳婦不太瞭解,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性子。」

  「反正就是莊戶人,傳軍是個不錯的小孩,他媳婦應該也不孬吧?」

  聽鍾繼鵬這樣說,馮玉姜覺著也是,就找了個鐘傳軍來趕集的機會,跟鍾傳軍閒拉呱說飯鋪裡缺個人手。

  「四巧也不是不行,可這小閨女孩要找婆家了,說出門子就出門子,不一定長幹。我心裡想找了結了婚的,二三十歲上下,也就是端菜刷碟子之類的活。」

  鍾傳軍回去以後,第二天就領著自家女人來走動,傳軍家的看馮玉姜在飯鋪裡忙碌,便說:「四嬸子,我看這活我也能幹,就是我不識字,只能摘菜端菜刷碟子,我幹活也不懶,就怕四嬸子不要。」

  馮玉姜笑著說:「你要真不嫌累,你就來幹。當初四巧想來幹的,我就怕你老婆婆以後怪我。」

  「哪能啊!」傳軍家的忙說。瞅個空擋,傳軍家的就悄悄跟鍾傳軍說:「一個月二十五塊呢,幹好了還能漲。我好好幹,攢點錢也好蓋屋。我不管,你媽她欠我多著了,她要是來叨咕這個事,我就不讓她。」

  小兩口也不知回去怎麼跟鍾老大家的說的,反正鍾老大家的發狠生氣叨咕了半天,卻沒來找馮玉姜鬧。

  再有熟客介紹來個廚子,姓劉,二十露頭歲,說是去年秋天才退伍的兵,在部隊上是炊事班的,炒菜弄飯都會。馮玉姜一聽蠻能行,人看著也板正實在,就留下用了。廚子的工資那時候也不會太高,但總得比服務員高點吧?兩下裡談妥了,每個月先給三十,往後幹得好再給他漲。

  這邊飯鋪子的事安排妥當了,馮玉姜就開始在城裡頭找店面找房子。看了幾處能開飯店的店面,都不是太理想,好歹找到了一處房子,五間靠街的店面房,店面後頭帶著個小跨院,後頭也是五間房子,房子不算新,前頭就是那種磚牆小瓦屋,後頭還是石頭牆的。

  找不到更合適的了,馮玉姜覺著也還能用。

  房主是個機關幹部,聽說是家裡的老宅,現在搬進了單位分的房子,老宅就不住了。

  「賣也行租也行。這房子位置還行,我媳婦想賣了,多弄點錢給兒子結婚用,租的話錢咱再商量,賣的話,要是能一把手交錢,價錢好商量。」

  「賣的話,你多少錢出手?」

  房主盯了馮玉姜兩眼,看她樣子是真想買,就說:「要是能一把手點清,五千就行。前後一共十間屋,你總得給我五百塊一間吧?」

  那麼多!馮玉姜猶豫一下,這位置靠著水晶加工廠,眼下地段並不是太熱鬧,不過,上頭也宣傳了要在這裡搞水晶商業區。前後都是六間屋,一個小院子,想想後來瘋漲的地價,馮玉姜覺著要是能買下來,閉著眼睛也賠不了錢。不過,買的話她的錢再加上新開店的資金,就不寬綽了。

  那時候就是考慮房屋的價值,對「土地」這個東西還沒有什麼概念,土地不都是國家的嘛!算一算,馮玉姜鄉下建了前後各四間新屋,加上院子,當時一共才花了三千來塊錢。

  「貴了。你看,這房子都多少年了,舊了。五百塊,足夠蓋一間新的了。你再少點行不?你少點我一把手就能點清給你,這個價,我錢不夠啊。」

  「我這前頭屋子新,還是靠街的門面,要你這個價不貴。」

  漫天要價,摸地還錢,馮玉姜跟房主談了半天,馮玉姜就把價錢壓到了四千四,這下子,換成房主猶豫了。

  「我得回去跟家裡商量一下。」

  玉姜說「行啊,這個價,能賣你就賣給我,不能賣,我租用兩年。」她嘴裡說著,心裡頭才想起來,自己是不是也得回去跟鍾繼鵬商量一下?

  這麼大的事情,換了在以前,別說叫她自己做主,鍾繼鵬做主了怕都不用跟她吱聲。馮玉姜想,自己不當那樣的人王,回去要跟鍾繼鵬商量一下。

  不管是買是租,這房子反正她要用了。

  回想上輩子見到飯店的佈局,馮玉姜覺著後頭的房子留兩間給廚子跟服務員住,這樣還能順便看店。剩餘三間房子,都弄成人家那包間的樣子,弄得講究點,用來招待擺宴席的客人。前頭的店面,兩間做廚房,剩下三間就擺上長條餐桌,做成隔斷的小空間,招待平常來吃飯的散客,外帶著賣早餐。

  馮玉姜發現,擺宴席的飯店基本上都不賣早餐,早餐利潤是不大,可是光指望宴席不穩定,尤其是飯店剛開業還沒打開場子,賣早餐吸引客人比較快。

  她決定還是請個新手廚子,自己帶著幹,幹熟上手就行了。

  馮玉姜回來家跟鍾繼鵬一說,鍾繼鵬就急了。

  「花四五千塊錢買幾間舊屋?你憨了吧?你個慫女人,真是越來越自作主張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7 PM

第50章 中風了

  馮玉姜看好了城裡那處房子,便打算買下來。回來家跟鍾繼鵬一說,鍾繼鵬就急了。

  「花四五千塊錢買幾間舊屋?你憨了吧?你個慫女人,真是越來越自作主張了。」

  馮玉姜瞪了鍾繼鵬一眼,說:「說話就好好說話,你要再順嘴溜地罵我試試?你欺負我不會罵你是吧?」

  馮玉姜坐在飯桌旁邊,看著鍾繼鵬吃麵條。聽馮玉姜抗議了,鍾繼鵬停下挑麵條的動作,咧著嘴笑。

  「罵你怎麼啦,罵你多親熱,旁的人叫我罵還不賴罵呢!」

  「死一邊去。再罵我撕你的嘴。」

  鍾繼鵬突嚕一聲吃下一筷子麵條,故意吧唧吧唧嘴,說:「憨女人,你先別忙跟他定,我抽空跟你去看看,錢要夠手的話也不是不能買,租也要花錢的,買下來划算咱就買。關鍵是那房子值不值,你一個女人家別叫他給哄了。」

  這還像個人話!馮玉姜說:「我尋思差不多,房子雖然不算新,可是城裡不比鄉下,那地方往後肯定能漲錢。我看他那意思,按我給的價錢應該能賣,就算不行最多再給他添個百兒八十的。」

  「你怎麼就拿準能漲錢?要是不能呢?幾間破屋,哪值那老些錢!」

  「……城裡地勢好肯定能漲錢。你放心,我看準了。」馮玉姜總不能說,我上輩子就知道了?

  鍾繼鵬說:「我反正支持你開飯店,你也算開出門道來了。要不是開飯店,這兩天你去城裡剩咱們爺仨擱家,飯都吃不上。下回我跟你一塊去看看,就算價錢合適,你一個女人一把手拿那老些錢給他,他跟你打翻臉巴子迷你的錢你怎麼弄?」

  馮玉姜想想也是,她倒是不怕,但難保旁人不會起意欺負她一個女人,帶著個鐘繼鵬能免去不少麻煩。帶著鍾大王還能嚇唬人呢!

  「那你下回跟我去。」馮玉姜說,「你去也好,這畢竟是家裡的大事情!」

  隔天鐘繼鵬跟馮玉姜一起進了城,一看到那處宅子,鍾繼鵬就不樂意了。

  「就這破屋,前頭磚瓦房還行,後頭還是老石頭牆,都不知是哪八輩子的老屋了。」

  按照約定的,很快房主就來了,一見面就跟馮玉姜說:「我跟家裡商量了,你說那個價錢絕對不行,甩到底也得給四千六。一間屋才劃四百來塊錢,還帶著個家院子,你上哪裡去買?」

  鍾繼鵬接過話來說:「你這前頭的房子還行,後頭的,我打賭你原先是草屋頂,後來換了瓦的,你這樣很容易漏雨,我就是買了也得花大功夫好好修,四千四,我還嫌貴了呢!」回頭對馮玉姜說:「我看不行,你還價還多了,根本不值這個錢。」

  房主瞅著鍾繼鵬,就說:「要是不能買,你先租也行,不過先說好我一旦找到合適的買主了,我還得收回來賣。我等著用錢。」

  馮玉姜說:「那不行,我租下來你說不定哪天就收回,這樣不穩定,我開飯店的,又不能說搬就搬,那誰還敢租?」

  「這地方算不上城中心,我看不好,咱再找找,換個熱鬧的地勢租。」鍾繼鵬對馮玉姜說,扭頭又說房主:「我說老哥,你租房子,你不一定哪天合適能租出去,空出來你就沒有錢拿,看樣子你這房子也空了一段日子沒人租吧?賣掉你又死要價,一時半會肯定沒人買,真不知道你怎麼算賬的。」

  鍾繼鵬不知道馮玉姜心裡頭的打算,她就是看中這塊地靠著水晶加工廠。鍾繼鵬他是真的沒看好,馮玉姜不行啊,她是一心想買這個宅子,就順著鍾繼鵬的話頭說服房主:

  「我小孩爸說話在理,你要是空上幾個月租不出去,折的錢也得不少。四千四,我當一回家,你賣就賣不賣我真不能加價了。你不是急著用錢嗎?賣給我,我一把手就能給你。」

  鍾繼鵬一聽,忍不住瞪了馮玉姜一眼,但是看看房主在場,終究沒再說什麼。

  房主低頭思慮了半天,下了決心地說:「那也行吧,不過我要在五天之內拿到全部的錢,不能拖。」

  四千四,就算是家裡頭經濟條件好,籌備齊也不太容易。房主自己給了五天期限,哪知道馮玉姜倒不領情。

  「只要咱手續辦完了,我當天就給你。不過你這後屋裡還有些子雜物,你也得趕緊弄走。」

  房主一聽就樂了。

  「行,我馬上叫家裡弄走。這房子你買的太划算了,我兒子在北京上大學,找個對象是北京大閨女,我要不是急著拿錢給他用,我怎麼也捨不得賣。」

  房主轉身拍拍鍾繼鵬:「大兄弟,你媳婦一看就是個能成事的。」

  鍾繼鵬嘴角抽抽,笑。

  房主就問:「那你兩個看看,咱怎麼過戶?得找個中間人做個見證吧?」

  鍾繼鵬說:「那當然,要板正寫個字據,中間人找誰,你容我想想。」

  ******************

  雙方約定了第二天上午還在房子這兒碰面,一手交錢一手交房子。房主一離開,鍾繼鵬就忍不住埋怨馮玉姜:

  「我說不行,你張口就說買,這不是叫人說我不當女人家嗎?你還真不給你男人留面子。」

  「面子不能當飯吃,你放心,咱這房子保證買的划算。」宅子買妥了,馮玉姜滿心高興。

  「房子貴點賤點你買就買吧,可是你往後也得注意點,在外場上你得給我留面子。」

  馮玉姜笑笑安撫他:「行,下回注意。」

  當地莊戶人有句話,叫做「女人當家,牆倒屋塌」,女人大包大攬地當家,傳出去外頭說話也不好聽。鍾繼鵬就是死要面子,可是像鍾老大那樣,男人窩囊廢,一家人都跟著受輕視。馮玉姜知道這不是她一個人能改變的事。

  話說回來,幹幹的面子能當什麼用?錢是她掙的,買房子這事絕對沒有錯兒,馮玉姜覺著這個主她必須做,錯過了要懊悔的。

  雖然知道將來房價地價必然貴死,不過馮玉姜她上輩子一個農婦,也不關心房市,也沒買過城裡的房子,對這塊地二三十年後能值多少錢其實沒有概念的,反正絕對賠不了,能掙錢就行。

  「這樣吧,要不我請你下飯店去,今天搶了你的面子,請你吃頓好的還不行?」馮玉姜笑著說,「把咱二丫叫上。」

  鍾繼鵬撇嘴:

  「請我?你還不是想給你閨女吃頓好的。」

  馮玉姜還真不是只想叫二丫吃頓好的,她是有事問二丫。趁著中午放學,兩人去學校接了二丫,找了個飯店,點了三個菜:豆角炒肉、燒茄子、燉花鰱魚,又要了一個黃瓜雞蛋湯。

  「這家飯店的菜,樣子弄得怪漂亮,味道也就普通。」馮玉姜這陣子喜歡下飯館,她是要研究旁人家的飯店,找經驗。

  「你看吧,說請我吃飯賠罪,點的菜都是閨女歡喜吃的。」

  聽鍾繼鵬故意抱怨,二丫就笑,招手叫服務員拿瓶酒來給鍾繼鵬。聽馮玉姜說要在城裡頭買房子,二丫十分高興。

  「媽,我覺著你有眼光,城裡頭生意保證比鄉下賺錢,房子也值錢。」

  馮玉姜說起明天要交錢交房的事,問二丫:

  「你哥不在家,咱家就數你文化最高,你說這房子怎麼過戶?找個中間人作保,簽個字據,我尋思這樣不放心。」

  「嗯,房子可不是三兩個錢的東西。」二丫說,「這個我也不怎麼懂,不過鄉下有些老習慣老做法其實沒有法律效力,沒有保障。我班裡同學她爸是法院的,我叫她給問問她爸。」

  「行,你給問清楚。」

  「爸,媽,你兩個今晚還回去?明天一早又得趕回來,就賺坐車挨累了。乾脆找個賓館住一晚上算了。」

  馮玉姜忙說:「那不行,我跟你爸都不擱家,剛子有吃有喝還行,小五就該哭鬧了。再說兩個都不回去,家裡頭姜嫂她們都跟著擔心。」

  真是不方便啊,有個電話就好了。

  馮玉姜說著猛然想起這事,就跟鍾繼鵬說:「你回去抽空到郵電局問問,咱得裝個電話。家裡頭裝一個,這邊收拾好也裝一個。要不真不方便。」

  「裝唄,你闊氣。我聽說得要初裝費。」鍾繼鵬拉長了腔調說,「回頭再開新店,錢也得省著點花。剛子這陣子整天嚷嚷要買電視機,尋思咱家錢都跟那地瓜葉一樣,一抓一大把。」

  兩年前鎮上一戶人家抱回了本鄉鎮第一台電視,14寸黑白的,在上海工作的兒子給買的,羨煞一整個小鎮的人啊。正趕上八四年春節過後放《射鵰英雄傳》,一到晚上,那家人院子裡就擠得滿滿的人,裡三層外三層,主人把電視機抱到院子裡擱在三屜桌上,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各人搬著板凳來看電視,趕上村裡放電影熱鬧了。

  沒過一陣子,主人家招架不了了。一到晚上那老些人,家裡亂成一團,開水都燒不上喝的,索性開始賣票,五分錢一票。人是減少了,鄉里鄉親卻在背後頭罵主人勢利眼不講人情。

  剛子就連續好多天搬著個小板凳,去那家看電視。鍾繼鵬好幾回笑罵。

  「媽媽的,一斤大米才一毛五,你一晚上看掉我三兩半大米。」

  不行啊,太好看了,梅超風上集的時候爪子抓出去了,郭靖也不知道會不會叫她抓死。剛子一到晚上就拿五分錢自動跑去等著,入了迷的剛子還學著比劃幾下降龍十八掌,整天尋思著自己也能撿到個武林秘籍什麼的,也練成個絕世高手。

  買電視機,成了剛子最大的心願。

  電視機馮玉姜不是買不起,可那是個閒物不是?有沒有不都行嘛。

  「你跟他說,要是期末考試能考及格考上初中,就給他買。要是他能一口氣考上八十分,我給他買帶彩的都行。」

  拼了!剛子今年要考初中,為了叫剛子別再不及格,馮玉姜是下大本錢了。

  二丫辦事兒風風火火的,第二天一早就跑到車站等馮玉姜,說同學的爸爸建議去公證。

  「那一帶的老房子,不一定有正兒八經的房屋證,去公證的話要花點錢,不過有法律保障。」

  鍾繼鵬跟馮玉姜一聽,都覺著好,讓公家給你做證明,多穩當。房主聽到他們提出要公證,倒也沒有旁的看法,就是提出了費用的問題。

  「公證的錢咱家來出。」鍾繼鵬立刻大方地說。四千多塊女人都不眨眼花了,這兩個小錢他還捨不得?

  公證。數錢。在房子裡頭轉了一圈,鍾繼鵬咧著嘴笑。

  「這宅子打今天起姓鍾啦!」

  鄉下有新房,城裡還有房子,鍾繼鵬覺著再弄一處宅子,三個兒子就都有著落了。農村人,兒子一大不能不操忙兒媳婦了。

  ******************

  房子剛入手,馮玉姜還沒來得及收拾粉刷呢,老家傳來消息,鍾母病了。

  鍾母經常有病。這兩年,鍾母但凡有什麼要求沒達成,總是要病一病,比如要吃驢大腸鍾老大家的沒給買,比如要一個金絲絨裌襖子馮玉姜一時沒理會,再比如嫌馮玉姜一家過八月十五節沒回去。

  不過這回看樣子是真的!

  所以這人吶,不能老是裝病。裝著裝著,裝出中風來了吧?

  鍾老大來傳話的時候臉色灰敗,頭低毛耷的。

  「我看真要不行了。該準備的真得準備了。」

  鍾繼鵬對他媽的感情還是十分真的,聽著煩,氣哼哼地呲吧鍾老大:「別動不動就不行了不行了的,你就不能說點好話?」

  鍾老大反駁:「我說好話她就能好了?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他奶上回看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中風了?」

  馮玉姜這麼一問,鍾老大就嚅嚅半天不說話,臉色怪難看的。鍾繼鵬一看,這裡頭有事兒啊,他心虛什麼?

  中風這個病吧,肥胖的人容易得,愛生氣的人容易得,鍾母兩條都佔了。鍾母歡吃肉,馮玉姜家一個月給二十塊,她隔三差五就叫鍾老大家買肉給她吃,全她自己吃,旁的人誰吃她嘟嚕誰。年紀大了嫌瘦肉咬著硬,就歡吃肥肉跟五花肉,平時又不下地幹活,動都不願情動,一天天的胖。再有,有事沒事生氣罵人,整天在家裡數雞罵狗。中風這樣病找上她,簡直就是理所當然。

  不過眼下是夏天,這個病本來秋冬季咋暖咋寒的時候容易發病,怎麼這時節就突然找上鍾母了呢?

  鍾老大自己不願情說,可也瞞不住誰。鍾老大家二兒子二孬去年說了個媳婦,新媳婦反正有點傻乎乎的,結婚就用了鍾傳軍挪出來的那兩間房子。他家不是還有個三兒子三壯嗎,眼看也大了,急著說媳婦,沒房子呀!

  傻乎乎的新媳婦這事倒不傻,估計也是二孬攛掇的,跟老婆婆死拼,這屋子是我的,我穿紅衣裳當新媳婦就進的這屋,誰也不興叫我搬出去,誰攆我我跟她拚命,我拿刀殺她!

  鍾老大家的沒法子了。

  三壯自己著急,便把腦子動到了鍾母住的那兩間屋上頭。那兩間屋,住著鍾母跟四巧,只要想法子叫鍾母挪出來,四巧隨便哪兒就塞下了。三壯這麼打算著,就想法子對付鍾母。他也不敢明著來,他給鍾母屋裡扔了兩回死老鼠,還扔過死蛇,再攛掇鍾母搬家。

  「奶,這屋太差了,潮氣也大。你搬去我四叔那屋子,他家老屋有四間,兩間我大哥住著,你還住你那個東堂屋多好。晚上你擱那邊住,白天你還來這邊吃飯,也方便的。」

  鍾母當然不搬。兒子在跟前呢,大孫子沒有養她的義務,大孫媳婦還給馮玉姜當服務員去了不在家,她搬回去誰來伺候她?她吃個飯還得來回跑,她才不傻呢!

  三壯著急啊,就瞅機會偷偷往鍾母屋裡潑水,都潮成這樣了你還住得下去?結果,第二回就叫鍾母給逮到了。

  「狼心狗肺的小鱉羔子,我說哪來的死長蟲呢,肯定也是你弄來的……」鍾母施展罵功罵個沒完,三壯一來火,就回了兩句,這下子,鍾母直接氣得躺倒在地上了。

  全都是人才啊!

  鍾繼鵬拖著馮玉姜,火急火燎地回到老家。鍾母歪在床上,整個半身不遂,死人一樣不能動彈,右邊胳膊手都不停地抖,口歪眼斜,嘴角吊著,只有那雙惡狠狠的眼睛,還能看出她昔日的威風來。

  至於三壯,早已經跑得找不著人了。

  「趕緊的弄醫院去呀!」

  鍾繼鵬這麼一說,鍾老大家兩口子死也不吭聲。去醫院不要錢嗎?馮玉姜家給的錢,鍾母越來越捏的緊,她中風之後鍾老大家的在她屋裡翻找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個錢來,一個農村老太肯定花不完的,藏錢的地方也是高水平啊。

  鍾繼鵬看看馮玉姜,馮玉姜也在看鍾繼鵬,老的有病,還是送醫院吧,能不能治是一說,不送去醫院治,外人說話不好聽的。

  一邊安排送鍾母去醫院,一邊馮玉姜心裡頭暗暗慶幸,幸虧鍾母是這時候中的風,要是等她新飯店弄好了開業了,鍾母這頭再進醫院,叫她哪裡能抽出來功夫?兩頭忙不開。

  再怎麼說,那是她老婆婆,馮玉姜覺著鍾母落得這個地步,不忠厚地講已經算是報應了,作為兒女該盡到的責任還是要盡的,哪怕徒勞無用,只做給外頭人看你也得做呀。

  鍾母本來就胖,中風不能動彈,死沉死沉的,鍾繼鵬叫上傳軍跟二孬,連同鍾老大,好幾個人費了老勁,才把鍾母抬上找來的拖拉機。

  在鍾繼鵬凶巴巴的目光下,鍾老大兩口子不得不爬上了拖拉機,跟著一起送鍾母去縣醫院。

  一番檢查下來,醫生拿著一大堆檢查報告來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8 PM

第51章 腦梗塞

  中風的鍾母被送進縣醫院,一番檢查,醫生抱著一大堆報告單進來了。

  高血脂,高粘血症,血壓也高,好幾個高來高去的醫學名詞拋出來,醫生終於給了個結論:腦梗塞。氣的。

  其實高血脂、高血壓就是個富貴病,八十年代鍾母能得上這樣富貴病,也算是少見了。吃得好,不動彈,愛生氣,日子又太安閒。

  「一把年紀,氣性太大了可不好。你們做兒女的也是,不能惹她生氣。這個病吧,麻煩!」

  鍾母躺在病床上,也不知能不能聽到醫生的話,嘴裡頭哼哼了幾聲,看上去有點激動,也沒人能聽明白她想說啥。

  鍾繼鵬煩躁地掃了他媽一眼,問:「那現在怎麼治?」

  「這個,手術創傷太大,不划算。再說這個手術要做你得去北京上海,咱這不能做。已經梗塞的地方不能恢復正常了,藥物控制吧,一個星期裡要是不復發,差不多能挺過去。關鍵你這個已經耽誤時間了,一發病你就該送來,她血粘度太高,控制的話比較難。」

  醫生說完淡漠地掃了幾個人一眼,問:「誰留下照顧的?」

  鍾繼鵬看馮玉姜,馮玉姜看鍾繼鵬,鍾繼鵬的眼睛又狠狠盯了兩眼鍾老大兩口子。

  「大嫂子,你跟我留下來。」

  鍾老大家的被點到,瑟縮了一下,不服氣地問:「憑啥就得我?」

  「咱媽這個樣,跟前總得兩個人吧?你留下,你是女的照顧著方便。」

  「那……那她嬸子怎麼就不留下來?」

  鍾老大家的當然不願情跟鍾繼鵬一塊伺候鍾母。要是跟馮玉姜,鍾老大家的還能佔個便宜偷個滑,跟鍾繼鵬一塊,她打怵啊。當然,不用留下來更好!

  鍾繼鵬拿手一指馮玉姜:「就她?你看她跟個刷疙瘩似的,咱媽那身架子,她能弄動?一家一個,咱家我留下,我跟供銷社請假。你家就得你,我哥留在這裡,三腳踹不出個屁來,添麻煩能行。我不留下來,有個什麼事醫生找家屬,你等著誰做主?」

  刷疙瘩,高粱穗子打掉糧食紮成的,用來刷鍋。鍾繼鵬這樣比方,是說馮玉姜身材瘦小沒力氣。

  鍾繼鵬說的倒是事實,這樣安排也是最合理的。鍾母這樣的情況,一個人不行。其實鍾老大留下也未嘗不行,但是鍾繼鵬尋思,必須留一個女的,不然有些事他就是親生兒子,他也不方便啊。

  馮玉姜一下子就有點感激鍾繼鵬了,算他還長了一截人腸子。自從搬出來,馮玉姜就盡量避著跟鍾母相處,她在鍾母跟前有種透不開氣的感覺。

  就說對付鍾老大家,還是鍾繼鵬管用,橫愣他有橫愣的好處。你馮玉姜跟人家繞繞半天想方設法,鍾繼鵬卻從來不這樣,鍾繼鵬橫啊,我說的就有理,你就得聽我的,怎麼地?

  醫生看人員定下來了,就交代道:「白黑都得有一個人看著,不能睡,有情況抓緊叫我們。飲食要給她注意,不能給她吃肉,一定要清淡,喝點粥最好,小米粥。病人腦梗塞吞嚥功能就有問題,餵飯的時候一定要小心,慢慢來,不然嗆到肺裡搞成吸入性肺炎,就更麻煩了。」

  鍾繼鵬點頭:「行,記住了。」說著又拿眼盯鍾老大家的,鍾老大家的趕緊點頭:「我也記住了。」

  鍾繼鵬平時跟鍾老大兩口子說話還不這樣,怎麼說都是他哥嫂,他還是很顧念的。但是這回鍾繼鵬看見這兩口子就來氣,要不是你家沒看顧好,我媽能弄成這樣子?結果你不趕緊送醫院,你還等著我,你又耽誤時間,都怨你一家子!

  鍾繼鵬心裡有怨氣,看見鍾老大兩口子來火,說話口氣就十分差。要是直接肇事者三壯在跟前,估計鍾繼鵬早拿腳踹了。

  「山子媽,你回去看家,衣服啥的不行你先給準備著。大哥,你回去籌錢。住院費我都交了,咱媽叫你家氣病的,你作為老大你還能一個錢不出?你還用不用出門見人?」

  鍾老大看鍾繼鵬那臉色,也不敢吱聲,勾著頭走了。馮玉姜知道鍾繼鵬帶來的錢交了住院費就沒多少剩餘了,她把身上的三十多塊錢給了鍾繼鵬,鍾繼鵬也沒說話就接過去了。馮玉姜自己就留個車費,走出了縣醫院。

  出了醫院門馮玉姜又懊悔,該再留點錢的,鍾繼鵬剛才交代她給鍾母準備送老衣裳,她沒留錢,拿什麼買布?那時候壽衣這東西,小城鎮裡也沒有賣的,都是買布手工做。

  這事弄的!

  ******************

  馮玉姜回到家裡,到底還是拿上錢,到供銷社去買了布料,雖不如縣城裡的布料好,在鄉下也算好的了。回去以後馮玉姜就自己動手裁剪了,開始做鍾母的送老衣裳。真正講究的送老衣裳,衣襟、鞋子都要繡花的,馮玉姜想起她忘了買點花線,她做衣裳不差,繡花的手藝卻不咋地,但是勉強也能將就。

  馮玉姜忙著做送老衣裳,姜嫂子空閒下來就主動來跟她搭把手。

  「你家小孩奶,真的要不行了?」

  「難說,誰知道呢!反正這場病怪厲害。」

  兩人一邊拉呱,一邊飛針走線。正經送老衣裳要包括棉襖、棉褲、裌襖子還有鞋襪,現在都要火化,得準備兩套,火化一套,入殮一套。雖然說火葬已經推行了,但好些人家都鑽政策的空子,假說棺材是之前準備好的,村幹部睜隻眼閉只眼,火化完了依舊用棺材。

  不用問,鍾繼鵬肯定不會給他媽用骨灰盒的。

  馮玉姜明明記得上輩子鍾母不是這個時候死的,按說還能再病病歪歪地撐一年把,她就沒緊著做,誰知道棉襖棉褲剛做完,一個裌襖子才縫兩針,醫院傳來消息,鍾母死了。

  鍾母入院以後,大小便失禁都是在床上,那時候也沒有成人紙尿褲啊,一天髒了兩三條褲子。鍾繼鵬上街給他媽去買換洗的褲子,回來時鐘母就嚥氣了,鍾老大家的跪在病床前,正使勁的乾嚎。鍾繼鵬一把扯開鍾老大家的,撲過去看看鍾母,又伸手試了試鼻息,沒了,就回頭紅眼腥腥地朝著鍾老大家的吼:

  「剛才不是還好的嗎?你怎麼看著的?」

  「我……我沒離步啊,我就在跟前,剛才還餵了兩湯勺水呢,一轉眼人就不行了……啊呀,我可憐的媽媽呀,你怎麼就捨得撇下兒女走了呀……」

  農村女人哭喪,那是一種技術。會哭喪的,說來就來,說停立馬能停,亮開了嗓子,拉長了腔調,悠長纏綿,似斷似續,聽起來悲傷無比,一轉臉就能言笑如常。

  馮玉姜就沒這本事。

  農村風俗,人死了閨女兒媳婦就得使開了勁哭喪。死了老的不知道哭,那是一句罵人話,有著說人沒孝心、缺心眼的意思。

  鍾繼鵬傷心歸傷心,陣腳倒還沒亂,先把電話打到了供銷社,叫供銷社給馮玉姜傳信,讓家裡抓緊安排,自己找了拖拉機拉鍾母的屍首來家。那拖拉機是專門拉死人的,就不能再拉新媳婦。

  鍾老大家的跟著拉鍾母屍首的拖拉機一路從醫院來家,一進村就亮開了嗓門嚎哭,親媽媽黃娘的,一路哭到了馮玉姜家的老宅。馮玉姜跪在老宅門口迎候鍾母的屍體,老遠就聽到鍾老大家的哭聲了。馮玉姜她就哭不出來,這跟傷心不傷心沒關係,她技術不行,學不會。不哭怕人說閒話,哭一會子還能行,時間一長嗓子就覺著累。

  果然,第二天馮玉姜嗓子就沙啞了。這可怎麼好,老婆婆死了兒媳婦不哭,這不合規矩呀,有那村裡的老太太就悄悄地指點馮玉姜。

  「你那個哭法不對,不是你那樣哭的,費體力還出不來聲,你得放開了嗓子,別憋著,學著用巧勁哭。」

  馮玉姜試了幾遍,還是學不會呀!算了,反正村裡人都知道她嗓子哭啞了,不是個不孝順的兒媳婦,哭不出來外頭人也不能說啥。

  鍾繼鵬倒是從善如流。鍾母嚥氣後鍾繼鵬那是真真地哭了一場,之後就該幹嘛幹嘛了,該悲傷悲傷,該哭喪哭喪,跟鍾老大一塊哭,媽媽娘啊的喊。哭歸哭,一頭哭喪他一頭還能分心處理鍾母的殯事。

  他不處理,難不成還指望鍾老大?

  鍾母的靈堂設在馮玉姜家的老宅,這是鍾繼鵬跟鍾老大商量了的,老大家房子緊巴,鍾母原先住的是西屋。農村規矩東為上,應該在東堂屋送殯的。可是鍾老大家二兒子才娶新媳婦不長時間,你讓新媳婦搬出來騰屋子送殯,那成什麼話!

  送老的如抄家,送殯家裡頭肯定亂,鍾繼鵬這個虧吃定了。好在他一家子都搬去了街上房子,西堂屋住的鍾傳軍就受了影響,一團亂。

  馮玉姜給鍾母做的壽衣還沒完工呢,那邊人死了,這邊趕緊多找幾個婦女來縫。就是再趕緊,鍾母也看不到了,死的時候身上穿的是家常衣裳,沒見到自己的壽衣,按當地的說法,這是要光著身子赤著腳上路了。

  關鍵是,天氣還熱,已經入六月了,俗話說有福之人生在六月,無福之人死在六月,這話其實不是瞎說的。六月裡屍身不能久放,放久了要出味兒的,匆匆忙忙就火化了,裝進了棺材裡,請了一棚把匠子,吹吹打打的送大殯。

  當地風俗是喜事敲鑼打鼓,喪事吹嗩吶。這嗩吶,當地人叫「把匠子」。把匠子來了就在喪事主家門口搭個棚,使開了勁吹。主人家付了錢,就是讓他們使勁吹的,吹得不好不出力,要叫主人家孬話嘟嚕的。

  鍾老大跟鍾繼鵬是孝子,披麻戴孝,腰上拉著粗麻繩搓的孝絛,手裡拿著柳樹棍做的「哀棍」,按規矩除非請靈、送湯這樣的事,孝子是不會邁出靈堂一步的,吃住都在靈堂裡。鍾老大真的是一門心思哭喪燒紙,鍾繼鵬一五一十地安排了他媽的喪事,請了本家二叔當「大教理」,差不多就是總管、主事的角色,三百塊錢交到大教理手上,一切相關的事大教理來安排。

  農村人喪事一般從儉,三百塊辦喪事,在貧困的小村裡當然算是高水平的了。

  三百塊錢,按規矩是一家一半的,收了親朋近友弔孝的禮金,誰家來往歸誰家。鍾老大家的為此差點沒咬碎了一口牙,哭喪的聲音就更響亮了。

  可鍾老大家的還不敢出聲反對,鍾繼鵬現如今看她兩口子的目光透著一股子凶狠。三壯到如今還跑得沒影呢,鍾老大家的一邊擔心三兒子下落,一邊擔心鍾繼鵬把鍾母的死算在她家頭上,一邊還擔心鍾繼鵬哪天見了三壯要打要殺,百樣滋味擱在心裡,就只有放開了嗓門嚎哭。

  大教理先問過了怎麼安排鍾傳強和二丫。按說親奶奶死了,孫子孫女都應該回來奔喪的,鍾繼鵬低頭想了想,便叫大教理安排人去帶二丫回來。

  「山子就算了吧,他那麼遠,眼下也正該是學校裡期末考試的時候,就是打電報給他,回來也趕不上了。」

  大教理又來問馮玉姜,孫老太那邊要不要報喪信。

  這裡頭有個講究,親的親家,當然要來燒紙弔孝,可是孫家畢竟是馮玉姜的乾媽家,喪事可以不動的。再說馮玉姜身後頭還有個馮母呢,名義上那才是她娘家。這個事,鍾繼鵬想了下叫找馮玉姜做主。

  「去報信吧,人家拿我沒外氣,大事小事都走動,不報信也不好。」

  大教理轉身安排人去孫家報信。

  東堂屋設靈堂,直對屋門口搭了靈棚。按風俗兒媳婦不用呆在靈堂裡,反而要在院子裡靈棚旁邊哭靈迎客,來了弔孝的女客,馮玉姜就低頭跟在鍾老大家的身後,迎上去扶住女客,彎下膝蓋作勢要下跪。

  兒媳婦迎客下跪,一方面是謝謝人家來弔孝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有謝罪的含義:做兒女的沒孝順好老婆婆,叫她死了,跟親朋近友賠罪啦!

  一般來說女客早就一把扶住了,絕不會由著她們真的跪下去。但要是遇上死者娘家的女客,不想讓人好受,她就等著人跪下去。

  馮母就是如此。

  馮母領著四個閨女,哭天嚎地一路進了院門,鍾老大家的是大兒媳婦,趕緊帶頭走過去扶住馮母,身子就跪了下去,馮母便由著鍾老大家的跪到地上,扶著鍾老大家的肩膀,身子一仰一俯地站在那兒哭,馮玉姜在後頭跟著跪了下去,一看,一時半會沒打算叫她們起來呀,大夏天的衣裳薄,時間長了膝蓋受不了啊,她忍不住就悄悄挪動一下,藉著孝首巾的遮擋換成了半蹲半跪的姿勢。

  當地辦喪事,女人的孝首巾是一條又寬又大的白布。按關係親疏,孝首巾也有區別,兒媳婦的是最寬最長的,頂在頭上,兩頭都足足垂到膝蓋下。

  二丫是孫女子,沒規矩非要怎麼著,她被人接回來以後,就站在院子裡看小五。小五根本也沒弄懂他奶死了意味著什麼,反正他跟鍾母也不熟悉,腦袋上帶著白布孝帽子,自顧自地在院子裡領著鍾大王玩。二丫便只好跟在小五後面。

  馮母就站在靈棚前放大悲聲地哭,她不伸手拉,鍾老大家的跟馮玉姜只好跪著。二丫在旁邊看著乾急眼,正在著急想法子呢,孫家弔喪的人來到了。

  孫家來的是孫老二夫妻倆。孫二嫂子跟在孫老二後頭,進了院門稍稍一站,哭著就直奔馮玉姜去了,她一把抱住馮玉姜,就勢就把她拉了起來,抱著馮玉姜也站在靈棚跟前哭喊。

  「我的嬸子啊,你一輩子大好人啊,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呀……」

  二丫沒忍住就偷偷咧了咧嘴角。該說這孫家二妗子太厚道了呢?還是說她太不厚道呢?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8 PM

第52章 送大殯

  孫二嫂子跟著孫老二來弔孝,進門見馮玉姜跪在地上,便一把抱住馮玉姜就勢就把她拉了起來,抱著馮玉姜也站在靈棚跟前哭喪。

  馮母眼角掃了掃,再看看仍舊跪在地上的鍾老大家的,臉上便有了氣。跟來的馮玉秋怕當著那老些人弄得不好看,伸手把鍾老大家的也拉了起來。鍾老大家的站起身,低頭往邊上站了站,忍不住要腹誹馮母幾句。

  馮母帶著四個閨女,加上招贅來的大女婿,哭喊著進了靈堂棺屋,扶著鍾母的棺材哭了半天,又拍拍棺木,察看了一番,見那棺木很是厚實,才稍稍放了臉。

  馮母又去到院子裡看紮彩的東西。當地老人過世,都要做一些紙紮,農村有專門的紮彩匠。死者為男,扎馬;死者為女,扎牛。另外還有轎子、花圈、金銀山、米面山啥的,樣數很多的。

  紮彩的這個錢,按規矩是閨女來出,鍾母沒有閨女,就只好兒子出了。鍾繼鵬三百塊錢鋪底子給他媽送殯,這點紮彩的錢自然有,凡是能扎的東西,基本上也都紮了,一樣樣擺在院子裡。

  馮母挨個看了看,問馮玉姜:「怎麼沒給你媽扎雞?吉利吉利,一對金雞不能少的。」

  馮玉姜趕緊叫來大教理,問起金雞的事情。大教理立刻就說:「金雞紮了,那東西不是留著插在供桌上的嗎?回頭出了棺,入土前拜祭,拿去插在供桌上。現在就不用擺出來了吧?」

  馮母好歹作罷了。

  農村喪事規矩多。要是娘家人對死者裝殮衣裳、棺木什麼的不滿意,是可以難為責罵孝子的。遇上那種並不窮卻捨不得給他媽花錢的孝子,死者的娘家兄弟、侄子就是上去打幾巴掌,也是佔著理,風俗上來講不算過分。

  但是,那只是指的娘家人,馮母自己都已經嫁入馮家了,出了戶,實在算不得娘家人。鍾母娘家侄子也來弔孝了,倒還算得體,並沒有馮母這番做派。

  話說這馮母果然和鍾母是親姐妹啊!

  馮玉姜尋思,今天馮母就是提出什麼無理的要求,也不要硬駁著她,喪事最怕鬧事,所謂死者為大、入土為安,鬧起來不論誰是誰非,對主家的面子都影響不好。

  可能是對鍾母喪事辦得還算滿意,沒挑出什麼刺來,馮母進了靈堂就坐在棺材旁邊哭喪,倒還算安生,沒成想外頭倒鬧出了風波。

  老婆婆死了,兒媳婦娘家算是頂門的至近親戚,來弔孝關係到兩頭的面子。所以和睦的親戚,兒媳婦們的娘家會互相商量,出多少禮錢,給什麼喪儀,都事先商量好,弄得差不多,這樣大家都好看。

  孫老二是辦事老道的,便主動去找鍾老大家的小舅子和馮母的大女婿,意思要商量一下。他並不認識那兩人,托了大教理介紹了說話。

  大教理先介紹了三人的身份,無非就是說,這個是鍾老大家的小孩舅,那個是馮玉姜的娘家人,介紹孫老二家說是馮玉姜認的乾親。

  孫老二沖那兩人笑笑打招呼,問道:「你兩位看看,咱三個出多少禮錢合適?」

  馮家大女婿抬眼瞟瞟他,問了一句:「你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已經介紹過了的,他這話說得就不好聽了。

  話說這馮家大女婿是外地人,遠路的,快三十歲說不著媳婦,落得招贅到馮家,實在不是個精明利落的人,農村人講話就是「少肝肺」。

  鍾老大的小孩舅摻和說:「別這樣,都是娘家親戚,咱商量商量也好。」

  馮家大女婿興許是覺著剛才在靈棚前頭,孫家二嫂逆了馮母的意思吧,說話就擠兌孫老二,張口來了一句:

  「乾親算哪門子娘家?他跟咱們能一樣?」

  孫老二當了這老些年的村幹部,早已經是辦事辦老了的,尋思自己要是跟他爭吵起來,關係馮玉姜不好看,當下也沒多說,笑瞇瞇地就轉身走了。

  鍾家老宅大門口設了個賬桌子,專門收弔孝親戚的火紙、禮錢。孫老二心裡有氣,便專門等著馮家大女婿跟鍾老大小舅子先登帳出了禮錢,到賬桌子一看,那兩個人都是出了十五塊錢。

  孫老二掏出三十塊錢,往賬桌子上一擱,說:「登帳,孫圩子孫景盛家,奔老四。」

  意思就是說自家是鍾老四的親戚。喪事登禮錢跟喜事不同,除了說清自己姓名身份,還要特別說明奔誰的。這份禮錢會照樣記在賬本上,辦完了喪事兒子們分賬,這錢要歸給鍾老四家。

  反之,如果來客說「奔老大」,那就是老大家的親戚,禮錢歸老大;如果說「奔老家」,就是上一輩的親戚,禮錢由兒子們平分。

  孫老二登完了禮錢,也不急著走,就站在賬桌子不遠等著。沒過多大會兒,馮家大女婿果然氣哼哼地朝他來了。

  「我聽說你出了三十?」

  孫老二點點頭:「嗯哪。」

  「你多出一半,你弄誰難看呢?」

  孫老二一臉驚訝:「咱們有什麼關係?我跟你們又不一樣。」

  忙事的人多少知道這裡頭的前情,一邊暗笑,一邊紛紛勸說:

  「哎呀,都是親戚,別吵吵起來。」

  「就是,凡事講個理,人家又不是沒找你商量過。」

  馮家大女婿一著急,嗓門就大了起來:「你成心的,成心壓我一頭弄我難看!我跟你沒完!」說著就往孫老二跟前蹦躂。

  大教理趕過來,攔住了馮家大女婿,冷著臉說:「別在這兒吵吵,親戚道裡的,傷了和氣就不好了。誰要是非得鬧事,驚擾了過世的人,鍾家老四兄弟脾氣可不好!

  馮家大女婿聽人這麼一說,便軟下來了。鍾繼鵬因為他媽的死,正找不著地方撒氣呢,要真是在他門口鬧起來,保不準鍾老四拿刀出來砍人。

  馮家大女婿吃了悶虧,丟了面子還短了理,在周圍人的議論聲中氣哼哼地走了。這事情叫馮母知道了,心裡來氣又找不著理由發作,就拿頭撞著棺材使勁地哭嚎,周圍幾個人只好拉著她,大熱的天氣,弄得渾身汗水。鍾繼鵬在一旁看著,臉都黑了。

  「幾個姨姐,你們抓緊把二姨給我弄走!她這個樣子叫我媽怎麼安心下地?」

  就這樣,馮母沒等到鍾母的棺材下地,就叫自家四個閨女連拉帶拽地弄走了。

  ******************

  過晌時分,在一陣亂哄哄的哭聲中,鍾母的棺材被抬出了靈堂,抬到村口又停下,擺了供桌,兒女子孫們磕頭拜祭之後,終於由二十幾個青壯年男人抬著去了鍾家墳地,跟鍾父合葬在一起。

  女人是不用送棺下地的,馮玉姜跟鍾老大家的叫幾個本家女人拉著,回到了鍾家老宅。東堂屋裡空蕩蕩的,滿地的麥草。五七之內,這裡還算是鍾母的靈堂,除了棺床的位置找「全福人」打掃了,旁的地方是不能動的,這些麥草就堆在屋裡,留給兒子們守孝打地鋪。

  鍾老大家的進了院門,便趕在馮玉姜前頭幾步跑進了靈堂,一屁股坐在麥草堆裡放聲大哭。這也是一個風俗,棺木下了地,哪個兒媳婦先跑進靈堂哭,保佑哪個兒子家發財。

  馮玉姜如今不信這個,發財不發財,跟鍾母保佑不保佑有關係嗎?馮玉姜一直還在琢磨,這鍾母,怎麼突然就死了?上輩子她明明不是這個時候死的,明明能多活年把呢!不過她多活的年把,可是給兒女造足了罪,不能走不能動,睡著拉睡著尿,差點沒把馮玉姜跟終老大家的折騰死。鍾老大家的還好,慣會偷滑偷懶,馮玉姜在那一年多裡白黑晝夜地伺候鍾母,差點沒累死。

  這倒是鍾母解脫了?還是她解脫了?上輩子她死了,也是這樣吹吹打打、鬧鬧哄哄地送大殯的吧?馮玉姜出了屋門,圍著亂糟糟的院子轉了一圈,忽然就轉過身來,惡狠狠地對二丫說:

  「先對你幾個說,等我老了死了,叫你哥他們趕緊把我埋了了事,你們要是敢這樣吹吹打打地給我送大殯,我裝進棺材裡我也要爬出來罵你們!」

  二丫愣愣地聽她說完,噗嗤一聲,笑得蹲到了地上,捂著肚子悶笑。

  「哎喲……我說……媽,你腦子裡淨想些什麼奇怪的東西?」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誰還能不死?別笑,你給我記住了!」馮玉姜認真地叮囑二丫,看她一個勁兒悶笑,不放心地說道:

  「你記住了沒有?」

  「行了行了,記住了。媽,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幽默?」

  小五領著鍾大王跑過來,拉著馮玉姜問:「媽媽,你真的會死嗎?」

  馮玉姜蹲下來,看著小五說:「人都會死的。」

  「可是我不想叫媽媽死……」小五說著嘴巴一撇,小鼻子一皺,眼看就要哭開了。

  其實,四五歲的小孩知道什麼呀,無非就是這兩天整天看著好多人哭,哭他奶死了,在小五心裡死亡就成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旁人怎麼死都沒關係,他小五的媽可不能死呀!

  馮玉姜看著姐弟倆一個憋笑,一個眼淚開始醞釀,一下子就從那種莫名的情緒裡回來了,趕緊安撫小五。

  「好啦好啦,你媽才不會死呢,你媽能活一千歲,活成老妖怪,行了吧?」

  小五癟癟嘴,還是不太放心似的,拉著馮玉姜的手居然好一會子沒亂跑。馮玉姜忍不住又有點埋怨自己,好好的說這個給小孩聽幹什麼,真是的!

  二丫說:「媽,你沒發現這兩天四巧光想玩失蹤嗎?」

  馮玉姜想想,還真是。

  「我打賭,四巧肯定在我奶那屋翻我奶藏的錢。」二丫說,「哪裡是我奶的錢?還不都是咱家給的?媽,我也去找找,不能白白便宜了大伯家。」

  馮玉姜回頭看看靈堂,鍾老大家的還在唱小曲一樣地哭媽媽呢!

  「算了,你別多事。你也不想想,要是好找,你大娘、四巧她們早找到了,要是不好找,他家人看在眼皮底下都找不著,你哪裡能找到!」

  「你說我奶真是水平,她能把錢藏在什麼地方?」二丫嘀咕。

  馮玉姜腦子裡一恍惚,想起了什麼,忽然就說了句:「枕芯子裡頭。」

  二丫咦了一聲,說:「要是在枕頭裡,四巧早找到拿走了。」

  「不是枕頭裡,是枕芯子。你奶喜歡睡厚點硬點的枕頭,她那枕芯子,都是厚厚的棉花。你不把整個枕芯拆開,找不到東西。」

  「你別說,還真有可能。兩間屋地方就那麼大,我就不信找不著。」二丫跳起來就跑。

  二丫跑進鍾母住的屋子,四巧正好在屋裡。二丫看看四巧,問:

  「你這兩天面都不怎麼露頭,你幹嘛呢?」

  「我收拾收拾。你來幹什麼?」

  「我來看看,人家說咱奶用過的東西,最好都拿她墳上燒了,燒給那邊她用著習慣。旁人再用不吉利。」二丫抿著嘴笑笑,「嗯,你說咱奶在這屋住了好幾年了吧?她會不會想家了常回來看看?」

  「你胡扯什麼!」四巧搓搓胳膊,氣呼呼地走了。二丫笑笑,眼睛就盯在了鍾母的床上。整張床明顯被細細翻過了,被褥鬆鬆地攤著,蓆子一角也捲著。二丫敢打賭,四巧肯定連老鼠洞、牆縫裡頭都掏過了。

  床頭的枕頭又厚又大,外頭套著藍色小細格子的枕套,上頭還搭了土黃色的枕巾,二丫拿起枕頭,剝掉枕套,枕芯子是白布縫的,細密的針線,老沉,鍾母肯定在裡頭塞了很多棉花。

  二丫伸頭瞅瞅,四巧叫她一嚇,也不知去哪兒了,二丫小心地拆開枕芯,一層層棉花剝開,什麼也沒有啊?最後,在一團棉花裡,二丫捏到一個硬實的小卷卷。

  「媽,我奶真會藏,這一百五十塊錢,你隔著棉花根本就捏不著。我猜大娘跟四巧肯定也仔細找過枕頭了,就沒尋思能卷在棉花裡頭一層層裹著。」 二丫一臉得意,說:「媽,你真聰明,這都能猜到。」

  「你奶那個人,東西她就擱在頭底下枕著她才放心。」馮玉姜其實想說,我不是猜的,我上輩子給她拆洗過枕頭有經驗啊。

  二丫把錢往兜裡一裝說:「這錢,改名叫鍾二丫了。」

  「給你就給你,你帶著在學校裡好用。也別再說給你爸知道了。」

  二丫點點頭,說:「媽,我奶一個老太太,糧食青菜又不用買,這幾年咱爸一個月給她二十,她應該不止攢了這個數。」

  「你奶對自己捨得,該吃吃該穿穿,什麼好的吃什麼,她也攢不了太多。」

  「嗯,也是。平時的錢她肯定帶在身上,她一有病,肯定叫我大娘掏走了。老鼠不吃替貓攢了。」

  馮玉姜給了二丫一個不贊成的眼神,說:「怎麼說話的?人死為大,她到底是你奶,不興說不敬的話。」

  ******************

  鍾母下地,至近親朋就紛紛走了,最後走的是鍾母招贅出去的三兒子,鍾老三既然招贅了,這回來奔喪,也算是孝子,但不用跟鍾繼鵬、鍾老大一樣出錢,跟親戚一樣的。

  鍾老三跟鍾繼鵬關在東廂房裡說了老半天話,也不知說了什麼,出來的時候鍾繼鵬臉上淡淡的,招手送走了鍾老三。

  「他三叔跟你說什麼?」馮玉姜問。

  「他能說什麼?無非說咱媽已經死了,叫我放過三壯。估計受了我大哥的托請。哼,我放過他,除非他永遠別回老鍾家來!」

  按規矩,鍾繼鵬跟鍾老大這兩個孝子,還得敞著門,給鍾母守七天的靈堂,在當地叫「趴棚」,血緣近的晚輩從死者過世開始趴棚,趴到死者下地。孝子不行,送棺下地以後孝子最少要再趴七天。聽說過去老規矩是要趴到五七的。

  這六月初的天,當然不冷,可就是蚊子太多啊!鍾繼鵬叫二丫去給他買蚊香,那時候蚊香還算高級東西呢!好像也不是太管用,大敞著門,頭天晚上點了蚊香,到半夜就叫蚊子咬醒了。

  蚊子在努力考驗鍾繼鵬的孝心!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19 PM

第53章 老公雞

  鍾母的殯事終於忙過去了,馮玉姜算是歇了一口氣,她開始著手操辦城裡頭新飯店開張的事情。畢竟是有了經驗,這一回她就順暢多了。

  粉刷裝修了房屋,馮玉姜按照之前的設想開始佈置,一邊貼出大紅紙招收服務員和廚師。廚師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一個小趙,一個小周,都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原先在旁的飯店做了兩年學徒,完全符合馮玉姜的要求。

  服務員來報名的人也蠻有幾個,馮玉姜要求要識字,有些文化的,從裡面挑了兩個看著端莊板正的先用著,雖然還沒開業,收拾準備的活兒也不少。

  馮玉姜打算等再有合適的,再招兩個個。小飯店一家,兩個廚師,四五個服務員,再加上她自己,差不多應該夠了。

  萬事開頭難,一樣樣的都得準備好。正當忙不開的時候,二丫放暑假了,便也留在這邊幫著馮玉姜操忙。

  鍾傳強隨後就到了。其實鍾母的喪事正趕在暑假頭裡,緊接著就放了暑假。鍾傳強回來時,鍾繼鵬首先叫他去給鍾母上墳。鍾傳強聽話的放下行李就去了,回來時捎來一個消息,剛子居然考上初中了。意外。

  語數兩門都考了六十幾分,低空飛過。

  「媽,剛子問你電視機啥時候給他兌現。」

  馮玉姜說:「怎麼就這個積極?我答應他了就肯定算數,不過眼下事太多,等一陣子再給他買。」

  飯店準備的差不多了,馮玉姜的心思放到了菜品上頭。城裡不比鄉下,只靠著鹽豆子、鮮歪湯這樣的小菜,怕是打不開場子,馮玉姜琢磨著該弄點什麼新菜,飯店的菜品,還是該走有特色的路子。

  鍾傳強跟二丫一來就成了左膀右臂,馮玉姜索性把一些雜活,包括面試服務員這樣的事情交給了他兩個,先叫他兩個過過目,看看情況。

  結果,就是這個事,差點沒把馮玉姜嚇壞了。

  這天馮玉姜去附近的菜市場轉悠,瞭解菜價啥的,回到飯店時,一進門就看到鍾傳強正站在飯店前廳,面對著兩個女的說話。她估摸這肯定是報名來當服務員的,便走了過去。

  鍾傳強看到馮玉姜進來,露出了一個斯文的笑容。那兩個年輕姑娘本來是背對著馮玉姜的,這會子察覺後頭來人,便轉過臉來,馮玉姜猛地一愣。

  其中那個穿水紅色褂子的姑娘,馮玉姜認識,太認識了,怎麼都不會認錯的!

  那是她前世的大兒媳婦劉金英,山子前世的媳婦!

  馮玉姜怎麼能記錯!上輩子這劉金英,性子跟鍾老大家的有一拼,寧死不吃虧,拚命佔便宜!並且還是個相當辣害的,剛過門,小夫妻倒也安穩過了一段日子,沒多久,頭胎兒子出生,劉金英便開始發威了,今天因為這個鬧,明天因為那個吵,凡事要佔著上風頭,滾刀肉似的,潑婦一個。山子的性子老實內斂,學不會發瘋撒潑地跟她鬧,劉金英一天天地把男人磨倒了,在家裡說一不二,成了個當家人王。

  而眼下,這劉金英就跟山子面對面地站著,望著馮玉姜一臉笑容。

  馮玉姜的兩隻腳如同釘在了地上,站在那兒看著他們發愣。

  鍾傳強見他媽樣子有些奇怪,便走到她跟前,接過她手裡的籃子說:「媽,這兩個是來報名當服務員的,本地人,都是小學畢業。」

  本地人?這劉金英不是鄰邊鄉鎮的人嗎?啥時候跑縣城裡來了?

  馮玉姜定定心神,叫鍾傳強:

  「山子,給媽倒碗水喝。」

  就在劉金英身後,長條桌上放著水壺茶杯,鍾傳強還沒動步,劉金英就笑著說道:「我離得近,我來吧!」

  說著她拿起水壺倒了一杯水,笑盈盈地端給馮玉姜。

  「姨,你喝水。」

  馮玉姜接過水杯子,不自覺地擰著眉頭喝了一口,說:「你兩個,十幾歲了?」

  劉金英脆生生地說十八了,另一個姑娘說十七。

  「哦,有婆家了沒?」馮玉姜不自覺地就這麼問了。

  兩個都臉帶羞澀地搖頭,忍不住都偷偷地瞄鍾傳強。馮玉姜當然知道,自家大兒子瘦高白淨,斯斯文文,是個招人愛的。

  馮玉姜看著眼前的劉金英,忽然覺著胃疼。她摀住心口,說:「山子,媽有點難受,渾身不舒坦。」

  鍾傳強一聽趕緊過來扶住她,嘴裡說:「媽你不礙事吧?外頭那麼毒的太陽,你看你非得去菜場,千萬別中暑了。」

  這時二丫從後頭跑出來,一見馮玉姜臉色不好,忙問:「媽你怎麼啦?」

  馮玉姜說:「沒怎麼,就是有點不舒坦。我進屋歪一會子就好了。」

  鍾傳強跟二丫把馮玉姜扶到後邊屋裡頭,讓她在床上躺下。飯店還沒開業,娘幾個還沒找房子住,就暫住在後頭的屋裡。反正天氣熱,支上蚊帳也方便。馮玉姜靠在疊起來的兩個枕頭上,心裡頭胡思亂想,亂糟糟的。

  劉金英怎麼就出現了?難不成姻緣天定,她就非得成為鍾家的兒媳婦?太糟心了。馮玉姜躺不住啊,叫二丫:

  「你去外頭看看,剛才那兩個來當服務員的,叫她走吧,臨時不招了。」

  「不招了?媽,你不是說要四五個的嗎?」鍾傳強說,「這兩個,我看也算合適。」

  馮玉姜一聽鍾傳強這話,忍不住就煩躁起來。

  「合適什麼合適!我看不合適。不要了,眼下你兩個在家裡,暑假有一個多月,活不愁幹,等快開學再招吧!」

  鍾傳強想想,也是,剛開業生意肯定少,不會太忙,有他跟二丫這兩個暑假工完全忙得過來,便答應著轉身出去了。一會子功夫鍾傳強回來,對馮玉姜說:

  「我跟她兩個說考慮人手夠了,暫時就算了。」

  馮玉姜還是不放心,盯著鍾傳強的臉看。

  「山子,你覺著那兩個閨女孩怎麼樣?尤其穿水紅衣裳的那個?」

  「我看行啊,看著乾淨利落的,長相個頭都還行,也上過學,當服務員肯定能行的。」

  馮玉姜一聽,忽然就來了火。

  「叫你挑服務員,又沒叫你挑媳婦,眼睛盯著人家的個頭長相做什麼?你好好上你的學,別把那眼睛盯在女的身上。」

  劉金英不醜,想當初大兒子不就是一看中了?馮玉姜忍不住發煩,這說兒媳婦可不是旁的,一個生人進了你家門,她要是不好,你一大家子也別想過舒心日子不是?

  然而鍾傳強知道哪頭逢集啊,叫馮玉姜莫名其妙的一呲吧,鍾傳強摸不著頭腦了,一邊心裡叫冤,一邊拿眼去瞅二丫:咱媽這是發的什麼煩?

  「媽,你今天怎麼回事?不是你說招服務員要挑模樣端正,個條別太矮,有點文化的嗎?怎麼又扯上挑媳婦了?你也不想想,我哥他一個名牌大學生,對著一個小學畢業的陌生人,都說不上話,他哪來旁的想法?」

  說著二丫朝鍾傳強調皮地擠擠眼:「哥,你自己說說,你是不是跟咱媽要媳婦啦?要不咱媽咋忽然關心你這個事?」

  「瞎胡扯什麼!媽,服務員也不難找,你不喜歡,不要就行了,我剛才叫她兩個走了。」

  馮玉姜稍稍鬆口氣,還是不放心,忍不住叮囑鍾傳強。

  「山子,好夥計一季子,好媳婦一輩子。你現如今可什麼人都不要牽扯,你好好上你的大學,等畢了業再考慮這個事,行不?」

  鍾傳強無奈地答應著:「行。媽,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馮玉姜拍拍自己的額腦門,笑。再想想,這一世好多事情都不一樣了,她上輩子,山子是初中畢業的農民一個,如今已經是大學生了,興許,有些事也該不一樣了吧?

  不管怎麼樣,反正馮玉姜橫下了一條心,像劉金英,這輩子絕對不能再讓她進了鍾家的門。

  馮玉姜小心提防了好一陣子,總疑心說不定哪天劉金英就又出現在她面前了,鬧騰得一家人不得安生。然而從那天起,劉金英就沒有再出現過。

  因為這件事,看著山子跟二丫一天天大了,擱在農村不上學都該結婚成家了,馮玉姜的心就忍不住吊了起來。

  ******************

  馮玉姜的新飯店選了個晴好的日子開了業,飯店還用的老名字,外頭掛了漂亮搶眼的大牌子:好日子飯店。

  馮玉姜是選在一大早上開業的,發財要早嘛!

  鍾繼鵬帶著剛子跟小五也來湊熱鬧,爺幾個在外頭放了好長一掛鞭炮,這邊熱騰騰香噴噴的油煎包已經出鍋了。

  城裡頭上班、上學的人多,走過路過,順便買上幾個油煎包,一邊吃著就一邊走了,也有進店裡吃的,進了店,就能嘗到好日子特色的小鹹菜和鹽豆子。眼下是夏天,吃鹽豆蘿蔔乾其實不算合適,馮玉姜便把新做的鹽豆子加上花生米,做成油炸鹽豆子,廚師小趙在原先的飯店很會弄醃黃瓜,醃出來脆生爽口,加了芫荽提味,吃著相當不錯。馮玉姜便讓小趙也做了些醃黃瓜,也提供給客人。

  馮玉姜搞了個開業大酬賓,進店吃飯的客人,早餐送小菜;中午、晚上進店吃飯,除了送小菜,還送一個丸子湯。

  眼下因為是夏季,蘿蔔丸子不好弄,倒不是沒有丸子,是這時節蘿蔔炸成丸子,味道總是不佳。現在的丸子湯,是用豆腐、雞蛋、碎粉條攪在一起炸的,豆腐跟雞蛋的香味混在一起,碎粉條泡軟了再炸,吃起來軟糯清香,澆上黃瓜、芫荽做的湯,口感十分清爽,正適合夏天吃。

  馮玉姜跟廚子小趙一起,給飯店弄了個菜單,除了鮮歪湯、鹽豆子炒雞蛋等原先做過的特色菜,還添了好些樣菜,雜魚湯、燉魚頭、羊血豆腐,鮮炒時蔬等等,還推出了馮玉姜這陣子一直琢磨的老公雞。

  因為東西實在,口味地道,飯店很快就吸引了不少顧客。尤其那道創新的老公雞,很快就成了店裡的招牌菜。

  老母雞吃的人多,肉多還滋補,是飯店裡常有的菜。至於老公雞,肉結實,不像老母雞那麼胖,更不像小公雞那麼鮮嫩。

  那時候在農村,集市上老母雞有人買,小公雞有人買,老公雞卻很少有誰肯買,論滋補它不如母雞,論肉質它不如小公雞,家裡的公雞養時間長了,幾乎都是自家殺了吃了。即便有人肯買,價格也比老母雞便宜很多。

  鄉下人吃老公雞,一般都是燉,要是有個三兩年的老公雞,是很難燉爛的。燒草鍋一個勁兒燉起,燉的噴香四溢,卻也不能把老公雞肉燉的軟爛,然而正因為這樣,老公雞肉有韌勁,有嚼頭,咬著彈牙,越嚼越香。

  旺火燉出來的老公雞,雞湯濃香醇厚,卻沒有老母雞湯那個油膩。快燉好的時候湯裡加上粉皮,不要把粉皮煮爛了,這樣的粉皮滑爽透亮,跟老公雞肉一樣筋道彈牙,吃起來別有風味。

  一道菜有肉有菜,有葷有素,還有好喝的湯,一推出便大受歡迎。

  最關鍵的是,這個菜,縣城裡頭沒有哪家飯店做。老公雞價錢本身便宜,這道菜賣的價錢比老母雞低一些,顧客就覺著便宜划算,更願意點了。

  好日子飯店的老公雞,漸漸就成了名菜。加上飯店還有裝修講究的包間,訂宴席的一天比一天多了。

  燉老公雞賣開了,馮玉姜很快又開始琢磨,當地的燒雞怪有名的,燒雞用的是當年的小雞,馮玉姜覺著吧,這樣做燒雞的肉太胎了,口感並不好。要是用老公雞做燒雞,會不會筋道好吃呢?

  嗯,試試也行啊!馮玉姜又開始琢磨燒公雞。

  飯店開業以後,馮玉姜在附近不遠租了兩間住房,跟鍾傳強和二丫一同搬了過去,飯店裡除了前廳跟後頭的包間,只留了兩間給廚子和服務員住。

  眼看著暑假又快結束了,剛子也定下了轉到這邊城裡來上初中,他那個電視機都要了好幾回了,馮玉姜自覺不能說話不算話,便叫鍾傳強去城裡頭商場給他買。鍾傳強很快抱了一台17寸的黑白電視來家,一同來的還有個年輕女的。

  「媽,媽,你快去看看,我哥把電視機買回來了,還領來一個俊大閨女。你說商場裡頭賣電視,還贈送大閨女不成?」二丫一臉賊兮兮的笑。

  馮玉姜心裡咯登一下,不會正好是前世那個劉金英吧?她穩了穩心神,趕緊到前廳裡一看,不是劉金英。

  這姑娘看樣子是幫著鍾傳強搬電視回來的,鍾傳強是騎著自行車去買的,付了款卻懶得再回來找旁的車,便把電視機的箱子放在自行車後座上,用繩子捆紮牢了,那個姑娘跟在後頭一路扶著回來,這會子,兩人正合力把箱子抬進屋。

  白色小襯衫,黑裙子,苗苗條條的一個大姑娘,洋氣又漂亮。看起來跟鍾傳強還怪熟悉的,兩個人說這話,抬著箱子就進來了。

  只要不是劉金英,馮玉姜便沒有太多驚嚇了。

  「山子,這是……」

  鍾傳強放下箱子,拉了一下衣袖,笑著說:「媽,這是我中學裡的同學。」

  那姑娘笑微微地朝馮玉姜點點頭,說:「阿姨好。」

  雖然是為了幫忙,卻是大兒子頭一回帶個姑娘來家,用二丫的話說,還怪俊氣的,馮玉姜不能不上心了,趕緊叫二丫倒茶拿水果。

  姑娘文文雅雅地說:「阿姨,不麻煩了,我得趕快回去,有時間再來看您。」

  「媽,人家還在上班,怕我把電視擱在自行車上不穩當,給我幫忙的。」

  不能耽誤啊?馮玉姜頓了頓,說:「那有空家裡來玩。」

  鍾傳強送了姑娘出去,二丫擠擠眼說:「媽,你今天真熱情啊!怎麼樣?俊大閨女吧?」

  「小丫頭一邊去,還不知道咋回事呢!」馮玉姜說著,見鍾傳強送人回來,便本能地開始扒拉那姑娘。

  鍾傳強笑:「媽,媽,你問那麼多做什麼?她是我中學的同學,在五交化商場上班的。」

  兒子大了,當媽的有些事能不操心嗎?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20 PM

第54章 招人愛

  馮玉姜這個年齡,兒子帶了個姑娘來家,想讓她不關注都難!

  先不管怎麼回事,總是山子同學吧?所以馮玉姜也就隨口說了句「有空來家玩」,沒成想兩天之後,那姑娘就拎著點心盒子,拎著水果,真的到家裡來玩了。馮玉姜多少有點意外,現在這姑娘都挺大方啊!

  「阿姨,你看你家搬過來我也不知道,應該早來看你的。」

  馮玉姜趕緊招呼她坐下,叫二丫拿瓜子水果來。

  「二丫,你哥呢,跟他說同學來找他了。」

  二丫幾不可見地撇撇嘴,笑嘻嘻地說:「我哥出去了,剛才出門去郵局寄信了。你沒看他那急吼吼的樣子,我估摸著恐怕是給女同學寄的信。」

  馮玉姜抱歉地朝那姑娘笑笑,說:「一會子就該回來了。你跟山子是中學同學?初中還是高中?」

  「初中。」

  「你看,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家就在城裡頭吧?爸媽是做什麼的?」

  「阿姨我姓張,叫我小張就好。爸爸是機關幹部,我媽吧,家庭婦女一個。還有個哥哥,在銀行裡工作。」

  她兩個這麼聊著,二丫在一旁偷偷翻白眼。這樣的話題,怎麼聽著就十分彆扭?相親現場是吧?

  稍坐了一會子,鍾傳強還是沒有回來,小張姑娘便起身說要走。

  「阿姨,我也沒啥事兒,就來看看您。鍾傳強不在家,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來看您。」

  「多玩一會子吧?你說真巧,山子他出去了。」馮玉姜說著,起身送了小張姑娘出去。一回頭,二丫翹著腿坐在桌子上,對著馮玉姜皺鼻子做鬼臉。

  「媽,你跟她說那麼多做什麼?一個初中畢業的售貨員,這麼賣力地跟咱家套近乎,叫人不舒服。你以為我哥真能看上她?你挑兒媳婦的要求還真低!」

  馮玉姜走過去,好氣地拍了二丫一下。

  「下去!你這丫頭,坐在桌子上像什麼話!——我也就是隨便問問。人家到家裡來玩我還能不理人家?再說售貨員怎麼啦?售貨員也沒低誰一等。抬頭嫁女,低頭娶媳,要是你哥真喜歡人家,我倒不覺著有啥不好。反過來,你哥要是不喜歡,什麼身份條件也沒用不是?」

  馮玉姜忽然覺著需要給閨女做做這方面的教育了。

  「二丫你也是,將來要找婆家,關鍵是人合適,夫妻兩個過日子,一定要情投意合,互相合得來,找個知疼知熱的,旁的都是次要的。」

  鍾二丫一聽這話,從桌子上跳下來就往外走。

  「媽,你好好地關心我哥吧啊,可別沒事往我身上扯。」二丫覺著,她媽跟她談這個話題,等上十年八年的吧,或者乾脆就不用談了。這丫頭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卻偏偏半點沒開竅,有她爸那個壞榜樣在跟前,二丫壓根不打算給自己找個麻煩來。

  鍾傳強回來的時候,馮玉姜告訴他小張姑娘來過了,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盯著鍾傳強的臉看。哪知道鍾傳強臉上根本沒表現出什麼來,沒有激動沒有反感,就淡淡地說了一句:

  「她怎麼來了?」

  馮玉姜說:「這個還不得問你?那姑娘,是不是對你有啥意思?」

  「媽,你別瞎琢磨了。你也別瞎摻和,張雅潔的事我自己處理。」

  「行,我瞎琢磨。你的事你自己處理好……」馮玉姜說著說著忽然停了下來,皺著眉頭嘀咕。

  張雅潔?張雅潔……

  馮玉姜突然重重地放下手裡的花瓶,花瓶倒在桌子上,差一點沒滾掉地上去。

  「山子,你跟我說,這個張雅潔,不會就是當初那塊天鵝肉吧?」

  ******************

  想起當初那件事,馮玉姜再看見張雅潔就冷淡了下來。這姑娘人好不好另一說,馮玉姜覺得,誰家攤上她那對父母做親家,算是倒了霉了。買豬看圈,有她家人那樣的處世態度,誰娶了這張雅潔恐怕也很難過好。

  極品公婆和極品岳父母,往往是小夫妻鬧矛盾的根源。鬧著鬧著,感情鬧冷了,家庭鬧散了。

  然而這張雅潔,怎麼還好意思往她家跑?馮玉姜第三次見到張雅潔拎著水果到家裡來,一下子不知該拿什麼臉給她了。

  她生性實在刻薄不起來,可是現在看著眼前的張雅潔,馮玉姜怎麼看心裡怎麼不舒服。

  畢竟是有一段朦朧初戀啊,鍾傳強那個內斂的性子,對這張雅潔冷不下來臉,可心裡頭有疙瘩,他也熱不起來。既然人家到家裡來找他,鍾傳強只好把張雅潔帶到屋裡,坐在椅子上卻找不到話說。

  倒是張雅潔話還挺多,問了好多鍾傳強大學裡的事情,然後一臉失落地說:「我運氣不好,這輩子沒機會上大學了,鍾傳強,如今你是大學生,不會看不起我文化低吧?」

  鍾傳強被這話問得不知怎麼說才好,半天說道:「怎麼會呢,大家都是同學。」

  「我今天來,阿姨好像有什麼心事,她是不是不喜歡我?」

  鍾傳強說:「沒有啊,她就是跟你不熟。」

  張雅潔低著頭,吶吶半天,斯斯艾艾地說:

  「傳強,你那時候……有沒有怪過我?那件事,真不是我希望的,都是我爸我媽……我什麼都沒說,我媽她性子就那樣……」

  鍾傳強沒吱聲。說實話,他真沒想到買個電視,會在五交化商場遇上當營業員的張雅潔,結果她那麼熱情地幫著搬電視機,還不容婉拒地一路跟著他送到了家裡去。

  當年初中畢業之後,鍾傳強就沒怎麼見過張雅潔。記憶中那個人那件事漸漸淡漠,鍾傳強有時想起來,都以為她早應該結婚嫁人了,城鎮戶口,大方漂亮,擱在八十年代的小城鎮應該是比較吃香的。

  張雅潔拐彎抹角告訴他自己還沒結婚沒對象的時候,鍾傳強真覺著很意外。

  張雅潔家裡是打定了主意要攀上一門高枝的,誰知道一直沒遇上滿意的,高不成低不就,這張雅潔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閨女了。那年代普遍結婚早,即便是在城裡,張雅潔二十歲露頭還沒找對象,也算不小了。

  這時候鍾傳強叫她遇上了,英俊斯文地出現在她工作的商場裡,大學生,家裡居然還開了飯店,買了城裡的房子,張雅潔怎麼可能沒有想法?

  幾乎是本能地,張雅潔就纏上來了。

  「傳強,你……到底還是在怪我?」張雅潔見鍾傳強半天沒吱聲,忍不住就站了起來,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鍾傳強見她站了起來,便也只好跟著站起來。

  「沒啊……都過去了。」

  鍾傳強剛一說完,張雅潔忽然就撲進了鍾傳強懷裡,嚶嚶地哭著說:

  「傳強,我就知道,你對我還沒忘掉。這幾年人家給我介紹了很多條件不錯的對象,我怎麼也接受不了,我心裡忘不掉你。」

  鍾傳強活了這二十一年,頭一回被個姑娘抱住,他全身僵硬,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張雅潔見他沒有推開,索性抱著就不鬆手了。

  馮玉姜一腳進門,正好看到兩個人這幅情形,她重重咳嗽了一聲,屋裡的兩個人趕緊分開,鍾傳強仍舊僵硬著一張臉尷尬發愣,張雅潔一副羞答答的樣子,紅著臉說:

  「阿姨,那個,我……我先回去了。」

  「山子,你跟她……」馮玉姜氣急地跺跺腳,說:「山子,我先跟你說,你要是非得跟這個天鵝好,你就不是我兒子!」

  「媽,不是我,是她……」鍾傳強開始結巴,「我根本就沒……唉呀!」說不清楚了,鍾傳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歎氣。

  「我不管你什麼她什麼,反正咱家這鄉下老土,咱高攀不起人家!你自己的惹上的事,你自己給我掰扯乾淨。。」

  馮玉姜氣呼呼地轉身離開,坐在自己屋裡生氣。打發掉一個劉金英,一轉眼又纏上來一個張雅潔,這山子,還真隨了他老子花心招女人的本事!

  反正,說一千道一萬,這門親事馮玉姜不想結,天鵝肉咱不吃你還能硬塞?

