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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玖拾陸 -【棠錦】《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4:57 PM     標題: 玖拾陸 -【棠錦】《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2-10 06:28 PM 編輯

【書名】:棠錦

【作者】:玖拾陸

【內容簡介】:

  謝箏死了。

  一場大火,四條人命。

  衙門蓋棺定論,鎮江知府之女謝箏不滿婚約,與情郎殉情,亦害死了父母。

  可謝箏還活著。

  孤身入京,隱姓埋名,只為尋求真相。老天有眼!終於讓她發現奸人的端倪!

  只是……

  偷摸盜搶陸毓衍,欺上瞞下陸毓衍,殺人放火陸毓衍。

  未婚夫自帶背鍋俠屬性,謝箏表示,人在做天在看,誰叫你玩兒我來著。

  夫君,你不覺得你臉有點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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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5:03 PM

第一章 入京

  七月過半,盛夏酷暑。

  正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官道上往來的客商百姓不多,只偶有一兩輛馬車經過,速度並不快,能聽見馬兒哼哧哼哧的喘氣聲。

  謝箏走得搖搖晃晃的,本該出一身大汗,但似乎是中暑了,不僅不出汗,還悶得慌。

  這般下去,還沒入京畿,就已經要倒在半途上了吧?

  謝箏迷迷糊糊想著。

  前頭不遠是一處茶攤,去討一碗茶水吧

  她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了,也不知道店家肯不肯施捨。

  謝箏努力抬手揉了揉臉,視線好不容易才聚起來,落在自個兒的手上。

  那是一雙與乞兒差不多的手了,劃了好些口子,髒兮兮的,指甲縫裡全是泥土。

  豈止是手,她現在全身從頭到下,又有哪兒不似乞兒?

  又髒又破,穿著不合季節的少年兒郎衣衫,腳上的鞋子開了口,走路越發艱難。

  正經做生意的店家,指不定會把她轟走。

  謝箏用力咬著乾裂的下唇,痛感讓她一瞬間清醒了些,她告訴自己,斷不能倒在路途,就算是爬,也要爬進京城裡去,父母死得不明不白的,她僥倖活下來,就不能把命廢在了這裡!

  離茶攤還有幾十步路,要是店家不肯,就給他跪下吧,只求一碗水。

  她連乞兒都能當,還不能給不相識的人下跪嗎?

  謝箏提著一口氣往前走。

  茶攤外停了兩輛馬車,謝箏腳下發軟,一不小心撞在了車廂上,嘭的一聲,痛得她一屁股就癱坐在了地上。

  「哪個不長眼的!」一個婆子粗著嗓子從茶攤裡出來,見了謝箏,她眉頭緊鎖,啐道,「哪裡來的叫花子,年紀倒小,算了,我們主子心善人,不與你計較,你快走開!」

  謝箏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半點使不上勁兒。

  綃紗簾窗掀開了一個角,露出半張臉兒,車裡人帶著帷帽,謝箏抬眸看去,偏偏迷糊得看不真切,只覺得那隻挑著簾窗的手素白素白的。

  「我不是故意……」見車裡的人在望著她,謝箏出聲解釋,嗓音乾澀,啞得厲害。

  話沒有說完,卻見那人驚呼一聲,一把掀了帷帽,顧不上備腳踏,直接從車上跳下來。

  腳下踉蹌兩步,她半跪在謝箏跟前,絲毫不理會婆子的大呼小叫,青蔥般的手指捏住了謝箏的下顎,深深望著她的眼楮。

  比在車裡看得更加真切。

  五年不見,容貌已然變化,耳垂上有泥污,細看能發現打過耳洞,這就是個姑娘。

  而這雙鳳眼,與印象中格外相似。

  「阿箏?」聲音顫著,幾乎是用勁了全力,才試探著問出了口,「可是阿箏?」

  熟悉的稱呼讓謝箏怔住了,她眨了眨眼楮,面前的人的容顏慢慢和記憶中的一人重疊。

  眼淚倏然落下,幾乎是本能的,謝箏喚道︰「救我!蕭姐姐救我!」

  許是突然有了依托,屏著的氣洩了,謝箏一頭扎在了蕭嫻懷裡,暈過去了。

  再醒來時,屋裡點著昏黃的蠟燭,外頭已經黑了。

  謝箏猛得坐起來,視線迅速掃了一周。

  這是一間廂房,除了桌椅榻子,顯得有些空蕩,斜角上掛了竹簾,從外頭傳進來低低的說話聲,而她正是躺在了榻子上。

  沒有精緻的擺設裝飾,簡潔不似居家院落,大抵是在驛站之中了。

  再低頭一看,她換上了一身輕紗襖裙,雙手擦拭過了,露出原本白皙的膚色,傷口塗了藥膏,微微清涼,烏髮披在腦後,亦是梳洗打理乾淨。

  有那麼一瞬,謝箏有點兒分不清今夕何夕,彷彿她依舊是父母健在的官家閨中女子一般。

  「蕭姐姐?」謝箏抬聲喚道。

  聽見動靜,外間的蕭嫻快步進來,在榻子邊坐下,柔聲道︰「醒了?醫婆來瞧過了,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樣了?不對,我經過鎮江的時候,城裡都說你死了……還有你父母……我去府衙瞧過,我……」

  蕭嫻有點兒急,越說越不知道從哪裡問起。

  謝箏聽聞蕭嫻去鎮江府衙看過,心裡突突跳,鼻子一酸,眼淚又落下來。

  她與蕭嫻閨中親密,但仔細算起來,自從謝箏五年前隨著父親外放離京,就沒有再見過蕭嫻了。

  這些時日突遭巨變,又顛沛流離,謝箏對蕭嫻沒有半點兒生疏,反倒是親切和依賴。

  她抱著蕭嫻大哭。

  蕭嫻見她哭了,也忍不住掉眼淚,兩人依著哭了一場,才讓丫鬟打水進來。

  淺朱放下水盆,絞了帕子替兩人收綴,嘴上道︰「箏姑娘您不知道,我們姑娘途經鎮江,聽聞噩耗,險些就背過氣去了」

  蕭嫻衝淺朱搖了搖頭,止住了她的話,又與謝箏道︰「祖母身子骨不大好,我是隨父親回京探望她老人家的,原想著路過鎮江就去看你,哪裡知道……」

  謝箏聞言,問道︰「伯父也在?」

  蕭嫻頷首︰「父親就在隔壁廂房。」

  於情於理,謝箏都要過去問了安,剛站起來,眼前又是一片白光,跌回到榻子上。

  蕭嫻連連搖頭︰「你看我,一急起來什麼都忘了,醫婆說你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了,我給你備了粥。」

  謝箏擠出個笑容來,她豈止是沒有好好吃東西,她根本是沒吃上什麼東西,沒有銀子銅板,前兩日,饑腸轆轆的,偷了個烙餅被追了整條街,餅沒吃成,還差點挨了打。

  可那些苦楚,與突然家破人亡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淺禾提了食盒來,謝箏餓得久了,不敢多吃,稍稍填了肚子,便讓淺禾幫著梳頭,隨蕭嫻去見她的父親蕭柏。

  蕭柏過了而立之年,氣質沉穩,目光炯炯,他背手而立,待謝箏行禮後,開門見山道︰「阿箏,整個鎮江城都說你死了,跟謝慕錦還有你娘一起死在府衙裡,而你偏偏還活著,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謝箏長睫顫顫,深吸了一口氣。

  鎮江城裡的傳言,她一清二楚。

  差不多半個月前的七夕夜裡,她的父親鎮江知府謝慕錦和妻子顧氏死在了府衙後院,一把火燒得面目皆非,一起燒死的還有一位少年、一位姑娘,衙門裡說,那是謝箏與她的情郎。

  真真是荒唐又可笑!更叫人毛骨悚然!

  謝箏明明還活著,她還活著,卻成了死人,害了父母的死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5:08 PM

第二章 罪名

  謝家原也是名門望族,三代往上時沒落了,書香的底蘊依舊在,謝慕錦弱冠之年金榜題名,謀了缺,做了大理寺平事。

  踏踏實實為官七八年,仗著一身斷案的本事,升任正六品寺正,是個做實事的官職。

  五年前,外放出京任鎮江知府,旁人都說,這就是去鍍一層金,再回京時,就能平調大理寺左右少卿,將來做大理寺卿

  平步青雲,光耀門楣。

  只是,謝慕錦終是等不到回京之日了。

  七夕那夜,謝箏偷溜出城去放花燈,錯過了關城門的時間,就在趙家嫂子家裡宿了一夜。

  她難得睡得沉,醒來時已經正午,念著回家少不得挨罵,乾脆破罐子破摔,貪吃了嫂子的一隻母雞。

  正啃著雞腿,趙捕頭急匆匆回來,臉色難看。

  那時候,謝箏才知道,她的父母都沒了,她就算回去了,也沒有人會罵她一通了,晴天霹靂一般。

  更讓謝箏詫異的是那不知何處冒出來的情郎,她幾年前就定親了,那人在京中,這鎮江城裡,哪兒來的情郎?

  「趙捕頭告訴我,四更天的時候,是從我的屋子先燒起來的,等衙役們發現走水了,趕過來救火時已經來不及了,撲滅了之後,發現裡頭燒死了四個人,趙捕頭是天亮後進城當值的,剛到衙門裡,就已經定了說法了。」謝箏說得冷靜,唯有她自己知道,每一個字出口,心都在滴血。

  那是她的父母,是她的親人,他們不僅死了,還死得那般慘,連謝家的名聲都被謝箏的罪名給污了。

  「說我有個情郎,又受婚約所苦,因而在七夕夜裡,與情郎兩人在房內殉情,結果被父母發現了,推挪之間打翻了火燭,自個兒死了不算,還連累了父母……」謝箏咬緊了後槽牙,鳳眼裡氤氳一片,「太可笑了,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情!」

  蕭嫻站在一旁,靜靜聽謝箏說著,下意識地,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

  她與謝箏雖多年未見,卻一直沒有斷了書信往來,蕭嫻可以拍著胸脯保證,謝箏絕不可能會有一個情郎,且不說謝箏早已定親,本身也不是個不知輕重之人,怎麼會做出那般自損名節之事?

  可整個鎮江城都傳得有板有眼的,蕭嫻再不信,也無法證明謝箏的清白。

  直到在官道遇見謝箏,蕭嫻就知道,她沒有信錯謝箏。

  蕭柏在屋裡來回踱步,良久嘆道︰「你是個通透的,虧得是沒有站出去。」

  謝箏苦苦笑了笑。

  她不是沒有想過要站出去,只要露了面,殉情一說不攻自破,她的父母死於非命,定要查到底,為父母伸冤。

  是趙捕頭不讓她衝動行事,攔住了她,反問她「不是殉情,那又是為何?」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謝箏霎時間醒悟過來,淚水簌簌落下,她也一眨不眨。

  尋常雞鳴狗盜之輩,斷不敢入府衙後院為非作歹,那歹人分明就是衝著他們一家而來的,要置他們於死地。

  謝慕錦是朝廷命官,若死於凶案,必要徹查,少不得費些時日,歹人才能把事情抹乾淨,而「殉情」害死父母,則是家中事情,人都死完了,簡簡單單就能結案。

  這個法子是最好的。

  眼下敵在暗,謝箏若站到明處去,還未弄明白其中關節,恐怕就會遭人暗算。

  她只是一介女流,偷學了些拳腳,卻都是花拳繡腿,真遇到了凶狠之徒,連自保都不成。

  連自個兒的命都填進去了,還能有人能替他們一家報仇嗎?

  她必須活下去。

  蕭柏在大案邊站定,指尖敲打案面,沉聲道︰「你一路從鎮江來,是打算進京?打算去尋陸家?」

  謝箏抿唇。

  陸家是她定了親的夫家,也是蕭家的姻親。

  謝家早已敗落,謝箏幾乎是孑然一身,若說依靠仰仗,就唯有陸家了,蕭柏如此猜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只是他猜得不對。

  謝箏想入京,並非是為了尋求陸家庇護,而是為了弄清楚父母的死因。

  無憑無據,沒有線索,靠著直覺,謝箏唯一能入手的地方便是京城寧國寺。

  兩年前,謝慕錦曾回過一趟京城,帶回來了一塊溫潤玉佩,環狀的,沒有任何雕刻,顧氏串了繩子,給謝箏掛在了脖子上。

  謝慕錦說過,這東西來自寧國寺,是他對一位故人的承諾,也是故人對他的托付,至死不能相忘。

  父親斷案無數,見過多少生死,以至於他從不把「死」字掛在嘴上,那偶然提及的一句,深深刻在謝箏心底。

  謝箏想,既然無從下手,不如就去往寧國寺,興許會有收獲,再往後的時候,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出發之前,謝箏裝扮成趙家嫂子的模樣,去府衙後院看了一眼,她住的廂房燒空了,父母的正屋損害不大,只是被翻亂了。

  當天夜裡,她就離開了鎮江,揣著趙捕頭給她的銀子,獨自入京。

  這一路並不好走,那點兒銀錢不夠雇車,即便換了少年裝扮,也必須千萬分小心。

  小心賊盜,也小心隱在暗處的敵人。

  死了的是她的丫鬟,若敵人縝密,早晚會發現本該活著的小丫鬟不見了,再一想,大抵就想轉過來了。

  謝箏走了七八天,身心俱疲,再是謹慎,也還是遭了賊——錢袋子沒了。

  身無分文,虧得是遇見了蕭嫻。

  謝箏感激地看了蕭嫻一眼,琢磨片刻,沒有說出玉佩一事,而是道︰「鎮江城是不能待了,我沒去過其他地方,打小在京城長大,就想著還是回京城吧,許是能有一條活路,再者,天子腳下,我站出來擊鼓鳴冤,也不像在鎮江,會被人徹底拿捏住。煩請伯父帶我入京。」

  「你不說,我和嫻兒也不會扔下你,」蕭柏寬慰謝箏,思索一番,道,「入京之後,你先在蕭家住著,陸家那兒,我會去跟你公爹說,你父母的案子,少不得要你公爹出力。」

  謝箏一怔,搖了搖頭︰「留在蕭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5:12 PM

第三章 阿黛

  「怎麼?怕給我們添麻煩?」蕭柏顯然並不在乎,「女大十八變,嫻兒與你相熟,才能認出你,其餘誰能曉得?你既然德行無虧,陸家不會棄你於不顧,蕭家與陸家是姻親,我若不管你,又如何向陸家交代?阿箏,你一路來,沒有路憑、沒有信物,陸家又要怎麼確定你的身份?」

  謝箏沉默了,她知道蕭柏是對的,即便她沒有立刻向陸家求助的念頭,但也沒有天真到以為只靠著一張嘴就能在京城活下去,就能替父母報仇的地步。

  雖然,謝箏不想那樣「利用」陸家,她只遙遙見過那人一面而已,她也不想「利用」蕭家,她在乎蕭嫻,怕蕭家牽扯其中,帶來災禍。

  不想牽連旁人,又不能只靠自己,如此無力,真真是左右都不是了。

  蕭嫻看在眼裡,上前握住了謝箏的手,勸道︰「阿箏,世上沒有那麼多面面周到的事情,你就聽父親的吧。」

  蕭柏仔細想了想,摩挲著玉扳指,道︰「在暗處總比在明處方便,你莫要露出本名,就以嫻兒的丫鬟阿黛的身份入京吧。就算哪天真的叫人認出來了,那也不用怕,害人性命的不是你,有我們蕭家老太太在,誰敢動你?」