  ******************

  馮玉姜低估了人不要臉能到什麼程度。

  幾天之後,當初那個指著她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女人,張雅潔的媽,忽然腆著臉來找馮玉姜了。

  張雅潔的媽沒到家裡頭來,是找到飯店的。馮玉姜開了個包間,讓張雅潔她媽進去說話。

  「哎呀,你看,我今天來的匆忙,怪冒失的。這個事吧,怎麼說呢,咱做父母的也是沒想到,兩個孩子隔了這好幾年,到底還是要往一塊走,你說……哎呀,一張紙掀過去,過去的事吧就不說了。」

  張雅潔的媽一副高姿態,衝著馮玉姜笑。

  「我女兒回去說她跟你家傳強處在一起了,隔了這好幾年,也是這兩個孩子真的有情分。那什麼,當初我也有不對,我女兒回去一個勁埋怨我,我想著咱做父母的,還不都巴望著孩子好,既然他兩個情投意合的,咱這當媽的還能說什麼呀,大妹子你說是不?我今天來,我就是想咱兩個當媽的,咱說說聊聊,把話說開,省得心裡有疙瘩。」

  這是賴上了?馮玉姜並不記恨當年的事情,但是這張雅潔,掛上她那對父母,馮玉姜真心不喜歡。

  「這話怎麼說的?」馮玉姜沉著臉開了口,「我問過我兒子了,他就是在商場裡頭遇上了你女兒,你女兒主動幫忙給送電視機到家裡頭來,之後你女兒來過兩次,我家傳強並沒有主動去招引她,我還真不知道他兩個能有什麼關係!」

  張雅潔的媽臉色有些尷尬,想起女兒的囑咐,忍著性子說:「大妹,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我女兒是個規矩的女孩,跟你兒子如今走的那樣近乎,你這當媽的你不能打攔壩。話說回來,我女兒雖說沒考上大學,可也是有文化有工作的,還是城鎮戶口,她哪點配不上你家?」

  馮玉姜氣急了反而笑了。

  「你說的很對,你女兒哪點都能配上咱家,咱們家就是個鄉下老土,不敢高攀你們這城裡的高門戶,省得叫人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把話說開了,我兒子又沒怎麼著你女兒,你女兒自己貼上來的,咱家要不起,你捧著閨女你還能硬塞不成?」

  馮玉姜如今不是原先那個面疙瘩了,既然山子自己沒入心,這個張雅潔,絕對不能硬擠進她鍾家的門。衝著她那個媽,這親事她也絕對不要。

  張雅潔的媽臉上再也掛不住了。她本以為,馮玉姜一個發了點小財進了城的農村婦女,不難對付,給一個甜棗吃飽飽的,是帶著一種高姿態來跟馮玉姜拉近乎和好的,誰知道馮玉姜一點面子也沒給她留。

  「你說話你厚道點,你家是兒子,佔了我閨女的便宜,她一個姑娘家,你還叫不叫她做人?」

  「既然她一個姑娘家,就不要有事沒事往我家裡頭跑了,你說對不?」

  馮玉姜一句也不肯讓。兩個人的爭吵聲包間裡哪能包的住?鍾傳強推門進來,對張雅潔的媽說:

  「阿姨,我跟張雅潔本來也沒有什麼,那天她來找我,忽然就撲進我懷裡了,我從來沒怎麼著她。張雅潔她沒什麼不好,可是我真的對她沒那個感情,你不能硬叫我接受她吧?再說你跟我媽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覺著兩家人真還有臉面結親嗎?」

  「你們……鄉下土鱉,不識好歹的,你們欺負人!有本事你給我等著。」

  張雅潔的媽氣哼哼地抓起皮包,像一列開足馬力的火車,踩著半高跟皮鞋咯登咯登地離開了馮玉姜的飯店。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20 PM

第55章 惡人王

  馮玉姜沒想到要裝個電話那麼難,八十年代之前,裝電話得看級別,除了一些夠級別的領導幹部,個人是不批准裝電話的。八十年代中期個人可以裝電話了,普通人家負擔不起初裝費不說,還要先申請,申請遞上去了,裝電話的事情卻沒了回音。

  鍾繼鵬帶著剛子和小五進城來,頭一件事就是跟馮玉姜說電話的事。

  「還不知道要等到哪天呢!說是咱一整個鄉還沒有私人家庭裝電話的,就算批准了,還得給咱專門弄一條線路,少到底也要等上個幾個月的。當初供銷社裝電話,交了好幾百塊的初裝費,足足等了大半年才裝上。」

  馮玉姜無奈了。她不過就是想裝個電話聯繫方便,畢竟家裡的飯鋪子也要時常問問管管,跟鍾繼鵬也能好聯繫,卻並不知道那時候裝電話也不簡單。她記得上輩子九十年代,農村家家裝電話成風,還尋思現在無非是花點錢就能給裝呢,馮玉姜暗暗笑話自己要求太超前了點。

  「裝個電話還真費勁,我原先哪知道這麼麻煩!」

  「就說你也太闊氣了,瞎想。你看誰家花那老些錢裝那東西做什麼,有錢沒地方花了。叫我說,乾脆就不裝了吧!」

  馮玉姜說:「我不是想有個電話方便點嘛!我要有事找你,還得專門坐一趟車跑回去。」

  「說的也是,你說咱這一家子,你領著兩個大的在這邊城裡,我這陣子領著兩個小的在那邊鄉下,等兩天山子跟二丫開了學,咱一家人分在四下裡,這還像個家嗎?」

  「等開了學,剛子和小五我帶著,你自己擱家裡頭輕快吧!」馮玉姜笑。

  「你說我這老婆孩子一大堆,反倒混成光棍了!」鍾繼鵬嘴裡叨咕。

  這幾年,馮玉姜跟鍾繼鵬漸漸培養出了一些默契,鍾繼鵬不阻攔她想做的事,她也會給足鍾繼鵬大男人的面子,包括鍾母的事情。

  「你不嫌累,你沒事就坐車到這邊來。」馮玉姜說,「再說你供銷社那個工作,叫我說也沒啥幹頭,要不你辭職算了。」

  「胡扯!我那是正兒八經的工作。」

  馮玉姜沒再多說,反正,再過幾年供銷社也該關門解散了。

  正當上午十分,飯店裡早餐早賣過去了,中午的飯點還沒到,廚師跟服務員摘青菜,剪辣椒,切菜切肉,各自忙碌著。鍾繼鵬看著一圈,怪滿意的。

  「這個店,叫你開起來了。你說我怎麼就沒看出來你個慫女人還有這能耐呢?」

  「你說誰慫女人?」馮玉姜瞪他。

  「呵呵,打是親罵是愛,我這不是想你了嗎?」瞅著近處沒人,鍾繼鵬湊過來說賤腔,馮玉姜沒好氣地推開他。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這兩天把我煩死了。」

  「咋啦?」

  馮玉姜就把張雅潔的事跟鍾繼鵬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鍾繼鵬眉頭一挑,咋咋呼呼地說:

  「娘的,這你情我願的事,還有狗皮膏藥貼身上揭不掉的?他家閨女臭市了吧?」

  臭市,是當地人說某樣東西價錢低賣不出去的意思,也叫「爛市」。

  「山子呢?這小玩意,二十出頭的小青年,連個硬糊上來女人都擺不平,他上的什麼大學?窩囊大學是吧?」

  鍾繼鵬其實想說,想我鍾老四,只有我招引女人的,沒有哪個女人能硬糊住我的!當然,這話他再愣也不會往外說。

  鍾傳強是叫張雅潔約出去的。鍾傳強想想,見一面他兩個當事者把話說清楚也好,張雅潔本來約他去城外頭小河邊,鍾傳強沒答應,改在了新華書店旁邊的林蔭路,人不會太多,也不會四下沒人。

  鍾傳強不敢再跟她獨處了。

  張雅潔穿著粉紅碎花的連衣裙來的,看得出精心打扮過了,一見鍾傳強,眼睛立刻就紅了。

  「傳強,我媽那天去你家,不是我叫的,我沒讓她去……」

  鍾傳強說:「反正你媽到我家來,話也都說開了。你今天還找我幹什麼?」

  「傳強,你媽……她到底為啥不喜歡我?那天我們兩個……我們不是已經和好了嗎?我知道我不是大學生,我文化配不上你,可我對你是真心喜歡的,我也有工作,我不拖你後腿。我們是有真感情的,我一定好好對你,你媽她不應該阻攔我們。」

  「張雅潔,你別拿我媽說事,我媽她沒得罪你,倒是你家,是怎麼對我們的?」鍾傳強的話帶著一絲怒氣,「這些都不重要,你倒是說說,我答應你什麼了嗎?我給你什麼許諾了嗎?我跟你,什麼關係都沒有,請你不要再這樣了。」

  「傳強,你怎麼能這樣對我?那天我們明明……是不是你媽嫌棄我?傳強,她是你媽,就算她不喜歡我,我也一定好好孝順她,求你不要拋棄我們的感情!」

  鍾傳強深深吸了幾口氣,看著張雅潔淚眼盈盈,心裡一陣煩惡。他當初,怎麼會覺著這個女人文雅可愛?

  矯揉造作的女人,能叫男人一時迷惑,卻也容易叫男人厭惡。

  鍾傳強此刻就滿心厭惡地說:「張雅潔,你聽好,不是我媽不喜歡你,是我不喜歡你,除了當年那幾張讓你父母拿去做罪證的紙條,我對你根本就沒做過什麼,我現在根本不喜歡你,請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張雅潔掩面抽泣。

  「我知道,你家在這縣城裡有一點影響力,你媽要是願意再張揚,就使勁鬧吧,反正我跟你不可能,張揚出去,你又能有什麼好名聲?我是男的,我反正不怕,我也耽誤的起,至於你,你自己看著辦吧!張雅潔,你是個女的,應該有自尊,別叫我看不起你。」

  鍾傳強說完,轉身就走。張雅潔愣愣地站在原地看他走遠,忘了再哭。嫁給鍾傳強,她有面子還有裡子,她不過是為了要幸福,一個女人為自己打算,她有什麼錯?

  張雅潔差點咬碎了一口白牙。

  馮玉姜並不相信張家能怎麼著,張家是閨女,人家看不上不要她,她能有什麼臉來張揚?然而鍾繼鵬不這樣想。

  「你開著個飯店,她心裡記恨咱家,想給你找點麻煩還不容易?你還當外頭人都跟你一樣,就一個心眼兒?」

  「那我能怎麼弄?我怕她使壞,我還能把這個飯店關了?」馮玉姜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不管他。」

  ******************

  張雅潔是聰明的,她只想死纏爛打拿下鍾傳強,並不想鬧僵鬧大,張雅潔的聰明就在於她不會去做對自己沒好處的事,就像鍾傳強說的那樣,鍾傳強要是鐵了心不要她,鬧一場有用嗎?這事張揚出去,她還怎麼再找旁人?

  遺憾的是她有個愚蠢的媽。

  張雅潔回到家裡,滿臉哀怨,淚光瑩瑩,飯都不肯吃,張雅潔的媽居然真的生出了給女兒出氣的心思。倒是沒來暗的,她直接上門來問罪了。

  第二天下午,張雅潔的媽領著兒子和娘家三個侄子來到馮玉姜的飯店,進了門,張雅潔的媽一把推倒了一張長條餐桌,嚷嚷道:

  「姓鍾的,你給我出來,你坑了我女兒,還想就這麼完了?」

  馮玉姜從廚房出來,見張雅潔的媽叉腰站在飯店前廳。這時間沒在飯點,前廳只有三個客人在喝閒酒拉閒呱,見到這情形,索性付錢走人了。服務員跟廚師悄悄伸頭出來,小聲議論著。

  馮玉姜走過去,站在兩三步遠反問道:「我兒子一沒摟她二沒抱她,也沒跟她談戀愛,怎麼就坑她了?這樣的事情你還能上我門上來吵吵,你還知道人是怎麼丟的吧?」

  「你說沒有就沒有?你兒子欺騙我女兒的感情,還想就這麼便宜了他?」說著叫帶來的四個小青年:「你們給我看著,今天他不給我個交代,我非把這裡砸個稀巴爛不可!」

  鍾傳強跟二丫來到前廳,鍾傳強掃了一眼那幾個人,說:「要砸是吧?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家的東西!」

  二丫也在一旁嗤笑:「你覺著領了幾個人,你就能訛人了是吧?狗多不吃人。話說回來,就衝你這個樣,你那個閨女誰還敢要!」

  張雅潔的媽給這話激得喘粗氣,幾步竄過來,張著個巴掌就想去抽二丫,二丫往後頭一閃,順手推了她一把,馮玉姜一看趕緊過來護著閨女,三個人就推搡到一塊去了。

  剩下那四個小青年一看,呵,動手了?其中一個猛地就推倒了另一張餐桌,桌上的茶杯稀里嘩啦摔在地上。鍾傳強幾步跨過去,兩個廚師這時也過來了,三對四,也吵吵嚷嚷地推搡起來。

  「你媽個X,到我門口來撒野了?」忽然一聲大吼,鍾繼鵬暴躁地衝進了前廳,一手拎著一把菜刀,凶神一樣地往幾個小青年跟前一站,抬刀一指:

  「來來來,我今天看著給你們砸,你們要是不把這個店砸光,你們就不是他媽人養的!」

  說著,鍾繼鵬砰地一聲,把右手菜刀剁在旁邊餐桌上,菜刀直直地立在了餐桌上,鍾繼鵬緊接著把另一把菜刀換到右手,指著那幾個人:

  「來,來,要撒野的抓緊!」

  就說是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鍾繼鵬這幅拚命的架勢,幾個小青年心裡也怯了。

  張雅潔的媽瞥見鍾繼鵬拎著刀進來,一閃神,叫二丫一把推了個趔趄。鍾繼鵬隨即把刀對著張雅潔媽一指,菜刀離她的臉也就半米遠,鍾繼鵬招呼:

  「來來,你過來,我兒子把你閨女怎麼著了?她是少皮了還是少毛了?你說出來,你說出來我給你磕頭賠禮!」

  張雅潔的媽一看這情形,也不敢跟鍾繼鵬拚命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來。

  「你姓鍾的欺負人,你欺負我一個女人……」

  玩這招了?

  鍾繼鵬菜刀一揮:「哎,這話你可說清楚,我怎麼著你一個女人了?我沾你了我碰你了?那幾個鱉羔子不是你領來鬧事的?你家的女人都是狗皮膏藥嗎?逮誰貼誰,你他媽不把話說清楚,我剁了你個龜孫子。」

  鍾繼鵬這話說得二丫差點笑出來。馮玉姜實在也厚道的過分了點,過去輕輕扯了扯鍾繼鵬的胳膊,鍾繼鵬眼睛一橫,衝著馮玉姜呲吧道:

  「慫女人,你給我閃遠點。我鍾繼鵬混了大半輩子了,我還沒見過這樣的,有豬頭找不著廟門,拿著自家閨女硬塞給我是吧?」

  張雅潔的媽被兒子拉了起來,氣哼哼地丟下一句狠話:「你們給我等著!」說完,抹著鼻涕眼淚就想走。鍾繼鵬往門口一堵,說:

  「你說清楚,我等著什麼?我鍾老四是惡人王,我還就不怕有人跟我找事兒,你能找著我家,我也能找著你家,我要是有啥麻煩,你也小心點!」

  張雅潔的媽落荒而逃,一場鬧劇就這麼收了場。

  所以說,對付渣渣,馮玉姜還是不行。像張雅潔父母那種人,自詡是高人一等的人類,碰上粗暴蠻橫的鍾繼鵬,什麼姿態招數都成了白搭。

  鍾繼鵬把剁在餐桌上的那把菜刀猛地拔下來,拿刀一指鍾傳強:

  「你這個東西,怎麼就不長點血性!」

  鍾繼鵬熊更扒拉地往後頭走,馮玉姜趕緊跟了上去。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21 PM

 第56章 鍾小五

  鍾繼鵬手拎雙菜刀趕走了張家那幾個人,轉身熊更扒拉地往後頭走,馮玉姜趕緊一溜小跑地跟了上去。

  鍾繼鵬進城這兩天,實在也沒啥事可幹,飯店裡的事他又不願情插手,作為大牌沙豬鍾繼鵬,他廚房不想進,盤子不願端,就領著剛子跟小五玩了。小五剛才鬧著要玩「騎大馬」,沒有現成的滑溜棍子,這鍾繼鵬是絕沒經過什麼公德教育的,拎著個菜刀去屋後頭砍了根綠化的樹枝,站在屋後頭給小五削棍子,剛子跟小五圍著他看。

  騎大馬,這個小男孩子都會玩,所謂的「郎騎竹馬來」。

  鍾繼鵬就在這時候聽到了前頭吵吵的聲音,他覺著不對勁,拎著菜刀便從院子側邊的小門進了飯店,一聽是張家那蠢女人來鬧事,隨手從水池子旁邊又拎了一把殺魚的菜刀,氣勢洶洶地就衝進前廳去了。

  飯店嘛,當然缺不了菜刀。

  鍾繼鵬這會子氣哼哼進了後屋,後屋本來是留給廚師住的,這兩天鐘繼鵬白天在飯店裡轉悠,便在裡頭佔了張小床給小五有時候睡覺。鍾繼鵬把兩把菜刀往地上光當一扔,一手抄起床上小五的衣服和零食袋子,指著馮玉姜說:

  「趕緊拾掇拾掇,走家。娘的,我今天要不是碰巧來了,你娘幾個還不叫人欺負死?回家去,這破地方咱不呆了。擱這兒受旁人的氣,傳出去我這臉還要不要了?」

  都說驢強驢強,馮玉姜心裡頭清楚,鍾繼鵬要是上了強,驢哪能比過他?馮玉姜拉著鍾繼鵬坐下,倒了杯水塞到他手裡頭,放緩了聲音勸道:

  「你先消消火,看你氣的,不是都叫你打走了嗎?」

  「我打走了?我另天要是不擱這兒呢?」鍾繼鵬端著水一口喝乾,放下杯子說:「到底你是個女人,今天孬好還有二丫跟山子呢,你說往後你一個女人,帶著剛子跟小五兩個小的,你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城裡頭混,怎麼說怎麼不叫人放心。我看你還是算了吧,跟我走家。」

  幾句話說的,馮玉姜心裡頭不發暖那是假的。這鍾繼鵬缺點一大堆,有個什麼事,家裡大人小孩都要看他臉色,可就是有一條,我鍾繼鵬的女人,受我的氣行,受你外頭旁人的氣,不行!誰敢欺負到我頭上來,你試試?

  馮玉姜知道這頭強驢是當真的,在鍾繼鵬想法裡,這娘幾個還是呆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好,就像老母雞張著的翅膀,小雞走遠了它不安全啊。

  馮玉姜見他正在氣頭上,不好再硬跟他拗著來,便安撫說:「行啊,這個事咱再商量,這眼看就該吃晚飯了,消消氣先吃飯,行不?」

  他兩口子在這兒說話,剛子跟小五一人摸著一根削得滑溜溜的細木棍,趴在門旁探頭探腦。聽見馮玉姜說吃飯,小五咕咚咚跑了進來,自動爬上鍾繼鵬的膝蓋,笑嘻嘻地說:

  「吃飯。我要吃大魚。」

  小五說著,伸出兩隻小胖爪去拍鍾繼鵬兩邊的腮幫子,鍾繼鵬本來正黑著一張臉,叫小五這麼拍來拍去,有心要發煩,卻又捨不得小兒子,便不由得放了臉。他抓住小五的小手,叫馮玉姜:「那你去炒魚。」

  馮玉姜去廚房,撿著那新鮮可口的,也不要廚師幫忙,自己動手做了六個菜,辣椒炒河蝦、清炒花菜、老醋花生米、燉排骨,一個紅燒鯧魚,這鯧魚肉質細嫩亂刺少,適合小五吃,最後再來一個青辣椒炒雞蛋,鍾繼鵬就愛吃這個。

  天傍黑,飯店裡客人開始多起來,前廳裡上了好幾桌三五小聚的客人,後頭宴席也開了兩桌。馮玉姜把旁的事交給了廚師,一家人在後頭用了個空閒的包間,坐下吃晚飯。鍾繼鵬弄了瓶小酒,二丫主動給鍾繼鵬倒滿一杯,笑嘻嘻地說:「爸,你今天真威武。」

  「媽媽的,你爸今天要是不威武,你們幾個還不完蛋。」鍾繼鵬喝了一口酒,夾了一筷子青辣椒炒雞蛋,吃著說:「我擱家裡也炒這個吃,姜嫂給我炒,怎麼就不跟你媽炒的這個味一樣?還是這個合我的口路。」

  「姜嫂炒菜手藝不差,你那是吃習慣了。」馮玉姜說。

  鍾繼鵬二兩酒下肚,一盤子青辣椒炒雞蛋也幾乎吃光了,那盤子老醋花生米他也喜歡,花生米小火溫油炸熟了,加上洋蔥、黃瓜和胡蘿蔔切成的小塊,香醋醬油再加花椒粉拌勻了,用來下酒十分可口。鍾繼鵬便問馮玉姜:「這又是你弄出來的新菜?」

  「嗯,跟旁人學的。老醋去油膩,跟油炸的花生米最搭配。」

  鍾繼鵬喝過了酒,叫二丫:「我不想吃米飯,你去給我弄點豆腐,搗點青椒蒜泥澆在上頭。」

  馮玉姜叫住二丫說:「吃豆腐當飯能行嗎?二丫你去看看,有什麼現成的湯盛一碗來,別太油了。」

  二丫答應一聲就去了,不多一會子端來一盤豆腐,還有一碗老雞湯打底的茼蒿湯。

  「二丫是個好東西,性子隨我。你說山子這性子,粘粘糊糊,面了吧唧的,怎麼就不隨我?隨你!」鍾繼鵬說著拿筷子指馮玉姜。

  旁邊二丫聽了抗議:「爸,你要說就說我是好孩子,怎麼說人家好東西呢?」

  鍾傳強嘴裡嚼著飯,低了頭。

  「爸,媽,是我不好,可我也沒招惹她……」

  「你沒招惹她,可你一個大小伙子,叫個女人逼成這樣,還連累上家裡頭了,你自己覺著有沒有臉說?這個性子,你將來要吃虧的。你現在上大學也是,將來工作了也是,咱一個大男人,不管什麼時候要硬氣氣的,不能那麼面。」

  鍾繼鵬教育孩子的方法那就是沒有方法,直截了當,一是一二是二,你指望他有什麼「賞識教育」之類的,估計再過二十年也不可能。山子低頭無語,二丫也是想幫她哥解圍,便轉移話題。

  「叫我說,她家人太不要臉面了,這樣也跑來鬧,咱今天就不能便宜了她,真應該叫她賠償損失。」

  「摔了兩隻杯子,不值當再理她。最大的損失就是你爸把我那餐桌剁了個口子。」馮玉姜這麼一說,二丫噗嗤笑了。

  小五吃飽了就往外跑,鍾傳強趁機跟著小五出去了,不大一會子二丫跟剛子也吃飽出去玩了,屋裡剩下他兩口子,馮玉姜看看鍾繼鵬,氣好像消的差不多了吧?

  「你別那麼呲吧山子,他也沒犯什麼錯不是?誰知道遇上這家人孬出格。你個大老粗,你不能非叫山子也當個大老粗吧?」

  鍾繼鵬眉頭一挑,說:「男人粗點有什麼不好?」說著要笑不笑地斜眼瞅瞅馮玉姜,馮玉姜橫了他一眼,沒搭理他。

  「養兒如羊不如養兒如狼,山子吧,太老實了。」鍾繼鵬慨歎,「我看今天這樣子,要是你娘幾個在這城裡遇上什麼事,倚靠誰去?咱反正不缺吃不缺穿,比一般人家強得多,不如把這個飯店轉手回家去,一家人在一塊過日子,多好。」

  「你說,你在跟前的時候總是想磨牙,你不在我身邊吧,有時候還真不行。」

  鍾繼鵬咧嘴笑:「女人就是女人,男人不在身邊哪行?」

  馮玉姜便試探著說:「那你乾脆跟我到這邊來吧,就像你說的,一家人分在好幾下裡,真是不像個家了。」

  「說得輕巧,我怎麼來?我那工作不幹了?」

  馮玉姜說:「可是我回去也不行啊,這個飯店掙錢比家裡還多,現如今誰跟錢過不去?咱家孩子多,二丫眼看也考大學了,趁著年紀還輕多掙點錢,不是給孩子打個好基礎嗎?你能不能想想辦法,調動到這邊來?」

  「不容易。調到這邊,這邊供銷社早改成供銷商場了,沒那麼簡單。」

  「你想想法子,關係都是找出來的,誰幫了咱咱也知道他的人情不是?」

  「你以為後門那麼好找!」

  ******************

  一轉眼暑假開學了,鍾傳強跟二丫回了學校,馮玉姜托了個常來吃飯宴請的顧客,是當地的文教助理,給剛子轉學到了一個初中學校,也把小五接了過來上育紅班。那時候叫育紅班,不叫幼兒園。

  張家鬧事之後,加上剛子、小五都跟馮玉姜過來了,鍾繼鵬往城裡頭跑的就勤了。通縣城一共兩班車,正好在一早一晚,下了班天還大早,多數時候他跳上班車就進城了,第二天一早他再坐車回去上班,反正公家的單位,遲到個一時半會的也沒人能怎麼著他。

  「可能是要老了,玩心也沒了,出去找人下棋都沒意思。回到家一個人擱屋裡亂轉,幹什麼都彆扭。你說我整天這樣跑,掙那點工資都扔路上去了。」

  馮玉姜笑:「還正當年呢。再說老了好,老了就老實了。」

  小五上了一星期育紅班,老師找到家裡來了。老師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胖墩墩的,一臉和善的笑。

  「小五媽,我看小五這孩子聰明,你不如送他進一年級算了,比育紅班裡學的東西多。」

  馮玉姜忙問:「是不是小五擱育紅班裡不聽話了?育紅班不想要他了?」

  老師說:「這話從哪裡說的?我那育紅班不是跟小學一個院子嗎?人家一年級的老師上課教學生念拼音,小五坐在門口玩,比裡邊的小孩學得還快。問他幾歲他說六歲了,這不是,一年級的老師托我來給問問,你願意的話叫他上一年級算了。」

  那時候,大多數小型的育紅班都是依托小學校辦的,也就歸小學校管。

  馮玉姜有些為難,說:「虛歲六歲,小五他是農曆六月裡生的,這才剛剛滿五整歲,他能上學嗎?」

  「能,你不知道,一年級那屋裡有比他大三四歲,還沒有他學的快。人家老師在屋裡教,他趴在門口地上玩,下了課屋裡的小孩那老些不會的,人家小五都能念出來。教他背詩,教幾遍就背的呱呱的。要不一年級老師哪能非叫我來給問問你,誰不喜歡好學生?」

  「真噠?」馮玉姜簡直高興壞了。

  馮玉姜自己文化不高,勉強能認識常見的字,鍾繼鵬也高不到哪兒去,二丫跟山子倒是有文化,一個暑假給剛子補習了幾天功課,教不會,教著教著就發煩,尤其是二丫,教了兩道題就衝著剛子嚷嚷:「剛子剛子,你腦子裡都裝的什麼呀?豆腐渣還是地瓜葉?」

  至於小五,在家人眼裡他玩好吃好就行,上學怎麼也得等個兩年的吧,根本就沒有誰教過他什麼,馮玉姜本來還有些自責,有文化的人家,孩子也能多教教,趕明兒上學成績也好。

  這樣看來,鍾小五同志不憨?還怪聰明伶俐的?

  那行吧,上小學就上小學,上一年級跟上育紅班,都在一個院子裡,反正都一樣送去。

  馮玉姜痛快地就答應了,甚至忘了要等鍾繼鵬回來跟他商量再定。鍾繼鵬晚上回來,忍不住埋怨:

  「這麼一點點的小孩子,奶味都還沒跑光,你就叫他上一年級?太小了。你等著看吧,非叫人家大小孩欺負不行 。」

  那時候,按規定小孩是七週歲上一年級,並且農村小孩動不動就等到八、九歲再上學,二丫輟了一回學,就不用說了,山子也是九歲上的學。

  馮玉姜說:「人家老師來要的,咱還能不搭理?人家老師說行,就讓他試試吧,不行明年留級,反正他年齡小。」

  結果,鍾小五同學第一天上學,就哭了鼻子。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2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6 01:57 AM 編輯

第57章 毀名聲

  鍾小五頭一天上學,是哭著鼻子回來的。

  馮玉姜在廚房裡頭忙著試驗她的燒老公雞,小學校離得不遠,便隨口叫一個服務員去幫忙接來。服務員領著小五回到飯店裡,馮玉姜一看小五擦著鼻涕抹著眼淚的,嚇了一跳,趕緊擦乾淨手過來抱起他。

  「怎麼啦?哭什麼?」

  小五說:「沒哭什麼!」

  「沒哭什麼你幹嘛哭?」

  小五說:「人家都哭。就要哭。」

  一年級小孩,原先自由慣了玩慣了,才上學一個星期呢,就像那剛剛拴上繩子的小牛犢,他在裡頭不自在啊,下午放了學,有幾個孩子一看見家長就哇哇哭鬧起來,結果,鍾小五同學就稀里糊塗跟人家幫著哭了。

  馮玉姜又好笑又心疼,哄他說:「不哭了,你不喜歡上學?要不明天咱還上育紅班吧。」

  那時候育紅班不像小學,老師也就是看著小孩玩,不用教學習,不用給規矩,看好孩子就行了,再就是教教兒歌遊戲什麼的。小學一年級他不一樣啊,要上規矩的。馮玉姜覺著有點擔心,怕小五這麼個小人人不適應,還是給他上育紅班算了。

  鍾小五同學搖頭:「不要,育紅班裡小孩也哭,還打架,還搶我糖,還尿濕褲子。一年級好玩。」

  第二天小五好好地回來了,沒哭也沒鬧。第三天鐘繼鵬來的早,趕著去接小五放學,誰知道小五一出來,又在哭鼻子。

  鍾繼鵬一張閻王臉就黑了。

  「小五,跟爸說,誰欺負你了?爸揍他。」

  小五說:「沒欺負我。」

  「那你哭什麼?」

  哭什麼?這個問題好笑了。下午上課,小五旁邊的孩子調皮搗蛋,不聽講課就算了,還拿練習本團成紙彈子丟著玩,老師一生氣,一邊大聲呵斥,一邊拿著個小棍子敲了那孩子兩下。

  人家那孩子皮糙肉厚,根本沒當回事,旁邊鍾小五同學卻給嚇哭了。

  「咱明天不上一年級了,咱還去上育紅班。育紅班好玩。」鍾繼鵬抱著小五往家走,本來想教訓幾句男孩子要大膽的,不知怎麼一碰到那軟乎乎的小身子,看著小臉蛋眼淚汪汪的,鍾繼鵬話到嘴邊就變了。誰叫小五他人太小呢?

  不上一年級了。小五本來點頭同意了的,結果第二天一大早,小五起來就找書包。

  「我書包呢?老師說今天要背書,還要數數。」他好像早忘了頭天的事,自動又去上學了。

  看樣子,鍾小五上學比他三哥剛子肯定強。

  ******************

  鍾繼鵬這天晚上回來,跟馮玉姜說起了鍾老大家的事情。

  三壯有下落了。這個玩意,氣死了他奶闖了禍,自知叫鍾繼鵬逮到一頓能打死他,出事之後便跑了,一直也沒聽到什麼音信。結果呢?

  「他跑到西鄉里,自己把自己給人家招女婿了。」

  鍾繼鵬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氣憤加痛心,侄子給人家招女婿,怎麼說都是有點掉架的事情。

  「唉,都怪我哥沒用,家裡孩子也是,一個比一個不爭氣。」鍾繼鵬歎著氣,「還有四巧,上個月說婆家了,接了人家的東西,前幾天人家男方叫親,回來家又說看不中要退婚,小閨女孩不注意名聲,哪有這樣折騰的!」

  那時候農村青年男女幾乎還都是媒人給牽線搭橋,兩下裡覺著條件合適就見見面,兩頭看中了,男方要給女方買一身身衣裳,家境好也有買兩身的,包括圍巾鞋襪,從頭到腳買好了,女方接了東西,這親事就算定下了。定親不久男方就會托媒人「叫親」,接女方上門去看看家,像樣開兩桌,男方親戚朋友的都來見見面,公婆包一份滿意的紅包,這叫「小啟」,也就是小定,小定之後男女雙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來往了。

  小閨女孩叫到人家去了,小定的宴席吃了,紅包收了,風俗上還要擱人家裡過一宿,雖然一般人家不會安排他兩個同居,但總是在人家過夜了。回來家說:我看不中了。這不是缺心眼少肝肺嘛!你早幹嘛去了?

  話說回來,小定之後再退婚的不是沒有,到他家真正跟男方接觸了,發現這個人有問題,退婚也能行,跟媒人把話說清楚,東西紅包都退回去,自覺補償男方的損失,這也算合乎規矩。

  問題就在於,四巧來到家就把人家給買的衣裳穿了。男方本來就有氣,便要求鍾老大家按原價退錢補償,鍾老大家的卻捨不得錢,還說人家的衣裳根本不值那老些錢。衣裳是男女雙方一塊去買的,鍾老大家的理由是你買貴了,你笨蛋不會講價買貴了不能賴給我。為這個居然跟人家鬧上了,弄的人盡皆知。

  「這不是自毀名聲嗎?迎風臭十里的事。」

  鍾繼鵬底子上總有些封建,比如他十分重視小閨女孩的「名聲」,在大丫的事情上就偏激受制,眼下四巧這個事,真是讓鍾繼鵬覺著丟光了老鍾家的臉面。

  「大嫂這事辦的,的確也少腦子。」馮玉姜說,「不過四巧要是發現不合適,早退婚總比後來再懊悔強。」

  「別提了,她要是真發現哪裡不合適倒也罷了,她這頭說了婆家,接了人家的衣裳,那頭自己看中一個,鄰村的,也不知那個男的瞎了什麼眼,跟四巧偷偷摸摸好上了,那男的父母嫌他家做事不地道,看不上四巧,死活不同意。這事弄的,這頭沒退開,那頭胡亂掛。」

  馮玉姜半晌無語。這事弄的,也太那啥了。

  「你勸勸你哥,退婚了,就趕緊把錢賠給人家。」

  「我賴管他!他要是能聽我的,能混到這種地步?死狗搓不上牆頭去。咱以後離他一家子遠點,老死不搭腔才好,省的他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對咱家小孩影響不好。」

  馮玉姜聽鍾繼鵬罵他哥「死狗」,忍不住笑出來。原先鍾繼鵬就算不喜歡他哥,多少還是顧及的。看來這回鍾母的事,是真叫鍾繼鵬惱得慌了。

  馮玉姜鄉下還有兩畝地呢,照例是種了一畝花生一畝豆子,收花生的時候馮玉姜交代好飯店,回去了兩天,把花生收一收。另外,她還想到一件事沒辦。

  本來就一畝地,馮玉姜出錢找了個村民跟她搭把手,一天下來也就收完了。鍾傳軍牽了鍾老大家的驢車,幫著馮玉姜把花生拉回家。

  鍾傳軍趕著驢車,馮玉姜跟在後頭,迎面碰上了鍾老大兩口子。鍾老大家的看見馮玉姜,翻個白眼,陰陽怪氣地說:

  「城裡人還知道來家啊?你看我這兒子,白養了,我忙死累死都不來跟我幫把手,倒是跑去旁人家溜溝子。」

  「溜溝子」是當地土話,指的是溜鬚拍馬,巴結有錢有勢的人。

  挖苦完了馮玉姜,又呲吧自己兒子:「我說你牽我的驢車幹什麼呢,牽著我的驢,幹著旁人家的活,怎麼沒見你來跟我幫忙?沒有良心渣子的。」

  馮玉姜聽了來氣,娶個媳婦隨婆婆,這鍾老大家的越來越有幾分像鍾母了。鍾老大家的這個態度,一方面是尖酸刻薄的紅眼病本性,另一方面,馮玉姜尋思跟三壯有關。男的招贅,按農村風俗跟閨女出門子差不多,至近親朋在他離家前來聚聚,也要給點禮錢之類的。三壯氣死了他奶自己跑去招贅,鍾繼鵬沒抓到他問罪就算了,就壓根沒理會這事。

  擱在鍾老大家的心裡頭就變味了,我兒子喜事,你沒來,你該花錢你沒花,這就是你對不住我。

  「大嫂,真巧遇上你,我正好找你有事。」馮玉姜攔住鍾老大家的。「我那四畝半地,原先給你種是為了養他奶的,現在他奶過世了,我那地你是不是該還給我了?正好你秋末頭莊稼收完了,下茬你就別種了吧。」

  鍾老大家的這幾年種著馮玉姜的地,早當作理所當然了,這下子馮玉姜提起這個茬,鍾老大家的臉色就變了幾變,剛才還在冷嘲熱諷呢,硬生生擠出了一點難看的笑容。

  「他嬸子,你看你說的,你現在發財進了城,你忙你的,那點地我幫你種著,省的你挨累。」

  「那也行,你按照原先抵的糧食給我。現在糧食產量高了,說起來你還得給我漲點兒。」

  「咱兩家誰跟誰呀,一母同胞親兄弟,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講人情!」

  「我倒是想講人情,傳軍牽個驢車給我使你還得呲吧他。」馮玉姜索性直截了當地說:「我不要你的糧食,我那地,就不用你種了。」

  「你反正沒工夫種那老些地,你不給我種你給誰種?」

  「那你就不用管了,我給誰種,誰還得知我點人情呢!」

  「自己家人你不給種,你給二姓旁人種,你這不是絕情嗎?」

  「我絕情,我的地我自己還不當家了?我白給你種還落不著半個好,那就按旁人家買地種的規矩,一畝地你一年給我多少錢?少一分也不行。」

  馮玉姜終究把那四畝半地要了回來,多少有點賭氣的成分,並且她心裡是有打算的,那地,她是想給傳軍種。

  傳軍媳婦擱飯店裡頭幫忙,還算勤快肯幹,馮玉姜回去就把她叫來,跟她說那地給她種了。

  「你婆婆要是問你,你就說我硬塞給你的。」

  傳軍媳婦說:「我就說我要種的,她能怎麼著我?四嬸子處處照顧我們,倒是我婆婆她,整天沒有好臉給我,嫌我只生了個小丫頭子,看見我就白眼黑眼的。這陣子叨咕我趕緊生二胎,現在罰款那麼多,我生得起嗎?再說我懷二胎就一定能生個男孩?再是個丫頭,她還不得天天來罵我!」

  傳軍媳婦說著抹起了眼淚:「小丫頭怎麼啦?小丫頭就不是人了?她也太過分了。」

  馮玉姜安慰她說:「別理她,你就當沒看見,這年頭閨女比兒子有福氣多了。只要你跟傳軍爭氣,把日子過好了,比什麼都強。」

  叫馮玉姜高興的是,姜嫂子把個小飯鋪管得有板有眼,因為生意好,經過前陣子馮玉姜同意,又找了一個服務員,是服務員兼會計彩霞的本家親戚。馮玉姜平時來的少,小飯鋪經營正常,賬目也清楚,馮玉姜十分高興。一高興,就允給了姜嫂子一個大紅包。

  「多虧有你了,等到年底,飯鋪子的盈利我給你半股當分紅,再有半股分給幾個服務員和廚師。」

  半股,指的是百分之五,算起來可是一筆不小的錢,姜嫂子連聲感謝,不免就更用心了。

  馮玉姜當然沒學過什麼經管理論,她只知道一個樸素的道理,飯鋪子的好壞跟管理人綁在一塊,她才能更用心,才能當作自家的事情辦。

  ******************

  入冬以後,天越來越冷了。飯店打烊一般早不了,平時就在八九點鐘,這天晚上一桌子年輕人喝酒閒聊,整整喝到了小半夜,飯店裡也不好攆,好不容易那桌客人走了,已經十一點多鐘了。

  馮玉姜叫服務員們趕緊收拾了休息,自己動手關上飯店的大門。開飯店其實是很辛苦的,一大早就要趕去買菜,晚上的時間更是早晚不定。馮玉姜跟廚師小趙合力鎖好門,心裡慶幸鍾繼鵬現在每天回這邊來,要不然家裡兩個孩子還真怕照顧不好。

  就在這時,遠處影影綽綽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朝這邊跑過來,遠遠叫著:「等一等!等一下子!」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2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6 02:00 AM 編輯

第58章 落難人

    馮玉姜正打算關門打烊,遠處影影綽綽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朝這邊過來,遠遠叫著:「等一等!等一下子!」

  這老晚了,怎麼還有人來?馮玉姜跟廚師小趙驚疑地對視一眼,多少有點打怵,這夜半三更的,四處不見人,誰知道會不會跑來個什麼壞人?但想到飯店裡好幾個人,還是停住了關門的動作。小趙壯壯膽,喝問道:「誰?幹什麼的?」

  來人小跑著走到近處,藉著飯店門裡的燈光隱約看得出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中等身材,長相倒不差,身上只穿了一件毛線衣,瑟縮著身子,抱著胳膊直發抖。

  來人一開口上下牙直打架,明顯是凍壞了。

  「我是外地來的,落了難,想到你家討口熱水喝行不?」

  小趙猶豫地看看馮玉姜。馮玉姜見那人寒冬臘月的只穿著單薄的毛衣,看起來也不像壞人,便不由相信了他的話,招呼道:「你進來吧!小趙,你去廚房看看有什麼現成的,給他端碗熱水,弄點吃的來。」

  年輕男人遠遠看著燈亮過來的,那時候也沒有霓虹燈廣告牌啥的,進了門,才發現是個飯店,便站在那兒猶豫了,望著馮玉姜說:「大姐,你這是飯店?我沒錢。」

  「沒錢也坐下喝碗熱湯,誰還沒個難處。」馮玉姜說著,自己轉身去後頭找了件廚子的黃大衣,遞給那人,說:「先披上。」

  小趙很快端了一碗冒著熱氣的丸子湯,這季節用的蘿蔔丸子,加上蔥絲、芫荽,隨便什麼熱湯一澆就行了,最省事。小趙胳膊底下夾著幾張煎餅,順手還端了小碗辣椒油來。馮玉姜伸手給他加了一勺辣椒油,說:

  「店裡打烊了,你先將就喝口湯暖和暖和吧,煎餅管夠。」

  年輕男人點點頭,也不多說,兩手端起丸子湯埋頭一口氣喝了小半碗,凍僵的手彆扭地努力了半天才拿起筷子,夾起丸子就著煎餅吃起來。一碗湯喝光,馮玉姜起身又給他端來一碗,一連三張煎餅下肚,他擱下筷子,噓了一口氣,望著馮玉姜說:

  「大姐,真謝謝你了,你算是搭救了我一命。這深更半夜的,我尋思我怕是要凍死在這異地他鄉呢!凍死了,沒人認得,家裡人連個屍首都見不著。」

  看他那樣子,馮玉姜尋思,這也就是個身體壯實的青年人,這要是換個人,真要凍得僵死在外頭了。

  馮玉姜便問道:「你是哪地方人?這大半夜的你是攤上什麼事了吧?」

  年輕男人一口普通話,馮玉姜聽不出哪裡口音。

  「我是個過路的司機,我叫短路的給截了。」年輕人兩碗熱湯下肚,裹著黃大衣,說話聲音終於不再發抖了。

  年輕人一邊搓著手,一邊跟馮玉姜講起自己的遭遇。他說自己是南方某地人,送一卡車貨到鄰省去的,本來是兩個駕駛員,回來時空車,另一個駕駛員便去了親戚家辦點私事,他自己開車原路返回,今晚本打算趕到縣城住宿的。

  「路邊村鎮多,路上總有人,車開的慢,時間晚了點。我九點多鐘在縣城西邊二三十里路的地方遇到了兩個人,一個老頭躺在路上,旁邊倒著個自行車,一個小青年站著,老遠朝我招手。我怕是車禍受傷的,就停了車,站著的那個人就湊近車窗跟我說話,說急病人求我給帶一段路,他進了駕駛室就突然把我揪住了,路邊上來兩個人把我給制住,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搶走了,還剝走了我的滑雪衫跟棉大衣,臨走時還踹了我幾腳,幾個人開車跑了……」

  「這還真敢短路,治安沒有頭幾年好了。」馮玉姜說,「有自行車,八成遠不了。像你這出門在外的,可真不容易。」

  「不知道,走的時候,他們把自行車搬上卡車開走了。」年輕人說,「那地方離省界路不遠,要是隔省作案,我那車就別指望找著了。我算是撿了條命回來,摸黑走了幾十里路,一直來到城區,深更半夜到處黑燈瞎火的,敲了幾家的門也沒人敢給我開,整個人都凍得走不動了。」

  馮玉姜安慰他說:「你一口普通話,人家就知道你不是當地人,又是個年輕男的,難免不敢給你開門。人沒傷著就好,破財消災,短路的得了錢,沒傷著你就算萬幸了。」

  兩人說著話,鍾繼鵬裹著個大衣一推門進來了,看見馮玉姜跟那個人坐著說話,就愣了愣,問:「這誰呀?幹什麼的?」

  年輕男人有些吃驚,趕緊站起來,馮玉姜笑笑說:「這是我孩子他爸,等躁了來找我了。」

  年輕男人叫了聲「大哥」,慇勤點點頭,鍾繼鵬沒怎麼搭理,衝著馮玉姜說:「這都哪會子了,你怎麼還不走家?」

  馮玉姜大略說了那年輕男人的事,鍾繼鵬聽了盯了那人兩眼,沒好氣地說:「你就算收留他,叫他擱這兒就好,你自己還不趕緊走家,這都什麼時候了?一等不回,二等不回,我還擔心出了啥事呢!」

  說著鍾繼鵬一揮手:「回去。這鬼天,凍死人了。」

  馮玉姜便交代小趙,把年輕人帶到後頭擠一晚上,才跟著鍾繼鵬回家去。那時候小縣城也沒個路燈啥的,這邊又不算主城區。鍾繼鵬照亮手電筒,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抱怨:

  「慫女人,就你事多,萬一他要不是個好人,起歹意坑你你怎麼弄?」

  馮玉姜說:「飯店裡頭好幾個人呢,他就算是壞人又能怎麼著?我看他也是落難可憐,出門在外不容易,誰還沒有個難處!」

  「小五睡了?」

  「睡了。不睡他也不讓我離步啊。」

  馮玉姜嘻嘻笑:「不孬啊,還知道擔心我來接我。」

  「廢話,咱家養那小狗跑丟了我還找找呢!」

  這鍾繼鵬吧,就是這張賤嘴叫人來氣。

  第二天,馮玉姜一早來到飯店,昨晚那人穿著馮玉姜給他的大衣,正在廚房裡跟兩個廚師幫著洗菜,看見馮玉姜進來,他放下手裡的菜,甩甩手,笑著打招呼:

  「大姐,來啦?」

  「啊,來了。」馮玉姜看著他一臉的笑,心裡琢磨,這個人,還真是怪看得開,性子大氣,昨晚上剛剛被短了路,損失一輛大卡車,這一早上還笑得出來。

  「你怎麼到廚房幹活來了?你幹不慣的。」馮玉姜見他那樣洗菜,恐怕是沒怎麼幹過的。

  「大姐,我在這白吃白住,大家都在忙,我哪能厚著臉皮在旁邊看!」

  馮玉姜的飯店現在收入主要是宴席酒菜了,但仍舊堅持賣早餐,大家早起去買菜的買菜,賣早餐的賣早餐,忙碌到早餐賣過去了,才一起坐下來自家吃早飯。店裡的早飯除了店裡賣的油煎包、花卷、丸子湯等,店裡還新添了帶骨牛肉湯,也有廚師給自家準備的白米粥、饅頭,這天早上還有一捆油條。

  那時候賣油條,不是像現在這樣拿塑料袋裝,弄得到處是白色垃圾,那時候都是用乾淨的細麻繩攔腰一扎。馮玉姜看著那捆油條,就笑著問:

  「今天誰買的油條?」

  「是我買的。」一個服務員回答說,「小五昨天說想吃油條呢,今早上他怎麼又沒來?」

  「我家裡煮了點小米粥,他爸給他買了油條。」馮玉姜說,「小五真會收買人心啊,看看你們幾個,今天給他買糖,明天給他買柿餅,還給他買油條,回頭我得把錢給你,怎麼也不能叫你貼。」

  「不用,幾根油條,小五白管我叫姐了?看他長得胖嘟嘟的,餵他吃東西特別有成就感。」

  聽她這麼一說,大家都哄笑起來。馮玉姜平時待廚師、服務員跟家人一樣,大家在一起氣氛好的很,那個年輕人便也跟著笑。廚師小趙叫他:「陶哥,再給你個饅頭?」

  「不要了,我再喝點湯,這個丸子湯真好喝。」

  馮玉姜才想起來,自己到現在都沒問他叫什麼名字,便隨口問道:「你姓陶?」

  「陶。大姐,我叫陶江波,長江的江,波浪的波,三十四了。」

  「三十四,看著也就三十歲。」馮玉姜吃著飯問他:「你眼下怎麼打算?」

  「我上午去報個案,然後先回家去再說。」

  陶江波上午報了案,回店裡吃的午飯,吃完飯就爭著洗碗盤,看來他自覺把飯店當成落腳點了。下午警察帶他去認了現場,叫他回去等消息,陶江波便打算動身回去。

  馮玉姜塞了四十塊錢給他,陶江波推拒。

  「姐,不用那麼多,一路上坐車二十塊錢就足夠了。」

  馮玉姜說:「窮家富路,你總得吃飯喝水,拿著吧。」

  「姐,那我就走了。」

  陶江波接過錢,也沒再說什麼客氣話,穿著馮玉姜給他的棉大衣,揣著三十塊錢,揮手離開了馮玉姜的飯店。

  日子一天天地過,這件事馮玉姜很快就淡忘了。

  ******************

  八七年春節過後,馮玉姜買下了離她飯店不遠的一處店面,開了個經營水晶飾品的小鋪子。

  鋪子也有前後兩排屋子,前頭三店面賣水晶飾品,那時候也沒多少花色品種,也就是些白水晶、茶晶之類的,做成項鏈和手鏈;好些鋪子賣水晶眼鏡石,馮玉姜看不透,暫時就沒敢弄。店面後排三間屋就成了個小作坊,專門請了個師傅,教雇來的幾個姑娘加工水晶。

  那時候會磨製水晶的師傅是很稀少吃香的,一粒四十八面的水晶珠子,師傅花一會子工夫教你磨出來,光學費就要兩塊錢。磨製、拋光、打孔、穿線,一塊水晶原石變成晶瑩漂亮的水晶飾品,要耗費很多人工的。

  為了這個水晶飾品鋪子,馮玉姜商量了鍾繼鵬,放棄了買住宅的想法。鍾繼鵬對做水晶生意的事並不贊成,但也沒怎麼反對,經過這兩回開飯店的經歷,他對老婆還是比較信任的。當時正好聽到這處鋪面要賣,馮玉姜就先把鋪面宅子買了下來。一家人暫時就還得住在租來的屋子裡。加上買加工機器、買原材料的錢,一家人恐怕臨時是住不上自家的住宅了。

  然而當時水晶這東西還沒怎麼興起,沒人認它,買的人也很少,除了偶爾走外貿的機會,水晶鋪子根本不賺什麼錢。

  馮玉姜的想法,就是先在這個行當裡早早地插上一腳,站住地方,慢慢熟悉摸清。眼下她新入行,只要不賠錢就算好的了,等她用一兩年時間摸清了門道,混熟了這一行,水晶行業也就該興旺了。

  像她這個年紀性情,總是比較小心慎重的。

  從來到這裡開飯店,因為靠著水晶加工廠,周圍有不少水晶鋪子,馮玉姜有心關注,漸漸也學會了怎麼辨別水晶的真偽。水晶這東西,尤其是白水晶,看起來跟普通的玻璃根本沒什麼兩樣,首先你得學會認準吧?

  方法其實也不難,但需要經驗。真水晶,它總是涼沁沁的,夏天帶在身上,清涼冰爽,天然白水晶放進水裡,跟清水渾然一色,幾乎就看不見,玻璃就不行了。另外,純天然的水晶,它是自然形成的,細看難免有一些雜質,比如「棉」,就是細小的絮狀物。

  理論如此,那時候假水晶還少,外行人瞭解這些道道也不一定辨得准,內行人摸的多了,一拿到手裡就能知道真假。到後來水晶熱火了,造假技術也跟著發展,即便是內行人,也不一定能認的准,就需要科技手段了。

  馮玉姜開始是從可靠的渠道手裡買水晶原石,價格要高一點,她發現精明的商戶,很多都是從鄉間直接買原石的,當地產水晶,老百姓到了農閒就扛著鐵鍬挖水晶,田地裡挖出了十幾米深的大洞。挖到了拿上街賣,漸漸形成了每隔五天一回的水晶集市,天不亮就開集,等到早飯時分你再去,好石頭也就該給人買光了。

  馮玉姜買下的第一塊原石是一塊綠水晶,從一個年輕人手中買的,這塊石頭花了她一百四十塊錢,通體透綠,綠的可愛,馮玉姜一看就喜歡上了。她甚至想著,買回去做成手鏈,就不要賣了,留著給二丫帶吧。

  馮玉姜回去很快就發現,這塊石頭有問題啊……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25 PM

第59章 文狀元

  馮玉姜買下的第一塊原石是一塊綠水晶,然而這塊石頭,假了。

  常見的白水晶、茶晶馮玉姜一般是不會認錯的了,這綠水晶比較少見,馮玉姜眼觀手摸,涼沁沁,綠瑩瑩,通透度很自然,沒覺著有啥問題呀。

  可沒想到拿回來一打磨,明顯比較脆,天然水晶硬度不是這樣啊!馮玉姜跟磨水晶的姑娘一參謀,壞了,怕是假了。

  這樣脆,也不可能是旁的石頭,估摸著怕就是哪種特殊的玻璃了。

  一百四十塊錢呢,馮玉姜著急地拿去找了幾個比較有經驗的商戶看,參謀了一下,到打磨機上試試,假的無疑!

  這東西,造假造得算得上高明,幾可亂真。或者說,馮玉姜辨別真假水晶的功底還是不行。

  這一下子就損失了一百四十塊?鍾繼鵬三個月的工資啊!馮玉姜過慣了緊巴日子,難免心疼懊悔。她本擔心鍾繼鵬會埋怨她,沒成想鍾繼鵬倒是看得開,反而勸她說:「假了就假了,為這事再把自己氣出來毛病,不是更不划算?」一轉臉,便惡狠狠地說:「下回我跟你一塊去,讓我逮到那狗東西,我弄死他!」

  馮玉姜最終還是把那塊石頭切割開來,加工打磨做成了兩條手鏈,本來是放在櫃子上給自己做個警醒的,哪知道二丫回來一看見就喜歡上了。

  馮玉姜說:「那個是假的,你媽笨蛋叫人給哄了。」

  「好看就行,真的我還怕弄壞了呢!」二丫笑,「媽,你別心疼了,上學你還要交學費呢!你就算交學費了吧。我聽說就算水晶選礦的老手,也有認不准的時候不是!」

  那兩串綠水晶手鏈便大模大樣帶在了二丫手上,似乎每每在提醒馮玉姜的敗筆。經過這件事,馮玉姜暗自下了決心,不能賣假的,她馮玉姜不當那使假哄人的人。

  水晶鋪子平時沒多少生意,偶爾有一單要貨的,也將就夠賺回成本的,眼下掙不到錢,卻也不至於太賠。馮玉姜平時呆在飯店裡比較多,水晶鋪子倒不是太忙。相對於水晶鋪子,倒是她那個飯店越來越紅火掙錢了。

  馮玉姜總算做出了自己滿意的燒老公雞。老公雞收拾乾淨,要注意內臟從雞屁股開洞掏出去,不要把肚子切開,雞爪、雞頭、雞翅膀都是反扭過來別進雞肚子裡,這樣形狀上好看,上鍋做起來還方便。這個雞不同於人家那當年的小雞,不容易煮爛,需要小火慢慢地煮,煮上兩個小時。

  當地燒雞很有名氣,中國有名氣的燒雞多了去了,馮玉姜發現口味上都是不辣的。可這老公雞,不像小雞做出來的燒雞那樣酥香軟嫩,老公雞你再怎麼燉煮,它肉質都比較韌,有嚼勁,香辣味反而最合適。用的做燒雞的方法,馮玉姜學著人家做燒雞的配料老湯,加上了適當的辣椒,這一來,做出來的燒老公雞金黃油亮,香辣筋道,咬著彈牙嚼著噴香,拎著雞肉吃得絲絲呵呵,大冬天嘴巴冒火,頭頂冒汗,卻又越吃越想吃。

  這道菜,尤其是讓一些年輕人吃的上癮,在當地那麼些軟爛酥香的燒雞當中,馮玉姜這個燒老公雞別具特色,很快又成了吸引顧客的特色菜。

  ******************

  幾個月後的一天中午,開春已經轉暖了,馮玉姜正在飯店裡操忙,一個打扮奇怪的人走進了飯店前廳。這個人扛著個巨大的行李包,身上裹著一件髒兮兮的棉大衣,圍著格子圍巾,渾身上下包得就剩下兩隻眼睛了。這時節旁人都換上薄棉襖了,他這副打扮,活脫脫哪裡來的流浪漢,一踏進飯店便引來了四周圍的目光。

  在那老些人的注目下,那人直直走到馮玉姜跟前,一使勁放下行李包,拉下圍巾,衝著馮玉姜笑出一口白牙:

  「姐,我回來了。」

  我個天哪,居然是那個陶江波。當初他走了之後,也沒來信,也沒寄錢還錢,馮玉姜只當是做了點好事,也沒記在心上。

  「姐,我從運輸隊辭職了,我沒飯吃了,你收留我吧?」陶江波嘻嘻地笑,說:「姐,我什麼活兒都能幹。」

  陶江波說著脫下大衣,瞧瞧店裡好幾桌客人,便把大衣拿到後院,使勁拍了拍,揚起一陣塵土。他裡頭穿著件藏藍色的西裝,看上去十分精神帥氣,小跑著進來拎起行李包,熟門熟路進了後頭給兩個廚子住的屋子。

  馮玉姜半天沒回過神來,店裡那老些吃飯的顧客,馮玉姜一轉身又忙開了。陶江波一會子收拾好出來,捲起袖子就去跟服務員收拾撤桌的碗碟,直到中午的一茬客人忙過去了,店裡自家員工坐下來吃飯,馮玉姜才跟陶江波好好說了會子話。

  「那個……陶江波,你咋來了?你這是打算……」

  陶江波心情看著怪好的,美滋滋地喝著丸子湯,啃著廚師專門拿來跟他炫耀的老公雞腿,辣地絲絲吸著氣,才說:

  「姐,為著車被搶的事,我跟運輸隊鬧了點意見,乾脆就辭職了。旁的我也想不到能幹啥,這不又來投奔你了嘛!反正你不會叫我餓著。」

  馮玉姜聽了有點無奈,你說這個人,咋自來熟呢!就算是搭救收留之恩好了,也不過就是順便伸個手的事情,幾碗湯,一點錢,互相也不知根不知底的,這人怎麼就忽然來了這麼一出子?

  「你那車沒找到?」

  「找到了,現在不開始嚴打嗎,那伙子賊叫警察給抓住了。」陶江波說,「找著了我才辭的職,不想幹了,我跟家裡說好了,打算到這邊來混,做點小生意啥的。」

  陶江波說著,把手裡的空碗一伸,招呼廚子:「趙,再給我遞勺米飯。」

  那神態,簡直就跟自家裡一樣。馮玉姜看看他,忍不住數落:

  「這天也不算冷了,你剛才咋穿這樣?看你弄的那一身髒。」

  陶江波笑:「姐,你不知道,我搭了運輸隊往這邊送貨的車來的,車上冷,也不乾淨,這不就弄成要飯花子了。」

  馮玉姜驚訝地問:「怎地不坐客車來?你缺錢了?」

  「不是缺錢,我把家裡東西賣的差不多了,有錢。我的錢是留著做生意當本錢的,現成的順路車,能省則省。」陶江波說著居然伸手從懷裡掏出個包包,遞給馮玉姜。

  「姐,這錢你先幫我收著,擱我身上帶著不安全。」

  「別給我,你的錢你自己收好。」馮玉姜開始有點頭疼了,這個陶江波,真的三十幾歲了?怎麼覺著他冒冒失失的。馮玉姜問:「你打算要做什麼生意的?」

  「正想找你商量呢,我聽說這邊有人弄水晶,我琢磨這個事能行,我想試試。」陶江波一直笑容滿面的,說:「姐,要不咱倆合夥?」

  馮玉姜沒搭他這個話茬,反問道:「我聽你說話,不帶南方口音呀?」

  「我父親是北方人,解放後隨部隊南下的工作隊幹部,所以我北方話也會說,南方話也會說,平時在運輸隊幹,到處亂跑,就習慣講普通話了。」

  陶江波說起他自己的事,便說當過幾年兵,在部隊上學的開車。退伍後結的婚,有一個閨女八歲了,家裡父母都在,兄妹多,也用不著他照顧。

  陶江波就這樣在飯店裡住了下來,手勤腳快的,什麼活都爭著幹,跟店裡的廚子、服務員都熟的不行,人緣好的很。跟在馮玉姜後頭一口一個姐,不知情的,還真以為馮玉姜娘家兄弟來了。

  一有空閒陶江波就四處轉悠,尤其是喜歡往馮玉姜那個水晶鋪子跑,他跟馮玉姜一樣,也沒忙著投到水晶生意裡去,沒事就琢磨各種水晶,尤其喜歡琢磨各種原石。

  不知怎麼的,鍾繼鵬偏就看這個陶江波不順眼,每次到飯店裡來,看見他都沒啥好臉色。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他怎麼回事?你小心點別叫他坑人使壞。」

  「他一轉眼也在這好幾個月了,勤快肯幹,也不吃閒飯,給他工資他還不要,他能使什麼壞?」

  「不知根不知底的,反正你防著他點。」

  ******************

  這一年,也就是八八年,馮玉姜家裡有兩件個事值得一說,一個是鍾繼鵬人托人臉托臉,終於調進縣城供銷商場了。進了縣城商場的鍾繼鵬,依舊是那副「誰惹我試試」的樣子,管著清閒的文化用品櫃檯,閒的怪舒服的,於是就把心思全用在小五身上了,接送上學他全包了。

  再一個,就是二丫高考了。

  隨著高考制度的成熟,每年參加高考的人也多了起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啊,雖然對自家閨女很有信心,但為了自家閨女別給不小心擠掉下來,一家人換了個房子,仍舊是租的,換在了離縣中比較近的地方,馮玉姜把二丫從學校裡頭接了出來,不叫她住校了。

  宿舍裡人多話多,休息不好,飯菜也不怎麼講究。換了房子住,無非馮玉姜自己多跑幾里路,二丫住在家裡頭就能吃點可口的,睡個安穩覺。

  二丫倒是不擔心,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高考頭一場,鍾繼鵬跟馮玉姜特意去了考場,兩口子擠在密密的家長裡頭,看到二丫從考場裡出來,便趕緊迎上去。鍾繼鵬遞上一個小水壺,二丫接過來喝了一口,瞅著水壺笑。

  「這小水壺不是小五的嗎?給我喝了,回頭他知道了又得把嘴撅的多老高。」

  鍾繼鵬說:「小心眼,人家小五主動叫拿給你用幾天的。」

  二丫咕咕直笑:「我爸好不容易關心一回我,我還正高興呢,這話一出口還是最偏疼小五。」

  「對,我就偏心,你今年也六歲!」鍾繼鵬呲吧二丫。

  兩個大人誰也沒去問考得怎麼樣,免得沒發揮好給她造成壓力。不過兩個人都相信以二丫的成績,反正差不了,考前老師甚至說,很可能今年的高考狀元就出在二丫身上了。

  結果呢,全縣的確是第一,市裡頭宣傳高考狀元,二丫又佔了個文科第二。就是這個第二,叫二丫氣得惡狠狠地啃了一隻老公雞,好像那筋道香辣的雞肉跟她有什麼仇似的,吃著飯敲著碟子說:

  「媽,你說我是不是就佔不了第一的命?」

  馮玉姜好笑地說她:「小孩不興這樣好強,太要強了,趕明兒找對象誰能招架了你!」

  「找對象?找那玩意幹什麼?能吃嗎?」二丫咬著雞肉貧嘴。

  鍾小五同學在旁邊敲著筷子玩,聽二丫這話,他慢聲慢氣地接了一句:「不能吃還有什麼用!」

  一家人笑得差點噴了飯。二丫高考成績出來時,鍾傳強放暑假也回來了,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尤其是他爺幾個,在飯店門口放了也不知多少鞭炮,門口滿地的鞭炮紙,把小五樂得口水都不自覺流出來了。

  你要說鍾小五同學膽子大吧,老師訓斥旁的小孩他能給嚇哭,平時看見生人就默默的,從來不願情跟生人講話。你要說他膽子小吧,你看這麼響的鞭炮把他高興的,越拉著他,他還越往前拽。再有啊,沒事他捉蟲子玩,廚師摘菜找到的青蟲子,小五當成寶貝,找個碗端著能玩一下午不再要旁的東西。

  鍾繼鵬就在自家飯店裡設了謝師宴,請遍了縣中裡的老師。家裡請客,一般是不會叫孩子上桌的,謝師宴不一樣啊,包括小五,四個孩子全都叫上桌作陪了。鍾傳強和二丫挨個給老師敬酒,鍾繼鵬喝得滿臉紅光。

  「看看,看看,這是我二兒子,也精靈著呢,雖然暫時成績不怎麼樣,不過你等著看,他不笨,他趕明兒混不孬。」鍾繼鵬指著剛子,再指著小五,「這個,頂小的,這個我敢說,趕明兒上學絕對不比他哥他姐差,閉著眼也差不了。」

  鍾家一家子出了兩個名牌大學生,其中一個還是全縣高考狀元,老師也覺著面子有光,一個個紛紛順著鍾繼鵬誇讚,鍾繼鵬那個得意呀。

  「你別看我這人不咋地,我就上了幾年學我沒多少文化,可我跟他媽都不缺腦子,我的小孩,哪個也差不了。」鍾繼鵬端著酒杯,吱的一聲又喝乾了,二丫跟著給他倒上。

  鍾小五捏著一根筷子,從他爸杯子裡沾了點白酒,放到嘴裡咂咂,小臉蛋就皺成一團,咧著嘴伸著舌頭說:「辣的,不好喝。」

  桌上的人便都哄哄地笑起來。

  馮玉姜沒上桌子,一個是男人們喝酒,當地女人一般不習慣上桌的,另一個她滿心高興,就拚命想叫老師們吃好喝好了,忙著在廚房裡弄菜。她端著一道燉肘子上來,見鍾繼鵬喝得差不多了,便忍不住偷偷扯扯鍾繼鵬的袖子,示意他:

  你別光顧著自己高興呀,你把咱請的客人都陪好了。

  鍾繼鵬揮揮手,像打發什麼似的支使馮玉姜:「去去,去撿好的上。」說完招呼桌上的老師:

  「來來,來吃吃看,這個肘子,我家裡的做的蠻好吃,不是跟你們誇,她的手藝,沒有吃不服的。」

  一雙雙筷子就紛紛伸向白瓷湯盆裡的肘子,這道菜,叫桌上的老師們忍不住暗地裡嘖嘖,話說當地席面上還真沒見過這東西,即便是在這個小縣城裡頭,尋常一大桌席面頂多用上一兩斤肉,哪有用上整條豬腿的?整條豬腿呀,全是酥爛入味的的瘦肉疙瘩,那肘子皮抹了冰糖,吃到嘴裡香甜軟爛,嚼都不用嚼。

  那個物質上相對還貧乏的年月,一盤肘子,留在了多少人的記憶裡。

  請客後的第三天,軍軍背著個小包來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26 PM

第60章 金髮晶

  二丫高考之後,孫老三家的軍軍忽然就背著個小包來了。

  馮玉姜不傻,這幾年她在旁邊看著,軍軍每回放了假回老家來,都會來她家轉轉,開始馮玉姜還尋思軍軍獨生子一個,貪戀著她家孩子多一塊玩呢。可這隔三差五的還寫信來,信都是寄到二丫學校的,無非說些學校裡的事情,二丫這丫頭心也大,大大咧咧地就扔在自己房間的抽屜裡。馮玉姜收拾屋子見到那一沓子信,再笨心裡也有點數。

  軍軍這孩子,怕是惦記上她家二閨女了。

  對此馮玉姜還真有點不願情,心裡頭發愁。俗話說笆門對笆門,板門對板門,這男女結親不單單是兩個人的事,還要講究個門當戶對的。

  馮玉姜倒不是封建,她是覺著,孫老三家門第高了點。兩口子都是部隊的幹部,職務還都不低,聽說孫老三現如今都升到副軍長了,軍軍又是獨生子,多少有點嬌慣,這兩個小孩要真走到一塊了,自家閨女那個性子,處處要強,天長日久的,跟公婆跟女婿能和睦嗎?不和睦,這日子就難過了。

  這些話,馮玉姜沒敢跟鍾繼鵬說,鍾繼鵬是個掖不住的。馮玉姜不禁又想起大丫鍾傳秀來了,當初傳秀說婆家,硬是鍾繼鵬做的主,為這個事到現在馮玉姜還怨恨鍾繼鵬,輪到二丫身上,這幾年鍾繼鵬也進步多了,社會也一天天在開放,兩個人有時談起兒女的婚事,都是願意聽從孩子自己意見的。

  現在這苗頭,軍軍又沒明說不是?硬攔著也不好攔。算了,順其自然吧!

  軍軍這孩子,相對二丫來說性格就有點溫,什麼事都順著二丫,再加上鍾傳強,這三個大的孩子,一聚齊了便要跑去幾百里外爬山游水。反正都是大學生了,大人也放心,馮玉姜給足了錢,帶足了吃的穿的用的,一人給他收拾了一個大背包。

  「媽,你這哪裡是讓我們出去玩,你這是把我們當馱東西的毛驢呀!」二丫抗議。

  軍軍也跟著幫腔:「姑,帶這老些東西做什麼?我們帶足了錢,外頭什麼也缺不了,你就別讓我們帶了。」

  馮玉姜看看背包,挑揀了半天拿下來兩樣,說:「還是帶著吧,就算你們到了地方什麼都有,這一路上總得帶點吃的喝的吧?長袖衣裳得帶兩件吧?平時隨身用的小零碎得帶著吧?」

  馮玉姜看著他三個背上背包,送他三個出去了。誰知道三個東西從家裡走了,等馮玉姜收拾一下回到飯店,三個大背包好好地呆在飯店裡等她。

  「這怎麼擱這兒了?怎麼不帶?」馮玉姜急了。

  陶江波笑嘻嘻地走過來,說:「光帶了換洗的兩件衣服。姐,你給他們弄這麼多東西,連餅乾零食手電筒花露水你都塞進去了,帶著耽誤玩,他幾個肯定不帶呀!」

  「得,我這個老媽子多餘了。」馮玉姜自嘲。

  在當地,「老媽子」含有老太太的意思。陶江波一臉認真地接過來說:「姐,不許說自己老了,女人到了四十歲上下,是最美好最成熟的年紀,就是那熟得最好的果子。」

  然而馮玉姜早已經轉身走開了,一句話聽了半句,也沒去細琢磨。

  三個大孩子好好地玩了幾天回來,一個個曬成了黑鐵蛋,都能跟電視裡那非洲人比一比了。

  馮玉姜忍不住叨咕二丫:「你這個,小閨女孩曬成這樣黑,醜死了,這得多少天能捂白了?」

  軍軍說:「姑,你別管她,要那麼白幹什麼?健康就好。等她到了大學開學軍訓,還不是要曬得黑漆漆的?」

  「九表哥,我聽說軍訓教官會打人,真的假的?」二丫問軍軍。

  「胡說,哪有隨便打人的?再說你是女孩子,就算哪兒做不好,教官頂多訓兩句就算了。」

  「那他要是訓我,我一時忍不住肯定會反強。」

  「你呀,不能凡事都由著性子,教官如果訓你,肯定是你有什麼錯了,跟教官頂嘴你不是自討苦吃?」軍軍忍不住笑,「沒關係,真要是叫你遇上那種特別惡劣的教官,你打電話跟我講。」

  二丫考上的是北京的一個學校,軍軍在北京上軍校,這下子,兩人弄到同一個城市去了。二丫說:「我跟你講,你還能來幫我揍他?」

  「不能揍他,我總還能安慰你吧!」

  他三個大的旅遊回來了,馮玉姜的飯店就有免費好用的暑假工了。二丫馬上又變身小掌櫃,裡裡外外的一把手,只不過現在她是本縣高考狀元,店裡員工還有顧客,都不再好意思叫她的小名兒了,改叫她的大名:

  鍾傳慧。

  ******************

  飯店裡有了二丫鍾傳慧,再加上鍾傳強跟孫軍,馮玉姜便多花了些心思到水晶鋪子上頭。

  陶江波又提了兩回要跟她一塊做水晶,老百姓都說合夥生意不好做,馮玉姜是不想跟誰合夥的,但是這些日子她旁邊看著,這陶江波做事情的確比較鑽,腦子靈便,是塊做生意的材料。

  從來了以後陶江波沒事就轉悠水晶集市、跟水晶選礦廠幾個老師傅混的溜熟,沒事蹲在水晶集市上,拿著個小手電筒照著石頭看,一開始光看沒怎麼買過,然而他似乎練就了火眼金睛似的,他對水晶原石眼頭特別准。

  陶江波頭一回買原石,就買了一塊比籃球還大的的石頭,他單手騎著個自行車,把石頭抱在懷裡,費了不少勁一路搬回飯店。那石頭外邊密密的一層皮殼,看上去跟一般的石英石沒啥兩樣,這石頭是一個老莊戶擱自家菜園旁邊挖到的,陶江波才花了八十塊錢。拿回來馮玉姜一看,這樣的石頭不容易看準,裡頭就怕沒有好東西啊。

  陶江波把石頭拿到水晶鋪子裡切開,頭一刀下去,全都是花石,馮玉姜心說壞了,恐怕就是一整塊水晶花石,沒什麼加工價值了,誰知道連兩刀下去,居然露出了極好的金髮晶。

  發晶是指水晶裡頭包含了髮絲狀、針狀的「發」,一般都是金紅色、金黃色的,也有紅色、銀白色或黑色的。發晶大多出產在巴西和中國,在中國也只有蘇北的一小塊地帶出產,十分稀少珍貴,從古至今就有著吉祥如意、萬事太平的寓意。其中金髮晶最為貴重,在陽光下那髮絲金光閃閃的,十分漂亮。

  師傅驚喜地小心切割開來,不算邊上品質差些的茶晶,居然得了男人拳頭大小的一塊金髮晶,晶體清澈透亮,略略帶著茶色,那一順兒的髮絲是漂亮的金黃色,細細密密的。一般來說發晶塊兒都不大,這麼大一整塊金髮晶,真是足夠驚人的了。

  這下子,這塊發晶還沒精加工呢,價值就翻了十幾倍,要是精心加工成外貿熱銷的佛珠手鏈,那價值可就不止十幾倍了。

  馮玉姜很是驚喜,就問他:「你怎麼就知道裡頭有金髮晶呢?「

  「我哪知道,我就是覺著這塊石頭顏色均勻,手感好,尋思裡頭能開出來茶晶呢,誰知道是金髮晶,碰上好運氣了。」陶江波滿臉的笑,「姐,這塊石頭咱別暫時加工了行不?南方人說金髮晶招財,我想留著玩,說不定能保佑我有個好運氣呢!」

  「你買的石頭,你當家。」馮玉姜說:「叫我說,你對這東西有靈性,乾脆自己做水晶生意算了。」

  陶江波說:「姐,我這不是想靠著你嘛!我一個外地人在這邊,沒有你幫襯著,哪那麼容易。再說你是我姐,我就願意跟你一塊幹。」

  叫這樣一個人整天在她飯店裡頭打雜,像個什麼事?馮玉姜終究答應了跟他合夥做水晶生意,有他盯著鋪子,也省的自己飯店那頭忙不過來。

  陶江波把他帶來的五千塊錢投了進去,主動跟馮玉姜說他佔三成,馮玉姜覺著雖說鋪子、房子、機器都是自己的,但眼下水晶鋪子並不能掙多少錢,便主動給了他四成。

  四成就四成,陶江波也沒推拒,在他的建議下,馮玉姜那個連店名都沒板正起的水晶鋪子,取名叫「明玉閣」,弄了個古樸雅致的大牌子像模像樣地掛上了。

  陶江波樂呵呵地繼續每天圍著水晶轉悠,倒騰原石,他依舊吃住在好日子飯店裡,空閒了就給飯店裡幫幫忙,漸漸地陶江波收了上百塊大大小小的水晶原石,他投入的那四千塊錢,基本上都叫他買了原石存起來了。

  算算陶江波來了也有小半年了,馮玉姜有一回便說他,是不是該回家去看看了?媳婦、閨女能不念叨?

  陶江波笑笑說:「姐,你還就真信啊,哪來的媳婦,跑啦。」

  說起這個事陶江波一點也沒傷感,似乎在講旁人家的故事。陶江波的媳婦跟他同班同學,陶江波先是當兵,退伍後進了運輸隊,整天在外頭跑,不著家,女兒兩歲那年,媳婦背地裡認識了個男人,居然一塊偷渡到香港去了。

  這兩年內地跟香港來往正常了,就在今年春節前那女人通過一些渠道,回來把女兒帶走了,陶江波成了光蛋一人,再加上跟運輸隊鬧意見,一堵二氣,賣了家產投奔了救他一回的馮玉姜。

  「你咋就把閨女給她領走了呢?」馮玉姜忍不住氣憤。

  「跟著她,比跟著我強。我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整天出車也沒能好好照顧孩子。」陶江波嘻嘻一笑,「姐,沒啥大不了的,到天邊她也是我女兒。」

  馮玉姜回去跟鍾繼鵬拉呱這些事,總結了一句:「明明是個可憐人,他自己整天高高興興、精神十足的,心裡還真是寬大。我看這個人,能成事。」

  鍾繼鵬說:「男人,打掉牙齒和血吞。不過這樣的人他內裡毒,什麼事他都敢幹。他跟咱不親不故的,你往後離他遠點,他一個大男人整天跟你後頭,像什麼樣?」

  「你這個人,也有小心眼?那小周、小趙也整天跟我在一塊,有什麼不對的?你就算不相信我,你還得相信人家吧?他三十幾歲的年輕人,擱我眼裡就是個小兄弟。」

  小周、小趙是飯店裡的廚子。

  「我能相信你,我憑啥相信旁人?」鍾繼鵬一翻眼,多老大的鬱悶,「他是我什麼人?我認他老幾?他最好給我老老實實的,惹到我我捏死他。」

  ******************

  鍾傳慧大學開學,馮玉姜是打算送她的,閨女跟兒子不同,傳慧她一個小丫頭,沒獨自離過家,自己一個人跑到北京去,怎麼覺著都不行。

  鍾繼鵬也是這麼想的。「咱都去,去北京逛逛,咱兩個莊戶老土還沒到過北京呢!」鍾繼鵬說,「把小五也帶上。」

  哪知道這麼一提,鍾傳慧卻說:「我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子,叫家裡送去夠不夠丟人的?」

  鍾傳強也跟著勸:「媽,現在這天氣熱,你跟我爸就算要去首都玩,也等春秋天不冷不熱的,二妹都是大學生了,你們不能總拿她當小孩,你兩個這樣大張旗鼓地送她去,她會叫同學笑話的。」

  真是這樣?馮玉姜跟鍾繼鵬瞧著兩個孩子,只好算了。一轉臉,剛剛回孫老太家沒幾天的孫軍,背著個背包又來了。

  「姑,我跟二丫一塊走,這一路我走過好幾回了,換車什麼的我都熟悉,交給我,你兩個放心好了。」

  孫軍一直都沒跟著旁的人改口叫鍾傳慧,仍舊是「二丫」、「二丫」,叫的十分順口。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26 PM

第61章 家鄉味

  鍾傳慧大學開學,怎麼也不讓父母送她,結果是孫軍自動充當了保護人,一路護送同行,反正他也在北京上學。馮玉姜眼看著孫軍左手拉著鍾傳慧的大行李箱,右手背著自己的背包,鍾傳慧輕快快的一個小背包,跟著孫軍一起上了火車。

  馮玉姜算看明白了,自家那個某方面缺心眼的閨女,是真心不想叫父母送去,要獨立自主。可是這個孫軍就明明是別有用心了,還有自家那個吃裡扒外的大兒子,橫說豎說不讓她跟鍾繼鵬去送,立心根本就不光明,他明明就是個內奸!