  這話不假。

  蕭家老太太傅氏是先皇后的嫡親胞姐,頗受聖上看重,此番身體不適,外放的蕭柏就被召回京城探望。

  若不是傅老太太執拗,要讓蕭柏在外多多歷練,只要開一個口,就能讓蕭柏回京任職了。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謝箏再做推諉就不合適了,她點了點頭,向蕭柏道謝,與蕭嫻一道退了出來。

  廡廊下,蟲聲陣陣,吵得厲害,謝箏卻覺得踏實了些。

  這小半個月,她擔驚受怕,不曾有過這般平靜的時候,此刻回想起來,甚至有那麼一丁點不真實。

  可惜,那些都不是一場夢。

  「蕭姐姐,」謝箏出聲喚蕭嫻,疑惑道,「我成了阿黛,那阿黛呢?」

  謝箏幼年在京中時去過蕭家小住,除了蕭嫻身邊的丫鬟,長輩還撥了與她年紀相仿的阿黛過來伺候,謝箏印象裡,那是個整日裡樂呵呵的小丫鬟。

  提起阿黛,蕭嫻有些低落,道︰「我隨父親去明州時,母親把阿黛撥給了我,這次回京,除了許媽媽和淺朱,也帶了阿黛,沒想到半途阿黛突染惡疾,沒熬過去……」

  謝箏聞言怔了怔,生死一事,總是刺耳的。

  蕭嫻見她沉默,以為她介意,趕忙道︰「以阿黛的身份妥當些,她的事兒,除了路上這幾個隨行的,其餘各處都還不知道,便是有心人往明州去問,阿黛也是跟著我歸京的,再者都過了五年,阿黛沒有父母兄弟,京裡也認不得她的模樣。」

  謝箏一聽就知道蕭嫻想岔了,搖頭道︰「瞧姐姐說的,我怎麼會介意呢,話說回來,我本身就是個死人。」

  「莫說那些,」蕭嫻抱了抱謝箏,輕輕拍著她的背,「我還有一事不明,就算是有心人急於結案,殉情一說怎會如此順利?你行得正站得直……」

  謝箏垂眸,避開了蕭嫻的視線。

  那般急著結案,便是謝慕錦的上峰怕壞了自家名聲,趕緊和稀泥抹平了,但也不至於在短短兩三個時辰裡就拍板定案,鎮江衙門裡的同知、通判,肯定有人牽扯在內。

  這些人作為謝慕錦的下屬,家中女眷亦與顧氏和謝箏往來,很清楚謝箏的狀況,要定為殉情,必然要佐證。

  如蕭嫻所說,謝箏行得正站得直,只憑空口白話的抹黑,未免站不住腳。

  當時用作蓋棺定論的是從謝慕錦和顧氏的屋裡搜出來的一封信。

  信是蕭嫻寫給謝箏的,上頭有一句話︰相逢已晚,你又何必惦念。

  也正是這句話,被解讀為謝箏在定親之後認識了放不下的情郎。

  謝箏沒有與蕭嫻提,是怕蕭嫻自責,可蕭嫻問起來了,她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推托之詞,乾脆實話實說了。

  果不其然,蕭嫻眼底全是後悔,她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阿箏,你說是我救了你,可分明是我害了你啊……」

  「總是要給我安上這種罪名的,沒有蕭姐姐的信,也會有別的,」謝箏擠出笑容來,「但今日你若沒有認出我來,我可能就真的要丟了性命了。」

  理是這麼個理,可蕭嫻依舊覺得愧疚。

  心有所屬的其實是她,她在明州遇見了名滿江南的世家兒郎,那人已有婚約,蕭嫻便把心思都埋了,只在信裡告訴了謝箏。

  謝箏在鎮江五年,不似京中拘得緊,性子也跳脫些,回信裡連連為蕭嫻可惜,倒叫蕭嫻哭笑不得,在信裡寫了那麼一句。

  只是沒想到,被斷章取義,成了謝箏殉情的證據。

  當真諷刺!

  蕭嫻抬眸看向謝箏。

  謝箏有一雙好看的鳳眼,眼尾挑起,透著幾分俏麗,卻不會給人輕佻之感,偏偏那雙眸子似有水霧,如同浮著一湖面的晶瑩星光,讓注視著的人不禁心神平靜。

  蕭嫻也慢慢靜了下來,道︰「不說我了,還是說你,陸家那兒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其實父親說得對,真要給伯父伯母翻案,少不得陸家伯父出力。」

  敢向朝廷命官下手之人,又豈是沒有半點兒背景的?只怕那買凶之人亦是官身。

  翻案不僅要真憑實據,還要上下有人打點。

  朝中有人好辦事,半點兒不假。

  謝箏苦笑,陸家也是「倒楣」,案子埋下了,要被人笑話沒過門的媳婦寧死也不嫁,案子想要翻,又要費心費力動用關係去走門路。

  「陸家伯父……」謝箏喃了喃,「我記得我那個公爹升官了吧?」

  「是,」蕭嫻答道,「前兩年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正二品的大員,在京城裡頭還不夠橫著走,但到底是在都察院,各處都要賣個面子。

  如蕭柏和蕭嫻所言,謝家要翻案,得他相助,勢必順暢許多。

  謝箏倚著廡廊柱子,垂著眸子沉默。

  蕭嫻琢磨了一番,試探著又問了一句︰「不說陸家伯父,衍表哥那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5:17 PM

第四章 初遇

  話才說了一半,謝箏猛得就抬起了頭,對上蕭嫻關切目光,她又抿唇低下頭去。

  對於未婚夫陸毓衍,謝箏是相當陌生的。

  五年前,謝慕錦還未外放,謝箏去蕭家做客,恰逢陸毓衍跟著父母來看望傅老太太,兩撥人隔著半個園子匆匆一眼。

  陸毓衍的母親講究眼緣,向蕭家打聽了兩句,陸毓衍的父親陸培元聽聞是謝慕錦家的姑娘,頓時生出了結親的念頭。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家和謝家興高采烈要做親家,這婚事在謝箏還稀里糊涂的時候就定下來了。

  陸毓衍的事情,謝箏知道的不多。

  他比她大兩歲,生辰是十一月初七,兩家合八字時,謝箏聽顧氏念叨了一句,她記性好,聽過的看過的輕易不忘,這才一直記住了。

  要再說別的,都是蕭嫻半打趣半揭底似的說出來的。

  等謝箏和蕭嫻先後離京,蕭嫻不知陸毓衍的狀況了,也就不能與謝箏說了。

  因而,謝箏對陸毓衍的印象還停留在五年前。

  「遇上了再說吧……」謝箏嘆道,「一切要看陸伯父決斷,畢竟是大事,本就不由他做主。」

  蕭嫻牽了謝箏的手,安慰道︰「也是,先不說那些了,早些睡吧。」

  謝箏頷首應了。

  這一夜,她睡得倒也平靜。

  有了馬車,速度遠勝之前,入京的前一夜,許是「近鄉情怯」,謝箏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才閉眼。

  蕭嫻起來的時候,謝箏也不能再躺著,麻利起身梳洗,又去廚房裡領吃食。

  提著食盒回來,淺朱正好替蕭嫻梳完了頭。

  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蓋子,取出了一碗綠豆羹,一碟米糕,謝箏道︰「驛館裡沒什麼好吃的,姑娘將就將就,等回到府裡,再讓廚房裡備些姑娘喜歡的。」

  蕭嫻轉著眸子笑了︰「這一路都將就過來了,我又不似你,最貪口福之歡。」

  謝箏愛吃,但那都是閨中事情了,不想過了五年,還叫蕭嫻記著,她苦笑道︰「姑娘快別笑話奴婢了。」

  一聲奴婢,讓蕭嫻臉上的笑意淡了,她起身走過來,扶住謝箏的手,語氣裡幾分難過幾分別扭︰「阿箏,我還是習慣你喚我姐姐,姐姐順耳多了。」

  謝箏垂眸,道︰「姑娘,奴婢是阿黛。」

  蕭嫻嘆了一口氣,想著今日要進城了,不管她習慣不習慣,都要改過口來,便狠著心點了點頭,在桌邊落座,讓謝箏伺候她用早飯。

  從此處驛館到京城門外,馬車只需行半日。

  離城門越近,車廂外的人聲就越清晰,熱熱鬧鬧的,馬車慢了下來。

  一等就是兩刻鐘,還不見馬車前行多少,許嬤嬤心說奇怪,探出頭去問了車把式一聲,才又退回車廂內。

  「姑娘,」許嬤嬤稟道,「京裡這些天不曉得出了個什麼案子,衙門裡正在查,不說出入城的百姓,連官家馬車都要查驗,所以要費些工夫,咱們且等等。」

  淺朱瞪大了眼楮,奇道︰「什麼天大的案子?連官家馬車都查驗,衝撞了女眷,就守城的這些官兵,哪個擔待得起?」

  「就是說啊,」許嬤嬤咋舌,「也不知道是哪個衙門攬的事兒。」

  謝箏並不擔心,京里不管查什麼案子都查不到她頭上來,她又是在蕭家的馬車上,有合適的身份。

  又等了一刻鐘,才輪到了蕭家。

  前頭馬車上的蕭柏使人來傳話,隔著車簾子道︰「姑娘,今兒個帶人查驗的是衍二爺,老爺說了,都是自家親戚,只是在城門口多有不便,您帶上帷帽,由衍二爺來查,合了衙門規矩,也免得衝撞。」

  衍二爺?

  陸毓衍?

  蕭嫻扭頭看向謝箏,謝箏亦是詫異不已,進京遲早會遇見陸毓衍,只是謝箏壓根沒料到,竟然在城門口就要遇上了。

  這叫什麼?冤家路窄?

  蕭嫻戴上了帷帽,謝箏是丫鬟裝扮,自然不能用帷帽遮擋,只好深吸了一口氣,規矩坐在車上。

  車簾子被撩開,七月正午的陽光刺目,霎時間撒了進來。

  一人站在外頭,頎長身影擋住了半側光線,陰影斜落,正好蓋在謝箏身上。

  謝箏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迅速挪開了目光,低眉順目。

  只一眼,饒是她看東西快,記得也快,亦看不清那背著光的人的模樣,但謝箏曉得,那正是陸毓衍,是她五年多不曾見過的未婚夫。

  比那年在蕭家園子裡瞥見的少年要高了許多。

  許嬤嬤和淺朱給陸毓衍請安,謝箏也趕忙跟上,喚了聲「衍二爺」。

  陸毓衍撩著車簾子,靜靜看向車廂內,一雙桃花眼細長,眸底平靜,看著四人。

  蕭嫻隔著帷帽看他,見他目光似是停在了謝箏身上,她趕緊清了清嗓子,道︰「什麼時候表哥也管起了城門協查的活了?」

  陸毓衍的視線移到了蕭嫻面上︰「公務在身,見諒。」

  他的聲音清冽,如春日化雪,絲絲涼意繞過心頭,一掃酷夏炎熱,謝箏本能地又要抬眸,虧的是捏著帕子,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動作。

  車簾子被放下,隔絕了陸毓衍的目光,也隔絕了陽光,謝箏提著的心驟然落了地。

  馬車入城,不疾不徐前行。

  蕭嫻掀了帷帽,附耳與謝箏道︰「我覺得他看你的時候怪怪的,會不會認出來?」

  謝箏搖頭,就那麼幾眼的工夫,有什麼怪不怪的,只是因為她們心虛,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半個多月了,消息早傳到京裡了,攤上個與情郎殉情的未婚妻,他定然顏面盡失。我猜他恨死我了,若是認出來了,可不會放過我,最少也要拿眼刀子狠狠扎我。」

  蕭嫻摸了摸鼻尖︰「未婚妻呢,便是從前只遙遙見過一面,他大抵也能記住。」

  「他不似我,我過目不忘,他麼,怕是記不住的。」謝箏道。

  蕭家的園子說小也不小,那時還不知道兩家會定親,陸毓衍即便看清楚了她,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何況那又是五年之前,她還是個九歲的小丫頭片子

  蕭嫻歪著腦袋,嘀咕道︰「誰知道呢,便是從前不記得,出了這等事情,他顏面掃地,日日咬牙切齒地想,說不定也想起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5:24 PM

第五章 蕭家

  許嬤嬤在一旁重重咳嗽兩聲。

  蕭嫻猛得醒過神來,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還不知真相,即便誤會了,等過幾日說明白了就好了。」

  見蕭嫻緊張,謝箏反倒是笑了。

  陸毓衍惱了就惱了吧。

  這事兒換過來,陸毓衍在京中冒出個非卿不娶的心上人來,消息傳到鎮江,謝箏叫人看笑話,定然也會惱的。

  馬車入了蕭家院落。

  蕭家是百年望族,祖宅在舊都,坐鎮京中的是傅老太太,作為聖上器重的大姨子,幾十年風光無限。

  傅老太太生了一女一兒,幼子就是蕭柏,而長女蕭玟嫁給陸毓衍的大伯父陸培故。

  陸家亦在舊都,蕭玟常年在舊都生活,隔幾年才入京小住數月,探望傅老太太。

  為怕老太太孤寂,蕭柏外放時只帶了蕭嫻赴任,妻子沈氏與兒子蕭臨留京侍奉老太太。

  而陸家那兒,除了入宮的婕妤娘娘陸培靜,就只有陸毓衍與他父母在京中了,這些年,一家子逢年過節都會來蕭家,也算是替陸培故和蕭玟盡孝心。

  陸毓衍與蕭臨同歲,兩人一道長大,在傅老太太跟前,陸毓衍反倒是比蕭玟生養的陸毓嵐還像嫡親外孫兒。

  人口少,蕭家宅院並不小。

  沈氏等在二門上,見蕭嫻踩著腳踏下上,一把摟在懷裡,仔仔細細地看,嘴裡不住念著「心肝」。

  謝箏看在眼裡,想起母親顧氏,心裡酸溜溜的,忍不住偏過頭去。

  「安語軒裡都收拾妥當了,備了熱水,嫻兒趕緊梳洗一番,老太太那兒也是翹首盼著。」沈氏一面說,一面引著蕭嫻回屋裡。

  謝箏和淺朱緊緊跟上,留下許嬤嬤一人,指揮著人手抬箱籠。

  傅老太太還等著回話,沈氏交代了一圈,便先走了。

  待蕭嫻梳洗妥當,道︰「阿碧隨我去祖母那兒,阿黛和淺朱一路上也累了,回去擦洗擦洗。」

  謝箏和淺朱福身應了,蕭家上下人多,不如留在安語軒裡清淨。

  兩人住的東廂靠北的那一間,收綴好了,謝箏進正屋裡整理箱籠,淺朱立在廡廊下,催著小丫鬟們做事。

  窗戶啟著,露出裡頭謝箏身影,穿戴體面的婆子時不時往裡頭張望,想來想去,還是湊上前與淺朱道︰「我怎麼瞧著,阿黛與從前不同了呀,那眉眼……」

  淺朱心裡直跳。

  蕭家有不少老僕是見過真正的阿黛的,有人記性好,看出些端倪來,也是意料之中。

  她照著之前設想好的答案,抬手撫了撫耳後的絹花,嘻嘻笑道︰「都說女大十八變,趙媽媽,你看看我變了沒有呀?」

  趙媽媽哈哈大笑︰「變了變了,變成大姑娘了!」

  這一打岔,饒是趙媽媽覺得阿黛五官變化大,也沒再往心裡去了。

  五年光景,正是姑娘們長身子的時候,與以前不同也不稀罕。

  另一廂,蕭嫻入了傅老太太的延年堂。

  蕭柏已經在裡頭了,陪著老太太說了會子話,老太太本就在病中,數年不見幼子,情緒起伏,頗感疲憊,躺下歇了,讓蕭嫻候在西次間裡,等她睡醒了再說話。

  蕭嫻左右無事,也就不急著走。

  蕭柏退出來,低聲與蕭嫻交代︰「老太太禁不起大喜大悲,謝家的事兒先不與她說了,等她身子骨舒坦些再提。」

  「那陸家那兒……」蕭嫻問道。

  蕭柏神色一凝,沉聲道︰「我問了潛兒,培元兄一旬之前奉旨巡察西蜀,這一去少說兩個月,毓衍倒是在京裡,但官場裡的事情,他也幫不上忙,你讓阿黛莫要心急,先等一等。」

  蕭柏自有一番打算,謝家的案子無從入手,但案卷是清清楚楚的,就算是作假和稀泥,也能曉得哪些官員經手過。

  陸培元不在,陸毓衍的身份和立場調案卷不方便,少不得另想辦法。

  時機不巧,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蕭嫻頷首應了。

  一整個下午,蕭嫻在延年堂沒有回來,謝箏與淺朱一起,總算理好了幾個大箱籠。

  正坐下歇口氣,就聽見外頭腳步聲,淺朱當是蕭嫻回來了,起身迎出去。

  來的是個眼生的小丫鬟。

  她脆生生道︰「阿黛姐姐在嗎?老太太請姐姐過去說話。」

  淺朱扭頭去看落後幾步的謝箏。

  謝箏亦是詫異︰「老太太喚我?」

  那小丫鬟點頭。

  既是傅老太太有請,斷沒有推脫的道理,謝箏隨著過去,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老太太為何尋她,是不是蕭嫻已經和老太太交了底……