  馮玉姜望著火車遠去,輕輕地歎氣。唉,兒女到底是大了。

  鍾傳慧四年大學,大概就是這麼個狀態過了,孫軍陪她上學,陪她放假,陪她啃書,陪她逛街,鍾傳慧有個發燒感冒的,孫軍頂風冒雪也會趕緊跑去。就這樣陪得鍾傳慧的同學私下裡認定他兩個是戀愛關係,偏偏鍾傳慧卻能振振有詞理直氣壯。

  「你們,腦子裡都是什麼陰暗的東西,他是我表哥,九表哥,他關心我還不是他應該的?」

  孫軍也不急躁,反正他常常出現,鍾傳慧便跟哪個男生也不能近乎,牛鬼蛇神有他守著,一律遠遠退散吧。

  馮玉姜送走傳慧回到飯店裡頭,總覺著有些閃的慌,傳強、傳慧再加上賴這兒一暑假的孫軍,一下子全走了,她心裡頭難免空落落的。

  並且,飯店裡生意一天天的好,這三個東西這麼一走,明顯忙不過來,她又得招人手了。馮玉姜叫陶江波去貼了個招服務員的紅紙告示,自己站在門口看著,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陶江波貼好了紅紙,回頭望馮玉姜:「姐,你看行了吧?」

  「行了,這事交給你了。」

  陶江波嘻嘻笑著說:「姐,你叫他幾個閃的慌了吧?這不還有剛子跟小五呢嗎?」

  「都大了,該出去就出去,我不閃的慌。」馮玉姜說著忍不住又感慨:「唉,歲月不催人老,兒女都把人比老了。」

  「姐,人家都喜歡說自己年輕,你怎麼淨說自己老了?我沒跟你說嗎,女人四十歲上下,是最成熟美好的年紀,就是你現在這樣的。」

  「滾一邊去,嘴巧。」馮玉姜呲吧陶江波,轉身想到一件事,便叫陶江波:「你明天跟我去見個人行不?」

  「見什麼人?」陶江波立即就警覺了,「姐,你可別叫我去見那些莫名其妙的人,我不去。」

  「我說你這小孩,你還沒見著呢,你怎麼就知道人家不好?」馮玉姜數落孩子一樣的數落陶江波。七歲的距離擱在她心裡頭,就足以讓她把陶江波叫做小孩了。

  陶江波一聽這話,就知道果然沒猜錯,馮玉姜這是打算叫他去相親呢!頭幾天馮玉姜跟旁邊水晶鋪子裡的老闆娘嘀嘀咕咕,一邊說還一邊瞅著他笑,他直覺的就沒有好事。果不其然吧?

  「姐,你千萬別給我操這心,是不是女人都喜歡張羅這事?我實話跟你說,我對女人早就沒信心了,可不想再跳一回坑。你別折騰我。」

  陶江波跟他媳婦是高中同班同學,自由戀愛,想當初也是海誓山盟的,那又怎麼樣?那女人還不是跟著個野男人跑了?還跑出了國門,丟人都丟到全世界去了。

  陶江波陰沉著臉轉身就走,馮玉姜只好作罷。

  就在這一年秋末頭,鍾繼鵬看中了一處住宅,是一個幹部的自建房,那時候土地好弄,那個幹部頭幾年弄了四間屋的宅基地,自建了一處住宅,現在調走了,便打算出手。

  「房屋不錯,我看過了,磚牆紅瓦,還是比較新的。開價怪高,我尋思著砍砍價試試。」

  馮玉姜卻不這樣想了。「他家能弄到宅基地,眼下城區的宅基地也好弄,你就不能要一塊地咱自己蓋?」

  鍾繼鵬說:「你自己蓋也不過是蓋成這樣,人家那房子真還行。搬進去就能住,咱家這兩年都是租房子住,總覺著不像自己的家。」

  「咱不蓋那樣的不行?咱自家蓋樓不行?」

  鍾繼鵬嚇了一跳,說:「蓋樓?太冒尖了吧?」

  「冒什麼尖?我聽說城東也有幾家子私人蓋樓的,兩層的小樓,多好。你想啊,咱家孩子多,就算你買了那四間屋,放假了山子、二丫都回來,能住下?還不是要硬擠。」馮玉姜想起暑假裡,山子、軍軍加上剛子,三個男孩子擠在一個屋裡,倒是熱鬧了,整天晚上嘻嘻哈哈玩到半夜,怪不方便的。

  馮玉姜想到這就說:「咱要是蓋樓,房間多了,就算他們結婚成家了,一家幾口來也住得下。」

  鍾繼鵬這麼一聽,也動心了。於是就操忙著去弄地,其實弄一塊地也沒什麼好麻煩的,找找人,花點小錢買一處宅基就行了。甚至政府還支持叫買地蓋樓呢,繁榮城市不是?

  地到手了,天卻涼了。蓋房子這樣的事情,照舊是鍾繼鵬去管的,天寒地凍蓋房子不方便,鍾繼鵬便先叫人打下了宅基,等到春暖花開再開工。

  ******************

  這一年過了春節,馮玉姜鄉下的飯鋪子終於裝上了電話,剛裝上沒多久,姜嫂子火急火燎地打電話來了。

  「你回來一趟吧,飯鋪裡有重要大事。」

  馮玉姜一驚,不由得就想歪了。她趕緊問:「出什麼事了?」

  姜嫂子說:「不是出事了,嗐,是好事,咱店裡要來個大貴客,我怕我弄不好啊!」

  早在上一年,也就是八七年,台灣老兵回內地探親的新聞充滿了報紙的版面,眼下剛開了春,老家的鄉里來了個探親的老兵,據說還是個蠻重要的人,當地政府出面接待,老兵婉拒了設在縣城的酒宴,點名要回去吃家鄉飯。

  窮鄉僻壤,到哪裡去弄一桌拿出手的飯菜?他要吃家鄉飯,你還真敢把他領到莊戶人家吃煎餅喝棒子麵糊糊?鄉政府的幹部於是就想到了馮玉姜的飯鋪子。兩個幹部專門去了飯鋪一趟,找到姜嫂子千叮萬囑:這頓飯,你可一定要給弄好了。

  馮玉姜聽這麼一說,便回到了老家。從聯絡的幹部口中,馮玉姜知道這位老兵叫張振乾,地道的本鄉本土人,也是窮苦人家出身,聽說如今混得十分富貴。

  這天中午,台灣老兵的轎車停在了好日子飯鋪門口,一個頭髮斑白、身形清瘦的老人家下了車,好幾個人陪著進了好日子飯鋪。

  走在前頭引路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看上去應該是老先生自己的隨從或者家人,他一進飯鋪的門,便微微皺了皺眉頭,批判地打量著飯鋪子,明顯是不太能接受。好日子飯鋪畢竟是一家鄉下小飯店,雖說乾淨整潔,卻也只是樸實簡單,並沒有多麼講究的裝修。馮玉姜也沒急著上去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一群人簇擁著老先生進來落座,便笑著過去招呼:

  「張先生,歡迎你回家鄉來!」

  張老先生雖然清瘦,看上去精神頭卻十分的好,操著一口本地方言跟馮玉姜說:「我就尋思想吃個家鄉的口味,你隨便弄點吧,不用太張羅。」

  馮玉姜笑笑說:「我這就一個鄉下小鋪子,也沒啥好的吃,也就是家鄉土菜,老先生湊合一頓吧。」

  馮玉姜早尋思了,她那個老公雞雖說現在賣的好,給這老先生吃肯定是不行的,口味辣,肉質筋道,上年紀的老人他咬不動啊。大魚大肉燉肘子,這老先生恐怕整天都吃膩了,就想個家鄉口味,他到底會歡喜什麼呢?

  飯桌上最先上來的是四個開胃小涼菜:拌芫荽,芫荽熱水稍稍燙一下,加上壓碎的炒花生米,澆上醬油、香醋、細鹽;老醋花生米,油炸剛出鍋的花生米加上今春頭一茬嫩黃瓜、洋蔥切的小塊,澆上香醋、細鹽、胡椒粉;鹽豆蘿蔔乾,新捂的鹽豆子,用的開春的水蘿蔔;再有一樣就是雞刨豆腐。

  雞刨豆腐的叫法怪有意思,為此當地還有個小笑話,說的是一家父子兩個,父親跟兒子說,你去把咱家那香椿芽掐下來,明早晨買點豆腐弄個雞刨豆腐吃。兒子瞟一眼他爸的瘸腿,說:就你那腿腳,你還想逮住個雞?

  這雞刨豆腐,當然不是要真的逮隻雞來刨,這就是當地的一種叫法,嫩嫩的香椿芽開水燙過了,細地切碎,新做的豆腐切成小小的丁,兩樣拌在一起,只加細鹽、少少的熟花生油,旁的調料一樣不要,才能顯出香椿芽和豆腐的獨特清香。

  老先生對那個鹽豆蘿蔔乾也十分驚喜。「又吃上家裡頭的鹽豆蘿蔔乾了,我做夢都想著這個味兒。」

  老先生跟身邊的人開始講鹽豆子,「看著辣,吃著香,一頓不吃饞得慌。小時候家窮沒有零食,就喜歡抓一把乾鹽豆子裝在兜裡吃。」

  第四樣上桌,張老先生驚喜地指著對身邊的人說:「看看,這就是雞刨豆腐,香椿芽,滷水豆腐,這兩樣東西哪裡都有,旁的地方做這個菜,就是吃不出家鄉這個味兒。」

  馮玉姜事先知道是一桌七八個人,便安排了八個熱菜、兩道湯,張老先生沒喝酒,注意力全在菜上頭。

  八個熱菜,分別是鹽豆子炒雞蛋、韭菜炒田螺肉、櫻桃蘿蔔炒黑豬肉、煸炒米豆、清燉花鰱魚頭、燒野兔、辣炒菜薹和紅燒雜魚,這八個菜馮玉姜是仔細琢磨過了的,可以說十分用心。

  比如那道辣炒菜薹,是撿那種剛抽出花薹子的小油菜,掐下菜薹剝去外面的皮,專門把裡頭脆嫩的菜薹芯大火炒了,清爽脆嫩,可口的很。

  再有那個紅燒雜魚,用的是本地的一種「鋼針魚」、還有撅嘴鰱、小鯰魚一起燒的,這幾樣魚,都是刺少、肉質細嫩的,合在一起燒出來,味道比單單一種魚更加香醇鮮美。

  老先生上一碟,吃一碟,跟身邊的人嘮叨一碟。「這個叫「鋼針魚」,在當地河裡頭尋常可見,旁的地方我真還沒見到過,這個魚肉最細了,這河裡的魚,味道就是鮮。……小時候吃這個菜薹,一般不用炒,就涼拌,加點鹽就行,甜甜脆脆的好吃,有時候掐下來就直接卷煎餅吃……」

  兩道湯,分別是鮮歪湯、茼蒿湯,又讓老先生講了半天小時候下河摸歪的回憶。等到這頓飯的主食端上去,不光老先生的隨從,陪同的幹部也忍不住側目去看上飯的服務員——這東西你也好意思往上端?你倒是弄點好的呀!

  馮玉姜準備的這道主食,是地瓜面的窩窩頭。眼下的日子,窩窩頭尋常人家也不吃了,並且這地瓜面只要一受熱,它就黑乎乎的,大大的白瓷盤裡放著幾個黑黑的窩窩頭,陪著來的年輕人明顯皺了皺眉頭。

  老先生一見卻眉開眼笑了。

  「窩窩頭啊,有多少年沒吃了?好幾十年了。嗯,好吃,這要是配上熬熟的洋槐花,那就太對味了。」

  馮玉姜說:「張老先生,洋槐花五月裡才能開呢,你要是想吃,下趟你再來先吱一聲,我給你弄。」她轉身接過服務員新端來的一盤東西,笑笑說:「洋槐花沒有,吃榆錢子倒是正當時。」

  這最後端上來的東西,是幾張翠綠的榆錢餅。春三月榆錢樹還沒長葉子呢,就先長出了一串串的榆錢子,正是最鮮嫩、最好吃的時候。榆錢子摘下來洗乾淨,加上一半棒子面一半白面,連同榆錢子攪勻和面,盡量多加榆錢子,只要面能勉強粘和在一塊就行,也不用再加什麼調料,鐵鍋貼成小餅子,吃起來別有一種清甜的味道。

  老先生一見榆錢餅,摸著肚子責備馮玉姜說:「有這好東西你也不早說,我這肚子早就吃撐了,沒地方擱啦!」話一出口,一桌子的人都跟著哄笑起來。老先生便招呼跟來的隨從:「你給我包上,包上我留著晚上吃。」

  老先生說著往前傾著身子,期待地問:「榆錢兒餃子你會不會弄?小時候我母親就弄過。」

  「榆錢餃子?好啊,您什麼時候再來我給您弄。」馮玉姜答應。

  馮玉姜以為這就是一頓飯,招待了一個尋找回憶的老人家罷了,叫她沒想到的是,隔了兩天,跟隨老先生的那個年輕人找上門來了,並且是找到馮玉姜城裡的飯店來的。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48 PM

 第62章 莊園夢

  馮玉姜一桌子家鄉味,招待了一個尋找回憶的探親老兵,叫她沒想到的是,隔了兩天,老先生的隨從找上門來了。

  「馮女士您好,張董想見見您。」

  馮玉姜有些意外,便說:「張先生他有事嗎?願意吃什麼東西,請他到店裡來吧!」

  「馮女士,就請您移駕一趟吧,張先生這兩天染了點風寒,不然的話他便親自來拜訪您了。」

  馮玉姜聽他這樣說,也不好再推拒,那畢竟是一個幾十年沒回來的老人家。她想了想,瞥見陶江波正在飯店後院,就順便叫上了陶江波一起上了年輕人的車。車子徑直開出縣城,一直來到市區最好的大賓館。

  張老先生果然是風寒感冒,說話帶著濃濃的鼻音,聽都聽得出來。看見馮玉姜進來,他露出一個微笑,探詢地看向她身後的陶江波。

  馮玉姜打招呼問了好,便介紹道:「這是我弟弟,陪我一塊來的。」

  張振乾點點頭,招呼人端茶送水來,才說:「吃了你一頓飯,就惦記著忘不掉了。」

  馮玉姜笑笑說:「都是些土菜,您不嫌棄就好。」

  「我小時候家裡也貧寒,吃著地瓜煎餅、窩窩頭長大的,如今這把老骨頭還能回到家鄉來,還能吃到這些熟悉的家鄉味,也算是少了個遺憾了。」老先生緩慢的聲音帶著回味,說:「要不是昨天去祖墳拜祭受了點風寒,我大概又去叨擾你了。」

  「您身體好了儘管去,我給您準備榆錢兒餃子。」

  「好啊。」老先生點頭,「你想沒想過在餐飲這一行做些更好的發展?我有個想法,我給你投資,我們兩個合作,做特色餐館怎麼樣?」

  馮玉姜有些意外,她看看陶江波,陶江波臉色依舊,眼睛卻閃著亮光,衝她微微點頭,馮玉姜低頭想了想,才問:

  「張先生,您是怎麼打算的?」

  「我覺得你對餐飲這一行很有靈性,理念很好。比如你能抓住我的心思,用一桌充滿回憶的家鄉飯菜感動我,我覺著你一定能在這個行業有所作為。」

  馮玉姜叫老先生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說:「您太誇我了,我就是個普通的農家婦女,就是會做做飯罷了。」

  「不一樣,我瞭解過你,很多人都說你有眼光,敢想敢幹,能成事。你現在有兩家飯店,特色都很鮮明,是當地最紅火的飯店,你還搞出了好幾樣當地名菜。你要有意向的話,不如我們合作來做餐飲業吧?」張老先生說,「我很看好你的飯店,就是目前規模條件還不行。咱們要做就做本地最高檔的特色飯店,我負責投資,你負責具體經營,都說落葉歸根,這也算是我在家鄉做了份產業。」

  看到馮玉姜慎重的臉色,張老先生補上了一句:「當然,前期工作我會派人負責協助你的。」

  馮玉姜問:「您打算投資多少?」

  張老先生笑笑說:「先期八十萬,你看怎麼樣?」

  八十萬,這個數字在當時說出來,絕對是個令人驚叫的數字了,足以建起一座漂亮的大飯店。旁邊陶江波明顯的激動,馮玉姜也是很驚訝了一下。她想了又想,才說:「這樣吧張先生,這不是小事,你容我回去好好琢磨一下。」

  從賓館的大門一出來,陶江波就一把拉住馮玉姜的胳膊說:「姐,你怎麼不答應?這樣的好事你還用想?」

  「你說的輕巧,人家把八十萬塊錢投給你了,你什麼都沒想好,就敢答應?」

  「哎呀,姐,你擱我心裡頭最有能耐了,總比旁人看得遠,你肯定能幹好。」

  「耍嘴,做起來哪有你說的輕巧?」

  ******************

  馮玉姜回去跟鍾繼鵬說了,鍾繼鵬也是十分驚訝。

  「媽媽的,這麼有錢?我頭一回聽說有人有這老些錢。可這錢太多了,也扎手啊!」

  聽他這一說,馮玉姜高興了,這鍾繼鵬總算沒有見錢眼開,在這一點上跟她想法一樣。有投資,做大生意,這樣的事情馮玉姜哪能不想?可真要去做,總得先思慮好了吧?

  「咱家這攤子是越鋪越大了!沒事,能忙開,往後咱那個飯店抽工夫我幫你多管管,反正供銷商場裡頭也閒得慌。」

  鍾繼鵬就是這一點好啊,馮玉姜事業做大做好了,他就是能夠理所當然的都歸於「咱家」,並沒有覺著自己大男子地位受到了啥影響。一方面,也是因為馮玉姜在家裡頭並不強勢,會給他留面子;另一方面,鍾繼鵬的理論也是夠可愛的,她馮玉姜是我女人,我是她男人,她整個人都是我的,她有錢就是我有錢,她幹得好都是咱家的。她給我掙錢,我憑啥不高興?

  服了。

  馮玉姜歡喜這樣的鍾繼鵬。

  最初,鍾繼鵬覺著自己是「公家人」,是不屑於去幹馮玉姜那些小生意的,不過他卻十分支持馮玉姜做生意,現如今大街上那老些做生意的,掙錢比上班多多了,做生意哪點不好?

  兩天之後,馮玉姜帶著一飯盒剛出鍋的榆錢餃子,專門找人開車送自己去了張振乾住的賓館,見了面,馮玉姜打開毛巾包裹著的飯盒,裡頭的餃子還熱乎乎的。

  過去窮,做這個榆錢餃子,就是榆錢子洗乾淨切碎,加上油鹽調料做餡兒。馮玉姜在榆錢餡裡頭加了蝦仁和雞蛋,更增添了餃子的清甜鮮美。

  這一飯盒榆錢餃子果然叫張老先生高興得了不得,一口氣吃了十幾個,才停下來問:

  「我說的那事,你想的怎麼樣了?」

  「張先生,我琢磨,擴大飯店好是好,可就是這麼個小縣城,消費水平還不是太高,客源收入不穩定,我弄個小飯店能行,高檔大飯店卻不一定紅火。咱要是到鄉下老家去,搞成一個農莊,是不是更划算?」

  「農莊?」張老先生驚奇地看著她,說:「這個想法有意思,你說說看。」

  「咱那裡山清水秀的環境還不錯,交通也通達便利,要是在那河邊上有一大塊地,養雞養鴨,種瓜種菜,栽些子果樹什麼的,搞成一個農莊。農莊裡蓋上房屋,做特色飯店,還可以接待住宿旅遊,這樣投資比城裡飯店划算,農莊本身也有一些收入,也能靠著農莊生*驗來吸引四周圍城市的客人。」馮玉姜說,「您回到家鄉來投資,肯定不愁拿到地。咱這丘陵地單純種糧食不咋地,搞這些卻保準能行的。」

  「哎呀,你這是要搞一個大莊園啊,有見識,聽起來就叫人興奮。」張老先生沉吟了一下子,說:「你這個想法雖然比較籠統,不是太成熟,不過的確比單純的飯店好,也更能吸引人。我看行,我叫人具體策劃一下。」

  馮玉姜笑。頭兩年,一部外國電視劇《莊園之夢》在國內熱播,馮玉姜是很喜歡看的。

  女人吧,誰還沒有一個莊園的夢呢?

  有了招商引資的名目,馮玉姜沒費多少力氣就從當地政府拿到了一塊靠河靠公路的土地,還被當成了招商引資的先進人物。馮玉姜跟張老先生草簽了一個協議,她把自家那個飯鋪歸入農莊,農莊她來經營,雙方共同分紅。

  馮玉姜自己都有點不敢信了。她明明只是想做做水晶生意的,倒是把飯店做好了。那就好好地經營飯店和水晶鋪子吧,稀里糊塗又弄了個偌大的農莊。

  她真要做這麼大的事情?有點忐忑。

  然而這些年的歷練,讓她顧不上太多忐忑,忙著開始琢磨農莊的經營路子。

  馮玉姜的莊園一下兩下建不起來,前期的工程都是張振乾那邊叫人在安排著。專業的團隊在設計規劃,馮玉姜要做的,就是提供自己的設想和需求,畢竟這需要體現她的理念想法。

  莊園沒建好,馮玉姜家的新樓房倒是建好了。鍾繼鵬辦這事真還不賴,四間兩層的小洋樓,十分漂亮。

  那時候裝修這個詞還沒那麼熱,老百姓並不在裝修上頭多講究,就是要個實用大方。鍾繼鵬沒錢都能窮大方,一旦不缺錢,他就真大方起來了,新床新鋪新傢俱一樣樣的往裡頭買,他自己看著直樂呵。

  看見了沒?我鍾老四家有大學生,你有嗎?我鍾老四家有新樓房,你有嗎?

  ******************

  不久後鍾傳強大學畢了業,人還沒到家,先打電話來了。

  「媽,我過幾天走家了。」

  馮玉姜說:「哦,咱家新樓房蓋好了,你跟二丫回來咱正好搬家。」

  「媽,那個……」鍾傳強斯斯艾艾了半天,才說,「我帶個同學回去玩行不?」

  「同學?帶來好了,咱家住得下。」

  等等,什麼同學?男的女的?馮玉姜才想起來要問,電話那頭就掛了,馮玉姜「哎哎」了兩聲,沒聲音了,她拿著電話,站在那兒琢磨了好一會子,趕緊叫鍾繼鵬:

  「山子要帶個同學來家。」

  「啥同學?男的女的?」

  哎呀,你說他怎麼就一下子反應過來了呢?馮玉姜拍拍頭,說:「我腦子壞掉了,剛想起來問,他早掛了。」

  「你這陣子攬的事太多了。」鍾繼鵬說,「管他呢,他真有本事給咱帶回來個漂亮兒媳婦,那倒好了。」

  「你說這個小孩,他也不早點跟家裡透個風,我琢磨肯定是個女的。」馮玉姜抱怨,「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萬一不好相處,那怎麼辦?」

  「你管他什麼樣呢,有影沒影的事。」

  就跟約好了似的,鍾傳慧頭腳進了家,鍾傳強後腳也到了,只不過都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鍾傳慧後頭不意外地跟著孫軍,兩個人帶著隨身行李,說說笑笑進了家門。

  「媽,想死我了。」鍾傳慧丟下行李撲過來,抱著馮玉姜轉圈圈。後頭孫軍認命地撿起傳慧丟下的小背包,朝著馮玉姜笑。

  「姑,半年不見你更年輕了。」

  馮玉姜笑著說:「你兩個小孩,上大學淨學著嘴甜了?」

  「誰說的?我真是想你了,我還想小五,還想炒姐猴,燒地瓜,想咱家那老些好吃的。」

  「這時節地瓜才栽下地,我上哪去給你弄?」馮玉姜說,「軍軍想吃啥了?」

  「我啊,我想去逮姐猴玩,還有山水牛,姑,現在姐猴出了吧?」

  鍾傳強就不一樣了。

  鍾傳強回來時,帶著一個年紀相仿的姑娘,白淨清秀,嬌小苗條的,戴著個眼鏡,手裡還拎著禮物。兩個人進了家門,那姑娘明顯一臉羞澀,鍾傳強臉上也有些靦腆,緊走兩步來到馮玉姜、鍾繼鵬跟前,說:

  「爸,媽,這是我大學同學,苗佳。」

  鍾繼鵬嗯嗯兩聲,點點頭,馮玉姜卻有點激動了,一下子不知說什麼好,就一個勁地衝著苗佳笑。

  人都說醜媳婦見公婆,我如今是婆婆,我窮緊張個什麼!馮玉姜心裡鄙夷自己,卻仍舊熱情地過了火,趕緊招呼苗佳進屋裡去坐。

  一進屋,馮玉姜看著扁窄的屋子,心裡那個懊悔呀,早知道,就應該在新樓房一蓋好,就趕緊把家搬過去,都是鍾繼鵬說剛粉刷完散散味兒,等什麼等呀!

  坐在椅子上,馮玉姜尋思著該跟苗佳說些什麼,看看苗佳,也是怪侷促的。正當這時候鍾小五追著鍾大王跑進來,追到馮玉姜跟前一把抓住鍾大王,不顧鍾大王嗚嗚的抗議,揪著鍾大王倆耳朵塞在屁股底下騎著,鍾大王那裡馱得動他?鍾小五也不是真騎,半蹲半坐著,看著苗佳笑。

  「大哥,這個好看姐姐是你領來的對象?」

  這一下,鍾傳強跟苗佳更不好意思了。馮玉姜忍住笑哄小五:「去去,出去看看外頭來賣啥好吃的了。」

  小五豎著耳朵聽了下,說:「哄小孩的,沒有。」說完抱著鍾大王出去玩了。

  叫小五這麼一攪和,簡直就是坐實了他兩個男女朋友的關係,苗佳捏著手指不說話,鍾傳強解釋說:「媽,苗佳是來聯繫分配單位的。」

  「你們不都是國家包分配嗎?還用自己聯繫?」鍾繼鵬問的。

  「本來要分到旁的地方的,咱這邊市裡頭去我們學校要人,說一定安排到好單位,苗佳她來看看。」

  鍾傳強說起畢業後的去向,那時候大學生吃香啊,他自己也面臨兩個選擇,去四百公里外的一個市,大鐵路局工作;回來本地,就進縣人事局。

  「苗佳吧,要麼就回她家鄉,離這挺遠的。要是來咱們這地方,大概就安排到市裡的文化局去。」

  「你回來。家有長子國有大臣,你是咱家長子,還是離家近點的好,再說那人事局我看不錯,蠻好的。」鍾繼鵬說,再轉向苗佳:「你家裡幾個兄弟姐妹?父母都是做什麼的?要是分來這邊工作,父母能同意嗎?」

  苗佳低著頭說:「就一個妹妹,跟家裡還在商量呢!」

  那就是父母不贊成了?鍾繼鵬瞟了馮玉姜一眼,臉上便淡淡的,說:「跟父母好好說,商量著來,做父母的都不容易。」

  二丫抱著個洗過的西瓜進來,說:「爸,媽,你兩個查戶口吶?吃瓜啦!」鍾傳強跟孫軍都站了起來,孫軍在鍾家是熟門熟路的,從來就沒拿自己當外人,他進廚房拿了個菜板來,鍾傳強找出水果刀切開,馮玉姜忙著招呼苗佳吃西瓜,這個話題便過去了。

  家裡這下子熱鬧了,馮玉姜安排了苗佳跟鍾傳慧住西屋,叫傳強、孫軍和剛子擠在東頭一間屋,忍不住就說:

  「過兩天趕緊搬家吧,搬了家地方大。」

  「我看你怎麼不太喜歡那個苗佳?我看著怪好的。」晚上睡覺,馮玉姜悄悄問鍾繼鵬。

  「個子矮了,才到咱山子的肩膀頭,真要成了,趕明兒生個孫子也長不高。」

  「那姑娘是不算高。」馮玉姜想了想說:「也不一定,你整天說我長得跟刷疙瘩似的,咱幾個孩子不也沒一個矮個子?」

  「那是隨我,他兩個生小孩,要是隨山子還好,要是隨了那個苗佳,長成個小地丁,不就糟了?再說,你沒聽她自己說嗎,家裡就一個妹妹,兩個閨女的人家,她老大,山子娶了這樣的媳婦,就算是她嫁到咱家,山子也免不了當他家養老兒子,將來就撕巴不清了。」

  在農村還真是這樣,你把人家應該招女婿的大閨女給娶走了,即便人家留了小閨女招女婿,你也得自覺分擔著養老送終。馮玉姜倒不是怕負擔重什麼的,他兩個大學生,難道還養不起父母?但這家務事要是撕扯不清,煩死個人。

  馮玉姜衡量著說:「這個事,咱也不要太干涉,看他們自己了。要是那個苗佳拗不過父母回了家鄉,他兩個多半就得散。」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49 PM

 第63章 打屁股

  苗佳跟鍾傳強同屆不同系,好了一兩年了,算是苗佳倒追的,下小雨的午後苗佳等在路邊,說你傘借我半邊咱倆一塊兒吧,再然後越走越近乎就戀愛上了。臨到畢業,鍾傳強的態度很明確,現成的機會,你跟我回家去,咱永遠在一塊兒。

  苗佳也覺著是個機會,然而有些事還真不是她跟傳強兩個人就能決定的。

  苗佳人還沒到,她父母的電報就追到了,電報是發到市文化局的,苗佳頭一腳進了文化局,家裡的電報早等著她了。

  母病速歸。

  不用猜苗佳都知道,她媽哪來的病,就是要逼她回去。

  苗佳猶猶豫豫地在馮玉姜家住了幾天,也跟文化局接觸過了,文化局答應接收她,她卻二心不定的,悄悄地跟父母通過幾回電話,跟鍾傳強抹眼淚。

  「我爸媽非讓我回去,說不然就不認我這個閨女了。」

  「那怎麼辦?」鍾傳強發愁。

  「要不,叫我爸在那邊給聯繫一下,給你分配到我們那邊好不好?肯定也能找到好單位。那樣我們兩個就能在一塊了,也方便照顧我爸媽。」

  鍾傳強當然不愁分到好單位,如今像他這樣的名牌大學生,在學校裡成績尤其出色的,往哪去沒人要?他想起了鍾繼鵬的話,心裡有點不高興,說:

  「我是家裡的老大,跑那麼遠到你家鄉去扎根,成什麼了?」

  「傳強,你為我想一想,我爸媽死也不同意我分配到這邊工作,我們家跟你家不同,你家兄弟姐妹好幾個,你走了還有你妹妹你兩個弟弟,我爸媽就只有我跟妹妹兩個女兒,妹妹又小,我不能太自私!」

  「我妹妹早晚要嫁出去,我兩個弟弟也很小,你不能太自私,我就能自私了嗎?」鍾傳強搖頭,「苗佳,你從小家境算是不錯的,你明白不了我媽、還有我們一家子吃過的苦,好不容易我畢業了,我不能為了我們們兩個,把家人丟在一邊。」

  「可是你父母現在過得不是很好嗎?你們家有三個兒子,離了你又能怎麼樣?傳強,你也說我家境不錯,你到我家鄉去,我父母一定拿你當親兒子,家產還不都是你的?」

  「苗佳,原來你是這樣想的。」鍾傳強黯然,「我尊重你能為你父母著想,也請你尊重我對父母家人的感情。」

  苗佳哭著離開的,鍾傳強送她到車站,看著她哭紅的眼睛,忍不住心裡也難受。怪不得人說,大學的愛情,是最美的花,十有八.九卻結不出果子來……

  苗佳離開後,馮玉姜跟鍾繼鵬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惋惜,苗佳吧,你不能說她哪裡不好,只能說她終究沒緣分做鍾家的媳婦。

  鍾傳強失落了好一陣子。他順利分配進了縣人事局。那時候大學生本身就是香疙瘩,馮玉姜事業做大了,鍾家如今在當地是有些子影響的,鍾傳強一分到人事局,就十分受到重視。

  幾家歡樂幾家愁,反觀孫軍跟傳慧,算是玩歡了。如今住在城裡,他兩個為了逮姐猴,大晚上的弄輛自行車,要到城外去逮姐猴。鍾傳強在那兒正療情傷呢,也不好叫他跟著,再說,他根本就跟孫軍穿一條褲子。馮玉姜暗暗發愁,這兩個青年人一起跑出去,黑天晚上的,他兩個就算再規矩,叫旁人看見了能不想歪?

  結果她還沒發話,孫軍跟傳慧剛推出自行車,小五咕咚咚跑出來了。

  「我要跟你們去逮姐猴。」

  鍾傳慧說:「你不去,你去了賴蛙子會咬人的。」

  「你拉倒吧,嚇唬小孩的。」鍾小五同學哪有那麼好哄?

  「你去找你二哥玩,他肯定趁晚上掏家雀子去了。」孫軍攛掇。家雀子就是麻雀,喜歡住在屋簷下牆洞裡。晚上你拿個手電筒,爬上去照著了窩,伸手一掏就能掏出來。

  「二哥嫌我走的慢不要我。」小五不耐煩了,「我就要跟你去。」

  孫軍說:「到了地方逮姐猴要走很多路,一會子你就累的走不動了。」

  「我累了你不能背著我?」

  馮玉姜差點笑出來。她其實也明白,孫軍跟傳慧,就是嫌帶著個小五麻煩,他兩個孩子還是比較規矩的,更何況孫軍有他的心思,傳慧心裡頭卻沒那層想法。

  問題是,自家二閨女好像越來越習慣那小子了。

  鍾繼鵬有一天憋不住了,跟馮玉姜說:「你說這個孫軍,自從放假怎麼整天呆在咱家?他家裡也不管他?我冷眼看著這小子八成……你覺著呢?」

  馮玉姜說:「這小孩就是戀玩。再說你相信,你那個閨女,是個有主見的,我看用不著太擔心。」

  孫軍這孩子的確也戀玩,他看中了一款摩托車,一心要買,買了摩托車跑出去玩就方便多了不是?好在硬讓馮玉姜給攔住了。馮玉姜向來不贊成那些子騎個摩托車亂竄的人。年輕人沒個定性,騎摩托車出去跑,萬一磕著碰著,她怎麼跟孫老太交代?

  馮玉姜剛剛給飯店買了輛廂式小貨車用來買菜進料,為著孫軍要買摩托車,她開始打算,是不是再買輛合適的車算了?麵包車還是轎車呢?跟鍾紀鵬提了一句,鍾繼鵬笑話她。

  「看把你能的,自行車你還騎不好呢!等軍軍走了,你會開?」

  孫軍當然會開,那小子在上軍校,自己說除了飛機,帶輪子的東西他都能開跑,問題是家裡旁的人誰還會?

  「山子也能學開車。再說陶江波會開,咱要緊要忙有事兒就讓他開。」

  鍾繼鵬聽了來氣了。「你少提這個人,整天腆著個臉沒臉沒皮的,你說他擱這他到底算啥玩意?

  「你怎麼總看他不順眼啊,人家跟咱家合夥做水晶,我看蠻好的,他對水晶比我鑽。」

  「你鑽錢眼兒裡了,他怎麼說都是個男的。」

  「你封建啊,男的不能跟我合夥做生意?」馮玉姜好笑,「你說這酸話不是頭一回了啊,他年紀輕輕比我小七八歲呢,夠得著你吃乾醋的?」

  「我吃乾醋,我還喝醬油呢我!」鍾繼鵬嘀咕,「這女人能幹了也不好。」

  鍾繼鵬看著馮玉姜,這女人一天天有了光彩,一天天有了氣質,四十都露頭了,愣是比她三十歲還耐看,打扮起來,比他商場那些城裡女人樣子還要好。

  鍾繼鵬忽然就有點心虛了,這女人整天拋頭露面逞能耐的,不是給他惹火嗎?

  鍾繼鵬本來挨著馮玉姜坐在沙發上,叫她一句「吃乾醋」惹到了,索性隨手攬住馮玉姜肩膀往下一壓,佔著個子大力氣大的便宜,輕巧地就把馮玉姜臉朝下摁在他大腿上,手一揚就往馮玉姜屁股上不輕不重拍了一巴掌。

  他這是打小五吶?馮玉姜哭笑不得地順手扇在鍾繼鵬大腿搶,呲吧他:「壞貨,你放我起來!」

  鍾繼鵬理也不理,乾脆就把手擱在上頭又揉了兩下。

  「爸,你怎麼打我媽?」

  鍾繼鵬麻溜地鬆開手,馮玉姜趕緊從他腿上爬起來,就冒了臊。

  小五啥時候進來的?

  鍾繼鵬一板正經地說:「不聽話就要打屁股。再說你媽也打我了你怎的不說?」

  鍾小五同學看著慢吞吞呆萌萌,肚子裡是個小人精啊,撇了撇嘴說:「不賴管你們。我二姐開車跑了不要我。」

  鍾繼鵬說:「不要你你自己玩去。」

  「二姐開的車,跟表哥跑去玩不要我。」鍾小五不甘心地繼續告狀。

  馮玉姜一聽急了,二丫開走了小貨車?這個野丫頭,她還想怎麼著?

  鍾傳慧在孫軍的臨場指導下,開著小貨車撿那人少車少的路段玩了一晚上,興奮得不行,哪知道一進家門就挨了訓。

  「你也敢開車!你會開嗎你就亂開?這要是出了啥事可怎麼得了?」

  傳慧縮著頭笑,孫軍趕緊幫她說話。

  「姑,你不用擔心,我跟在旁邊呢,我答應了教她學會開車。」

  馮玉姜一想,開車這東西,按形勢你早晚都得會不是?現成教練學就學唄。

  「軍軍,你要教她,那你把她給我管好了,這個小孩,由著她她能上天!」

  孫老太家如今也裝了電話,打電話來跟馮玉姜抱怨:「你說軍軍來到家,我沒看兩眼他又跑了,擱你家戀著山子玩野了吧?」

  他沒戀著山子,他整天惦記我閨女呢,我還不好往外攆!馮玉姜這話說不出口,心裡頭使勁地腹誹。

  馮玉姜叫孫軍:「軍軍,來接電話,你奶叫你回家去過兩天。」

  孫軍接了電話,笑嘻嘻地說:「奶,我頭兩天不是回去過了嗎嗎?你不用管我,我在姑姑的飯店勞動改造呢。」

  免費暑假工又來了,除了孫軍跟傳慧,如今連剛子也能客串跑堂了。剛子如今也是十七歲的帥氣小伙子,去年中考考得馬馬虎虎,馮玉姜托了關係,給他上了家普通高中。

  剛子這一年高中,跟人打了好幾回架,普通高中不比縣中,這個年紀的小青年誰也不服氣誰,心思不用在學習上,攢下力氣就容易打架斗仗了。剛子從來不怕事,誰惹我試試?沒吃過虧,倒也沒傷過人,就是手賤打個架,馮玉姜訓了好多次也聽不到耳朵裡去。

  這小子,怎麼越來越像鍾繼鵬了?

  馮玉姜有一天一腳進了飯店廚房,正好撞見孫軍拉著傳慧的手,捧在眼前看,馮玉姜忍不住心裡一抖抖,就說:「你兩個幹什麼呢?」

  孫軍說:「姑,二丫剛才端熱湯,沒小心燙著手了。」

  「燙著手了拿涼水沖沖,拿眼乾看著有什麼用?」

  孫軍說:「衝過了,姑,你來看看,用不用弄點藥抹抹?」說著拉著傳慧的手給馮玉姜看,馮玉姜看著他把自家閨女的手拉在手裡,一臉正大光明坦蕩蕩,說不能說道不能道,徹底沒了脾氣。傳慧那手背上的確像是燙了,然而並不嚴重,也就是微微有點紅,傳慧是個能撐的,強丫頭一個,根本不當回事。

  「沒事,不用管。」傳慧不當回事地說完,又去端湯,馮玉姜跟孫軍同時出聲喝住了她。

  「放下,再去沖沖。」孫軍。

  「放下,毛毛糙糙的。」馮玉姜。

  ******************

  一來二去,從春到夏,馮玉姜想要的農莊也初具規模了。房屋、圍牆建好了以後,建築工人撤了,農莊就交到了馮玉姜手裡。

  農莊佔著一兩百畝的沙嶺地,先是圈起了圍牆,錯落建起了幾處青磚青瓦的古樸小樓,入口幾間青磚青瓦的寬敞大屋,高大的門樓上頭鐫刻著「晶玉莊園」四個墨色大字,這名字是馮玉姜起了幾個,張老先生選中的。整個農莊顯得樸實典雅,田園風情十足。

  農莊主要是分片種植的葡萄園、菜地,小片的莊稼地,還規劃了栽果樹,有成片栽種的果樹林,也有依著地形零零散散栽的,這兒一棵那兒兩棵,點綴在房屋、菜地和莊稼地之間。農莊的果樹主要栽山楂、棗子、蘋果、桃樹,零散栽的主要就是櫻桃樹和柿子、鴨梨。馮玉姜想著,就是要把農莊變成一個花園果園。

  當然因為房屋建築才完工,時節不適合,果樹眼下都還沒開始栽,成片的葡萄扦插下地了,菜地和小片的莊稼地已經綠油油的了。菜地頭上種了向日葵,當地人叫它「照葵」,圍著菜地長了一圈,高高的挑著桿子,一片片大葉子,開著大大的黃色花盤,十分旺盛。

  眼下菜地裡的菜還不多,馮玉姜自家兩家飯店用著,也就不需要再賣多少了。往後趕著時節種,整菜地都種起來,可能自家消化不了,還要賣掉一部分。

  早在工人蓋房屋壘牆的時候,瞅著兩不耽誤,馮玉姜就雇了周圍村子的農民在合適的地方種菜、種莊稼,預備栽果樹的地方,也暫時種上了一茬子莊稼,有些果樹要等明年春天才能栽,今年還是能收這一茬的。

  讓地閒著可惜不是?

  閒著的就是靠河沿那一片了,馮玉姜本打算在那邊養鴨子養鵝的,錯過了春季賣鴨苗的季節,眼下只能盤算明年了。

  張振乾已經回了台灣,說不準啥時候回來,馮玉姜只希望等他再回來,這農莊能比較像樣,有些看頭了。

  馮玉姜圍著農莊饒了一圈,心裡直高興。作為習慣了鄉村田園的農婦,這樣的地方,她住到老死也不厭。

  也就在這個時候,陶江波那邊跟她說,除去收存的原石,「明玉閣」開始賺錢了。尤其最近接了一批外貿訂單,定的男士念珠手串,真正讓陶江波賺了一大筆。

  陶江波給馮玉姜顯擺他新買到的白水晶簇。

  結晶最好的水晶,應該是規則的透明六稜柱,往往一簇簇的生在水晶洞裡,老百姓挖水晶,要是能幸運挖到大的水晶洞,就能一下子挖到好多水晶簇。

  大多時候,挖到的水晶不是完美的六稜柱,自然界水晶的結晶日積月累,一塊塊壘在一起,外形不規整不說,表面也不平整,看上去像鱷魚皮似的,就被稱為「鱷魚水晶」,這樣的水晶才是常見的,水晶柱不會太大,而這鱷魚水晶卻可以很大,甚至達到幾噸甚至幾十噸重。

  鱷魚水晶最為常見,大多外頭還包著石英一樣的外殼,也就是皮子,不會像翡翠原石那樣滑溜,它是不平整的,所以買這樣的原石,需要一點技巧和運氣,有時候外頭看著不怎麼地,切開來裡頭晶石品質很好,有時候外頭看著還行,一刀切開沒啥好東西。

  陶江波本來喜歡買這樣拼眼力賭運氣的原石,他頭一回買下這麼大的白水晶簇,實在是喜歡上了。

  「姐,這東西就這樣擺著也好看啊,我琢磨著,咱們與其切割打磨弄成珠子什麼的,幹嘛不做成觀賞石?或者像玉石那樣雕刻成擺件?你看我那些原石多漂亮,那麼大一塊,我捨不得切割加工啊。」

  「這想法很好啊。」馮玉姜說,「你試試唄!」

  陶江波說:「我試試。」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0 PM

第64章 小媒婆

  選了個好日子,馮玉姜一家人搬進了新家。

  樓下除了寬敞的客廳,還有兩個房間,都是分了裡外套間,馮玉姜跟鍾繼鵬住了東頭一間,西頭一間給了小五,小五小,要讓他跟爸媽住近些。

  鍾小五同學從生下來就跟爸媽住,上學後分了床也是在爸媽床邊挨著,如今頭一回自己擁有了漂亮的房間,興奮的不行了,裡看看,外摸摸,往小書桌上一坐,神氣地宣佈:「以後你們這些人啊,未經允許不准胡亂進來。」

  呦呵,小屁孩知道劃地盤了?忘了剛才誰給你搬東西鋪床的了?鍾傳慧撇撇嘴,轉身去二樓圈定自己的地盤。

  鍾傳慧的房間是她早就選好了的,二樓東頭第一間,按著她喜歡的佈置起來,原木色書桌書櫃,白色衣櫃,暖暖的淺橘紅大窗簾,淺紅大格子的床單,全是她自個兒挑的。

  傳慧臨邊的房間叫剛子佔了,傳強搬進了西頭的房間,孫軍沒等誰說話毫不外氣地佔領了東數第三間。剛子的房間搞得花裡胡哨,那兩個大的男孩房間裡卻是簡簡單單。

  鍾繼鵬悄悄地笑罵:「咱家啥時候多了個兒子?」

  馮玉姜說:「管他呢,房間足足的夠,反正過兩天開學他幾個全都走了。再說他要是跟山子擠一塊,往後耽誤山子談對像怎麼弄?」

  鍾傳強也是該找對象了,人物好,工作好,家裡頭還有錢,一到人事局,三天兩頭有人問他有對象沒有,一回兩回,再過三回,鍾傳強忍不住就有點厭煩了。

  鍾傳強心裡佩服孫軍,少年時就喜歡傳慧,一直喜歡到如今,坦坦然然心無旁騖地一直守護著。他鍾傳強的感情怎麼就總是走不長久呢?

  張雅潔先給他寫的紙條,苗佳也是先主動的,鍾傳強十分支持孫軍,很大一方面是他太羨慕旁人能遇上一個滿心去喜歡的人,可是他怎麼就遇不上呢!

  鍾傳強開始怕了旁人問他有沒有對象。

  說著話就入了秋,孫軍傳慧他們都開學走了,剛子也要上學,剩下一個鍾傳強每天上班下班,工作上一天天穩重,日子卻過得著實沒趣。

  這一回又碰上個人問他有沒有對象,叫他尷尬的是問的人是個姑娘。

  這天縣團委那邊有人送了個文件來,交給王科長的,王科長收了文件,指著鍾傳強介紹說:「小周啊,這是我們才分來不長時間的小鍾,你往後有什麼事直接找他就行了。」

  「啊,我認識你,你是鍾傳強。」

  鍾傳強抬起頭,見是個俊氣的姑娘,中等個兒,長得很有幾分像電視裡那個林黛玉,鵝蛋臉大眼睛,就是那一雙眉毛最不像,她那眉毛長得濃,不像林妹妹那兩條細長清秀的柳葉眉,反倒襯得她那張嬌美的臉帶了幾分英氣。

  那時間紅樓夢電視劇正放得熱火,鍾傳強打量著這姑娘,才發現

  林黛玉真是太好看了。

  那姑娘說著話就走到了鍾傳強辦公桌旁,居然就問了一句:

  「哎,能問問你有對象了嗎?」

  鍾傳強一愣,還沒說話,那邊王科長就丟下文件哈哈哈笑開了。

  「小周,你也關心這事?你乾脆毛遂自薦吧!」

  那姑娘臉上冒了臊,跺著腳說:「王科長,你亂說什麼呢,我這是想給他做媒呢!」

  「大閨女說媒,你有嘴說旁人你怎麼沒嘴說自己?你自己還沒對象呢!」王科長說著又笑。

  「哎呀……不跟你們說了,真是的,沒對象就不能說媒了?」那姑娘說著,不好意思地轉身就走了。

  她一走,王科長便跟鍾傳強說道起來:「這丫頭叫周君梅,跟你一樣也是今年才分配的,她其實在這大院裡熟得很,黨校周校長家的二閨女,是個響快大方的丫頭,跟誰都處得來,說不定她真想給你說媒呢!」

  鍾傳強想起來縣裡頭黨校校長是姓周,黨校算是個不閒不忙沒啥實權的單位,也在這大院裡辦公。

  鍾傳強聽了就笑笑,也沒說什麼,他對說媒什麼的實在是不感興趣。

  當中隔了兩天,鍾傳強下晚下班去車棚推自行車,一眼看到那個周君梅彎腰趴在一輛自行車上,正在搗鼓什麼,鍾傳強便走了過去。

  「怎的了?」

  「沒氣了,這陣子招鬼了,我車子三天兩頭的跑氣。今天早上才打的氣。我還去修了,車胎沒壞啊?」

  鍾傳強心裡頭就嗤笑了一聲。他其實也知道「拔氣門芯」的故事,高中時就聽說了,男生看上了班裡的女生,偷偷把她自行車的氣給放了,下晚放學熱心地到處幫她找氣管子打氣,找來找去就耽誤到天傍黑了,女同學她膽子小啊,於是那男生順理成章要送她回家。聽說一個月裡那女的自行車跑氣跑了十幾回,畢了業就叫那男的領走家了。

  鍾傳強慢慢騰騰推出自行車,也不急著過去幫忙,就冷眼看著,沒用他等兩分鐘,一輛很新的摩托車嘎吱一聲停在周君梅旁邊,招呼道:「君梅,怎的啦?車子又壞啦?走吧我送你回家。」

  「你送我回家,我車子怎麼弄?」

  「放這兒好了,反正有警衛誰還敢來偷?放這兒,明早上班我再把你接回來。」

  周君梅光當把車子一推,就把車子推倒在地上了。她抬腳踢了下車子。

  「破車子,我天天打氣天天跑氣,到底也不知怎麼回事,別是哪個壞種手爪子賤偷偷放我的氣吧?」

  騎摩托車的是個穿小格子西服的男青年,聽了周君梅這話就笑,笑笑說:「自行車有時候就容易跑氣,天都要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再說吧!」

  「謝謝了,用不著!」周君梅說著扶起沒氣的自行車就走。那男的慢慢騎著摩托車跟在後頭,說:「把車子擱這兒你上來吧,我這車快。」

  「你車快你就趕快走。你再不走我還尋思是你放我車子氣呢!」周君梅一扭頭對扶著自行車看戲的鍾傳強說:「鍾傳強,你還好意思袖著手看?前頭傳達室劉大爺家有氣管子,你幫個忙去拿來我用用。」

  鍾傳強突然被叫到,忍不住就一頓,怎麼著突然就扯上他了?

  果然,那男的立刻就把眼睛盯在鍾傳強身上,盯了鍾傳強兩眼,說:「君梅,你看他推著個破自行車,哪點比我強?」

  破自行車?鍾傳強瞟了他一眼,懶得理會他。

  周君梅頭也不抬地說:「你要不叫我小周,要不叫我周君梅,君梅是我家裡人叫的,旁人別亂叫。」

  鍾傳強見這樣,只好騎上車子先去傳達室,向劉大爺借了氣管子回來,周君梅已經走過來老遠了,剛才那男的沒跟著,看樣子走了。

  周君梅紮好車子,伸手來接氣管子,鍾傳強忽然覺著,姑娘家打氣的動作實在不太美觀,便紮住車子,過去幫她打氣。

  「好了。」鍾傳強收好自行車,伸手摁了摁車後座,看看車胎說,「夠了。趕緊走家去,旁人都走光了。」

  新參加工作不久,下班總不能頭裡跑,這會子,大院裡人影都不多了。

  鍾傳強騎上車子就走,周君梅也騎上車,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大院,周君梅停下車說:「鍾傳強,謝謝你啊,為了感謝你我給你說媒好不好?我說真的,她那個人物你肯定能看中。」

  鍾傳強單腿撐住車子,瞅著她不吱聲。明明長了一*妹妹的臉,就算那兩條眉毛濃了點不像吧,性子怎麼一點也不林妹妹?

  周君梅見他不說話,還以為他等著她說媒呢,便說:「是工農兵小學的,語文老師,長得可漂亮了。上個月你去她們學校核查編製,她見過你,就在她們學校會議室,她穿著紅色毛尼裙子,坐在前頭,你有印象不?人家對你印象可深了,托我打聽你呢。」

  人事局開學是核查過一回編製,鍾傳強去工作的,不是去看姑娘的,他哪裡記得什麼紅裙子?鍾傳強騎上車就走,丟下一句:「還真是大閨女說媒呢!光有嘴說旁人。」

  鍾傳強從此記住了這個周君梅。

  幾天後,又是下班,鍾傳強一出門就看到了周君梅,推著個自行車,

  旁邊還站著個苗條洋氣的姑娘,一身磚紅色的馬甲裙,大波浪的馬尾,看上去真不比大上海城裡的女人差。

  兩個女的看見鍾傳強出來,眼睛就看著他,旁邊那姑娘還帶著羞澀往周君梅肩膀上靠,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問題是她個子比周君梅本來就高些,加上高跟鞋,靠在周君梅肩膀上實在不像。

  鍾傳強自顧自眼睛向前地走過去,周君梅叫住了他。

  「哎,鍾傳強,我們等你的!」

  「有事?」

  「那個,這是工農兵小學錢老師。錢文麗。」周君梅說著朝鍾傳強擠擠眼睛,鍾傳強裝沒看見。經過張雅潔那回事兒,他對這樣漂亮洋氣嬌滴滴的女人怕怕了。

  「哦,頭一回見。下班了還不走家?」

  「哎我說你……你這人怎麼不過竅?」周君梅忍不住嗔怪,「一塊兒吃飯去行不行?」

  鍾傳強笑笑說:「你要請我吃飯?我家是開飯店的,從來不去旁的飯店吃。」

  錢文麗在一旁說:「就去你家飯店好了,早聽說你家飯店東西好吃。」

  「去我家飯店,我媽看到了,還不定認為怎麼回事呢,稀里糊塗的我怎麼說清白?你一個沒婆家的大姑娘,給人當媒婆也就算了,你還隨便往旁人家裡跑,你還真夠少肝肺的。」

  鍾傳強說著,也不管周君梅氣得跺腳,一臉取笑地騎上車揚長而去。

  「罵我少肝肺?他……大小伙子的他怎麼這樣啊!」

  錢文麗沒好氣地瞪了周君梅一眼,說:「君梅,是你答應幫我介紹他吧?我怎麼覺著你跟他兩個不正常啊?」

  「瞎說,你才不正常呢!」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1 PM

第65章 改口費

  錢文麗跟周君梅不同,錢文麗之前一眼看中了鍾傳強,小伙子很帥氣,人事局工作,後來一打聽,名牌大學生,家裡頭據說還十分有錢,到底怎麼有錢也沒誰說的清,反正人家飯店紅火火的,樓房亮堂堂的,聽說他家還做水晶啥的,這樣的對象,擱在小縣城裡真叫打著燈籠也難找了。

  錢文麗也沒旁的渠道認識鍾傳強,總不好自己直接找上門去吧?好在周君梅跟她中學同學,她找到周君梅這麼一提,熱心仗義的周君梅一口就答應了。而現在,錢文麗不樂意了。

  「我不管,君梅,你答應了給我介紹他的。」

  周君梅有些無奈地說:「錢姑娘,錢小姐啊,我答應給你介紹,也得人家自己個願意吧?我總不能把他給你搶回來塞洞房裡去呀!」

  錢文麗說:「我算看出來了,是你自己個對他有意思了吧?君梅,咱倆可是處的不錯,你不能幹這不仗義的事。」

  「胡說什麼你!他罵我少肝肺,我討厭死他了。」周君梅說著不知怎麼有點心虛,又說:「我瞅機會再給你問問他,行了吧?」

  周君梅就這麼個性子,有時候熱心的過了點,她還真又說了一回,照例是下班時間,鍾傳強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出了大門,周君梅從後頭趕上去了。

  「哎,鍾傳強,你等等我。」

  鍾傳強停住自行車,瞅著周君梅微微地笑。這丫頭這回是想幹嘛?不是還要當媒婆吧?

  「鍾傳強,那天你見到人家錢文麗了,你覺著怎麼樣?你倒是得回個話呀?」

  「你當媒婆還當上癮了啊,說你少肝肺你還真的少肝肺。」

  周君梅氣呼呼地說:「人家拜託我介紹,你答應就答應,你看不中就算,你怎麼老欺負我?」

  鍾傳強就笑,誰叫你長著一張好欺負的臉呢?儘管你並不好欺負。他車子一蹬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住,轉過頭來說:

  「那我今天給你回個話,你聽好了,你介紹那女的我沒看中,我看中那個媒婆了,你叫那個少肝肺的媒婆抽空給我也回個話。」

  鍾傳強說完騎車就走。周君梅愣了楞,反應過來,一張臉就燒到了脖子根。等到她好不容易臉上退了燒,才開始發愁,這個話她可怎麼跟錢文麗去回?

  鍾傳強一路騎著車子回了家,馮玉姜正好得閒在家,一進門,馮玉姜就覺著不對了,這孩子,怎麼這一臉得了便宜的笑?

  「山子,回來啦?今天攤上啥好事了?」

  「媽,沒啥。」鍾傳強往樓上自己房間走,走上幾級樓梯,忽然又扭頭對馮玉姜說:「媽,你喜歡啥樣的兒媳婦?」

  馮玉姜一愣,隨機就笑了,這孩子,看樣子是遇著可心的姑娘了。馮玉姜還擔心了好一陣陣,鍾傳強婚姻上頭有點不順,苗佳走以後他好一陣子悶悶的,她還怕他一時半會轉不過來彎呢。

  「兒媳婦吧,跟閨女不一樣,閨女嫁到旁人家,咱也不一定知根知底,那家人要是不好閨女日子就不舒心,這兒媳婦是嫁到咱家的,咱一家人不怪不壞,只要人家姑娘人品過得去,嫁到咱家擎管放寬心。」

  馮玉姜緊接著忍不住就問了:「山子,你談女朋友啦?年紀也不小了,談了朋友就趕緊帶回來,兩家大人見見面趕緊給定下來算了。」

  鍾傳強一邊往樓上走一邊笑著說:「媽,你也太心急了。心急娶不到好媳婦。」

  鍾傳強是個慢性子,周君梅性子不慢,然而她好幾天也沒給鍾傳強回話,下班居然都沒遇上,鍾傳強來氣,還躲我了是吧?

  這天一下班,鍾傳強就早早在傳達室旁邊站,眼瞅著周君梅騎車過去了,他騎上車子追了出去,哪知道一出門,還有兩位站在外頭木樁子一樣的等著。兩個都認得,一個是騎摩托車放周君梅自行車氣的那小子,杵在路對面;另一個,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錢文麗,就站在大門旁不遠法桐樹底下。

  這算怎麼回事!鍾傳強不高興了。怪不得他爸罵他沒有血性,他是不是真的太蔫了點?

  鍾傳強叫住周君梅。「周君梅,你給我站住!」

  周君梅扭頭看他。

  「你自己找上門來說媒,你給我回的話呢?」

  周君梅看看零零散散下班出來的人,臉又微微紅了,說:「你咋呼什麼!我不是……沒得空去找你嘛!」

  「當媒婆你總得敬業吧?現在能回話了吧?要是人家眼高看不上我,我扭頭就走。」

  「我……我啥時候說看不上你了!」

  這時候那兩個木樁子居然都湊過來了,好吧,熱鬧了是吧?鍾傳強忽然揚聲說:「君梅,你要這麼說,我明天拎一袋喜糖,大院裡我挨個辦公室發了啊?」

  周君梅一張臉紅成了紅雞蛋,嘀咕了一句:「哪有那麼快!」

  騎摩托車的那小子過來時,正好聽到了鍾傳強發喜糖那句話,車子一調頭,自覺走了。人家都要發喜糖了,他又不是聾子瞎子,他也會打聽啊,他跟這個鐘傳強爭什麼爭?小縣城裡估計也沒有誰能爭得過人家了。

  錢文麗走過來,兩隻眼睛就冒了火。

  「周君梅,咱倆那些年的同學,你真的能幹這瞎巴事?」

  瞎巴事,是說這事做的不光彩、不厚道的意思。

  周君梅還沒開口,鍾傳強說話了:「錢老師,我真得謝謝你,要不是你使喚君梅來找我,我上哪去認識這麼喜歡的姑娘!到時候要是喝喜酒,咱倆一定好好敬你這大媒人兩杯。」

  「我不跟你說,我跟她說,周君梅,你自己說。」錢文麗指著周君梅,說:「鍾傳強,我就不明白了,我到底哪一點比她差了?」

  鍾傳強笑笑說:「錢老師,我跟你不熟吧?你還能硬打硬上?」

  錢文麗也知道自己沒啥戲份了,跺跺腳惱恨地走了。

  鍾傳強看看周君梅,她看著錢文麗的背影,不吭聲。鍾傳強好奇問了一句:「你跟她關係很好?」

  「還行吧,中學同學,算不上多好。」

  「那你由著她欺負你。」

  「我哪是怕她,她先來找我說媒,我還不是禿嘴不好說話嗎?」

  「禿什麼嘴了?你就大大方方跟她說,我看那鍾傳強小伙子不錯,我自己留著了。」鍾傳強咕咕地笑。

  兩個年輕人推著車一路說著話,開始了他們的戀愛時光。問題是他們也沒多少時光好戀愛的,鍾傳強雖然沒有真的提一袋子喜糖在大院裡發,但大門口這麼一鬧,他兩個的關係早早的就叫人知道了,反正他們也沒打算瞞著誰,見了兩頭家長,很快就準備訂婚。

  按一般禮節,鍾傳強先去周君梅家裡見的面,周君梅的父親也在政府大院,怎麼會不知道鍾家的鍾傳強?高興得什麼似的,攤上個有面子的女婿,各方面都叫他滿意的不行啊。

  「周伯伯,您要是同意,我父母說讓我們趕緊正兒八經定個婚,也方便往來。」

  「同意,年輕人的事,自己決定就行。」

  這麼一來,馮玉姜頭一回見大兒媳婦,就是安排訂婚的事。瞅個星期天不用上班,鍾傳強一早上把人領到家裡來了,馮玉姜跟鍾繼鵬早早地收拾好等著呢,一見面,鍾繼鵬就跟馮玉姜交換了個眼色。嗯,這姑娘不錯。

  鍾繼鵬關注的是,這姑娘人物不錯,長得俊氣,聽說也是個大學生,配得起我老鍾家。嗯,個子也不矮,趕明兒給我生了孫子個頭應該不用擔心。

  馮玉姜滿意的是,這姑娘,看上去開朗大方,不能乖壞,應該好相處。

  兩個年輕人略微坐了坐,剛子跟小五嘻嘻哈哈地跑來看,小五按著馮玉姜的交代,沒過門前還不能叫嫂子,要叫姐。小五便跑過去拉拉周君梅的胳膊說:「姐,你長得跟林姑娘好像啊!」

  周君梅不好意思,但還是大大方方地跟小五說話,說:「你喜歡林姑娘?」

  小五看紅樓夢電視劇是沒多少癮的,叫馮玉姜帶著也看了一些,便說:「林姑娘她老愛哭,都不知道她為什麼就哭了。」

  「就是,她老愛哭,我不喜歡她那樣哭。」怪不得人說這個周君梅跟誰都處得來,一會子就跟小五混熟了。

  剛子就故意使壞,衝著周君梅說:「呦,新嫂子,歡迎你給我當嫂子。」說著湊到周君梅跟前說:「嫂子,你看我哥都有媳婦了,我還光腚一人呢,可憐巴巴的,往後我那髒衣裳,我那髒床單,就指望嫂子你了。」

  當地風俗,大伯頭子是不能跟弟媳婦瞎咧咧的,一定要一本正經,話都很少說,然而這小叔子,風俗上就允許他戲耍嫂子,開個玩笑啥的才親熱,當嫂子的你還不能跟他生氣,拿他沒法子。

  周君梅紅著臉笑,馮玉姜在旁邊就拍了剛子一巴掌,笑著說:「滾一邊去,叫你戲耍你姐。沒跟你說過了門再叫嫂子嗎?」

  「唉,有了嫂子,我就叫我媽扔一邊去了。」剛子故意做了個哭鼻子的鬼臉,逗得大傢伙兒都笑起來。

  馮玉姜跟鍾繼鵬對了個眼神,鍾繼鵬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厚實的紅包,是用紅手絹包好的,沒遞給周君梅,遞給了馮玉姜。他如今是人家的老公公,要注意老公公的身份了,按風俗,老公公也要離兒媳婦遠一點,跟兒媳婦要一本正經。所以這紅包,他不好塞給兒媳婦。

  馮玉姜便把紅包塞到周君梅手裡說:「看看,頭一回見,也沒啥好東西給你,這兩塊錢你拿去買件衣裳穿吧。」

  周君梅趕緊推拒,說:「嬸子,不用,我不缺衣裳的。」

  鍾傳強知道她不好意思,便替她接過紅包,說:「你不要我要,咱媽給的你還敢不要。哎我說,你叫啥呢?」

  按農村的程序,相親之後定親,定完親還要叫親,傳「小啟」,姑娘才能改口叫媽,然而他兩個是自由戀愛,自談的,沒經過相親什麼的程序就領到家裡來了,周君梅按著風俗如今也不用改口,但鍾傳強可不傻,現在不改口,往後叫她改口不是更難為情?

  周君梅固然開朗,還是臉紅了,吶吶地叫了一聲:「媽,爸。」

  馮玉姜跟鍾繼鵬也沒打算姑娘頭一回來就改口,如今一聽,樂得心裡就開了花。哎呀不行,這還得給改口費啊,鍾繼鵬就叫馮玉姜:

  「孩子叫媽呢,趕緊的,這能是白叫的?」

  馮玉姜趕緊去裡屋又包了個紅包出來,照例是拿紅手絹包嚴實的,遞給周君梅。「來來,媽給的,快拿著。」

  周君梅不好意思,鍾傳強照例幫她接過去拿著了。

  馮玉姜看時候差不多了,便說:「你兩個小孩,上街去玩一會子,山子,你好好給君梅買兩件像樣的衣裳穿。記住啊,要買一整身,圍巾鞋襪的都要買齊。」

  「對,上街買兩件衣裳,買完了衣裳回來家吃飯。」鍾繼鵬也交代。

  爸媽都滿意,鍾傳強便樂滋滋地領著周君梅出門了。等他們一走,鍾繼鵬就三兩下子脫掉了皮鞋,扯掉了西服,往沙發上一靠,說:

  「媽呀,這當老公公也不容易呀,我不由人就緊張,生怕哪句話說不好跌了老公公的身份。」

  馮玉姜笑得前仰後合,說:「你趕緊穿整齊了,回頭他兩個回來,一看,這什麼玩意老公公呀,光著個腳丫子靸拉個拖鞋。」

  鍾繼鵬一想,哎呀不行,往後她要是過了門,我還不得處處受限制?夏天我不能光著膀子,咱家茅廁洗澡間都在院子裡,我洗澡上茅廁我還得小心點,我還得避開兒媳婦,這怎麼能行?

  鍾繼鵬腆著個臉拉馮玉姜:「媳婦,你這陣子錢頭上緊張不緊張?」

  鍾繼鵬知道馮玉姜如今辦農莊,雖然有台灣那邊的投資,可是自家這邊也是投資不少,加上前陣子飯店買車、水晶鋪子進料啥的,估摸著現錢不是太多。

  馮玉姜問:「做什麼?」

  「咱乾脆再給他們弄一處房子,把他兩個攆出去算了,這一個家院子,樓上樓下的住著,我這當老公公的我哈口氣罵個人都得注意點啊。」

  馮玉姜憋不住大笑。鍾繼鵬這老公公當的,還真是自覺好模範啊。鍾繼鵬骨子裡是十分傳統的,農村裡那些風俗規矩啥的他是很講究的。老公公就是老公公,在他心裡頭,當人家的老公公,就絕對要像個老公公的樣子不是?要是叫人說當老公公的不著調,那叫鍾老四的一張臉往哪兒擱?

  「他們也沒說馬上就結婚,你看著點,有合適的地皮你再要一處,給他小兩口個別蓋個宅子。」

  那時候還沒大規模開發商品房,小縣城裡,馮玉姜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就是買地自建了。

  再說鍾傳強,拉著周君梅出了家門,不停腳往前走,周君梅走一陣子跟不上趟,拉著他。

  「哎,你媽給錢,你怎的都接著了?」

  「你要?」鍾傳強隨手掏出兩個紅包,遞給周君梅,「給你收著。」

  「什麼呀,我是說咱兩個都是大學生,都有工作,咱應該給父母拿錢花,怎麼能要他們那老些錢呢!」

  「農村裡風俗就這樣。他們給你錢,都是按著風俗,給的錢數也都是隨大溜兒。」鍾傳強轉身繼續走,步子卻慢了不少。「他們給你的算是一般化以上,給少了,按農村風俗會叫你沒面子,說明他們不中意你。」

  「你知道包裡多少錢?」

  鍾傳強笑:「我當然知道,爸媽事先跟我商量過的。誰像你那麼少肝肺?人家旁的姑娘,都是自己先開口要了個數字,婆家給不了那麼多,人家還討價還價呢!」

  周君梅說:「我還真不知道。我爸媽一直上班都不瞭解這些,沒跟我說過這些子事。」

  「要不怎麼說你少肝肺呢!」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2 PM

第66章 酸心事

  據說談戀愛時要是哪一方被對方吃定了,往後也就別指望翻身了。看著鍾傳強老實穩重少言少語的,周君梅頭一上來就叫鍾傳強給吃定了。

  鍾傳強手一伸:「走,買衣裳。」

  周君梅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頓了頓反應過來,才把手放到鍾傳強手裡,悄悄地臉又開始發燒了。周君梅從小到大家庭教育是很嚴格傳統的,她爸是幹黨校的唄,專管說教大道理。現如今大街上小青年談戀愛都敢挎著膀子了,周君梅感覺著鍾傳強手掌裡的溫度,說不清哪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著自己那隻手怎麼都麻酥酥的?

  周君梅反悔地掙了一下,鍾傳強根本沒理她,大大方方拉著她往前走。小縣城那時候也沒個像樣的步行街、名品店啥的,除了一些個體服裝店,走的多數是中低檔路線,再就是幾家大商場了。鍾傳強也沒買過幾回衣服啊,好在縣城裡的地方兩個人都熟悉,就去了百貨商場的二樓,撿著那喜歡的、像點樣的衣服買了幾件,鞋子,圍巾絲巾,還有時下相親大都要買的手錶啥的,一樣樣地買。

  時興的上海手錶,好的要三百多一塊,鍾傳強看中了一塊小巧的女表,掏錢就買了,周君梅在旁邊看著乾著急。

  「哎,趕上咱們一個月工資還多了,買它幹什麼?」

  鍾傳強埋頭付錢,說:「我媽交代的。」

  周君梅憋了半天,等到離了櫃檯,就問鍾傳強:「我說,你們家真的很有錢啊?」

  「有錢?」鍾傳強笑,「我哪裡知道?你聽誰說的?」

  「自從咱兩個在一塊兒,好多人見了我就說,聽說你找了個有錢的婆家。」周君梅說,「我還聽人說你媽是個女企業家呢,我心裡還直打鼓,有個女企業家的婆婆,我早先感覺就心虛。今天這一見面,哪裡有什麼女企業家,你媽多親切啊,比我媽還像家庭婦女。」

  「什麼你媽你媽,少肝肺,往後要說咱媽。」鍾傳強呲吧她,「我媽真有錢假有錢我還真不清楚,我反正一個月就那麼多工資,反正能餵飽你。」

  周君梅趕緊說:「那咱買點實惠的,我瞅著你這半天花了咱好幾個月工資了。」

  「接下來……」鍾傳強笑,「我不管了,你自己去買吧!我不過去了。」

  「買什麼?」

  「呃……我媽交代要給你買內衣。」叫仲傳強進到姑娘家內衣區裡挑內衣?還是饒了他吧!

  兩個人回來,馮玉姜一檢查,基本上按她交代的買了。怎麼沒買襪子?

  「你兩個小孩,怎麼光買了鞋,都沒買襪子?」

  「襪子?」鍾傳強拍腦門,「忘了。」

  周君梅說:「媽,少一樣襪子,不用買了,買了這一大堆,買東西都買的累人。」

  「那可不行。你看咱這裡送人家鞋子,哪有不帶上襪子的?這叫長命襪子短命鞋,不買襪子,那不吉利的,趕緊回去買。」

  於是鍾傳強趕緊又跑了一趟,買了兩雙襪子回來。

  馮玉姜另外送了周君梅一條她店裡挑來的手鏈,一色兒的紅碧璽珠子,碧璽是水晶的伴生礦石,算是貴重珠寶了,只是八.九十年代還不是太熱。馮玉姜就是覺著紅碧璽喜興,這串紅碧璽是上好的,帶在周君梅手上吧,她皮膚白,襯著紅潤晶瑩的珠子,看著就養眼。

  認真起來,她今天買了大半天的衣裳什麼的,也不過就這一條碧璽手鏈的錢。馮玉姜不說,周君梅便不知道,鍾傳強多少心裡是有數的,交代周君梅:「這東西你可別亂丟,這個比你那手錶值錢。」

  「這麼貴?」周君梅趕緊摘下來,想想,該往哪裡藏?

  「好好帶著。剛才還說好看呢!」鍾傳強呲吧,「叫你帶著別亂扔就行了,藏起來你要它還有什麼用?」

  周君梅只好又帶上。不管多少錢,周君梅看著那紅潤靈透的珠子,就滿心喜歡。

  這一回也算不上叫親,馮玉姜家沒有請啥親戚朋友的來,就是自家人一起吃了頓飯,自家人一起動手,洗菜的洗菜,殺魚的殺魚,馮玉姜自己掌勺,一家人熱熱鬧鬧吃過了飯,鍾傳強便送周君梅回家。

  「嫂子,你走啊?你還真捨得走啊?別走了,反正早晚你都得過門,你可不知道,我哥房間裡那個床,買的時候就是撿大的買的,可軟和了。」

  一家人送他兩個出門,剛子跟在後邊故意招引周君梅,惹得周君梅低頭冒臊不說話,馮玉姜忍不住又笑罵了剛子幾句。

  「唉,山子的婚事終於定下了,等他結婚辦了喜事,咱們也算又完成了一個任務。」馮玉姜慨歎。兒女,可不就是父母甜蜜的任務嘛!

  「都大了。前天還有人跟我打聽剛子有沒有對象呢!」鍾繼鵬笑。

  「剛子?他還正上學呢,他才多大?才十七歲不是!」

  「山子大學生,工作又好,條件一般人不尋思了。倒是這剛子,反正看著吊兒郎當也考不上個大學,擱在農村正好找對象,不止一回有人給他提這話了。」鍾繼鵬這會子也感歎:「娶了兒媳婦就該老了。等兒女一個一個都成家了,把他們都分出去另過去,我可不想跟兒媳婦一個屋簷。到時候剩下咱老公母倆,我疼你你疼我,兩口人的飯,想吃點啥弄點啥,多舒坦的日子。」

  鍾繼鵬說著伸手去摸馮玉姜的頭髮,說:「我是越來越老了,你這慫女人也不顯老,趕明兒帶你出去人家還以為我找小老婆呢!」

  馮玉姜失笑,說:「你一邊去。我說,剛子的事你可不要隨便又應了啊,那可不行。管怎麼等他二十歲過了的。」

  兩個人說著笑著,鍾繼鵬不知不覺就拉著馮玉姜的胳膊往家裡走,兩個人不由得商量起大兒子婚期的事。要知道,鍾傳強再過了年都二十五歲了,這年齡,擱在縣城裡頭也不算小了。擱在農村,人家那誰跟他一年生人,比他大了幾個月,家裡頭孩子都能上學了。

  「我尋思,怎麼也要等二丫他們放了假回來再辦喜事,那樣才熱鬧。」馮玉姜說。

  「對,等孩子都在家,辦喜事才熱鬧。」鍾繼鵬心裡算時間,咂嘴,「哎呀,要是到寒假,那時間也太緊了點,準備喜事倒來得及,就是他兩個才剛定下了,咱倒是想要,人家那頭父母不一定願情給啊!要是等暑假,熱乎老燥的,辦喜事又不方便。」

  馮玉姜也盤算:「再要等到明年寒假,還要等一年多,時間也太長了。」她其實心裡頭還說,就算二丫回來,那傳秀呢?要是傳秀能回來參加弟弟的婚禮,她也就沒有遺憾了。傳秀這幾年也沒一點音信,馮玉姜每每到逢年過節,心裡頭就不好受。

  她這麼想著,鍾繼鵬卻忽然提起了傳秀來。

  「你說咱山子都要結婚了,咱大閨女,怎麼還沒個音信?這孩子,恐怕是怨恨我了啊!」鍾繼鵬這些年看著馮玉姜,倒是沒怎麼跟他提傳秀,起先每年到傳秀丟的日子,鍾繼鵬心裡頭還會想想,卻也沒見馮玉姜個別難過。鍾繼鵬越發相信,他大閨女,在哪個地方好好地呢!