  她要在蕭家生活,要靠蕭家庇佑,事情就不能瞞著傅老太太,只是謝箏沒想到會這般急。

  入了延年堂,繞到內室裡,傅老太太靠坐在床頭,抬眼看謝箏。

  謝箏恭謹行禮,目光往蕭嫻身上瞥,蕭嫻衝她打眼色,意思是還不到說的時候。

  謝箏心裡有數了。

  傅老太太喚謝箏到近前,眯著眼楮端詳她︰「從前在我院子裡做事的時候還是個沒留頭的小娃兒,幾年不見,長開了,我記得你伺候過謝家阿箏的,老婆子瞧著,這眼楮倒是像阿箏,一個樣的。」

  謝箏和蕭嫻兩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這個歲數的姑娘,臉盤子長開了會變化,只有眼楮不會變,偏偏謝箏與小時候最像的也就是眼楮。

  蕭嫻當日就靠眼楮認出了謝箏,不曉得傅老太太……

  邊上伺候的李媽媽亦是一個頭兩個大,京裡的傳言她是聽說了的,不說老太太挺喜歡謝箏,只說她是陸毓衍的未婚妻,出了那等事,李媽媽也不敢讓病中的傅老太太知道,整個延年堂裡都被她耳提面命了一番。

  提起了謝箏,傅老太太偏頭去問蕭嫻︰「你與阿箏親厚,這些時日有跟她寫信嗎?提起來我還怪想的。」

  李媽媽背著老太太,一個勁兒衝蕭嫻搖頭。

  蕭嫻硬著頭皮笑道︰「她呀,她好著呢,我經過鎮江的時候還去看過她。」

  「那就好,」傅老太太笑道,「算起來她來年春天就要及笄了吧?早些辦了喜事,我也好了卻一樁心事。」

  李媽媽賠笑著道︰「這事兒您催大姑娘沒用。老太太,時候不早了,該吃藥了。」

  傅老太太一聽吃藥就腦殼痛,又怕藥味衝著蕭嫻,就讓她回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5:29 PM

第六章 紅玉

  謝箏跟著蕭嫻出了正屋,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

  蕭嫻也是如釋重負,示意謝箏跟上,趁著僕婦丫鬟們沒有近前,附耳與謝箏說了蕭柏的交代。

  陸培元不在京中,這一點讓謝箏意外,好在她原本入京就不是為了投奔陸家,趁著這一兩個月去了寧國寺,若玉佩來歷真的與父母的死有關,那請陸家施援手的時候,眾人也不至於沒有查詢的方向。

  而傅老太太的身體欠妥,謝箏亦不願心急火燎地給她老人家添煩心事。

  沿著廡廊,還未走出延年堂,一個婆子匆匆從外頭進來,見了蕭嫻,略有些驚訝。

  「哎呦大姑娘回京了,您看奴婢這還沒去您院子裡請安呢。」那婆子道。

  蕭嫻一眼認出了她,道︰「媽媽是大忙人,辦事兒要緊。」

  這牛婆子是沈氏跟前的紅人,素來體面,胖乎乎的身子笑得一抖一抖的︰「奴婢是來給老太太傳信的,衍二爺過府來請安了。」

  謝箏心裡咯噔一聲。

  蕭柏回京,陸毓衍是該過來請安,既然來了,少不得來內院裡陪老太太說說話。

  白日裡已經冤家路窄了,這會兒莫不是又要撞上?

  既然定下了由蕭柏告知、引見陸培元,那她還是先不與陸毓衍說了。

  原本,她也不曉得該怎麼說……

  名義上是未婚夫妻,兩人卻是一句話都沒說話,一開口難道就是「我是你的未婚妻謝箏,我沒死,我也沒情郎,沒跟別人殉情」,饒是謝箏膽子不小,這樣的話還是很難說的。

  蕭嫻亦想避開,可才剛出了院子們,就見陸毓衍迎面過來了,只好頓了腳步在一旁候著。

  謝箏抬眸看了一眼來人,這一回光線合適,她看得一清二楚。

  與城門口不同,陸毓衍換了身牙白袍子,腰間束帶,顯得身形修長,比之五年前,五官更顯俊逸,一雙桃花眼給清冷的氣質添了幾分溫和。

  謝箏想,這個人若是笑起來,只靠這雙眼楮,都會給人春風拂面一般的感覺。

  而真正讓謝箏挪不開眼的是陸毓衍掛在束帶上的一塊艷如雞冠的紅玉。

  紅玉稀缺,素來是宮廷之物。

  謝家祖上風光時,曾得宮中貴人賞賜,傳到謝慕錦這兒,只有謝箏一個姑娘,沒有兒子。

  兩家定親之時,謝慕錦就把紅玉做信物給了陸毓衍,即便大禮未成,他對這個女婿已經是一萬個滿意了。

  這事兒京中官宦之中都有流傳。

  謝箏認得家中祖傳之玉,自然看得出陸毓衍身上這塊就是謝慕錦給他的。

  心酸、感慨之餘,更多的還是不解。

  京中已知鎮江事情,陸毓衍肯定受了不少風言風語,他為何還要掛著這塊紅玉?還要彰顯他謝家女婿身份?

  謝箏死了,死得那般丟人,陸家就算立刻與謝家劃清界限也不突兀,可偏偏他……

  還不急再細想,陸毓衍已經在幾步外站住了。

  蕭嫻喚了「表哥」,謝箏福身喚「衍二爺」。

  陸毓衍道︰「我去看看老太太。」

  只這麼一句話,就抬步進去了。

  蕭嫻暗暗啐他,性子比幾年前愈發冷了,以後有哪個姑娘受得了……

  哦,不是哪個姑娘,是阿箏,要是阿箏都受不了,就讓他自個兒把自個兒凍死吧!

  蕭嫻轉頭去看謝箏,卻見謝箏依舊望著陸毓衍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模樣。

  左右還有人,蕭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喚了謝箏一聲,一道回安語軒去了。

  陸毓衍入了傅老太太屋子。

  傅老太太剛用了藥,搖著頭道︰「別叫藥味衝著,等裡頭透透風再進來。」

  「不妨事的。」陸毓衍在一旁坐下,仔細問老太太身子。

  「不是大病,卻勞師動眾的,不說把柏兒叫回來,前幾日連聖上都來探望,老婆子心有不安!」傅老太太含著蜜煎,道,「嫻兒剛走,遇見沒有?」

  陸毓衍點頭。

  傅老太太笑了起來︰「她說經過鎮江的時候去看了阿箏,說起來阿箏來年就及笄了,打算什麼時候完婚?老婆子能吃酒了沒有?你這孩子,成天就掛著這紅玉,有給阿箏寫過信、送過東西沒有?」

  陸毓衍清了清嗓子,延年堂裡都瞞著傅老太太,他更是說不得,只能含糊應著。

  「這事兒還是要你母親出面,她去年就回舊都了,京裡留下個姨娘能抵什麼事情,你不好開口,我給玟兒去信,讓她跟你母親說去,」傅老太太越說越來了興致,「老太婆保的媒,盼了這些年了,就盼著吃酒了。阿箏打小就水靈靈的,現在肯定越發好看了,唉,我還說呢,嫻兒身邊那個阿黛,一雙眼楮像極了阿箏。」

  陸毓衍聞言,微微抿了抿唇︰「說得是,還是您老人家眼神好。」

  傅老太太抬手,指尖指著陸毓衍,大笑道︰「就你會哄我!你就見過阿箏一回,還隔著老遠,能看清她眼楮是圓是長嗎?」

  老太太開心,屋裡人人都陪著笑。

  陸毓衍並不反駁,也不解釋,掌心托著紅玉,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動作輕柔。

  桃花眼似是蘊了水,浮著一層淺淺的光,眼底更是彌漫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只那麼一瞬,笑意消逝,再也看不出來端倪。

  陸毓衍坐了一刻鐘,起身退了出來。

  他有公務在身,此刻是抽空過來的,出了蕭府,又往順天府去。

  夏日裡天暗得遲,剛剛日薄西山,街上依舊熱鬧。

  順天府大堂裡,或是站、或是坐,已然到了不少人了,不僅是順天府的官員,還有刑部、大理寺的官員,各個都是神色凝重。

  順天府尹擦了額上汗水,苦著臉道,「這幾日還是沒有進展,我是夜不能寐啊!」

  「本來就是你們順天府的活,拖拖拉拉的,好嘛!叫聖上知道了,大發雷霆,我們這些但凡沾得上一點兒邊的,都來給你們擦屁股。」

  「擦屁股也就算了,連烏紗帽都掛在腰上了,這案子辦不好,大家都完蛋!」

  抱怨的話一出,更是沒完沒了起來。

  陸毓衍遠遠的就聽見了,繃著臉邁進大堂,裡頭的人一見他來了,頓時歇了嘴。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5:33 PM

第七章 倒楣

  陸毓衍年輕,在一眾官員老爺們之中,愈發顯得與眾不同。

  不卑不亢行了禮,有人不以官餃壓人拱手回禮,有人依仗輩分慈愛言語,亦有人瞧不上他,嗤笑一聲回應。

  自從陸毓衍牽扯進了這案子裡頭,這也算是常態了。

  他耳力不錯,眾位大人的聲音都熟悉,也辨得出嗤笑之人的身份,是刑部左侍郎田大人。

  說到底,田大人也不是衝著他來的,而是與他父親陸培元政見不同,不是一路人罷了。

  田大人的眼珠子在陸毓衍腰間的紅玉上轉了轉︰「流年不利,是不是啊賢侄?」

  陸毓衍抬眸,桃花眼淡淡從那位面上略過,沒有絲毫停留,就這麼漫不經心地掃過,最終落在了大堂正中的大案上。

  「我不曾步入官場,家父亦不在京中,原本這案子輪不到我置喙,與眾位大人們相比,我是半點兒也沾不上邊的,皇恩浩蕩,我幫著殿下跑跑腿,來與大人們一道處置案子,是聖上和殿下器重,給我歷練的機會,怎能說是流年不利呢?」

  陸毓衍聲音清朗,說出來的話卻絕不動聽,正如這夏日夜裡迎面而來的風,吹散了沉悶,又裹著熱氣,自在又特別不自在。

  堂中之人皆面面相窺,一時堵得慌。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流年不利」指的是陸毓衍的未婚妻殉情都不願與他完婚的醜事,可叫陸毓衍四兩撥千斤,倒說成了他牽扯進案子裡頭的事兒了。

  五殿下挑的人,聖上點的頭,在場的誰敢說這是「流年不利」?

  傳到那群整日裡等著挑刺的言官耳朵裡,大不敬的帽子就扣下來了。

  陸毓衍這幾句話是真真要人命,剛剛出言尋事的田大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裡連連唾棄。

  真不愧是陸培元教出來的兒子,嘴上功夫倒是厲害。

  順天府尹與陸培元熟悉,對陸毓衍很是關照,聽他一番話,就曉得剛剛大堂裡的那些推三推四的話語全叫陸毓衍聽見了。

  說什麼「但凡沾著一點兒邊的都來擦屁股了」,案子成了今日這局面,分明是那賊人太刁鑽,怎麼能說是他們順天府上下不做事呢?

  比起那一個個端著架子的老狐狸,陸毓衍的確是半點兒也沾不上邊的,純屬「倒楣催的」攪和進來的。

  兩個月前,城外一座香火不興的尼姑庵裡,死了一個四十歲出頭的村婦。

  村婦是去拜佛的,就跪在菩薩跟前,叫人從背後用布條絞了脖子,當場斃命。

  雖說是人命案子,但也不是驚天大案。

  庵堂怕壞了名聲,一直遮遮掩掩的,只配合著那村婦出身的村子的里正調查。

  里正稀里糊涂的,沒往衙門裡頭報,事情就耽擱了。

  哪裡想得到,兩個月內,不同的庵堂寺院,陸陸續續死了幾個婦人,都是拜菩薩的時候叫人勒了脖子。

  其中有一個村子死了兩個人,里正趕忙報到了順天府,府尹往細裡一查,又揪出來了幾處瞞報的。

  加在一塊,竟然有七八個。

  說多不多,說少,也足夠人心惶惶的了。

  尤其是人都死在菩薩前面,各種說法的都有,不僅僅是死過人的村子,京郊各處、甚至是皇城腳下,都有說道的。

  隔了一兩個月了,順天府即便去查,也要費些心思。

  前幾日,蕭家傅老太太臥病,聖上微服出宮,親自前往探望,回宮途中,聽了百姓傳言,轉頭就往順天府裡來,正街上遇到五皇子李昀,也被聖上一並喚來。

  順天府尹抬頭在自個兒地盤上瞧見兩尊大佛,當時險些沒五體投地。

  看了案卷,聖上發了通脾氣,不說順天府,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誰也沒逃過,一溜兒罵了一通。

  聖上日理萬機,就讓李昀主事,盯著這三個衙門,務必早日破案。

  而陸毓衍,則是被李昀推出來辦事兒的。

  順天府尹聽說,那是淑妃娘娘的主意。

  淑妃娘娘擔心李昀沒處置過衙門案子,不能讓聖上滿意,正頭痛呢,轉身在御花園遇見了陸婕妤。

  陸婕妤是陸培元的嫡親妹妹。

  陸培元在調任都察院之前,曾在刑部任職多年,耳語目染之下,陸毓衍不說精通,皮毛總歸是懂些的吧?