  兩個人走進客廳,鍾繼鵬在沙發上坐下,往後頭靠著,歎氣。

  「這些年,我尋思起來我心裡頭就不好受。咱家日子越好過,我越覺著當初對不住我大閨女,閨女兒子都是肉,當初傳秀那事……都怨我!」

  馮玉姜聽鍾繼鵬這麼一說,一下子沒忍住眼淚就嘩啦下來了。

  「你這個不長人腸子的,你這輩子還能說出這句話,傳秀知道也不怨你了。你自己的閨女,那孩子心眼有多好你還不清楚?」

  鍾繼鵬看著她掉淚,心裡也發酸,到底是個大男人,他硬忍著總算沒落眼淚。鍾繼鵬就拉過馮玉姜的手,放軟了聲音說:

  「玉姜,這幾年我尋思吧,傳秀在哪兒你說不定知道的,你說不定都知道,你給她捎個話,叫她回來吧,你就說她爸對不住她,想她了。」

  馮玉姜眼淚忍也忍不住,辟里啪啦地往下掉,說:「我就知道東子帶她往大西邊去了,我哪裡能找著她給你稍話?咱傳秀心善,她方便了,她會回來的,你心裡知道虧欠了你自己跟她說去。」

  興許是今天人逢喜事太高興了,不由得就想起了家裡頭最掛心的孩子,他兩個人在這兒傷心落淚,小五去他屋裡寫作業了,剛子忽然從樓上走了下來,看見他媽在哭,就嚇了一跳。

  「怎麼的啦?媽,今天大高興的,好好的你怎麼又哭了?」

  馮玉姜趕緊擦了兩把眼淚,說:「沒啥,我跟你爸拉閒呱呢!」

  「你媽想你大姐了。」鍾繼鵬坦然地說,「剛子,你哥有工作,等你得了時間,你幫著爸媽往大西邊找找你姐去。」

  「嗐,你兩個人呀!」剛子走來拍拍馮玉姜,哄小孩似的說:「可別哭了啊,我大姐擱大西邊呢?她該回來她就回來了唄!」

  傳秀走的時候剛子還小,大概對傳秀的思念都已經淡了。而小五根本就沒見過大姐的面。馮玉姜想到這個,又一陣心酸。

  ******************

  馮玉姜的晶玉莊園,基本上還處在建設階段,然而她開春叫人種的那些子莊稼都已經要收穫了,如今從夏入秋,房屋什麼的都已經裝修好了,餘下的工作主要就是來年開春按規劃種上各種果樹,臨河還要建好鴨圈鵝圈。總體來說,晶玉莊園已經具備規模了。馮玉姜便關了她的飯鋪,把入口那大堂和房屋用來做了飯店,莊園正式開業了。

  開業那天,遠在台灣的張老先生沒能來,聽說身體不是太好,年齡畢竟大了,盡量的就不長途奔波了。但是他派了人來代表,縣裡頭、鄉里頭的幹部也都來參加了開業儀式,花籃擺滿了莊園入口的大門,鞭炮綵帶渲染了附近的鄉村。

  有著原先飯鋪子的基礎,再加上附近幾個城鎮都不遠,東西好吃,環境好,交通也方便,莊園的飯店一開業生意就十分不錯。姜嫂子跟著原先的服務員都搬進了莊園裡的新飯店,人手肯定是遠遠不夠了,開始招收培訓新的人手。

  「哎呀,馮總啊,你如今可是厲害了。」姜嫂子望著遠處正在培訓的一隊服務員,學著開業時那些來賓的口氣,開玩笑地打趣馮玉姜。

  「哎呀,姜經理,你如今也是厲害了。」馮玉姜還擊了回去,姜嫂子如今是晶玉莊園餐飲部的主管了。

  兩個女人相對大笑。

  「真不敢相信,像咱這樣的莊戶老土,也能幹成這麼大個事。要不是你帶著我,我如今還在家裡頭圍著鍋台豬圈轉呢!」姜嫂子笑著說,「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現如今咱這攤子拉的這麼大,以我這文化,管好整個餐飲部,難嘍,叫我說,你是不是再用上一兩個得力的人手來管事?找個有文化有能耐的管理整個餐飲部,我光負責管後頭廚房,管菜品廚子,也就夠我忙的了。」

  「我也正有這個想法,本來想給你提提,還怕你不高興呢!」馮玉姜這麼一說,兩個女人又笑。「比經驗,咱有,比文化比管理,咱還真比不上人家科班出身的。我打算再招聘一個餐飲部主管,一個農事部主管,等明年開春咱客房部開始營業,能招待客人住宿了,恐怕還得招聘一個得力的客房部主管。整個莊園再安排一個總管統籌的經理,這莊園就算正兒八經的了。莊園這個經理,我打算讓楊志來幹,你看行不?」

  楊志是最初張老先生介紹來,跟著馮玉姜建起莊園的,大專畢業,三十歲不到,很沉穩能幹的一個人。

  「那當然行。馮總,原來你都盤算好了?你太厲害了。」姜嫂子眼睛都亮起來了,「就按你說的辦!」

  馮玉姜春季裡的安排,讓莊園在正式開業之前就收穫了這一季的好莊稼。農事部固定的人手還很少,馮玉姜便叫帶頭負責的鍾傳軍僱請附近的農民來收莊稼。

  「按地畝給工資,不放心的當天就可以結算。」

  鍾傳軍這兩年在馮玉姜的關注下,已經是沉穩能幹多了,兩口子如今都在馮玉姜的產業上幹,家裡自己蓋起了新房子,閨女上學學習也還不錯。如果不是傳軍文化太低,馮玉姜真打算把整個農事部交給他來管,但是傳軍沒上過幾天學,只能管管工人當個工頭,領著一隊人手忙著秋收。

  鍾繼鵬不止一回地說,傳軍,全都是叫他不著調的爹媽給耽誤了。

  「放心吧四嬸子,有你在這邊辦這個莊園,從來沒拖欠過工錢,哪有不放心的?我看當天結算太麻煩了,你安排個有文化的給記著工,半個月或者一個月一結清就行。」

  「行啊!你酌量著辦。我要是不在這邊,有事你找前頭楊志楊經理。」馮玉姜說。

  「還有件事……」鍾傳軍猶猶豫豫地,馮玉姜便說:「有什麼事你先說出來?」

  「四嬸子,我二弟頭兩天來找我,想跟著我在咱莊園裡幹活。」

  馮玉姜哦了一聲說:「二孬啊?秋收的工人都是你在管,這事你安排就好。」

  「四嬸子,我還不是怕他……」鍾傳軍面有難色,說,「你也知道我那個二弟,滑不溜秋不著調,我真不想要他。可你也知道,他那個媳婦傻不賴呆的,家裡日子快過不下去了,我尋思他要是能好好出力幹活,管怎麼也能混飽一家人的肚子。」

  馮玉姜想了想說:「你給他個機會吧,咱反正是按地畝給錢,他來了你多管著點,別叫他惹禍,惹了禍就不能原諒他了。能幹多少是多少,要是他真不肯出力幹活,你再說吧!」

  ******************

  馮玉姜跟傳軍說著話,前頭姜嫂子找來了。

  「馮總,你二姐來了,坐在前頭餐飲部大堂等你呢!」

  「我二姐?」馮玉姜知道是馮玉秋,這幾年馮玉姜家裡過的好了,馮母那邊她念著怎麼說也有養育之恩,對馮母也算照顧,該做的她都做到了。旁的那幾個姐妹,一方面拿她當眼中釘,紅著眼看呢;另一方面,卻都顧忌鍾繼鵬那個惡閻王,倒也不怎麼來煩她。

  她能有什麼事?馮玉姜一邊尋思著,一邊就往前頭來了。

  馮玉姜一進接待處大堂,一眼看到馮玉秋坐在沙發上,服務員給她送上了一杯茶水,馮玉秋喝了一口,說:「這苦了吧唧的東西你拿給我喝?我是你們老闆的二姐知道不?去給我弄點甜水。」

  「倒一杯果汁來吧!」馮玉姜走過去朝服務員歉意地笑笑,坐下來說:「二姐啥時候到的?找我有事?」

  馮玉秋看著馮玉姜一身雅致的打扮,咖啡色風衣,淺灰薄毛衣,鬆鬆的搭著一條米黃色的絲巾。馮玉秋看看自己身上,醬色碎花厚布褂子,灰藍半舊的褲子,落魄的農家婦女打扮,忍不住就嫉妒憤恨了。

  不過是個連親爹娘都不知道是誰的童養媳,撞了好運,現如今倒拽起來了啊!

  馮玉秋心裡憤恨,臉上卻一點也沒看出來。服務員端上來一杯果汁給她,同時給馮玉姜端來一杯紅棗桂圓茶。

  馮玉秋兩口喝乾了果汁,抹了下嘴,說:「這個酸甜味的好喝,怎麼是涼的?」說著伸頭去看馮玉姜的杯子,「她三姨,你喝的什麼?」

  這紅棗桂圓茶,是姜嫂子特意給馮玉姜準備的,怕她這陣子操心事忙,姜嫂子也不知聽誰說紅棗桂圓茶潤心脾,補氣血,如今是秋季,姜嫂子便總給她準備。馮玉姜見馮玉秋伸著頭問,便招呼服務員:

  「再拿一杯來。」

  服務員馬上又拿來一杯紅棗桂圓茶,馮玉秋一氣喝了半杯,噓了口氣說:「她三姨,你還真會享福啊!」

  「二姐今天來是有啥事?」

  「那個……」馮玉秋頓了頓說,「咱媽她病了。」

  「病了?」馮玉姜有些意外,馮母身體一直還不錯的呀,「什麼病?」

  「又沒檢查,誰知道?反正她整天嫌頭疼眼暈,兩天前還從床上栽下來了。」

  「媽她原先沒這個毛病啊?」馮玉姜說,「怎麼不趕緊送去醫院?」

  馮玉秋吞吞吐吐,不吭聲了。馮玉姜這下子明白了,錢唄!

  馮母要真是病了去醫院檢查,這錢,馮玉姜能出,然而有些事,你不能太慣著,尤其是對馮家那四個閨女,都是得寸進尺、得了便宜還覺著吃虧的人。

  馮玉姜終究還是太良善,念著馮母年紀一大把,跟前連個盡心伺候的人都沒有,便決定先給她檢查再說。

  馮玉姜當下便安排莊園的麵包車送馮母去了縣醫院,麵包車座位多,馮玉姜這樣安排,就是要叫馮家四個閨女都跟著去。到醫院一檢查,腦癌,發現的晚,年紀又大,手術的話風險大得很。

  「住院養著吧,控制一下總是有好處。」醫生開出了住院單,手一抬:「去交住院押金。」

  馮玉秋問:「要交多少錢?」

  「先交一千吧!這是重病。」

  馮玉秋往後頭一縮,馮母招贅來的大女婿就嚷嚷開了:「要交這老些錢?到底還能不能治?不能治的話不是瞎撂錢?」

  「不能治你拉回去看著等死?」醫生冷冷地說,「要手術得去大城市醫院,她這個情況,保守治療能提高生存時間,也能減少病人的痛苦。」

  「反正是該死病,治了也是等死,瞎花錢沒用。」馮母的大女婿嘀嘀咕咕,馮母的大閨女過來搗了男人一下,大女婿不吱聲了。

  沒一個人往外掏錢,各人拿眼睛瞅著馮玉姜。馮玉秋說:「她三姨,你說這事怎麼弄?」

  我說怎麼弄!你們四個親閨女,讓我一個寄養的拿錢?這錢我不是出不起,要是只有我這一個閨女,就算不是親的,我也願情給她花。可是我出了你們還覺得我傻我活該呢!馮玉姜於是便說:

  「咱媽養了咱五個閨女,平均攤,一家子二百。」

  「我窮得冒白煙,我哪來的錢?」大女婿又嚷嚷,馮玉秋不樂意了,說:「大哥大姐,你們是留在家裡的,按規矩就該給咱媽養老的,屋子也給你蓋了,家產也給你承了,說起來就該你拿。咱旁人都嫁出去了,叫咱們拿錢,咱們還冤了呢,你倒是先有意見了?」

  招贅進門的女婿,是當作兒子的,因此不叫姐夫要叫大哥。

  「放屁,啥家產,窮家破院的我承著什麼了?」大女婿反駁。

  「咱媽養了閨女沒兒子,又不是就我一個閨女,誰還不該養老?」大女兒反駁。

  「誰有錢誰出,我兩個兒子都大了媳婦都娶不上,叫我上哪兒弄錢?」四閨女發言。

  幾個人當著醫生的面就吵了起來。馮玉姜聽不下去了,她悄悄出去到了外頭,用公用電話給鍾繼鵬打了個電話。你趕緊來,來救我,你來晚了我非叫她姊妹四個撕巴了不可!

  馮玉姜是開著玩笑說的,鍾繼鵬一聽是馮家生事,也知道馮玉姜對付那些個人根本不夠戰鬥力,氣哼哼地就殺來了。

  馮玉姜打完電話,也不回去醫生辦公室,便呆在醫院大廳的椅子上陪著馮母。馮母被醫生支使出來,還不知道自己是啥病呢,便跟馮玉姜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我這到底是怎的了?」

  「沒啥大病,要治治就好。」

  「那得怎麼治?要住院不?」

  「大姐大哥他們在跟醫生商量呢!」

  她兩個說著話,馮家四姐妹殺出來了,瞅見馮玉姜跟馮母說話,馮家大女兒便埋怨道:「他三姨,姊妹幾個商量事呢,你怎的先跑了?」

  「我怎的跑了?我還不是擔心咱媽一個人在這坐著不舒坦?」馮玉姜反問了一句,說:「你幾個人商量的怎樣了?」

  「那個……該怎樣怎樣吧,咱幾個都沒帶錢,他三姨你先給墊上吧!反正你家就住在城裡,回去拿也方便。」

  「我先墊上倒也行。」馮玉姜說,「不過大姐,這只是住院押金,往後頭治療還要花錢的,怎麼也不能都叫我先墊著吧?以我的意見,咱還是各人回去籌錢吧。」

  馮玉秋衝口說:「你架子拉得那麼大,錢多的淌油,你墊了又怎麼樣?咱媽白養了你了?」

  「你說啥呢?你放的什麼屁!有種你再給我說一遍?」

  一聲暴喝,馮玉姜一轉臉,鍾大閻王及時趕到了!馮玉姜這會子覺著這鍾老四真真是個大好人!

  鍾繼鵬一拉馮玉姜,粗暴地把她扯到自己身後,手一指馮玉秋,說:「你有種再給我說一遍,你媽白養了誰了?年節送禮,四季衣裳,有時還給點零花錢,你媽平時誰照顧得最多?你睜眼往你媽身上看看,你媽身上穿的,哪件不是咱家買的?哪件是你給買的?你媽到底白養了誰?」

  馮玉秋白著臉往後退了兩步,馮家四女兒趕緊過來勸架。

  「三姐夫,你咋就來了?」

  你來了事兒就不好辦了呀!馮家四女兒忍不住肚子裡叨咕。

  「我咋就來了?二姨有病我不該來?倒是你幾個,淨叫女人家來,我那幾個連襟躲哪個鱉窩去了?丈母娘有病他幾個不該來的?」

  鍾繼鵬扭頭問馮玉姜:「怎麼回事?你老實給我說!」

  「就是……商量住院押金的事。」馮玉姜說,「大姐叫我墊著。」

  「墊著?墊著行啊,不用說墊,咱家全都出了也行啊!」鍾繼鵬伸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指馮家四個閨女和大女婿。「咱家全都出了。」

  「真的?三姐夫你說話算數?」馮家四女兒連忙問了一句。

  「我鍾老四說話從來都算數。不過有一條,」鍾繼鵬惡狠狠地瞪著那幾個人,「你媽幾個閨女?你媽今天就算只養了玉姜一個閨女,這錢咱家全出了。你們幾個,自己個去大街上舉個牌子,跟你媽斷絕關係,你們不是你媽養的,你們都是樹叉子結出來的,從今後你媽歸咱一家子管了,死了也不興你幾個去哭一聲。」

  鍾繼鵬一指馮家大女婿:「你,該滾哪去滾哪去,馮家從今後沒有你這個玩意。還有,你現在住著的屋子,屋裡所有的東西,一針一線都是我鍾老四的了,你滾遠遠的。」

  「我也沒說不拿錢。」馮家大女婿嚅嚅,「那不是……治了也沒有用嘛,該死病,瞎花錢的事。」

  「瞎花錢的事?那你趕緊拉走家活埋,活埋不花錢!你個無用不孝的鱉羔子!」

  鍾繼鵬一口氣罵光了所有的人,熊更霸拉地叉著腰,也沒誰敢跟他硬頂,你硬頂他身高體壯的,一個人能揍扁你兩個三個。幾個人都不吭聲了。所以說,馮玉姜早總結過了,不要試圖跟鍾老四比罵人,你誰也不是對手。

  「都什麼玩意!」鍾繼鵬還不解氣。

  馮母這會子算是聽明白了,眼淚汪汪地望著四個閨女,拍著大腿放聲大哭起來。

  「我這是該死病啊?你幾個,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拔大,就這樣巴望我趕緊死啊?我壞的什麼良心,怎麼生出了你幾個沒長人良心的玩意啊……」

  馮母轉臉看到馮玉姜,更傷心了:「我親生肉養四個閨女,一個盡孝的都不願情,我養了人家一個閨女,從來沒正眼看過,到老了,這幾年吃的穿的都虧她貼補我,我虧心不虧心啊?怪不得我沒有好報應啊!我到底活的什麼味,我活著還有什麼臉啊……我喪良心的養了你幾個畜生玩意啊……」

  馮玉姜叫馮母這麼一哭,心裡就亂酸了,人到了這個年紀,兒女成了這樣,怎麼能不可悲可憐?

  上輩子她臨終還不就是這樣?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2 PM

 第67章 說鬼怪

  看著馮母落得這悲涼,馮玉姜恍然想起了自己前世。上輩子自己還不是病怏怏躺在床上聽著兒媳婦們吵架扯皮?誰也不願拿錢,誰也不願出力。

  人這一輩子,自己要是不長進,旁人誰還拿你當回事?

  馮玉姜這邊心裡慨歎,那邊鍾繼鵬砍瓜切菜似的對付完馮家四個閨女和大女婿,煩唧唧地問了一句:

  「你幾個,到底要怎麼著?」

  馮家大閨女連忙說:「咱們也沒說不管咱媽,哪裡就能不管了?」

  「你幾個是親生娘養的,自己說,治還是不治?治就滾回去拿錢,五家子攤,不治趕緊拉回去,別擱這丟人現眼!」

  馮家幾個人嚅嚅半天,說要治。這樣拉回去不治了,還不叫村裡人罵死?

  馮母還在哀哀地哭,鍾繼鵬掏出一疊子錢,數出了二百,往馮母手上一拍說:「該我出的我出了。二姨,你自己也說了,你有四個親閨女,心肝肉的,咱家也忙,你這應該也不缺人手看顧,就用不著我了吧?錢要是不夠,該我攤多少再問我要。」

  鍾繼鵬說完,氣哼哼地拉著馮玉姜就走。出了醫院大門,鍾繼鵬朝著馮玉姜發開威了。

  「你這個蒲包,你還好意思打電話找我救命,你自己沒長嘴?你自己沒長手?她幾個欺負你你不會往她臉上呼?」鍾繼鵬恨恨地甩開馮玉姜的胳膊,說:「撕巴了你你活該!」

  馮玉姜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忍不住就笑了起來,越笑越想笑,笑得心裡暖暖的。她自己主動伸手挽著鍾繼鵬的胳膊說:「不是還有你呢嗎?我擎知道你厲害,哪用得著我來幹這些子要打要殺的事兒?」

  「噢,沒有好心眼,惡人留給我來當?」

  「你有威能鎮住人,你當惡人,比我省勁。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我這方面不如你,有你出馬,比咱家鍾大王管用多了。」馮玉姜發揮哄小五的本事。

  「慫女人,怎麼說話的?」鍾繼鵬本來一肚子氣,叫她這一弄,哭笑不得了。「哪天我幫不上你,我看你怎麼弄!」

  馮家四個閨女答應了回去拿錢,使喚馮玉姜給派的麵包車先又把馮母拉回去了,兩天後,各家該爭該吵,該借該挪,好容易湊齊錢,馮母終於住上了院。十來天之後,一千塊錢花光了,四個閨女二話沒說,就把馮母拉走家了。

  馮玉姜聽說這事心裡發涼。親閨女啊!

  親姐妹倆,馮母為啥比不上鍾母那樣威風霸道呢?馮玉姜琢磨,鍾母霸道的對象是兒媳婦,反正不是自己身上的肉,沒有半點憐憫的;而馮母卻是對著自己的親閨女,捨不得打捨不得罵,她那幾個閨女隨她一樣自私自利的性子,馮母這威風,怎麼能立得起來?

  既然人家親閨女拉來家看著了,每天就給點止疼藥啥的,馮玉姜又能怎麼著?回來家才過了十幾天,馮母就過世了,據說臨死也沒合上眼,是她大閨女給抹上去的。

  馮玉姜真沒想到這樣快,她當中去過馮家一趟,送了些子營養品什麼的,看馮母那樣子,恐怕也吃不肚裡去了,那些好東西,還不都是進了外孫子女的嘴裡。她去了,人家幾個閨女也沒好臉給她,大概是沒佔到便宜心裡不順吧,馮玉姜便也沒給誰好臉色,我又不欠你四家子的,是不?

  之後也就不想去了,再接下來,便收到了喪信。馮玉姜跟在鍾繼鵬的後邊,按著出嫁閨女的禮儀,拿著火紙早早地去了馮家,馮家四個閨女哭得昏天黑地的,傷心到不行的樣子。

  按農村的規矩,馮母的殯事是大閨女為主家,負責做主喪事,負責買棺木啥的。旁的閨女,負責紮彩、請把匠子(嗩吶班子)。除去大閨女,算上馮玉姜,四家均攤。

  「扎個牛,再扎個轎子,差不多就行了。扎那老些子有什麼用?反正都是給活人看的,還不是一把火燒掉?」馮玉秋做主說。去掉馮家大閨女,餘下的她最大了,這個主她能做。馮玉姜本來還覺著事情辦得太寒酸難看,但人家馮玉秋這樣說了,她還說什麼?

  等到那棺木出了門,幾個閨女傷心得直往棺木上碰頭。

  都是孝順的閨女啊!馮玉姜跟鍾繼鵬反而成了看客。

  如果換了境地,她依舊貧窮無措,她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媽嗎?馮玉姜心裡覺著,不管怎樣的境況,一個人的本質,是很難改變的了。

  ******************

  「山子,你跟君梅,打算啥時候結婚辦喜事的?」

  晚飯桌上馮玉姜這樣問,鍾傳強就笑,討好地夾了一塊排骨給馮玉姜說:「媽,等兩年再說吧,結了婚,油鹽醬醋鍋碗瓢盆,我現在還不想呢!」

  剛子在一旁點著腦袋,說:「對對,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知道不?談戀愛多好啊!」

  鍾繼鵬瞪了剛子一眼,剛子不敢說話了,鍾繼鵬拿筷子敲敲碗,說:「山子,我跟你媽吧,也沒叫你們現在就結婚,不過再等兩年也太多了,你也不小了,跟你對像商量一下,定個大體的時間,我跟你媽也好有個準備。」

  「嗯,知道了。」

  鍾傳強沒打算那麼快結婚,周君梅怎麼想,他也沒細問,問了她也不一定好意思說。戀愛果真是好,熱戀的兩個人每天裡見面卿卿我我的,雖然不會當眾多親熱,但那些小小的互動卻十分溫馨,上下班一起,星期天還會去四處走走玩玩。有一回瞅著星期六,鍾傳強跟周君梅就約了去爬當地有名氣的一座山。

  深秋的山嶺是空寂的,爬山的人也很少,他兩個一大早晨上的山,到晌午後,趕上一場秋雨,山裡的棧橋聽說並不結實,下了雨又滑,封了不讓走,愣是把他兩個攔在山裡頭了。兩個人只好尋了山裡人家辦的小旅館住一夜。

  哪知道……

  本來也沒啥事的,鍾傳強要了兩個相鄰的房間,吃了晚飯兩個人就在房間裡說說話,說著說著,鍾傳強就懶洋洋不想走了。其實,他也沒敢想啥別的,就是不想走了,跟可心的姑娘在一塊多好?

  「你回去睡覺啊!」

  「嗯,那我回去了。」鍾傳強嘴裡說著人卻沒動,體貼地問了一句:「你嫌不嫌怕?」

  「我不怕。你去睡吧。」

  「嗯。」鍾傳強慢吞吞地說,「你嫌怕就趕緊叫我啊,我聽人說這深山裡頭,說不定就有什麼東西,這時節來玩的人少,人氣不旺,有些奇怪的東西人氣不旺就壓不住,就會跑出來的。」

  周君梅說:「嚇唬人。什麼東西能跑出來?貓頭鷹?」

  「貓頭鷹哪裡嚇唬人!你不知道嚇唬人的,我小時候上學,路邊上有個墳子,人家都說那墳子不乾淨,裡頭埋的人是橫死的,清朝被腰斬了的犯人。腰斬你知道不?」

  周君梅呆愣愣地點點頭,心裡頭就忍不住毛聳聳的!

  「有怨氣,我們放學經過那段路,天色一晚就害怕。有人還在那地方見過鬼火,嚇掉了魂,回來他媽給他叫了一晚上的魂。」

  周君梅搓搓胳膊,說:「那都是騙人的,不科學。」

  「對,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都是騙人的。」鍾傳強說,「這附近沒聽說鬧過鬼,山裡人說的那些靈異事件,其實禁不起推敲。你比如,說什麼小孩子晚上出來尿尿,看見有飄飄的白影子掛在樹上,小孩子的話也能信嗎?有些傳說中的鬼,說不定是什麼奇怪的動物,楚辭裡那些個山鬼,其實就是一種珍稀動物,那東西我見過圖片,長得可瘆人了。」

  鍾傳強就站起來,說:「你別害怕,這世界根本就沒有鬼,要相信科學。你放心好了,好好睡覺,我回去睡了。」

  周君梅看著鍾傳強走出門口,忽然就叫:「傳強!」

  「怎麼啦?」

  「那個……咱再說一會子話唄?」

  鍾傳強笑。「你看你,膽小了是吧?到底是個女的,有什麼好怕的?睡吧啊!」鍾傳強說著就走,周君梅趕緊攔住他,

  「我沒怕,我就是還沒困。」

  「可是我困了啊。要不,我留在你這屋住?」

  周君梅一張臉騰地就紅透了。「你胡說什麼!」

  「那要不你就自己睡。我反正不嫌怕。」

  山裡頭入了夜靜得可怕,遠處倒是傳來兩聲奇怪的叫聲,也不知是什麼動物。周君梅斯斯艾艾的半天,說:「咱兩個還沒結婚呢!」

  「瞧瞧,你腦子裡都想些子什麼呢!我就說一塊睡覺,我又沒說要怎麼著你。」鍾傳強看著周君梅,懶洋洋地問:「我到底走還是不走?」

  「要不……你去把你屋裡的被子抱來,各人睡各人的。」周君梅紅著臉說,「不准亂動。」

  「這可是你叫我來的啊!」鍾傳強得意。

  鍾傳強抱來自己房間的被子,自己動手鋪了兩個被筒子,自顧自地洗漱上床,周君梅只好也上床坐進自己的被子,鍾傳強瞅著她紅撲撲的臉,笑。

  兩個年輕人,還真就是蓋著棉被純聊天,還是各自蓋各自的被子。聊著聊著,爬了大半天的山,睏倦了,就一起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鍾傳強發誓,他真的沒想怎麼著,他只是想跟她呆在一塊兒。這兩個出校門不久的年輕人,本身就在比較傳統的家庭裡長大,純純的。

  怪就怪,鍾傳強一大早在微亮的晨曦中醒來,周君梅睡得正香。太陽剛剛要出來,東方天際那紅暈的霞光透進窗子裡,照著周君梅白嫩嫩的臉蛋,長又密的睫毛,紅潤潤的嘴唇,腦袋挨著他的肩膀,小貓咪一樣溫順……

  我媳婦。我守著她睡了一夜我啥也沒幹,我他媽還是個男人嗎?

  鍾傳強睡醒了,神清氣爽,精力十足,整個人卻餓得不行了。他索性把緊挨在他旁邊的那個被窩悄悄一掀,鑽進去把人家姑娘給抱住了……

  後果自行腦補。

  所以說,所謂的擦槍走火,往往是有人故意擦的。

  「有什麼要緊張的?你趕明兒還不得跟我一個被窩睡?」鍾傳強看著躲在被子裡的周君梅,笑嘻嘻地說:「出來吧,悶死了怎麼辦?」

  周君梅蒙在被子裡沒動。

  「你不想出來?那咱再睡一會兒?」

  鍾傳強這都二十四五歲了,頭一回吃到了最美味的東西,哪裡能過癮?索性就吃了一整個上午。

  有些子東西你沾上了你就不想再放下。等到鍾傳強星期天晚上回到家,頭一件事就跟馮玉姜說打算年底結婚。

  「這個東西,不會叫咱們提前抱孫子吧?」等鍾傳強一離開,鍾繼鵬就跟馮玉姜說了這麼一句。馮玉姜一怔,隨即就笑,說:

  「哪能吶!」

  「哪能?我看難講,你瞅他那個樣,嘴咧得跟褲腰似的。」鍾繼鵬拍拍額腦門,「唉,真有了孫子,可就徹底老了。當爺爺了。」

  「還沒到五十呢,四十幾歲正當年。」馮玉姜看他那樣,笑著安慰他。

  「真的?還沒老?媳婦你覺著我還行吧?還跟年青時一個樣。」鍾繼鵬忽然就不正經地笑,「要不咱也試試再生一個?跟山子比比,看誰本事大先生出來!」

  「滾一邊去,有你這麼不著調的爺嗎?」

  ******************

  兒媳婦一般都不想跟公婆一起住的,遇上這鍾老四,倒是不願意跟兒媳婦一個屋簷下,嫌處處注意不方便。鍾傳強年底結婚的話,現蓋房子是來不及了,也只好把二樓他的房間佈置出來,先做新房,等往後給他們準備好房子再分出去住吧。

  馮母死了之後,鍾繼鵬發狠跺腳的要跟馮家那幾個丟臉的閨女斷絕往來,然而馮母的五七墳,馮玉姜按風俗還是要去的,她不去倒也沒啥大不了,然而馮母臨終落的境地讓馮玉姜心有慼慼焉,還是決定去盡這最後一回義務。

  五七墳,是在人死後五七三十五天,兒女子孫按送殯時那樣披麻戴孝,五更天包好了素餡餃子去上墳。據老話說,五七之前,過世的人還能自由出入陰陽,會三天兩頭回家來看看,過了五七上過墳,魂魄就回了地府,除了一年中清明、鬼節之類的日子,平常不會再回陽間來了。

  燒紙擺祭餃子,上完墳不急著回去,就靜靜坐在墳前等天亮。據說日頭出來時,地府的鬼差來接人了,兒女瞅著日頭,說不定還能看到過世父母的身影,回頭望兒女,兒女戴孝來,這一回頭望,往後就難再見了。

  話說日出時雲霞多,光線又亮,要是不眨眼地盯著太陽看,影來影去的,是不是真看見了魂魄的身影,這可說不清了。

  上完五七墳,就算出了熱孝,兒女就可以除孝了。

  馮玉姜頭天晚上就回到了她的晶玉莊園,鍾繼鵬不太放心,陪著她來的,兩個人在莊園住了一宿,鍾繼鵬作為女婿、外甥,不用去上五七墳,馮玉姜不想到馮家去,天不亮就讓莊園的司機送去馮母的墓地等著。

  天黑漆漆的,還沒亮呢,大家都沉默著,上完了墳,等到太陽出來了,馮玉姜也不想多停留,走出一段莊稼地,便上了車叫司機離開。車子經過一段老長的土路轉上公路,司機停住了。

  「馮總,前頭好像出了什麼事。」

  不用他說,馮玉姜自己也看到了,路邊地上一個紅色花布的包裹,兩個看上去是早起拾糞的莊戶老頭正站在包裹旁邊,衝他們招手。馮玉姜趕緊下了車。

  拾糞老頭看見馮玉姜,其中一個招著手說:「這撂了個小娃,不哭,也不知還能不能活。」

  馮玉姜趕緊走過去,果然看到紅色碎花的包被子,被角折過來蓋著,她蹲下來掀開被角,露出一張嬰兒的小臉,眼睛嘴巴都緊緊閉著,估計也就才生下來沒幾天,看臉色,應該還是活著的。

  這深秋寒涼的,誰家這麼狠的心,大早上把個小嬰兒丟在路口上?馮玉姜伸手輕觸嬰兒的小臉,有溫度,可是不暖和啊,她趕緊把孩子抱起來。

  「你是不是鍾家那個馮玉姜?」一個老頭看著她問。

  「大爺你認識我啊?我眼不准,沒認出來您。」

  「你上哪認得我?你原先擱街上開飯店不是?我見過你。」老頭說,「聽說你如今過好了,這小娃,看樣子叫人家撂了的,大冷天咱們也沒敢扒開看,也不知是男是女,咱莊戶老土一個,你鍾家人面廣,你不如就行行好,把她抱去給找個沒小孩的人家吧!」

  「找人家不緊要,緊要的是得先抱去醫院看看。」馮玉姜說。這時候,嬰兒忽然啼哭了兩聲,聲音弱弱的,像個小貓似的。

  「爹娘身上的一塊肉,誰家喪良心就撂了?」另一個老頭叨叨,「要是沒啥毛病,準保有人家要他。我家裡孫子孫女本來就多,不然我就抱回去留著餵了。」

  馮玉姜小心抱著嬰上了車,吩咐司機:「先不回莊園了,趕緊去縣醫院。」

  「那鍾叔怎麼弄?他還在莊園裡呢。」

  「先送我去醫院,他還不知道睡到哪會子,你回來再接他吧。」

  馮玉姜把嬰兒匆匆抱進了縣醫院,醫院裡還沒上班呢,值班醫生聽說是個棄嬰,也很關心,趕緊給做了初步的檢查。

  「是個女孩,看上去沒啥毛病,不知道內裡會不會有旁的問題。你要是不放心,這馬上就上班了,再好好查一查。」

  馮玉姜說:「一條生命呢,那就好好給查查。」

  醫生便抱著嬰兒,馮玉姜跟著,去做了比較詳細的檢查。這嬰兒,估計才剛剛出生不久,五斤二兩重。雖然身體比較弱,應該是生下來就沒吃到奶,但孩子是健康的。

  可憐,也不知餓了多長時間了,馮玉姜叫司機趕緊去買奶粉奶瓶,到病房找了熱水沖了半瓶奶粉,她把奶嘴塞進孩子嘴裡,小嘴動了動,含住奶嘴吸了起來,似乎是力氣不足,吸幾口就停下來喘氣,再接著吸幾口,慢吞吞的,終於喝了小半瓶的奶粉。

  馮玉姜抱著嬰兒發愁,她該怎麼安置這孩子?抱去派出所福利院,還是直接給她找一戶願意要的人家?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3 PM

第68章 小六子

  馮玉姜抱著撿到的嬰兒發愁,抱去派出所福利院呢?還是給她找一戶願意要的人家?

  孩子雖然弱些但是身體健康,馮玉姜看著她小小的、嬌嫩的臉蛋,心裡忍不住憤憤,好好的孩子,哪家爹娘這麼狠的心就這樣扔掉了?難不成就因為她是個女孩?再或許這是個私生的孩子?

  剛才醫生打開包被子檢查,馮玉姜也留心看了,包被子裡頭也沒有個紙條啥的。她反過來又想,就算有又怎麼樣?當父母的既然狠心把她丟棄了,難不成還再找到了還回去?

  那時候農村棄嬰的事兒並不稀罕,因為計劃生育,有的人家一心想要個兒子,閨女多了怕罰款便乾脆悄悄扔了。

  這樣小的孩子,送去福利院派出所又能照顧好嗎?馮玉姜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抱回去再說,尋摸著給她找一戶願意要的好人家吧!

  鍾繼鵬叫司機二番回頭接了來,便見到馮玉姜正在洗尿布。孩子身上的尿布早已經濕了,一時半會找不到乾淨放心的尿布,馮玉姜便拿來兩件大人穿舊了的棉布秋衣,看著洗過了的,剪開了充作尿布先換上,一邊把小五小時候的尿布找出來,下過水之後晾在外面,就手也把換下來的髒尿布洗了。

  小嬰兒皮膚嫩,放時間長了的尿布,沒下水洗曬不敢放心用的。

  「你咋把她抱回來了?你該送到福利院去。」

  鍾繼鵬說著就去看放在沙發上的小嬰兒,這會子嬰兒餵飽了,進了暖和的屋子,已經香甜的睡了。鍾繼鵬咂嘴:「這小娃,高鼻小嘴,怪俊氣的,也不過弄飯時多添一勺水的事,生一回養一回,誰家怎麼就捨得扔了?」

  「就說這話。現如今日子也好過了,怎麼也餓不死人,還有扔孩子的人家。」馮玉姜晾好了尿布,說:「我給她餵飽了,你看一會兒,我先去飯店裡看一眼。」

  「你去飯店,我就不用去上班了?這都小傍晌了。」鍾繼鵬抗議,「叫我說你還是送到福利院吧,福利院也能給她找個願意養的人家。難不成你還打算留著喂?咱倒不愁養她,可誰有工夫帶?」

  馮玉姜笑:「反正都晚那麼多了,你別去算了。我看你那個供銷商場,一天到晚也沒幾個人買東西,尤其你那個文化品櫃檯,平常哪有幾個人?早晚得倒閉。」而且也不會太晚了,快倒閉了吧?

  馮玉姜說著拿了盒雪花膏擦手,這時節洗過手不擦東西,很快就皸了。「我尋思,福利院裡頭也就那樣,未必能照顧好的。咱先照看著,有人家要,看著能行的就給他抱去養。眼下不是過去,女孩也稀罕,有人家想要的。」

  就這樣,小嬰兒暫時就留在鍾家了。中午小五放學回來,一眼看到沙發上放著個小嬰兒,高興地湊過去盯著看,問馮玉姜:

  「媽,你哪弄來的小娃娃?」

  馮玉姜笑著說:「我今早上自己生的。」

  小五撇著嘴說:「哄小孩呢,你又沒有大肚子。你到底哪弄來的?」鍾小五同學覺著自己已經長大了,最不喜歡人家哄小孩。

  馮玉姜便告訴他說在路上撿到的。「人家扔了我撿的。小孩子都是撿來的,你也是我從大路上撿來的。」

  鍾小五同學嗤笑。「我是你生的,她是你撿的。大人怎麼喜歡這樣哄小孩?」他說著伸手去抱嬰兒,問:「小弟弟還是小妹妹?」

  「小妹妹。」馮玉姜哪裡敢給他抱?趕緊攔住他。

  「小妹妹就留著咱家喂吧,我同學大多數都有弟弟妹妹,小弟弟調皮添亂,小妹妹好玩。要是小弟弟,我就不想要。」

  馮玉姜說:「你想要,你能餵她?你有奶給她吃?」

  小五一臉受不了的表情說:「你不會給她吃奶粉?給她喝米湯?她這麼小小的,一點點東西就吃飽了。」

  馮玉姜真沒想過要留下來養,鍾繼鵬說的對,他們家現在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剩下她自己不上班不上學,比上班上學還要事多,要照顧一個才出生的嬰兒,太難了。

  馮玉姜撿回來一個嬰兒的事,很快就叫外頭知道了,也有人到家裡來看。因為是個女孩,並沒多少人真心想要抱去養。兩天之後,一家姓李的找上門來,是東鄉一個村裡的,表示想抱回去當閨女。

  「我媳婦不生養,你要是願意,就給我抱去吧!我家裡說富不富,說窮也不窮,養這孩子還養得起。我現在城東頭跟人幹電工,你一問就知道。」

  來的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看上去倒也忠厚老實,看穿著也不能太窮困。馮玉姜照顧了這兩天,心裡頭真有點捨不得了,她抱著孩子,看了又看,鍾繼鵬就在旁邊說:「給他吧,他家裡不生養,抱回去肯定疼得慌。」

  馮玉姜就算捨不得,可想想也是,只好收拾了孩子的奶粉、衣服、尿布啥的,包了一大包都交給了李家。那人反覆道了謝,挎著大包,抱著嬰兒離開了鍾家。

  這件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小五回來時聽說小妹妹給旁人抱走了,也無非就是生了幾天的氣,氣得不理他爸他媽,過幾天也就忘了。馮玉姜忙著準備鍾傳強結婚的喜事,漸漸也就不再念叨這事了。

  兩個月後的一天,飯店裡偶然有個知道這事的客人來吃飯,跟馮玉姜提起了孩子的事。

  「那孩子,快叫他家喂死了。」

  馮玉姜嚇了一跳,連忙追問,那客人便跟馮玉姜說道起來。原來,李家的媳婦是個半憨不傻少肝肺的,死饞死懶,過了門一直也沒開懷生養,也沒去檢查過,農村裡往往就認為是女人的問題。孩子抱回去以後,男人倒也算上心,買了奶粉、葡萄糖什麼的,就是吧,這些子東西,沒多少吃到嬰兒嘴裡。

  「弄點奶粉啥的,全走了後門了,都叫憨媳婦吃了,拿著奶瓶喂小娃,自己一口氣就喝了半瓶,喂兩口,饞癮來了,她自己再喝,連一小半都喂不到孩子肚裡,孩子餓得哇哇哭她還嫌煩。男人起初還叨叨奶粉咋吃的那快呢,兩個月下來,個憨媳婦逢人就問你看我胖了吧。男人倒也想盡心照顧,但整天在外頭跟人上工掙錢,小娃就叫個憨貨喂得皮包骨頭,眼看著活不成了。」

  馮玉姜心裡狠狠地疼了一下,連忙追問:「那現在呢?他家就這樣了?」

  「唉,那男的看著不能行,再下去真要喂死了也難聽,便放出話說要送人算了。我頭先才聽說鄰村有個老光棍缺兒少女的,想抱去養,李家說養了兩個月了,要二百塊錢補償,老光棍不同意,還在僵著呢。」

  馮玉姜爬起來就往外跑。

  馮玉姜費了半天工夫打聽著找到了那李家,進了院門,果然看見一個憨胖臉的女人坐在屋門口頭曬太陽,旁邊並著兩張凳子,紅花布包被子放在上頭,應該就是嬰兒了。

  馮玉姜幾步衝過去,抱起了嬰兒一看,那小臉真是黃黃瘦瘦的,沒有肉啊,這大冷的天,這憨媳婦就把孩子放在椅子上,也沒多蓋個小被子,那嬰兒真不比馮玉姜當初撿到時重多少。馮玉姜眼淚一下子就冒出來了。

  都怨她,要不是她把孩子給了這麼一家子人,孩子哪裡能弄成這樣?馮玉姜抱著孩子轉身就走,憨媳婦跟在後頭追。

  「哎,你搶我小娃做什麼?」

  馮玉姜一轉臉,惡狠狠地說:「哪是你的小娃?你給我聽好,這孩子是我的,我抱回去不給你家了。」

  馮玉姜抱著孩子出了李家的門,憨媳婦一路跟著她尾巴吊襠地追,邊追邊喊:「你不能搶我小娃,值二百塊錢呢!」

  馮玉姜是叫陶江波開了飯店的小貨車帶她來的,小貨車停在巷子口等著,馮玉姜在前頭走,憨媳婦跟在後頭追,一路走出小巷子,馮玉姜抱著孩子站住了。憨媳婦這麼一路嚷嚷著,已經有幾個婦女出來伸頭探腦了。

  馮玉姜尋思就這樣把孩子抱走了,憨媳婦說不清道不白,回頭旁人還不知道怎麼回事。於是馮玉姜就站在那兒等。

  沒多大會子,當初去抱孩子的男人匆匆趕來了,看見馮玉姜,臉上便一愣,勾了頭。

  「我當初把孩子交給你,你說得好好的,現如今你家裡的照看不好,你還要拿她賣錢花?你還叫個人嗎?」

  馮玉姜這麼一質問,李家男人嚅嚅著說不出話,憨媳婦在旁邊喊:「咱家整天給她買奶粉,花了那老些錢,怎麼不要回來?」

  馮玉姜沒理會她,衝著李家男人說:「我當初把孩子給你,奶粉、衣裳的我給了你一大包,我跟你要錢了嗎?這孩子叫你家養成這樣,你還有臉做人?」

  馮玉姜說完,拉開小貨車駕駛室的門坐到副駕位子,叫陶江波:「趕緊走,我越看他越來氣。」

  ******************

  「這小娃,我養了。」

  馮玉姜把孩子直接抱回了家。晚上鍾繼鵬回來,馮玉姜就跟他這樣說了。鍾繼鵬才張開嘴,還沒說什麼呢,馮玉姜又來了一句:

  「你同意就同意,不同意我自己養。」

  鍾繼鵬弄清楚了前因後果,便說:「是不是跟幾個孩子商量一下?山子都要結婚了,這時候你抱個孩子回來養,兒子兒媳婦能同意不?」

  「關他們什麼事?我又沒叫他給我養!」馮玉姜說,「你不用說了,我再把她送一家子,再遇上個不是人的玩意,這孩子還有命嗎?你誰也不用說了,我想好了,這孩子我自己養,我給她姓馮,姓鍾的誰也別想打攔壩。」

  馮玉姜就是怕鍾繼鵬反對,乾脆醜話說在頭裡。鍾繼鵬看她氣鼓鼓的樣子,忽然就笑了,說:「你看看你,弄的跟個氣蛤.蟆似的,誰跟你反強了?姓鍾姓馮,還不都在咱家養?」

  鍾繼鵬去沙發上抱起嬰兒,看了看,說:「真他媽不是個東西,你看看她,兩個月了都沒見沉,喂得這樣瘦,這樣的憨女人蠢男人兩腳踹死算了。」

  馮玉姜看著鍾繼鵬抱小嬰兒的樣子,兩隻手捧著,根本就不會抱。家裡孩子小的時候,他也是不敢抱的,說軟不拉塌的抱著拿勁。看他這樣托著小嬰兒,馮玉姜稍稍消了氣,說:「我不忍心再把她送走了,咱家留著喂吧,小五還真想要個小妹呢!」

  「唉,留就留著吧,一個小孩罷了,我鍾老四還養的起。」鍾繼鵬放下小嬰兒,說,「你等著,我去買個嬰兒床來,放在沙發上多不方便?回頭一泡尿把沙發也尿濕了不好洗。」

  鍾傳強跟剛子他們回來,聽說馮玉姜要養這個孩子,倒也沒什麼反應,鍾傳強想了想,說:「媽,你要留著餵我不反對,不過全指望你跟我爸照看,也太辛苦了。叫我說,你真要養,家裡還是找個保姆吧!」

  找保姆?也行啊,不然還真沒有旁的法子。馮玉姜便托人在四周鄉里尋找合適的保姆,要三四十歲年紀,帶過孩子有耐心的,為了挑到好的保姆,馮玉姜給的工資也是高高的。有人介紹了一個何嫂子,三十多歲,家就住在縣城裡,兩個孩子都上學了,人也乾淨利落,細細打聽了人品也不錯,馮玉姜便留下了。

  自從這孩子留在了鍾家,家裡人就「小六小六」地叫,沒幾天小五不樂意了。

  「你們這些人還真懶,我叫小五,她就叫小六,你們就不能好好給起個名字?」

  馮玉姜笑笑說:「小六哪裡不好聽了?你不喜歡,你勤快,你給起個名字。」

  鍾小五同學頭一次接受這麼嚴肅重要的任務,便去拿了本字典,唸唸叨叨了一晚上,還真起了十幾個名字,寫在一張紙上拿給馮玉姜鍾繼鵬看。

  馮玉姜跟鍾繼鵬拿著那張紙,邊研究小五起的名字邊笑。

  「馮秋實?這個不好,你想起來那個馮玉秋了沒?最厭煩人了。不叫這個。」

  「馮春?名字是好聽,可這孩子明明是秋天生的呀!」

  「馮桃桃,這個好聽。」

  「什麼桃桃,不能叫,瓜桃梨棗,都是給旁人吃的,不好。」

  兩個人選來選去,討論來討論去,選的旁邊小五一臉氣憤了,馮玉姜終於決定給這孩子叫馮小萌,她喜歡這個「萌」字,太陽月亮捧著小草芽芽,多好啊!

  鍾繼鵬還有些意見,說:「要叫叫鍾小萌,還真要姓馮?」

  「五個孩子都跟你姓了,小六跟我姓,不行?」

  鍾繼鵬嗤笑:「你姓的什麼馮?你自己個本來也姓鍾的,我給你改個名吧,叫鍾玉姜多好聽,咱一家都姓鍾!』

  「去你的,我還就給她姓馮了。往後這家裡有兩個姓馮的了。」馮玉姜認起真來了。

  名字是起了,可是一家人叫小六已經叫順嘴了,仍舊是「小六小六」地叫。命名者鍾小五同學一開始也還堅持了幾天,過後也被拉過去叫「小六」了。

  就這樣,鍾傳慧放寒假回來,便多了個小小的妹妹,軟軟的,一身的奶味。另外,她很快還要多個嫂子,鍾傳強的婚期近了。

  鍾傳強定下了大年三十結婚,這日子好啊,過大年熱鬧喜興,正好年初一新媳婦擱家過年。周君梅的父母在結婚的事情上頭一口就答應了,一方面,這門親事實在叫周家滿意得不行,另一方面,兩個年輕人整天黏糊在一起,周家又不傻。

  再說那孫軍,年年暑假是常駐鍾家,這寒假要過年了,本來是打算把傳慧送回來,就去家賠父母過個年的,可這趟一來到,便發現多了個好玩的小娃娃,鍾傳強還要辦喜事了,這樣的事情哪裡能少了他孫軍?索性給父母打去電話,我要留下來喝喜酒,暫時就不回去了。

  所以說這兒子呀,有時候真是給旁人家養的!

  叫大傢伙兒竊笑的是,鍾傳強跟周君梅越來越黏糊了,鍾傳強帶周君梅回來吃飯,趕到天晚,索性就不走了。

  這兩個人還真住一塊了?馮玉姜抬眼看鍾繼鵬。

  你看,我就說吧!鍾繼鵬挑眉看馮玉姜。

  一塊就一塊吧,反正他兩個馬上就結婚辦喜事了。

  就是,管他呢,現如今年輕人都這樣。

  馮玉姜跟鍾繼鵬交換著眼色,馮玉姜懷裡抱著小六,忍不住就想笑。這就是個兒子,這要是閨女,今晚上天再晚他也得給我滾出去!

  鄉間對這樣訂婚之後的同居是相對寬允的,碰上那樣精刁的人家,還會千方百計叫未過門的兒媳婦跟兒子先同居,生米煮得熟熟的,免得出現退婚之類的變故。

  鍾傳強啥也不說,也不理會一家人各種色彩的目光,拉著低著頭的周君梅,上樓去享受私密空間,沒用多久,鍾傳強下樓來了。

  「媽,還有備用的枕頭嗎?給我一個。」

  「哥,你還要枕頭啊,你兩人一個枕頭還不夠?枕頭越小才越好呢!」剛子滑不溜秋地說,鍾傳強瞟了他一眼,沒搭理。青瓜蛋子,誰理你。

  鍾傳強的房間正在裝修佈置新房,便暫時佔領了剛子的房間,可是剛子怎麼辦?

  「剛子跟小五暫時擠擠吧!」鍾繼鵬安排。孫軍怎麼說也是客人,再說孫軍跟剛子都是豎高橫長的大個子,他兩個擠一張床怕不好擠。

  鍾小五同學慢吞吞地說:「叫二哥跟我睡?不行,誰知道他會不會尿床?」

  坐在沙發上的鍾傳慧噗地噴出一口牛奶,扶著孫軍的胳膊笑岔了氣。這句話好笑,更好笑的是鍾小五同學那一本正經、嚴肅認真的小臉好不好?剛子氣得就去抓小五。

  鍾小五同學自己也噗嗤一笑,趕緊跳到鍾繼鵬背後藏著。

  「跟你睡其實也好,你要是尿了床,可以賴給他,你就說都是他尿的。」孫軍說著說著自己也笑得不行了。

  「胡說,你才尿床呢,我早就不尿床了。我聽姥姥說軍軍哥多大了還尿床。」小五從鍾繼鵬後邊伸出頭來抗議順帶抹黑孫軍。

  這次換了孫軍想要去收拾小五,一家人都嘻嘻哈哈地哄笑。

  鍾家小六子就在這一陣一陣的笑聲中,撲閃著亮亮的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然後瞇了瞇眼睛,張開小嘴打個哈欠,睡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4 PM

 第69章 綠幽靈

  鍾傳強的婚禮都是按著鄉下的風俗辦的,馮玉姜跟鍾繼鵬一核計,好不容易大兒子娶媳婦了,一定要把規矩講究做足了。

  婚禮之前,按例是「傳大啟」,其實也就是大聘,馮玉姜按風俗給鍾傳強準備了一個紅底金龍鳳的包袱皮,裡頭裝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東西。

  兩條小小的鹹魚,兩棵青蔥,一把子艾草,一包麩子,一小包包大米,一小包包白面,幾個紅棗,一糰子針線,一截紅頭繩……馮玉姜一樣樣的地裡頭放,傳慧他們幾個在旁邊看著就咕咕咕地笑個不停,小五跟在旁邊問這問那。

  「媽,這麼小的魚,送給大嫂他們家吃?」

  「胡說,這不是吃的,這叫富(麩子)貴有餘(鹹魚)。」

  「媽你弄一把子乾草做什麼?」

  「什麼乾草,這個叫艾草,人家這是相親(青蔥)相愛(艾草)。」

  「那個針線呢?好叫大嫂勤快點兒?」

  「這叫穿針引線,情意長長……」

  小五問,馮玉姜答,鍾傳慧在旁邊笑得直打滾,真的打滾啊,她本來就趴在寬大的沙發上。「媽,你這道道還真多啊哈哈哈……」

  「我道道多?我為了弄清楚這些子道道,生怕出了差錯,我專門跑去老家問了好幾家老奶奶。」馮玉姜沒好氣地說。有什麼好笑的?這都是規矩,她也是頭一回娶兒媳婦,沒經驗唄。

  「這傳大啟,就給這些東西?」

  「怎麼能啊!還要有一身衣裳,首飾,還要給彩禮錢。」馮玉姜說,「正好,你幾個回頭上街去跟著參謀參謀,給你嫂子買金三件。」

  那時候的金三件,指的是金項鏈、金耳墜、金戒指。鄉下一般還沒誰家買,城裡頭倒是有的。

  鍾傳慧撇嘴:「土氣。再說大嫂沒扎耳朵眼,你給她買耳墜子,她往哪裡戴?還不如挑咱家鋪子裡的水晶,撿好的,弄個水晶新娘多好看。」

  「人家結婚就興金的東西。土氣不土氣,黃金這東西,趕明兒擎管好,能漲錢的。」馮玉姜說,「這買了也是家裡的東西,未必非得戴著。再不,咱不買金耳墜子,咱買個金手鐲啥的。」

  鍾繼鵬抱著小六進來,說:「醒啦,誰弄點奶粉。」他說著,何嫂子已經拿著個奶瓶進來,把奶瓶放在臉頰上試了試,不冷不熱,便從鍾繼鵬懷裡接過小六,坐在小椅子上餵奶。

  「這個小東西,睡醒了也不哭。我要不進屋去找東西,我還不知道她醒了,兩個小眼眨巴眨巴的自己玩,不吱一聲。」鍾繼鵬說,「你幾個嘻嘻哈哈的幹什麼,那麼大聲,隔著個屋都把小六孩聒醒了。」

  「這小孩該睡就睡,有點聲音也不管事,她睡了這一大會子,也該醒了。」馮玉姜說著過去看小六,何嫂子怕她喝奶弄濕了衣領不舒坦,餵奶就給她脖子上墊了塊棉紗布,馮玉姜把紗布往小六嘴邊上掖掖,又對鍾繼鵬說:「咱娘幾個在說給山子媳婦買金三件的事兒呢!」

  「買就買,金的銀的爛不了,瞎不了錢。我聽說大城市裡頭結婚都要買金首飾的。」鍾繼鵬忽然就一指馮玉姜,「你從小就紮了耳朵眼,空著的,乾脆也一塊買個耳墜子帶著。」

  「呦,我跟兒媳婦湊什麼熱鬧。再說這黃金的東西,看著好看,買了也就是個東西,君梅是新媳婦帶著金光閃閃的好看,我帶著就不好看了。」

  孫軍在一旁說:「姑,你吧,你戴個白金的才有氣質。純銀的也好,襯你。」他一說,傳慧就給了他一個眼神,小樣,你也會拍馬屁。

  鍾繼鵬立即說:「那就買,好不容易娶兒媳婦了,老婆婆也該趁機會打扮打扮,不然到喝喜酒那天,人家說,這哪來的老婆婆,又土氣又醜氣,真不是一般的難看。」

  幾個孩子一聽,全跟著哄笑,馮玉姜自己也憋不住笑,便對幾個孩子說:「聽見沒?你爸嫌我又土氣又醜氣,叫你爸去找個小老婆,又洋氣又俊氣的,你爸找小老婆最在行。」

  幾個孩子哄笑的聲音更大了,鍾繼鵬就笑罵:「哎你這慫女人,跟你說話真沒意思,好心當成驢肝肺。」

  說說笑笑,鍾傳強下午帶著周君梅去市區裡買衣裳,也按馮玉姜的交代買了金三件,是項鏈、戒指和手鐲。

  「媽,這給你的。」傳強回來嘻嘻地笑著遞給馮玉姜一個小包包說,「我爸專門交代的,君梅給你挑中的。」

  馮玉姜打開來一看,是一對那老沉的金手鐲,一對金耳墜子。馮玉姜說:「怎麼還真給我買啊!」

  「我爸發了話,不光給你買了,還給小五小六買了小金佛。」鍾傳強說著笑嘻嘻拿出兩個小金佛的掛墜,馮玉姜趕緊接過來說:

  「可別給小六戴,這東西好看不假,弄在小孩脖子上不舒坦。也別給小五戴出去,小孩還是別戴這招眼的東西。」

  買就買吧,難得家裡有喜事高興,這東西不管買多少,總是能漲錢的。馮玉姜便接過來,叫傳慧給她收起來。鍾傳慧故意裝著委屈地說:「小五小六都給買,就小二丫不給買,偏心偏太厲害了啊!」

  她這一說,又引起一陣哄笑,小五笑嘻嘻地說:「你不知道,你是咱媽擱溝裡頭撿來的,所以就不疼你。」

  「你個小壞蛋!」鍾傳慧伸著兩個指頭就去捏小五的臉,小五趕緊跑掉了。傳慧說:「其實我覺著咱媽戴黃金真的不好看,跟她氣質就不襯,咱媽適合戴珍珠、玉啊一類的東西。咱家鋪子裡那紫水晶她帶也好看。」

  「對,你媽怎麼都好看。」馮玉姜笑笑說,「一個一個的,全學會馬屁精了。」

  馮玉姜自己開著賣水晶的明玉閣,她卻從來不習慣戴這些子首飾,你說戴著個戒指吧,洗菜啊弄飯啊還得拿下來,拿下來回頭還容易忘,不戴倒還方便了。

  ******************

  說歸說,馮玉姜當然會給兒媳婦準備些水晶飾品。她抽空到自家的明玉閣去了一趟,給周君梅挑了那老些適合新媳婦戴的項鏈、手串、水晶發卡。

  幾年下來,明玉閣在陶江波的用心經營下,已經成了縣城裡頭最好的水晶鋪子,不光是賣水晶飾品,水晶飾品都是些子小東西不是?陶江波當初要試試做水晶觀賞石,這會子,他就喜歡泡在機器上頭琢磨雕刻打磨水晶。

  「姐,我剛接了批很大的訂單,外貿單,去歐洲的,加工一大批水晶球,弄好了比咱平常一整年掙得還多,並且這單貨弄好了,往後這條路子就走穩妥了。」

  陶江波喜滋滋地跟馮玉姜說這事,馮玉姜琢磨了一下,說:「做水晶球,得有專門的機器,並且料子的要求高,要耗掉大很多的石頭,你覺著能行不?」

  「能行,姐你放心,我做了樣品通過了的。眼下就是原石料子不夠,這批貨我還有法子供應,我琢磨,往後咱不行就從巴西進口大塊的白水晶。巴西的白水晶大塊的多。」

  馮玉姜當初打定主意要掙水晶的錢,這幾年她開飯店,辦莊園,反倒水晶生意沒怎麼太花功夫。再說有陶江波,看看這幾年明玉閣的生意,也知道不用她多操心。

  「行啊,你覺著行我也支持,這兩年本地從巴西進口水晶也有過,能行。」

  陶江波神秘兮兮地給她看一塊石頭,馮玉姜一看,好漂亮的綠幽靈啊!一塊通透的白水晶裡頭,底部有一半的地方都是綠的東西,深翠綠的顏色十分的正。

  綠幽靈不罕見,罕見的是這塊幽靈晶裡頭,那綠色就像青青蔥蔥的山嶺,一層層、一簇簇,就跟那專門畫出來的青綠山水似的,比專門畫出來還自然靈秀。馮玉姜盯著這塊石頭,真覺著這是她見過的最好最美的綠幽靈了。

  綠幽靈主財運,又叫「財富水晶」,這塊綠幽靈顏色好,半綠半透,據說這樣的綠幽靈最能聚財,樣子還少見的漂亮,簡直就是極品了。

  「你哪弄來的?」

  陶江波笑:「碰巧了弄到的。」

  鍾傳慧有兩條綠水晶的手鏈,當然,就是馮玉姜最初買的那塊假石頭,後來馮玉姜又給傳慧留了一塊上好的天然綠水晶,給她做成了吊墜。馮玉姜如今見到這塊綠幽靈,不由得心裡頭就一陣喜歡。

  二丫有個綠水晶的吊墜,這個要是能留給大丫,她肯定能喜歡的吧?

  馮玉姜想到這便說:「江波,你把這塊石頭留給我吧,咱是合夥的生意,這石頭不是一個錢兩個錢,你按市價,我得把錢補給鋪子裡。」

  「姐,你孬我吶?就算它能值幾個錢,還真能讓咱兩個生分了?」陶江波一臉責怪,說:「姐,我拿給你看就是想給你的。我給你做成吊墜,給你帶著聚財。」

  「給我就給我。」馮玉姜想,反正明玉閣有她六成股,分紅時她拿走的這些水晶她算上,不能叫陶江波吃了虧的。

  留著給我大丫。馮玉姜把這塊石頭打孔做成了吊墜,弄了條銀鏈子穿上,小心收了起來。也該是巧,就在鍾傳強結婚喜期前幾天,大年二十六,馮玉姜家忽然來了一家四口。

  二十七歲的鍾傳秀,算算離開家幾乎十年整了,她手裡牽著個七八歲的女孩,旁邊東子懷裡抱著個三四歲的男孩,一家人由鍾傳軍領著,站在了馮玉姜家門口。

  近鄉情更怯,鍾傳秀忽然沒有勇氣推開那兩扇剛刷了新油漆的鐵大門了。

  ******************

  鍾傳秀跟東子——人家正經名字叫陳東,一路風塵僕僕地,趕在過年前回來的老家。他們當然不知道馮玉姜家已經搬去了縣城,還是向著村裡鍾家老宅來的。寒冬臘月的進了村也沒看見什麼人在外頭,一家人一路來到鍾家老宅。鍾家老宅從傳軍蓋屋搬走後,就一直空著,一把大大的黃銅鎖還是傳秀小時候見過的樣子,那老些年了,鎖還在忠心地守著門,一家人哪裡去了?

  鍾傳秀本來就壓不住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這人吶,什麼事最怕意想不到,鍾傳秀一顆急切的心,本以為看到老宅了,推開門,就能見到闊別十年的爸媽了,哪知道空寂冷清的一座宅子,大銅鎖等著她。

  鍾傳秀對著大門,忽然就哭出聲來。

  「咦,你是……陳東子?你這是打哪回來的?」探頭探腦過來的,是鄰居家的婦女,瞇著眼睛看著陳東,再轉到拉著大銅鎖掉眼淚的鍾傳秀身上。

  「你是……傳秀?你還沒死吶?」她這句話出口,旁邊陳東就微瞇了眼睛,冷冷地掃了她一眼。

  「哎呦,你們這是……哎呦,還真是一晃多少年。」那婦女是個有眼色的,及時的剎住了嘴,又說:「你家人,都不住這兒了,都搬家了。」

  「搬家?」鍾傳秀著急地問,「我媽他們都搬哪去了?」

  「搬縣城了吧?也不一定,聽說你媽平時都會在她那個莊園裡。」那女人說,「你等著,我去給你叫你大娘來,她肯定知道的。」

  鍾老大家的已經是一副農村老太的模樣了,她被那女人拉著,遠遠看見那一家四口,大驚小怪地咋呼了一聲。「哎呦,還真是傳秀,你真沒死吶?哎,怪不得當初人家私底裡說你跟人跑了,原來你真跟東子跑了?」

  「你說完了嗎?」陳東冷冷地瞪了鍾老大家的一眼。

  「哎,你這個小孩,我說什麼了?」鍾老大家的一雙眼睛在傳秀一家四口身上打轉轉,尤其那傳秀,淺黃色羽絨服,白絨絨的圍巾,腳上一雙高跟短靴,看上去愣是比她十六七歲時候還俊秀出色,這一家人,穿的還算可以,看上去算不上窮,不過也沒看出來多富裕吧?

  鍾老大家的一邊衡量,一邊說:「哎呦,回來好啊,我跟你說,你媽如今可是發財了,搬到縣城裡頭去了,咱這樣的窮親戚也見不著她,找不清她住在哪裡。哎呦,你媽發了財,你們回來,也還能沾點油水啊!」

  陳東寒著一張臉沒理她。傳秀領著的那女孩一扭頭,一張小臉不喜不惱的,也冷冷瞪了鍾老大家的一眼。

  鄰居家的婦女倒還算厚道,說:「你先回到鎮上,順著公路往東走幾里地,過了河有一個晶玉山莊,多老高的大門樓子,老遠就能望到,你到那裡頭一打聽,他們肯定知道你家人在哪兒。」那婦女一指鍾老大家的,說:「她家你傳軍大哥也在裡頭的。」

  陳東看看腳邊的兩個大行李包,一彎腰,從一個包裡掏出兩盒什麼東西,往那個婦女跟前一遞,說:「嬸子,謝謝你了。」說完,一手抱著男孩,一手拎起個行李包,招呼傳秀走人。傳秀也拎了一個行李包,看都沒再看鍾老大家的,跟鄰居家婦女告了別,領著女兒走了。

  「哎我說,他這什麼樣啊他?」鍾老大家的指著陳東的背影,忍不住湊過去看那婦女手裡的東西,「這什麼東西?我侄女給的,咱倆一人一盒?」

  「人家給我的,啥時候說給你了?」鄰家婦女抱著兩個盒子,轉身就走。「我回去叫他爸看看,這盒子看著就是好東西。」

  就這樣,傳秀一家找到晶玉山莊,姜嫂子先接待的,一聽是馮玉姜的大閨女,立馬就趕緊叫傳軍領著,派了車把她一家四口給送到縣城來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4 PM

第70章 遠歸人

  近鄉情怯的鍾傳秀,終於跟著丈夫陳東一路找來,攜兒帶女回到了家門口。一路上,鍾傳軍簡單地跟她說了好多她家裡的事,鍾母去世了,弟弟妹妹考大學了,傳強有了好工作,這馬上就要結婚了,家裡添了個小六孩,是收養的……

  傳秀一家四口聽得多,都沒怎麼說話。知道弟弟妹妹都上了大學,家裡頭日子如今聽也得十分旺實,傳秀心裡頭一陣陣高興,想想又心酸,這些年,家裡負擔這樣重,也不知她媽吃了多少苦怎麼熬出來的。

  鍾傳秀站在大門口,看著那兩扇新刷了朱紅油漆的大門百感交集,一路風塵僕僕地往家裡來,她以為自己都準備好了,可此刻卻說不清心裡頭是個什麼滋味。

  鍾傳軍見她站住,便伸手推開大門,一邊走進去一邊大聲喊道:「四叔、四嬸子,快出來看看,傳秀妹子回來了……」說著,鍾傳軍忽然眼睛就酸了,他眨眨眼,忍住眼淚,轉身看到鍾傳秀走進大門,她一腳邁進門裡,就對著正屋雙膝跪下了。

  陳東領著兩個孩子默默地看著傳秀,心裡亂酸,他知道這些年,善良的傳秀心裡頭一直都有個疙瘩,總覺著自己私奔他鄉,雖說是情勢逼的,但留給了父母那一團亂麻,總覺著自己對不住家裡,雖說馮玉姜是知道她去向的,然而一去無蹤,生死未卜,也不知道父母是否還會怪她怨她……

  陳東暗暗歎口氣,放下行李,走過去在傳秀身邊默默跪了下來。不管面對什麼,我跟你一起!

  最先跑出來的是鍾傳慧,她本來跟孫軍呆在客廳裡看電視,聽到鍾傳軍一聲呼喊,腦子裡根本還沒反應,身體已經自動衝了出去。傳慧一眼看到了她姐,真的是她姐,真的是她姐!傳慧幾步跑過去,一把抱住傳秀就嗚嗚哭出聲來。

  「姐,姐,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孫軍緊跟著傳慧出來,便見到傳慧跟傳秀相對跪在一起,抱著哭,哭著哭著,傳慧又笑,擦著眼淚笑得開心。孫軍並不認識傳秀,然而鍾家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便猜出這是傳慧的大姐,鍾家大女兒了。

  緊接著出來的不是旁人,正是鍾繼鵬。鍾繼鵬今天沒去上班,留在家裡頭開列鍾傳強婚禮的宴客名單,聽到院子裡喊了聲傳秀什麼,鍾繼鵬手一哆嗦,放下手裡的筆,推開門幾步走了出來。鍾繼鵬住在一樓東首,一出門,便看到幾個人跪在大門裡旁,傳慧跟誰抱在一起哭呢,那個是……是他家傳秀?

  他大閨女回來了?

  鍾繼鵬愣愣地站在台階上,眼睛裡忽然也就蒙上了一層白霧。剛子出來時,便看到他爸站在那兒,眼睛裡泛著淚光。除了鍾母死的時候,剛子頭一回見到他爸掉眼淚。

  剛子這時候看到了傳秀,便跑過去圍著傳秀,忍不住也哭了。孫軍被他幾個哭得著急動情,扭頭看了鍾繼鵬好幾遍,鍾繼鵬偷偷擦了把眼淚,僵硬地邁著步子,走到一堆跪在地上哭的兒女跟前,伸出手一用力,就把傳秀拉起來了。

  「大丫……回來就好。」鍾繼鵬眼睛帶著紅,用力平穩著聲音說,「回來就好,爸對不住你,叫你擱外頭受苦了。」

  「爸……」鍾傳秀怎麼也沒想到她爸頭一句話會這樣說,她把頭靠在鍾繼鵬胸前,一下子泣不成聲了。

  傳慧從地上站了起來,就去拉陳東,孫軍趕緊過去,先把兩個孩子拉了起來。兩個孩子也懂事,見爸媽進門就跪下了,雖然也不是太明白,都跟著過來跪下了。孫軍拉起大的女孩,一把抱起了小的男孩。

  鍾繼鵬安撫地拍拍傳秀,歎口氣,扭頭看著陳東說:

  「東子,你還不起來,非得等我去拉你?」

  傳慧跟剛子便合力把陳東拉了起來。陳東站起身來,低頭走到鍾繼鵬跟前,叫了一聲:「叔。」

  鍾繼鵬伸手朝著陳東胸前就給了一拳。傳慧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拉住她爸。

  「你個東西,你還有沒有良心?你把我閨女給領走了,話也不留一句,九年多你都不帶她回來,生氣我揍死你算了。」

  陳東低著頭,默默承受了那一拳,他想說,我明明留了話的,就是你不知道罷了。誰叫你……唉,過去的事兒了。陳東本來還擔心,這鍾繼鵬是有名的又橫又愣,死要面子,當初他要是能把陳東看上眼,也不至於有現在這一搓落,要是今天他責怪傳秀什麼,陳東是沒打算讓著他的,都是我陳東的事兒,有錯也在我身上,就算你是鍾閻王你也別朝傳秀撒氣!

  如今看這樣子,鍾繼鵬這是——知道懊悔了?話說傳秀的婚事是他包辦的,後來出了吳家那些子破事,這鍾繼鵬覺著不是什麼能張揚的事,腦子轉不過來死要面子,也沒能理直氣壯給閨女撐腰,然而他到底是做父親的,閨女一走那老些年,心裡頭看來也早就疼得慌了。

  鍾小五是最後晃下來的,他本來在樓上孫軍的房間裡玩孫軍的一堆武器模型,聽到下邊喊了一聲誰回來了,還沒捨得放下模型,又聽到院子裡她二姐又哭又笑的,才下樓來了。

  滿院子人啊?小五摸摸鼻子,在一旁盯著那些人看,這個哭,那個笑,小五沒見過大姐,他還沒出生傳秀就走了,如今回來,小五都多老高了。

  鍾傳秀情緒平復了一些,一眼就看到了鍾小五。傳秀一把抱住小五,疼愛地把小五摟住,說:「你是小五?長這麼大了?」

  小五嘴巴一咧:「你是我大姐,我聽爸媽說過你。你可算回來了,爸媽都想死你了。」

  傳秀眼睛忍不住又酸,帶著眼淚卻又笑了。「對,我是大姐,我也想你們了。小五,咱媽呢?」怎麼到現在單單沒見著她媽?

  「媽?她好像去飯店了吧?我這就去打電話給她。咱媽要知道你回來了,她非得一路長翅膀飛回來不可。」

  鍾傳慧叫住小五:「小五,別忙著打。你先別跟咱媽說大姐回來了,你就說,家裡有人來,叫她趕緊回來就行了。」

  傳慧回頭跟傳秀解釋:「媽今天騎自行車去的飯店,她要是知道你回來了,那車子還不知道要怎麼騎呢!」

  小五轉身去打電話,鍾傳慧又喊:「順便給大哥也打一下,叫他也回來。」

  鍾繼鵬這會子放開傳秀,注意力早已經轉到傳秀那兩個孩子身上了。他抱起小的,伸手又摸摸大的頭髮,叫兩個孩子:「叫姥爺。叫聲姥爺我聽聽」。

  兩個孩子齊聲聲地叫:「姥爺。」

  「哎,好,好!我鍾老四外孫子都這麼大了,真好!我這回看誰還敢跟我顯擺他有家孫外孫。」

  他這麼一說,一院子的人又忍不住笑起來。孫軍招呼大家:「這大冷天,咱都進屋去唄,外頭這樣冷。」

  「對對,進屋暖和。」鍾繼鵬抱著小外孫帶頭就往客廳走,其他的人紛紛跟著他進了屋。傳秀在後頭就悄悄地拉住傳慧,指著孫軍問:「那個,是你男朋友?多帥氣的小伙子!」

  「什麼呀,姐,他是孫家三舅家的孩子,九表哥。」

  那這是……傳秀有點疑惑,一時剛來到家也就沒再顧上多問。

  ******************

  馮玉姜當天去飯店是為著安排鍾傳強的婚宴。大兒子結婚了,這婚宴當然得好好地辦!你想啊,傳強的同學同事、鍾繼鵬的朋友同事、馮玉姜這些年生意上頭的熟人朋友、再加上家裡頭的老親戚們,這得多老些人呢!

  婚宴跟普通的宴席不同,菜式都是有套路的,自家有飯店,親家也住在當地,傳強的同事又都是縣裡頭、局裡頭有身份的人,馮玉姜便覺著要好好把這喜宴辦好了。

  莊戶人家喜歡在秋冬辦喜事,也是有道理的,天氣冷,菜好準備啊,當地的風俗,大年三十喜期,大年二十九就要叫親戚來「吃喜粿子」了,要先擺一輪宴席,這算算,當中只隔兩天了,馮玉姜這幾天都呆在飯店裡,操忙準備。

  四喜大丸子要做好炸好,整雞、整肘子要先蒸再煮,先蒸才好定型,整條的鯉魚收拾乾淨要下油鍋跑過,一樣樣的擺在大鐵托盤裡。還有旁的那些,虎皮蛋、清湯小丸子、扣肉啥的,都得提前準備好了,到用時,加熱澆上湯就行,不然你哪裡跟得上?

  雖然心裡頭知道,這喜宴的菜式,擱在當地的水平辦得冒高了,可是馮玉姜一心要好,也就顧不上什麼藏富不藏富的了。反正而今在這塊地方,誰還不知道她家生意做的大?

  馮玉姜一邊跟著廚子忙碌,一邊老覺著心裡頭不太安寧,總跟有什麼事似的。這時候她選中的飯店經理小周匆匆走進廚房,說:「馮總,你家裡來電話,說家裡來人叫你回去一趟。」

  「家裡來人?誰來了?」

  「小五沒說,就說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是誰啊?