  淑妃娘娘一拍腦袋,與李昀一塊推舉了陸毓衍。

  皇子畢竟是皇子,沒有跟衙役們一起追凶的道理,多個陸毓衍做先鋒,正正好。

  聖上聽了在理,對陸毓衍的印象又素來不錯,想給年輕人多一些機會,就允了這事兒。

  思及此處,順天府尹摸了摸下巴,深深看了陸毓衍一眼。

  什麼「機會」,莫名其妙牽扯進來,辦好了是應該的,辦不好損了陸家顏面,偏偏陸培元還不在京裡,指點不了兒子,連順天府尹都覺得,陸毓衍純屬倒楣。

  腹誹歸腹誹,這種話他是不敢說的,只好堆著笑,湊過來道︰「五殿下那兒怎麼說?我們底下人做事是應該的,叫殿下跟我們一塊犯愁,嘖嘖,惶恐惶恐吶……」

  陸毓衍勾了勾唇角。

  李昀的意思麼……

  這幾日衙門裡辦事兒的樣子,李昀連看一眼都嫌煩,拉著陸毓衍連連說「瞎折騰」。

  豈不就是瞎折騰嘛!

  案子沒有多少進展,去村裡廟裡查案的衙役亦沒有帶回能用的線索,連兇手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曉得,一個個查出入城的百姓有什麼用處?

  兇手的臉上又沒有寫兇手二字。

  可幾個衙門也是沒有辦法,聖上要的結果暫時拿不出來,只能想方設法地弄些「過程」來撐場面。

  城門巡查,好歹是在查。

  反正做事的都是底下人,主事的官員們只要在衙門裡坐著便好,不費半點力氣。

  別人省事兒,陸毓衍卻不行。

  他是被李昀挑出來做事的,李昀端坐書房,他就只好跑腿了。

  即便知道城門巡查無用,也要去露個臉做點事兒。

  也因此,正好遇見了回京的蕭柏和蕭嫻。

  指腹劃過紅玉,陸毓衍低聲與順天府尹道︰「殿下不滿,趁著城門還沒關,我先去靜心庵看看。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靜心庵是最新報上來的案發之處。

  順天府尹心裡透亮,點點頭,道︰「賢侄快些去吧,我陪他們在這裡打嘴仗,你自做事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5:38 PM

第八章 上山

  晚上是謝箏值夜。

  白天說話不方便,從延年堂回來後,蕭嫻沒急著開口。

  此刻夜深人靜,蕭嫻躺在千工拔步床上,枕著手臂歪著腦袋看謝箏︰「才回來頭一日,就遇見了兩回。」

  謝箏拿著剪子撥燈芯,聞言頭也沒抬,嘴上道︰「正是回來頭一日,才少不得過來請安。以後大抵要十天半個月才過來,奴婢又不往老太太跟前去,姑娘且放心,輕易遇不著。」

  「不就是不放心嘛,」蕭嫻嘆氣,「我擔心他認出你來,又擔心他不認得你……」

  謝箏一怔,琢磨著這話,沒忍住笑了。

  真真是瞎操心。

  五年前遠遠的、那麼匆忙的一眼,不認得也是尋常,等蕭柏與陸培元說透了,陸毓衍也就知道她的身份了,不想認得她,也只能認。

  思及此處,謝箏猛得又想起陸毓衍腰間的那塊紅玉來。

  風口浪尖還戴著紅玉,又是個什麼意思……

  蕭嫻良久沒等到謝箏開口,抬起眼簾望去,見她出神去了,心中有些惴惴。

  下午,她分明是瞧見了謝箏望著陸毓衍的背影若有所思的。

  許媽媽說得對,她就是管不住她這張嘴。

  在江南時,她也曾愛慕過俊朗少年人,品味過心情起起伏伏的滋味,謝箏與陸毓衍再是陌生,也是五年的未婚夫妻,成了今日這般局面,又怎會心如止水?

  偏她就是喜歡說道……

  蕭嫻一面自責,一面把話題帶開了︰「祖母的身子不好,我想著去寺中拜一拜,晚上與母親提起,母親卻不大願意。」

  「畢竟人心惶惶的。」謝箏回過神來接了一句。

  謝箏的目的地是城外山上的寧國寺,她如今出入要跟著蕭嫻,琢磨著尋個時機與蕭嫻說一說禮佛祈福的事兒,傍晚時聽了幾個婆子說道案子,立刻止了心思了。

  蕭家好心幫她,她怎麼能為了私心,在這個當口上讓蕭嫻去寺中?

  「你聽說了?」蕭嫻詫異,「我尋思著問題不大,我聽哥哥說,幾處事發之地都是香火不盛的庵堂寺廟,我們就去香客不斷的大寺,僧人多、香客多、大殿裡也全是人,兇手不易下手。」

  謝箏只曉得是菩薩跟前出了幾宗人命案子,多的事情並不清楚,聽蕭嫻一說,也覺得在理。

  蕭嫻讓她在床沿邊坐下,仔仔細細說了從蕭臨那兒問來的狀況。

  說了兩刻鐘,連謝箏也認為去大寺裡並無危險,便建言去寧國寺一趟。

  寧國寺是皇家敕造,百余年間,經過幾番修整擴建,儼然成了京畿一帶最大的廟宇。

  雖說菩薩跟前眾生平等,但去寧國寺中禮佛的多是京中勛貴簪纓,不少人家還在寺裡點了長明燈,一年到頭,供奉不斷。

  案子裡遇害的女人都是平民百姓,沒有一個是官家女子。

  一來,官家女眷出門前呼後擁,二來,她們不去小廟小庵。

  像寧國寺這樣的地方,想來是妥當的。

  翌日一早,蕭嫻去了素芳苑給父母請安,又與沈氏說了上香祈福。

  幾年不見女兒,沈氏正是耳根子軟的時候,拗不過蕭嫻,只好去看蕭柏。

  蕭柏任明州知府,聖上讓他回京探望傅老太太,他也放心不下那一城事務,最多留京兩月,等秋天時就要往江南去。

  去佛前拜一拜,求個心安也是好的。

  再說了,那是寧國寺。

  蕭柏放下茶盞,道︰「讓臨兒與你一道去。」

  禮佛的日子定了三天後。

  傅老太太病中,延年堂裡的丫鬟婆子整日裡只與她說些高興事兒,因而不知案子。

  曉得蕭臨與蕭嫻要去寧國寺,傅老太太笑了起來︰「都是孝順孩子,上山辛苦,寧國寺乾淨齊整,你們不如住上一夜再回來,也聽師父們講講早課。先皇后還在的時候,我陪她一道聽住持大師講過佛理,頗有感悟,你們若能參悟一二,也是福報。」

  沈氏在一旁聽得心急,讓蕭嫻去上香已經讓她擔憂了,再住一夜,她這幾日是不能心安了。

  可偏偏在老太太跟前,又什麼都不能說破,只能順著應了。

  蕭柏在外幾年,好不容易回京,官場上要有一番打點,他又要悄悄了解謝慕錦的案子,這幾日都在外頭走動。

  蕭嫻兄妹去寧國寺,沈氏就必須留在府裡伺候傅老太太,脫不開身,她只能是叮囑又叮囑,耳提面命,又點了幾個得力的婆子丫鬟。

  蕭嫻帶上了謝箏。

  從北城門出去,馬車上了山,行至半山腰,山路不易行車,又換了小轎。

  山道上都是進香的人群,也有不少官家女眷,謝箏做丫鬟打扮,在其中並不打眼。

  到了山門外,設了讓女眷梳洗整理的帷幔,謝箏扶蕭嫻下轎,進去淨手淨面。

  「今日人多,看著越發安心。」蕭嫻笑著道。

  謝箏點頭,比起她提心吊膽離開鎮江時的那幾日,今天這段路走得極其心安,雖不著男裝掩飾,也沒有戴帷帽,但她只要規矩不出挑就好,畢竟,誰能想到,那個傳言裡已經死在大火中的鎮江知府之女,搖身一變,會成了蕭家姑娘身邊的丫鬟呢。

  進到幔帳裡,迎面遇見一位婦人。

  那婦人半百模樣,頭髮有些銀白,一身素淨,但料子卻不差,手上戴著一隻水頭極好的玉鐲,看著模樣,也是官家女眷。

  蕭嫻和謝箏沒料到裡頭有人,一時微微怔了。

  「怪我,」那婦人先笑了起來,「我年紀大了,不愛身邊圍著一群人,帶出來的人手少,外頭就沒讓人守著,沒想到驚了姑娘。」

  蕭嫻趕忙搖頭,福身道︰「是我衝撞了夫人。」

  婦人從衣著裝扮看出蕭嫻絕非普通官家女,身份遠在她之上,她沒有套近乎的心思,便沒有自報家門,又衝蕭嫻笑了笑,先一步出去了。

  謝箏與蕭嫻收拾好,兩人出了帷幔,隨著蕭臨進了山門。

  只他們兄妹出行,蕭家沒有大張旗鼓,只提前定好了宿夜的廂房。

  蕭嫻不覺疲憊,便先去了大殿拜佛。

  觀音殿中,香客極多,各自自矜身份,只管低頭拜菩薩,沒有人貿然打量攀談。

  蕭嫻跪在蒲團上,合掌低低替家人祈福,待睜開眼楮時,身邊的謝箏依舊是一副虔誠模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5:43 PM

第九章 字跡

  謝箏低垂著頭。

  夏日陽光從大殿外撒入,在佛前落下斜長的光影。

  謝箏就跪在陽光裡,可蕭嫻覺得心裡冷冰冰的,仿若一下子到了三九寒冬,連日光都不添絲毫暖意。

  畢竟是一夜家破人亡,謝箏比她還小幾個月,對父母的思念都深深壓在了心底裡吧……

  思及此處,蕭嫻眼眶微紅,沒有出聲催促,陪著謝箏又跪了一炷香。

  兩人從大殿出來,誰也沒有說話。

  蕭臨疑惑,低聲道︰「嫻兒什麼時候這般誠心了?」

  蕭嫻嗔他︰「為祖母祈福,怎能不誠心?我在明州數年,那裡佛寺興盛,多得是誠心人,我看得多了聽得多了,也就信了。」

  兄妹兩人絮絮說話,隨著知客僧往廂房去。

  左右四間,除了兄妹兩人的,另有兩間給了隨行的僕從僕婦。

  蕭嫻不歇午覺,用過了午飯,與謝箏一道在寺中行走。

  未免蕭臨擔憂,兩人也不去遠處,就在舍利殿西側的碑廊裡走動消食。

  碑廊不長不短,石碑上是百餘年間書法大家們的墨寶篆刻,蕭嫻喜好這些,一碑一碑看過去,格外仔細。

  謝箏的字是母親顧氏教的,幼年時,一筆一劃扶著寫,偏她性子跳脫,根本耐不住,剛起筆時還拘著,等過了兩年,龍飛鳳舞起來。

  顧氏無可奈何,請了謝慕錦來。

  謝慕錦看著謝箏的字哈哈大笑,說隨心之中自有風骨,雖不似閨中女子刻板規矩,但也獨具風味,隨她便好。

  從此謝箏寫字,愈發隨意,謝慕錦還給她尋過不少大家字帖,行書草書,只叫她看風韻,不叫她習外形。

  因而她看得懂,卻從不會寫那些。

  再後來,那些字帖也隨著那一場大火燒成了灰燼……

  謝箏心中澀澀,看碑銘也不上心,隨意撇兩眼,直到她站在了一塊石碑跟前。

  那石碑在這一眾碑刻中顯得有些新,謝箏估摸它頂多二三十年,她看東西極快,即便是匆匆一眼,也能留下記憶。

  她下意識抬手,指腹擦在石碑上,用勁沿著刻印描畫。

  蕭嫻詫異,低聲問她︰「你喜歡這字?」

  「喜歡的,」謝箏笑了,眉眼彎彎,掩了其中落寞,「父親的字,應當是臨的這一位吧……」

  謝家敗落得早,銀子家底都沒了,徒留書山,謝慕錦幼年開蒙,都是從祖上留下來的書山裡翻出來的三字經、百家姓。

  練字的時候,祖父挑的是舊都大儒柳澤的舊帖子。

  謝慕錦自始至終練的都是柳澤的字。

  等謝箏開始看字帖的時候,她說謝慕錦學了八九成。

  謝慕錦搖頭,他道︰「這是柳先生年輕時的字帖,他如今的筆力,父親連皮毛都不及。」

  謝箏彼時不信,偏又無處尋找柳澤年老之後的墨寶,只能把這事兒放下了。

  現在,看著這碑銘,她想,父親果真沒有誆她,也不是自謙,是真的不及柳先生的皮毛。

  她看向碑銘的落款︰「正恩?」

  怎麼跟個法號似的?

  蕭嫻想了想,道︰「寧國寺的住持大師法號正遠,這位正恩,許是住持大師的師兄弟?」

  謝箏心思一動。

  她為了玉佩來寧國寺,可到底來了之後要找誰,要問誰,她並沒有底。

  謝慕錦說,玉佩是一故人所留,而正恩的這一手字,分明就是柳大儒的筆跡,進步不少,但其中脈絡韻味是相同的。

  莫非所謂的故人,是柳大儒?

  若是寺中高僧,問一問僧人就能知道了。
 
  謝箏想著,偏過頭去,另碑廊的另一頭,一位婦人帶著個小丫鬟過來,細細一看,正是在山門外帷幔裡遇見過的那一位。

  兩廂一照面,彼此皆怔了怔,復又笑著問安。

  「您也來看碑?」蕭嫻問道。

  婦人頷首︰「我就愛好書寫,時不時來寺中小住,看一看石碑。」

  依著身份,婦人原本不想與蕭嫻攀話套近乎,但兩人都喜歡書畫,不由就聊到一塊去了,亦提起自家夫家姓鄭,在國子監裡做個五經博士。

  鄭夫人已經半百,鄭博士的年紀自然也不輕了,如今還做著從八品博士,可見學問不缺、官途不濟。

  蕭嫻怕家中身份唬住鄭夫人,便只說父親在地方做官,外放有幾年了。

  鄭夫人的心思不在拉攏上,也就不多問,兩人只談書畫,倒也其樂融融,直談到了蕭臨讓婆子來尋,這才不捨地一道往回走。

  待走到廂房外頭,鄭夫人不禁笑了,道︰「我就住在最前頭,沿著廡廊走,到盡頭拐個彎兒,後頭第一間廂房。」

  如此看來,也就沒幾步路,實在是有緣了。

  到傍晚時,寺中響起晚課的鐘鼓聲,遙遙的,能聽見大殿裡僧人們誦經的聲音。

  謝箏站在廡廊下,聽著迎風吹來的聲音,心慢慢的就靜下來了。

  沈氏準備了不少素點心讓他們帶來,蕭嫻用了些,道︰「你裝一些給鄭夫人送去。」

  謝箏應了,她有事情打聽,正好出去走動走動,便沒有讓婆子動手,各式點心都取了些,裝入盒子裡,親自提著去。

  鄭夫人的廂房裡點了香,味道並不濃郁,清雅宜人。

  小丫鬟低聲道謝︰「我們夫人在裡頭誦經。」

  謝箏抬眼看去,只瞧見落地罩後頭跪在地上的鄭夫人的背影。

  廂房的布置大同小異,謝箏曉得,被落地罩擋住的位置擺的是尊觀音像。

  誦經之人講究,沒有念完迴向文不好打斷起身,謝箏壓著聲兒,比劃道︰「就一些點心,不要打攪夫人,我先走了。」

  小丫鬟連連點頭。

  謝箏出來,沒有回蕭嫻那兒,而是往前殿去。

  正是做晚課的時候,僧人多在大雄寶殿,離廂房最近的舍利殿附近沒什麼人。

  謝箏轉了一圈,才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和尚。

  「正恩大師如今在寺中修行嗎?」

  小和尚摸了摸光光的腦袋︰「施主是說正恩師叔祖?師叔祖不在這裡,喏,沿著這裡往東邊走,從藏經閣後頭上去,他在上塔院。來回要半個多時辰,你現在去,天都要黑了。」

  正是日薄西山時,餘暉映在飛檐翹角上,如佛光萬丈。

  謝箏與小和尚確定碑廊裡的碑銘為正恩大師筆跡後,也沒有急著去上塔院。

  天色漸晚,只在幾座大殿之中也就罷了,去後山上塔院,她不熟悉路,天黑行走不便。

  反正夏日裡天亮得早,明天早早起來過去,比夜裡安心。

  「我能參拜佛舍利嗎?」謝箏又問那小和尚。

  小和尚合掌道︰「可以進去大殿,能不能參拜佛舍利,要看緣分。」

  謝箏淺淺笑了。

  仔細算起來,今夜應當是謝慕錦和顧氏的三七夜裡,父母突遭劫難,謝箏自顧不暇,這一路來,別說做七,她連替父母入殮都做不了。

  不能燒些紙錢,便在佛前拜一拜,以求超度。

  謝箏入了舍利殿,大殿之奉舍利塔。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機緣,只口誦六字大明咒,轉塔而行。