  馮玉姜一邊尋思著,一邊交代廚子們小心火候,自己洗了手出飯店騎上自行車走家。然後她就幸福地想,哎,要是我傳秀回來了,正好能趕上喜事。

  馮玉姜騎車來到家,大門敞著,她推車進去低頭紮車子,還沒紮穩車子呢,一群人就從屋子裡衝出來,馮玉姜還沒反應過來,就叫人一把抱住了。

  「媽……」傳秀就叫了這麼一句,就抱著馮玉姜,倒沒哭出聲,眼淚卻又止不住了。「媽……媽……」

  一遍遍地喊著媽,傳秀再也想不起來旁的話了。

  馮玉姜心裡就一震,趕緊把抱住自己的人拉開,抓著她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忽然就長舒了一口氣:「唉,你這個孩子,你可算是回來了。」

  馮玉姜倒是沒哭,她的眼淚早在擔心思念閨女的日子裡偷偷流了不知多少,馮玉姜的酸楚從眼睛一直酸到心口,她愣是沒當著孩子掉眼淚。

  馮玉姜就拉著傳秀,從上到下,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伸手理理傳秀的頭髮,說:「哭什麼,來家了多高興的事!叫媽看看,沒變啥樣,好像胖了點。」

  怪不得,怪不得她今天老覺著做事不安心,老覺著有什麼事是的,閨女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疙瘩,興許就是母女連心吧!馮玉姜拉著傳秀,轉身就看到了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大約是聽媽媽說多了姥姥,一見馮玉姜注意他們,便過來叫姥姥。

  馮玉姜蹲下來一邊一個抱住兩個孩子,眼睛鼻子都發酸,忍著眼淚說:「都這麼大了,我看看。」她看著那個大的女孩,「你是八二年春天生的,屬小狗。」

  大的女孩笑著點頭。馮玉姜又看那個小的男孩,「你幾歲了?」

  小的男孩說起話來口齒清楚,大人精似的說:「我過完年就五歲了,屬老虎的。」

  馮玉姜轉臉又去看陳東。當初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如今沉穩成熟了許多,穩穩地站在她跟前,馮玉姜叫了一聲:「東子。」

  陳東默默看著馮玉姜,忽然雙膝一彎,就給馮玉姜跪下了,他趴倒就磕了一個頭,叫了聲:「……媽。」

  馮玉姜讓陳東這一跪,眼淚一下子沒忍住,她抬手擦了一把,趕緊伸手把陳東拉去來,說:「你這孩子,做什麼呢!快起來。」

  「媽,你就讓我磕個頭吧,我帶走傳秀,這些年也沒給你音信,知道你心掛兩腸的,我對不住你,我也對不住傳秀,傳秀當初跟著我背井離鄉,我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給她,她就跟著我生兒育女,吃苦受累……我今天不求旁的,只求二老,光明正大地認了我這個女婿。」

  「說什麼呢!你兩個,是媽答應了的,你本來就是鍾家的女婿。」馮玉姜叫身邊幾個孩子,「你們,還不趕緊把大姐夫拉起來。」

  傳慧、剛子他們就七手八腳地拉起陳東,抱上兩個孩子,一家人回到客廳坐著說話。陳東說起兩個孩子,叫過來指著說:「大的叫陳思,那時候剛離開家,傳秀整天想家,就叫思思了。小的叫陳晉,在山西穩定下來生下的,就叫陳晉了。」

  「陳思,陳晉,嗯這名字好,響亮。」馮玉姜笑著拉過小五,說:「小五,你看看,這是你外甥女、外甥。」

  「小五,混得不錯啊,都混成舅舅了,陳思比你小不了多少呢!」傳慧這麼一說,大家忍不住又笑。

  沒多會子鍾傳強回來了,見著傳秀,姐弟兩個又是眼淚汪汪的連哭帶笑。

  「長高了不少,大小伙子了,這就要娶媳婦了。」傳秀一個勁地高興。

  傳強跟陳東也你拍拍我,我拍拍你,不知道想怎麼好了。傳秀又去抱了小六來看,喜歡的很,叫一雙兒女過來。

  「看看,這是小姨。你看她多好玩啊!」

  幾個孩子立刻就嘻嘻哈哈地笑。剛子說:「陳思、陳晉這個虧吃大了,看你姥姥給你們弄個這麼點點大的小小姨。小六更厲害,才三個月的小人人就當小姨了。」

  陳思抿著嘴笑笑,一臉文靜的樣子,陳晉看看小六,忍不住伸手摸摸小六的小手,又伸出手指去摸小六的臉蛋。小五在旁邊搖頭晃腦地來了一句:「唉,小六比我混的還好,一生下來就當上長輩了。」

  小五這一說,一家子都跟著哄笑起來。

  ******************

  一家人光顧著說話,眼看著都晌午西了,小五開始叫肚子餓了,大家才想起來都還沒吃午飯。馮玉姜便要去做飯,鍾繼鵬說:

  「做什麼做,這都哪會子了!等你再做好,大人還行,小孩都餓壞了。乾脆,去飯店吃算了。」說著叫小五:「小五,去給飯店裡打個電話,叫弄點飯菜夠一桌人吃的。」

  小五麻溜的就去打電話,順便開始點自己喜歡吃的菜。「周叔叔,一定要那個紅燒鯧魚,還有那個牡蠣豆腐湯……」

  傳慧笑著說:「小五,你假公濟私啊,我要那個老公雞,咱姐她喜歡吃素菜,叫廚子多弄幾個鮮嫩的素菜,對了,要那個薺菜炒草雞蛋。」

  鍾繼鵬便問傳秀的兩個孩子:「你兩個,喜歡吃什麼?」

  陳思說什麼都行,不挑食。陳晉想了想,說要個帶魚吧,小五便對著電話喊帶魚。鍾繼鵬又問陳東:「你呢?弄點什麼喜歡的咱爺幾個下酒?」

  「叔,隨便吧,你喜歡就行。」

  鍾繼鵬黑著臉吸了一口氣,呼出去,再吸,再呼,終於惡著臉擰著眉頭說:「你剛才叫媽,你叫我什麼?你對我有意見是吧?」

  這個……陳東一下子有點窘,忙說:「不是,那個……爸,你別生氣,我一時忘了。」

  鍾繼鵬鼻子裡哼了一聲,站起身去拿過小五手裡的電話跟那頭周經理說:「自家沒顧上吃晌午飯,隨便弄點熱乎的就行,弄幾個酸辣的小菜下酒。」

  說著鍾繼鵬又叫孫軍:「你先去。先去開個車來,外頭冷,這老些人,大人小孩的。」

  臨近鍾傳強的婚禮,家裡頭事情多,跑腿的事也多,馮玉姜便把莊園接送貴賓的小轎車調了來放在家裡用,反正孫軍會開,孫軍笑嘻嘻地說:

  「車就在外頭,就是大家得分兩伙子去了,一車坐不下。」

  「那把小孩子們先送去,弄點小孩子歡吃的先給他們墊墊肚子。」馮玉姜交代傳慧,「你跟著剛子先帶思思、小五他們過去,把小孩子看好了。」

  「車太小了。這大家大口的,早先真該換麵包車來,出來進去也坐得下。」鍾繼鵬抱怨了一句。鍾傳強一看,得,爸、媽、姐和姐夫,回來那車四個人正好,我還是這一車跟幾個小孩擠擠坐吧。

  小孩子好辦啊,小孩子人小他不佔地方。傳強想到這兒趕緊拿起圍巾,說:「爸,我也先過去吧,我跟著看小孩。」

  鍾傳強跟著一隊小人兒跑了出去,客廳裡就剩下鍾繼鵬馮玉姜跟傳秀夫妻倆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5 PM

第71章 偏要哭

  傳強他們領著一隊小孩子們先坐車去吃飯,客廳裡就剩下鍾繼鵬馮玉姜,跟傳秀夫妻倆了。馮玉姜從進了屋,眼睛就一直沒離開過傳秀,這孩子,看著氣色不錯,她本來皮膚就細細白白,素白的一張臉如今多了紅潤,更光彩了。

  「媽,這幾年你都是怎麼過來的?」傳秀也一直看著馮玉姜,當初她離家時那個土氣、低微的農婦,如今變化實在是太大了,九年的光陰似乎根本就沒在馮玉姜身上停留,反而更有氣質,更有光彩了,傳秀就望著馮玉姜笑得甜到了心裡。

  「我一直還擔心,家裡頭負擔太重,根本不敢想家裡的日子能過得這樣興旺。鄰居嬸子跟我說,我都不敢相信。」

  「人吶,老天餓不死瞎鷹,這年頭只要你勤快肯幹,總能過得好起來。」馮玉姜也笑,心滿意足地看著傳秀在她眼前,「別說咱家了,傳秀,這些年,你跟東子是怎麼過來的?人生地不熟,吃了不少苦吧?」

  「沒啥,媽,剛出去時沒著落,往後也還算順當。」傳秀就跟馮玉姜講起這些年的經歷。陳東帶著懷孕不足三月的傳秀,跟著幾個熟識的礦工一路往西,來到山西落了腳,也是吃了不少的苦。

  「東子他處處護著我,吃苦的是他。我懷著思思,老長時間都水土不服,身體總是不太好。東子他也沒叫我吃苦犯難過。那時候他剛過去,開始是幫人代工,不代工就去給私人托管的小煤窯裡幹,苦不說,整天拿著命幹活,他也不叫我出去找活幹。去了半年之後碰上大煤礦招工,煤礦的活太累報名的人不多,東子他總算被招上了。」

  想起來那段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傳秀忍不住抬眼去望陳東。陳東也正在看她,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笑,淺淺地劃過那些苦澀的記憶。那時候傳秀懷孕,陳東總擔心她吃不好營養跟不上,大夏天光著膀子曬脫了皮,就一件破了的褂子,到底也沒捨得買一件新的,牙攢肚挪地省下錢來給傳秀增加營養,叫她吃上果蔬,攢錢留著給傳秀生孩子坐月子。

  陳思生下來,也沒有婆婆、媽媽能給她伺候月子,陳東一邊上工幹活,一邊伺候大人孩子,燒水弄飯洗尿布,他一個年輕男人全包了。思思小時候容易受驚哭鬧,陳東怕傳秀夜裡睡不好落下病根,他白天夜裡的不敢睡熟,一聽到孩子哭聲就趕緊爬起來抱著孩子哄。

  「思思滿了月,我倒是白白胖胖,他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眶都黑黑的凹下去了……」傳秀說著,笑微微的,卻笑出了淚花。陳東不願她想起那些苦日子,安慰地把手放在傳秀後背上,笑著說:

  「哪有那麼嚴重?都過去了,往後就順多了。」

  陳東進了大煤礦,那時候不像如今,那時候煤礦的安全管得好些,沒有那麼頻繁的事故,陳東雖說吃苦受累,總算是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和收入,養得起老婆孩子了。他又年輕肯幹,讀過幾年書有點文化,人品也實在,漸漸地就被推出來做了采煤隊長,兩年前已經當上了副礦長了。

  思思會走路好帶以後,陳東看著周邊煤礦多,攢錢給傳秀開了個勞保用品店,雖說不能掙大錢,倒也能給小家庭增加一筆收入。

  馮玉姜聽得光想掉眼淚,她眨開酸酸的眼睛,對陳東說:「東子,傳秀跟著你,我這當媽的也放心了。」

  陳東沒說什麼,只是安靜地坐在一邊,安靜地帶著微笑,看著那母女倆說這說那。傳秀是有多心善又體貼,跟著窮得叮噹響的他,一去千里,吃苦受累都沒一句怨言,他怎麼能不疼她愛她?

  好女人不多,遇上了,拿命疼!

  當然,這個話,陳東不會掛在嘴上,甚至都沒跟傳秀去說,他只會在心裡跟自己說。

  「媽,不說我了。你如今是做著好幾樣生意,不累嗎?我看你那個莊園,攤子鋪的那老大的,我看著心裡真高興。加上飯店啥的,你可不能光顧著忙了,自己顧惜自己。」

  「也沒啥。」馮玉姜說,「莊園都有人在那兒管著,飯店、鋪子都有人管著,全指望我一個人,我可沒那個本事。忙就忙點,反正啊,家裡日子過的下去,你姊妹兄弟的夠吃夠用,我忙點也高興啊。」

  娘倆說著都笑。傳秀猶豫了一下,看看陳東,還是問道:「媽,我就這麼一走了之,吳家那邊……」

  「沒啥事,他能怎麼著?本來就是他吳家做事不厚道。」馮玉姜憤憤地說,「那時候人也憨,心眼兒不夠用的,顧忌這顧忌那,現在回頭想想,到底有什麼好顧忌的?」

  「我們這番回來,也不知道外頭會怎麼說,要不是怕給家裡帶來啥風言風語的,怕吳家四處敗壞,我們也不會到現在不回來……」

  「不用管他,如今不同以往了,你弟弟妹妹都大了出息了,你爸也能想明白了,咱家哪還是誰想欺負就欺負的?再說如今老百姓的腦子也不再那樣僵了,吳家那點事,左右是他自家不對。」馮玉姜聽出了傳秀的擔憂,便安慰她。

  「這麼多年過去了,吳家早過的下勢了。咱們家,如今叫他來他都不敢來。」鍾繼鵬一直坐在旁邊聽那娘倆說話,這會子開腔說了一句。「人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吳家自己也不長進,兒子不叫人,閨女不著調,如今真是落魄了。這人啊,就算你混得再好,兒女一不爭氣,就全都白瞎。不說他也罷。」

  「不說這個。」馮玉姜拍著傳秀的手,說:「你一家,這趟回來就不走了吧?趕上你弟娶媳婦,咱一家子總算圓圓滿滿的了。」

  「媽,我們回來定居的話,可能還得等一等。」陳東接過話來說,「現在煤礦都開始托管給私人,我跟傳秀商量過了,覺著這事能行,半年前我們大著膽子,拿到了一個中型煤礦的開採權,如今在那邊也算有了分產業,一時半會怕不能搬回來。」

  陳東說到這,趕緊保證:「不過你放心,往後逢年過節,我一定帶她娘幾個多回來。」

  「托管煤礦?」馮玉姜驚訝,「東子,你這是要當煤老闆啊!」

  陳東笑。「早幾年,我們剛過去的時候就有集體產權的煤礦托管給私人,那時候還算是摸石頭過河,如今看著,這個事情能幹。有機會,我還敢再吃下幾個礦。」

  「當然能幹,只要政策許可,煤礦的事絕對能幹。」馮玉姜一下子高興了,這個事,能發財啊,起碼往後二十年都能好好做下去。上輩子她就算是個沒見識的農婦,然而那山西煤老闆到底有多闊氣,她也是聽說過的。大災大難,有的煤老闆一捐就是幾千萬的款子,電視裡都宣傳呢。

  所以說這人吶,時也運也,時運來了,你擋都擋不住。

  「東子,這個事能幹,就是你千萬注意,寧肯少掙點,也不能拿人命不當回事,求個穩妥,千萬不能大意出了事。」

  陳東笑笑說:「媽,你放心,我是在礦井裡走出來的,我心裡知道輕重。就算多點投資,也得保證工人安全放心幹活。你也說能幹,那我就放開手腳幹了。」

  「放開手腳幹!」馮玉姜高興,「資金不夠,媽給你們支援。」

  陳東跟傳秀相視一笑,傳秀說:「媽,你如今真不一樣了,怪不得聽莊園的姜嫂子,還有傳軍大哥提起你,就佩服得不行。我跟東子這趟回來,原本還帶了幾萬塊錢回來,打算著貼補家裡,給家裡蓋房子啥的。現在一看,反倒是你要貼補我們了!」

  馮玉姜樂得就笑。只要日子都好過了,誰貼補誰,又有什麼關係!

  說著話,孫軍咚咚咚跑著進了屋子,笑嘻嘻地說:「姑,姑父,大姐,大姐夫,我接你們吃飯去,咱們不快點,人家那幾個小的都先吃上了。」

  鍾繼鵬一聽,吩咐馮玉姜:「趕緊走,我這早就餓了。」

  一家人說著笑著,出門坐車去吃飯。

  ******************

  吃過飯回來,一家人圍坐說話,一邊大人小孩齊動手,給鍾傳強包喜糖。那時候還沒見有賣包裝好的小包喜糖的,馮玉姜買了大袋的糖果,自家動手拿描金的紅紙包成小包。

  算算傳強這婚禮人可不老少,小孩子包得慢,馮玉姜叫每包放十九顆糖,寓意一生長久,陳晉人小,居然也能數清十九顆糖,跟小五趴在一起數,數著數著,小五開始挑著喜歡的開吃,順便大方地往外甥嘴裡塞,倆小子只顧著吃,就忘了包了。大人也不去管他,本來就是叫他吃的。

  反倒是陳思,一直在那認認真真地數糖,小手包不好,她就數好了給傳慧包。傳慧騰出手撿了個軟糖,剝開了塞到陳思嘴裡,陳思也只是安靜地笑笑,吃著糖還在認真數糖。

  「傳秀,我怎麼看陳思跟陳晉,都像個小大人似的?比一般的小孩要穩重,耐得住性子。你們是不是平常對孩子也太嚴厲了?」

  馮玉姜這麼一問,傳秀就有點黯然。「都是東子。早頭時候他下礦井,還在偷採的私人小礦裡幹過,總是怕自己出個啥事的,對孩子從小就嚴,當著大人來訓,就怕自己出了啥事孩子不長進,怕孩子太嬌氣,留下我一個女人沒著落……」

  看到馮玉姜神色難過,傳秀趕緊換了個口氣。「媽,你不知道東子他多過分。旁人家都是跟孩子講,你好好聽媽媽的話;他從小跟孩子講啥?你好好照顧媽媽,弄的旁人聽到了笑話我!你說我又不是紙糊的,風一刮就倒。」

  幾個人忍不住哄笑。傳慧拿胳膊拐搗傳秀,鬼精靈地擠擠眼睛說:「姐,我姐夫那還不是疼你嗎,疼你頭一份,疼閨女兒子還得排後頭。誰叫你長得一副弱弱的樣子!」

  「耍嘴,你一邊去。」傳秀推傳慧,「趕明兒你嫁了人,還少了有人疼你?」

  一家人包著喜糖,鍾傳強把下班的周君梅接來了,要叫傳秀先見見安心。周君梅見了傳秀,大大方方地過來叫姐,傳秀喜歡的不得了,趕緊叫陳東:「哎,你準備的那些禮物呢?我這頭一回見兄弟媳婦,你趕緊找給我。」

  陳東笑著去找帶來的行李袋,拿著幾個小盒子回來。傳秀從裡頭挑出一個,遞給周君梅。

  「姐也沒顧上好好準備,送給你留著玩。」

  周君梅看看傳強,傳強笑著示意她收下,周君梅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塊玉珮,雕琢成蘭花的形狀,顏色潔白細膩,微微透明,一眼看去就叫人忍不住的喜歡。

  傳秀笑笑說:「這是新疆和田的羊脂玉,你姐夫給新疆那邊供貨,聽人說這東西好,就托懂行的人給挑的。」

  周君梅趕緊謝了大姐,收下了。傳秀又拿出來一副同樣的羊脂玉珮,透雕的梅花雲紋,遞給傳慧說:「這個,留著給你玩吧。」

  傳慧說:「這東西看著就嬌貴,我玩東西喜歡結實的,這給咱媽戴吧。」

  「咱媽有她的,這個就是給你的。也不值多少錢的,就是看著好看。」二十幾年前說這話,這樣極好的羊脂玉在新疆已經少見了,價格不比黃金低。然而誰也不會想到二十幾年後,上好的和田玉能漲出天價來。

  傳秀找出一個大點的盒子,是給馮玉姜的,打開來,裡頭是一副羊脂玉的手鐲子。傳秀還準備了好幾個金鎖片,小五一個,小六一個,居然還剩下兩個。傳秀拿在手裡,自己就笑起來。

  「我回來的時候還尋思,傳強過了年二十五,孩子都該會跑了,說不定都有兩三個孩了。」傳秀就說傳強和周君梅,「我不管,你兩個,趕緊給我生侄子侄女,要不我這鎖片送給誰去?」一屋子人在那兒樂得笑,笑得周君梅臉都燒透了。

  傳秀還留著一塊玉珮,她拿給剛子說:「這個,本來是給你媳婦準備的,尋思你也差不多說媳婦了,誰知道你連丈母娘家門朝哪都還不知道呢,你自己留著吧。」

  一屋子人又笑起來。然後傳秀就想到了孫軍,她不知道孫軍在這,就沒準備孫軍的禮物,如今看著孫軍就在旁邊,立刻就覺著撇下他不好看,就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羊脂白玉的鐲子說:

  「表弟,姐給剛子玉珮了,叫他送給他媳婦。姐就給你這個鐲子,留給你送給你喜歡的姑娘!」

  孫軍見她從手上褪下來的,怎麼肯要?死活也不要,說:「姐,等我要是結婚,你送我一籮筐我都收下,行了吧?我這一個上軍校的大小伙子,帶著個玉鐲子,還不叫旁人笑掉大牙嗎?你先留著,等我結婚你就送,行不?」

  大家聽他這樣說都哄笑,傳秀只好又把鐲子收了起來。

  馮玉姜轉身去她屋裡,找出她留的那個綠幽靈吊墜,拿來親手戴在傳秀脖子上,說:「傳慧有一塊,聽人說這綠幽靈,招財運,保安康,媽也給你留了一塊。」

  鍾繼鵬在旁邊包了一會子喜糖,見人家娘幾個送來送去,沒他什麼事兒,便撇著嘴說:「女人吧,就喜歡弄這些子叮叮噹噹的東西,餓了不能吃,渴了不能喝。我呀,我去看看晚上有啥好吃的去。」

  鍾繼鵬一走,傳秀就拉著馮玉姜悄悄地說:「媽,我看咱爸,好像變了很多啊。」

  「老了,懂事了。還能一輩子就不懂事?」馮玉姜打趣,「你弟你妹都爭氣,家裡頭又不缺吃不愁穿的,他也該拿著日子好好過了。他再擱家裡頭橫,也沒有由頭啊,你爸這個人,就是死要面子,如今自覺著是大學生的爹,就跟那老太爺似的,自己倒重視身份了。」

  家裡不橫,鍾繼鵬如今擱外頭卻越發的橫,反正他自己個覺著,如今哪個人敢惹他?

  小五衝著鍾繼鵬的背影喊:「爸,咱媽誇你懂事了。」屋裡又是一片哄笑聲。馮玉姜指著小五笑罵:「這小鬼東西,你可落不下話。」

  何止鍾繼鵬,馮玉姜眼看著,傳秀比起從前,也是開朗大方了不少,願意說願意笑的,想來是陳東沒叫她過過心裡憋屈的日子。

  ******************

  一家人晌午飯吃的晚,趕到晚飯時候,都說不怎麼餓。鍾繼鵬叫飯店裡送了幾樣清淡的小菜來,晌午喝了幾杯酒了,晚上又拎出了酒瓶子。陳東不喝酒,原先下礦井,要處處小心的,他養成了不喝酒的習慣。傳強工作了倒是喝,酒量不大也沒有酒癮,不肯喝。旁的也沒人跟他喝,鍾繼鵬自斟自飲了兩杯,旁的人喝了點米粥,吃了點小菜,傳慧就嚷嚷兩頓飯吃到一塊,撐了,孫軍便張羅著上街去玩。如今小縣城有了發展,晚上也燈火通明瞭。上街消消食,買煙花玩去。

  買煙花玩?他這話一說出來,立刻就得到了小五、陳晉甚至剛子的堅決擁護。

  「去吧去吧,都出去轉轉。」馮玉姜便叫孩子們。傳秀還是頭一回來到本地縣城裡,出去看看也好啊,便被傳慧拉著,一大隊人馬往街上買煙花玩去了。

  鬧鬧呵呵的一大屋子人,說走就只剩下馮玉姜跟鍾繼鵬了。保姆何嫂子哄睡了小六,把小六抱到馮玉姜屋裡童床上,也離開回她家去住。馮玉姜在沙發上坐下來,尋思著安排晚上怎麼住。

  傳強新房裡佈置好了,他是新郎官,當然可以預先在裡頭住,這幾天他剛搬回去,周君梅馬上就嫁過來,家裡頭也要準備添箱的喜事,今晚上怕不會在這住了;剛子本來才搬回他屋幾天,那就叫剛子再下來跟小五住,把剛子的房間騰出來。

  「要不,咱兩個抱上小六去剛子屋住,剛子屋裡是單人床。叫傳秀去咱那屋住,咱那屋地方大,床也大,他一家四口住的下。」

  鍾繼鵬嗤之以鼻:「你算了吧,你把屋挪出來給傳秀住,傳秀她能同意?她四口去剛子屋裡住,是有點擠了,也好辦,要不給她打個地鋪,要不乾脆叫思思先跟她二姨住一晚上。等明天,我就去商場買個大床來,給鋪到剛子那屋,她四口人一張大床,再加上原先剛子的單人床,住下了。」

  鍾繼鵬安排完,說:「這樣就行,怎麼也擠一晚上。今天下晚給忘了,我明天一早我就買床去。」

  「行,按你說的。」馮玉姜說著在沙發上坐下,看著白天包好的一大箱子喜糖,漸漸地就開始發愣,愣著愣著,她忽然就開始哭了,她拿手帕子擦了兩下眼淚,擦不完,她索性就放任眼淚痛痛快快地哭起來。

  鍾繼鵬看她這樣,忙過來問:「怎的了,怎的了?好好的怎麼哭開了?你說這閨女回來了,兒子娶媳婦了,你個慫女人你好好地哭什麼!」

  「我就想哭,你還不興我哭啊!」馮玉姜勸也勸不住。

  「哎,你可別哭了啊,我警告你。你個慫女人這樣哭,等會子孩子回來,還不知道我又怎的你了呢,我可有嘴說不清了。」

  「我就想哭,我偏要哭,你叫我哭一會我心裡痛快!」

  「好好,你哭你哭,四五老十的了,你還學小孩撒開嬌了!」鍾繼鵬看著馮玉姜哭,卻不知怎麼就想笑。

  尋思傳秀受的苦,尋思一家人這些年的不容易,馮玉姜今天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這會子兒女沒在跟前,她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場,把心裡的那些憋屈那些苦楚,全都哭乾淨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6 PM

  第72章 小兒媳

  按著當地風俗,鍾傳強臘月三十的喜期,臘月二十九下午就得接親戚,當天下午要開一輪喜宴。馮玉姜在這個事情上頭犯了難,鍾家戶門並不算大,本家就那麼幾家,親戚朋友也不多。按說,是該要請到家裡來,頭天來,吃了當晚的喜宴住一宿,第二天連吃兩頓喜宴,晌午過後再把親戚們給送回去。

  然而怎麼住成了問題,並且家裡的叔叔伯伯,嬸子大娘們,年紀都很大了,俗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年紀大的老人,這天寒地凍的接過來,很難說能不能照顧好,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可就不好說話了。

  所以,一家人商量過後,用了個折中的辦法,在農莊裡頭同時辦宴席,請老家的親朋過去吃飯,離得近,也方便些。就是要辛苦新郎官新媳婦跑一趟,去過敬酒。

  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大家都高興,鍾傳強的婚禮就辦得尤其熱鬧。按習俗,新媳婦也是穿著紅棉襖紅棉褲,戴著滿頭的花朵,踩著滿地的鞭炮紙,在鍾家大門口下了車。鍾家裡裡外外擠滿了看熱鬧的大人小孩,傳慧當仁不讓是婆家的伴娘,一見新媳婦出來了,趕緊撐開一把紅傘,護著新媳婦,擠開人群往家裡走。

  然而看熱鬧的人群是不會那麼容易就放過新媳婦的,不停地有人掀起紅傘來看新媳婦,剛子跟孫軍今天有專門的任務:撒麩子。古老的米升裡早準備好了麩子,剛子跟孫軍端著,一見新媳婦出了車門,便大把的麩子往新媳婦頭上撒,傳慧這邊撐傘護著,剛子就在那邊想方設法地往傘裡頭撒;傳慧趕緊把傘往剛子那邊遮,這邊孫軍一把麩子又兜頭撒下來了。新媳婦叫他兩個撒的滿頭滿臉的麩子。圍著看熱鬧的人便大聲笑起來。

  新媳婦一路好容易衝進了新房,本來抹胭脂點口紅的一張俊臉,愣是糊滿了麩子。周君梅無奈地眨眨眼,睫毛上也掛著麩子。

  「新媳婦好大的福(麩子)氣啊!」擠著看熱鬧的人便哄鬧著。周君梅一抬手,就想去拍自己個滿頭滿臉的麩子,女方家跟來的送親女趕緊攔住她。

  「這都是福氣啊,可不能往下拍。」

  傳慧拉著新媳婦看,頭上臉上,連脖子裡頭都滿是麩子,傳慧就忍不住笑得不行了。最得意的是剛子,那大半升的麩子,他可是沒叫浪費了,全扣他新嫂子頭上去了。

  新媳婦進了屋,就要「坐床」,周君梅便叫一堆人拉著,在紅艷艷的喜床上坐下,立刻便那老些人圍過來要喜糖吃。馮玉姜早安排了人專管撒喜糖,這會子便有人扛著個紙箱子過來,抓著糖果往人群裡頭撒,引得大人小孩一陣歡聲笑語,高呼著搶糖。

  接下來,該是吃「長生面」的儀式了,早有那「全福人」煮好了面,剛子端著大紅的托盤,吆喝著進了新房。鍾傳強叫人拉了進來,一對新人對面坐下,傳強便伸手去端托盤裡的龍鳳碗。

  「哎,這就想吃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剛子刁難地笑,「我這小叔子給端面來,我不辛苦啊!花嫂子,你怎麼慰勞我?」

  擠著看熱鬧的人便跟著起哄,對呀,不能白端了呀,新媳婦你得給小叔子點煙。

  好嘛,新媳婦只好給剛子點上一支煙。剛子哪裡會抽煙,笑嘻嘻地叼在嘴上,又來了新招數。

  「花嫂子,我抽煙不甜,我又想吃糖了。」

  周君梅趕緊又給他拿糖,光拿糖哪裡行啊,新媳婦你還得剝好了餵我吃吧?剛子牛氣哄哄地故意招引新媳婦,周君梅紅了臉,拿了一顆糖,剝開了遞給剛子。

  「我怎麼吃?我端著面我沒有手啊!花嫂子手香,你得給我喂到嘴裡。」

  看熱鬧的人便一陣陣哄笑。周君梅叫幾個小伙子推著,只好把糖餵給剛子嘴裡。周君梅看著剛子發狠,可還沒有半點招對付他,風俗就這樣,鬧喜鬧喜,越鬧越喜,再說剛子是小叔子,他就有戲耍新嫂子的特權。

  新郎新娘終於吃上了長生面,注意,這個面可是生的,碗裡的蔥花也是生的,麵條上臥著個荷包蛋,那蛋黃眼看著就要流出來了。鍾傳強忍著笑,夾著根麵條咬了一口,含在嘴裡邊不想往下嚥,就一個勁地笑。周君梅也小小咬了一口,便放下了碗。

  「怎麼樣?花嫂子,好吃不好吃?生不生啊?」

  新媳婦漲紅著臉不好意思,圍著的人便開始逗新郎官。「新郎官,生不生啊?」

  「生啊!」傳強說著自己也笑。

  「生幾個啊?」

  「生幾個?生十個八個的吧!」

  喜房裡一屋子人差點沒笑倒在地上。還真沒看出來,新郎官還這麼有笑料。傳慧笑著一扭頭,恰好看見馮玉姜抱著一對洋娃娃進來,便故意大聲問道:

  「媽,你抱的什麼呀?」

  馮玉姜也一臉的笑,她還沒開口,喜房裡一屋子人便幫著她喊:「抱的孫子,抱孫子來了。」

  馮玉姜叫一幫子人簇擁著,便把那對娃娃塞在喜床被窩裡。

  小五領著陳晉,三兩下爬上喜床,翻開被子褥子,那被角里塞得好多紅棗花生,還有栗子啥的,兩個小孩掏的不亦樂乎。

  「床底下有雞蛋。」孫軍攛掇兩個小孩。兩個小子趕緊溜下床,也顧不上身上嶄新的衣裳,就爬到床底下,床底下有個瓦罐,裡頭果然放著兩個煮熟的雞蛋。

  新媳婦吃過了長生面,便可以開席了。滿屋子的人便湧去坐席吃八碗,當然,馮玉姜家的這「八碗」,可就不止八碗了。好容易新房裡鬆快了下來,傳慧便陪著新嫂子坐著說話。

  傳秀作為大姐,今天要專門負責招待新媳婦娘家來的女客,娘家來的客人最尊貴,按禮數要坐頭一份宴席。而傳秀必須要把這些子女客賠好了,她便領著八個娘家送親來的姑娘,去飯店裡安排坐席。

  這一天熱鬧下來,到晚上還要鬧房,大孩子小孩子,加上傳強幾個同學,擠在喜房裡拉著新郎官、新媳婦變著法子地玩,在屋子裡放了個長板凳,趕鴨子似的把新郎官新媳婦趕到板凳上,面對面的站著,非叫他兩個「過獨木橋」。兩個人被推到了板凳中間,就被推在一塊了,這獨木橋怎麼能過的去?傳強索性雙手一抱,轉身把新媳婦換了個位置,總算把這橋過去了。

  周君梅被他幾個整的沒法子,便瞅空跑出來往馮玉姜屋裡躲。馮玉姜那屋裡,傳秀跟陳東正陪著馮玉姜說話呢,見周君梅溜了進來,陳東就會意地笑,起身出去了。

  馮玉姜便叫傳秀:「傳秀,你去看看,叫那幾個小孩不能這麼鬧個沒完,這當新媳婦可不是個輕鬆活,五更頭就得去來梳頭洗臉,梳妝打扮的,這都累了一天了,好叫她歇歇吧!」

  傳秀上樓一說,一隊鬧房的人馬就哄笑。「新媳婦累了,新媳婦摟枕頭,就睡精。」

  「老婆婆就這麼急著抱孫子?催著新媳婦睡覺呢!」

  「算了算了,走吧走吧,叫新媳婦趕緊睡覺去。」

  嘻嘻哈哈的,直到夜深了才安靜下來,一家人終於可以歇口氣了。幾個小孩都困了,叫大人塞到了被窩裡,大人卻還不能睡,明天大年初一呢,這都半夜下一兩點了,包餃子守歲放鞭炮,熱鬧了一整夜。

  不用問,鍾家今年的年節,過得最是美滿。

  ******************

  過了正月十五,傳秀跟陳東商量著,便打算回去。

  傳秀這趟回來,整整在家裡住了半個多月,儘管捨不得,可山西那邊也還有一大攤子事,馮玉姜倒想得開,兒女嘛,你非得把她窩在自己身邊,她就出息不了。

  一家人送了依依不捨的傳秀四口上了火車,一回頭,又送孫軍傳慧回去學校。傳強跟周君梅婚假結束,也回去上班去了,馮玉姜才得工夫坐下來好好想想往後的事。

  頭一件事,馮玉姜決定去捐資助學去。

  按著上輩子的記憶,馮玉姜找到了幾十里外的一個村子,進了村裡的小學校,馮玉姜找到了校長,表示自己要捐資助學。

  「我找一個叫何小滿的女孩。」

  校長像是很意外,一會子工夫領著一個矮矮瘦瘦的女孩進來。馮玉姜不由得拉過女孩,仔仔細細地看著,這張小臉,依稀看得見長大後的眉眼,一眼看上去算不上多漂亮,但十分耐看。

  上輩子,馮玉姜攤了個好兒媳婦,小兒媳婦最是孝順她,要說這一輩子,馮玉姜不管有了什麼,她覺著都不能缺了小兒媳婦。

  小兒媳婦這,小兒媳婦那的,算一算,如今小兒媳婦也才七歲。馮玉姜記得上輩子小兒媳婦只念到小學畢業,她家裡負擔也重,就不唸書了,跟初中畢業就來家務農的小兒子倒也搭配。可如今小五上學是一等一的好,馮玉姜決定打從現在起,把小兒媳婦培養起來,不能叫她跟小五有了差距。

  當然,想法是很美好的。

  「對,就是這個孩子,往後她上學的事情我管了,需用什麼,你只管找我。」

  「這是你家親戚?」校長問?

  「不是,我就是想資助這孩子上學,這孩子,看著就跟我有緣分。」

  「那你不如資助旁人吧,這小孩,跟個啞巴似的,我看不是個上學的料。」校長說,「我給你推薦個學習好的,你資助成績好的,趕明兒也能有出息。」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7 PM

第73章 倒頭紙

  「這小孩,跟個啞巴似的,我看不是個上學的料。」

  馮玉姜聽了這話,心裡不禁訝異,便仔細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安靜地站在她跟前,睜著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看,嘴唇緊緊閉著,一眼看上去像是呆愣愣的。

  太安靜了。真不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怎麼會這樣?

  「這孩子,一直都這樣嗎?」

  「一直都這樣,幾天都不說一句話,問她什麼也不說,上個一年級,教什麼都學不會,我自己教她班的數學,我教了她一個學期我一共也沒聽她說過幾句話。」校長一看就是那種老民辦教師,骨子裡脫不了莊戶人的根本,說話唸唸叨叨的,「十個手指頭有長短,這小孩,不是上學的料子。連個作業都不寫。」

  馮玉姜只知道小兒媳婦從小家裡頭比較貧困,上輩子小兒媳的確不大愛說話,但也不是這一副傻不賴呆的樣子啊?

  「小滿,你過來。」馮玉姜伸手把小女孩拉到自己跟前,撫摸著她細軟的頭髮,「我問你,家裡頭還有誰啊?」

  小女孩半天沒搭腔,校長又在旁邊嘮叨上了,「你問她十句她也不說幾個字,這樣的學生,沒法教。」

  「小滿,你想上學嗎?上課能不能聽懂?」馮玉姜放軟了聲音,拉著小女孩問她。小女孩瞪著兩隻大眼睛看她,一聲也不吭,像極了受了驚嚇的小狗小貓。

  「她這學上不上,沒啥兩樣,教不會她。她爸酒憨子一個,一天裡都能喝三頓酒,家裡頭過得揭不開鍋,喝了酒就找村幹部要救濟。她媽吧,除了看她弟弟,就整天跟他爸鬧,鬧得一個家雞飛狗跳的。」校長這說話,一點都不避諱何小滿在跟前,「不是我多事,你要是資助她兩個錢,白天拿回去,晚上就叫她爸買酒喝了,喝醉了還會罵大街呢!」

  酒憨子,當地農村對「酒鬼」的稱呼。

  怎麼會這樣?馮玉姜好一陣子迷茫,上輩子她對小兒媳婦家裡的情況也知道,就是窮的慌,至於小時候的事,隔著好幾十里路,她只知道小兒媳的爸在她沒成年就死了,聽說是肝病……

  馮玉姜忽然就有點心疼,這孩子真叫人心裡不落忍。她轉念一想,小五生下來,家裡的日子就一天天好過了,跟他哥他姐不一樣,小五算是沒吃過苦,整天快快樂樂的。想起小五那聰明勁兒,馮玉姜忽然覺著,眼前這孩子跟小五放到一去,真難說能不能行。

  然而就算她趕明兒不再是自己的小兒媳婦,想起上輩子這孩子的孝順體貼,馮玉姜說什麼也不能不管這孩子。

  馮玉姜便掏出兩百塊錢,遞給校長說:「這孩子我說了要資助,說話就算話,我也不強求她考大學有出息啥的,起碼,她十六歲之前得給我好好呆在學校裡。這點錢,放在學校裡,不用給他爸,需要什麼花銷,你就幫這孩子交了,往後每學期我定期地給。學好學不好是一回事,這孩子,總得有人管他。」

  「這樣啊,你要這樣說也行啊!」校長似乎對馮玉姜的堅持十分不理解,疑惑地打量了馮玉姜兩眼,還是接過那兩百塊錢,說:「行,我給她先收著,留著給她交學費啥的,光是交學費買文具,這錢一整年也用不了。你放心,我不會用到旁的地方,頂多看著不行給她買個文具啥的。」

  「那就謝謝你了,往後她有啥需要,你打這個電話跟我講。」馮玉姜隨手拿起筆,給他寫了個號碼,又在旁邊寫了個馮字。

  馮玉姜跟校長說了一會子話,拉著何小滿囑咐了幾句好好聽話之類的,便跟校長告了別要走,她才一站起來,衣襟忽然叫人拉住了。馮玉姜一回頭,何小滿兩隻小手拉住馮玉姜的衣襟,兩隻眼睛怯怯地望著她。

  「姨,我不要錢。」

  馮玉姜蹲下來說:「這個錢不給你拿回去,給你上學用的,你好好讀書認字,往後我有空還來看你。」

  「太多了,我爸知道會來要的,他要去就買酒喝了。」

  「不叫他知道,他不會來要的。」馮玉姜忽然感覺這孩子心裡頭啥都知道,比起幸福快樂的小五來,她早熟多了。

  「招了鬼了,你說這孩子還真跟你有緣,我教她這老長時間,跟我都沒說過幾句話。」校長在一旁說。

  「是個可人疼的孩子。」馮玉姜來這一回,算是做了一種承諾,不管將來這孩子會不會是她小五的媳婦,她都有責任來管她,畢竟上輩子,這孩子就跟自己親生的閨女一樣啊!她決定,往後有空了,總得來看看孩子。

  不然她能怎麼著?人家家裡頭還爸媽,就算她爸是個酒憨子,可她馮玉姜也不能就把人家閨女給帶走了呀!

  ******************

  這一年,正好是九零年,剛出了正月,孫老太忽然就病倒了。馮玉姜接到孫家二嫂打來的電話,說:

  「妹子,咱媽有點小病,忽然念叨想看看你了。」

  馮玉姜一想,過年前去送的年禮,過年後孫老二照例來叫親戚,大年初二她帶著新婚的傳強小兩口子去拜的年,這才沒多少天啊,怎麼忽然就說想她了?

  馮玉姜隱隱就有些不好的感覺,總覺著心裡很不安心似的,趕緊就安排了手上的事情,叫人開車送自己去孫家。

  馮玉姜匆匆趕到孫家,卻看到孫老太並沒有啥大礙,歪在床頭上,靠著被垛子看電視,孫老頭也坐在床邊凳子上看電視。看見馮玉姜來了,兩個老的咧著掉了門牙的嘴就笑。

  「你說你二嫂,我不過就是念叨了你兩句,她怎麼又把你叫來了?」

  馮玉姜見老太太精神頭還好,便稍稍放了心,說:「媽,我這不也想你了嗎,我就來看看你。」

  「你那一大家子,大人小孩的,哪能說來就來,我這不是好好的,沒啥。」孫老太擺手,「不過你來了也好,你幫你二嫂看看,她個拙貨,我叫她給我弄送老衣裳呢,她說手笨不會弄。」

  「二嫂手笨,我手更笨。媽你說你好好地,你尋思這個幹什麼!」

  「我不就是尋思,人老了總得準備著。你也別避諱,我還能活到千年黑萬年白的?」

  馮玉姜在孫老太床邊坐下來,陪著她說話。她帶了些子孫老太愛吃的點心來,就拿出來給她吃。這老太現如今水果是不太容易吃了,不光是咬不咬得動,說只要吃了點水果,嘴裡僅剩下的幾顆牙就酸。孫老頭不光不吃水果,這兩年連甜的都不吃了,淨喜歡吃那些子軟軟爛爛、味道清淡的東西。

  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話,說了一會子,孫老太瞇著眼睛開始打盹。

  「你媽打盹了,叫她睡會,你也去歇會子。」孫老頭吩咐她,自己仍舊守著電視看,就是把那聲音調到幾乎聽不見了。

  馮玉姜便扶孫老太躺下,給她蓋好了被子,自己輕手輕腳地出了東屋。

  馮玉姜來到孫二嫂子住的西屋,正好看到孫二嫂子正在做針線活,她手裡的東西馮玉姜認得,那是送老的鞋子,靛藍的鞋面,繡著金黃的花紋。孫二嫂子一針一針地走線,見馮玉姜進來,也沒起身,只是順手拉了個凳子過來,招呼道:

  「妹子,這邊坐。」

  馮玉姜挨著她坐下,眼角瞥到床上的簸籮筐上頭放著一身靛藍帶福壽團花圖案的壽衣,馮玉姜心裡咯登一下子,吊著心問:

  「二嫂子,你看咱媽她……」

  孫老太這回有病,其實也算不上病,本來是年紀大了腿腳有點不好,她是個要強的,天剛黑,不肯在屋裡頭解手,非得自己去院子裡上茅廁,天冷路滑,誰知道路上摔了一跤,傷倒沒傷著,半邊身子嫌疼,就叫兒女限制在床上了。

  「啊?哦……」孫二嫂子見馮玉姜擔心的臉色,先是一怔,隨即看到手中的送老鞋子,便笑了笑,說:「不用擔心,我看咱媽還行,一時半時不會有啥事的。不過咱媽這都八十二了,要說這年紀,有些東西給她準備準備也沒啥。」說著她悄悄地湊近馮玉姜,小聲說:「到底是年紀大了,這一摔,這兩天吃飯少了一大半,我真有點擔心。」

  「也是,年紀大了,準備準備,算是添福壽了。我看咱媽精神頭還好,好好養著,到了春暖花開就該好起來了。」

  馮玉姜看看簸籮筐,在裡頭翻了翻,拿出另一雙寶藍的送老鞋面說:「那這雙鞋,我來給咱媽繡吧。」

  「你繡什麼繡?又不急,我自己個慢慢弄好了。」孫二嫂子說,「你那一大攤子事,你忙得夠嗆!我已經給她做好兩身了,夠用了,那個是留著給她趕明兒壓腳頭的。」

  老人過世後入殮,可以在棺木裡放一些衣物陪葬,一般是放在身旁或腳頭的,叫做壓腳頭。

  馮玉姜忍不住責備自己:「你都給準備好了,我落得清閒,要我這閨女有什麼用!」

  「看你說的,這些年,年禮節禮,衣裳鞋襪,好吃好喝的你都往這送,關鍵是你一來,咱媽她就高興,什麼呱都願意跟你拉,你這閨女,夠貼心的了。」

  孫二嫂說著努努嘴:「喏,你想幫忙,那有鋪蓋的褥子,我還沒顧上弄,那個縫起來快,你給縫了吧。」

  家境好,願意講究的人家,老人過世入殮,要放新的被褥,可著棺木尺寸做的。當然,不講究的人家,就用老人在世時的舊被褥入殮也行。

  馮玉姜跟孫二嫂一塊把那被子、褥子都做好了,看著天色晚了,便動身回家,本來孫老太想留她住一宿的,可想想她家裡頭如今還有個小六,四個月大的小六,開始認人了,白天誰抱誰抱,晚上便不願情要旁人,見不著馮玉姜就哭鬧,馮玉姜如今晚上都不敢在外頭留宿了。

  馮玉姜坐上車,趕在天黑前回到了家。她怎麼也想不到,隔天下午,孫家打來電話,孫老二的兒子打來的,說老太太剛剛過世了。

  馮玉姜當時正在莊園裡頭,安排開春後栽果樹,還有客房部開始營業的事,那時候她已經有了自己的手提電話,當時是那種「黑磚頭」,還有個專門的霸氣名字,叫「大哥大」,如今變得精緻小巧,都叫手機了。

  電話直接打到了她的手提電話裡,馮玉姜一聽,愣了愣,手提電話從手裡滑出來,掉在地上。

  孫老太八十二了,生老病死,馮玉姜能接受,但是兩天前還跟她說話拉呱,也太意外了!馮玉姜慌慌張張往外頭走,一邊叫莊園幾個主管。

  「你幾個商量著辦,我得趕緊走。」

  馮玉姜說著,眼睛裡就有了濕意,她抹了一把眼淚,叫人去喊司機。這時候姜嫂子過來拉住了她。馮玉姜跟孫老太的情分,這些年姜嫂子多少聽她說過。

  「看你慌的,你就這樣去?你別急,先去換換衣裳,還有你這算是燒倒頭紙,你總不能自己去,你得等著你家四哥一塊啊。」

  農村死了人,要經過陰陽先生定下正日子,叫做殯。然而至近的親人,只要老人一死,就應當趕緊先去燒一遍紙,叫做燒倒頭紙。

  馮玉姜聽了姜嫂子的話,急忙叫人開車去接鍾繼鵬。她自己在原地轉了一圈,才想起來姜嫂子叫她換衣裳。

  因為大兒子結婚,又是才過完年,馮玉姜身上難得穿的鮮亮,深紫紅的羊毛呢大衣,穿在她身上氣質十分好,硬是把四十四歲的她襯托得三十多歲的樣子。

  馮玉姜三兩下解開大衣,脫下來隨手扔在床上。她在莊園裡有自己的房間,預備她在這邊休息。幸好這天氣冷,她備了幾件衣裳在這邊。馮玉姜打開衣櫃,拿了一件灰黑色的大衣穿上。姜嫂子進來,見了她的穿著不贊成地說:

  「你是閨女,晚上守靈,白天去外頭送湯,這春寒料蕭的,穿這個冷。」

  姜嫂子便去翻馮玉姜的衣櫃,找出一件厚實的黑色羽絨服,叫她換上。

  不多會子工夫鍾繼鵬被接來,見了馮玉姜便安慰了一句:「這麼大年紀了,算是喜殯,你也別紅眼腥腥的了。」

  馮玉姜跟著鍾繼鵬一路直奔孫家,一望見那熟悉的院門,馮玉姜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便放大悲聲哭了出來。她一路奔到孫老太靈床前,忍不住就撲到靈床上痛哭失聲。

  兩邊早有幾個孫家本家的婦女,趕緊過來拉住她。老規矩說,人走了,兒女哭歸哭,不能撲上去哭,把那淚水沾到逝者身上,叫逝者心裡不捨,無法安心離開陽間。

  孫老太已經穿扎停當,一方火紙蓋住了她的臉,據說這是不叫她看見兒女悲傷而留戀人世。馮玉姜叫兩個婦女一左一右拉著,便跪在靈床前,真心實意地痛哭了一場,孫二嫂子,四嫂子,還有幾個侄子紛紛過來勸她。

  人吧,感情需要宣洩的。馮玉姜哭一場喊一場,等到心裡那止不住的悲傷哭出來了,漸漸也就平靜了。孫二嫂子便拉著她,跟孫四嫂子一起小聲說話。

  「別這樣哭,這樣哭還受得了?咱媽八十二了,走了也該走了,是喜殯。」孫二嫂子嘴裡說著,眼圈裡卻又發濕。幾個兒媳婦,就數她跟老婆婆一直住一塊,感情最深厚。

  馮玉姜問:「怎麼突然就一下子走了?大哥、三哥他們還沒來到呢吧?」

  「太突然了,沒預料的事。這兩天也沒啥旁的表現,就是吃飯少,我說帶她去醫院看看,說什麼也不去。今天一大早跟我說試著不舒坦,動彈的力氣都沒有,瞇著眼睡覺,趕到10點多鐘,我看著就不行了,抽抽地直出氣,我趕緊叫人,再一回頭咱媽就走了。」

  孫二嫂子說著唏噓:「唉,你還算好的,怎麼說也在咱媽臨走見著了她一面,家裡頭大哥,三哥,老四老五,都沒在跟前,等來了不埋怨我嗎?怎麼就不早早通知他們回來看咱媽一眼……」

  孫四嫂子說:「二嫂,你可別這樣說,咱媽福氣厚,沒受一點罪就安穩走了,都是預料不到的事,怎麼能埋怨你?」

  孫家家大業大,在外頭的兒孫紛紛往家裡頭趕,孫老大跟孫老三幾乎同時趕回來的,免不了各自一場痛哭,孫家老五來的再晚些,總覺著老長時間沒見著媽,再一見面就陰陽兩隔了,哭得十分傷心,好容易才勸住。

  孫軍趕回來時,身後還帶著鍾傳慧。本來鍾傳慧作為外孫女子,還是乾親,可以不來的,但她看著孫軍難過,想著她媽也肯定難過,便決定回來送孫老太最後一程。

  孫軍領著傳慧一進靈堂,也不像父母那樣哭喊,只是跪在靈床前,默默地掉眼淚,過了老半天,他也沒用人勸,自己擦乾了眼淚,走過來跟長輩打招呼。

  「大伯、大娘、二叔、四叔……」看到馮玉姜跟鍾繼鵬,繼續叫人,「姑,姑父。」叫了一圈人,便不再說話,自己在邊上默默地站。

  五個兒子被孫老大召集到一塊,開始商量孫老太的殯事。按農村風俗,這樣的喜殯,是應該好好操辦的,再說孫家戶門大,人面廣,來弔孝的人肯定十分多,這是一場大殯,要好好地安排好。

  馮玉姜跟孫家幾個兒媳婦聚在一塊,都是穿著寬大的孝衣,腰上拉著長長的孝絛(粗麻繩),頭上頂著長長的孝首巾,湊在一起說話,互相安慰著。人吧,到了孫老太這個年紀,兒孫悲痛是悲痛,但哭過了喊過了,總是能放得開的。

  這其實是馮玉姜頭一回見著孫老三兩口子。他兩口子都在部隊上,行動不那麼自由,回來當然是回來過,馮玉姜都沒見著。孫老二、老四、老五她都熟悉,孫老大也是見過兩回的。馮玉姜看著孫老三,來家奔喪脫掉了軍裝,但那腰桿硬是筆挺的,跟普通的老百姓到底不相同。而那孫家三嫂子,見了馮玉姜便微微笑著,說:

  「妹子,總聽軍軍提起你,我們倆這還是頭一回見面啊!」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8:58 PM

 第74章 霍病毒

  馮玉姜在孫老太的白喜事上頭一回見到了孫老三兩口子。

  「妹子,總聽軍軍提起你,我們倆這還是頭一回見面啊!」

  孫三嫂子是個女軍人,先到了靈堂裡拜過了,再出來也是披麻戴孝,然而比起她那幾個妯娌,仍是自有一種幹練的氣質。馮玉姜見她主動跟自己說話,忙走過去。

  「三嫂子,回來了?」

  「回來了。我們不常回來,連媽最後一面都沒見著,真是覺著愧疚,多虧二嫂跟你,平常照顧媽最多。」

  「我也瞎忙,也沒多陪媽拉呱說話。都是二嫂一直照顧媽。」

  孫二嫂子在旁邊插言:「你兩個,有什麼好客套的,說來說去,我看啊,一家人。」

  孫二嫂子這麼一說,孫三嫂就噗嗤笑了,想起來這畢竟是在老婆婆的喪禮上,即便是喜殯也還要注意些的,又趕緊正了正臉色。她的目光掃到院子西南角,那裡有一棵樹,她記得是棵桃樹,當然這會子光禿禿的見不著一朵桃花,連個葉芽也沒有。孫軍此刻正跟鍾傳慧站在樹下,離得很近,小聲說著什麼,雖說兩個年輕人都戴著孝,一眼看去卻照樣十分的出色,不知道傳慧說了什麼,孫軍就點點頭。

  按農村殯事的規矩,兒子是必須在棺屋裡守著的,孫子也要守靈,就沒有那樣講究了,出來轉悠啥的也很正常,反正這樣的喜殯,每個人最初的悲痛之後,臉上表情都再正常不過了。該幹啥幹啥唄!

  馮玉姜恰好也看到了那兩個孩子,便不由覺得有點窘,自家總是個閨女,你說這院子裡人來人往的,他兩個離得這樣近說悄悄話,似乎也太明顯了。

  桃樹那邊,鍾傳慧又說了什麼,孫軍便轉身要走,走了兩步,又回去,從口袋裡掏了個什麼東西遞給傳慧,傳慧接過來,好像又囑咐了一句什麼,孫軍終於轉身回了棺屋,老實安心守他的靈去了。

  馮玉姜收回目光,正好跟孫三嫂子的目光撞上,兩個當媽的也只好微微地笑笑。

  「這倆孩子,站在一起真養眼。」孫二嫂子帶著笑說,「我說你們,有些事該辦就趕緊辦啊?」又說孫三嫂子:「這兒子大了你就不急著說兒媳婦?」

  馮玉姜當然聽得懂二嫂子那意思,你兩家,還不趕緊把話挑明了訂婚算了。農村人看重訂婚,訂了婚才好光明正大地來往。可這倆孩子不談不唱的,叫父母怎麼操忙?

  「你以為我不想趕緊辦啊!」孫三嫂子給了二嫂一個埋怨的眼神,說:「我這當媽的在旁邊跟著乾著急。我那兒子笨,說不定人家看不上他呢。看不上他讓他打光棍好了。」說著忽然一拍馮玉姜:「妹子,你覺著人家能看上他不?」

  馮玉姜叫這個話題弄得有點尷尬,她沒想到這剛一見面,話就說到這兒了。她只好說:「軍軍是好孩子,條件這麼好,哪能輪到打光棍呢!」

  「那就是能看上了?」孫二嫂子追問馮玉姜,馮玉姜這下子不知道怎麼說好了,就算要表態,也輪不到她這當媽的啊。孫三嫂子在旁邊推了孫二嫂一下,說:

  「皇帝不急急太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兒子呢。也不知孩子自己怎麼打算,人家孩子不急咱們也急不來啊,他們反正還沒畢業呢。」

  鍾傳慧朝著這邊走過來,先跟認識的孫二嫂、孫四嫂打招呼。

  「二妗子,四妗子。」傳慧看看另外幾個,猜到是其他幾個妗子,便轉向馮玉姜問:「媽,這幾個是大妗子她們吧?我頭一回見著。」

  馮玉姜便給她介紹:「這個是大妗子,這個是三妗子。」在指指一旁站著的孫老五媳婦,「這是你小妗子。他們都在外頭工作」

  鍾傳慧便一個一個打招呼叫人。其實孫老三家的也是頭一回見著鍾傳慧本人。鍾傳慧高挑的個子,健康紅潤的一張小臉漂亮耐看,寬大的白布孝首巾從脖子一直披到肩膀上,襯托得她更加俊俏。要想俏,一身孝嘛!

  孫三嫂子打量著這姑娘,聽她叫三妗子,便趕緊答應著。

  「頭一回見本人,不過照片我見了不少,這丫頭可比照片上漂亮。」孫三嫂子微微笑著說,「軍軍那裡有好多照片,你們一起出去玩照的,還有你哥跟小五他們。」

  「噢,九表哥就喜歡爬山。」鍾傳慧說,「我哥後天來,後天你就見到了。」

  畢竟還是在辦喪事,雖說是喜殯,但也不是好說說笑笑談訂婚的事情,再說見傳慧過來了,幾個婦女也就不好再繼續剛才的話題。

  兩天後是出殯的日子,旁的親戚朋友都是那時候來。

  孫家幾個兒子商量殯事,孫老爺子開了口,不讓太鋪張,兒子們便決定盡量低調簡樸地辦,當然,基本的體面還是要有的。

  作為唯一的閨女,孫老太當初認了馮玉姜,便說過留著給自己哭靈送喪的,如今真到了這個時候,馮玉姜當然要好好地盡一盡閨女的義務。

  孫老太的壽衣、鋪蓋本來應當由她這閨女做的,也事出有因,沒預料到,而且孫二嫂子也是想著她忙,都給準備了,馮玉姜於是便多多的買了幾身衣裳給老太太壓腳頭,裝棺陪葬。喜殯可以用大紅色的棺罩,罩在棺木上,馮玉姜便買了頂好的金絲絨的棺罩。

  紮彩,請把匠子,照例是閨女該擔負的。孫老太火化回來,自有那管事的大教理把紮彩匠請到家裡來了,馮玉姜便叫紮彩匠子,但凡老太太能扎的,老一套的轎子、牛、金銀山米面山、花籃、寶庫等等,還有新式的電視啥的,便都給紮了。有些東西,因為孫家老爺子還在,是不能扎的,比如一對仙鶴,便不能扎。

  按風俗,喜殯一般都請兩棚把匠子,馮玉姜當然要請。但凡閨女能辦的事情,她都給辦了,而且要辦到最好,當初孫老太說過,認了她這個閨女,就是圖的有閨女哭靈送終,落個兒女雙全。這些年老太太對她馮玉姜可謂有恩義有情分,馮玉姜自然不能叫老太太失望。當然,她作為閨女要守靈,一天裡早、晚按習俗到靈前哭靈,晌午時給老太太「送湯」,這些子買東西跑腿的事,都是給鍾繼鵬去辦的。

  作為女婿,鍾繼鵬還要給老太太「踩新房」,就是在墓穴挖好的時候,給挖墓穴的人買煙買糖,給墓穴裡頭放硬幣,過去是用銅錢,現在用硬幣了,鍾繼鵬便專門兌換了兩捧硬幣撒在墓穴裡頭。

  孫老太的殯事辦得很大,幾個兒子單位上的同事、戰友、親友什麼的都要來,出殯那天,光是那花圈,就把孫家的院子圍了好幾層。弔孝的人來人往,出棺的時候,跟著棺木送老太太下地的隊伍拉的有半里路長。女人全都不送棺木下地的,一群女人便站在村口,目送老太太的棺木被一步步抬走。

  這回老太太是真的走了,馮玉姜心裡一痛,忍不住就滿臉的淚水。遇上老太太,她才算知道了有媽的滋味,老太太是真的拿她當閨女疼。馮玉姜一轉臉,正好看到孫二嫂子也在掉淚,看見她又擦著眼淚說:不哭,咱媽走的安心,沒受啥罪。」

  孫家老爺子從老太太過世後,倒是沒哭沒喊,沒見到半點悲傷,自己一直呆在屋子裡,偶爾出來轉一圈,回頭跟馮玉姜說:

  「閨女,你看看你媽,死了也算是風光了。死完了兒子都回來了,要是活著回來叫她看一眼,多好?」

  兒子要守在靈前,兒媳婦不好總呆在老公公身邊陪著,這幾天馮玉姜抽空便陪陪孫老爺子,給他弄點清淡可口的湯飯,陪他拉拉呱。

  「閨女啊,你擱這好幾天了,家裡頭還有個小六呢,能離開你嗎?人一死,兩眼一閉啥東西都不知道了,送殯作戲給活人看,你呀,你該走家走家,你走家看好孩子要緊。」

  馮玉姜便說:「沒事的,這兩天我把保姆晚上留在家,叫她看小六。哄哄就好了。」

  「唉,你跟你媽呀,真像是親娘倆,你媽認了你,你又抱了個小六,都是心善的人啊!你媽那個人,一輩子看著剛強,其實是個軟心腸。這女人吶,該剛強的時候剛強,該軟和的時候,就要軟和點。」

  老伴兒走了,孫老爺子是該吃吃,該喝喝,談笑如常,甚至還流露出羨慕老伴兒的口氣。

  「你看看,她先走了,讓我看著她先走,你媽呀,一輩子要我的強,到老了也非得走在我前頭,走就走吧,我不跟她爭。我好好再過幾年給她看。」

  然而,孫老太送下地才不到一個月,那一天,孫老爺子一大早上躺在床上,說不想起來。

  「渾身乏力,我再睡會子。」孫老爺子跟二兒子說,「我感覺我也該走了,我一個人沒意思,出來進去,連個磨牙吵嘴的人都沒有。等我要是死了,叫他們上班上學路遠的,就不要回來了,你自己把我埋了了事,來回的跑,麻煩。」

  晌午十分,孫家老爺子無疾而終。

  好多老夫妻相依相伴幾十年,往往去世的時間相隔不長。老伴老伴,少年夫妻老來伴,相濡以沫幾十年了,且不論有沒有愛情,早已培養出濃濃的親情。一個先走了,另一個落了單,一下子失去了生活中的伴兒,少了寄托,難免也就跟著走了。

  雖然老爺子留了話,不叫兒孫再回來奔喪了,然而這個話,兒孫們哪裡能聽?相隔不到一月,孫家又操忙了一場風光的喪事,並且因為老爺子是老革命,他的喪禮又比孫老太隆重了很多,老爺子跟孫老太合葬在一起,那座新墳上,硬是叫花圈堆成了小山頭。

  送老爺子下了地,收拾了當,臨走的時候孫三嫂子特意找馮玉姜說話。

  「妹子,上回咱媽的事就想找你說說話,沒瞅著你空閒。我那個笨兒子,這幾年賴在你家裡了,你就幫當兒子養吧。我跟他爸工作上頭忙,從小照顧他少,在他身邊陪他的時間不多,這孩子跟我們這爸媽的關係,也不像人家那麼親近。這孩子看著脾氣好,其實是個認死理的,認定了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真上了強,誰也強不過他。我跟他爸結婚晚,生孩子更晚,就他這麼一個孩子,你這個當姑姑的,你就多擔待吧,我把他交給你了。」

  「軍軍是個好孩子,我是真心喜歡他。」馮玉姜真誠地說。

  「我自己沒閨女,我也是真心喜歡你家傳慧。」孫三嫂子就笑,「那兩個孩子,真不知什麼時候能把窗戶紙捅破,好叫咱兩個當媽的了了心。」

  馮玉姜聽了就只好笑,對於孫軍跟傳慧,她現如今也是樂見其成的。這幾年,孫家,鍾家,早就把那兩個孩子歸到一塊兒了,兩個小孩看著也要好,窗戶紙沒捅破,應該也沒有什麼懸念了吧?

  然而這「應該」的事情,卻往往並不一定順暢。

  ******************

  孫軍跟傳強同一年考的大學,如今傳強都畢業分配工作了,孫軍念的是軍校,要上五年,傳強去年畢了業,孫軍今年也臨近畢業了。

  孫軍跟傳慧的學校離得並不近,不過那段路早叫孫軍跑熟了。漸漸地,鍾傳慧偶爾有事去孫軍學校,一回兩回的,也把路跑熟了。

  天氣轉暖,馮玉姜給傳慧寄了一包吃食去,挑著家裡頭她喜歡吃的土產給她寄去的,糖炒花生、熟地瓜幹什麼的,還有孫軍喜歡吃的小鹹菜。傳慧一見那包小鹹菜,淨知道是她媽給孫軍的,便跑了一趟給他送去。

  哪知道孫軍整個班級都去外地拉練了。孫軍上的是軍校,他是軍人,一道命令下來,背上背包就走,臨近畢業,這樣的拉練已經好幾回了,說是為了盡快適應作戰部隊。傳慧撲了個空,倒也不覺著失望,小鹹菜往後再給他不就行了?

  鍾傳慧背著背包,晃晃悠悠從軍校宿舍樓的接待室出來,軍校跟普通的學校不同,旁的學校宿管都是阿姨,接待室裡坐著個士兵,宿舍樓門旁站了兩個哨兵,接待的士兵以前見過傳慧的,便笑嘻嘻送她出來,說:「等他一回來,我就告訴他去找你。」

  鍾傳慧順著校園裡的馬路游遊逛逛地往前走。經過操場時,一個籃球突然從天而降,準準地砸在鍾傳慧頭上,鍾傳慧一陣發暈,不由得便蹲下了。

  「喂,你怎麼樣?」

  鍾傳慧抬起頭,才發覺自己罩在一片影子裡,幾個大男人一圈的圍著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這幾個人都穿著軍裝褲,部隊的叢林迷彩背心,看上去並不太像學生。

  鍾傳慧被幾個人圍著當中,看稀奇一樣地俯視著她,關鍵她還是蹲著的,這種情勢一下子讓她來了氣,怎麼,仗著個子大欺負人啊?她生氣地站起來,那幾個軍人便往各自了一步,往後散了散。

  鍾傳慧站起來,才覺著有點暈。

  「不好意思,你怎麼樣?我們打球沒注意你過來。」其中一個一邊說,一邊笑嘻嘻地打量著她。軍校裡頭女的少,鍾傳慧長得十分俊氣,又正是青春洋溢,她幾次來,都會被好多目光盯著看。如今她這一副狼狽的樣子,便叫那目光盯得來了火。

  「我又沒走在球場上,你們是打球還是打人?有沒有事?沒事你讓我砸一下試試?」

  問她的人摸摸鼻子,笑嘻嘻地說:「好凶的姑娘。」

  鍾傳慧凶巴巴地衝著他呲吧:「笑什麼笑?砸了人你還笑,真可惡。」

  鍾傳慧罵完,氣呼呼地推開兩個人就走,忽然一隻大手伸過來,在她額頭上扶了一下,一個略帶些沙啞的聲音說:「砸紅了,還是去醫務室看看吧!」

  被陌生人這麼一碰觸,鍾傳慧十分不高興,她抬手生氣地一揮,可那隻手已經收回了手,鍾傳慧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說:

  「非禮勿動,沒有人教過你嗎?」

  「噗……霍中校,你非禮人家小姑娘了。」

  被叫做霍中校的人,一下子判斷不出年齡,一張臉,包括他整個人都黑黝黝的,被鍾傳慧一句「非禮勿動」說的,就淡淡地笑了:

  「球是我打出去砸到你的,籃球把人砸暈的都有,你額頭紅了一片,還是去醫務室處理一下吧!」

  鍾傳慧深吸了一口氣。算了吧,跟他們生什麼氣!孫軍沒在,這是旁人的地盤。

  看起來這些人不像是軍校的在校生,估計是部隊的軍官來培訓什麼的,傳慧聽孫軍提到過,學校裡經常有基層部隊的軍官來輪訓。這些來自部隊上的大兵,神經都跟那鋼筋差不多,不理他們算了。

  鍾傳慧摸了下額頭,的確微微有點疼,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鍾傳慧板著臉掃了那幾個人一眼,扭頭就走。

  基層部隊的大兵,跟軍校學生根本還是兩碼事。不過孫軍說他畢業了也會下到部隊,他也會變成這黑鐵疙瘩一樣嗎?神經也會變成鋼筋?鍾傳慧想像著孫軍變成黑鐵疙瘩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笑。

  這件事過去了就應該過去了,鍾傳慧也沒再想起過,然而幾天以後,她從自己學校的宿舍樓出來,忽然被一個人攔住了。

  「你好。原來你也是這所學校的。」

  誰呀?鍾傳慧打量了幾眼,想起這是那個被叫做「霍中校」的鐵疙瘩。

  「幹嘛你?」

  鐵疙瘩中校沒答她的話,反而問道:「那天砸到你了,回來沒事吧?」

  「有事我就該去醫院了。你到這來幹嘛?」

  「我妹妹也在這學校讀書。」鐵疙瘩笑笑說,「她叫霍斯梅。」

  「霍斯梅?不認識。」鍾傳慧說完,繞開那人就走。那人兩步就趕上了她,攔住她問道:

  「脾氣這麼沖幹什麼?跟你道個歉,別在意,好了吧?」

  「道歉?沒事,我早忘了。」鍾傳慧笑笑,說,「我要去上課了,你道完歉了,我能走了吧,中校同志?」

  中校同志來回踱了兩步,慢悠悠地說:「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我得罪你很深似的。還是你天生就是這樣的小辣椒?」

  「你沒得罪我,我只是不喜歡跟陌生人搭話。」敢說我小辣椒?鍾傳慧恨恨地咬牙。

  中校同志不自然地咳了一聲,說:「認識了不就不是陌生人了?我叫霍斯南,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瞥到一個女生笑盈盈往這邊走過來,鍾傳慧抿嘴一笑,說:

  「我叫狗來問。拜拜啦霍中校!」

  霍斯梅遠遠看見他哥攔著個女生說話,禁不住驚奇。

  「哥,你認識那個女生?」

  「哦,一個很有趣的野丫頭。」霍斯南淡淡一笑說,「前幾天被我打籃球砸了一下。」

  霍斯梅聽了直笑:「霍大少覺著有趣的野丫頭,肯定很有趣。」

  遠在幾百里外山林中,正在操作電腦控制武器的孫軍怎麼也沒想到,一種叫做霍斯南的病毒,正在試圖入侵他的主板。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0 PM

第75章 理不清

  霍斯梅望著鍾傳慧走遠的背影,高挑的個子,脖子後邊晃動的馬尾,其實剛才過來時,她就已經注意到了。

  「哥,你說的這個野丫頭,我應該認識。」

  「認識就認識,什麼叫應該認識?」霍斯南說,「人家說不認識你。」

  「她不認識我正常,我認識她也正常。」霍斯梅瞧著她哥不滿的眼神,說,「她跟我同系,大二的,年年拿特等獎學金,我有印象。」

  「哦。」霍斯南應了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

  「難得我哥注意個姑娘,給你八卦一下吧。她叫鍾傳慧,聽說她家境可能不太好,所以唸書很拚命,發狠必須拿第一名獎學金,誰也爭不過她。」霍斯梅把她道聽途說多的信息都貢獻了出來,「哥,聽說她是農村來的,你都說了,野丫頭一個。家境怎麼樣先不說,你確定我們家能接受一個農村來的女孩?」

  霍斯南用一種漠視的眼神掃了下霍斯梅,說:「現在說這話還有點早。不過我確定,如果我一直拖著不找對象,拖到家裡急了,還不是要讓我自己做主?」

  霍斯梅嘖了一聲,想想,還真是!

  「你打球,怎麼會打到我們學校的女生?」霍斯梅好奇,「在哪兒?」

  霍斯南沒搭話,反而問道:「她怎麼會跑到軍校去?找人?找誰?」

  「噢,你連人家有沒有男朋友都不知道啊!」霍斯梅哂笑,「這我可真不知道了。交給我,我去幫你搞清楚。」

  「用不著。我自己解決。」霍斯南淡淡地說。她到軍校去找誰,對他來說實在不會是什麼秘密。

  鍾傳慧全然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讓一對狼狽為奸的兄妹給盯上了。她一如往常地啃書,做作業,吃飯睡覺。下午放學回宿舍,到門口就碰上了意料不到的人。

  「你好,狗來問同學。」

  鍾傳慧抬頭一看,怎麼還是那鐵疙瘩?居然沒穿軍裝,今天穿了一身米白色的休閒裝,看上去……襯得他更黑了,簡直可以跟非洲大漢比一比了。

  「幹嘛?找你妹?」鍾傳慧翻個白眼,說:「我真的不認識,你去宿管那兒問吧!」

  「我找你。」

  「找我?還要道歉?」鍾傳慧說,「就這麼點事,你不煩啊?看不出當兵的也這麼婆婆媽媽。你要實在過意不去,我這就去拿個球砸你一下,行了吧?」

  「鍾傳慧。」霍斯南一個字一個字念出她的名字,說:「我的球砸到了你,這可不是小事。」

  這鐵疙瘩知道她的名字?不就是砸個球的事嘛,鍾傳慧簡直覺著莫名其妙了。

  「我說中校同志,你的球是砸到我了,這到底是什麼樣的大事?你還有完沒完啊?」

  「我就是沒完了。你知道古代拋繡球是怎麼回事嗎?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霍斯南微微抬起下巴,調侃地望著面前的女孩。

  拋繡球?鍾傳慧撓撓頭,他媽的,他調戲我!鍾傳慧恨恨地瞪著霍斯南,手指著他的臉,撇著嘴說:

  「霍斯南是吧?我知道你們部隊有紀律,你跑到我們學校來欺負我,我明天就去軍校告你。」說完,繞開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大步走進宿舍。

  背後的霍斯南一聲嗤笑。紀律?紀律從來就是管那些能管住的人。再說,部隊是有規定,不能跟駐地的姑娘談戀愛,但他只是在這兒短期培訓,這又不是他的軍區。

  然而這丫頭有趣,有挑戰性,他反倒越來越想接近了。

  第二天下午,鍾傳慧剛走出教室,目光掃到一輛吉普車停在不遠處的路上,霍斯南一身黑色休閒裝,正抱著胳膊靠在車旁,這極具陽剛的殺傷力組合,引來了不少女生側目。

  鍾傳慧抱著一疊課本,目不斜視地走下教學樓台階,直往宿舍走去。霍斯南看著她那不馴的樣子,玩味一笑,上車發動了車子,直直開到鍾傳慧身邊,穩穩地一個剎車,在她身旁停住了。

  「幹嘛你!」鍾傳慧嚇了一跳,便被惹毛了。

  「上車,我帶你去軍校。」

  「神經病,我沒工夫理你。」鍾傳慧繞開繼續走。

  「你不是要到軍校告我嗎?」霍斯南的聲音在後頭好整以暇地響起,「還是你只會說大話,根本就沒那個膽子?」

  鍾傳慧轉過身,瞪著霍斯南,霍斯南那張冷硬的、帶著蔑視的臉,怎麼看怎麼叫人想揍一拳。鍾傳慧的火氣一點一點往上蹭,她一轉身,拉開車門就坐了上去。

  「走,去國防.部告我也敢。」

  霍斯南當然不會帶她去軍校,他只是開車在街上四處亂逛,一邊看著鍾傳慧氣呼呼的小臉,心情好得很。找了個車少清靜的路段,霍斯南把車停在路邊。

  「鍾傳慧,不是說現在的小姑娘最喜歡軍人嗎?你幹嘛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霍斯南扭頭看著後排坐的鍾傳慧,微微一笑,忽然說:「鍾傳慧,我自信不是太差。」

  上了車,鍾傳慧就開始後悔了,這個鐵疙瘩中校,太強勢了,而她似乎中了計。所以說,不動腦子,衝動是魔鬼。

  「軍人是軍人。你是土匪。」

  「唔,我那些兵要是知道我被個小姑娘罵土匪,你就等著被拋上天吧!」霍斯南笑。

  「土匪帶出來的兵,也還是土匪。」

  「不是啊。」霍斯南仍舊笑,「我的兵背地裡也罵我是土匪。聽你這樣罵,他們還不知道有多激動。」

  呃……鍾傳慧忍不住就噗嗤一笑。

  「我平時訓練士兵,據說是非常可怕的,到底怎麼可怕,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經過我手帶的兵,都會背地裡罵我土匪,霍閻王。」

  「中校軍官親自訓練士兵?」

  「不然你以為我黑成這樣是怎麼來的?我們部隊都是野外訓練,訓練強度很大的。」

  「你們是什麼部隊?」鍾傳慧好奇了。霍閻王?跟她爸的風格差不多啊,這種男人最討厭了。

  「軍.事秘密。部隊裡的事是不能隨便往外頭說的。」霍斯南說著忽然話題一轉,問:「聽說你表哥也在上軍校?」

  「你怎麼知道?你認識他?」鍾傳慧忙問,「我表哥同樣是軍人,他就不會像你這樣土匪。」

  「軍校學生,跟軍人還是兩碼事。」霍斯南不屑的語氣。

  霍斯南根本不用費周折,就搞清了鍾傳慧跑到軍校,是找一個叫孫軍的學生,據說是她表哥。孫軍,搞軍.事科技的,這樣的軍人,在摸爬滾打磨礪出來的大兵眼裡,那就是個弱雞罷了。這其中當然也包括霍斯南,儘管他認可軍.事科技的重要,但並不代表他就認可搞科技的兵。

  「胡說,九表哥最厲害了,他是軍人家庭長大的,從小就很優秀。空有武力,那不算軍人。」鍾傳慧反駁。

  霍斯南帶鍾傳慧出來,不是來聽她說孫軍的,便開始給她說一些部隊戰友間的趣事,兩個人漸漸聊起來了。等到鍾傳慧想起來要回學校,天色已經不早了。在她的堅持下,霍斯南送她回到學校。

  「鍾傳慧。」看著她下車要走,霍斯南叫住她,「我在這裡做短期培訓,還會再呆三個月,我是軍人,不喜歡拖泥帶水,我喜歡你,可能我的年齡比你大了將近十歲,但我相信這不是差距,而是你可以依賴的優勢。我希望,我們能在這三個月裡盡快熟悉起來。」

  鍾傳慧愣了愣,撓撓頭,轉身回宿舍。

  不可否認,霍斯南是個十分有吸引力的男人,陽剛,強勢,穩重,冷硬,這些特質,跟鍾傳慧接觸過的其他人不同。鍾傳慧想,自己是欣賞他的。

  然而沒隔兩天,一個穿著講究的婦女,忽然跑到學校裡來找鍾傳慧。

  「你就是鍾傳慧?我想跟你說幾句話,行嗎?」

  鍾傳慧不認識啊,不過對方反正是個婦女,既然她有話要跟自己說,鍾傳慧便被她叫著,上了那個婦女停在旁邊的車。

  她們上了車,車並沒有開走,司機反而下車去了。

  「我是霍斯南的母親,你應該認識他吧?」

  「認識啊。」鍾傳慧點頭,「阿姨您找我什麼事?」

  霍斯南的母親一副同情憐憫的眼神看著鍾傳慧,嘴裡說的話卻並不是那麼回事了。「我知道你來自偏遠窮困的農村,你有權利去追求美好的生活。跟斯南在一起,對你來說的確是能夠從社會最底層,一步跨入社會最頂層。然而,你需要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兒女的婚姻必須要服從家族的利益。」

  「你這話什麼意思?」鍾傳慧聽她說話怎麼就這麼不順耳?