  繞了幾圈,終是在塔前跪下,合掌替父母祈求。

  日光只餘幾縷,殿內漸漸暗了下來,謝箏正欲起身,突然聽見輕輕腳步聲停在了她的身後。

  謝箏心裡一驚,正要扭頭,眼前卻是一條白綾,橫在了她的脖子前。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05:49 PM

第十章 遇襲

  白綾繃得很直,沒有絲毫猶豫,就往謝箏脖子上招呼。

  謝箏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也聽不見旁的動靜,她只是瞪大了眼楮,憑著本能去抓白綾。

  身後的人力氣不小,謝箏被鉗制住了要害,即便是費力掙扎,都無法掙脫開。

  身子往後頭倒去,全身都倚在了來人身上。

  腦海之中隱約有一個念頭,她若是個胖婦人,許是能把身後的人拖得一併倒在地上,那就能夠脫身了……

  日光愈發暗了,整個大殿如同張開了漆黑的大口,要把殿門處那丁點兒光線吞盡。

  意識變得模糊,視線也不清明。

  掙扎的力氣變小了……

  謝箏想,她要死了吧,就這麼死在這裡,跟那些被勒死在佛前還抓不到兇手的被害婦人一樣,死得痛苦、死得莫名其妙……

  她死了,就是阿黛死了。

  因為謝箏早就死在了七夕夜裡。

  可分明,她是謝箏啊……

  分明她是有血海深仇的謝家阿箏。

  她若真死了,她的父母呢?

  謝箏的眸子一緊,她不能死,她還不能死的!

  她不能讓自己跟父母一樣死於非命,她要活著,她逃離鎮江,像個叫花子一樣,為了一口糧食被追被打,她好不容易才進京,怎麼能夠就這麼死了!

  那些恨、那些仇,在一霎那間化作了力氣,她拉不開脖子上的白綾,便用勁扭動身子,撞不開背後的人,就往邊上摔。

  身後之人似是沒有料到已經力竭的謝箏會突然發難,被她帶了一個踉蹌,手上的白綾鬆了鬆,而後又快速穩定下盤,咬著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施主?施主還在拜佛舍利嗎?」

  小和尚的聲音從殿外傳來,他年紀小,清脆的聲音一下子劃開了室內的沉寂。

  身後的人微微一怔。

  謝箏想說話,可嗓子燒得厲害,她一個音都發不出來,求生的本能讓她清醒,她快速地褪下了手腕上的鐲子,使出吃奶的力氣,狠狠得砸在了不遠處的柱子上。

  哐的一聲響。

  掐住脖子的勁兒輕了,許是怕那小和尚尋進來,身後之人轉身就走,匆匆離開,再也沒有管謝箏。

  謝箏全身緊繃的弦鬆了,她撲在地上,雙手捂著脖子,張大嘴喘息,復又重重咳嗽,嗓子胸腔裡的灼燒感幾乎讓她整個人都蜷縮起來。

  小和尚循聲而來,見謝箏痛苦模樣,一下子也懵了︰「施主?」

  小和尚想去叫人,謝箏一把抓住他的手,她不能一個人留在這兒,天知道還會不會出狀況。

  她狼狽不堪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出了舍利殿,前頭大雄寶殿裡做晚課的聲音隨風而來,一點點吹散了胸中的灼燙。

  「謝謝你救我。」謝箏勻氣,這五個字幾乎是一個音、一個音,斷斷續續蹦出來的,耗費了她全部力氣。

  小和尚摸了摸腦袋,他還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照著師父們教的,回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謝箏笑了,咧開嘴,嗓子眼又痛得岔氣。

  坐在石階上緩了緩,謝箏剛準備起身回去,就見許嬤嬤來尋她。

  「你遲遲不歸,姑娘著急了!」日已西沉,謝箏又坐在背光處,許嬤嬤起先並未發現她的不妥,等走至近前,瞇著眼一看,她哎呦一聲叫了起來,「這是怎麼了?」

  頭髮散亂,衣著不整,整個人都奄奄的。

  謝箏扶著許嬤嬤的手站起來,聲音喑啞︰「我差點沒命了,虧得小師父尋來救了我。」

  夏日衣衫不厚,露出半截脖頸,許嬤嬤看到上頭的痕跡,想起傳言裡被勒死的婦人,頓時心驚肉跳。

  一面念著阿彌陀佛,一面連連朝小和尚道謝,許嬤嬤這才攙扶著謝箏回了廂房。

  蕭嫻歪在床頭看書,聽見響動,探頭一看,驚得手中書冊砸落在地上。

  顧不上趿鞋子,她幾步過來,緊緊握著謝箏的手︰「阿箏,出了什麼事兒?你這是……」

  謝箏癱坐在椅子上。

  屋裡點著蠟燭,一室昏暗,卻也溫暖,尤其是對上蕭嫻關切的目光,謝箏的心一點點踏實下來。

  張口想說話,才冒出一個音,就成了一串咳嗽,唬得蕭嫻一怔一怔的,又是倒水又是拍背。

  相較蕭嫻的慌亂,謝箏此刻倒平靜了,她看向蕭嫻,扯扯嘴角,淺淺笑了。

  「虧你還笑得出來!」蕭嫻半嗔半腦,「你這幅樣子回來,真真是嚇死我了!」

  謝箏想揉揉喉嚨再說話,指尖剛一踫到脖子,就痛得她齜牙咧嘴,只好作罷。

  歇了口氣,她道︰「換作是從前,我遇見這種事,肯定要抱著你大哭一場,可是現在啊,還真不算什麼。你看,人就是這麼長大的。」

  蕭嫻愣在了原地。

  驛站裡那個抱著她大哭的謝箏還清晰地印在記憶裡,她沒有忘,過多少年都不會忘。

  與當時痛哭的理由相比,今天這狀況似乎真的沒那麼嚴重了……

  可是,道理是這個道理,蕭嫻還是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不如不長大,她不想阿箏就這麼長大……

  遇到歹人這等大事,蕭嫻讓許嬤嬤去尋了蕭臨。

  蕭臨就住在隔壁,聽聞狀況,沉著臉就過來了。

  他想說不該天黑了還一個人去拜佛,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怎麼自個兒就不能上點心,非要被別人有機可乘。

  可看到謝箏那臉色發白、慘兮兮的樣子,訓斥的話還是都咽了下去。

  罷了,反正是蕭嫻的丫鬟,小丫頭片子不懂事,賞罰都輪不到他,他也不做那個惡人,反倒惹了蕭嫻。

  「冷靜下來沒有?」蕭臨在一旁坐下,盡量放平穩語調,「事情怎麼發生的?你看到兇手的模樣了嗎?」

  謝箏能說明白事情,但兇手的模樣,她彼時並未看到身後之人。

  蕭臨見她說話條理清楚,不似被嚇得暈頭轉向的樣子,頷首道︰「寺中有歹人,我使人去和大師們說一聲。今夜來不及下山,未免夜裡出事,我會讓人守著廂房前後,你們屋裡就許媽媽頂一晚上,我們人多,不用害怕。

  等明早下山就報去順天府,聖上盯著的案子,不能瞞著,說起來這案子毓衍也奉命在查,我就尋毓衍吧。都是自家親戚,也免得你們去衙門裡回話。」

  蕭臨的安排都妥當,蕭嫻一一聽著,待聽聞陸毓衍的名字,她下意識地瞥了謝箏一眼。

  謝箏聞言亦是一怔。

  原以為她不去延年堂裡走動,也就遇不到陸毓衍了,不曾想,竟然出了這等事,要撞到他手裡去了。

  她是當事人,問話時是躲不開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11:02 PM

第十一章 黑暗

  蕭臨回去了,屋裡只剩下蕭嫻、謝箏與許嬤嬤。

  許嬤嬤打了水來,伺候蕭嫻梳洗。

  謝箏自個兒顧自個兒,絞了帕子擦臉,看著從帕子裡被絞落的水滴,她不由勾了勾唇,笑容自嘲。

  雙手能使出力氣來,剛才在舍利殿裡被制服得十指無力的人,仿若不是她一般。

  彼時恐懼,此刻散了大半,謝箏也不許自己再害怕。

  見過燒得只剩下烏黑梁柱的府衙後院,旁的事情,不該再神思恍惚、回不過神來了。

  腦海裡有些空,帕子擦了臉頰,習慣性地又去擦脖子,溫熱的感覺剛一觸及脖頸肌膚,就痛得她頭皮發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蕭嫻聽見了,扭過頭來看她︰「當心些當心些!你看不到不好擦,我來幫你。」

  話說完,也不管謝箏肯不肯,蕭嫻一把奪了謝箏手裡的帕子,一手托著她的下顎,一手只用食指裹著帕子,讓許嬤嬤拿蠟燭來照著,細細致致替她擦拭。

  因著是白綾勒的,謝箏的脖子上紅的青的,甚至有些發紫,還擦破了皮膚,饒是蕭嫻再小心,還是會踫到傷口。

  蕭嫻眼下發紅,垂著嘴角,讓謝箏忍著些。

  等擦好了,蕭嫻把帕子扔回水盆裡,與許嬤嬤道︰「媽媽去找找,我們有沒有帶藥膏來?」

  「只一盒跌打擦傷的藥膏,」許嬤嬤一面說著,一面翻了出來,沒讓蕭嫻動手,自己替謝箏抹了,「不是什麼上等貨色,姑娘將就將就,等明日回去,府裡有宮裡賜下來的,塗抹些時日,不會留疤留印子。」

  許嬤嬤知道謝箏來歷,蕭嫻也沒避諱,拉著謝箏坐下,低聲道︰「雖說案子鬧得厲害,可我們來時就琢磨過,歹人下手的都是小寺小庵,從未在香火繁盛的大寺裡動手,遇害的亦都是些婦人,你這樣的姑娘家,按說不該……」

  蕭嫻的話說了半截,謝箏已經曉得了她的意思。

  歹人行凶,尤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犯案,他的行為、想法應當是有跡可循的。

  真遇到那種一拍腦袋、遇見誰就害誰的歹人,那作案的地方、遇害人的身份,都應當是凌亂的。

  而這一次的案子,歹人的思想分明是清晰的,他就尋那些在小寺之中跪在佛前的婦人下手。

  除了同樣是在誦經,謝箏與那些婦人根本不同,寧國寺也絕不是香火不盛、連和尚尼姑都沒幾個的小寺小庵。

  也正因此,最初她們才選擇來寧國寺上香。

  謝箏捏著手指尖,她思考的時候總喜歡捏著些什麼︰「興許是發生了什麼事兒,以至於歹人開始出入這等大寺了。」

  蕭嫻皺眉。

  謝箏看在眼裡,嘆道︰「姑娘是怕奴婢叫人認出來了,兇手藉著這作案的手段來謀奴婢性命,奴婢真被勒死了,也會被記在元兇的頭上……」

  「是,」蕭嫻握住了謝箏的手,「就像父親說過的,就算你被認出身份,祖母在一日,蕭家就能護住你一日,可若是你已被人看穿了身份,對方潛在暗處謀你性命,我真的怕。往後我再不許你一個人走動了,最少也要跟著個人。」

  知道蕭嫻是一片好心,謝箏也不與她爭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她歪著腦袋琢磨著,道︰「那歹人有機會殺了奴婢的,奴婢當時差不多力竭了,他再使幾分力氣,奴婢不死也要暈過去了,小師父即便尋來,五六歲的孩子哪是一個大人的對手?他即便仿照案子來,殺了我,再殺了小師父,也會被算作是行兇時叫人撞破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滅口了。」

  蕭嫻垂眸,猶豫了一番,還是道︰「你當真沒看到兇手模樣?我曉得不該讓你去回憶,但明日報了案,表兄來問話,肯定會讓你回想的。你既然眼下想躲著他走,不如先想好說辭,一股腦兒丟給他,免得大眼瞪小眼,你坐著想,他逼你想。」

  謝箏點了點頭。

  事發突然,她正靜心誦經,根本沒有顧忌其他事兒,等留意到腳步聲的時候,白綾已經橫在眼前了。

  脖子被勒住,連求生的掙扎都是本能反應,哪裡顧得上去觀察去思考?

  這會兒回過頭去想,亦是一片空白。

  蕭嫻見她一時想不起來什麼,便道︰「算了,夜也深了,早些睡下,明日天亮時還有工夫想的,現在睡個好覺最要緊,怪我,心急火燎的,一著急的時候就顧前不顧後。」

  廂房裡只一張床,一把榻子。

  蕭嫻與謝箏歇床上,許嬤嬤就在榻子上打盹守夜。

  香爐裡點上香料,許嬤嬤道︰「姑娘們安心,大爺安排了人手在前後守著,你們只管睡吧。」

  說完,便吹了蠟燭。

  室內一下子暗了下來。

  臨近晦日,沒有月光,隱約星光照不進屋裡,就算是窗邊都是黑漆漆的。

  謝箏依著蕭嫻,兩人的手握在一塊,彼此添一份心安。

  聽著蕭嫻平緩的呼吸聲,謝箏亦有些迷迷糊糊,眼看著要睡著了,猛一激靈,身子不禁微微一抽,瞪大著眼楮望著這一片黑暗。

  再是把恐懼壓在心裡,畢竟是離死不遠,這身子骨、內心深處,都還是怕的。

  徐徐吸氣又吐氣,謝箏閉上眼,逼著自己入睡。

  這一覺歇得並不好,似是一直在做夢,又不曉得到底夢見了什麼,在黑暗之中起起伏伏,最終重重砸落下來,謝箏也就徹底醒了。

  渾身大汗。

  蕭嫻還睡著,謝箏輕手輕腳爬起來,衝許嬤嬤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拿昨夜留下來的水絞了帕子抹了抹汗,整個人清明了許多。

  夢境雖纏人,但在沉浮之中,遇襲時的一些細節也回到了謝箏的腦海裡。

  她看東西快,記得也牢,即便只是一眼,也會存在心裡。

  雖然謝箏想去尋正恩大師,但這個節骨眼上,她也不好貿貿然再孤身出去了,尤其是上塔院來回還要半個多時辰。

  本以為用過了早膳之後就收拾東西下山,可他們一行人還是沒走成。

  一聲尖銳驚叫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蕭嫻被驚醒過來,詫異地看著謝箏和許嬤嬤。

  謝箏亦是一臉意外,她聽得出來,那聲音是個女子的,帶著濃濃的恐懼,離她們不近也不遠。

  許嬤嬤推開門出去,蕭臨也從隔壁屋裡出來,喚了一個守在外頭廡廊下的小廝,催他去打聽事情。

  沒一會兒,小廝跑回來隔著窗給主子們回話︰「大爺、大姑娘,前頭廂房裡出事了,半夜裡死了個婦人,她的丫鬟發現後叫了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11:10 PM

第十二章 細節

  前頭廂房裡死了個婦人?

  謝箏下意識回頭去看蕭嫻,耳邊聽見許嬤嬤連連在念佛號。

  蕭嫻驚訝極了,心中閃過一絲不詳的預感。

  好的不靈壞的靈,等蕭嫻梳洗整理妥當,謝箏也從小廝那兒問明白了,出事的廂房正是鄭夫人的那一間。

  「昨兒個還一道說話……」蕭嫻垂著眼簾嘆了一口氣。

  蕭臨提著食盒進來,交到許嬤嬤手裡,一面吩咐她擺桌,一面道︰「寺裡有師父去報案了,我已經使人回去請毓衍了,聽說那婦人也是被勒死的,讓他也一並看看。」

  這一頓早飯,幾個人都食不知味。

  等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蕭臨才見到了匆匆趕來的陸毓衍。

  陸毓衍的身邊還有一個錦衣少年人,蕭臨認得他,那是李昀的伴讀、已經告老的太傅蘇大人的孫兒蘇潤卿。

  三人見了禮,陸毓衍先帶著衙役們去前頭廂房裡看了狀況。

  屋裡頭不見凌亂,婦人倚靠在佛龕邊上,衣衫整齊,只脖頸上顯露出勒痕,仵作驗了,估摸著是昨夜三更時斷氣的。

  地上歪倒了一把椅子,聽那小丫鬟講,是她驚恐之下撞翻的,也沒顧上扶起來。

  桌上擺了茶盞水壺,另有一個食盒,陸毓衍瞧著有些眼熟。

  蕭臨便道︰「是我們家的食盒,昨日嫻兒與這位夫人相談甚歡,就讓阿黛送了些點心來,阿黛又去舍利殿裡拜了拜,不想遇見了歹人。」

  陸毓衍的眉頭微微皺了皺,復又鬆開︰「這兒不是問話的地方,去你們那兒說話吧。」

  蕭臨引路。

  哭哭啼啼的小丫鬟跟在後頭,怯怯問道︰「我們老爺怎麼還不來?」

  蘇潤卿頭也沒回,嘴上道︰「鄭博士不會騎馬,馬車還在路上。」

  幾人進了蕭臨的廂房,因著蘇潤卿在,原是讓許嬤嬤陪著謝箏過去,蕭嫻不肯,只說蘇潤卿也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公子,她又是兄長、表兄都在座,哪裡就那般講究了。

  蕭臨說不過她,只好隨她去了。

  謝箏跟著蕭嫻過去,剛一進門,抬頭就對上了陸毓衍的目光。

  陸毓衍坐在桌邊,腰間依舊掛著紅玉,謝箏抿了抿唇,錯開了視線。

  幾人落座。

  「傷到脖子了?」陸毓衍開口問道。

  畢竟是蕭家的丫鬟,又沒有鬧出人命,也就不叫仵作過來驗傷了。

  案情詢問就是如此,謝箏低低應了一聲,抬起頭來,讓陸毓衍看清楚她的傷情。

  謝箏膚色白皙如玉,愈發顯得脖子上的傷勢駭人。

  青的紫的,甚至破了皮,落在陸毓衍眼裡,竟是比鄭夫人脖子上的印子更讓人煩悶焦心。

  看傷情,視線自然直白、毫不回避,謝箏叫他看得如坐針氈,眼瞅著陸毓衍抬起了手,手指似乎往她脖子探來,慌得謝箏往後仰了仰身子,這才看清陸毓衍只是把手作拳抵在了自個兒唇角,清了清嗓子。

  謝箏立刻坐直了,虧得她躲避一般的動作無人在意,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陸毓衍添了一盞茶,把茶盞推到了謝箏面前︰「仔細說說經過,你看到兇手的樣子了嗎?」

  謝箏端起茶盞,熱氣氤氳,入喉溫暖,讓人心神平靜許多,她小口小口抿了,理著思路說了從鄭夫人的廂房去舍利殿參拜,到小和尚出聲嚇跑了歹人的經過。

  陸毓衍眸色沉沉,深邃幽深,似是見不到底。

  蘇潤卿問了一句︰「你是說,那兇手一直在你背後,你並未看到人?」

  謝箏頷首,復又道︰「但奴婢知道,勒住奴婢脖子的是一個女人,做過粗活的女人。」

  幾人具是一怔。

  蕭臨奇道︰「昨晚上問你的時候,你不是什麼都沒想起來嗎?」

  「為何這麼說?」陸毓衍順著問道。

  「那時候慌張,等夜裡靜下來了慢慢想,就想起來了些細節,」謝箏語調不疾不徐,道,「奴婢為了掙脫,身子又往後仰,整個後背都貼在了她身上,她有胸的。白綾橫到面前的時候,奴婢有看到她的手,能確定不是男人的手。而且指關節粗大,皮膚發黃,是做過力氣活的。」

  謝箏說得一本正經,又是談論人命官司,誰也顧不上尷尬。

  蘇潤卿打量謝箏,搖了搖頭︰「你險些丟了性命,匆匆忙忙看那麼一眼,你有把握嗎?」

  「有,奴婢確定看到的。」謝箏絲毫沒有遲疑,語調篤定。

  陸毓衍深深看了謝箏一眼,不置可否,而是轉頭去看停下哭泣的小丫鬟,道︰「你現在能說明白了嗎?」

  剛才過來的時候,這小丫鬟只顧著哭,除了說屋裡椅子是她踫倒的,她的名字叫歲兒,旁的什麼都說不清楚。

  歲兒哆哆嗦嗦點頭,道︰「能。昨天夫人誦經一直誦到二更天,然後用了兩塊點心,說還要再拜一拜,讓我別再守著了,早些去睡,我就回了隔壁。天亮去敲門,裡頭一直沒動靜,我就推門進去了,夫人就倒在佛龕邊上,我撲過去一摸,都涼透了,我嚇得叫起來,跑出來的時候撞倒了椅子。幾個師父過來,就讓我守在房門口,他們去報案……」

  謝箏睨她︰「鄭夫人夜裡一個人歇的?」

  「我們夫人素來不喜歡有人守夜。」

  陸毓衍問︰「你就在隔壁,夜裡聽見什麼動靜沒有?」

  歲兒直搖頭︰「我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

  「今早上屋裡的狀況,跟你昨夜離開的時候,有什麼差異?」陸毓衍又問,見那歲兒還是搖頭,他略一沉吟,桃花眼瞥向謝箏,「你昨夜進過廂房,記得清裡頭狀況嗎?」

  謝箏抬眸看去,她能從那雙眼楮裡看到自己的樣子,再往深處去,是幽深而無法看穿的眼底。

  她想說不記得,免得再多打交道,餘光正好瞧見那塊紅玉,她的嗓子眼緊了緊,再開口時,道︰「奴婢去看看吧,許是能想起來。」

  「好。」陸毓衍應了一聲,站了起來。

  謝箏也要起身,叫蕭嫻扣住了手腕。

  安撫一般笑了笑,謝箏道︰「姑娘莫急,這麼多人都在,奴婢不怕的,倒是姑娘您,與許媽媽一道在這兒等一等,就別過去前頭了。」

  這個時候說不讓去也不行,蕭嫻嘆息著嗔了謝箏一眼,緩緩鬆開了手,壓著聲兒道︰「說得你不怕那些似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11:15 PM

第十三章 無力

  謝箏眨了眨眼楮。

  她怕,她豈會不怕。

  謝慕錦是大理寺出身,在鎮江也破了不少案子,謝箏求著央著翻了一些卷宗,可親眼去看枉死之人,這還是頭一回。

  謝箏出了屋子,隨著陸毓衍與甦潤卿往鄭夫人的廂房去。

  雲層散開了,露出被遮擋的日光。

  落在寧國寺幾處大殿的琉璃瓦上,閃閃泛金光。

  謝箏走在陽光裡,不覺炎熱,反倒是掃去了絲絲緊張和不安。

  廂房的大門開著,廡廊下,兩個衙役在向幾位師父問話,謝箏瞧見了昨日裡救她的小師父,她彎著唇衝他笑了笑。

  謝箏邁進廂房。

  佛龕在落地罩後頭,礙著角度,她一眼沒有瞧見鄭夫人。

  「你仔細看看。」陸毓衍退到門邊,示意謝箏隨意。

  謝箏左右看了看,思忖一番,挪了兩步,站定了︰「奴婢昨日過來,應當就是站在這個位置。

  過來的時候,鄭夫人正跪在那兒誦經,從奴婢這裡看過去,只能瞧見她的背影,從衣著身形看,的確是鄭夫人。

  奴婢沒打攪夫人念經,就把食盒給了歲兒。」

  歲兒跟在謝箏身邊,猛一陣點頭附和︰「是的是的。」

  「屋裡其他的東西,」謝箏捏著指尖,擰眉想了想,問歲兒,「夫人念經的時候,你守在哪個位置?」

  歲兒道︰「一直坐著,就那把被我撞翻了的椅子。」

  「我離開後,你踫過木炕沒有?」

  臨窗是個木炕,因著是夏日,也沒有擺坐褥,香客來歇息的時候,都會自個兒帶上引枕靠墊,圖一個舒服。

  謝箏記得,昨兒傍晚她過來時,木炕上空空如也,什麼東西都沒有,而現在,上頭擺了個引枕。

  聽謝箏問起,歲兒小巧鼻尖皺了皺,疑惑道︰「這個引枕怎麼在這兒?」

  「不是你拿出來的?」謝箏說完,又走到桌邊,打開了她送過來的食盒。

  食盒裡的點心都已經空了。

  沈氏做事周全又大方,出府的時候,光各式點心就給蕭家兩兄妹備了整整四大盒子。

  蕭嫻不是小氣的人,況且也就這麼些點心,因而謝箏給鄭夫人裝盒時放了很多,依她自個兒說,那些都夠她、蕭嫻和許嬤嬤三人吃個飽了,倒是沒想到,鄭夫人這裡竟然用完了。

  「看來這些點心,鄭夫人還是挺喜歡的。」謝箏嘆了一聲,又誦了句佛號,黃泉路上,吃飽總比挨餓好。

  謝箏往裡頭走,看到了靠在佛龕旁的鄭夫人。

  衙役並沒有收殮,大抵是在等鄭博士到了之後看一眼。

  一時之間,翻滾著衝進謝箏腦海裡的並非懼意,而是無力和落寞。

  昨日還在碑廊裡與蕭嫻侃侃而談,說到興起處,甚至眉飛色舞的鄭夫人,今日再見,已然是這幅模樣了。

  生命何等脆弱。

  謝箏運氣好,僥倖活下來,而鄭夫人,還有她的父母,就那麼一夜之間遇害了

  桌邊,歲兒盯著食盒,柳葉眉皺得更緊了︰「怎麼都吃光了呢?不可能呀!我們夫人不吃綠豆的,別的點心不去說,那幾塊綠豆糕肯定是不踫的。」

  此言一出,陸毓衍和蘇潤卿交換了一個眼神。

  「莫不是兇手吃的?」蘇潤卿哼笑一聲,挑眉道,「我們費了這麼大的勁兒,翻天掘地找她,她倒是厲害了,作了案,還有心思留在這兒吃點心。」

  謝箏又仔細回憶了,發現再無其他遺漏之處,便梳理一番與陸毓衍道︰「除了食盒、引枕,還有這兩把椅子挪過位置。」

  椅子並不是歲兒撞翻的那一把,挪動不多,正好讓人能夠入座,謝箏估摸著一把是鄭夫人坐的,另一把許是鄭夫人拉開的,許是兇手。

  引枕也一樣,可能是鄭夫人擺的,也可能是兇手。

  她來這兒只是為了確定屋裡狀況,謝箏曉得自己斤兩,不會仗著看過些卷宗就指點江山。

  後頭查案、分析,是衙門裡的事兒,謝箏無意置喙。

  陸毓衍把謝箏送回去。

  謝箏依舊往日頭下走,瞇著眼抬頭看陽光。

  「你那樣會出汗。」

  陸毓衍的聲音沒頭沒腦冒出來,謝箏詫異地偏過頭去看他,偏偏她的眼楮剛對過強光,突然看人,一時有些模糊,看不清對方神色。

  謝箏嘀咕著,這人管得還挺寬,轉念突得明白過來她脖子上有擦傷的口子。

  陸毓衍一片好意,謝箏自不好頂著來,乖乖走回到廡廊下,依著規矩道︰「謝衍二爺提點。」

  走在前頭的人仿若未聞,甚至連腳步都沒有半點遲疑,繼續依著步調行走,只腰間那塊紅玉,輕輕晃著。

  謝箏的目光凝在紅玉上。

  之前她的注意力總在玉上,這會兒仔細一看,才發現那絡玉的絡子半新不舊的,應當是用了半年一年了。

  拐出去的時候,謝箏回過身去看舍利殿。

  正恩大師住的上塔院實在有些遠,今日這種狀況,她大概是沒辦法去拜訪了吧……

  剛走回去,謝箏就被蕭嫻拉進了屋子裡,陸毓衍與蕭臨說了幾句,又回到鄭夫人的廂房外頭。

  蘇潤卿倚著牆,問道︰「這個兇手,你怎麼看?」

  「是個做過力氣活的女人。」陸毓衍一字一句道。

  「啊?」蘇潤卿抬眉,一臉質疑看著陸毓衍,「那個丫鬟說的話,你就這麼信了?你別看她這會兒說話條理清楚,昨日遇上事兒,哪個姑娘家不害怕?當時掙扎還來不及,誰能顧得上去觀察別人的身形和雙手?廂房裡的狀況也就罷了,要命關頭的匆匆一眼,我以為她不能注意這麼多。」

  深邃眸子瞥蘇潤卿,陸毓衍背手站著,薄唇微微勾起,笑容若有似無︰「那不信她。」

  蘇潤卿瞪大眼楮,一時更懵了。

  還沒等他說什麼,只聽陸毓衍又道︰「見過兇手的只有她,提出線索的也只有她,要是不信她,你說說我們往哪兒查?」

  蘇潤卿被堵了,摸了摸鼻尖,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聽起來總覺得有些怪。

  陸毓衍沒有再說什麼,邁著步子從廡廊下走進廂房,在佛龕前停下腳步,又從裡頭出來,如此走了兩遍,心中多少有了些計較。

  蘇潤卿見他眉頭舒展,便問︰「想出什麼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11:22 PM

第十四章 思路

  「鄭夫人衣著髮飾都還算整齊,可見事發的時候,她並沒有歇息,」陸毓衍整理著思路,分析道,「廂房不比佛殿,殿門大開,兇手可以走到被害的人身後而不被提前發現,但在廂房裡,無論是翻窗還是推門都有動靜。