  霍母抬起手,打住鍾傳慧的話,一副高貴的樣子。「你先聽我說,我知道年輕人相信愛情,然而愛情對於成功者,從來就不是必需品。請你不要再跟斯南來往了,我答應你,如果你照我說的做了,等你畢業後,我會安排你留在北京,你照樣能擁有一份美好的生活。我們這樣的家庭,無法接受一個貧困農村出來的,妄想著一步登天的普通人。」

  她什麼態度?鍾傳慧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激怒了。

  「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家庭,我是農村來的,但我不覺得自己比誰低微,我也不覺得你比誰高貴。」鍾傳慧脖子一梗,說:「霍斯南是吧?我還就答應做他女朋友了,我看你能怎麼著吧?」

  霍斯南再來找鍾傳慧,滿臉的得意。

  「野丫頭,夠格!我相信你這個性子,對付我那個家,一定妥妥的。」霍斯南簡直太感激他媽了。要是他媽知道自己做了多大的好事,該會懊惱成什麼樣子?霍斯南想起來就覺著得意。

  權勢太多的家庭,親情卻往往是貧瘠的。

  鍾傳慧跟霍斯南,就這樣被湊到了一起。兩周之後孫軍回來時,忽然發現,鍾傳慧身旁怎麼多了一個礙眼的人?

  孫軍拉練回來,是興沖沖來找鍾傳慧的,就在宿舍門口,他恰好看到了鍾傳慧,然後,是那個霍斯南。看樣子,鍾傳慧似乎是送霍斯南走的。霍斯南,孫軍在學校裡活動見過,眼熟,沒什麼接觸。

  「二丫。」孫軍就叫了一聲。

  「九表哥,你回來啦?」鍾傳慧一看孫軍,立刻就眉開眼笑地跑過來,拉著孫軍的胳膊仔細看他,「拉練累不累?你好像又曬黑了。」

  霍斯南被她扔在後頭,鬱悶。這表兄妹,是不是也太熱情了?並且霍斯南不難弄清楚,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霍斯南便走了過去。

  「你好,霍斯南。你是傳慧表哥?」霍斯南表情還是比較友好的。

  「孫軍。」孫軍不冷不熱地回答,再轉向鍾傳慧,問:「二丫,你認識霍中校?」

  孫軍跟霍斯南都穿著便裝,然而卻都認識對方的。霍斯南是有心去瞭解,而孫軍雖然剛回來,但在學校活動中,也是認識幾個月前來培訓的霍斯南的。應該說,沒有人見過霍斯南會忘個乾淨,這種人存在感太強大了。孫軍的心情開始十分的差。

  「啊,就是我去你學校找你,被他拿球砸了,就認識了。」鍾傳慧縮著脖子笑,「九表哥,我去給你送小鹹菜,媽專門寄來的,誰知道你去外地拉練去了。」

  「命令下來很突然,我沒來及跟你說。」

  「下次要還去拉練,你想辦法打個電話給我。」鍾傳慧撅起了嘴巴,撓頭,「我白跑一趟,那包小鹹菜,快要叫我宿舍那幾個饞鬼吃光了。」

  「沒事,你拿給我我也吃不到多少,我宿舍裡的饞鬼更凶殘。」

  孫軍這麼一說,兩個人都忍不住笑起來。霍斯南在旁邊冷眼看著這對表兄妹,心裡忍不住翻騰。這兩個人,也太親熱了吧?

  霍斯南從來就沒覺得,這個孫軍是拿鍾傳慧當妹妹。然而,霍斯南也從來沒拿孫軍當對手。

  什麼叫對手?要有相同的武力值,是不是?霍斯南從來都是自信的。自信的霍斯南便笑笑問鍾傳慧:

  「傳慧,他叫你二丫,是小名?二丫,有意思。」

  「對呀,小名。」鍾傳慧點點頭,「小名是家裡人叫的,你不能叫。」

  霍斯南跟孫軍不禁對視一眼,各自的目光都不會友好,各自心情卻是十分微妙的。

  家裡人叫的,聽見沒?她只是拿你當哥哥。霍斯南的想法。

  我是家人,你只是旁的人,你可以滾開了。孫軍的想法。

  兩個男人對面站著,目光相接,誰也沒覺著示弱。鍾傳慧卻無暇去感受這火藥味兒,她扭頭問霍斯南:「剛才你不是說要走了嗎?你先走吧,我給九表哥去拿東西去。」

  霍斯南心裡微微有了懊惱,卻不好再改口,便先離開了。孫軍望著他的背影,擰眉。

  「二丫,那個霍斯南,是怎麼回事?」

  「哦,沒怎麼回事啊,」鍾傳慧少心沒肺地說。

  「他是不是……在追求你?」孫軍聲音發乾。大家都是軍人,盡快瞭解敵情是基本的素質要求。霍斯南,高幹家庭子弟,父親聽說是省部級的官員,本人在軍中算是十分年輕看好的中校軍官,這樣一個人出現在傳慧身邊……太可怕了。

  「那個……是的吧!」鍾傳慧承認了。她都親口答應了不是嗎?

  鍾傳慧這句話,讓孫軍心裡立刻就炸開了一顆重磅炸彈。天色黃昏,孫軍帶著鍾傳慧漸漸走出了校門,順著路邊的林蔭道慢慢地晃悠,孫軍心裡堵得難受,便站住了。

  「二丫,我們認識夠十年了吧?」孫軍自然地拉起鍾傳慧的手,這樣的小動作,對於兩個人倒也很自然,一塊爬山,一塊擠火車,拉小手這樣的動作,似乎從來沒覺著有什麼不對。

  「嗯,十年?要不也有九年了。」鍾傳慧笑,「問這個幹嘛?」

  「二丫,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孫軍看著鍾傳慧,覺得必須說清楚了,他總以為,一直守住她就行,總以為她慢慢就會明白,然而,一直等到這果子都熟了誘人了,旁人來覬覦了,她怎麼還是理不清?

  「二丫,你在我心裡,從來就不是妹妹。」孫軍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出來,「我們總是在一起,你有沒有想過,我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麼?」

  「……你是九表哥唄。」鍾傳慧撓撓頭,總覺得孫軍今天怪怪的。

  「跟傳強一樣嗎?跟別的表哥一樣嗎?」孫軍忍不住煩躁起來,「二丫,你就拿我當哥嗎?我喜歡你那麼多年,你怎麼就不明白?」

  鍾傳慧看著孫軍,心裡忽然就不安起來。她撓頭,再撓頭。孫軍知道,鍾傳慧這是緊張了。

  「我不逼你。你好好想一想。我不希望,那個霍斯南莫名其妙地跑出來影響我們。」

  鍾傳慧晚上回來,想啊想啊,九表哥,喜歡她啊?那種喜歡。

  這可怎麼辦?一會兒是霍斯南淡淡的笑,一會兒是孫軍認真的眼睛。呼,鍾傳慧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這些年,鍾傳慧對於孫軍的陪伴早就成為了一種習慣,好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這麼一說開,鍾傳慧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了。

  怎麼辦?她喜歡九表哥嗎?她要是喜歡,那她這幾年總跟同學說那是她表哥,又算怎麼回事?她要是說不喜歡,九表哥恐怕會生氣傷心吧?

  但是那個霍斯南,他的確不討厭啊,跟他接觸有一種新奇的感覺,並且自己親口說當他女朋友了。鍾傳慧煩躁地撓亂自己一頭長髮,全亂了。

  鍾傳慧從床上坐起來,光腳穿著個睡裙,摸著黑便跑到宿舍陽台上去了。看看黑沉沉的天空,想想家鄉澄淨的夜空,一群群的星星,想起夏夜跟孫軍去逮姐猴,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學開車,想起來他受傷的眼神……鍾傳慧越想越心裡煩亂。

  在陽台上呆的時間長了,鍾傳慧才感覺到涼意,暮春的夜,本來氣溫還是很低的。好吧,鍾家二丫頭光榮地來了一場重感冒。

  鍾傳慧擰著不通氣的紅鼻子,一連幾天只好請了假呆在宿舍裡。霍斯南來看她,不知怎麼矇混過了宿管阿姨,摸到她宿舍來了。

  「怎麼樣?怎麼感冒了?」

  「沒事。」鍾傳慧想起來自己穿著睡衣,便使勁地往被子裡縮,霍斯南看她那樣子,玩味地笑。

  「吃藥了嗎?」

  「吃了。」

  「去醫院打個點滴吧,好的快。」

  「不要。死也不打針。」

  「想吃什麼東西沒有?」

  「嘴巴裡沒味道。不想吃。」

  霍斯南看著那棉被捲兒,輕聲笑起來。「你知道嗎,我是偷跑出來的,培訓班還在上課呢!」

  鍾傳慧說:「那你還不趕緊去忙。」

  「好吧,沒良心的女人,我為了你違反軍紀,跑來看你,你一點都不感動?」

  「我不敢動。」鍾傳慧說,「我感冒了不能亂動。你去上課吧,我沒事。」

  霍斯南走的時候,孫軍來了,其實孫軍來了有一會子了,聽到宿管阿姨說有個男同志上去探病,他便站在下邊等。兩個男人在女生宿舍門口面對面,站住了。霍斯南先打了招呼。

  「你好,來看你表妹啊?傳慧吃了藥,大概要睡了。」

  「我就是來看看。霍中校,你跟二丫非親非故,到她宿舍去不好吧?她畢竟是個學生,而你是個軍人。」

  「我們在交往,她病了,我去看她很正常。」霍斯南勝利了一般,淡淡一笑,悠然轉身先走了。

  白天裡,學生都上課了,孫軍跟宿管阿姨溝通之後,被許可上樓去探病。鍾傳慧聽見叫門的是孫軍,便放鬆了下來,也沒顧上披件衣服,穿著睡衣就跑起來開門。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1 PM

第76章 一塊死

  鍾傳慧聽到是孫軍來了,便放鬆了下來,也沒顧上披件衣服,穿著睡衣就跑起來開門。

  鍾傳慧忽然就很想看見孫軍,開了門,見他站在門前,卻一下子又心虛起來。

  孫軍看見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說了一句:「怎麼這樣就跑起來了?」

  鍾傳慧又跑回去坐在床上,看著孫軍,一下子不知跟他說什麼。孫軍看她坐在床上不吱聲,便走過去,拉了件衣服給她披上,看見她臉色還有些潮紅的樣子,很自然就伸手在她額頭上試了試。

  「還有點燒。」

  「剛吃了退燒藥的。」

  「這天氣怎麼還感冒了?」

  「就是……感冒了。」

  孫軍遞給她一包糖薑片,鍾傳慧接過來,立刻就捏了一片放進嘴裡。記得小時候感冒了,她媽就喜歡燒姜茶給她喝,發發汗,就好了。然而現在在學校,燒不了姜茶,有糖薑片吃也幸福啊。

  「哪兒買的?我在這邊沒看到有賣的。」

  「想買就能買到。」孫軍說,「多找幾家,能找到的。」

  鍾傳慧使勁哼著不通氣的鼻子,孫軍歎口氣,看到床上靠牆扔著卷紙,拿起來遞給她,隨意地挨著床邊坐了下來。

  「霍斯南來過了?」

  「啊……」鍾傳慧啊了一聲,老半天沒吭聲,孫軍便也沉默著,沉默到孫軍打算起身離開時,鍾傳慧忽然抬頭說了一句:

  「孫軍,我好像……把什麼事情都搞糟了。」

  鍾傳慧平時都是叫九表哥的,忽然叫孫軍的名字,孫軍便一愣,從她的話想了想,說:

  「平心而論,霍斯南個人條件的確很好,也有吸引人的地方,但即便你真是我的妹妹,我也並不希望你跟他在一塊,一個在眾星捧月中長大的*,渾身的傲氣,目空一切,實在不適合你的性子。」

  鍾傳慧半天沒吭聲,悄悄地伸手抓住孫軍的兩根手指,嚅嚅地說:「九表哥,你生氣了嗎?」

  「這不是生氣不生氣地事情。」又變成九表哥了,孫軍從十五六歲喜歡二丫,看她這個樣子,失望,卻又不知能怎麼辦,他總不能學那港台電視裡的男主角,使勁地搖著她大喊,我喜歡你,我不能沒有你,是吧?

  並且,孫軍看看鍾傳慧身上的睡衣,想起她剛才穿著睡衣跑來給自己開門。他當然不知道,霍斯南剛才是自己開門進來的。而他兩個自少年時就熟悉,也不是沒見過鍾傳慧穿著睡衣在家裡晃,甚至有時候晃到他房間來找東西之類的,當然也不會覺著有什麼不妥當,然而想想她這副樣子,在宿舍裡見霍斯南的面,孫軍心裡就忍不住痛了。

  「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孫軍說完,起身就走了。然而讓鍾傳慧忐忑的是,這之後一連兩星期的時間,孫軍都沒有再來過。霍斯南倒是來過一趟,說些子學校啊部隊啊的話題,鍾傳慧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接不上話。聽霍斯南說這陣子軍校裡頭很忙的,孫軍應該也很太忙了吧?

  今天不來,明天不來,孫軍往常沒有這麼久沒來的。瞅著個星期天,鍾傳慧一早起來,從自己的壁櫥裡翻出了幾包家裡寄來的小零食,忽然就有了去找孫軍的理由。

  我得把這個豆腐乾,這個蘿蔔條,送去給他吃啊。

  鍾傳慧這麼一想,立刻就拿了小背包跑去軍校找人。叫她想不到的是,沒到宿舍呢,哪知道就先遇上霍斯南了。

  「傳慧。」霍斯南得意地笑,「你來找我?真巧,我也正想去找你。」

  「我找九表哥。」鍾傳慧拉了拉背包,「我給他送東西。」

  霍斯南頓了頓,說:「那我陪你去。」

  「不用。」鍾傳慧趕緊說,「我自己能找到他,我對這兒也熟。」

  霍斯南卻沒有搭理她這話,自顧自去叫宿舍的接待室聯繫孫軍。一會子工夫,出來個學生,鍾傳慧認得是孫軍同宿舍的室友。

  「孫軍在實驗樓,在計算機室,可能不太好找。」那個學生說,「你去實驗樓的警衛室問問。」

  「今天不是星期天嗎?」鍾傳慧便問。

  「哦,他這幾天在搞一個什麼程序。你知道的,計算機他是高手,跟著幾個教授一起搞呢。」那個學生說,「這陣子他整天關在計算機房裡。」

  鍾傳慧轉身就去找實驗樓,霍斯南叫住了她。

  「實驗樓其實是學校的重地,不是隨便進的,就算是本校學生,也不是有多少機會進去。他要是在工作,你現在去找他也不合適。」

  那怎麼辦?鍾傳慧站了站,堅持往實驗樓走。霍斯南現在覺著,孫軍這個對手,也許沒那麼容易對付的。他歎口氣,跟在鍾傳慧後頭去實驗樓。

  實驗樓果然不隨便進,因為是星期天,樓下的鐵門鎖著,還有專門的警衛室,兩個哨兵站在那兒,攔住了鍾傳慧。

  「我想找孫軍,他在計算機室。」

  「在計算機室?」哨兵說,「我給你聯繫一下。不一定有空的。」

  哨兵進了警衛室,似乎打了個電話,回頭對鍾傳慧說:「裡邊說了,正在忙,不見客。」

  不見客?鍾傳慧怏怏地站在實驗樓底下,往上頭看。當然,什麼也看不見的。旁邊霍斯南見她這樣,臉色變得微妙起來,說:

  「既然不見客,你把東西留給他吧,要不,我幫你送給他。」

  鍾傳慧沒接話,轉身離開實驗樓,在校園裡胡亂轉了一圈,隨便找了個花壇坐了下來。霍斯南跟在她身後,總覺著哪裡不是個滋味。

  鍾傳慧揪著旁邊的花樹葉子,沉默了半天忽然問:「霍斯南,你喜歡你自己的手嗎?」

  霍斯南叫她這句話問得莫名其妙。自己的手,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鍾傳慧看著自己的手,舉起手指頭看了看,說:「我從來沒想過我喜歡不喜歡我的手。」她回頭看看霍斯南,認真地說:「霍斯南,九表哥就像我的手,或者我的胳膊,我習慣了他,我從來沒感覺到我愛自己的胳膊手。」

  「習慣?鍾傳慧,你得分清楚親情和愛情。那不是一碼事。」

  「我的確是從偏遠閉塞的農村來的,在北京我除了學校裡的同學老師,認識的人就只有九表哥。這座城市看起來很大,可是我卻感覺像個籠子。後來我認識你了,覺得你很有意思,願意聽你聊天,就像我喜歡看哪個電影,喜歡哪本小說,但這些東西我可以都不要,什麼東西我都可以沒有,但我不能沒有我的胳膊和手。」

  鍾傳慧自己跟自己歎氣。她現在才開始想,孫軍不會再理她了吧?「我確實分不清什麼是親情,什麼是愛情,但是,九表哥難過,我也難過,我就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錯誤的事情。」

  霍斯南笑了笑,說:「我想我明白了。」好不容易他叫個野丫頭吸引了,自己覺得十拿十穩的事,卻還算不上開始就莫名其妙結束了。

  「我就是個農村來的野丫頭,我從小就倔強,好強,會犯混,我想我跟你以後還是不要接觸了。」鍾傳慧低著頭說,「對不起,霍斯南。」

  「其實這陣子我也在想,吸引是一回事,合不合適是另一回事,我還是適合找個沉穩精明有心計的女人。真把你扯進我那個家族中,是不是太殘酷了。」霍斯南自嘲地笑。「那現在怎麼辦?」

  他是誰?他是驕傲的霍斯南,拿得起,放得下,況且這件事,這野丫頭根本就一路被他牽著走,霍斯南覺得,他這樣的男人,被拒絕了也要爽快大氣!

  「什麼怎麼辦?」鍾傳慧沒明白。

  「需要我去找孫軍說清楚嗎?」

  「不用。」鍾傳慧搖頭,「九表哥就算生我氣,也不會不顧我。」

  「不會?人家都不理你啦!」霍斯南多少有點幸災樂禍地嗤鼻。

  「才不是,他肯定是真忙。」鍾傳慧固執地說,「我在這兒等他,他等一會就該出來吃午飯了。就算他不能原諒我,他也還是我九表哥。」

  鍾傳慧固執地坐在花壇上等,霍斯南急著離開也不好,便站在旁邊,一隻腳踩著花壇,在旁邊陪著她,兩個人都默默的不說話了。然而這副情形,卻叫孫軍心裡徹底涼透了。

  孫軍聽說鍾傳慧來了,然而他從樓上窗戶一看,不光是鍾傳慧,旁邊還有個霍病毒呢!孫軍轉身回了計算機室。他的確也很忙。

  一直等到午飯時分,牽頭搞這個程序的教授放開了手裡的圖表,終於開口叫大家去吃午飯。他們的程序還在運行,孫軍便主動說要留下來守著。

  「也行,年輕人精力旺,等我們回來你再吃。」教授說著,推門往外走,其他人紛紛放下工作,站起來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異常的顫動,孫軍就感覺好像有人在後邊踢他的椅子,猛地一抖動,頭暈了一下。周圍的人都忽然停住,也感覺到了這不尋常的眩暈。一個正仰頭伸懶腰的人看到了抖動的天花板。

  「地震!」這一聲喊,屋裡的人才終於反應過來,立刻就往外頭跑。

  孫軍跟著幾個人匆匆跑下四樓,這時候整個校園裡跑動呼叫的聲音已經響起來了。畢竟是軍校,到沒有太多驚慌雜亂,在室內的人各自往外頭跑。

  鍾傳慧跟霍斯南本來坐在室外,並沒有明顯感覺到震動,好像,什麼東西晃了一下?鍾傳慧緊接著聽到喊聲,她抬起頭,才看到四處跑動的人影。

  「地震了?」霍斯南也沒確定,但下一秒就反應過來了,他們此刻離旁邊的大樓十分近,霍斯南一把拉起鍾傳慧的胳膊就跑。

  鍾傳慧被霍斯南拉著跑了一小段路,來到一處開闊的地方,鍾傳慧停住了腳。

  「九表哥呢?」

  逃離了建築物,霍斯南這會子已經不驚慌了,他四處一張望,說:「他自己不會跑?」

  就在他說這話的時候,鍾傳慧盯著不遠處的實驗樓看。看不清楚是誰,好幾個軍綠色的身影正擠在實驗樓的鐵門前,卻沒有跑出來。

  鍾傳慧拔腿就往實驗樓跑去,霍斯南一愣,本能的追上去拉住了她。

  「鍾傳慧,你幹什麼?」

  「大門,九表哥……」不用鍾傳慧說,霍斯南此刻也看到了,那一道鐵門應該是鎖上了的,樓上的幾個人跑到門前,打不開門了。

  實驗樓算是軍校的重地,這又是星期天,人員出入之後都是鎖上門的。一遇上地震,警衛室的人本能地就往外跑,哪還想著要開門?孫軍跟幾個教授和學生一起,被鎖在了鐵門後頭。

  鍾傳慧撒腿就往那邊跑,霍斯南再一次追上去拉住她。「鍾傳慧,你別添亂了,冷靜點。」

  鍾傳慧此刻已經離大鐵門很近了,她看到了鐵門裡的孫軍,孫軍也看到了她,兩個人隔著不遠對視著,孫軍抓著大門的鐵欄大聲喊:「二丫,快跑,離大樓遠點。」

  鍾傳慧使勁揮開霍斯南,一路往前衝過去,她跑到鐵門前,徒勞地想要從外頭拉開門,拉了幾下也拉不開,她氣得狠命踢了大門一腳,開始四處張望,想找個能砸門的東西。

  「二丫,快跑。」孫軍著急地用力晃動鐵欄,徒勞。

  大門裡頭有人開始罵娘,鍾傳慧聽到孫軍的喊叫,果真轉身往遠處跑開了幾步,又停下來,表情空白地望著孫軍。這時候,抓住鐵門的孫軍明顯又感覺到一次震動,似乎比剛才更明顯了。

  鍾傳慧也感覺到了震動,開始絕望了。她死盯著鐵欄門後的孫軍,就在這震動的一刻,忽然直直地衝過去,一下子握住了孫軍抓住鐵欄的手,死命地握住,怎麼也不肯鬆開了。

  「二丫,聽話,你快走開。」孫軍開始推鍾傳慧。「快跑,這樣危險,你快走。」

  鍾傳慧握住鐵欄上孫軍的手,也不說話,也不挪步,釘在那兒了。她根本就沒想到旁的,就是一種本能,我不能救你出來,那我跟你一塊死!

  鍾傳慧一臉的倔強,不說話,也不離開。孫軍默默地看著她,也不再說話了。就這樣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兩雙手在鐵欄上握在一起,默默對視著。霍斯南開始還喊了幾聲鍾傳慧,他一邊往後退,一邊看著那兩個傻瓜。一起死?有意義嗎?腦子不清醒罷了。霍斯南無奈。

  幾分鐘後,校園裡吹響了集合的哨子,地沒有再震,樓也沒有塌下來,總算來了一個哨兵,微微抖著手打開了鐵門,隨即趕緊離開這高高的大樓。

  孫軍幾步跨出鐵門,手一伸,就把鍾傳慧拉進懷裡了。鍾傳慧見到他好好地出來了,鼻子一酸,才哭了起來。孫軍抱緊她,感受著懷裡鮮活的生命,老半天都沒動。

  兩個人,似乎忘了地震的事,忘了他們身後就是高大的樓房。後邊出來的人順手推了孫軍一把,說:「趕緊先走吧!」

  孫軍放開鍾傳慧,拉著她快步走向操場。霍斯南看著他們走開,搖搖頭一笑,扭頭走向另一邊去了。

  軍校裡的學生開始按班級集合,清點人數,孫軍放開鍾傳慧,把她安置在一處開闊的地方等著,自己進了隊伍集合。大概又隔了幾分鐘,便有校方的人出來,看著一隊隊整齊的學生,解釋說已經聯繫了有關部門,這是燕郊的一次淺源地震, 4.3級,所以會有明顯震感,但沒有造成破環。

  操場上的學生開始四處散開,然而驚嚇一場,卻沒有人再急著回到室內,校園裡的人便多了起來,大家都本能的離建築物遠一點。孫軍這時候拉起鍾傳慧,跟教官報備之後帶她離開了學校。

  「行啊孫軍,都有姑娘願意跟你同生共死啦!」剛才關在鐵門內的一個人遇上他們,便拍著孫軍打趣,「福氣啊。」

  孫軍笑笑沒接話,拉著鍾傳慧一直走出了學校。軍校所處的地方並不繁華,周圍除了另外兩所學校,遠處一個工廠,便只有一個工地。此刻似乎還是地震的影響吧,工地的工人都三三兩兩地站在外頭開闊地方說話。

  孫軍拉著鍾傳慧走出好遠,轉上了一條小路,放開了她的手。看看她那副樣子,鼻子眼睛紅紅的,孫軍心裡頭忍不住歎氣。

  「哭什麼,不是沒事了嗎?」

  「地震,誰能不害怕!」鍾傳慧後怕地說,「你差點就震死在裡頭了。」

  「原來你還知道害怕!」孫軍忍不住訓她,「害怕你還幹這蠢事?今天要是真發生了大地震,你還不是白白貼了一條命?」

  「我……我一時半會的,哪想那麼多!我還不就是著急了嘛!」

  孫軍看到她低下的頭,微微歎口氣,轉身自顧自往前走。這個稀里糊塗的二丫,這老些年來,是不是叫他自己慣壞了?想一想,他就不該玩什麼默默守護那一套,直接拿拳頭敲兩下,她可能還不那麼遲鈍。

  鍾傳慧看他這樣,就停了下來,靠著一棵樹站住不動了。

  「怎麼啦?」孫軍走回來問她。

  鍾傳慧說:「我要回學校去了。」

  她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走了回來,一邊走一邊拿下背包,從裡頭掏出一包東西,往孫軍懷裡頭一塞,說:「給你的豆腐乾。送個豆腐乾等你大半天。」

  說完,她轉身又走,孫軍開口叫住了她。

  「二丫。」

  鍾傳慧站住,轉身看他。

  「以後不許再理那個霍斯南了。」

  「噢,以後不理了。」鍾傳慧趕緊點頭,「是我不對,我自己笨,我腦子漿糊少肝肺。我今天跟他說完以後不來往了,九表哥,你不生氣了行不行?」

  鍾傳慧拍拍自己的腦袋,她原先怎麼就腦子不轉彎呢!你不是我的胳膊我的手,我可以捨掉胳膊保命,可是我捨不開你。

  ******************

  幾個月後孫軍畢業了。暑假裡兩個人照例回到了鍾家,那時候鍾傳強已經有了獨立的房子,搬出去了。孫軍跟鍾傳慧回來,還是住二樓各自的房間。

  馮玉姜總覺著兩個孩子哪兒不一樣了,哪兒不一樣了?又說不出來,嗯,二丫好像變得順服聽話了,有事沒事的,喜歡粘著孫軍。反正一塊住在二樓,沒事就膩在一塊,嘰嘰咕咕小聲說著話。馮玉姜也沒多問,年輕人的事,人家自己有數。

  暑假沒過多久,孫軍就去本省的軍區報到了。他是搞軍事.科技的,下到基層部隊也沒多大意思,便留在了軍區機關。

  孫軍在那之後,見過霍斯南一次,在一場跨軍區實戰演習上,孫軍當時已經是軍區小有名氣的電子戰專家了。兩人碰面,各自點頭笑笑,便擦肩而過。各人有各人的人生,有的人生,不可能交集。

  鍾傳慧自己度過了剩下的兩年大學時光,依舊倔強好強,依舊要拿特等獎學金,依舊不習慣這座陌生的城市。放假的時候,孫軍有時會來接她,有時顧不上來,她就自己回去,順路去孫軍那裡繞一圈。兩年後鍾傳慧畢業,選擇了省城一所普通高校做老師,這樣離孫軍就近了。

  孫軍笑話她,說看不出她那個性子怎麼適合當老師。

  叫兩家大人好笑的是,鍾傳慧畢了業根本就沒回家來,從北京連人帶行李,直接投奔孫軍去的,反正工作在同一座城市不是?

  半個月後,孫軍帶著鍾傳慧回到鍾家,第一件事就跟馮玉姜說打算結婚。

  「結婚?」馮玉姜看看鍾繼鵬,人家鍾老四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似乎根本就沒當回事。馮玉姜說:「二丫才畢業幾天吶,再說什麼都沒準備,也太急了吧?」

  鍾傳慧一畢業,馮玉姜就跟孫三嫂子通過電話,兩個當媽的決定盡快給他們訂婚。這訂婚的事她還沒說,人家自己就說要結婚了?大家都知道早晚的事,這兩個孩子就非得這麼早嗎?

  「我是軍人,二丫是老師,我們兩個一起在省城生活,二丫一個年青姑娘,她自己住也不叫人放心。如果不正式結婚,總會有很多不方便。」

  對吧?人在他鄉,兩個人總得互相照顧著,不結婚,他兩個的身份都跟社會的人不同,會讓旁人怎麼講?

  兩家大人一商量,得,說的也是,結婚就結婚吧。婚禮是回到孫家老宅舉行的,中國人嘛,不管人在哪裡,老家都是根,回老宅結婚,雙方親朋故友離得也近不是?

  兩家人一番操忙,緊趕慢趕把兩個孩子的婚禮給辦了,人家趕著辦完了婚禮好回去上班呢!婚禮上傳秀就拿著個玉鐲子調侃孫軍:

  「孫軍,這個鐲子,當初說送你的,到底是沒走出我們家啊。」

  婚禮一過,小兩口便回了省城。鍾傳慧總算趕在暑假裡結婚嫁人,光明正大地住到孫軍的房子裡,暑假一開學,她就得上班了。

  鍾傳慧上班了,鍾繼鵬卻光榮地下崗了。馮玉姜早說過不是嗎,他那個供銷商場,倒閉還不是早晚的事?

  然而鍾繼鵬接受不了啊,他如今已經過了五十了,就想落得個安穩退休,好傢伙,就差這幾年,你跟我說我下崗了?我鍾繼鵬幾十年了都是公家人,我給公家幹了大半輩子,我就一下子變得連村裡老莊戶也不如了?

  下了崗他幹什麼?看小六?看小六有保姆,也用不著他啊!看孫子?傳強跟周君梅沒急著要小孩,他看哪個孫子?

  供銷商場在一番兵荒馬亂之後,徹底改制,工人全部都下崗,便開了個會,安撫人心唄,鍾繼鵬不情不願地去開會了,晌午去的,到了晚上還沒回來,供銷商場他的同事慌慌張張到家裡來了。

  「可不好了,鍾四哥把我們商場的頭頭給打了。」

  「怎麼打上了?他人呢?」

  「劉經理報警了,抓派出所去了。」

  還進派出所了?馮玉姜趕緊問:「打的什麼樣啊?打厲害了?」

  「那個,頭上打了個血窟窿。」

  馮玉姜一聽,這怎麼年紀一大把,老都老了,火氣還半點不減呢?怎麼弄?趕緊先把人弄出來再說吧!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2 PM

第77章 出口氣

  鍾繼鵬下崗了,去開了安撫的會,就把他們供銷商場的經理腦袋砸了個血窟窿。

  鍾老四光榮地進了派出所。

  你說這事鬧的!馮玉姜一邊好氣,一邊尋思著趕緊把人弄出來呀,早點弄出來早點叫兒女少丟臉不是?再說派出所那樣的地方,進去了總要喝呼你幾句吧,鍾老四那樣的脾氣……馮玉姜還真是不放心的。

  要說鍾繼鵬這回惹事打人,其實全都是喜歡出頭的緣故。供銷商場上百號的人,人家能下崗,你鍾繼鵬也能下崗,下崗是大趨勢,供銷商場早就入不敷出,拖欠工資,聽說連公家的水電費都拖欠了。

  旁人下崗,有的還真是災難,雖說工資不多,但是沒了這點穩定收入,一家子就沒了這部分生活來源。

  可是鍾繼鵬不一樣啊,馮玉姜又不缺他那幾個錢花,下了崗,他生活根本不受影響,就是下崗這個事,叫他覺著接受不了。我是公家人,有正式工作的。這一下子,叫公家往外頭一推,我什麼不是了,回去靠老婆孩子養著吃白飯了,這叫鍾繼鵬怎麼接受。

  開會的時候,劉經理照例先來了一番高談闊論,扯了半天大話,無非就是一句:下崗吧,這就是大形勢,你們思想上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上頭開大會,下頭開小會,幾個員工圍住鍾繼鵬,在那兒七嘴八舌。

  「鍾四哥,你還不用愁,你家裡頭有的是錢,照樣吃香喝辣的,我那一大家子人,都把嘴掛牆上吧!」

  「要說下崗,咱們工齡少,四哥你再有幾年就退休了,給他們出了大半輩子力,到老了連個退休都混不上。」

  「偌大的商場,怎麼就弄不下去了的?還不是叫上頭那些王八蛋給混吃混喝霍霍了。」

  工人們就把矛頭指到了商場的頭頭們身上,不怨他們,怨誰?這時候劉經理還在高談闊論呢,必須理解,自謀出路,黨叫幹啥就幹啥……

  鍾繼鵬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粗著嗓門就罵開了。

  「放你娘的什麼屁!黨叫幹啥就幹啥,黨叫你這些子王八蛋胡吃海塞的?黨叫你把個好好的商場敗霍了的?我看就是你幾個死狗無能,咱們下崗了喝西北風去,你幾年經理弄得渾身流油,你還有臉扯個大旗這放瞎屁。」

  劉經理陡然叫他這一罵,愣半天,漲紅著腦門回過神來,也一拍桌子,指著鍾繼鵬咋呼道:

  「鍾繼鵬,你擱那橫什麼橫?你不就是仗著家裡女人能行嗎?你整天橫了吧唧的,你到底有個什麼本事頭!」

  仗著家裡女人?他媽的,鍾繼鵬最忌諱的一句話叫他說出來了。鍾繼鵬幾步衝到主會議桌,摸起桌上的玻璃煙灰缸就砸了過去。

  沒用第二下,劉經理腦門就開了個血窟窿。

  工人們出了口惡氣。鍾繼鵬自己呢?進去了吧!

  馮玉姜尋思來尋思去,叫剛子:「你去派出所,看看你爸,給值班的帶點煙啊啥的,免得你爸那脾氣擱裡頭吃了虧。」

  鍾傳強忙說:「媽,不如我去吧。你放心,我量他們也不敢怎的我爸,我找找人去。」

  「不用你。」馮玉姜攔住他,說:「他把人打了,你出面找人,人家說你拿身份壓人。」鍾傳強剛剛升了副科長,這個事,還是不直接出面好。

  再說,馮玉姜考慮過後,決定這個事她自己解決。她要是連這點事都解決不了,這些年她還就白活了。

  按一般的方式,家裡去人,找那個劉經理賠禮道歉,賠醫藥費營養費,錢可著勁地花出去,好好說說情,被打的人不追究了,這個事也就過去了。

  然而馮玉姜不想這樣,實話實說,鍾繼鵬打人是不對,可那個劉經理不是什麼好人,打了叫多少人暢快?叫鍾家去人,給他賠禮道歉說軟話,跌孩子們的臉面不說,回頭鍾繼鵬出來還不得嘔死。

  剛子很快回來,說派出所的事安排妥了。派出所知道他是鍾繼鵬,就沒怎麼喝呼他。然而人畢竟是打傷了,這個糾紛,總得有個處理意見再放人出來。那個劉經理可不是省油的燈,直接躺進縣醫院裡了。

  這時候天都黑了,馮玉姜叫鍾傳強回他自家去,自已去哄小六睡覺。

  小六兩歲半的人了,長得跟個洋娃娃似的,十分乖巧聽話,就是膽小,比小五膽還小,晚上天一黑,她就一步不離地跟在大人後頭,嫌怕。睡覺的時候也不放心,總要囑咐好幾遍。

  「媽,你在這看著我。」

  「行啊,看著你。」

  「你不能走啊。我睡著了你也不能走。」

  「不走。」

  馮玉姜給小六脫了衣裳,換了粉紅的小睡裙,小六鑽進被窩裡睡了,就在馮玉姜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小六忽然又翹頭起來,嘟著嘴說:

  「媽,我爸怎麼還不回來?他沒回來我不想睡覺。」

  「他明天才回來呢,要知道你不睡覺,他就生氣了。」馮玉姜哄她,心裡感慨著鍾老四算是沒白疼小六啊,平時她忙,鍾繼鵬反正也清閒,心思都用在小五、小六身上了。「媽媽哄你睡覺不好?」

  「那要是怪獸來了,怎麼辦?」

  怪獸?不能給小孩再看那些子嚇唬人的電視了,叫小孩嫌怕。馮玉姜拍著小六說:「怪獸不敢來,它要來了,你媽一腳就踢死了。」

  小六看看馮玉姜,似乎是放心些了,終於貓一樣地睡了。

  馮玉姜一邊看著小六睡覺,一邊思慮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馮玉姜才起床呢,供銷商場兩個幹部來了,領著一個穿金戴銀的女人來的,說是劉經理的老婆,一進屋,就往馮玉姜身上撲。

  「人還在醫院裡躺著呢,半死不活的,你姓鍾的家大業大,欺負人啊,老劉孬好是商場的經理,叫他這一下子打個半死,躺在醫院裡打針吃藥,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上你鍾家門口上吊去。」

  這就撒開潑了?撒潑不找打人的鍾繼鵬,不去派出所要求處理,到馮玉姜家裡來鬧,這不是明擺著嗎,你鍾家有錢,你把錢給我滿意了,我就鬆口讓鍾繼鵬出來。

  話說回來,頭砸破了一塊,躺在醫院不出來,人家為的啥?

  剛子一伸手,攔住了那女人,說:「我媽沒打你吧?我看誰敢動我媽一下子!」

  那女人竄起來就往剛子身上撲,抓住剛子就死命撕巴,馮玉姜知道,剛子小伙子一個,跟個潑婦女糾纏,你不動手她撕你咬你,你動手她正好賴上你,怎麼都沒有個好。

  馮玉姜抓起桌子上的白瓷茶壺,砰的一聲就摔在地上,砸得粉碎。那女人一愣的工夫,馮玉姜一把推開她,把剛子拉到自己身後。

  「鍾繼鵬人在派出所呢,你要鬧去派出所鬧,有話說話,有理講理,到我家裡胡攪蠻纏,我還就不吃這一套!」

  那女人跳起來,指著馮玉姜說:「鍾繼鵬把我男人打了,你一家不管不問,我跟你拼了!」

  「他打了人,他進了派出所,凡事官斷是條路,你到派出所去處理,憑什麼到我家裡來鬧?」

  一個幹部拉了那女人一把,對馮玉姜說:「她也是急了,劉經理擱醫院躺著呢,吃藥打針都得花錢,人是老鍾打的,你家總得管吧?」

  「說來說去就是要錢吧?」馮玉姜說著指著兩個商場幹部,說:「你兩個,跟著她幹嘛來了?就算要錢,也輪不到商場幹部吧?鍾繼鵬為啥要打他?自己心裡有數。你那個商場裡的事,我不想說,要真是非得鬧一場,我索性就跟你把蓋子都掀了,咱們掀個底朝上,我倒要看看,你這幾個頭頭腦腦,尤其那個劉經理,哪個是乾淨的,我看誰能一手摀住了天!」

  馮玉姜這話說的再明白不過了,鍾繼鵬打的不屈,你這幾個商場的幹部,哪個乾淨?非得要鬧是吧?那咱就索性鬧到底,誰也別想好過!

  旁人說這個話,商場的幹部不心驚,馮玉姜說這個話,就沒有人敢不當真,馮玉姜是誰?人家是名企業家,是人大代表,她要真跟商場卯上了,還真難辦了。幾個人來,無非想多要點錢,認為鍾家反正有錢,肯定願意花錢消災,誰知道這馮玉姜寸步不讓啊。

  兩個幹部不吱聲,劉經理的老婆跳起來喊道:「你拿大話嚇唬誰?你憑啥管商場的事?」

  「我不憑啥,你們回去說一聲,那個供銷商場,我打算買下了。」她笑笑問劉經理的老婆,說:「你還鬧不?我給你拉開場子,你好好鬧。指望我去賠禮,跟我獅子大開口地要錢,不可能。」

  看那兩個幹部拉著劉經理的老婆離開,剛子摸著鼻子笑,說:「媽,看不出來你也能這麼凶。」

  鍾繼鵬不在家,我不凶指望誰凶?馮玉姜笑笑,說:「你媽那麼好欺負嗎?」

  馮玉姜去了趟縣政府,如今縣裡的領導都認識她,姓趙的縣長接待的,馮玉姜也不提鍾繼鵬的事,開門見山就說想買下供銷商場大樓。

  趙縣長一聽,便笑著說:「這是個好事啊,供銷商場的工人正在鬧事上訪呢,這一百多號人吃不上飯,縣裡頭也發愁。你既然出面了,總是能安置一些的吧?」如今本地敢一口說買下供銷商場,除了馮玉姜,大概也沒幾個了,正合了上頭的意,能收回一部分資金不是?

  馮玉姜笑笑說:「趙縣長,我光說買供銷大樓,我沒說旁的事。那些子工人啥的,我想管我也管不過來。我家孩子他爸,為著下崗鬧了事,還在派出所裡呢。」

  趙縣長一聽,話裡有話啊,趕緊就問這怎麼回事,馮玉姜就簡單說了下。

  「哎呀,老鍾也是衝動。那個劉經理,也是牽扯方方面面,不好弄啊。」

  「我明白道理,我今天來不說他。我就是看好了供銷商場那塊地方,打算做點什麼,至於工人,他一個商場,幾個櫃檯,去掉幹部、吃空的、內退的,真正在上班的也就三四十號人,養著百把口子,怎麼能不倒閉!這牽扯的各方各面,可就大了。」

  馮玉姜數著,笑笑說:「我買的是供銷商場大樓和資產,債務啥的我不管。好比我家,要娶個兒媳婦,總不能把親家一大家子都娶過來啊。就算我要安置一部分工人,我也得有選擇,我安置他們,上頭也得給我個章程吧。」

  馮玉姜也沒再多說,離開縣政府,又去莊園裡安排點事情,回到家,鍾繼鵬已經回來了,站在客廳裡,一臉的氣。他氣什麼?

  「叫你把我弄出來的吧?派出所說上頭打電話叫趕緊放人的,我這回真是仗著女人了。」鍾繼鵬氣哼哼地消遣自己,「你那個莊園還缺看大門的不?我去給你看大門去。」

  馮玉姜噗嗤就笑了,安慰他說:「你不用上班,正要我需要你幫手呢。」

  「我怎麼聽說你要買供銷商場?」鍾繼鵬皺著個眉頭,「因為我賭氣?公家開都倒閉,你買它幹什麼!」

  「我還就要買了,公家開倒閉,未必咱們家就開不好。」馮玉姜說,「我才不會跟那一大筆錢賭氣,我是早就有這打算了。」

  傳強緊跟著就跑回來,看見他爸回來了,咧著嘴笑。

  「爸,你這進了一回派出所,也算是人生一大經歷。」

  鍾繼鵬罵:「滾你媽的。」

  三個月後,供銷商場三層大樓裝修一新,改名叫晶玉商場,開業的時候十分熱鬧,搞了盛大的開業儀式,還推出了這樣那樣的優惠活動。

  馮玉姜把商場那些老式的櫃檯都給撤了,換成了開放的貨架,有點後來超市的味道,很快就吸引了顧客。鍾繼鵬搖身一變,給他掛了個安保經理的頭銜,牛氣哄哄的,每天沒事就在商場裡轉悠,好嘛,這商場是我家的了。

  兩年之後,大城市開始出現超市,馮玉姜馬上又把商場開成了當地最大的超市。莊園、飯店、超市、再加上水晶鋪子,慢慢的,馮玉姜真有點管不了自己那麼大個攤子了。

  馮玉姜沒想到的是,兒子閨女越有出息,他越幫不上忙,傳強跟傳慧,都有自己的工作,反倒是剛子,高中畢業後去當了三年兵,退伍回來,就成了馮玉姜的另一雙手臂,漸漸地就幫著馮玉姜管起了超市,若干年後,剛子一個高中生,把個晶玉超市開成了遍佈全省的連鎖超市,擁有了自己的商業王國,愣是比他那些上大學的兄弟姊妹還要風光。

  這孩子吧,到底怎麼才算有出息?馮玉姜如今的經驗是,只要孩子腦子好,正幹,他怎麼都能有出息。

  ******************

  九七年,小五十六歲的小小年紀,以本市高考狀元的成績,考進了北京的醫科大學,說是要本碩連讀。老師到家裡頭來勸,你小五這個成績,報考排名第一的大學才對,小五不聽,只說就想上醫科,他就喜歡這個。

  上就上吧,隨他自己。

  「我就說,第一名早晚是咱家的。」鍾繼鵬想起來二丫考第二名生氣的事,就笑個沒完。鍾家照例再慶祝了一回。馮玉姜從來沒想到,小五怎麼就進了醫生這一行了。

  小五上學還沒走呢,就在暑假裡,結婚五年的鍾傳慧終於生了孩子,這五年裡小夫妻怎麼也不肯要孩子,兩個人忙著上班,又進修了碩士,倒是把兩頭父母給急躁壞了。如今孩子生了,大半夜的,孫軍打電話到家裡來,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媽,媽,你快起,二丫生了,順產呢!」

  馮玉姜一翻身,趕緊坐了起來,問:

  「大人小孩都好吧?生的什麼孩?」

  什麼孩?電話那頭停了停,說:「你等等啊。」

  等了半分鐘的樣子,估摸著孫軍走回病房了,馮玉姜分明就聽到孫軍問了一句:「護士,男孩女孩?」

  馮玉姜搖著頭笑,這個軍軍,光知道生了,連什麼孩都沒問。隨即電話裡孫軍的聲音說:「媽,說是男孩。六斤九兩。二丫很好,都好著呢!」

  你說這小夫妻兩個,婚都結了,一個喊「二丫」,另一個喊「九表哥」,弄的像什麼話,馮玉姜說過幾回,結婚成家了,改叫大名吧。人家兩個不理會,還照樣這麼喊。

  接著似乎是手機轉到了孫三嫂子手裡,這個剛上任的奶奶樂呵呵地跟馮玉姜聊了一會,高興的不行。

  馮玉姜擱下電話,轉臉去看鍾繼鵬,才發現鍾繼鵬已經醒了。

  「咱有外孫子了是不?」

  馮玉姜答應了一聲:「嗯哪,壯小子,六斤九兩。」

  「我就知道是外孫子。」鍾繼鵬立刻就從床上爬起來,坐在那兒傻樂。實事求是的說,這個鐘老四,重男輕女!馮玉姜撇撇嘴,周君梅兩年前給他們生了個孫女,鍾繼鵬表面上也高興,私底裡卻是有遺憾。

  馮玉姜呲吧他說:「你傻樂什麼,重男輕女!」

  「誰說我重男輕女,我都一樣。」鍾繼鵬嘴硬,「那個,你那個莊園裡頭不是有草雞蛋嗎,明天趕緊多弄點,我跟你一塊去看看咱外孫。」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3 PM

第78章 何小滿

  剛子大名就叫鍾傳剛,當地人稱「剛子」,沒人給他分過大名小名,「剛子」人人叫,誰叫他都答應著。當然,除了下屬不會這麼叫。剛子高中畢業跑去當了三年兵,回來就幫著馮玉姜管理超市,趕上形勢好,那時候超市算是新鮮事物,老百姓願意逛它,剛子這小孩做生意腦子也鑽,幾年下來,剛子把自家的晶玉超市開遍了全省的各個城市。

  這孩子從小上學不用心,瞎胡混,學習成績就沒好過。你說他老鍾家總是出大學生,他卻是個另樣的,擱現在來說就是另類,以至於鍾繼鵬跟馮玉姜開玩笑說,當初咱生他的時候是不是偷工減料了。

  然而做生意腦子好用啊,剛子人緣最好,見人就熟,五湖四海都是他的朋友兄弟,到了生意場上,就跟那小魚進了水似的,他可算混的開了。剛子身上有一股子鍾繼鵬的橫勁兒,沒人輕易敢惹,凡事他敢想敢幹。漸漸地,馮玉姜把飯店也交到了剛子手裡。

  她自己呢,總喜歡呆在她那個莊園裡,看看小雞,喂喂小鴨,沒事去跟工人一起摘瓜種菜,伺弄莊稼。得了剛子的益,馮玉姜算是回復了她曾經的田園生活,當然如今的田園生活,不焦不愁的,更悠然了。

  莊園開始那幾年,收入主要來自種植的糧食果菜,飯店的收入也還行,客房部開始根本就沒啥生意可做。漸漸地,農家樂、鄉村游熱了起來,春夏秋三季,客房幾乎天天住滿,冬季也住滿六七成。晶玉莊園環境好,靠河而居,東西好吃,瓜果滿地,名氣越來越大,客人越來越多。

  這老些人在莊園裡吃啊玩啊,農業種植這一塊反倒成了附屬,給客人吃住玩服務的。很多城裡人就喜歡來住上幾天,在田園之間醒來,吃個草雞,親手摘果收菜,到河灘上撿才下的鴨蛋……如今莊園又擴充了北邊的一大塊地,設計成了植物園,種著各種稀奇的花草果木,真成了花園果園了。

  要不是小六還在城裡頭上學,馮玉姜真打算搬回來不走了。

  轉眼到了2000年,小六孩都念完五年級了,剛放了暑假,馮玉姜索性就把小五、小六跟五歲的孫女兒鍾唸唸,都帶來了莊園裡,住到莊園不肯走了。沒過兩天,鍾繼鵬也跟著來了,噢,你領著兒子閨女跟孫女,你住到這邊享福,我一個人擱家裡頭冷冷清清照影子?

  馮玉姜剛剛開商場那會子,鍾繼鵬本來還擔著個安保經理的名頭,他幹安保,跟個黑臉門神似的,往商場門口一站,有個把兩個小痞子啥的,想來找事也不敢來了。沒幾年,鍾繼鵬說啥也不幹了,為啥?他兒子,也就是剛子當兵回來管晶玉超市,給老婆看看場子他還能笑納,你讓他給兒子幹安保看大門?你開的什麼玩笑!

  這不,回來家安心當他的鍾家老太爺了。管什麼?專管接送孫女上幼兒園。要說鍾老四這一輩子混的,幹什麼都能橫起來,即便是接送孫女上幼兒園,人家每天走在路上,那也是牛氣沖天的,十分神氣。看看,看看,這是我孫女兒,她爸前陣子當副局長了,她媽在縣團委工作,都忙,就賴著我給接送了。

  如今放暑假了,鍾繼鵬跟著來到莊園,便整天帶著小六和小唸唸兩個,下河撈魚,上樹捉鳥,成了個老小孩,也愣是把兩個白白嫩嫩的小姑娘,給變成了黑不溜秋的假小子了。

  倒是小五如今都念完大三了,不再跟著他爸下河上樹,自己沒事關在屋裡,也不知道淨搗鼓些什麼,小五還喜歡騎自行車,現成的車不開,騎著個自行車,能跑幾百里路遠去玩。

  這一天,一個清秀的小姑娘忽然找到晶玉莊園來,非得要見馮玉姜。

  「姨,你還認得我不?我是何小滿。」

  何小滿,馮玉姜心心唸唸的,上輩子的小兒媳,馮玉姜心裡說,到什麼時候我也認得你。清清秀秀,文靜內向,還是那個熟悉的模樣,叫馮玉姜看著心裡一陣安慰。當初馮玉姜找到何小滿,資助她上學,頭幾年,她一個學期裡總還要去看上這孩子一回,再後來上了初中之後,她見得就少了。

  這命運吶,是個奇怪的東西,小五考大學那年,何小滿呢,正好初中畢業。馮玉姜心裡念著她的好,一路資助她讀完了小學初中,這孩子確實不是讀書的好材料,儘管她已經十分努力了,成績也就是一般一般化。考慮她如果念高中,吃力費勁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學,馮玉姜便支持她念了一個中專學校。

  馮玉姜如今也不再想著要把他兩個配在一塊了,看看性子就不合適,小五是個內裡刁的孩子,整天一張笑瞇瞇的臉,做什麼事慢條斯理的,話不多,一肚子的鬼心眼子。何小滿呢?羞怯,膽小,就跟個嚇壞了的小貓似的,見了人,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這兩個孩子要是在一起,三天也沒有一句話說。

  孩子自有孩子的緣分,不合適的兩個人,不能硬往一塊捏吧?

  「小滿啊,你這中專畢業了吧?」

  何小滿嗯了一聲,說:「畢業了。」

  馮玉姜又問:「學什麼的?」

  「文秘。」

  馮玉姜想,這中專文秘,找工作可不容易,這個專業太氾濫,國家現如今也不包分配了,大學生都不好找呢!馮玉姜想了想,便說:「你要不再接著讀大專吧!才十八歲,工作也有點早了。讀兩年大專,找工作就好多了。」

  何小滿搖搖頭,羞怯地笑笑,說:「不想再上學了。」

  馮玉姜不好硬給她作主,便指著桌子上的水果叫她:「都是這莊園裡的果子,吃吃看。」

  桌子上那竹筐裡,桃子、紅李子、香瓜、還有葡萄啥的,都是馮玉姜自己親手從樹上摘下來的,擎管放心吃。

  何小滿笑笑,挑了個紅艷艷的桃子,默默地吃起來。這孩子,性子要是再活潑點就好了,她跟小五走不到一塊,趕明兒也不知攤上個什麼樣的,會不會叫她受憋屈。馮玉姜心裡慨歎。

  「小滿,那你往後是怎麼打算的?」出去打工?她這個性子,出去了怕也會挨欺負。

  何小滿吃完了一個桃子,抽了張紙巾擦乾淨手,慢聲細語地說:「姨,我沒有旁的打算,我就是奔著你來的。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要不嫌我笨,你就留我在身邊,幫你幹點雜活什麼的。」

  馮玉姜一怔,何小滿低著頭又說:「姨,我這些年就是你養活的,我也不要工資,有飯吃就行,我當初上文秘,就是想跟著你。」

  馮玉姜一想,得,我反正捨不得她,我乾脆就當給自己找個秘書吧。她這些年攤子雖然大,卻都有人各司其職,並沒有給自己安排什麼專門的秘書。

  就這樣,何小滿被馮玉姜留在了身邊,端茶倒水,跑跑腿,打打文件之類的。當然,該給她的工資肯定是要給的。

  那天小五一早騎車出去,說要上西山嶺去玩,到了晚飯的時候,小五一輛單車,總算是殺回來了。馮玉姜看到小五進來,一邊招呼他吃飯,一邊給她介紹何小滿。

  「小五,這是何小滿,我今天請的秘書。」

  小五想說,你請個黃毛丫頭的秘書就罷了,怎麼還留她跟咱一家子吃飯?不過小五聰明的沒說出來。他媽有時候做一些事,邪乎乎的,找不到原因的。

  小五端著一張笑瞇瞇的臉,慢悠悠地跟何小滿說:「你是我媽的秘書,那你平常把她給我管好了,她有點胃寒,三餐按時,別吃太多水果。」

  何小滿連連點頭,鍾繼鵬卻在旁邊搖搖頭,這都是什麼狗肉帳,馮總找了個秘書,是留著管馮總的。

  不可避免的,何小滿跟小五會有接觸,然而馮玉姜眼看著,小五似乎根本就沒多注意何小滿過,何小滿內向,更不會主動跟小五說話,一個暑假過去,估計他兩個就沒有私下裡說過一句話。馮玉姜便徹底了了「小兒媳婦」這條心了。

  何小滿是個心眼實在的,頭一個月馮玉姜給她開工資,她跑去給馮玉姜買了一條大披肩,喜滋滋地拿來,直接給披到馮玉姜肩膀上了。

  「姨,空調有時候涼,你披這個護著肩膀子。」

  馮玉姜摸摸那料子,心裡頭知道,單這一條披肩,恐怕要去了她一半工資了。

  馮玉姜責備她:「你這丫頭,你買這老貴的東西幹什麼!再說,好容易拿工資了,你總得先孝順孝順你媽吧?」

  何小滿的爸,果然在她九歲上得了肝病死了,旁人都說他喝酒喝死的。何小滿的媽帶著她姐弟,娘三個一起生活,自然就貧困,所以這些年,何小滿還真算是馮玉姜養活的。

  「我給我媽也買了衣裳。」何小滿低著頭說,「我媽心裡頭只有我弟弟,從來沒怎麼管過我,不過我該孝順她我肯定孝順她。」

  馮玉姜沒法子,看著何小滿身上那兩件半舊的衣裳,便去買了幾件衣裳送給她。她總不能讓這孩子給她花錢啊。就這麼一來二去,傳秀、傳慧不在身邊,小六又小,漸漸地馮玉姜跟何小滿倒像是親娘倆了。何小滿簡直就成了馮玉姜的影子,總是跟在她身邊,默默地幫她想這做那。

  何小滿家遠,開學後小六跟唸唸要上學,馮玉姜回去城裡,便也把她給帶上了。二樓的房間,傳強搬出去另住了,傳慧跟孫軍結婚搬省城了,平時都沒人住,馮玉姜乾脆就把孫軍原先的房間給了何小滿,真當自家閨女養著了。

  鍾繼鵬背地裡不是太理解馮玉姜這樣對何小滿,不過他也承認,這個丫頭確實人不錯,心眼好啊。鍾繼鵬便打趣馮玉姜:

  「自己兩個閨女,還抱養了一個閨女,這怎麼半路上,你又弄來一個在家裡養!」

  馮玉姜說:「我喜歡這孩子,我就當閨女了,誰能怎麼的?」

  當地的風俗,有親閨女,不能認乾閨女,說是一個乾閨女,頂掉一個親閨女,對親閨女有妨礙。不然,馮玉姜肯定正大光明認了何小滿這個閨女。

  ******************

  馮玉姜如今是十分依仗剛子的,剛子竟成了唯一接下她的產業的孩子。

  有天晚上剛子回來,笑嘻嘻的,跟馮玉姜說了個趣事。

  「陶叔叫一個大閨女給纏上了,甩都甩不掉。」

  剛子說的陶叔,指的是陶江波。這些年,陶江波管著馮玉姜跟他合夥的明玉閣,早已經成為了當地最大的水晶商舖。明玉閣從當初的幾間平房,發展到現在三層獨立的大樓店面,一層是水晶飾品,二層主要是水晶雕件,到了三層,各種水晶奇石,那價格就不好說了,據說隨便哪件,都能頂上一輛進口小轎車。三樓平常人也少,據說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在水晶雕件和水晶奇石這上頭,在當地陶江波要認第二,估計就沒人敢認第一了。算一算,陶江波如今也四十多歲的人了,仍舊是沒有成家再娶,似乎跟他那些石頭結了婚。

  馮玉姜覺著,他真是叫原先的媳婦給傷透了。可你說這一個女人傷了你,你總不能就把全天下女人看成壞的啊。

  馮玉姜一聽就問:「怎麼回事?你陶叔有女朋友了?」

  剛子憋著笑,說:「一個搞玉雕的女大學生,聽說才二十六歲,直截了當去跟陶叔表白了,差點沒把他嚇死。」

  二十六?嗯,年齡是小點,不過,陶江波事業有成,成熟沉穩,人看上去也年輕的多,就算娶個年輕大學生也正常啊。馮玉姜就說:「好事啊,這有什麼好嚇的。」

  「媽,你是不知道,男人吧,越是年輕漂亮的女人接近你,你越要小心。你能知道她圖的你什麼?」

  馮玉姜聽了剛子這句話,忍不住就想歎氣。窮了不好說媳婦,這富了的,卻也是不好說媳婦。就像剛子說的,你知道她是真愛你這個人,還是看中了你的錢?

  這剛子吧,哪兒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女朋友老是換。想想,從十七八歲他就沒少跟姑娘混,到現在,他交過多少女朋友?馮玉姜還真不知道。反正,這小子不是個老實的,婚事上頭一直沒個定性。

  也幸虧是剛子這個性子,隨鍾繼鵬,只有他招引女人的,沒有女人能硬糊住他的。要是換了鍾傳強那樣的性子,那還不糟糕!

  馮玉姜那幾天就老打聽陶江波那邊的後續劇情,剛子回來說,人家那姑娘本身家庭就不錯,玉雕世家的,還是大學生,不知怎麼就迷上陶江波了,死纏爛打的非得要跟他在一塊兒,看樣子,是真把這個大叔愛上了。

  後來流行的那個名詞:大叔控。

  馮玉姜暗暗就巴望著,好點成了吧!從當初陶江波冒冒失失來投奔她,管她叫了十幾年的姐了,馮玉姜沒拿他當外人,巴望著他重新有個溫暖的家呢。

  那邊陶江波被姑娘纏上了,這邊剛子自己也不利索,聽說他又吹了個女朋友。這個姓王的姑娘,聽說是生意上認識的,前後跟他處了才兩個多月,就忽然一拍兩散了。

  馮玉姜決定罵他一頓。

  「剛子,你二十八了,你不急,我跟你爸能不急嗎?你看看你這個歲數,誰家孩子還沒找對象的?我看那個王姑娘也不錯,性子怪和順的,你說你跟人家處了兩個多月,說散就散,你一個男子漢,你總得對人家負責任吧?」

  剛子歪歪扭扭地靠在沙發上,兩隻腳蹺在茶几上,一邊吃著水果,一邊無奈地聽他媽嘮叨。

  「媽,我又沒逼她跟我處朋友,不合適,你還非得叫我捏著鼻子要著她?」剛子叫屈,「好夥計一季子,好媳婦一輩子,那是隨便摸一個結婚的嗎?」

  「我看你就是花花腸子多,整隨了你的爹!為個男人,你就是不負責任!」

  剛子小聲嘀咕了一句:「負責任負責任,那些女的我要是都負責任,咱家這客廳裡還能擱下?」

  鍾繼鵬噗嗤笑了一聲,馮玉姜啪的一巴掌就扇在剛子的腿上,喝道:「把腳給我拿下來!你給我坐好了。」

  剛子趕緊收回腳,順手又拿了一塊蜜瓜,笑嘻嘻地跑上樓去了。她媽年紀見長了,脾氣也見長了,還是別惹的好。

  「你說這什麼小孩!」馮玉姜生氣。

  鍾繼鵬說:「你管他去!他反正打不了光棍,那個王姑娘,我就沒覺著好,一雙眼睛看著不怎麼正派,剛子跟她在一塊兩個月,給她買了多少東西?」

  馮玉姜想想,也是啊。

  唉,只要剛子不娶回上輩子那樣的女人,馮玉姜就滿意了。上輩子,剛子的那個媳婦,整天東家長西家短,喜歡翻瞎話嚼舌根,心眼子就不正,對她這婆婆從來沒個好臉不說,有事沒事整天回娘家,家裡頭什麼東西都往她娘家順,剛子稍微說個一句半句,就尋死覓活地鬧……

  馮玉姜一想到上輩子那兩個極品兒媳婦,就一陣嫌怕。如今大兒媳婦周君梅,馮玉姜是喜歡的,沒有小心眼,大氣,心眼好,對自家男人也知疼知熱的。馮玉姜生怕剛子和小五再攤上個不好的,弄的一輩子不舒心,一家人都跟著過不舒心。

  鍾繼鵬挑眉,想起來秋後算賬:「你個慫女人,你說剛子就說剛子,你要是再拿我說事兒,你看我不收拾你!擱孩子面前你瞎說什麼呢你!」

  馮玉姜憋不住直笑,說:「我也沒說錯啊,你年輕那會子,你幹的瞎扒事兒還少?」

  鍾繼鵬拿手指著馮玉姜,指了半天,哼了一聲說:「我不賴跟你一般見識,你現在吧,就是電視裡說的那個,更年期綜合症!」

  馮玉姜被他說的,自己擱那兒笑。

  小五上大學走了,小六分床後,住進了小五原先的房間,把小五擠到樓上去了。小六現如今是鍾家最小的,當然讓她跟爸媽住的近一點。

  何小滿晚上輔導小六寫作業,小六剛剛上六年級,何小滿怎麼也是個中專生,陪著小六寫作業,輔導一下,還是綽綽有餘的。鍾家二樓的樓梯是留在客廳裡的,這會子何小滿從小六屋裡出來,進了客廳。

  「姨,叔,還沒睡呢?」

  「沒呢,這就睡,你來吃點水果?」馮玉姜說。

  「刷完牙了,不吃了。」

  「那你也收拾睡吧!」

  「喔。」

  這孩子就是這樣,話不多。何小滿便上樓去了,鍾繼鵬看著何小滿上樓,忽然就湊近馮玉姜,拿肩膀頂頂她,小聲說:

  「這丫頭,不錯。」

  馮玉姜沒領會過來,問:「是不錯啊,怎麼啦?」

  「配給剛子不行?」

  馮玉姜猛地坐直了身子,看著鍾繼鵬。這……

  她上輩子是小五的媳婦啊!

  那都是上輩子了。

  她比剛子小了十歲呢!

  小十歲也挺好啊。

  馮玉姜腦子裡自己跟自己爭論了半天,忽然鼻子裡歎著氣靠回到沙發上,說:

  「不行。剛子那個東西,花花腸子多,小滿交給他我不放心。」

  鍾繼鵬忍不住直搖頭:「你是親媽吧?到底哪個是你生的?」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4 PM

 第79章 認真的

  馮玉姜真沒覺著剛子跟何小滿配在一塊能合適,一個太內向,一個精刁水滑,再說,剛子似乎跟何小滿就沒怎麼說過話,私底下,剛子對他媽弄了個「秘書」來家裡住,還住他隔壁房間,他就一百個不能理解。

  就像小五說的那樣,他們的媽,有時候做事邪乎乎的,叫人不懂。

  中秋節前,傳秀、傳慧倆夫妻照例送節禮來了。如今日子好,姊妹兩個每回送年禮節禮,還真是一件發愁的事,按風俗,中秋節送禮也無非就是些魚啊肉啊,可她自家開著飯店呢。煙酒糖茶吧,剛子自己開著超市,你到外頭買來送?

  姊妹兩個於是就意思意思的拿了幾盒月餅來的,倒是努力給兩個老的帶點外地的土特產啥的。主要也還是趁著過節,回家來看看。

  大老遠的路,傳秀的女兒陳思、兒子陳晉都要上學,那時候中秋節還沒有小長假呢,就都沒帶來,傳慧把她兒子嘟嘟抱來了。

  嘟嘟剛滿了三歲,如同他那個名字,胖嘟嘟的。好傢伙,那個皮呀,據說孫軍小時候不皮,傳慧雖說性子要強,也沒有那麼好動的,這個嘟嘟,兩條小胖腿一天到晚的不住閒。

  傳慧抱著嘟嘟給馮玉姜看:「媽,你看看他,是不是越長越有點隨小五了。」

  「跟小五小時候,還真有幾分像。外甥肖舅,眼睛最像小五,整個臉型,鼻子眉毛的,還是隨了孫軍。」

  傳慧便把嘟嘟往沙發上一丟,說:「白辛苦了,我生了他一回子,一點地方也不隨我。」

  嘟嘟在沙發上咕嚕翻了個身,爬起來就往外跑,馮玉姜正想去追,孫軍已經追上去了,不緊不慢地跟在嘟嘟後頭,看著他東瞧瞧,西摸摸,什麼東西都要試弄試弄。陳東也是陪著傳秀來的,見她娘仨擠在一張沙發上嘰嘰咕咕,便也走了出去,到院子裡跟孫軍說說話。

  馮玉姜看看傳秀,如今陳東算發達了,他又一門心思的疼媳婦,愣是把傳秀滋潤得跟個大姑娘似的,臉色紅潤潤的,看著就叫人滿意。傳慧呢,她不用說,只有她給孫軍使使小脾氣,孫軍什麼都慣著她。

  閨女過得好,當媽的就放心了。

  娘仨坐一塊,嘻嘻哈哈地說著些家常,何小滿悄悄進來,把一盤子切好的西瓜放在桌子上。鍾傳慧便招呼她一塊坐下說話。

  「我去看嘟嘟,叫姐夫他們來吃瓜。」何小滿笑笑,就出去了。她跟傳秀、傳慧還不熟,就怯怯的。

  傳秀便悄悄問:「媽,這個小滿,真就是你找的秘書?你沒有旁的心思吧?」

  「我能有什麼心思,秘書還有什麼哄你的?」馮玉姜說。

  傳秀就笑,說:「我剛看到她,還以為是剛子對象呢。我看她擱咱們家裡,有咱一家人的感覺。」說著拿胳膊拐傳慧,「當初我頭一回見著孫軍,我就覺著像咱家的人。」

  鍾傳慧說:「太小了,十七八歲吧?剛子那沒個定性的,說不準。」

  娘仨說著話,孫軍哭笑不得地抱著嘟嘟進來了,陳東跟在後頭,端著個小小的金魚缸,笑著給她娘仨看。

  「看看,咱兒子幹的好事。」

  馮玉姜伸頭一看,小六養的兩條小錦鯉,也就小拇指頭那麼長,在水裡好好的游著吶,怎麼啦?

  傳秀看了看說:「這魚哪裡怪怪的?」

  陳東忍著笑說:「我跟孫軍說話,嘟嘟在那看魚,一轉臉工夫,嘟嘟給它做了截尾手術。」

  馮玉姜再一注意看,可不是嗎,就說哪兒怪怪的,兩條小錦鯉那尾巴都給掐掉了,剩了個禿尾巴股子在那兒費勁地擺動。

  「你這個小東西,小爪子怎的就那麼快!破壞王。」傳慧眼睛一橫,伸出手指就去戳嘟嘟的腦門,孫軍哪能捨得,趕緊把嘟嘟抱跑了。

  「這嘟嘟還真皮,你小姨的寶貝金魚,看她回來放了學不揍你屁股。」

  傳秀笑著叫陳東:「你閒著沒事,趕緊上街給買兩條差不多的,這魚只怕一會子就死,省得小六回來疼得慌。」

  何小滿便說:「是我接個電話一時沒看好。姐,姐夫不一定找著,我去買吧。」

  何小滿拿了包包便出門去買魚,傳秀看她走了,對傳慧跟馮玉姜說:「看看,這哪是什麼秘書,感覺就是咱家人。」

  鍾繼鵬接了小六和孫女唸唸回來,便看到閨女、女婿全來了,家裡頭十分熱鬧,一家人也沒去飯店,一起動手弄了滿桌子的飯菜,等傳強兩口子跟剛子也回來了,熱熱鬧鬧吃了個團圓飯。

  稍稍遺憾,就差小五讀大學沒回來。

  ******************

  過了中秋節,陶江波忽然來找馮玉姜,開口就說要跟馮玉姜辭行,把馮玉姜好一嚇,辭行?這些年陶江波簡直混的比本地人還本地人了,怎麼忽然又辭行了?

  「姐,我母親也八.九老十了,我是想回去,離她近些。另外,如今水晶珠寶都是從廣州那邊銷往全國,那邊貨源廣,咱們也開始從廣州拿貨了。我尋思,咱們是不是去廣州開個店?」

  馮玉姜一想,也是,自己去廣州開個店,不是比從那邊旁人家進貨要強得多?可是陶江波走了,明玉閣誰來管?

  「姐你要信得過,交給小謝吧,她雖然年輕,跟水晶打交道的時間卻不算短,她用心的話,管好明玉閣,應該有沒問題。你掌握大方向,我再教著她點。」陶江波說的小謝,就是纏上他的那個,搞玉雕的女大學生。馮玉姜一聽,這是怎麼安排的?還以為兩個人能成,要一塊走呢!

  見馮玉姜質疑,陶江波就笑笑說:「我跟她說好了,兩年後,要是她能把明玉閣給我守好,還敢說她死也要跟著我的話,我就接受她。」

  「這是何苦呢,一耽誤又是兩年,人這一輩子,有多少個兩年?我看那個小謝就很好,對你好就行啊!」

  「姐,你想啊,她才多年輕?我就是想叫她分開,冷靜一下,要是真的兩年後她還能不改初衷,我也就認定她了。」

  馮玉姜一想,也是,狂熱不難,難得是持之以恆,光指著狂熱過日子那不現實。陶江波這個年齡,成熟不惑的中年男人了,要的當然不是一時的迷戀。

  馮玉姜送陶江波上的飛機,不知為啥倒沒看見小謝來。想想當初,正值年輕的陶江波裹著個黃大衣,扛著個行李捲來投奔她,如今再南下廣州開新店,已經身家千萬,不是同日而語了。

  陶江波看著馮玉姜,只是揮揮手,也沒再多說什麼,就進了安檢通道。十幾年了,他自己也不再去追問,他對馮玉姜,是信賴,是親情,還是某種戀慕。只能說,那個他叫做姐的女人,始終是他這些年來,心底裡最溫暖的女人。

  剛子跟何小滿,兩個人住著二樓,還是兩個相鄰的房間,卻從來相安無事。何小滿太安靜了。

  然而有一天,剛子忽然就跟馮玉姜說:「媽,你把何小滿給我行不?」

  馮玉姜聽得就一驚,差點把手裡的杯子給丟掉,她正想開口,剛子接著說:「我那邊實在缺個好使喚的人手。」

  馮玉姜才會意過來,就問:「你要她去做什麼?」

  「她不是學文秘的嗎?你把她借給我幫一陣子忙。」

  馮玉姜沒好氣地說:「你不是兩個秘書嗎?」

  「剩一個了,那個趙秘書,嘴太碎了,話多的不歡喜人,我把她調到客服部去了。」

  呃……嘴碎話多,調去管客服部,也算人盡其才了。馮玉姜想了想,說:「你自己再招吧,小滿是跟我的,我不借。借給你,誰知道你把她使喚成什麼樣子?」

  「我一時半會沒找到合適的。媽,你說你弄一個秘書,整天叫她幹什麼?莊園裡文秘事務都有專門的人,她就跟著你端茶倒水瞎跑腿,整個一保姆。她孬好是學文秘的,我借兩天都不行?」

  馮玉姜想想,也是啊,莊園裡日常事務都是趙經理在管,馮玉姜如今也就是拿拿主意,動動嘴,需要法人出面的,她去一下。何小滿跟在她身邊,確實不太像秘書。

  馮玉姜便說:「那你去把小滿給我叫來,我問問她,總得她自己同意的吧。」

  剛子轉身去叫何小滿,鍾繼鵬在這邊伸個手指指馮玉姜,那意思就是,你真不過竅,正好給他兩個多接觸接觸。

  馮玉姜可沒覺著是個機會,他兩個,鄰邊房間住著,一個桌子上吃飯,你說他不能接觸?沒見他兩個私下裡說話拉呱啊。

  話說回來,要是剛子真的能定性了,馮玉姜當然捨不得何小滿嫁到旁人家去不是?