  鄭夫人分明醒著,見兇手進來,按說會驚呼叫喚,而且她的體形也不是纖弱女子,即便被勒住了脖子,掙扎起來也肯定會有動靜,但是隔壁的歲兒什麼都沒有聽見。

  不單沒有發出聲音,連佛龕上的香爐都沒有打翻。」

  蘇潤卿聽到這裡就明白了過來,抿唇道︰「你的意思是,鄭夫人認得兇手,甚至可能是她親自給兇手開的門,所以她沒有叫人,也沒有對兇手防備。」

  「歲兒回房時已經二更了,」陸毓衍又道,「夜深人靜,女人能允許進房門的,唯有她的父親、丈夫、兒子、或是兄弟,要麼就同是女人了。」

  兩人正說著,衙役過來報,說是鄭博士父子到了。

  鄭博士突聞噩耗,整個人都癱軟了,雙腳打顫,全靠頂著一口氣,左右讓人攙扶著,才到了這兒。

  張了張嘴,鄭博士想說什麼,終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老淚縱橫。

  左邊的年輕人亦是淚流滿面,緊緊扶著鄭博士。

  右側的青年狀況稍稍好些,與陸毓衍見了禮,又回了幾個問題。

  他是鄭夫人娘家的侄兒,年輕人是鄭夫人的獨子。

  鄭夫人的父親早幾年就過世了,娘家只餘一位兄長,也就是青年的父親。

  「我過些日子要下場秋考,昨日就與家父一道去姑父家中請他指點文章,因著姑母不在家,我們四個人一直說到了三更天,夜深了就沒有回家,宿在姑父家裡。

  今日一早,衙門裡來敲門,家裡才知道姑母出事了,家父一時沒抗住倒下了,我陪著姑父和表兄上山來。

  姑母是在裡頭嗎?」

  陸毓衍讓衙役引著三人進去,聽著裡頭傳來的憾哭聲,心情亦是沉重。

  蘇潤卿不忍心聽,往前頭走了幾步,勉強寬慰自己,離遠那麼一點兒也好。

  見陸毓衍跟上來,蘇潤卿嘆道︰「沒有父親,丈夫、兒子、兄弟昨夜又在一道,看來讓鄭夫人開門的是個女人了。」

  「還可能是情郎。」

  蘇潤卿腳下一撮,轉頭乾巴巴笑了笑︰「你覺得鄭夫人是那種人?」

  蘇太傅在任時,曾主持過幾次春闈,告老之後,聖上還讓他一年裡抽出那麼兩三次去國子監裡講課,算得上桃李遍天下。

  蘇潤卿陪著蘇太傅一道去,也聽過鄭博士的傳言。

  鄭博士的風評極好,一把歲數,再爬仕途無望,博士並不計較,做事依舊誠誠懇懇,與鄭夫人伉儷情深,這是國子監裡都知道的。

  蘇潤卿不認為鄭夫人會德行不端。

  再說了,鄭夫人都半百年紀、做了祖母的人了,豈會那般想不開?

  陸毓衍答道︰「不覺得。」

  「不覺得你還胡說!」蘇潤卿咬牙道,「虧得是鄭博士沒聽見,不然你莫名其妙整一頂綠帽子給他老人家戴,他不衝過來跟你拼命!」

  陸毓衍沒理會蘇潤卿的抱怨,徑直往舍利殿方向去。

  蘇潤卿早就習慣陸毓衍的脾氣了,也不管陸毓衍聽不聽,繼續嘀嘀咕咕的,說了一周,自個兒猛得就住嘴了。

  情郎……

  陸毓衍這些日子最煩的大概就是這個詞了吧?

  未婚妻和情郎殉情,還連累了岳父岳母,陸毓衍就算想尋人拼命,都沒處找人去。

  蘇潤卿摸了摸鼻尖,好在陸毓衍沒聽清他在說什麼,不然這刀子捅得還真有點狠。

  跟上陸毓衍的步伐,蘇潤卿另起一頭︰「要說可能,還有另一個可能。殺害鄭夫人的兇手真的和之前的兇手是同一人嗎?鄭夫人與那些遇害的婦人身份截然不同,會不會是有人投機取巧,既害了鄭夫人,又轉移了衙門的視線?」

  這一點陸毓衍亦有質疑,應當說,不算上鄭夫人,之前所有的命案,每一樁他都存著質疑。

  看似連環,被害人相似的身份、雷同的地點、同樣的手段,但若要模仿,其實也很容易。

  不外乎尋個寺廟、一根繩子白綾罷了。

  陸毓衍這幾日查訪下來,又與李昀、蘇潤卿以及衙門裡幾位老大人細致分析琢磨,傾向是同一人所為。

  畢竟,在順天府接到里正報案之前,已經發生了幾起凶案,卻沒有四處傳開,鬧得人心惶惶,就算是那些遇害者所在的村子裡,都不曉得其他村子也出了這樣的命案。

  鄭夫人遇害,是順天府接手這系列案子之後,出的第一樁。

  陸毓衍神色深沉︰「昨日不止鄭夫人,阿黛也出事了。」

  阿黛與鄭夫人昨天才相識,不該有同一個仇家來模仿行兇,若說是不同的仇人用同一個法子模仿,未免太過巧合。

  兩人走到舍利殿外。

  殿門大開著,眼看要到午間,日頭高照,正好照亮了舍利塔前蒲團的位置。

  陸毓衍邁進去,目光落在青石地磚上,尋到了那只謝箏用來求救的玉鐲。

  鐲子已經碎了,碎片濺射開,大大小小的。

  取出一塊帕子,陸毓衍蹲下身,一點一點把碎片撿起來。

  「碎成這樣,很難撿全。」甦潤卿道。

  陸毓衍頭也沒有抬︰「也是。」

  嘴上這樣說,手上卻沒有絲毫停頓,仔仔細細搜尋了,才把帕子包起來收好。

  「為了求救,她使了大力氣,」陸毓衍頓了頓,才又沉聲道,「兇手襲擊阿黛失手,再下手時定然格外注意,鄭夫人屋裡沒有多少掙扎過的痕跡,一是兇手趁其不備,二是兇手下了狠勁,提防鄭夫人掙扎。」

  蘇潤卿繞著舍利塔轉了一圈,聞言道︰「確定這兩樁是同一人所為?」

  陸毓衍的聲音不輕不重︰「只看鄭夫人遇害的案子,三更天進屋的應該就是個女人,女人氣力不比男子,鄭夫人也不是瘦弱之人,能制住她且不驚動旁人,那女人手上是有些力氣的,且與鄭夫人相識,以此來查,許是能有收獲。」

  蘇潤卿順著陸毓衍的思路琢磨了一番。

  他亦認同陸毓衍的觀點,不管昨夜的兇手是不是之前接連取人性命之人,起碼從表面看,案子很是相似。

  既然以前的案子尋不到有用的線索,不如從鄭夫人這兒著手,衙門裡認真辦事,對聖上也能夠交代。

  最起碼,比在城門口一個人一個人的巡查要靠譜像話多了。

  蘇潤卿點頭。

  陸毓衍斜斜瞥了他一眼,桃花眼底沒什麼情緒,卻沒來由地讓蘇潤卿覺得背後涼颼颼的。

  「之前遇害的婦人之中也不乏身寬體胖之人,兇手必定要手上有些力氣,才能奪人性命。昨日動手的是個女人,做過粗活的女人,你看,那丫鬟說得也沒什麼不對。」

  說完,陸毓衍不疾不徐出去了。

  蘇潤卿唇角一抽,眨了眨眼楮,這怎麼又扯回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6 11:26 PM

第十五章 玉佩

  蕭嫻拉著謝箏坐下,杏眸裡滿滿都是擔憂,柔聲道︰「有沒有被嚇著?」

  柳眉微蹙,謝箏搖了搖頭,說了真實感受︰「與其說嚇著,不如說是感慨。我看到鄭夫人的時候,腦子裡全是昨日她和姑娘在碑廊裡說話的模樣,這才幾個時辰,就成了這樣了」

  鄭夫人對書畫見解獨到,蕭嫻對她極有好感,聽謝箏這麼一說,心裡也空落落的。

  許嬤嬤在一旁聽著,暗暗嘆息,她比兩個姑娘多活了幾十年,也見過不少天災,對世事無常更有感悟。

  人生就是如此,誰也不知道睡一覺再睜開眼楮時,外頭吹的是東風還是西風。

  視線落在謝箏身上,許嬤嬤略略一頓,又念了句佛號。

  這位姑娘的經歷不正是一夜天翻地覆嗎?

  怕她們想得多了情緒更加低落,許嬤嬤捧了食盒來,取了些點心,道︰「姑娘早上也沒用多少,再填填肚子吧。」

  謝箏聞聲抬起頭來,看著那幾碟素點心,不禁笑出了聲。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她餓得暈天轉地時,盼著的不就是有口吃食嘛。

  蕭嫻心不在焉,被謝箏按在椅子上坐下,嘴裡被塞了塊百合酥,這才醒過神來︰「那表哥呢?有沒有為難你?」

  提起陸毓衍,謝箏稍稍一愣,復又笑了起來︰「奴婢過去幫忙,又是受害的,他為難奴婢做什麼。」

  蕭嫻鼓著腮幫子,嗔了謝箏一眼。

  奴婢前奴婢後的,她是真的不習慣。

  前回與謝箏提過,沒有外人的時候,自可以跟從前一般說話。

  謝箏卻不肯,她說習慣成自然,她們兩人打小熟悉,她若不每時每刻叮囑自己謹慎小心,私下裡依舊我啊你的,怕在人前的時候也順口而出了。

  蕭嫻拗不過她,只能作罷。

  謝箏想著正恩大師的事兒,寺中出了人命案子,即便現在太陽當頭,她也不能孤身去上塔院。

  只是他們一行人下午就要啟程回京,今日錯過了,再想來寧國寺,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謝箏垂眸,胸前貼身的玉佩涼涼的,她吸了一口氣,道︰「姑娘,奴婢想去見見正恩大師。」

  蕭嫻訝異,見謝箏神色鄭重,不像是隨口一提,她取出帕子擦了擦手︰「是因為正恩大師的字?」

  「父親臨的是柳大儒的字帖,柳大儒與正恩大師……」

  「即便正恩大師就是柳大儒,」蕭嫻打斷了謝箏的話,雙手扣著她的雙肩,沉沉凝視她的眼楮,「你父親只是臨了字帖,並非入門做了弟子,柳大儒未必認得他。」

  普天之下,臨過柳澤柳大儒字帖的讀書人數不勝數,謝慕錦也僅僅只是其中一人。

  謝箏知道蕭嫻說得在理,但還是搖了搖頭,解釋道︰「父親見過柳大儒年老之後的字跡。」

  蕭嫻手上的勁兒鬆了。

  柳大儒譽滿全朝,蕭嫻這樣的年輕閨中姑娘也聽過他的名號,但柳大儒早在三十年前就避世不出,無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是否還活著。

  謝慕錦見過柳大儒年老後的墨寶,那他就見過避世之後的柳大儒。

  也許,就是正恩大師。

  「我也去。」蕭嫻彎了彎杏眸。

  她了解謝箏的性子,設身處地想,若她遭遇了家破人亡,偶然發現有那麼一個人與父母有些淵源,她也會想見一見,想知道那人的眼中,父母是個什麼樣子。

  這是為人子女的一片心。

  蕭嫻清楚自己出門不易,這回來寧國寺還遇到了案子,起碼三個月半年的,沈氏是不會讓她再來了。

  「我跟你一起去,我也很喜歡大師的字。」蕭嫻解釋了一句。

  謝箏的眼眶紅了,蕭嫻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去,這才提出同往的。

  也只有蕭嫻一道去,她們才能帶上幾個僕婦僕從。

  蕭嫻開了口,蕭臨即便頭痛不已,也實在是拗不過她,虧得上塔院來回也就半個多時辰,不耽擱下山,就使人去和陸毓衍說了一聲,自個兒點了人手,陪蕭嫻一道去。

  昨日救了謝箏的小和尚替他們引路,聽他說,正恩大師落髮剃度已經有三十年了,一直在上塔院裡守著塔林,輕易不下山來。

  眾人行至上塔院,此處不及底下各處大殿香火繁盛,隱在鬱鬱蔥蔥之中,更顯得超脫於塵世,肅穆且清幽。

  正恩大師在廂房裡抄些佛經。

  小和尚進去,合掌行了佛禮︰「師叔祖,有一位女施主看了您的那塊碑,想問您幾個問題。」

  正恩大師道︰「說吧。」

  小和尚撓了撓腦袋︰「女施主問,您兩年前見過謝慕錦嗎?」

  筆尖停頓,正恩大師緩緩放下了狼毫,反問道︰「那位女施主多大年紀?」

  「十四五歲?」小和尚道。

  「請她進來,一個人進來。」

  謝箏孤身進了廂房,抬頭看去,老僧人背手站在窗邊,脊背已然佝僂,她行了個佛禮︰「大師。」

  正恩大師緩緩轉過身來,道︰「施主想問謝慕錦的事情?」

  謝箏直視著正恩大師,在聽了她的問題後,還請她進來說話,謝箏心中已經有七八成把握,兩年前在寺中把玉佩給謝慕錦的應當就是正恩大師。

  她頷首,從衣領裡取出玉佩,托在掌心︰「大師,我父親死了,被害死的。」

  話音一落,正恩大師的眸子倏然一緊,他沒有仔細看玉佩,而是深深看著謝箏,恍然大悟︰「原來是你,貧僧聽謝慕錦說過你,你與陸家有婚約。」

  「父親看重這塊玉佩,大師可知其中故事?」謝箏問道。

  正恩大師閉眼嘆息,良久道︰「這塊玉是紹方庭交給貧僧的。」

  紹方庭?

  這個名字,謝箏有些印象,她仔仔細細回憶了一番,心尖不由就是一跳。

  前吏部侍郎紹方庭。

  永正二十五年,紹方庭的愛妾被嫡妻所害,他憤怒之下為妾殺妻,當時謝慕錦任大理寺正,此案正是由謝慕錦復審監斬。

  這也是謝慕錦在大理寺裡辦的最後一樁案子,沒過多久,他就外放鎮江了。

  「殺妻的邵侍郎?」謝箏詢問道。

  正恩大師的眼底閃過一絲悲痛,神情戚戚︰「紹方庭是貧僧在俗世收的最後一個弟子,他是無辜的,謝慕錦也知道他是無辜的。」

  謝箏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玉佩,難以置信看著正恩大師。

  既然謝慕錦知道紹方庭無辜,為何他復審時沒有翻案?為何還是斬了紹方庭?

  她的父親,不是胡亂斷案之人。

  倒吸了一口涼氣,謝箏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啞聲問道︰「這件案子的背後牽連了誰?」

  能讓謝慕錦明知是錯案還往下辦,可見牽連之人身份特殊,謝慕錦不能翻案,也翻不過來,只能將錯就錯,以至於三年後獲得玉佩,他告訴謝箏,這是故人的托付,也是他對故人的承諾。

  這幾年間,謝慕錦一直在查這個案子吧?所以他們一家才引來了殺身之禍。

  「貧僧不知背後牽連,紹方庭和謝慕錦都沒有與貧僧說過,」正恩大師頓了頓,「紹方庭殺妻案的主審是陸培元。」

  五年前,陸培元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他還在刑部任職,時任左侍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09:14 AM

第十六章 質疑

  謝箏愕然,她想說什麼,嗓子裡卻一個音都冒不出來。

  就像是昨日橫在她脖頸上的白綾又一次勒住了她,無論她怎麼掙扎,都發不出聲來。

  嗓子眼痛,胸口痛,窒息一般。

  她想問正恩大師,陸培元審案時到底知不知道紹方庭是無辜的?