  何小滿就到了剛子的超市總公司,剛子每天帶著何小滿一塊上班,下了班一塊回來,對外頭說是家裡親戚。兩個人漸漸也有了默契,說是秘書,其實幹的還是收拾打雜的活,剛子有精明能幹的秘書,何小滿去了不久他又招了一個得力的,補上了趙秘書的缺,但不肯把何小滿還給馮玉姜。剛子不缺秘書,缺的就是何小滿這樣,嘴不碎話不多,零使喚的。使喚了一陣子,還挺順手,當然就不想還給他媽了。

  從何小滿叫剛子借了去,馮玉姜跟鍾繼鵬就添了一項娛樂,觀察他兩個,觀察來觀察去,也沒觀察出什麼來啊?難道他兩個真的沒發展出那啥來?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小半年,直到有一天,晚飯過後,馮玉姜跟鍾繼鵬,連同何小滿坐在客廳裡,吃著水果看電視。剛子在樓上他房間處理事情,小六在她房間寫了完了作業,拿著一塊紅布過來了,叫何小滿教她縫個什麼布藝,說是老師要的勞技作業。

  何小滿拿過紅布,剪了幾下子,縫起來一翻,塞上棉花,很快就做成了一個紅蘋果,看的小六拍著手叫好。

  剛子就是這時候下樓的,下了樓,搶過小六手裡的布蘋果看了看,又拿起遙控器換台。剛子換到了新聞頻道,小六哇哇抗議,搶過遙控器,又換了回去。

  電視裡正在放西遊記呢,小孩子歡喜看這個。小六頂小,家裡頂慣她,剛子不敢跟小六爭,便鬆鬆垮垮地靠在沙發上跟著看。何小滿正在削蘋果,也削了一個遞到剛子面前。剛子看都沒看何小滿,接過來就卡哧咬了一口。

  電視裡,一個妖怪正拿著個葫蘆,對著孫悟空大喊:「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剛子吃著蘋果,忽然就衝著何小滿說:

  「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何小滿看了看剛子,說:「有什麼不敢的?」

  剛子果真叫了一聲:

  「媳婦?」

  這一叫,馮玉姜一口蘋果咬下來,愣愣地忘了吃了,再看何小滿,何小滿那個臊啊,臊的滿臉都冒血了,手跟腳都找不到地方擱了,低著頭捏自己的手指頭,忽然就站起來跑上樓去了,那燒紅的臉蛋上分明帶著羞怯的笑。

  再看看剛子,卡哧一聲又咬了一大口蘋果,美滋滋地靠在沙發上,笑得像偷吃了蜜糖似的。馮玉姜才回過神來,鍾繼鵬倒是神色照常,小六已經笑得倒在沙發上了。

  馮玉姜重重地拍了剛子一巴掌,示意他:你還不趕緊上樓去追!剛子不急不慢地吃光了蘋果,晃晃悠悠上樓去了。

  這就搞定了?馮玉姜難以置信地去看鍾繼鵬,人家鍾繼鵬似乎還在專心看電視,一張老臉卻滿是笑,得意地瞟了馮玉姜一眼說:

  「怎麼樣?我說有門吧?」

  「他兩個,啥時候開始的?」

  「你問我,我哪知道!各人心裡都有意思,就成了唄!」

  ******************

  剛子晃晃悠悠上了樓,先進了自己房間,拿了個什麼東西塞在褲兜裡,便到何小滿房間門口,抬腳輕輕在門上踢了兩下。

  何小滿一開門,見著剛子臉又紅,轉身就想把門再關上,剛子拿腳一抵,說:「膽子肥了,敢擋我了?」

  何小滿索性把門一丟,自己退回去了。剛子進到屋裡,看著何小滿笑。

  「我說,我叫你,你還沒答應呢!」

  何小滿低頭看著腳尖,不理他。剛子圍著何小滿轉了一圈,看著她說:「我不想說那些海誓山盟雲裡霧裡的虛話,我敢當著爸媽的面說,就是想告訴你,我是認真的。」

  「……誰知道你真認真,假認真?誰不知道你有那老些子女朋友。」

  「我問你,你看見我哪個女朋友了?」

  何小滿搖搖頭,還真沒看見。

  「那不就結了?自打我從我媽那兒把你借去,我就沒再交過一個女的。再說,我以前跟哪個女的相處,我也沒蒙她騙她。我剛子自認為光明正大,沒幹過騙人感情、始亂終棄的瞎扒事。我也從來沒在我爸媽面前認可過哪個。」

  何小滿斯斯艾艾了半天,問剛子:「你是哪時侯有了這個想法的?」

  「哪時侯?比你早一點吧!從我把你借過來。」

  「……胡說什麼,誰對你有想法了?」

  「沒想法,有的人沒事就偷偷看我?偷看我就扭扭捏捏的?」

  何小滿那個窘呀!

  剛子看著何小滿,牛氣哄哄地說:「何小滿,給我當媳婦沒什麼不好,我保證是個疼媳婦的,我也不嫌你小,既然家裡娶個小媳婦我就一心一意疼她,怎麼樣,答應了唄?」

  何小滿冒著臊,就點了點頭。剛子隨即從褲兜裡掏出個戒指,抓住何小滿的手,往她手指上一戴,說:「好了,產權所有,往後就歸我剛子了。」看著她害羞的樣子,忍不住剛子就心裡癢癢,乾脆又湊上去,把人家往懷裡一摟,熱熱地親了一口。

  產權所有,戳也蓋上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4 PM

第80章 有心事

  「我不嫌你小,娶個小媳婦我就一心一意疼你。」剛子是這麼跟何小滿說的,然而沒過幾天,剛子同志就開始嫌何小滿太小了——

  她過了年才十九歲,結不上婚啊!

  剛子這東西,自從跟何小滿挑明了,拉拉小手,摟摟肩膀,便開始大大方方地佔便宜,何小滿那個性子,動不動一張臉就弄得跟個猴屁股似的,那老長時間也不適應,偏偏她越羞得慌,剛子卻越有成就感,就更加喜歡招引她。

  這一點何小滿就不如人家周君梅,傳強性子是內斂些,然而也不經意會有一些親暱的舉止,周君梅開始也臉紅,很快人家就適應了,學會了不臉紅。

  何小滿就住剛子隔壁房間,結不上婚,就這麼乾看著不能吃,太不人道了吧?何小滿畢竟比他小十歲,沒訂婚沒結婚就下嘴吃掉,剛子總覺著有一種「殺生」的感覺,想起鍾傳強跟周君梅訂婚後,家裡也是默許他們同居了的,剛子便積極主動地要求訂婚。

  即便何小滿手上戴著他的戒指,但沒有農村那一套風俗過程,沒人承認他們訂了婚的。

  說這話春節就近了,小五放了寒假回來,傳秀、傳慧都來送年禮,鍾家一下子又熱鬧起來。傳慧那頭有公婆,孫軍又是獨子,送完了年禮,三口人還要回孫家去過年的。然而傳秀就不一樣的,陳東可說是孤兒,便乾脆一家四口都回來鍾家過年。

  趁著節前一大家子人都在,馮玉姜就決定給剛子跟何小滿訂婚。何小滿家裡好辦,她爸不在了,家裡就還有她媽跟她弟弟,馮玉姜知道何小滿的媽沒個倚靠,便主動給了何家一筆豐厚的訂親彩禮,何小滿的媽便也沒再提旁的要求,一口答應了他們訂婚的事。

  鍾家這邊也好辦,沒弄什麼大動靜,光自家人就一大桌子,吃個飯,照著頭幾年周君梅訂婚的規矩,給何小滿買了些子衣裳首飾。隨年吃飯隨年穿衣,如今訂婚禮金啥的也漲了,何小滿的首飾,剛子痛快地砸了一大筆錢,反正錢是他自己個掙的。周君梅從來就大氣,人家沒有意見。

  從傳秀、傳慧來了,小六就吧啦吧啦地跟她兩個學話,把剛子那一句「媳婦」搞定何小滿的情節講給她們聽,聽得那姊妹倆一愣一愣的。

  「剛子,這是我聽說的最無恥最無賴的求愛方式。」傳慧忍不住說剛子。

  「無賴?管用就行。要像我二姐夫,比八年抗戰還費事兒,我都替你倆不好意思。」剛子馬上反擊,順便把孫軍也拉下水了。

  鍾傳秀撇著嘴,來了一句:「你姐夫當然不像你,花心大蘿蔔,就這方面最在行。」

  剛子看看不遠處正跟嘟嘟玩的何小滿,抗議道:「我就不明白了,動不動就有人說我花心,我到底哪裡花心了?我交過的女朋友是多一點,但是我都是一個一個地處,我從來沒有腳踏兩隻船,不合適我會掰了再交下一個,憑什麼說我就是花心?」

  「巧舌如簧,掩蓋不了花花腸子的事實。要叫小滿防著你點。」傳慧說。

  「你是我姐嗎?我已經正兒八經訂婚了,何小滿歸我管了。」

  馮玉姜恰好走過來,聽到她姐弟在討論花心的話題,便隨手在剛子腦袋上拍了下,說:「先跟你說,小滿年紀小,訂了婚你也給我老老實實的。」

  那他急著訂婚是為了啥?剛子同志一聽,鬱悶了。

  傳秀一家四口回來過年,這個年節就變得更加熱鬧。如今過年,即便是莊戶人家,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忙年了,沒人再自家做豆腐,不用烙那老些煎餅,無非自家弄點吃吃喝喝。

  大年三十年夜飯,一家人吃過了,就看春晚,放鞭炮。趕到年初一,照例要磕頭拜年。

  馮玉姜家的規矩是,沒結婚的,一律有磕頭錢,結了婚的,沒有!不光沒有,傳強兩口子,傳秀兩口子,還要給第三代們掏錢壓歲。

  傳秀的兩個孩子,陳思過年十九了,都大一了;陳晉過年也十七了,讀高中。但論起輩分,還要把小六叫一聲小姨,這個事弄的。陳思到底是大了,名義上小六是她小姨,實際上呢,陳思來了就輔導小六做寒假作業,帶著小六玩,感覺更像倆小姐妹似的。

  陳思精靈穩重,她不願情叫小姨,她就笑,就是不肯下稱呼,都說「你我」。陳晉就不行了,他比小六也大了足足五歲呢,在傳秀的要求下他倒是喊小姨,心不甘情不願的,但是他越不想喊,小六還就越找他。

  年初一大早上,十二歲的小六拿著她剛收到的紅包,得意洋洋地叫陳晉:「陳晉,喊小姨,就給你壓歲錢。」

  陳晉呿了一聲,沒理她,小六不依不饒,乾脆過去推陳晉:「陳晉,不許耍賴,快喊小姨。」

  陳晉一臉無奈,他就算喊小姨,他也不能要一個小孩的壓歲錢啊。

  小五看的好笑,便招呼陳晉跟他出去放鞭炮,小六拿著紅包,撅著嘴不高興,終於看到傳強兩夫妻帶著女兒唸唸來了,趕緊去叫唸唸:

  「唸唸,過來,小姑給你壓歲錢。」

  小唸唸當然來者不拒,小六終於過了一把當長輩送紅包的癮。一家人坐著說話吃瓜子,見到這番情形,就一陣哄笑。

  ******************

  零一年年底,何小滿好容易滿了二十週歲,鍾家便操忙著給他們結了婚。當剛子跟何小滿的兒子上了幼兒園的時候,本碩連讀七年的鍾小五同學,終於終於畢業了。

  馮玉姜還以為從此小五就要穿上白大褂當醫生了,哪知道小五竟然繼續上學——他去了英國讀醫學博士。小五再一出國,鍾家就只剩下小六了。

  小六,是鍾家最特殊的孩子。

  小六是在蜜糖罐子裡泡大的孩子,旁的孩子從小都過過苦日子,即便是小五,小時候也沒看顧好,到現在額腦門上還看得見摔破頭的疤,淺淺的,仔細就能看的見。

  小六呢?從小保姆跟後邊長大的,標準的寶貝疙瘩。

  一方面,小六來到鍾家時,鍾家日子已經十分興旺了,當然不會給她受一點委屈;另一方面,小六是棄嬰,小時候抱養的經歷幾經波折,差點就沒機會長大成人,馮玉姜心裡頭難免就憐惜,再加上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一家人處處都小心護著她,自然就養成了個嬌憨的小公主。

  保護過度,養成了小六特殊的性格,依賴性也十分強。據說小學三年級之前,小六就從來沒花過錢,數學課學到了人民幣那一段,小六徹底搞笑了,一團漿糊,她不會算賬啊!家裡有超市有飯店,什麼都給她準備齊全的,她就沒有機會花過錢。

  鍾家最小的孩子,自然是幸福的。然而小六孩五歲的時候從幼兒園回來,問馮玉姜:

  「媽媽,我是撿來的嗎?從哪兒撿的?」

  馮玉姜心裡一愣,這孩子怎麼突然問了這麼一句?馮玉姜想了又想,蹲下來問小六:「誰跟你說的?」

  「我班小朋友說的,她媽媽說,馮小萌是大路上撿來的。」

  馮玉姜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先不告訴孩子,她太小了,能知道什麼?馮玉姜便說:

  「小孩子都是撿來的,你二姐是我從莊稼地撿的,你大哥是咱家門口撿的。」

  莊戶人家,即便是親生娘養的孩子,問起「我從哪兒來」這樣的話題,得到的答案基本上都會是這樣,甚至說從垃圾堆撿的,從溝裡撿的……就這樣,馮玉姜把這件事忽悠過去了。

  七歲的時候,小六回來家問:「媽媽,為啥哥姐他們都姓鍾,就我姓馮呢?」

  「你哥你姐他們跟你爸一頭,他一個姓,小六跟媽一頭,咱娘倆好,一個姓。」

  馮玉姜想啊,等這孩子大了懂事了,她要非得問,那就告訴她,可怎麼覺著小六一直都沒長大呀,馮玉姜又覺著,她不知道也好啊!

  九歲的時候,放學的人群中幾個長舌婦指著小六,尖酸的聲音說:「就是那個,看見沒,鍾家撿來的那個小孩,落到他家享福了……」

  小六這次回到家沒去問她媽,九歲的孩子,心裡頭會藏事情了。

  小六自從上學,跟鍾家旁的孩子都不相同,她哥她姐,擱現在的話說,要麼是學霸,像傳慧、小五,要麼是學渣,說的就是剛子啦。小六學習成績總是不好不壞的,中游晃蕩著。

  小六就這麼一路晃蕩著,晃蕩完了三年高中,進了一所大專學校。

  屬於鍾家小六子的故事,就從這時候開始了。

  ******************

  小六關上了電腦,跑進客廳裡,摟著馮玉姜脖子笑。

  「這孩子,什麼事笑成這樣?」

  「媽,我剛才跟三哥視頻呢!」

  視頻?她兄妹兩個不是經常對著電腦聊天嗎?馮玉姜便問:「聊什麼這麼高興?」

  「媽,重點不是聊什麼。」小六神秘兮兮的,「我剛才在視頻裡,我看到三哥屋裡有個女的。」

  「有女的?」馮玉姜驚訝了一下子,那個整天鑽實驗室的小五,有空交女朋友了?馮玉姜說:「那好啊,你算算,你三哥都多大了?也該找女朋友了。」

  「重點還不是有女的,重點是……」小六一臉的神秘,「我看那個女的好像不是中國人。」

  「外國人?你真看清楚了?」馮玉姜這下子更驚訝了,「哎呀,他要是給我弄一個外國的洋味蛋子來家,說話都聽不懂,那可怎麼弄?」

  「我跟三哥視頻的時候,有個女的從後頭走過去,叫我眼尖看見了,穿著很長的裙子,就是看著不像中國人。」小六嘻嘻地笑,「不過,很漂亮的。」

  「說不定就是巧了,根本不是他女朋友,我反正不喜歡他找個外國媳婦。」

  「外國媳婦好啊,趕明兒生個混血兒寶寶,最漂亮了。」

  娘兩個正說著,外頭響起了幾聲喇叭,很快的陳晉便進來了。

  一方面,國家如今開始回收私營的煤礦,另一方面,落葉歸根,陳東跟傳秀在外頭生活了夠三十年,這兩年便慢慢把事業往家鄉轉移了。陳晉大學畢了業,便先回來本地,看中當地交通上方便,在市區開起了一個商貿公司。

  「姥姥。」陳晉先來問候馮玉姜,「姥爺呢?」

  「找人下棋去了。」馮玉姜說,「陳晉,你小姨這趟來家,像是有心事的樣子,你幫著姥姥多注意點啊。」

  「她?她能有什麼事!」一個保護過度的小丫頭罷了,陳晉便說:「沒事的姥姥,我會注意她,不用你擔心。」

  說著話,小六拎著個行李箱過來,叫:「陳晉,我好了。」

  「都收拾好了?那走吧。」陳晉轉向馮玉姜,說,「姥姥,我們走了。」

  「走吧,開車慢一點。」

  陳晉便接過小六的行李箱,拎起來往外頭走去,小六跟著他一起出了大門,看著陳晉去放行李箱,小六趕緊坐到駕駛位置上去。

  「下來。」陳晉扶著車門叫她。

  「大外甥,給我開一段路行不?」

  「不行。」

  「好外甥,我拿到駕照了的。」

  「拿到駕照不一定能開車。」陳晉不客氣地打擊她,「趕緊下來,趕時間呢!」

  小六很不情願地離開駕駛座,直接挪到了旁邊的副駕上。車子離開了鍾家的小樓,平穩地開上大路。

  「你這陣子怎麼啦?」

  「沒怎麼呀,我好得很。」

  「沒怎麼就好。」陳晉說,「有什麼事情,要趕緊讓我知道。我要是沒管好你,姥姥還不得怪我!」

  小六噘嘴:「我是你小姨,應該我管你才對。」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2-16 11:23 AM 編輯

第81章 保護罩

  小六看著陳晉專心開車,鼓了半天的勁,終於決定說出來:
  
  「陳晉,我不想去你那個公司實習。」
  
  「為什麼?」陳晉分心看了小六一眼,問:「不是都說好了的嗎?你自己選的。」
  
  小六低著頭,吶吶半天,說:「我總不能一輩子都生活在鍾家的保護罩裡。」
  
  小六現在是大專的最後一個學期,還在寒假前,學校就宣佈下學期自主實習,說穿了,不過是個混日子的大專學校,就把學生這麼往外頭一推,不打算再管了。妥妥地實習沒商量。
  
  馮玉姜哪裡放心她自己跑出去實習?就決定叫小六在自家實習,莊園、超市啥的隨她自己選,一向聽話的小六這回堅決反對,反對抗議的結果就是,你還有第二個選擇,去不遠市區你姐家的公司,換個說法,大包交到陳晉這兒來了。
  
  說實話,陳晉本人也不贊成這樣的「實習」,保護過度的結果是什麼?看看他這個小姨,要這麼下去,可以斷定她恐怕一直就是個「小」姨了,你總得讓她自己去走上社會,總得讓她自己去獨立吧!
  
  不能一輩子生活在鍾家的保護罩裡,陳晉玩味著這句話,是她自己覺醒了?還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陳晉想了想,問:
  
  「那你自己怎麼打算?」
  
  「我自己試試,找個合適的工作。」
  
  「叫家裡知道了,那還了得?」陳晉說,「到時候,我恐怕比你挨訓還多。」
  
  「你不說,我不說,半年很快就過去了,我媽我爸不知道的。」小六幾乎要哀求他這個大外甥了,求完了又威脅,「你自己想想,我去你那兒,我能實習什麼?我保證,不用三天,人家就都知道我是你的長輩了。」
  
  「可是,實習鑒定要單位簽字的,你隨便找個工作,沒有個像樣的單位,到時候實習鑒定怎麼寫?」
  
  「那還不簡單?叫大哥寫。」找鍾傳強,他是人事局局長,弄個實習鑒定還不簡單?再說了,學校跟學生之間,根本就是互相應付好嗎?
  
  看樣子她都打算好了的?陳晉無奈地搖頭,他也不想弄個難伺候的「小長輩」在自己公司是不是?且不說小六去他那兒,能叫她幹什麼,員工背地還不要說笑?
  
  陳晉想了又想,雖然是在市區,但可說還是在鍾家的影響範圍內,他再多注意點,小六找個規矩安穩的地方呆半年,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也算給她一個獨立的機會了。陳晉終於答應了。
  
  「那行吧。不過咱們有言在先,你去哪兒工作,要經過我點頭才行。」
  
  「行!」見事情說通了,小六高興起來,「你讓我自己找工作,我找到了肯定先跟你說。」
  
  看著小六高興,陳晉想起馮玉姜說她有心事的那句話。鍾家疼愛小六是不用說的,但是,關於她的身世,鍾家不說,小六就不會知道嗎?
  
  很簡單的一件事,還不如大大方方告訴她。
  
  ******************
  
  擺脫了陳晉的「監護」,小六意氣風發出去找工作了,幾天下來,還真叫她找著了——在一個小公司做辦公室文員,有多小?整個公司加上小六,一共就十二個人,只有兩間辦公室。小六選上這家公司,原因簡單:人家很願意要她。人家公司用了小六的原因也很簡單——她只要實習工資就好,一個月750塊。
  
  第一步,慢慢來,小六安慰自己,反正目前也不用等著工資吃飯。
  
  小六文員的工作內容很寬泛,職務不高,管事不少啊,諸如接電話、複印、打字、發傳真、接待來客,還包括收拾打掃辦公室。簡而言之,給其他人打下手零使喚的。
  
  晚上回去,小六得意地告訴了陳晉,陳晉問了公司的名稱情況,打了幾個電話,瞭解過之後,同意了。
  
  「馮小萌,幫忙泡杯咖啡。」

  「這就來。」
  
  「小萌,幫忙買個飯吧!」

  「好的就去。」
  
  小六很忙,嬌生慣養的她竟然也慢慢適應了。被使喚的滿屋子跑,倒也不會委屈,反正她就是管這個的,對吧?
  
  十二人的公司,就只有三個女的,除了小六,另外兩個,一個三十幾歲,是老闆的親戚,姓張。還有一個,比小六大幾歲的姑娘,姓孟。這家小公司擠在一處辦公樓裡,這麼一層樓,竟然有六家小公司。
  
  小公司的氛圍很好的,老闆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姓楊,聽說是教師下海,人非常和氣。公司經營的也算不上太好,能維持。趕到中午快下班,老闆自己就早早地從他辦公室出來,跟外頭的員工說說笑笑,張羅著午飯怎麼吃。
  
  「馮小萌,中午一塊去吃鴨血粉絲?」孟姐叫小六。
  
  小六說:「好啊。」
  
  「馮小萌,我不想下去了,幫我帶一份來?」另一個員工。
  
  小六答應著:「行啊!我記住了。」
  
  小六跟孟姐一塊吃了飯,便自覺打包了一份鴨血粉絲回來,中午時候人多,她們眼看著沒擠上電梯,只好等下一撥。下一撥電梯人仍舊很擠,小六跟孟姐便靠在角落。電梯到了之後,好多人一起從電梯裡擠出來,鴨血粉絲的一次性碗裝在塑料袋裡,小六怕湯灑了出來,一邊小心地拎著,一邊跟著往外走。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人快步走過來,一邊打著電話,煩躁地跟對方說著什麼。他似乎有急事的樣子,迎著電梯裡出來的人群就想先擠進去,巧了,小六正好把手裡的東西拎起來怕碰到人,恰恰就跟那個人碰著正著。
  
  「呀……」小六一聲驚呼,傻眼地看著鴨血粉絲灑了出來,倒是沒灑在地上,包著兩層塑料袋呢,然而湯都灑在了袋子裡,看樣子,這也是沒法吃了。
  
  中年男人停下打電話,似乎愣了愣,看看小六,回過神來連忙道歉說:「不好意思啊,我趕時間,急著走,就沒注意。」
  
  灑都灑了,小六也不好怎樣,便說:「不礙事,怪我自己沒小心。」
  
  那人看看小六,說:「這樣吧,你跟我下樓,我再買一碗給你。」
  
  「不用了。」小六說。
  
  那人看著小六,說:「弄灑了還怎麼吃?不然這樣,我請你吃午飯吧!」
  
  「不用不用。」小六趕緊說,「你趕時間你先走,我再買一碗就行了。」
  
  這時候等電梯的人已經都進去了,那人果真點點頭,頓了一下,轉身就進了電梯,走了。小六歎口氣,人家就叫她幫買飯,全給弄灑了,這怎麼辦?只好認命跑一趟,趕緊再去買一碗來。
  
  第二中午,小六吃了飯回來,正在收拾,有個人快步走進來了,小六一看,眼熟啊,這不是昨天電梯裡遇上的人嗎?小六看看辦公室,剩下兩個員工都各做各事,沒動彈。小六便迎上去問:
  
  「請問你找誰?」
  
  「我找……楊老闆。」那人說,「他在不在?」
  
  小六便跟他說,老闆出去吃午飯了,還沒回來。那人聽了,也沒急著走,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很隨意地跟小六聊起天來:
  
  「你貴姓?」

  「姓馮。」
  
  「看起來年紀不大啊,說是中學生也有人信。」

  小六笑笑,沒搭話。
  
  「你是本地人吧?幾歲了?」

  這個人,話還真多,小六索性說:「女士年齡不能問的。」
  
  那個人聽了,看著小六笑。
  
  這時候楊老闆回來了,看見那個人,很高興的樣子,兩個人就寒暄著進了辦公室說話,似乎也就是說些閒話,一會子工夫那人離開,對著小六笑笑點點頭,便走了。楊老闆跟著送出來,笑著對小六說:
  
  「不認識吧?這是上邊樓層的戴老闆,戴光平。人家混的好啊,人家那公司,佔了整整兩層樓。大老闆。」
  
  這就叫大老闆?小六心裡小小鄙夷了一下,像她媽那樣,像她大姐夫、她二哥那樣,也都沒說自己是大老闆呢!
  
  下午下了班,小六便慢慢悠悠地晃蕩著,沿著馬路牙子走路回家。出於「便於監控」的考慮,陳晉不答應她自己住,小六住在陳晉的房子裡。偌大的房子,除了小六和陳晉自己,便還有一個保姆大嬸,做飯收拾洗衣服,陳晉回去大都很晚的,她回去也是一個人冷清,小六也不急著回去的。
  
  小六專心走路呢,一輛黑色的車子在她不遠停下來,然後小六看到了戴光平堆著笑的臉。
  
  「馮小萌啊,怎麼走著回去?上車來,我順路送你一段吧。」
  
  你知道我住哪兒啊,你就順路!小六搖搖頭,隨手一指前邊:「我這就到了。」
  
  戴光平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步行街商業區。戴光平便笑了,說:「放心吧,我這樣的大叔,不是壞人。」
  
  壞人臉上也沒寫個壞字,小六索性低頭走路,不再搭理他。
  
  戴光平扭頭說了什麼,靠路邊停了車,推開車門下來了。車子另一側下來個年輕女人,很漂亮的樣子,那女人冷著一張白白的死人臉,狠狠瞪了小六一眼,坐進入自己開車走了。
  
  小六自顧自走她的路,戴光平便跟著她走,找她說話。
  
  「馮小萌,你是本地人吧?家裡還有什麼人啊?」
  
  「我家裡還有大哥二哥三哥,他們都很護著我。」言下之意,你趕緊走開吧,上頭有一大堆哥哥的姑娘,哪能隨便惹!
  
  戴光平聽著苦笑,他果然妥妥的被當作壞蛋了。然而想想自己的舉動,的確也叫人想歪。
  
  可是戴光平忍不住想接近這個女孩啊,她給他的感覺,太熟悉了。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5 PM

第82章 抱來的

  一次,兩次,當戴光平第三次藉著找楊總的由頭,到公司來,圍著小六沒話找話說,同事們就有議論了。有問題啊肯定,你說沒有問題,那戴總他怎麼不來找我?

  這天中午,小六圖省事沒出去,呆在辦公室裡吃泡麵,戴光平進來恰好看到了,一臉的不贊成。

  「午飯怎麼能這麼吃?泡麵沒營養,還容易傷胃的。」

  關你什麼事!小六心裡想著,便低頭吃自己的飯,不吭聲。

  「你缺錢嗎?怎麼不好好吃午飯?」

  缺錢?小六看看自己,出來工作以後,她都盡量穿些子不要太貴的衣裳。她一個月拿750塊錢的實習工資,整天穿名牌穿高檔,人家會怎麼看她?小六笑了笑,說:「戴總,吃飯的錢我還有,我就喜歡吃泡麵,不行嗎?」

  戴光平無奈地轉身出去了,沒多會子,居然拎著大包的水果進來,說是要請楊老闆吃水果,弄的辦公室裡每人桌子上一堆的水果。

  「我跟楊老闆打個賭輸了,請他吃水果,大家一起吃啊。」

  楊老闆也呵呵地跟著笑,說:「就是就是,不吃白不吃,大家一塊吃。」

  小六也不好說他什麼,人家說是拿來請楊老闆吃的不是?小六看著自己面前盒裝的草莓,切開封著保鮮膜的盤裝柚子,索性轉身去了樓層的公用衛生間。回來的時候,戴光平已經走了,她那些同事正在嘻嘻哈哈地說話。

  「說真的,戴總身家幾百萬,也就四十歲露頭,顯得比實際年齡也年輕,還是蠻有吸引力的。現在的年輕女孩子,不是說喜歡成熟男人嗎?」

  「人家馮小萌才二十歲吧,別瞎猜疑。」

  「這個事情吧,要看雙方面怎麼想,攤上個眼皮子淺的,還巴不得呢!」

  「要是我是女人,我就上趕著答應了,跟上個有錢的,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別說大二十幾歲,大三十幾歲也行啊,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啊!」

  辦公室裡一陣哄笑聲,看到小六進來,便戛然而止,各自都一副忙碌的樣子,似乎誰也沒說過一句過分的話。小六心裡歎口氣,她不想現在換工作啊!

  下午下班的時候,同事們紛紛離開了,小六收拾好東西正打算走,被楊老闆叫住了。楊老闆跟她說:「馮小萌,你看,我跟戴總也是認識好幾年了,他的為人還是很好的。我相信他的確有必要的理由找你。你能不能給他個機會,他想跟你好好談談。」

  見見也好,小六想,總這樣莫名其妙的來騷擾她,算什麼!

  小六站著沒動,楊老闆便笑笑,自己出去了。不大一會子工夫,戴光平進來,一臉討好地笑,一直盯著小六看,又慇勤地招呼小六坐下。

  「馮小萌,請相信我沒有惡意,我就是……就是想跟你聊聊。」戴光平斟酌地問:「你是八.九年秋天出生的是吧?」

  「你怎麼知道?」小六反問,「你看我檔案?」

  戴光平沒回答這話,反而急切地問她:「我能不能問問,你父母叫什麼?你家還有哪些人?你……跟父母關係好嗎?」

  「你問我父母做什麼?」她要是說她媽叫馮玉姜,明天就不用來上班了。小六就說:「戴老闆,我跟你不熟。我爸媽應該也不認識你。我還是個學生,我不喜歡跟陌生人多接觸。」

  戴光平好容易有了這機會,便索性說道:「你別誤會,我只是看著你……很親切。你跟我妻子長得實在很像。我妻子……很早就過世了。」

  過世了?小六聽著他話裡的哀傷,心裡忽然就有些發沉,不知道能說什麼了。

  「我們曾經也有個女兒,如果她活著,應該也有你這麼大了。」

  小六靜靜地看著戴光平的臉,有一種很悲涼的東西。小六忍不住就問:「你女兒死了?怎麼死的?」

  「他們說我女兒死了。我現在想,也許,她說不定還活著。」戴光平說完,就眼睛不眨地盯著小六。

  小六也看著戴光平,看到他眼睛裡有了發亮的水光,小六心裡一酸,眼睛忍不住也跟著發酸了。小六晃晃頭,猛地站起來對戴光平說:

  「你作為父親,你連你自己的女兒死活都不知道,還有什麼資格再去想她。這樣做,真的一點意義都沒有。」說完,小六轉身走了出去。戴光平追出去,歎著氣看著小六離開。

  棄嬰啊,不管什麼原因,不管收養的家庭怎麼疼愛她,還不都是曾經被絕情丟棄的孩子?為什麼扔掉我?憑什麼扔掉我?因為我是女孩?因為不喜歡我?……這樣的問題就像石頭,壓在小六心上。

  小六,九歲時就聽到旁人議論,就在猜疑自己不是親生的,敏感而不安。一天天大了,有意無意的,總有人會讓她知道一些事情。

  鍾家很疼她,可是,鍾家養了她二十年,她就一直這樣,仗著人家對她的好,一直在鍾家做米蟲嗎?她總得自己生活下去。

  這便是小六臨近畢業,一心想要自己獨立的原因了。

  戴光平其實就是想知道,這個馮小萌,是不是被收養的,但這話不好問出口啊。怎麼問?你是不是親生的?你是抱養的吧?這話怎麼問?

  戴光平看了楊老闆那裡馮小萌的登記表,小公司,也沒那麼正規,上頭根本就沒填寫家庭信息。

  八.九年秋,戴光平琢磨著,時間完全對得上啊,現在,他該怎麼弄清楚整件事?就算找到馮小萌的父母,他總不能冒冒失失跑去問人家吧?戴光平決定,他首先要去弄清楚,他的孩子當初到底死沒死!

  ******************

  戴光平幾天沒再來,小六心裡漸漸也平靜了。這個戴光平,或許真的跟自己的身世有關,也或許,一點關係都沒有。有又怎麼樣呢?小六發現自己真的不關心,她對生父母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地質問他們一番:

  你們,憑什麼扔掉我?既然拋棄了,還妄想再認回來,有那樣的便宜?

  星期天的時候,陳晉帶著小六一起回鍾家去。小六到市區實習以後,他們這幾個星期也回去了,每次回去,兩個人都像搞什麼地下黨活動似的,生怕哪一句說漏了。要是讓爸媽知道她跑出去打工,還是給人零使喚的,肯定馬上把她弄回家來。

  過了晌午,小六洗了頭,自己拿著乾髮巾坐在院子裡擦乾。小六有一頭好頭髮,又多又長,滑滑順順的。晚上洗澡再洗的話,要拿吹風機吹乾,那會傷了髮質,小六便都在白天洗頭,讓太陽自然晾乾。

  小六微瞇著眼睛,坐在暖暖的太陽底下晾乾頭髮。鍾家的小樓是早幾年自家買的宅基地,帶著個不小的院子,院子裡那木香花開了,院牆上雪白的一大片,滿院子都是香香的味道。聞著聞著,小六都快要睡著了。

  馮玉姜從外頭回來,便看到小六在太陽下瞇著眼睛打盹。這個季節,最容易感冒的了。馮玉姜便進屋拿了條毛毯,想給小六蓋上。誰知道小六又把眼睜開了。

  「媽,你回來了?」

  「回來了,我就去了趟明玉閣,遇上幾塊大件的石頭,我去看看能不能買。」馮玉姜笑著看小六,「鋪子裡新得了一塊小石頭,茶晶的,裡頭包著豆粒大的紅水膽,還是一滴活水呢,我看那樣子,正好做成吊墜,留著給你戴。」

  馮玉姜最近這些年做水晶生意,真要遇到難求的好東西,便捨不得賣了,尤其是些子小巧精緻好佩戴的,基本都是留給了自家人,總是輪流送給了閨女和兒媳婦。

  馮玉姜說的水膽,就是在一塊水晶裡頭,包裹了水珠或者氣泡,這樣的水晶是十分珍貴的,古人傳說那種叫做「滴翠珠」的寶貝,其實就是裡頭包著綠色水膽的水晶。

  「水膽最稀罕,媽,你給唸唸吧,她喜歡稀奇的小東西。」小六說。馮玉姜一想,也行啊,孫女想要就給孫女,反正小六也有好幾樣了。

  小六說著站起來,跑去拉了個椅子,跟自己的椅子挨著邊放著,馮玉姜便坐在椅子上,娘倆挨著邊的曬太陽,沒曬一會子,都半睡半醒的了。

  「媽,你真的是奶奶買來的?」

  「是啊,兩塊洋錢買來的。」那些老故事,馮玉姜也會講給孩子聽的。

  「媽,那你恨嗎?」

  「恨什麼?」

  小六猶豫了一下,說:「恨……生身父母啊!他憑什麼賣了你!」

  馮玉姜睜開眼,看著小六說:「恨他幹什麼,他要沒有啥難處,他也不能兩塊錢賣了我。我如今好好的,兒女雙全,孫子孫女都有了,我哪來的閒工夫恨他。——你這小孩,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

  「我們學校有個學生,前陣子查出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配型救命了,才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都傷心死了。學校號召給她捐款呢!」

  「哎呦,那病可糟了。」馮玉姜惋惜地說,「怎麼得了那個病?不好治啊!號召捐款,你捐了嗎?」

  「捐了,我把你給我的,這兩年沒花完的生活費,我捐給她了。她養父母四處找,費了好大勁給她找到親生父母,可是她那些親生的兄弟姐妹,一聽說要捐骨髓,要幾十萬塊錢治病,根本就不願認回她!」

  「這人啊,怎麼這樣絕情?一樣米養百樣人,人跟人不一樣,就算不是親兄弟姐妹,要是能救她一命,也是個好事不是?」

  小六爬起來,把腦袋靠在馮玉姜肩膀上,說:「我同學有去看過她的,在醫院呢,她家本來就她一個孩子,她養母就總是哭,說養她本來防老,如今白養了這老些子年了。」

  「怪可憐的。」馮玉姜說著,閉著眼睛靠在椅子上,忽然就說:「小六,你這陣子光有心事的樣子,就為這個?」

  小六就吶吶了半天,不說話了。

  「你這孩子,真是大了。」馮玉姜拍拍小六,忽然就說:「小六,你是媽抱來的不錯,但你跟你哥你姐都一樣,你永遠都是鍾家的孩子,不管發生啥事情,爸媽跟你哥你姐,都不會不管你的。」

  小六愣了一會子,她沒想到她媽這樣坦坦白白就告訴她了。小六趴在馮玉姜腿上,不吭聲了。

  「這個事,爸媽沒告訴你,也不是非得要瞞你,爸媽不說,咱家人不說,自然還會有外頭的人跟你漏風。媽只是覺著,等到你自己懂事了,再跟你說。」

  「媽,你說咱家有三個哥,還有兩個姐,你做什麼還要抱我回來養?」老半天,小六就問了這麼一句。

  這個故事,說來話長了,馮玉姜便一條一睹地給小六講當年的那些子事情,馮玉姜絮絮叨叨地講完了,等著小六說話,是不是還有要問的?結果她一看,小六趴在她腿上打盹迷糊了。

  馮玉姜笑笑,伸手拍拍小六,自己也打了個哈欠靠在椅子上,沒多會子,她也開始打盹了。就說春困秋乏,這大春天裡的,太陽曬得人光想犯困。

  小六睡得迷迷糊糊之中,還在想,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因為啥,他敢把我扔掉,就別指望我再認他。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6 PM

 第83章 老故事

  週一回去上班,小六又見到了戴光平,一大早上,小六還沒進公司呢,剛到大樓入口,遠遠的戴光平就迎上來,手裡甚至還拎著個早餐袋子,看著小六,明顯的帶著討好說:

  「小萌,早餐吃了嗎?我給你買了早餐,我……我有事跟你說。」

  「戴總,一大早上,這麼多人要上班,你這樣攔住我不好看吧!」小六看著上班的人群,已經有人開始注意他們了。小六繞過戴光平,往入口走去。戴光平便跟著她往裡走。

  「小萌,我必須跟你談談。就幾分鐘。」戴光平一著急,就伸手拉住了小六,說:「我女兒沒死,她……她還活著。」

  小六生氣地甩開戴光平的手,煩躁地說:「你女兒死沒死,跟我有什麼關係?如果你再騷擾我,我就去跟楊老闆辭職。」

  怎麼一大早又遇上他!小六悶悶不樂地過了一上午,中午她正在吃午餐,手機忽然就響了,小六接通手機,對方直說他是戴光平。

  「小萌,求求你,給我幾分鐘行不行?你就當可憐一個做父親的,就當聽一個老故事了。」戴光平說,「我在樓下等你,好不好?」

  小六猶豫了一下,想要拒絕,卻又忍不住想知道,那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老故事?或許真跟自己有關係吧?說不想知道那是假的,小六終究答應了。她出了大樓,果然看見戴光平的車正等在那兒。

  小六便拉開車門,坐了上去。戴光平一路開著車,找了一個安靜的茶座坐了下來。

  「我妻子也是本地人,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跟你差不多大,跟你一樣,十分的漂亮。」戴光平看著小六,像是陷在回憶裡,出神地看著小六,「她在我家附近的小工廠做工,我們認識了,很快就訂婚了,婚期都定下了,後來……出了些意外,我……我對不起她們母女,我那時候年輕,跟著旁人逞兇鬥狠,傷了人,八.九年正好遇上嚴打,我就進了監獄……」

  「那時候她已經懷了孕,逼於無奈,就回到她老家來。我女兒出生的時候,我沒在跟前。等我再來找她,她父母只告訴我,說她難產死了,孩子也是一出生就死了的。我不是沒懷疑過,總覺著那孩子可能沒死,叫她父母給送人了,可是她父母一直咬死口,說孩子死了。」

  小六聽著戴光平說這些話,似乎只是在聽一個故事。戴光平停下來,半天沒說話,小六便也沉默著。

  「從我知道她們母女都死了,我幾乎沒再接觸過她的父母。」戴光平苦笑,「她家人有理由恨我。」

  小六靜靜地聽著,這時候問了一句:「就算你進了監獄,她懷著孕,你家人也不管嗎?」

  「我犯了法出了事,我父母差點沒氣死,便說要跟我斷絕關係,連帶著,也就沒人去管她。」戴光平唏噓,「也正因為這樣,我一直到現在,跟父母的關係還是不融洽。如果當初他們能伸一把手,也許我妻子、我女兒就不會出事了。」

  「但是,最近我越來越懷疑當年的事情。」戴光平想說,就是因為看到你,我就更加懷疑了。

  「前幾天我去了妻子的老家,幾經波折,他父母終於承認,他們當年把我的孩子給丟了。因為我們沒有正式結婚,我出了事,蹲了大牢,她父母覺著丟人現眼,可是孩子月份大了,也不敢硬逼她打胎,就整天把她關在家裡,對外甚至說她沒回來,她生產的時候大出血,她父母覺著未婚生孩子太丟人,沒能及時送她去醫院,她過世以後,她父母便趁著天還沒亮,把孩子抱到幾十里外,隨便丟在路旁。具體地點,應該就在本地西片,他們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對不起她們母女,不知道老天還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能找回自己的女兒,讓我好好補償她。」

  戴光平講到這兒,停下來老半天沒說話,眼淚都已經出來了。戴光平抽了張紙巾,擦著眼睛。

  「小萌,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是抱養的?你跟我妻子真的很像,年齡也完全對得上。」戴光平忍不住急切起來,「你自己知不知道身世?我能不能見見你父母?」

  「我很遺憾你女兒丟了。」小六一字一句地說,「但是肯定跟我沒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天下長得相像的人很多,我爸媽很疼我,我不是抱來的。」

  戴光平一著急,隔著桌子就抓住小六的手說:「這個很簡單,我們去做個鑒定,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巧合,我相信自己的感覺不會錯。」

  「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巧合,你哪那麼巧就能遇上你女兒?」小六甩開戴光平,說,「戴總,你女兒當時就算沒死,那麼小的嬰兒,丟到外面,說不定早就凍死了,餓死了。再說這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有爸有媽,還有哥哥姐姐,我生活得很好,請你不要再瞎想到我頭上了。」

  戴光平滿臉悲涼,說:「我當初任性使氣,跟人家鬥毆,把自己弄進了大牢,在牢裡蹲了整整五年,我害死了妻子,害了自己的女兒,出來後一個人在社會上瞎混,心灰意冷,也就了了成家的心思。後來撞上時運,做了個公司,如今也有了些家產,我只是希望,找到女兒能好好補償她,女兒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念想了。當然,她的養父母,我也一定好好補償。」

  補償?小六心裡說,你拿什麼補償二十年的時光?再說,你拿什麼補償得了鍾家?

  一個男人,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坑害的不是你一個人,是妻子兒女啊!

  小六一口喝乾杯子裡的飲料,站起來說:「戴總,你現在有錢了,也還沒多老,再找個女人,再生個孩子,不就完了?一個被丟掉的女兒,還找她幹什麼!」

  說完,小六轉身快步離開了,戴光平跟著追出去,在門口被服務員攔住,等他付完錢,恰好看到小六攔了輛出租車,坐進去走了。

  ******************

  小六沒有再回公司去,她直接打車回了家。一進門,保姆大嬸嚇了一跳,怎麼哭成這樣?

  八成是出事了吧,小六進了自己房間,保姆阿姨趕緊去打電話給陳晉。陳晉推開小六房間的門,便看見小六坐在地毯上哭,整張小臉都紅紅的,地上丟著一大片紙巾。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陳晉開始緊張了,小六說是他小姨,其實在他眼裡,那就是個要人照顧的小妹妹罷了,再說家裡都知道小六在他這兒,要是小六真出了什麼事,他可就不好交代了。

  陳晉坐下來,隨手拍了拍小六,他不拍還好,他這麼一拍,小六眼淚更凶了,擦也擦不完,止也止不住。陳晉叫她哭得發慌,站起來在地板上來回踱步,索性說:

  「我去跟姥姥自首,你趕緊回去吧,問你也不說,我可不敢再留你了。」

  「不要。」小六從地攤上跪坐起來,拉著陳晉說:「你別告訴媽,也別告訴大姐,我哭一會子就好了。」

  「那你總得叫我知道,出了什麼事吧?」

  「就是……昨天我媽告訴我,我是撿來的。」更關鍵今天還有人告訴她,她的身世居然這樣狗血,她到底該恨誰?小六心裡說不出個什麼滋味,她可憐兮兮地問陳晉:「陳晉,你們是不是都知道,我是撿來的小孩?」

  「撿來的又怎麼樣?你自己說,那一大家子,是不是真疼你?」陳晉歎著氣哄她,「昨天告訴你的,你今天哭什麼?」

  「我就是想起來,心裡想哭。」小六說,「陳晉,你幫我打電話請幾天假,我要休息幾天。」

  「也行。工作不開心,乾脆辭職吧,不想在自家的產業裡做事,我們幫你找個旁的工作。」

  「不要。」小六趕緊說,「這個工作我挺喜歡。」

  陳晉當然不傻啊,他打電話去給小六請了三天假,順便也打電話瞭解了,很快便聽說小六似乎被人騷擾了。

  騷擾小六?陳晉心裡說,太不開眼了吧?

  ******************

  小六一連三天沒去上班,再回到公司,楊老闆一眼看到她似乎鬆了口氣。小六又恢復了上班下班的生活,要說有不同,就是楊老闆跟她說,因為她工作勤快,覺著給她實習工資太過意不去了,往後每月工資跟其他員工漲到一樣多。

  你不是不想見他嗎?幹嘛還要回這兒來?小六問過自己,答案說不清楚,她反正不想就這樣離開了。

  中午剛一下班,戴光平就來了,照例拎著一大包水果,這回還帶了好多點心,熱情地招呼辦公室的同事們吃水果,然後小心翼翼地問小六:

  「馮小萌,這兩天怎麼啦?感冒了?」

  「沒什麼。」小六根本不想跟他多說。戴光平便訕訕的,拿了一盤保鮮膜封好的哈密瓜給她。

  「午飯吃了嗎?吃點水果。」

  「剛下班還沒顧上吃呢,你就來了。」小六說。都怪你來耽誤我吃飯。

  「那……你趕緊吃飯。」看著小六拿出個外賣的飯盒,戴光平又趕緊遞了一小盒蛋糕過來,「先吃點蛋糕吧,這外賣肯定不好吃。」

  小六無奈地放下筷子,說:「戴總,你自己不用吃飯嗎?你不吃飯不要耽誤別人吃,好不好?」

  戴光平一臉尷尬,便進了楊老闆的辦公室。小六掃了一眼辦公室裡的同事,見同事們各自轉過眼去,小六撅著嘴拿起筷子,吃飯。什麼也沒有吃飯重要吧?

  下午的時候,楊老闆忽然就宣佈,明天公司給全體員工免費體檢,還叮囑說:「明天早上大家不要吃飯了,有些項目要空腹。」

  體檢啊,小六倒沒多想,可是在學校前陣子才體檢過啊,小六便說:「老闆,我在學校才體檢過,就不去了。我怕抽血,痛。」

  楊老闆的表情便有些怪怪的,說:「體檢總是好事,你該去還是去吧,反正公司出錢,比學校裡肯定全面。」

  「不用。不想去。」小六搖頭。

  下午下班,戴光平在大樓外面攔住小六,跟小六說:「小萌,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你既然不信,就做個鑒定好不好?」

  「你憑什麼讓我做鑒定?」小六反問。

  小六說著便自顧自往家走,路並不遠,她步行都習慣了,戴光平還在跟著她呢,忽然兩聲喇叭,小六一抬頭,便看到陳晉降下車窗,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和戴光平。小六立刻就跑過去,上了車。

  陳晉掃了戴光平一眼,戴光平也在打量著陳晉,小六繫好安全帶,陳晉便發動車子離開了。

  「那誰?」

  「就是個認識的人罷了。」小六說。

  「有事要說出來,我們好幫你。」

  「真不用。」小六趕緊表態,「就是工作上認識的人罷了,遇上了,隨便打個招呼。」

  陳晉看看小六,決定還是靜觀其變。要真是個不開眼的,惹上鍾家的小六孩,也算他運氣太好了。

  戴光平不是沒想過去調查小六的父母,可是,就算調查到什麼,又能怎麼樣?問人家,你養大的女兒是不是抱來的?是不是我的女兒?你把她還給我?戴光平總覺得自己的感覺出不了錯,眼下也不用怎麼麻煩,看好小六就好,小六要是願意接納他了,比什麼都強。

  於是,戴光平一到中午便自覺來了,午餐,水果,點心,反正公司就12個人,他一連幾天,全給包了,全然沒去想,自己的舉動在旁人眼裡怎麼看。他當然沒有任何雜念啦,就算有人想歪,等他把女兒認回來,不就都清楚了?

  這天中午,戴光平早早叫人送了午餐來,說是自己公司員工訂重了,吃不了了,這也能謅出來?小六心裡好氣,看著餐盒裡的豬排飯,還加了茶乾和雞腿,便更好氣了,太油了!小六把餐盒一推,對戴光平說:

  「喂,我想吃小餛飩。」

  「小餛飩?好,好,我這就去買。」戴光平興沖沖地往外走,太好了,她跟我說話,她跟我要小餛飩吃,她是不是打算接納我了?

  小六掃了一眼窺視她的幾個同事,撇撇嘴,豬排飯,討好小姑娘都不會,就說他是個糟糕透頂的父親。

  經驗問題,戴光平他也沒當過父親啊!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7 PM

第84章 歸國了

  小六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人指著她的鼻子罵她不自愛,就在大樓門口,一個白慘慘的死人臉的女人,忽然就在樓道裡攔住她,指著她一通亂叫。

  「年紀輕輕不學好,你爹媽怎麼教你的?就教你不要臉了嗎?你再敢勾引戴總,看我不撕巴了你!」

  小六看著那女人,沒吱聲,半天才慢吞吞掏出手機,打給戴光平。

  「戴光平,來把你家的西施犬拴好。」

  小六說完轉身就走,那女人氣急敗壞地衝過來,猛地一推,小六趔趄著跌倒在大理石地面上。小六慢吞吞站起來,揉揉摔疼了的地方,靠著牆,也沒說話,就冷眼看著那女人。這時候,戴光平從樓梯間急匆匆跑出來了。

  戴光平的公司就在樓上隔幾層,看樣子等不及電梯,是爬樓梯來的。戴光平一眼看到小六和那女人,就明顯一愣,隨即朝著那女人呵斥:「劉錦蓉,你幹什麼東西?」

  「我幹什麼?你整天都在幹什麼?整天圍著這個小不要臉的轉?」

  「你知道什麼?你趕緊給我走,大家誰也沒欠誰,我的事你管不著。」戴光平拉住那女人,兩個人推搡起來。

  人生何處不狗血!小六隻覺得一大盆狗血兜頭澆下來,把她從頭淋到腳後跟。小六看看那女的,一步一步走過去,衝著戴光平說:

  「戴光平,你把她給我抓好了。」

  戴光平一愣,下意識地就抓住那女人兩條胳膊。小六走到跟前,活動了一下小手,一個大嘴巴子就扇了過去,脆生生地給了那女人一巴掌。

  「我爸我媽從來都教我要臉面,敢說我爸媽,往後我看見你一回,我就扇你一回。」

  那女人叫她一個巴掌扇得有些發懵,回過神來,便叫著鬧著就想往小六身上撲,被戴光平一把推倒在地上。小六一巴掌奉送出去,也不再理睬,自己轉身往公司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

  「戴光平,你女兒早就死了,丟在路邊的時候就凍死了,我就當從來沒見過你,你也別再來影響我了。」

  樓道裡已經有人聽到動靜,探頭探腦地出來張望,小六走回公司,二話沒說開始收拾東西。楊老闆詫異地走過來,小六自顧自收拾東西,說:「楊老闆,不好意思,我辭職了。」

  「辭職?馮小萌,突然怎麼就辭職了?」

  小六也不說話,拿了手機打給陳晉,只說叫陳晉趕緊來接她。這時候戴光平急匆匆進來了,慌慌張張地跑向小六。

  「小萌,對不起,你先別生氣……全怪我,我會處理好的。」

  小六自顧自地把她私人的東西收拾好,也沒搭理他。戴光平擦了一把汗,說:「小萌,你先別生氣,我保證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小六收拾好東西,不多幾樣,她拿了兩個紙袋裝好,拎起紙袋,一言不發地往外走,不論戴光平怎麼說,小六就是一言不發,一直下了電梯,走出大樓,便坐在台階上等陳晉。

  「小萌,你聽我說……」戴光平注意力全在小六身上,說什麼小六都不吱一聲。他一著急,便伸手拉住小六的胳膊,忽然叫一股力量拉開了。戴光平一轉臉,便看到陳晉站在身後,冷眼看著他。

  戴光平上回見過陳晉一回,印象就是這個年輕人有一張神情淡漠的臉,開著一輛帥氣的越野車。這人是誰?跟馮小萌什麼關係?他本想問小六來著,可是沒找到機會問。

  「你是……你是小萌什麼人?」

  「她是我小姨,我媽最小的妹妹。建議你先去瞭解一下,鍾家的女兒,不是能隨便惹的。」

  鍾家?哪個鐘家?那個鐘家?戴光平愣了半天,馮小萌不是姓馮嗎?

  「我辭職了。」小六沒再搭理戴光平,對陳晉說,「不想幹了。」

  「不想幹了?我這就送你回去。」陳晉笑,這對他來說真是好消息,不管這裡頭到底有什麼事,先把這個麻煩的小長輩送回去再說。

  陳晉拉起小六就走,戴光平情急之下,伸手就一把抓住小六,不讓小六走,懇求道:「小萌,你先別走,你不能再離開我了……」

  戴光平這句話還沒說完呢,陳晉一回身,猛地一拳就揮了出去,只一拳,戴光平的口鼻便噴出了鮮血來。

  「我說句不好聽的,戴先生,你四五十歲的人了,整天圍著個二十歲的小姑娘轉悠,你還要不要這張臉?」

  陳晉說完,拉著小六,看都不看的就走了。陳東從小就告訴他,一個男子漢,要能夠保護媽媽,保護姐姐,保護自己的家人。家裡把小六交到他這兒,當著他的面騷擾他家人,陳晉哪能容忍?

  戴光平硬生生挨了一拳,站不穩蹲在了地上,抹著鼻子裡噴出來的鮮血,老半天才緩過氣來,帶著哭聲叫喊著:「你誤會了,天啊,你誤會了,小萌她肯定就是我女兒啊!」

  然而,陳晉拉著小六已經走出了老遠,根本也不會去留意他說了什麼。陳晉拉著小六走過大樓前的空地,便上了車。隔著車窗,小六忍不住看了戴光平一眼,他已經坐在地上了,小六想,那一拳不輕吧?

  有些事,知道就好,沒必要再做些什麼了吧?小六覺著,這些年來,生父對於她來說,本來就不存在的。

  ******************

  小六回到了馮玉姜鍾繼鵬身邊,恢復了她原先的生活。小六自己不說,陳晉並不清楚內情,回來也沒有多說。

  小六以為,這件事,大概已經過去了。直到很多天後,有一回吃了晚飯跟馮玉姜出去散步,馮玉姜忽然就說:

  「小六,抽個空,去給你生母上個墳吧。」

  小六一聽,姓戴的這是找過咱家了呀!想一想,既然知道她是鍾家的孩子,要打聽清楚當然不難,當年鍾家撿到孩子,留著養的事,總有不少人知道的。

  「媽,我又不認識他們。」小六低著頭,悶悶的。

  「不認識那也是你生身的媽,生了你一回子,還送了命。」

  戴光平是悄悄托了中間人,找到馮玉姜的,馮玉姜便見了他一回,回來就跟鍾繼鵬說了,鍾繼鵬一聽,來氣。

  「我當初說,咱兒女雙全的,不想留著,你非得留下養。我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養大了,養的花朵似的,疼得了不得,噢,他找來了,卡吧一聲,給我掐走了,還有這便宜的事?」

  「隨她自己吧,就像你說的,咱兒女雙全的,他呢,就生了這麼一個女兒,還半輩子沒在身邊,也怪淒涼的。」

  馮玉姜勸著鍾繼鵬,便忽然感傷了。「你看我,當初叫你家兩塊錢買來,一輩子,都不知道生身父母長啥樣,不知爹不認娘的,連個根都找不著。小六就算恨,也還知道恨誰,比我強。」

  鍾繼鵬便不吱聲了,這的確也是她心裡頭的疙瘩。老來從妻,隨她去吧!

  馮玉姜要是說,小六,你認了你爸吧,恐怕是沒半點用處,然而叫她去給生母上墳,小六卻不忍心說不去,就按馮玉姜說的時間地點,默默去了,回來以後,好幾天默默地,漸漸地,戴光平再努力關心她,她就默默地接受,不抗拒,也不回應。

  馮玉姜有一回就說,小六,要不你改回姓戴吧,想想當初,也不該叫你跟我姓馮,我不知道爹不認得娘,我連自己真正姓什麼我都不知道。

  「我從小就姓馮,我才不改。」小六說著就笑,「我怎麼也不能姓戴,我要是姓戴,人家都叫我戴小萌。戴小萌,呆小萌啊,絕對不行!」

  ******************

  畢了業,小六堅持自己出去找了個工作,半年之後,她終於承認了戴光平,卻一直都住在鍾家,跟生父不冷不熱地相處著。她其實也知道,生父是一門心思對她好,早早地把公司和家產都過給了她名下,然而二十年沒接觸,她已經找不到要怎麼跟他相處了。

  晚年的馮玉姜,差不多都是在二兒媳何小滿跟小六的陪伴下度過的。馮玉姜想,小六畢竟還小,總有一天,她也要結婚,也會有孩子,也能理解當父母的心理,她大概就能真正接受生父了。

  也就是在這一年,2010年,年底,小五終於回國了。人還沒來到,就先打電話回來說,要帶個朋友一塊來家。

  小五到英國去,一走就是六年,中間倒是回來過兩趟,住的時間都不長。俗話說,小兒子,大孫子,老爺爺的命根子,小五是最小的兒子,走得最遠,難免叫爸媽掛念,家裡人早就想得慌了。

  「就算三十的人了,才剛把學上完,他這學上的也真夠長的了。」

  等在機場外頭,馮玉姜就跟鍾繼鵬這麼說笑。小五要回來,一大家子人,能閒下來的都來接他了,剛子,小六,傳秀兩夫妻,傳慧,還加上孫女唸唸,開了三輛車來,要不是想著小六加上他朋友,再加上那老些行李,怕坐不下,旁的人還有要來的。

  看看唸唸,十五歲,長得比馮玉姜個兒還高了小半頭,漂漂亮亮的,你說歲月不催人老,孩子都把人催老了。

  傳秀一家人,如今把大西邊的產業都做了處理,已經搬回來家鄉定居了,陳晉還留在父母身邊,陳思跟小五一樣,也去了國外留學,還沒回來呢。鍾家的宅子雖然不小,卻也住不下這老些子人,陳東早幾年就買下了鍾家附近的一大塊地皮,做房地產,特意給自家人留了靠近的一棟,就算一大家子人全都聚齊,也不愁地方住了。

  「媽,小五他六年拿了三個博士學位,已經很快了。」傳慧笑著說。

  說來有趣,小五倒不是拿學位上癮了,就是一步步來的,他先拿了個心外科臨床醫學博士,然後不知怎麼,因為對小兒先心病來了興趣,又跑去學了個兒科的博士,再接著,他又覺得學醫的,你必須得懂一些心理學吧,他又跑去弄了個心理學博士來。小五做什麼事都鑽,留學時就十分出色,這番回國,早早就收到了上海一家權威醫院的邀請,請他去心外科工作,人還沒到,聽說職務都已經給安排好了。

  「別誇他,就是個書獃子。」

  馮玉姜這麼一說,一家人都跟著哄笑起來。說小五那個內裡刁的是書獃子,怎麼都叫人想笑。

  「我說,小五要帶個朋友來,該不會是女朋友吧?問他他不說,怪神秘的!」傳秀說。

  「差不多。我猜,還不像中國人。」小六偷笑,「咱媽最怕三哥弄個洋味蛋子,怕人家說話她聽不懂。」

  唸唸拿胳膊拐拐小六,說:「小姑,知道啥情況你趕緊說唄,賣關子,怎麼叫不像中國人?中國人外國人你分不出來?」

  「就是……不像中國人,我跟三哥視頻,也就是碰巧了看見兩回,也不是黃頭髮藍眼的外國人,沒怎麼看清楚,哎呀,我也說不準。」

  遠遠的大家看見了小五從通道出來了,推著行李車,馮玉姜眼睛就盯在小兒子身上了,一看見小五那張笑瞇瞇的臉,馮玉姜就說不出的高興,不知怎麼又有點心酸,想掉眼淚,多大的孩子,一離家就是六年?

  當媽的心裡,孩子到什麼時候那也是沒長大的孩子不是?

  旁的人看過了小五,眼睛不由得就往他後頭瞟。小五後頭跟著一個十分漂亮的年輕姑娘,就是……不像中國人。這下子,總算明白小六為什麼那樣說了。

  你也不能就說她是外國人,黑頭髮,白皮膚,大大的眼睛,苗條的個子,看上去像是個中國人,可就是哪裡有一種不太一樣的味道,尤其是一雙大眼睛,不像,像中國哪個少數民族的?

  馮玉姜倒是沒顧上看人家姑娘,小五出來一看到馮玉姜,就丟下行李車跑過來,一把把馮玉姜抱住了。馮玉姜本來身材就瘦小,小五隨他爸,高高大大的,馮玉姜叫他這麼一抱,就被抱得離開了地面,嚇得馮玉姜趕緊拍著小五,叫放下她。

  「你這個小孩!」馮玉姜叫兒子這麼一抱,不好意思了。想想小時候,她抱著胖嘟嘟的小五走路,累的兩隻胳膊疼,這一轉眼,她才到兒子胸脯了。

  「媽,我想你了唄!」小五還是那張笑瞇瞇的臉,說話動作都慢吞吞的。

  「想我了這不回來了?」馮玉姜拍著小五的背說。

  小五便一個一個叫家人:「爸,大姐,二姐,二哥,小六,都來接我啊?」

  「我們不是來接你,我們就是好奇心太大了。」傳慧擠著眼睛笑,小六跟唸唸聽了就咕咕笑個不停。小五轉臉一看,想起來自己還領著個姑娘呢。

  「那個,媽,爸,她是薩維娜。」

  薩維娜?聽名字就不是中國人嘍?起碼不是漢族人吧?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7 PM

第85章 餃子宴

  「媽,爸,她是薩維娜。」小五跟家人介紹帶來的姑娘。

  薩維娜?聽著真不像中國人啊。馮玉姜朝那姑娘笑笑,心裡還在尋思,說話她能不能聽懂呢?那姑娘早已經過來跟馮玉姜打招呼了:

  「阿姨好,叔叔好。」轉向其他人,笑著打招呼:「大家好,我是維娜。」

  馮玉姜一聽,一口的普通話,雖說帶了點軟軟的腔調,但聽著十分舒服順耳,這是中國人啊,外國人她中國話哪能這麼好!

  馮玉姜總算放心了,要是整天跟個互相聽不懂的洋媳婦比手劃腳,想想都好笑不是?

  一家人紛紛過來跟薩維娜打招呼問好,張羅著拿了行李上車。小五便叫陳東跟剛子:「大姐夫,二哥,來出苦力。」

  出什麼苦力?去取托運的行李。除了隨身帶著的行李箱,小五特別托運的行李好幾個大箱子,死沉死沉的,怪不得叫他姐夫跟二哥「出苦力」,剛子忍不住就抱怨:

  「我說小五,你有那麼土鱉嗎?咱國內現在什麼沒有?怎麼帶這老些子東西回來!」

  「什麼東西,這樣沉?」陳東也說。

  小五就笑瞇瞇的,他帶的行李,除了沒處理掉的衣物用品,還有給家人的那老些禮物,其餘就都是他那些書,還不就死沉死沉的?

  三個男的去出苦力,小六跟唸唸就忍不住開始「盤問」薩維娜了。

  「阿姨,聽你名字,不像是中國人啊?」唸唸。

  「怎麼會?」薩維娜說,「我姓薩啊!中文名字就叫薩維娜。」

  姓薩啊,小六跟唸唸對視了一眼,你看,這姓也稀少,這名也古怪,把咱們給誤導的。小六就高興地問:

  「姐,那你是中國人嘍?」只要還沒結婚,她還不能叫三嫂的。

  薩維娜就笑笑說:「我父親是美籍華裔,母親是葡萄牙人,根底當然是中國人。」

  噢,小六跟唸唸再對視一眼,原來是個香蕉啊!怪不得小六就說她「像中國人」,現在再仔細看看,總是有一些混血兒的特徵,皮膚比一般人顯得要白,臉的輪廓要明顯一些,眼睛更是顯得十分大。

  還好還好,小六就朝馮玉姜擠眼,不用擔心生下個黃頭髮藍眼睛的孫子了。

  小五他們取了行李來,大家一起動手裝好,上車回家。

  「媽,你不知道英國的東西有多難吃,我覺著我的腸子都給餓細了。」一路上,小五就拉著馮玉姜的手訴苦,「吃不飽飯啊!」

  「行啦,六年,難吃你怎麼還沒餓死!」前邊開車的剛子打趣他,「你就說你饞了就行了。」

  「誰說我饞了?我就是想家了,我想咱爸咱媽了行不?想家裡的煎餅、蘿蔔丸子、豆泡子,想媽做的油鹽卷子、紅燒鯧魚、韭菜餃子……媽你不知道,我覺著跟中國比,英國的吃食也就是填填肚子餓不死人。」

  「行啦行啦,你這是想咱媽了,還是想好吃的了?」剛子笑著繼續打趣他。

  「我全都想了!二哥,你整天吃著家裡的好東西,你當然不覺著。」快三十歲的人了,小五居然給了馮玉姜一個好委屈地表情。

  「走家就給你弄,管飽,怎麼能把咱小五腸子給餓細了。」馮玉姜拍著小五安撫他。馮玉姜、鍾繼鵬、小五和薩維娜,四個人一起坐的這輛車,一直都是她娘幾個說說笑笑,鍾繼鵬坐在前邊,就笑瞇瞇的聽他們說。

  ******************

  接風餃子送行面,這是當地人的習俗。出遠門的時候吃麵條,圖的是「條條順」的好兆頭,遠道回來家吃餃子,餃子不是要把口捏合上嗎,叫做「合口餃子」,意思是閤家團圓,再不分離了。這個跟旁的地方好像正相反啊,中國大部分地方,都是「滾蛋餃子接風面」的說法。

  小五回來家,頭一頓理所當然吃餃子,一家人齊大伙動手,傳慧跟小六、唸唸趕緊去擇韭菜,何小滿便跟周君梅一個去擇芹菜,一個去剁肉,家裡倒是有絞肉機,但是絞肉機絞出來的肉,怎麼吃著就沒有剁出來的有味兒。剛子的兒子小豆豆,又嚷嚷要吃蝦肉餡兒的,家裡沒準備鮮蝦啊,馮玉姜便叫保姆趕緊去自家飯店走賬拿一些,她飯店裡進的鮮蝦,都是很放心的。

  傳秀就去和面,包餃子的面,提前活好醒好,還要講究個揉勁兒,面要揉倒了,擀出皮子來才能筋道好吃。傳秀活好了面,陳東便說傳秀手上沒有勁,叫她去歇著,自己捲起袖子揉面。要說這陳東,這老些年的煤老闆,認真起來,身家恐怕比鍾家還要多的,瞧瞧他袖子一卷,揉起面來有模有樣的,一把好手。

  傳秀便搬了個凳子,坐旁邊看著陳東揉面。傳慧洗菜過來看見了,就取笑她:「大姐,你兩個老夫老妻的了,就別那黏糊了行不?你手藝好,去給烙兩張雞蛋皮子唄?」

  陳東揉好一團面,把面一拍,從容地反擊傳慧:「等孫軍來了,你再笑話你大姐吧。」傳慧聽了撇嘴,傳秀噗嗤一笑,站起來去烙雞蛋皮子,再細細地切碎,留著拌在韭菜裡做餡子。

  一家人都熱熱鬧鬧地忙碌著,連剛子跟傳慧家十三歲的嘟嘟都被抓了差,剛子去剝蔥、刮姜,嘟嘟負責剝蒜。

  馮玉姜跟鍾繼鵬,就閒下來了。小五挨著馮玉姜坐在沙發上,馮玉姜看著小兒子,怎麼看怎麼舒心。再看看一旁坐的薩維娜,免不了又有點小擔憂,這個洋媳婦,也不知好不好相處啊!

  小五、薩維娜陪著馮玉姜和鍾繼鵬,坐著說了一會子話,薩維娜看著大家進進出出的忙碌,便忍不住跑去廚房看看,這一看,包餃子吶,薩維娜來了興趣,便洗了手,過來要跟大家學著包。

  「阿姨,你真要學著包餃子?也是,你就得好好學,小叔最喜歡吃餃子。」唸唸坐在旁邊就說。

  「別聽她的,姐,我跟你說,包餃子一點也不難,你隨便學學就會了。」小六給薩維娜鼓勁,叫她拿個凳子過來,隨手捏了個皮子,笑嘻嘻地教薩維娜包餃子。其實說實話,小六自己也是個二把手,從小沒幹過幾回活,包得根本不咋地。

  薩維娜頭一個餃子包的,又長又瘦,放在面板上站不住,唸唸忍不住咕咕地笑,何小滿就說唸唸:「唸唸,你還笑,比你包的強多了。」

  「她那哪是包餃子,她是在玩面,粒粒皆辛苦你沒學過?」周君梅數落唸唸。

  薩維娜一走開,鍾繼鵬先問小五了:「小五,這個……就是你媳婦了?」

  「啊,是。」小五倒是十分大方。

  「我怎麼聽說又是美國人,又是葡萄牙人?你弄了個八國聯軍回來啊!」鍾繼鵬說著自己也笑。

  「她是美國籍,在英國念的書,有一半葡萄牙血統。」小五說,「爸,你不能歧視國際友人啊,再說她爸可是中國人呢,老祖先都是中國人。」

  「媽媽的,我啥時候說歧視她了。」

  馮玉姜推了鍾繼鵬一把,問小五:「跟你一塊上學的?也學醫的?」

  「嗯哪,搞兒科的,這回跟我一塊回來,就在同一家醫院工作了,收到邀請了。」實際情況是,小五收到醫院聘請之後,跟人家說,我還要帶個兒科博士來,行不?人家一聽,這還帶買一送一的?好事啊!

  「這姑娘,中國話說的倒蠻好。」馮玉姜說。

  「那當然,我修兒科學位認識的她,那時候她中國話還不行,打小沒在咱中國長大,就會講幾句漢語口語。」小五說著就笑嘻嘻地靠在馮玉姜身上,說:「媽,你知道不?她先追的你兒子,我就跟她說,我早晚要回家去,你要是能把中國話學好,我就帶你回我家。這不,她跟著我學了兩年的漢語。」

  「啥時候結婚呢打算?」鍾繼鵬問他,「早點說家裡好給你們做準備。」

  「等等再說吧,才工作呢我們。」小五笑,「爸,你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都有了,不用著急的吧?」

  趕到下午,鍾傳強跟孫軍、陳晉先後趕回來了,餃子也包好了,韭菜餡的,豬肉芹菜餡的,蝦肉餡的,熱熱騰騰上了桌。一家人團團圓圓地吃了個餃子宴。可也算不上真到齊了,陳思還在外頭留學呢。

  馮玉姜想,等陳思再回來,咱一家人就都齊全了吧!

  ******************

  晚上睡覺,馮玉姜都已經睡下了,鍾繼鵬卻在那兒翻過來翻過去,老一陣子沒睡,興奮。他一興奮,他就騷擾馮玉姜。

  「我說,你睡了?」

  「嗯。」

  「睡了還答應著?先別睡,跟我拉拉呱。」

  馮玉姜沒好氣地說:「你不睡覺你又什麼事?」

  鍾繼鵬說:「我尋思啊,這人吶,真就是個命。你說咱兩個,我是小學文化,你呢,你上了幾天燈學,連正經學校都沒上過,你再看看咱家小孩,兩個大學生,一個博士,一個大專,這還不算女婿、兒媳婦,還真是沒少給咱老鍾家長臉。」

  馮玉姜呲吧他說:「半夜不睡覺你算這個!孩子他又不笨,如同一粒豆子,你給他土給他肥種下去,他自己願意使勁,他就能長好。再說,咱傳秀,咱剛子,數他兩個文化低,比他幾個大學生混的哪裡差?」

  馮玉姜心裡說,上輩子他幾個孩子,還不都是苦命?當爹娘的不長進,眼光短,就難免影響到孩子了。

  「也不是這麼說,你看我哥家四個孩子,都沒給他上學唸書,傳軍還好一點,這些年咱家也拉他不少,也算是從苦日子裡脫出來了。可你看剩下的三個,一個個都混成什麼樣了。我哥啊,自己不長進,本身也是個瞎命。」

  鍾繼鵬這琢磨了半天,得出的結論就是:他命好。

  馮玉姜沒有了睡意,想起鍾老大家兩口子的做派,便說:「這人哪,根不正,秧不正,結個葫蘆歪著腚,你老大家幾個孩子,都叫他兩口子教的,一點出息頭都沒有,心眼子就不正,心思都沒用在正幹上。」

  「就說這話啊,這眼下老了老了,除了傳軍有時還過問一下,兒女都沒有問事的,話說回來他兩口子對得起傳軍嗎?八月十五我回去上墳看到他,哼哼歪歪的,腰都彎到地上了。怎麼說也是我一個娘的,我氣他,我又真有點可憐他。」

  鍾繼鵬才這麼叨咕,沒多久,傳軍打來電話,說他爸病了,恐怕不行了。怎麼說也是一母同胞,鍾繼鵬聽了就有點火氣。

  「怎麼就不行了?你爸也才就七十露頭的人,要是有個小病小災的,該給看給他看看。」

  電話那頭鍾傳軍說:「看過了,胃癌,醫生說發現的太晚了。」

  這些年,從鍾母去世,鍾繼鵬跟他老大家幾乎就沒什麼接觸,你也不能說他斷來往了,四巧結婚,二孬生孩子,鍾老大家的都來對馮玉姜家說了,但凡她家有要花錢的事,都會來通知一聲:哎,該你家花錢了!

  馮玉姜這頭呢?孩子多,要花錢的事情也多,傳強結婚的時候,顧念著畢竟是親兄弟,倒是想叫鍾老大家喝喜酒的,可巧傳秀回來了,鍾老大家的一張賤嘴,把陳東給惹了不說,完了她還到處去講傳秀的事,說瞎話,鍾繼鵬一生氣,就沒再叫他家。

  不叫他家喝喜酒,就不用花錢啊,正合了鍾老大家的心意,她還有了理,你看看,他家兒子結婚他沒通知我,不是我不想去。

  那往後兩家基本上就沒再來往過。

  可農村就這樣,兄弟不睦的,喜事不動,無所謂。可喪事不一樣的,死人為大,人都死了,你不能再說他怎麼怎麼不好,就算不和睦,到臨了了,一般也會去看望一下,或者送殯時去吊個喪什麼的。

  鍾繼鵬一聽,他哥胃癌沒幾天了,便還是決定去看看他。鍾繼鵬也沒叫旁人跟他去,就自己晃蕩到鍾老大的病房去了,在縣醫院呢,傳軍是個長情的孩子,拿錢把他爸給送到醫院來了。

  鍾老大歪在病床上,像抽了筋似的萎頓著,傳軍跟著忙前忙後,鍾老大家的縮在病床邊,居然正在「安慰」鍾老大。

  「就是這個病,你有什麼法子呢?花錢沒有用的事。幸好是兒女都長大成人了,你也算安心了,這要是兒女都沒成人,你叫我可難辦了。」

  鍾繼鵬一聽,媽媽的,他哥到底倒了哪八輩子的霉,怎麼攤上她這個貨!鍾繼鵬就氣得問傳軍:

  「你們就不能瞞著你爸?人就是那一股子勁,你跟他明說了癌症,他那股勁就一下子洩了,不死也叫你們嚇死了。」

  鍾傳軍一臉為難,說:「本來醫生背著他說的,可我媽一腳出了醫生的門,就跟我爸全都說了。」

  鍾繼鵬一聽,得,這還不明擺著嗎,鍾老大家的,那就根本沒拿男人當回事,兒女都養大了,要死你放心死去吧!

  媽媽的!鍾繼鵬忍不住又罵了一句,再問傳軍:「二孬三壯呢?四巧呢?都躲哪個鱉窩去了?」

  傳軍說:「二孬自己都混得吃不上飯,不往人上走,三壯倒是來過,只說自己是招贅出去的,管不著。四巧……來過了,回去幹活去了。」

  鍾繼鵬那個氣呀,這都入冬了,她回去幹什麼活?正所謂父不慈,子不孝,你看這一家人弄的。

  從查出來胃癌,前後只過了十九天,鍾老大就死了,還是傳軍出錢,匆匆把他爸送下了地。鍾老大家的一個老太太,跟傳軍媳婦也沒處好,自己住著個舊房子,也不知再能蹦躂幾天。

  「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你看她死了男人也不哭不喊的,這回成了聖人了,保準蒼蠅不叮蚊子不上的。」鍾繼鵬罵鍾老大家的,意思就是,她往後肯定沒人理了。

  然而鍾繼鵬自己心裡卻添了心思,什麼心思?他在醫院裡倒是聽醫生說了,胃癌這東西,它有家族遺傳性啊!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8 PM

第86章 小手術

  鍾老大胃癌死了,卻讓鍾繼鵬添了心思,他在醫院裡倒是聽醫生說了,胃癌這東西,它有家族遺傳性啊!

  要問鍾繼鵬如今最怕什麼,那還不明擺著,怕死唄!日子這樣好過,他當然想好好的過下去,再過上個三五十年也不嫌多,千萬不能給他也弄出個什麼癌字頭的病。於是,鍾繼鵬一回來家,就積極地操忙著要去好好體檢一番。

  「咱也都六十多歲了,這個可不能馬虎。」鍾繼鵬跟馮玉姜說,「咱兩個,都去好好查一查,查查放心。」

  「上一年不才被山子叫去體檢過嗎,啥事也沒有,好好的。」

  「上一年是上一年。不好好檢查一下,我心裡膈應的慌。」

  雖說家裡日子好了,但馮玉姜跟鍾繼鵬,基本上還是農村人那一套習慣,沒病沒災,去醫院幹什麼?如今鍾繼鵬不安心,拉著馮玉姜要去好好檢查一下,馮玉姜想想,年紀反正大了,也就同意了。兒女都各自忙,他兩個也沒值當跟誰說,就自己去了。

  這一查不要緊,鍾繼鵬除了說血脂有點高,叫他飲食上注意些,然而馮玉姜就沒那麼輕快了,醫生拿著報告單翻來翻去,叫馮玉姜:

  「有一個檢查沒做好,再去補充查一下吧!」

  醫生便寫了張龍飛鳳舞的單子,叫了個護士,帶著馮玉姜去檢查了。鍾繼鵬跟著出門走了幾步,又自覺折了回來。

  「她怎麼回事?」

  醫生一邊看著報告單,一邊問:「她年輕時得過肺病嗎?肺結核啥的?」

  「沒啊,根本沒有。」鍾繼鵬斷言。

  「左肺有塊鈣化灶,應該是以前有過肺結核,或者長期慢性肺炎之類的。」醫生敲著報告單說,「你們這一代人,過去年代身體往往受了虧,有點小症狀也不注意,年輕時候抵抗力好,硬抗過去了。打個比方,這個鈣化灶,就好像你身上長個瘡,你沒感覺,你也沒治,它自己慢慢好了,結果留了個疤在那兒。」

  鍾繼鵬一聽,肺上長了疤,年輕時受的虧?就跟著問:「這個怎麼弄?用住院不?」

  「這個問題不大,注意保護肺,沒有旁的症狀倒也不用治療。」醫生說著,忽然口氣一轉,說:「不過B超結果,她腸子上長個小瘤子,恐怕有點麻煩。」

  鍾繼鵬愣了愣,忽然就指著醫生的額腦門,罵道:「媽媽的,你說話大喘氣啊,長瘤子了你不早說?你哪那老些廢話?」

  醫生叫鍾繼鵬這麼一罵,臉色僵了一下,看著鍾繼鵬那張閻王臉,倒也沒敢吱聲。

  真是分不清重點!鍾繼鵬站起來煩躁地轉了一圈,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問醫生:「是不是癌?」

  「就是有個腫瘤,也可能是良性的,就算是惡性的,發現的早,還很小,也還能治。」

  「她也沒說哪兒不舒坦啊!」鍾繼鵬說。

  「早期可能感覺不到症狀,再說,這不還沒確定嘛!」醫生小心地看著鍾繼鵬說:「要等著做病理。」

  「那你還不趕緊的?」

  醫生便說:「剛才不是叫她去了嗎?三天後才能拿到病理報告。」

  從醫院回來,鍾繼鵬就更添了重重的心事。媽媽的,怎麼出了這個事?

  跟小六說?跟傳秀說?她兩個倒是離得近呢!不行,她兩個沒出息的,肯定憋不住要哭,她一哭,她媽就知道了。跟傳強說?他是老大,應該跟他說,可鍾繼鵬反過來又想,跟他說,檢查結果沒出來有個屁用?傳強再一著急,給說漏了怎麼辦?

  找小五?也不行,他搗鼓的是心外科,給心臟動刀子的,還不是跟著乾著急?鍾繼鵬忽然就有點生氣,你說小五,你學的什麼心外科,你就不能學個胃腸科?

  少來夫妻老來伴,鍾繼鵬現如今覺著,兒孫滿堂,家業興旺,正是要享福的好日子,你說這老來伴要是去了一個,那不是太……媽媽的!

  鍾繼鵬一個人默在心裡,就開始暴躁起來,連他最疼的小孫子,就是剛子家的豆豆,都叫他莫名其妙呵斥了一頓。

  馮玉姜旁邊看著鍾繼鵬發煩,從醫院回來的第二天晚上,馮玉姜臨睡前忽然就問鍾繼鵬:「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怎麼地呀,醫生說你肺不好,要注意。說是年輕時有過肺病,自己抗過去好了的,你不知道。」鍾繼鵬便這樣說,「兒女都大了,剛子管事怪能行的,你把莊園啥的都交給他吧,老了誰還那樣賣命。」

  超市、飯店、水晶生意,早交給了剛子,馮玉姜自己如今就管著晶玉莊園。

  「真沒事?那還不睡覺。」馮玉姜說著往下躺進被窩,心裡說,我如今六十四了,上輩子我六十八死的,好幾樣病呢,你尋思我猜不到?

  ******************

  鍾繼鵬到底也硬氣,自己硬憋了三天,也沒跟誰吭聲,自己悄悄跑到醫院拿報告去了。病理室管事的是個中年婦女,聽到他要拿馮玉姜的檢驗報告,慢吞吞地進了旁邊一間屋子,慢吞吞地去檔案櫃上翻找,再找了個本子出來填記錄,氣得鍾繼鵬差點又要罵娘。好容易那婦女把報告遞給他了。

  鍾繼鵬接過來,自己沒看,就問那個婦女:「是癌不?」

  「良性的。」那婦女說,「去給醫生看看。」

  鍾繼鵬就覺著渾身繃著的勁一下子就散掉了,從脊背散到了胳膊腿,他乾脆走到門口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子,才懶洋洋站起來,去掛號找醫生。

  「良性的,恭喜了。」醫生盯著報告說,「不過建議還是盡快手術切除吧,這種瘤子,時間長了會惡變。」

  鍾繼鵬拿著那張報告,一路晃悠著走了家,一進門看見小六,就吩咐小六:「給我打電話,把他們全都叫回來。」

  小六就問「叫誰回來?」

  「你哥你姐他們,都給我叫回來。」

  小六撓撓頭,這突然一下子,怎麼叫?三哥還在上海,二姐跟姐夫還在省城,大哥好像還在開會,總得要一個一個來到啊!小六忍不住就問:

  「爸,叫他們回來幹嘛?今天回不來啊!」

  「回不來?回不來就叫他別回來了。」鍾繼鵬牛氣哄哄地說,「你媽差點就死了,你叫哪個回不來,往後都別再回來了。」

  好傢伙,就這句話,差點沒把小六嚇壞了。好在才上午時分,趕緊打電話吧!

  鍾繼鵬吩咐完小六,便進屋去找馮玉姜,把報告往她面前一伸,說:「看看,看看,你自己看,就說你沒事的吧?」

  馮玉姜接過來看了看,便隨手放在一旁,說:「有事我也不怕它,順其自然。」

  「你不怕我怕。」鍾繼鵬沒好氣地對馮玉姜說,「說真的,你要是弄上那個啥病,真甩手一走,剩我一個人,拉呱捂腳的都沒有,兒女再好,錢再多,能頂個什麼用!年輕的時候整天過苦日子,到老享福了,怎麼也不能叫人說咱沒有享福的命。」

  等到鍾家的孩子都聚齊,也到吃晚飯的時候了。鍾繼鵬扶著酒瓶子,另一隻手把那報告往桌子上一拍,說:

  「你一個一個的,忙吧忙吧,你媽差點就活不成了。」

  傳強嚇得趕緊拿過報告,看了看,遞給小五,小五也看了看,說:「爸,媽,這個不礙事,不用緊張,就是個簡單的手術。」

  其他人一聽見手術兩個字,難免還有點小緊張,等到把事情都弄清楚了,便趕緊操忙著叫馮玉姜住院手術。在縣醫院的話,一個一個都說條件有限,不放心,小五便建議去上海他那個醫院,可馮玉姜又不願跑那麼遠,按醫生說,也不是啥疑難手術不是?最後商議了下,決定還是在當地的市醫院,但主刀的醫生,小五出面從外頭大醫院請來,他們幾個兄弟姊妹總算同意了。

  兒女們七嘴八舌商量手術的事,鍾繼鵬繼續喝他的酒,等到他倒第三杯的時候,馮玉姜伸手奪過酒杯,說:

  「還喝,喝死你算了,自己血脂高不注意,人家醫生沒跟你說要戒酒?」

  鍾繼鵬咧著嘴笑,說:「醫生那玩意,不能不聽,也不能全聽他的,那些子坑人的玩意,差點沒把我坑死。」

  一桌子人聽見了,便瞅瞅小五笑,小五摸摸鼻子,自己也笑。

  從小五生下來,馮玉姜這算是頭一回住院,總覺著自己身體很好,感覺哪兒都好好的,卻攤上了一場手術。

  這樣一個大家庭,即便父母年紀大了,文化比兒女低了,也總是一個家庭的核心,維繫著整個大家庭呢,如今媽生病了,住院手術了,平時一個個忙得不見人影的,便全圍著不肯走,馮玉姜總算體會到了兒女多的福利來。

  手術十分順利,等馮玉姜被推出了手術室,等在外頭的兒子兒媳,閨女女婿,家孫外孫,便都紛紛圍上去,一邊小心地看著馮玉姜,一邊跟著手術車往前走。馮玉姜是全麻,手術剛過,還沒醒呢!鍾繼鵬落在了後頭,倒背著雙手,不急不慢地跟著前頭一團人,心裡又樂呵起來了。

  想他鍾老四,是個男人啊,到底沒叫這個事嚇慫了不是?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8 PM

第87章 六十六

  蘇北魯南一帶,有著過雙壽習俗,六十六,八十八,九十九。裡頭少了個七十七,當地大多數地方不過七十七歲,而是過七十三。

  而這些習俗,跟吃是密不可分的,七十三,吃條鯉魚竄三竄,寓意老人還能再過三十年;九十九,吃隻狗,兒女給老人買狗肉吃,寓意福壽長長久。

  馮玉姜手術後在多方監督下,很是認真地修養了幾個月,眼看著過了年,她該過六十六了。說是六十六,都是要提前一年過,老話說雙壽是道坎,過去年代留下的這個風俗,過去的人,營養不好受罪辛苦,壽命低,六十六歲已經是需要小心的年紀了,提前過個壽,好叫老人順順利利過了坎,健康長壽。

  因為馮玉姜這回虛驚一場的病,經歷了這場手術,鍾家一合計,咱媽這個六十六,必須得好生地過。

  六十六,吃閨女一塊肉,這六十六,出錢出力就是閨女的,兒子們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來湊熱鬧,也說混吃混喝。馮玉姜家的閨女,小六還沒出門子成家,照規矩不算,剩下都是傳秀、傳慧的事了。

  姊妹兩個,按風俗每人割了六斤六兩肉,帶了白面,帶了那老些好酒好菜,一大早就來了。六斤六兩肉,說起來不容易割的正好,鄉間也說了,能多不能少的,姊妹兩個便多多的割了肉,說呢就說是六斤六兩。

  一大家人便都來動手,弄飯的弄飯,炒菜的炒菜,收拾了一大桌子的菜,然而這一桌子菜,誰都可以吃,卻都不叫馮玉姜吃。她的飯菜,今天有規定的。

  「可別包大了,大了她一頓吃不了,那可就不吉利了。」

  「爸,你就擎好吧,保證小小的。」傳秀一邊擀皮子,一邊跟傳慧說:「他二姨,你那個肉,千萬切小小塊,可別給大了。」

  「大姐你放心吧,我保證給她切的,跟那菜葉一樣薄。」傳慧那個下廚的手藝,也還是過得去的,便把那肉小心的側刀片成薄薄的片,再切成小片。

  過六十六的規矩便是這樣了,閨女買肉買菜,給爸媽包六十六個餃子,炒六十六片肉。並且這些子東西,要壽星一頓全都吃光,吃光了,就說吃不足過不夠,能夠健康長壽。

  反過來,要是遇上個拙貨,餃子包的大了,六十六個啊,再加上肉,壽星一頓吃不掉,據說是十分不吉利的,鄉間老頭老太們能給你講一串子佐證,那誰誰,六十六餃子沒吃下去,沒到一年就死了,一頓撐死了的!還有那誰誰,六十六的餃子包太多了沒吃光,才過多長時間,叫閨女給撐死了吧……

  所以,這六十六的餃子,都要努力包的小小的,那就是越小越好,誰敢冒著把爸媽「撐死」的風險?不過小歸小,你還得包的有模有樣,有肉有菜的。這就要考驗閨女的手藝了。

  那有人要問了,那沒有閨女的人家,他咋辦?所以當地認乾閨女的就多啊,過壽、喪葬,好多習俗是離不開閨女的。真要連個乾閨女都沒有,侄女、孫女、再不就兒媳婦,也得有人給包,要知道,六十六在當地,算是一件大事情。

  旁的人上桌開飯,馮玉姜那一份飯菜也端上來了,兩個小巧精緻的小花碗,上頭喜興的紅壽字,碗裡都是多半碗,一個碗裡是餃子,比人家那火鍋餃子還要小,只有花生米那麼大。另一個碗裡是炒肉片,手指頭大的片兒,薄薄的,配著蔥花和蒜片兒,也才半碗。

  「六十六個餃子,六十六塊肉,媽,請開吃!」

  馮玉姜看著兩個碗,笑著說:「就這麼多?你們這是不打算給我吃飽啊!」

  一桌子一人就嘻嘻哈哈地哄笑。傳慧說:「媽,就是叫你吃不飽。」

  「媽,吃不足,過不夠,你少說再過上五十年的。」傳秀也說。

  「再過五十年,我算算,哎呦,一百一二十歲了,那不成老妖怪了?」

  馮玉姜這一說,大家又忍不住笑起來。

  馮玉姜端起碗來,輕巧地把餃子和肉全吃了,滿桌人便拍著手笑,又叫她再吃點旁的菜。不能真叫壽星餓著吧?

  「奶奶六十六,再等兩年咱爺又該過七十三了,吃鯉魚,竄三竄。」唸唸在那兒剝著大蝦,笑嘻嘻地說:「我要去弄兩條肉狗來養著,留著爺跟奶九十九的大壽,殺給咱爺咱奶吃。」

  「有出息。」剛子打趣唸唸,「唸唸,你跟你那個當局長的爸學好了,會拍好話,你還是到時候買狗肉吧,等你養狗,你爺你奶還不知怎麼養你的呢!」

  鍾繼鵬聽了不免樂得大笑,大家也跟著好笑。

  「媽,你這回有病,也怪叫人擔心的,我看,你把勞心勞力那些生意,都交給剛子管吧,可不能再這樣操心了。」傳強這話,算是代表其他人說的了。

  「旁的事我這幾年本來就沒管了,就是咱那個莊園,我還是留著吧,我喜歡它,往後我跟你爸,大約就常住在莊園裡了。咱在鄉下過了大半輩子,習慣了,還是看著那莊稼果木,看著那小雞小鴨,心裡頭舒坦,飯都能多吃一碗。」

  大家這麼一聽,也行啊!莊園環境好,也有得力的經理在管著,馮玉姜反正也累不著。

  「趁著你們大家今天都在,我跟你爸就說點家事。如今咱家,到底有多少家產,值多少錢,我還真沒去細算過。」馮玉姜說,「咱家六個孩子,不分大小,不分兒子閨女,你幾個將來就平分,都有份才對。」

  按當地風俗,閨女一般是不跟著分家產的,嫁妝之外,娘家不管有多少錢,都跟閨女沒關係。即便是兒子,有些人家弄點家產,一碗水端不平,偏心哪個兒子,或者偏心給了孫子多的那家,為這個,動不動親兄熱弟鬧起來,叫外人看笑話。馮玉姜跟鍾繼鵬私下說,咱家的孩子,不能那樣的。不過她覺著還是把話說開在早頭裡的好。

  傳強是大兒子,聽了便說:「媽,你這話說的也太早了,有你二老管著呢,咱說這個幹什麼!」

  鍾繼鵬接過來說:「就是先這麼說說,那些子飯店商舖,你媽大半輩子弄起來也不容易,不能真給分了,照樣要管得好好的,你兄弟姐妹六個,有利潤六家子分就行。」

  剛子現如今管著鍾家的產業,他就說:「這也是我的想法,雖說是咱自己一家人,也還要講究一下,我正打算做個整體的評估,咱們按股來。」

  陳東便在桌子底下悄悄抓住了傳秀的手,說:「爸,媽,說句實話,我跟傳秀實在也有點產業,用不著,留著給弟弟妹妹吧。我要是缺了,你給我多少我都接著,我又不缺,我們兩個再從你這裡拿錢,要叫人笑話了。」

  陳東這話說的實在,他的家底子,估摸著只能比鍾家多,當然就不會再從鍾家拿一份錢了。

  「還有我。」小六笑嘻嘻地舉著手,跟學生上課回答問題似的,「媽,你知道我,我跟大姐不能比,不過也算可以了。」

  馮玉姜當然知道,小六的生父,雖說算不上多大的富豪,家底子還是有的,不給閨女,他能給誰?房產、公司早轉到小六名下了。

  「那不行,你是老小,再說你還沒結婚,誰不給,也不能少了你的。」馮玉姜說,「我也沒叫你們現在就分不是?各家日子過得好好的,我就只這麼隨口一說。」

  「合著就我們幾個窮啊!」傳慧笑著說,「不能歧視啊,咱媽咱爸貼補咱們都不少了。」

  「媽,有你們二老撐著,我們哪家也沒困難過,往後的事,往後再說,你就不要早早的多操心了。」傳強這麼說。

  看著兒女這樣,鍾繼鵬高興,馮玉姜也舒心,這些孩子,從苦日子裡過過來的,只要心眼子立得正,當父母的也就放心了。

  「你們都不要錢是吧?我要啊。」小五一本正經地說,隨即就憋不住咧嘴笑了,他看看身邊的薩維娜,說:「爸媽,我們打算結婚了,給家裡添添熱鬧。」

  要結婚了?馮玉姜跟鍾繼鵬就都說好,小兒子結了婚,用莊戶人家的話說,又完成了一樣任務。

  小五說完,隨即就換了一副表情,笑嘻嘻地對其他人說:「大哥大姐,二哥二姐,我要結婚了,紅包給準備的大大的,小了的不行。——小六,你說當老小真好啊,我結婚,他們全都得貢獻紅包,等你要嫁出去,我也得給你包一個大大的。不過看你這樣,又醜又凶,不知道嫁不嫁得出去啊!」

  小六撅著嘴,便氣得拿筷子去打小五。

  「誰說的,追小姑的人有一個排。」唸唸跟著湊熱鬧,打抱不平呢,轉頭又跟小六說:「小姑,別太挑了,把那個排長挑出來就行了。」

  小六跟唸唸年齡挨得近,平時十分要好,說是姑侄,開玩笑卻是正常的。小六就作勢要去擰唸唸,唸唸笑著趕緊躲到馮玉姜後頭去了。小六撇撇嘴,她才多大?她又不急,蹲在爸媽跟前的日子多好!

  鍾小五的婚禮,是中西合璧的,他兩個年輕人說中式婚禮有意思,但又忍不住想穿婚紗,女人嘛,怎麼能不喜歡婚紗呢?便訂了婚紗,也做了中國傳統的新娘裝,結婚儀式按當地風俗來,到鄉下鍾家老宅舉行。卻在薩維娜父母親朋的希望下,回城要再搞個西式的婚禮。

  這麼一來,整個婚禮就太熱鬧了。

  春暖花開天氣好,還是中國人落葉歸根的意識,頂小的兒子了,按鍾繼鵬的想法,小五的婚禮回到鍾家鄉下的老宅舉行。老宅經歷了這許多年的時光,卻叫傳軍給維護的很好,看不出破敗,卻獨有一種古樸,鍾家便又好好收拾了一番,很是齊整。

  沒有紅棉襖紅棉褲,那一套如今即便是在鄉下也不興了,新郎子是工整的中山裝,新媳婦則是傳統的鳳仙裝大紅禮服,裙子拖得長長的,在老宅門口下了車,傳慧的兒子嘟嘟,跟剛子的兒子豆豆,便使足了勁地撒麩子,鞭炮禮花把整個小村子都炸得熱熱鬧鬧。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09 PM

第88章 完結篇

  秋日的陽光暖暖地照著,陽光下那一片好大的莊園,安閒而恬美。田園之間,錯落的分佈著一處處青磚青瓦的古樸小樓,周圍是成片的菜畦,花木。銀杏落了葉,柿子也落了葉,偶爾剩下幾片焦黃的葉子在樹上招搖,一個個橘紅的柿子掛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稻田,莊稼地,拉秧的絲瓜和扁豆架,映襯在清爽的藍天下。

  「快看快看,這是什麼花?」

  幾個小孩子圍著一片田地的黃花,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有的就跑進花田里摘花,後頭的幾個大人也跟著討論起來。

  「是野菊?」

  「野菊花朵哪有這麼大?葉子也不像。」

  「非洲菊?」

  「肯定不是,非洲菊哪能都是這樣黃顏色的?估計就是一種菊花吧?」

  「這是茼蒿花。」有人笑著插了一句。看花的那幾個人轉過身來,便看見是一個估摸五六十歲的婦女,後頭還跟著個魁梧壯實的男人,頭髮已經斑白了,看樣子是一對老夫妻。

  遊客看那女的,穿著一件灰綠色的寬鬆大毛衣,配著煙灰色的絲巾,黑色褲子,腳上一雙跟腳的布鞋,沾著些爛泥,手裡還挽著個籐編的籃子。

  「茼蒿花?我們都吃過茼蒿,還真不知道茼蒿會開花,這茼蒿花還挺好看的。」一個遊客說。

  「茼蒿也是菜,各種菜的花,不是都應該開在春天嗎?」一個小孩問。

  「春天也開。茼蒿春天秋天都能種,春天種了,秋天便能開花;眼下這時節種了,到明年春天才能開花。」那婦女笑笑,問幾個小孩:「想吃糖球嗎?」說著從籃子裡抓出一把紅艷艷的糖球,送給幾個小孩子。

  「糖球?噢,就是山楂啊!」幾個小孩子嬉笑著接過糖球,說:「謝謝奶奶。我們正要到那邊的柿子林摘柿子。奶奶你也去摘柿子嗎?」

  「要去啊。那邊的柿子,你揀圓的摘,圓柿子摘下來就能吃,扁的那種不要摘,是澀的,澀得你拉不開舌頭,要攬過了,去了澀才能吃。往柿子林後邊走,還有一大片冬棗,紅紅的,甜著呢!」那婦女笑著說。

  一個遊客就問:「這莊園挺好玩,剛才我們還去河灘撿鴨蛋了。您也是來遊玩的?」看她裝扮,不像是遠來的遊客,但看那氣質,又不像普通的農婦。

  「我呀,我就是這地方的人。」

  「走吧走吧,我昨晚下的那蝦籠子還沒起呢。」後頭那老頭催著說。

  那婦女就笑笑,兩人一起走了。一個年輕的服務員遠遠地跟著那兩夫妻,經過的時候,一個遊客就問了一句:

  「剛才那誰呀?」

  「那個呀,那是我們馮總。」服務員抿著嘴笑,「這個莊園,就是她一手辦起來的。」

  「噢,我聽說過,這莊園就是個普通農村婦女辦起來的。」遊客說。

  馮玉姜跟著鍾繼鵬,到河邊起了蝦籠子,眼下深秋水寒了,不好跟夏天那樣下河去拎,鍾繼鵬便在下蝦籠子的時候,栓了跟細繩子,繫在石頭上壓著。他找著石頭,解開繩子一拽,把那蝦籠子拽了出來。

  鍾繼鵬看看蝦籠子,說:「怎就這一點兒?都是些子小貓魚,就幾個蝦。這河裡的魚都快給人逮絕種了。」

  「你那個籠子下的地方不好,逮不到蝦,別賴魚蝦絕種了。」馮玉姜說他。

  「喂貓都不夠,不賴要了。」鍾繼鵬氣惱地把蝦籠子裡的兩捧小魚蝦又扔回河裡,說:「咱去抓個秋雞子,晚上炒了吃,咱自己炒,那些個廚子擱調料太多,都不好吃了,好好的小雞叫他們糟蹋了。」

  秋末頭,當年的那個小公雞,也就大半斤,大的也就七八兩沉,鐵鍋裡多多的花生油,小火乾炒,炒到骨頭都在鍋裡啪啪地炸,雞肉是噴香滑嫩,連骨頭都能嚼吃了,小公雞骨頭嫩嫩的,一嚼就碎,他兩個這年紀,好吃還補鈣呢!

  鍾繼鵬便招手叫跟著的那個服務員:「過來過來,丫頭,你幫我把這個蝦籠子拿回去。我抓秋雞子去。」

  鍾繼鵬興沖沖去北邊林子裡抓雞,馮玉姜便順著地頭上那一腳寬的小路,走過一片菜地,隨手拔了個蘿蔔,尋思著等會子一塊炒雞吃。蘿蔔放到籃子裡,蘿蔔櫻子便隨手丟回地裡,爛在地裡能做肥料的。

  這要是擱在過去,蘿蔔櫻子一根也不撂,醃鹹菜,炒豆渣,都是當菜吃了。馮玉姜看著扔掉的蘿蔔櫻子,心裡又覺著可惜,便尋思著,明天叫人弄幾隻兔子來養養。

  她又想起來,明天是星期六,恐怕家裡哪個兒女會來,索性又多拔了幾個蘿蔔,再繞到冬棗林子裡頭,多多的摘了一滿籃子的冬棗,這冬棗,豆豆最歡吃了。自家的冬棗,不會有那些子殘留農藥啥的,最放心了。

  馮玉姜拎著滿滿一籃子的東西,走了一段路就有些吃力了,便乾脆找了塊乾淨的草坡坐了下來。鍾繼鵬拎著一隻蘆花小公雞回來時,便看到馮玉姜坐在那兒曬太陽。

  「走吧?」鍾繼鵬遠遠地喊了一句。

  「歇一會子。」

  「幾個蘿蔔,一把棗,你難不成就拿不動了?」鍾繼鵬說著走過來,拎起籃子,「走啊?回去再歇。」

  馮玉姜說:「坐一會子的。」

  鍾繼鵬索性擱下籃子,把那小公雞拴在小樹棍上,也在一旁坐了下來。有人打電話來,好像問了什麼事,馮玉姜交代了幾句。

  「這事情你都找趙經理,不用來問我了。」馮玉姜說,「秋收的賬目,遊客採摘帶走的賬目,專人記清楚就行。」這莊園裡的水果,遊客在莊園裡,是盡著吃的,不要錢,遊客來到吃住花錢,這點自產的水果根本就不必算了。

  馮玉姜掛了電話,跟鍾繼鵬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些子家常,她瞇著眼睛看著太陽,天已經下晚了,再過一會子,太陽就該西落了。

  馮玉姜想起上輩子,也就是這個時節,她正吊著一口氣躺在病床上呢,想著想著,她就恨恨地瞥了鍾繼鵬一眼。

  「我這陣子做夢呢,我夢見我死了,夢見你害死我。」

  「胡扯八道,亂鑽暈,吃飽了撐的你。」鍾繼鵬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浮土,說,「這陣子記性不好,光忘事兒,昨天弄個捉家雀子的網,也不知叫我扔哪去了,我剛才找半天沒找著。我還夢見我老年癡呆症,你把我扔溝裡了呢!」

  柿子熟了,柿子林裡一群群來偷嘴的家雀子,鍾繼鵬這兩天叫人弄了網來,說要逮家雀子燒了吃。這下可好,連網都弄沒了。

  馮玉姜聽了就笑著說:「找不著活該,家雀子也是個生靈,你逮它做什麼。」

  遠遠的,馮玉姜看見小六往這邊跑過來,那麼大的姑娘了,蹦蹦跳跳的。後頭更遠的還跟著一個,馮玉姜老遠地瞧著,是陳晉。

  「媽,我圍著園子找了你一圈。」小六跑到跟前,伸手就從籃子裡摸了個冬棗,擦都沒擦,就送進嘴裡吃了。

  頭兩天才下過雨,倒也很乾淨,馮玉姜便沒去管她,由著她吃。陳晉走到跟前,瞥了小六一眼,一張表情淡漠的臉上有著不贊成。

  「洗都沒洗你就吃?」

  「多管閒事,媽剛從樹上摘的,乾淨著呢。」

  馮玉姜笑笑,問:「你兩個怎麼一塊來了?」

  「我要出差幾天,就想先來家看看。」小六嘴裡吃著棗,含混不清地說著,「陳晉是被我抓差的,叫他送我回來。」

  要說小六,駕照都拿了幾年了,愣是沒敢開過車。據說她也想開過的,結果陳晉在她開車前跟她說,恭喜馬路殺手開業了,小六嚇得自己從車上跑下來,真不敢開了。

  小孩子沒個定性,容易分神,馮玉姜還真不願情小六開車。

  「我忙得要死知道不?我才不是被你抓了差,是有的人分不開身,送不了你,專門拜託我的。」陳晉說著沖馮玉姜眨眨眼,「姥姥,咱家這兩年都沒喜事了吧?」

  馮玉姜一聽,這意思,小六談戀愛了?陳晉認識?

  「媽,你聽他瞎說。」小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從馮玉姜手裡拎了籃子,說:「媽,我想吃地瓜粥了。」

  「吃地瓜粥?地瓜還沒開始收呢!」馮玉姜說,「你自己去找你傳軍哥,叫他先給你扒幾個。地瓜田東邊那片,都是黃皮的,扒東邊的。」地瓜是所有莊稼中收的最晚的,都是等到老秋後。黃皮的地瓜做粥才好吃,又甜又軟。

  「幾個地瓜,我自己也會扒。」小六拎著籃子,就往地瓜田那邊去了。走出一段路,又回頭喊道:「媽,大姐跟姐夫明天要來。還有二嫂也來。唸唸補課,來不了了,叫你多給帶幾個柿子回去。」

  小六走遠了,馮玉姜便問陳晉:「小六交男朋友了?她也二十四了,早該安排這個事了。」

  陳晉接過鍾繼鵬拎著的小公雞,一手拎著,一手扶著馮玉姜往前走,一邊說:「姥姥,你說我虧不虧,小姨比我小五歲,要是再弄個比我還小一歲的來當姨夫,還是我哥們,你說我也太可憐了吧?」

  這個啊……馮玉姜拍拍陳晉,憋不住笑起來。如今年代,這樣侄子比叔大,外甥比姨大的事兒是少了,擱過去,婆婆跟兒媳婦一塊坐月子,閨女跟媽前後生孩子,那很正常的,也就出現了陳晉這麼個委屈情況了。

  「你呀,叫屈也沒有用……」馮玉姜一邊走,一邊給陳晉講起了過去那些,侄子比叔叔大多少歲,吃嫂子奶長大的故事。孩子多,年齡差距大,難免的嘛!

  「估計他兩個,用不了幾天就該跟你開口要訂婚了。人很不錯的,對小姨也一心好,姥姥,姥爺,你兩個只管放心。」陳晉跟馮玉姜和鍾繼鵬說著話,一起走在夕陽的田園中,該回去了。

  「那就好。等你小姨出了門子,有個舒心的日子,我跟你姥爺,就算全都完成任務了。」馮玉姜笑著說。

  兒女,可不就是父母甜蜜的任務嗎,老小閨女嫁出去,她兩個老的也能安心養老過晚年了。

  陳晉看著遠處小六的身影,想起了這個小長輩跟自己在一塊的一幕幕,小學時硬是賴走了自己喜歡的文具,中學時自己給她補習功課罵她笨,想起她拉著自己的袖子哭著說「我是撿來的」……

  這個女孩,如果不是自己的小姨,也許……陳晉心裡想著,臉上便淡淡地笑了,如果的事情,想它做什麼,小六是他媽最小的妹妹,是他小姨,而他,始終是那個冷靜自持的陳晉。

  (正文完結)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10 PM

第89章 番外一:那年那月

  落日時分,一道道狹長的影子拉在地上,在大片的花生地裡挪動。稀稀疏疏的花生苗才長出幾個葉,便已經乾旱得黃黃瘦瘦的了,看來也不會有什麼好長勢。這莊稼快乾死了,雜草卻長得時分頑強,溝壟上一層細細密密的小草。

  鍾傳秀早就渴了,地頭上就有生產隊帶的那水,兩個黃白色的大塑料桶,能裝二十斤的那種,水當然是甜的,清泉河的水,村裡人埋了大水泥管子,沙濾過的,清涼解渴,但鍾傳秀嚥了口唾沫,卻根本沒打算去喝。

  那兩桶水,生產隊裡誰去喝誰喝,老頭子,男壯年,小青年,老婦女,拖鼻涕的半大孩子,莊戶人不講究,都是拎起塑料桶,嘴對著嘴,脖子一仰,咕嘟咕嘟喝上一氣子,放下桶,抹著嘴角流出的水,滿足地一聲喟歎。

  這一天到晚,有多少男女老少的嘴,就著那壺嘴喝過水了?

  鍾傳秀並沒有潔癖,可是……明天想法子自己帶一壺水來吧!就刷一個乾淨的酒瓶,裝一瓶帶來。

  耪地這樣活,有人幹得十分快,至於那草有沒有耪掉,他可就不管了,反正遠遠看上去是耪過了的,生產隊長又不能一壟一壟的仔細看,也有人幹得慢些,老的,小的,幹活太仔細的。

  鍾傳秀十七歲,作為一個幹農活的姑娘,她實在顯得身單力薄了,隨她媽那個頭,儘管幹起活來十分拚命,卻又因為老實,幹活仔細,不會取巧耍滑,便叫旁人甩在後頭了。

  鍾傳秀抬頭看看,地頭上已經開始收工了,早耪到頭的人,開始扛著鋤頭,拖著步子走家,她再看看自己前頭那半截子溝壟,埋下頭去趕緊揮動鋤頭幹活。不意外的,她眼角瞄到一個身影,正迎著自己的地壟耪過來,鍾傳秀便抿著嘴悄悄笑了。

  陳東自己耪到頭了,回身看看,那個纖細的影子還在地當中埋頭幹活呢,陳東一聲不響地掉了個頭,迎著鍾傳秀,默默耪了起來。陳東雖然也瘦,但年輕的力氣是有的,幹活快得多,一會子功夫就迎面跟鍾傳秀遇到了一起。

  兩個年輕人都默默的,鍾傳秀見陳東已經跟自己迎上了頭,便索性站直了腰,兩手握著鋤槓,拄著下巴,靜靜地看著陳東把最後一鋤頭耪完。

  「走吧。」

  陳東摔了摔鋤頭,順手拿過鍾傳秀手裡的鋤頭,把兩個都扛在肩上,順著溝壟往地頭走,剛耪完的溝壟裡,土質鬆軟軟的,陳東一步下去,土窩裡就印出一個腳印。鍾傳秀也沒跟他爭,踏著陳東的腳印,便默默跟在陳東身後走。

  兩個人走出花生地,地頭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除了遠處剩下一兩個幹得慢收工晚的,旁的人,連同隊長都已經走家了。生產地幹活,一旦到了收工時間,幹完了的,都是緊趕慢趕往家裡趕,即便沒幹完的,也是胡亂再刨幾下了事,沒有一個磨蹭的。

  天已經黃昏了,田間小路十分寂靜,路旁膝蓋高的棒子苗在昏黃的餘光中,變得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一隻野雞還是什麼大的鳥,從路上突然飛過去,撲撲楞楞飛進了路這邊的棒子地。陳東本來走在鍾傳秀前頭有幾步遠,這時候他停了下,等著鍾傳秀走到他身後,回頭看看,餘暉裡依稀看得到她平靜的神色,陳東便放慢了步子,順著她的步速繼續走。

  「你家嬸子今天咋沒來?」

  「生產隊叫她跟兩個婦女去澆地,隊裡那育苗的地瓜秧子,都快要乾死了。」鍾傳秀說,語氣裡帶著一絲無奈,她媽幹活,從來不知道脫滑,隊長不能去看著人澆地,便專挑她那樣實在的。

  走到河邊,鍾傳秀停下來,叫陳東:「東子哥,我喝口水再走。早就渴了。」

  陳東看看淺淺的河水,說:「你往前幾步,那邊有石板,這裡沙子軟,水淺濕了你鞋。」

  陳東說著,自己便放下鋤頭,順著河沿走了一段路,果然有幾塊平滑的石板,估計是村裡人平時打水或者洗衣裳的,陳東跨到石板上蹲下來,兩手捧起河水喝了幾捧,鍾傳秀便也踩著石板踏上去,挨著陳東蹲下來,捧著水一口氣喝了個夠。

  「渴死我了。」

  陳東沒說話,只是笑了笑,他自然看出了鍾傳秀為啥看著水不去喝。見鍾傳秀喝足了水,便上岸拿了鋤頭,走上河沿,穿過一道水漫橋,便到了村口了。就像往常一樣,兩個人走到村口,陳東站住,默默地把肩上的鋤頭分出一把,遞給鍾傳秀。鍾傳秀接過來,扛在自己肩上。

  「東子哥,你回去還要弄飯?」

  「嗯,我奶這兩天又不舒坦。」

  「那……你回吧,吃了飯早點兒歇著。」

  「嗯,你也回吧。」

  陳東轉身走出幾步,鍾傳秀又叫他:「東子哥!」

  陳東停住腳,轉身默默看著鍾傳秀,鍾傳秀忽然就笑了,一張小臉笑得暖暖的,說:「東子哥,你那褂子,肩膀後頭扯破了一塊,明天別穿了,悄悄拿來我給你縫好。」

  「啊,那個,我晚上自己縫,真的,我什麼都會。」陳東也笑,「我打小就會自己補衣裳。你回去好好歇著,累了一天了。」

  鍾傳秀便揮揮手,兩個年輕人在村口分了道,各自走家。那年月,鄉村裡藏在心底的愛情,大抵也就是這樣了。

  第二天一大早,隊長的破鑼在村頭敲了起來,生產隊的人陸陸續續都來聚齊了,便繼續去耪昨天那塊花生地。耪地耪地,那時候沒見過除草劑,種下了便整天的耪地。

  陳東扛著鋤頭,手裡還拎了個亞腰葫蘆,就是中間細腰的那種,叫幾個老娘們看見了,拿他說笑。

  「東子,你還帶酒喝?」

  「水。」

  「呦,你還是哪裡大閨女,還自己帶水喝?」

  「方便些唄。」

  陳東話總是這樣不多,在人堆裡少言少語的,貧窮,孤兒,爸死媽撂下他,改嫁到外地了,家裡就剩下一個病歪歪的老奶,這個年輕人難免就不多見笑臉,跟誰都不遠不近地淡漠著。

  農村裡,下眼看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鍾傳秀跟在人群後頭,低頭走自己的路,馮玉姜今天不澆地瓜秧苗,扛著鋤頭走在傳秀前頭。到了地頭,照例是先坐一坐,走這老遠路,還不興歇歇?生產隊幹活就這樣,說穿了叫出工不出力,俗話叫磨洋工。

  「老四家的,你家傳秀還沒找婆家呢吧?」

  「還沒吶。」

  「哎,你看我娘家侄子怎麼樣?你見過沒?」

  「你娘家侄子,我上哪去見過。」

  「哎你看你,來過那老些回的。我侄子長得可不孬,怪俊巴的,家裡弟兄三個,老大娶媳婦了,說的這是老二,他爸媽年紀也不大,能幹能掙,我娘家啊戶門也大,我看怪好的。」

  「你當然看怪好的,你還能看你侄子不好?」馮玉姜還沒說話,旁邊一個婦女就插了一句,「他家三個兒子,家底子不咋地,負擔還重,你琢磨能行不?你看看人鍾家閨女,配個吃國庫的也配上了。」

  「咱窮旮旯地方,哪來那多吃國庫的!我侄子家裡不多富,可也說不上窮吧?人家屋子也好好的,一家人都能幹。」

  「你擱這說沒用,鍾家老奶那個勢利眼,誰不知道?山子媽她能當幾斤幾兩家?可拉倒吧你!」

  「哎,我又沒扒拉你家閨女,礙你啥事了?」

  兩個婦女說著說著頂起來了。

  鍾傳秀默默拿起鋤頭,往花生地裡走去。

  「行啦行啦,你這群老娘們,說話沒有夠,歇歇沒有完,趕緊給我耪地!」

  生產隊長的破鑼嗓子那麼一喊,地頭上坐著的人慢慢騰騰開始往地裡走,陳東摸起鋤頭,默默走進花生地,很自然就挨著鍾傳秀耪的溝壟。

  陳東很快趕上了鍾傳秀,漸漸就超過鍾傳秀,鋤頭便伸到鍾傳秀那邊,幫她多耪了半條溝壟。這樣的小動作,他已經成了習慣,割麥子的時候悄悄多割兩行,栽地瓜的時候順手給她那邊栽一段。

  勞作的人們都顧著自己的任務,沒幾個人會注意他這樣的小動作。就算誰注意到一眼,也頂多覺著他小青年能幹,順帶討好人家大閨女,按他兩個的條件,沒誰會覺著他能討著便宜。

  這一上午,人家幹幾壟你幹幾壟,掉隊便要叫隊長吆喝,至於那總是跟不上趟的半大孩子,就只能拿半個工分。

  像鍾傳秀,才過了十六歲,險險能拿一整個工分。碰巧陳東沒算準,沒能跟她挨邊,就要比旁人晚一會收工幹完,馮玉姜便會來給閨女迎趟子,到頭了再轉頭迎著她幹。

  像昨天下晚,是陳東悄悄給她迎趟子。

  陳東耪著耪著,回頭看鍾傳秀抬手擦汗,便悄悄把裝水的葫蘆擱在她那邊的溝壟上。鍾傳秀看到溝壟上的葫蘆,看著前頭揮鋤的背影,靜靜地綻開了一朵笑渦。

  一個保守的年代,一個蒙昧的村莊,兩個安靜的年輕人,一份帶著苦澀的愛情。

  悄悄的開始,悄悄的用我的方式對你好,卻不敢企望更多。收工回到家裡,陳東看著家裡破舊的兩間茅草屋,看著躺在床上的奶奶,發愁。這青黃不接的暮春,下頓給病弱的奶奶吃什麼都讓他為難,就算鍾家肯把閨女嫁給他,他又是否忍心叫傳秀跟他受這個苦?

  那個「大呼隆」的年代,不是你自己願意努力就好,陳東悄悄地一聲喟歎。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11 PM

第90章 番外二:那年那月

  鍾家給傳秀做主訂了婚的消息,陳東是聽到旁人說的。陳東接受得很平靜。吳家他聽人說了,家底子殷實,吳家的兒子是獨子,聽說人也老實,好過他那個家,一輩子受苦受窮的。

  能接受,卻不代表他心裡不難過。尤其看著傳秀明顯哭過的眼睛,看著她一張素白的、沒了表情的臉,陳東真有一種想把眼前的東西砸個粉碎的衝動。

  可他卻什麼都不能做,走投無路。陳東甚至沒想過帶著傳秀遠走高飛,就算傳秀不用考慮家裡,就算他不用管病歪歪的奶奶,那個年代,私奔哪那麼容易?沒有生產隊的介紹信,你到了外地,住個旅店都不行。陳東不敢想啊,自己可以漂泊無根沒著落,但他怎麼能自私地把傳秀扯進這樣的日子?

  陳東站在河沿上,靜靜地聽著不遠處傳來的熱鬧的鑼鼓聲,那是傳秀家的催妝鑼鼓,鼓聲狠狠地敲打在陳東心頭。藉著月光,陳東遠遠地他看著有個人影走上了河沿,靜靜地在河岸的石頭上坐下了。那身影,是傳秀!

  「你……怎麼出來了?不是該很忙嗎?」

  鍾傳秀沒吱聲。

  「我聽人說了,那吳家算是不錯的人家了,不能叫你吃苦受屈的。」陳東懷著怎麼樣的心情,才能跟鍾傳秀說出這句話來。

  「無所謂的,東子哥……橫豎就是要嫁人,嫁給誰還不都一樣?」離開了她心裡的人,嫁給誰,都只不過是一樁聽天由命的婚事罷了。

  「不能這樣想,不管怎樣,日子總得往好了過,你好好的過……今後我陳東,要是還能娶上媳婦,不論她是什麼樣人,就算她是個瞎子瘸子,我也一定好好善待她,我一輩子都不碰她一個指頭。我心裡不能有她,我更不能不善待她。」

  即便你是別人的新娘,我卻還是希望你過得好,陳東懷著這樣的心意,看著鍾傳秀嫁到了吳家。他只希望,那個人也能跟他一樣,好好待她。然而這樣卑微的心願,硬是叫現實給打破了。

  ******************

  剛過了年,陳東便聽說,傳秀跟婆家惹氣跑回來了,並且一住多少天不肯走,村裡邊開始有人說,鍾家也太小題大做了,小夫小妻的,哪能這樣鬧騰?那年月,兩口子惹氣,跟一天三頓飯一樣的正常,男人打媳婦,也不過是稀鬆平常的事罷了。

  傳秀出嫁之後,陳東是見過幾回的,那張秀氣的臉上,越來越沒有了血色,沒有了笑容。陳東聽著村裡人議論,心裡便恨恨地說,這些人眼睛都瞎了嗎?真要是好好的日子,誰還不安心過?

  傳秀在娘家的日子,幾乎就沒有見她出過門,這天天剛亮,河邊挑水,陳東遠遠看到了,傳秀,她就站在河邊,看著河面發愣。陳東忽然就有了一個錯覺,似乎她下一個瞬間,就會縱身而下,消失在開春漲起的冰冷河水中。

  陳東看著她,就走過去,在背後叫了她一聲。

  「傳秀。」

  傳秀一轉身,看見陳東,蒼白的臉上就靜靜地笑了。

  「東子哥,你記著,我……晚上在這等你。」

  傳秀說完,就拿了扁擔去掛桶,微微彎腰想要挑起,陳東一步跨過去,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的手腕上,那一大塊還沒消退的淤青。

  「他打的?傳秀,他憑啥打你?」

  「憑啥?憑我命苦吧!」傳秀看看河岸,縮回胳膊。一大早總有挑水的人,傳秀拉下衣袖遮住手腕,挑起水走了。

  這天晚上,陳東早早地就等在河沿上。那時候他奶已經過世了,即便傳秀不叫他,陳東也常常是在河岸一坐一個晚上。陳東幾乎沒等多久,影影綽綽看到傳秀沿著河岸走過來了,陳東便站了起來,傳秀走到他跟前,還沒容他說話,便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

  要知道,他們純純的愛戀,連手都還沒碰過。陳東驚疑地站住,忍不住伸開雙臂,把她瘦弱的身體緊緊抱住,那一刻,連河水似乎都靜止了。老半天,傳秀的聲音在靜寂中輕輕傳來。

  「東子哥,你……你要了我吧!」

  陳東心頭一震,他放開傳秀,費勁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不確定地問道:「傳秀,你,你說什麼傻話?」

  「東子哥,你要了我吧,今晚你帶我去你家。」鍾傳秀既然開了口,索性就豁出去了。陳家奶奶已經過世了,傳秀知道,陳東那兩間茅草屋,就只有陳東一個人守著。

  「傳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陳東沉默了老半天,才問了這一句。這處河沿算不上多隱秘,然而這春寒料峭的天氣,根本就沒有人會來轉悠。就算有人,只要不是走到近處,也很難知道有旁人在。然而陳東還是擔心的看了下周圍,要是叫誰撞見了,傳秀往後就難做人了。

  他一問,傳秀的眼淚就嘩啦下來了,抽泣起來,陳東心裡一陣抽痛,便忍不住又把傳秀抱回了懷裡,不知道能怎麼安慰她。她這樣,該是受了多少委屈啊!

  「吳雙貴,他是個二一子,根本就不正常的。叫我兩句話戳痛了,他就打我……東子哥,我想過了,吳家那頭因為我,要死要活的,逼得我爸媽難做人,我反正也沒指望跟他怎麼過好,東子哥,你……我嫁到吳家幾個月,根本還是個閨女,我欠你這些年的情分,我就願情把自己給你,就算到頭來,我再給逼回吳家去,是死是活我也不怕了。」

  陳東聽傳秀這話,差點沒咬碎了一口牙,傳秀這些日子都是怎麼熬著的?

  老實內向的傳秀能說出這個話,是不是……抱了一顆尋死拚命的心?她這是打算拿自己一條命去跟吳家抗爭啊!

  鍾傳秀還真是這麼想的,拼她一條命,橫死在吳家,那吳家誰也別想好過。

  那一晚,兩個年輕人相擁著坐在河沿上,整整坐到很晚。

  「傳秀,我跟你要是這樣做,成什麼人了?」陳東思慮了一個晚上,心裡便有了決定,他不能不明不白地跟傳秀在一塊,更不能看她再跳進吳家那個火坑,甚至拿自己的命去拼!

  「傳秀,我要你,你就得是我的媳婦,我們兩個一起過日子。」

  鍾傳秀愣怔一會子,說:「他吳家,哪能放手?再說,咱兩個真要在一塊,有吳家的事在先,我過了吳家的門了,是他家的媳婦,旁人該怎麼說你我?」

  「傳秀,老天餓不死瞎鷹,我們離了這塊地方,我們好好地活。我奶已經死了,這塊地方,我真不想呆了。」陳東說著,就看著傳秀,傳秀心裡忽然就開始活了。這個話,她媽當初不也說過嗎?

  「東子哥,我跟你走。我們一輩子做夫妻。」

  「你跟我走,從今往後就要過上四處流落的苦日子,我連個安穩的窩都不一定能給你。」

  「你能吃苦,我也能。」傳秀說,「你在火裡,我也在火裡,你在水裡,我就不該在岸上。」

  ******************

  鍾傳秀便決定,要再回吳家去一趟,她若是從鍾家走了,倒要叫吳家揪住理了,叫鍾家說不清道不白的。陳東聽了她的想法,跟她約定了自己先走,在臨近的一處鎮子等她。三天後,鍾傳秀在集市上跟吳雙貴吵了一架,便一口氣奔走了幾十里路,在約定的地方找到了陳東。

  鍾傳秀從集市上離開的,空空的兩隻手,連件換洗衣裳都沒有,而陳東,除了幾件換洗的舊衣裳,也就身無長物了。

  我們還有力氣,還有兩隻手,我們家,但凡還有一碗飯,我一定先給她吃飽。陳東在心裡跟自己這樣說的。

  兩個人怕遇上熟人,又往西走了兩百多里路,陳東出來時,賣了他家裡所有能賣的東西,身上也只有幾個錢,怕有急用,根本就不敢花,一路上就指望著打點零工,那時候打零工的機會也少,勉強填飽兩個人的肚子。

  終於覺著離家遠了,兩個人暫時安頓了下來。那附近有個小煤礦,陳東在礦上聯繫了個臨時工的活。晚上他回到借住的小屋,便看見傳秀正在弄飯。

  「弄什麼?」

  「好幾個菜呢!你先去洗澡,暖壺裡給你溫好了熱水。」

  陳東當天幫著運煤的,渾身都是黑的,便去兌了一盆水沖洗一下,再出來時,果真看到桌上好幾個菜。

  涼拌薺菜。炒薺菜。棒子面薺菜餅。蔥花薺菜湯。開春時節,田間地頭上薺菜長得正鮮嫩,鍾傳秀轉悠了一下午,便挖到了大半籃子。

  陳東看著那兩碟子綠綠的薺菜,便忍不住笑,說:「我就喜歡吃薺菜。你弄的花樣還真不少啊。」

  傳秀指著桌上的薺菜說:「這個,就當是咱們的喜宴行不?」

  陳東一愣,隨即便笑得暖暖的,這一間小屋,除了一張床,便只有一張舊的木桌,幾個自己動手做出來的凳子,這便是他們今後共同生活的家了。

  多年以後,當一雙兒女都長大成人了,當陳東的身家無以計數了,卻始終深深記著那一頓喜宴。

  ******************

  陳東跟傳秀的一雙兒女,從小就是穩重的孩子,尤其是陳晉,小小年紀就沉穩老成。早幾年日子還苦,再加上陳東刻意的培養,兩個孩子早早就懂事了。

  「我爸人生三件大事,吃飯,掙錢,疼老婆。」陳晉有一回這麼打趣他爸媽。

  零九年回到家鄉以後,陳晉漸漸地便管起了家裡的產業,陳東有了時間,便索性把人生三件大事變成了兩件,他負責吃飯疼媳婦,兒子負責給家裡管錢掙錢。

  有一回,陳晉就忽然建議,給他爸媽再辦一個婚禮。

  「別胡說了,這都大半輩子的人了,還怎麼再當一回新媳婦?」

  鍾傳秀死活不幹。

  陳東卻贊同的,這些年來,他心裡始終就這麼個遺憾,當初一頓薺菜的喜宴,兩個人便開始了柴米油鹽、生兒育女的日子。陳東免不了耿耿於懷,他連個婚禮都沒能給傳秀。

  然而陳晉根本就沒等他兩個人表態,便自作主張開始準備了,他早早地訂了婚紗影樓,便回去攛掇他爸媽去拍照。

  「不舉行婚禮,拍個婚紗照總行吧?」

  「哎呀,不去,幾十歲的人了,拍什麼婚紗,也不怕叫人笑話。」鍾傳秀反對說。

  陳晉不去說服他媽,他去跟陳東說:「爸,你現在不去,等我姐回來差不多就要結婚了,閨女都結了婚,你兩個可就真不好再補婚禮了。」

  陳思那時候留學在外,已經有個男朋友的。陳東這麼一聽,果斷拉著傳秀去拍婚紗照了。

  婚紗照很漂亮,婚禮上的新媳婦更漂亮,大紅棉襖紅棉褲,大紅的花朵插滿頭,鍾傳秀是弟弟小五給背下鍾家小樓的,一直背到了門口,陳東一彎腰,背起媳婦就走。一堆家人便跟著他兩個一路走一路笑鬧,笑得鍾傳秀臉都紅透了。

  「哎,我說……」陳晉看著自己精心準備的婚禮花車,算啦算啦,他爸願情自己個背著,就讓他背好了,反正兩家離得也不遠。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12 PM

第91章 番外三:正在進行

  下班時間一到,鍾家小六便收拾了東西,離開辦公室。她大專畢業以後,終究還是說服了家裡人,離開縣城,在市區找了個工作。按她自己的說法,就是要自己走上社會,想要鍛煉鍛煉,盡快成熟獨立,其實這裡頭實際的原因,一方面她是不想太依賴旁人,她總不能依賴爸媽哥姐一輩子,另一方面,潛意識裡她不願跟生父走得太近,更不願去生父的公司,似乎這麼做,便會對不起鍾家似的。

  要說戴光平也夠悲催的,當初小六實習,跟小六挨得近些,剛剛小六對他的態度有點和緩了,叫個拐女人一鬧,硬是把小六惱得轉身就走。為這事,戴光平不知懊惱了多少回。

  也沒敢走太遠,市區離家很近,這是一家不算大的公司,而她的工作,是給總經理秘書劉姐當助理,幫手打雜的。似乎從出來工作,小六的工作基本上就這個內容了,有什麼法子,她跟自己那些學歷高能力高的哥哥姐姐不能比,一張混過來的大專文憑,差不多能找個這樣的工作也就可以了。

  看看電梯,門口等著不少人呢,小六摸摸自己最近添了不少肉的小腰,那啥,八層樓是吧,乾脆爬爬樓梯,順帶減肥吧!

  春天來到了,夏天還會遠嗎?腰上肥肉多了,穿裙子可就沒地方藏了。

  小六一口氣爬下八樓,微微喘息著走下樓梯,出了大門,迎面遇上了一個人。

  「馮小萌,大家朋友一場,你不用躲著我吧?」

  小六抬起頭,掃了那人一眼,受不了地說:「楊智,你自我感覺太好了吧,我幹嘛要躲著你?」

  「馮小萌,我看見你了,你看到我在等電梯,你就去爬樓梯了對不對?大家一個公司,低頭不見抬頭見,不用這樣吧?實話實話,以前你對我一直拿架子,也沒怎麼對我熱情,我也算不上辜負你什麼吧?」

  「楊智,楊大駙馬爺,你有點羞恥心,要點臉行不行?你現在巴上了白富美,我恭喜你行了吧?我下班要走了,你還要在這兒亂吠?」

  噁心到了。這個楊智,也是這家公司的,小六剛來公司時,就開始很賣力地討好追求她,結果兩人才開始接觸,吃吃飯逛逛街,忽然就跟個什麼白富美親近上了,據說家裡好幾套房產,獨生女一個,這楊智一口就答應做人家的養老女婿,轉身成了鳳凰男。

  有點生氣,有點失落,又有點慶幸!鄉間有句話說,燒餅沒吃糖沒淌,好在交往沒怎麼深入,起先就是覺著這個楊智為人熱情,能說會道的,做事也用心,小六對他算是有好感的,不然也不會答應跟他吃飯,哪想到人家是一顆黑心兩手準備,削尖了頭攀高枝的人。

  鍾家的小六二十四了,當然也被追求過,不止一回,結果怎麼說呢,唉,不說也罷。

  小六繞過楊智往前走,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她接通電話,便聽見陳晉說:「趕緊的,沒空等你啊!」

  接我回趟家,這什麼態度!小六對大外甥一直有些微詞,奈何人家比她沉穩,比她精明,比她年齡還大了一截,她這小姨的威風就總是立不起來。

  小六走了一段路,拐個彎,便看到陳晉的車停在路邊,她拉開車門上了車,陳晉隨即發動車子開上了路。陳晉那個越野車可不孬,小六才不敢讓他到公司門口去顯,便總是叫陳晉在這地方等她。今天晚上,鍾家要給唸唸過生日,他們這是要回家去的。

  「我聽說,有的人失戀了?」陳晉穩穩開著車,一邊問了一句。

  「胡說,你看我像嗎?」小六反駁,「沒想到他是這麼個人,這要是沒失戀,我將來才要倒霉呢!」

  情路不順!陳晉心裡頭給小六總結了一下子。鍾家的孩子,在婚姻上頭都還是幸福美滿的,哪想到這個最嬌慣的老小,已經不止一回了,戀愛的小火苗莫名其妙就熄滅了。

  「哎,不對,我在家裡沒提過楊智,你怎麼就知道這個事?」

  「本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這點小事當然知道。」陳晉一本正經地說,引來小六一聲嗤笑。

  「自以為攀上了個白富美,就拉倒了唄!」小六說。

  「呵,你怎麼不拿金條砸死他?」陳晉笑著說,「明天多帶點去,往他臉上砸,出出氣。」

  「分了也好,我懶得理他。」小六揪著自己的一綹頭髮,說,「財富是個討厭的東西,上回那個,一知道我是鍾家的閨女,就拼了命地死纏著我。」

  結果呢?小六告訴他,自己只是鍾家撿來的養女,跟鍾家的財產沒有半毛錢關係的,人家那位打聽求證之後,知道小六的確是鍾家大路上撿來的,就麻溜地撤退了。且不說鍾家的產業都控制在二兒子手裡,鍾家有五個親生的孩子,錢再多也不夠分的吧,哪還有一個養女的份?小六想起當時那位的表現,便忍不住又搖搖頭。

  「財富好與壞,也要看是對誰。」陳晉安慰她,「因為錢追求你的,走了是你的幸運,因為錢離開你的,就更是你的幸運了。」

  「得了吧,幸運好像跟我沒關係。好羨慕大姐二姐那樣的愛情。」小六靠著座椅,不無落寞地說:「你看大姐,當初跟大姐夫在一塊,吃苦受罪也覺著幸福,大姐夫拿大姐當心頭肉一樣,如今更是幸福得叫人羨慕。你再看二姐,十幾歲就跟二姐夫青梅竹馬的,多好啊,結婚那多年,他兩個情投意合的,連拌嘴都沒有過。怎麼我就淨遇上噁心渣男呢!」

  「時代不同了,像我爸媽那一代的愛情,已經成為傳說了。至於二姨、二姨夫那樣的青梅竹馬,那是可遇不可求的。」陳晉感慨,說完了,便又安慰小六:「渣男不是你的錯,各人有各人的緣分,你也會有你真正的緣分。」

  「聽你說的,好像你多有經驗似的。」小六撇著嘴嘲笑他,「哎我說大外甥,你可是老大不小了,怎麼還沒給咱們娶到外甥媳婦呢?」

  「緣分沒到,可遇不可求,沒跟你說嗎?」

  ******************

  小六跟陳晉年齡挨得近,在一塊說話,其實更像是兄妹之類的交流,兩個人說著話,車子停了下來。小六伸頭一看,這什麼地方?

  「怎麼停這兒了?你有旁的事?」

  陳東沒答她的話,鬆開安全帶下了車,小六一看,便也跟著下車了。她四周看了看,這地方相對偏僻,都是些居民區,陳晉來找什麼?

  陳晉停下車,拿出手機撥了一下,也沒說話,電話那頭似乎說了一兩句什麼,陳晉便把電話掛斷了。沒過幾分鐘,一個年輕男人快步走過來,身材中等,穿著一身休閒裝,看上去很挺斯文的。

  「陳晉。」那人遠遠叫著陳晉的名字,走到跟前,遞給陳晉一本書,同時目光在小六身上一掃,便笑著說:

  「這你女朋友?好年輕啊!」

  「長輩面前,別亂說話。」陳晉的聲音裡帶著調侃和認命,「她是我小姨,我媽最小的妹妹,如假包換的。」

  「小姨?你還有個這麼小的小姨?沒聽你說過啊?」那人的臉上便展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咧大了嘴巴,對小六點點頭:「你好。」

  牙都笑出來了!小六很想翻個白眼,她就是比外甥小的小姨,陳思比她小更多呢,有這麼好笑嗎?

  「你好。」小六禮貌地回了一聲。

  「來都來了,去我那兒坐坐吧?組團戰一把。」那人問。

  「今天不行,家裡有事情。」陳晉說著揮揮手,「我看你也不一定有時間戰一把,改天吧!」

  「行。」那人也揮揮手,看著陳晉跟小六開門要上車,便又朝小六揮揮手,「那個……小姨,再見。」

  陳晉跟小六便也說了再見,上車離開。似乎又平白賺了個外甥啊,小六坐進車裡,忍不住抿嘴笑。

  陳晉翻開書,原來書裡還夾著一張光盤。陳晉把光盤放好,瞟了小六一眼,說:「佔了便宜,就這麼高興?」

  「什麼戰一把?」

  「遊戲。調劑身心。」

  「什麼光盤?」小六又問。什麼光盤值得陳晉專門繞路跑一趟?

  「上回大學同學聚會,我沒去,這是聚會錄製的光盤。」陳晉說著把那本書遞給小六,「我教授出的一本隨筆,送給我的。」

  小六翻開扉頁,果然見寫著贈給陳晉的字樣。她隨手翻著,又問:「那是你大學同學?」

  「對,我們都是學人資管理的,大學時住一個宿舍,結果我畢業接手了家裡的公司,他畢業自己做起了電腦銷售和培訓,都沒幹本專業。」陳晉說,「他電腦玩得很棒的。」

  「我覺著,我知道的電腦高手就只有二姐夫,旁的人都要靠邊站。」

  小六沒想到,幾周之後,她會去找那個「靠邊站」的人修電腦。唉,說來話又長了。小六的筆記本,不知怎麼突然就壞了,怎麼殺毒也不正常,這裡頭有好多文件不說,你總得要用吧?這年頭電腦出了問題,晚上下班不能用電腦,不能上網,能不讓人急躁?

  小六二話不說,就跟孫軍求救,家裡現成的高手呢,可是孫軍遠程控制,看了看電腦就說:「系統壞了,重裝一下吧!」

  「怎麼裝?二姐夫你快給我裝。」

  孫軍說:「遠程沒法子給你重裝啊,這個光靠軟件不行,需要硬件。你自己也能裝的。」

  重裝系統?小六隻想說,誰規定我就得會?

  「那你找陳晉吧,叫他給你裝。」孫軍說。

  小六便趕緊給陳晉打電話。

  「我忙死了都,再說我今天來省城有事,你要不急,等幾天我回去給你裝。」

  等幾天?小六趕緊說:「我急!」

  電話那頭陳晉停了停,說:「我叫段銳給你裝吧,你把筆記本拿給他。」

  段銳?小六就問:「誰段銳呀?」

  「就上回你白撿的那個便宜外甥。」電話那頭陳晉笑起來,「他搞電腦的,忘了?」

  ******************

  小六沒把電腦拿給段銳,段銳接了陳晉的電話,便說他過去吧,別叫小姨同學跑路了。

  段銳掃了眼小六的電腦桌面,帶著調侃說:「女生總是把房間整理的乾淨整齊,可我見過的女生的電腦桌面,總是亂七八糟一大片。要經常該整理一下,不然系統反應慢,還容易出問題。」

  又問:「C盤還有哪些東西要保留?」

  小六想了想,說了幾個文件的名字,段銳就動手開始重裝,小六在旁邊看了一會子,怪無聊的,便去端了杯水來,等她端水回來,段銳已經把電腦弄好了,居然……在翻看她電腦裡的照片。那是剛才小六叫保留的,各種各樣的照片,關鍵是,屏幕上他翻到了一組照片,小六一看就急了。

  那是她穿著睡衣,光著腳丫子翹著腿,趴在地毯上吃零食的照片好不好?張大著嘴巴,懶得跟小豬似的,一毛錢形象也沒有了。夏天的時候,唸唸淘氣拿手機拍的。小六跳過去,一下子就把筆記本合上了。

  「亂看什麼?」

  段銳笑笑,隨手收拾了他帶來的那些個系統盤啥的,站起身環視四周,說:「你跟陳晉住在一起?怪不得他都不帶朋友回家玩。」

  我跟他住一個房子,還不是方便他監視我!小六心裡抱怨,嘴裡卻說:「我是他小姨,住一個房子方便照顧。那啥,謝謝你幫忙,要不我請你吃飯?」

  「好啊,去哪吃?」

  小六一聽,哎你這人吧,你還陳晉好同學呢,你怎麼不知道客氣!

作者: yalila    時間: 2014-12-14 09:12 PM

第92章 番外四:正在進行

  鍾家小六這麼一客氣,請你吃飯啊,段銳半點不客氣地就答應了。

  「好啊,去哪吃?」

  去哪吃?小六乾笑了一下,說:「隨便你。」

  「你看,也該準備吃晚飯了,我知道城北有個小吃街不錯,要不要去?」

  小吃街?小六心說,這個她有興趣。不過,她不厚道地想,他一個大男人,好不好跟她一樣,走在大街上,一手糖葫蘆一手烤玉米,左右開弓邊走邊吃?

  半小時之後,小六坐在小吃街一家乾淨敞亮的鴨血粉絲店,面前前桌子上除了一小碗鴨血粉絲,還放著一堆的小碗小碟和袋子,鍋貼豆腐,煎涼粉,小魚煎餅,鮮桔子汁……

  段銳從外頭走進來,把一個小紙袋放在桌子上。小六一看,雪糖球?去核的糖球(山楂),用做拔絲的方法裹了一層白白的糖,這比糖葫蘆好吃,一個一個的,吃起來也比糖葫蘆的做法十分方便。

  「這個給你,女孩子應該都愛吃。」

  吃貨一枚鑒定完畢。小六心裡給這個段銳貼了一張標籤。

  不過,但凡吃貨,都是熱愛生活、懂得生活的人不是?

  「差不多了吧,還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段銳問。

  特別想吃的?這個要考慮肚子的問題,小六想了想說:「你在這看著,我去找找。」

  小六不用找,目標明確,直接來到很不起眼的一個小鋪面。

  「大娘,兩份小碗娃娃魚。」

  娃娃魚,這個可不是國家特級保護的娃娃魚,一種涼著吃的小吃,地瓜澱粉做的,叫它娃娃魚,樣子其實更像一個個小蝌蚪,漏勺撈到小碗裡,加上醬油、醋、白糖、細鹽、香油、蒜泥,切碎的蘿蔔乾,壓碎的熟花生米,再來一小撮翠綠的芫荽,這個一定要用勺子吃,一小勺入口,滑滑的涼涼的,不要太誘人啊!

  這家的娃娃魚,小六每趟來都要吃,土法制的地瓜粉,手工做的娃娃魚,就連那配料的蘿蔔乾,也是十分的脆甜爽口。平常她都是要大碗的,不過想想段銳買的那一堆東西,她還是要了小碗。

  小六捧著兩小碗娃娃魚,腳步輕快地走回暫時安營紮寨的鴨血粉絲店,便看見段銳拿著切成小塊的雜糧煎餅,就著鴨血粉絲湯吃上了,見小六進來,他笑笑說:「不好意思先吃了,中午遇上忙沒怎麼吃飽,早就有點餓了。」

  「餓了好,不然這一堆東西,咱們兩個肯定吃不完。」

  小六把娃娃魚放下,往段銳跟前推了一碗,自己抓起小勺子開吃。唔,就是這滋味,舒服!

  段銳似乎真是餓極了,很快解決掉一塊雜糧煎餅,吃光了碗裡的鴨血粉絲,又拿起小勺嘗了一口娃娃魚,說:

  「還真不錯。就是比較適合女孩子的口味,甜絲絲的,我吃的話,再加些辣椒油就更合口味了。」

  「嗯,陳晉就不喜歡吃,說滑不溜秋的。」小六說,看看桌子上的那老些東西,「說我請你吃飯呢,好像大多數都是你花的錢。」

  「這還不簡單,下回找家貴的,你花錢。」

  隨意的小吃,隨意的環境,小六跟段銳就這樣熟悉了。想想,要是段銳選了個正兒八經的西餐廳什麼的,恐怕還真沒有這效果。

  當中隔了一天,小六下班剛回到到家,段銳打她電話,說:「馮小萌,我在你家樓下,我能上去嗎?」

  「那個……」小六猶豫了一下,「你有事嗎?」

  「上天給你裝電腦,回去發現丟了個優盤,我估摸應該落你這兒了。」

  這樣啊,小六說:「那你上來吧。」

  段銳很快就上樓來了,果然在小六的櫃子上找到個優盤。櫃子上好多零碎東西,一個小小的優盤,小六根本沒注意啊!

  找到優盤的段銳顯得十分高興,便建議一起去吃木桶豆腐。

  「朋友給我推薦的,新開的一家,離這也不遠,聽說很不錯的。」

  「今天不去了吧,我自家有飯吃。」小六說,「我們家保姆正在煮青豌豆。」

  「青豌豆啊,我很喜歡吃的。」段銳說,「這個季節,正好吃青豌豆。」

  話趕著話呢,小六便說:「那一塊吃吧!」

  陳晉幾天後回來的,一回到家,便看見小六已經先回來了,正在電腦上看電影。陳晉伸頭看了看,科幻片啊,月球公主,各種奇形怪狀的人,炫目的飛行器。陳晉就問:

  「你什麼時候喜歡看科幻大片了?」

  「段銳推薦的,他說這個片子電腦特技很棒,很有看頭。」小六扭頭看看陳晉,「回來啦?段銳叫跟你說,等你回來一起去吃東北菜。」

  段銳?陳晉微微頓了頓,問小六:「他怎麼不打我電話說?」

  「昨天我跟他一起去吃香港小吃,他順便說的。」小六便開始給陳晉講起段銳來修電腦、找優盤、再後來一起出去吃飯的事情。再後來,那啥,又為了感謝她的青豌豆,請她出去玩了……

  陳晉轉身回自己房間,打電話罵段銳。

  「段銳,奸詐小人你。」

  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這麼多小伎倆,還不是小人?

  陳晉嘴裡罵,卻又樂見其成,有時候還助推一把。畢竟,相對於旁的人,他更願意信任段銳不是?再說小六也不傻,估計也是對段銳有好感的吧?

  於是段銳就經常出現在小六視野裡了。

  段銳頭一回來接小六下班,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情了,那天下了雨,段銳給小六打電話說,下雨不方便,我去接你吧。

  段銳開了輛小麵包車來接小六,夾在停車場一堆豪車之間,卻坦然大方。小六上了車,段銳沒急著開車,從後座上拿出一束花,給小六。

  「路過花店看著好看,就忍不住買了。」

  「送花啊。」小六說,「現在送花很老土的。」

  「追女朋友,總得送一回。」段銳笑,「小萌,拜託給我個安心的承諾吧!」

  小六沉默,她想,她是喜歡段銳的,相處了這麼長時間,或者,比喜歡還多一點,可是,她不敢一頭扎進去啊!

  現代愛情,是不是更容易變淺?

  「小萌,我只是個奮鬥中的普通人,我喜歡你,所以我會更努力,給我個機會吧!」

  「你對我知道多少?」小六說,「比如,我是鍾家的養女。鍾家辛苦把我養大,從沒指望過我回報什麼,我不會再從鍾家索取任何東西。」

  「陳晉跟我說過。你是在擔心什麼?我也有個不一樣的家庭,我父母在我小時候就離婚了,我父親算是有些財產,不過他早就有了新的家庭,他的錢跟我無關。當初他毫無責任感的離開家庭,我沒理由依靠他。從大學開始,我都是依靠自己生活。現在,我有房子,可是有房貸,我有公司,可是業務才有些眉目,掙錢不多。你會接受這樣的我嗎?」

  「好啊!」小六聽見自己說,「那就試試?」

  ******************

  戴光平叫了小六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忽然就問小六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小六認了戴光平以後,父女兩個偶爾便會一起吃飯,小六偶爾也去戴光平那兒,只是,一直都沒答應搬去他那兒。

  「有空帶他來,讓我也見見。」

  見見?小六心說,她都還沒跟段銳說起生父的事情呢,不知道陳晉有沒有跟他說過。

  「小萌,你還是搬過來跟爸爸一起住吧,爸爸也不年輕了,想多陪陪你。現在你在市區,回鍾家也遠,搬過來住,也好給爸爸一個機會照顧你。」這話戴光平說了幾回了,語氣裡透著懇求和無奈。

  小六低著頭說:「爸,道理我都懂的,等一等吧,你現在還年輕著呢,等到你年紀真的大了,我一准好好照顧你的。」

  戴光平心裡歎氣。

  父女兩個邊吃邊聊,從餐廳門口又進來幾個人。這幾個人,有不認識的,也有本公司的,小六認的其中一個,是本公司一個部門經理,好巧不巧啊,楊智也在裡頭,看見小六跟戴光平,眼睛便閃了閃。小六正想著要不要跟他們打招呼,領頭一個人目光在餐廳裡一掃,看見戴光平,便立刻滿面笑容地走了上去。

  「哎呀,戴總,你也來吃飯?」

  「吃飯。」戴光平也笑著應付,「林總,你也來吃飯?」

  「是啊,業務上的朋友,一起坐坐。」那人轉身給其他人介紹:「這是智美貿易的戴總,跟我們公司一直合作的,很是照顧我們。」

  幾個人便紛紛過去打招呼。小六站在旁邊正無聊,那個林總眼睛在他身上一掃,笑著問戴光平:「戴總,你朋友啊?真是年輕漂亮。」

  「我女兒。」戴光平似乎又來了精神,「我唯一的獨生女兒。」

  「原來戴總您有女兒?頭一回見。」那個林總便跟小六點頭致意,又說:「您女兒真是漂亮,氣質多好。」

  「隨她媽。」戴光平笑著說。一旁小六卻早就開始哀歎了。看看本公司那幾個人的目光,看看楊智那張臉,她可以考慮辭職了。

  果然,第二天才上班,巴掌大的公司裡很快就傳開了,搞得人人都知道,馮小萌原來是有錢老闆的女兒啊,獨生女兒。有人半信半疑地來問小六:

  「馮小萌,戴總真是你父親?那你幹嘛跑個小公司來打雜?」

  「那啥,我喜歡自己出來工作。」

  又有人尖著嗓子問:「不對呀,你是戴總的女兒,那你怎麼不姓戴?」

  「我跟我媽姓。」小六也不想多說。

  中午吃飯,楊智在走道裡攔住了小六,扭曲著一張臉說:「馮小萌,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怎麼樣了?」

  要說這楊智,也是夠倒霉的,跟那個半吊子的白富美處了一陣子,都訂婚了,結果人家白富美一轉身,簽證下來,出國了,一腳就把他踹了。本來還信誓旦旦,整天跟同事們炫,結了婚,拿到岳丈家的資金贊助,他就自己去開個公司啥的,這下子,雞飛蛋打,成落水狗了。

  「我當初對你真心真意,你居然這樣瞞著我,馮小萌,你夠狠!」

  這就叫狠?小六笑笑說:「你對你那個白富美也是真心真意的吧?你還有不知道的呢,我為什麼姓馮?我從小跟生父失散,是鍾家養大的,我隨養母姓,哪個鐘家,你該知道了吧?我真慶幸你早不知道。楊智,像你這種人,就只配當落水狗。」

  呼!對於這種人,果然還是錢最能打擊他。但這麼一來,小六再也沒了在這兒工作的心情了。晚上小六回去,便去找了段銳。

  「怎麼了?」

  「我辭職了。」小六說,「本來還打算認真幹下去的,估計是幹不下去。」小六摸著鼻子,問段銳:「陳晉跟沒跟你說,關於我生父的事情?」

  段銳搖頭。小六歎口氣,開始說起生父,段銳聽了,想了想說:「你生父也不容易,當年的事,雖然跟他有關,可也不能怪到他身上,畢竟他是你生父,你應該珍惜。」

  「我也沒怪他,就是從小沒在一起,有點不習慣。可是,現在人家都知道我的情況,我不想再呆下去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小六認真想過了,鍾家養大了她,她只應該回報,而不是再索取。

  「至於我生父,他還沒到五十歲呢吧,少說再活三十年吧。」小六嘻嘻地笑,「三十年,他自己能管好他那個公司的。三十年以後,我自己也該奮鬥成有錢人了,比我去拿他的財產好多了吧?」

  「小朋友,有志向。」段銳笑著說:「乾脆也別再找工作了,我正缺個親密幫手,你來跟我一起奮鬥吧!」

  「跟你幹?」小六撇嘴,「你給我開多少工資?」

  「除了老闆的生活費,剩下都交給老闆娘。」段銳笑,語氣一轉,說:「小萌,咱們先訂婚吧,咱們一起打拼,等事業好些了就結婚。鍾家也好,你生父也罷,都不是陪你一生的人,我希望我們兩個,一起相伴一輩子。」

  小六想了想,便輕輕地笑了,點著頭說:「好,我們訂婚。」

  小六跟段銳的訂婚儀式不大也不隆重,但是十分熱鬧。兩人也是特意安排在元旦節,家人遠的近的都回來了。

  小五跟薩維娜一來,就引起了一陣熱烈的關注,原因沒別的,薩維娜那身材開始走形了。鍾家友要添人口了吧?

  陳思還帶了男朋友來,引起了新一輪的圍觀。

  「頂小的閨女嫁出去,咱兩個襯著還能走動,咱也出去旅遊,到處走走轉轉。」鍾繼鵬跟馮玉姜嘀咕,「再老就走不動了。」

  大家都快快樂樂的,一片歡聲笑語,除了陳晉——

  「陳晉,就你還光棍一條吧?」

  「陳晉,你這還單著呢,該成個家啦!」

  「陳晉,你這孩子,哪天找到女朋友?你小姨比你小五歲,人家都訂婚了!」

  「陳晉……」

  陳晉歎氣,他招誰惹誰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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