  他是跟謝慕錦一樣,明知是錯卻又無能為力,只能就此斷案,還是他也身在泥濘污水之中,為了替背後之人掩蓋一些事實,故意如此審斷。

  謝箏不知道。

  她握著玉佩的手一點點垂了下來。

  良久,謝箏才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紹侍郎將玉佩交給大師時,可還有其他物件、其他話語?這塊玉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正恩大師笑了。

  明明是個連背都挺不直了的老人,可他笑起來的時候,謝箏卻覺得,仿若是看到了曾經名滿天下的柳大儒。

  謝慕錦說過,柳大儒之所以受人尊敬,不僅是因為學問,而是他的品行與為人。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從骨子裡都是儒家典範。

  謝箏想,即便修行三十年,那份風骨依舊在正恩大師胸中。

  「五年前,紹方庭把玉佩交給貧僧的時候,只說了四個字,」正恩大師的唇角微微揚著,似是欣慰,似是感慨,「他說,君子如玉。」

  玉有五德,仁義智勇潔。

  謝箏合掌謝過正恩大師,從廂房裡緩緩退了出來。

  蕭嫻拉著蕭臨去看塔林了,此處廡廊下,只剩下謝箏一人。

  她徐徐吐了一口氣,低聲念著「君子如玉」。

  紹方庭當年留下這四個字,定然是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了吧。

  他到底知道了些什麼,以至於要賠上性命?

  或者說,他想守護住的到底是什麼?

  陸培元主審殺妻案,若他牽扯其中,那謝家慘案,他是否也……

  謝箏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最初進京時,沒有想過要借助陸家的力量,可自從遇見蕭嫻,心底裡還是燃起過仰仗蕭、陸兩家來替父母伸冤、替自己翻案的念頭的。

  希望就像是燎原火,從未企及也就罷了,已然冒出了火星,再一桶涼水澆下來,愈發絕望。

  手心泌出一層薄汗,連握著的玉佩也濕漉漉的,謝箏突然就想到了陸毓衍,想到他隨身掛著的紅玉,想到他早晨提醒她當心出汗。

  她垂著眼簾自顧自想著,直到聽見一陣腳步聲。

  謝箏抬頭,四目相接,她對上了那雙桃花眼。

  夏日裡行上半個多時辰,即便是林蔭山道,依舊熱得很。

  陸毓衍一路走來,亦是出了些汗水,那些水霧似乎漫進了眼中,水光瀲灩,勾人心魄。

  謝箏下意識抿住了唇。

  五年前,陸毓衍也就十二歲,紹方庭案子的真真假假,與他毫無干系。

  可他是陸培元的兒子。

  要是陸培元掩蓋了真相、甚至與謝家大火有關,那兩家就是仇敵,不管陸毓衍為何還掛著紅玉,她都要離他遠些。

  不僅僅是遠些,是斷不能讓陸毓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不能讓陸培元知道她還活著。

  不能讓蕭柏把事情告訴陸培元。

  蕭、陸兩家關係親近,蕭柏和陸培元之間……

  一旦開始質疑和猜測,似乎所有人都不能信賴了一般。

  謝箏有些發冷,就算是在日頭底下,依舊冷得想打顫,她心中暗自譏笑,饒是她的記憶比普通人清楚深刻,屋裡一丁一點的變動都逃不過她的眼楮,可她看不穿人心。

  這種感覺真的挺糟的。

  她想,她需要冷靜下來,仔仔細細琢磨一番,而不是由著恐懼支配,把所有人都釘上「不可信」的標記。

  「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陸毓衍不疾不徐走過來。

  謝箏福身喚了聲「衍二爺」,指了指塔林方向︰「大爺與大姑娘看塔去了。」

  陸毓衍似是對她的答非所問不滿,又補了一句︰「你怎麼沒有去?」

  謝箏自不能說實話,急中生智,道︰「會出汗。」

  陸毓衍一愣,睨著謝箏,唇角似笑非笑︰「你倒是聽話。」

  乾巴巴笑了笑,謝箏知道陸毓衍根本不信她的說辭,但他沒有繼續追問,這讓謝箏稍稍鬆了一口氣。

  兩人站在廡廊下,沒有人再說話,酷暑的午間,連知了都發不出什麼聲響來,整個上塔院安靜極了。

  正恩大師的話依舊在心頭,可謝箏無法再細細思考,虧得蕭嫻和蕭臨回來,才打破了此處靜謐。

  蕭臨挑眉,道︰「你怎麼也來這兒了?」

  「送你們下山回京,免得進城時又遇巡查。」陸毓衍道。

  提起巡查,蕭臨神色凜然,道︰「城門口還要查到什麼時候?之前還能拿巡查暫且向聖上和殿下交代,如今死了個官夫人,不拿出些進展來,不好交差了吧?」

  陸毓衍頷首,一面走,一面道︰「大致有些想法。城門巡查是那些老狐狸想出來的,由他們折騰去。」

  一路下山,陸毓衍與蕭臨說著案子的事兒。

  謝箏跟在後頭,豎著耳朵聽,大致明白了陸毓衍的思路,也知道他說出來的都不是最關鍵、需要保密的訊息。

  回到廂房裡,簡單收拾了一番,用過了午飯之後,一行人啟程回京。

  虧得有陸毓衍在,入城還算順暢。

  寧國寺裡出了人命案子的事兒已經傳回了京裡,又因為同樣是被勒死在菩薩跟前,在百姓之中,愈發人心惶惶,說什麼的都有。

  沈氏從底下婆子那兒聽說了,一顆心提著,見蕭嫻下車,她一把握住女兒的手︰「怪我,就不該讓你去!虧得你們沒出事,嚇著了沒有?」

  蕭嫻有些倦,只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沈氏扭頭要問許嬤嬤和謝箏,視線落在謝箏的脖子上,她不禁驚呼道︰「阿黛,你的脖子怎麼了?」

  「母親,我們回屋裡說。」蕭嫻趕忙打了個岔,拉著沈氏回了安語軒。

  屋裡擺了冰盆,比外頭涼爽許多。

  沈氏見蕭嫻眉宇之間透著些疲憊,催著她在榻子上躺下,才又問起了謝箏的傷情。

  許嬤嬤替謝箏說了來龍去脈。

  沈氏聽得心驚肉跳,連連念著佛號,直到傅老太太使人來尋她,便匆匆去了。

  蕭嫻打發了人,又讓許嬤嬤守了中屋,壓著聲問謝箏︰「與正恩大師說了些什麼?」

  嘴唇囁囁,謝箏本想說些旁的,講她與大師說了書道、說了佛法,話到嘴邊,她猶豫再三,到底還是都咽下去了。

  添了一盞清茶,謝箏一口一口抿完,道︰「大師說,父親的死許是跟五年前紹侍郎殺妻案有關,那個案子的主審是陸伯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09:24 AM

第十七章 不易

  紹方庭殺妻,彼時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蕭嫻亦聽說過一些,時隔數年,她一下子有些記憶,卻又不甚清楚︰「那個案子怎麼了?紹侍郎殺了發妻,滿京城都知道呀。」

  「大師說,那是個冤案,父親亦知是冤案,還是硬著頭皮往下辦了。」

  蕭嫻正提著茶盞要給謝箏添茶,聞言手上一顫,熱茶灑出。

  茶水順著桌沿往下,滴在謝箏衣擺上,留下濕漉漉的水漬。

  蕭嫻很快回過神來,趕緊把茶盞放下,又掏出帕子替謝箏擦拭。

  謝箏的話在她腦海裡盤旋,她一時之間也沒心思再收拾桌面,乾脆拉著謝箏挪到了榻子上坐。

  「你說真的?」蕭嫻捏著帕子,指尖用力,微微發白,「正恩大師一個出家人,即便認識你父親,又是從哪裡得知的紹侍郎的案子?還清楚真假冤情?你信他?」

  謝箏苦笑︰「他是出家人,又何必編排些假話來誆奴婢?他不僅是正恩大師,他還是譽滿天下的柳澤柳大儒,他沒有理由來騙人。」

  讀聖賢書,還是念經修佛,無論哪一種人之中,都有與修行背道而馳之人。

  但那個人,不應該是柳澤。

  她並非全心信任柳澤,她是相信謝慕錦。

  謝慕錦一生臨寫柳大儒的字帖,在柳澤落髮為僧之後亦與他來往,甚至在兩年前從正恩大師手中收下了玉佩,並讓顧氏替她戴上,謝箏想,他的父親不應該是一個眼拙之人。

  那陸培元呢?

  謝慕錦又是怎麼看陸培元的?

  謝箏還未細想,蕭嫻已經扣住了她的手腕,杏眸沉沉,神色認真︰「我們誰也不知道當年舊事,但唯有一樣,阿箏,你必須要明白。

  若陸伯父是清白的,有他相助,你才能把你父母的案子翻過來。

  若你疑心他,你不肯信他,就是把什麼路都絕了。」

  謝箏怔怔,這些日子,蕭嫻幾乎不曾再喚過她「阿箏」,突然聽見這麼一聲,她有點兒回不過神。

  下意識咬住了唇,長長的睫毛微微顫著,謝箏深深吸了一口氣,復又緩緩吐出。

  她知道蕭嫻說的是對的。

  蕭、陸兩家是姻親,又同是舊都世家,只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蕭嫻會因私心助她,但蕭柏不會。

  蕭柏幫她,是因他與謝慕錦相識,而謝箏是陸家的媳婦,若幫助謝箏會損了陸家、損了蕭家,蕭柏的選擇會很明確。

  謝箏如今是一介孤女,她就算有勇氣去順天府外喊冤,無人相助,一樣沒有結果。

  頂多是世人知道了謝箏還活著,謝家女沒有為了情郎殉情,謝家慘案是有冤情的,至於這冤情到底是什麼樣兒的,不依舊是靠衙門裡的幾頁卷宗嗎?

  什麼小賊偷盜引發火情,什麼謝慕錦從前經手的案子引來了報復。

  各種因由,謝箏不用動腦子就能找出來,只要元兇想蒙混過關,一樣有辦法的。

  只不過比起當初謝箏殉情害死父母,稍稍難處理那麼一丁點罷了。

  蕭、陸兩家在官場說不上隻手遮天,但對付謝箏總是足夠了的,就算有政敵想以此打擊,謝箏憑什麼讓別人相信,甚至全力相幫?到最後,底下出力的當槍使的都完了,上頭的神仙們拍拍衣袖,收場了。

  謝箏不怕被當槍使,她怕站出去了,卻不能讓謝家案情沉冤得雪。

  蕭嫻的意思是讓謝箏賭,賭陸家清白,賭陸培元清白。

  謝箏按了按發脹的眉心。

  「姑娘,老太太請您和阿黛過去。」許嬤嬤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蕭嫻站起身來,抿了抿唇,嘆道︰「先別想了,等陸伯父歸京再看吧。祖母應當是聽說我們在寧國寺裡遇了險情,我們這就過去,免得她惦記擔心。」

  謝箏跟著蕭嫻出了安語軒。

  蕭家內院的屋舍不多,大片宅地開拓成了花園,又引了活水入院為池,養了不少錦鯉,搭了亭台,無論四季,行走其中,自有一番風情。

  謝箏小時候就喜歡來蕭家的園子,她記得每一處景,也記得每一條小徑,還記得西角有一棵樹,上頭刻了兩條短短的橫杠,聽說是蕭臨和陸毓衍幼時比身高劃下的。

  想到陸毓衍,謝箏不禁往池水另一邊的水榭看去。

  五年前的春日,她和蕭嫻在水榭裡餵魚,陸毓衍跟著父母入院,兩邊人彼此交錯的一眼,最終定下了親事。

  春日,落英繽紛的春日。

  謝箏的心重重一跳。

  她記得清楚,兩家合八字的時候還不到清明,但紹方庭的案子復審完成、行刑的日子,謝箏一下子沒想起來,但起碼是過了端午的。

  那年端午時,謝慕錦問顧氏要過兩個粽子,說過「好歹再讓紹大人過個節」。

  而陸家來謝家放小定的時候,是八月二十七。

  離紹方庭被斬首,過了三個多月了。

  若謝慕錦為了紹方庭的冤案與主審的陸培元起了嫌隙,就不該再把謝箏嫁過去。

  小定之前,婚事未成,謝慕錦不願與陸培元做兒女親家,是可以把婚事緩下來的。

  可兩家不僅定下了婚約,謝慕錦甚至把傳家的紅玉給了陸毓衍,來彰顯他對乘龍快婿的滿意。

  離開京城五年,謝箏從未聽謝慕錦說過陸家不好,說陸毓衍不好,從寧國寺取玉佩回來後,當顧氏提起姻親時,謝慕錦亦沒有露出過半點質疑、猶豫亦或是後悔。

  謝箏捏了捏指尖,她因謝慕錦而相信正恩大師,那她是不是也應該相信陸家?

  跟蕭嫻說得一樣,賭一把?

  謝箏猶自想著,直到進了延年堂才醒過神來。

  蕭嫻進屋裡去了,謝箏站在廡廊下,暗暗想︰真遇到了事兒,才曉得相信和懷疑,都那麼難。

  像謝慕錦那樣,每年每月與各種案子打交道,從那麼多人嘴裡分辨真話假話,當真是難事。

  查案不容易。

  站在順天府大堂裡,看著那幾位你來我往、你吹鬍子我瞪眼的老大人,蘇潤卿的腦海裡也只有一個念頭了︰查案當真不容易啊!

  陸毓衍比他晚進來一步,見裡頭架勢,連眉頭都沒皺,抬聲打斷眾人,道︰「幾位大人,要不要先飲盞茶潤潤嗓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09:38 AM

第十八章 記仇

  話音一落,大堂裡霎時安靜下來。

  忙著爭論的老大人們面色各異。

  有年紀大的,正是面紅耳赤時候,生生叫人打斷了,一口氣還不順,哼哧哼哧瞪著陸毓衍,餘光瞥見一旁的蘇潤卿,到了嘴邊的譏諷話就都咽了下去。

  他們可以不給陸培元面子,但他們不敢不給蘇太傅面子。

  雖說蘇太傅已經卸任,可他頗受聖上信任,在朝中依舊能說上幾句,為了一時口頭之快,得罪蘇太傅,這買賣委實不劃算。

  陸毓衍性子偏冷,查案就是查案,不會去李昀跟前告狀,蘇潤卿則恰恰相反,他嘴巴快,只要他們在這兒推三阻四,改明兒五殿下就清楚了。

  順天府尹摸了摸汗涔涔的額頭,湊過來低聲問陸毓衍︰「賢侄,潤卿怎麼來了?」

  陸毓衍挑眉,聲音不輕不重,正好叫所有人聽見︰「這案子鬧得滿城風雨,今早又出一樁命案,殿下不滿意,潤卿好奇那兇手怎麼有那般能耐,大理寺、刑部、順天府一道出動,都沒揪著皮毛,就與我一塊上寧國寺看了看。」

  蘇潤卿正尋向衙役討茶水喝,聞言轉過頭來,對上似笑非笑的陸毓衍,拼命忍耐住了拆台子的衝動。

  是,他是好奇。

  相熟的官宦公子之中,誰都知道他蘇潤卿好奇心重,比起八股文章,他更喜歡市井傳奇、鬼怪志異。

  蘇太傅現今只在國子監轉悠,蘇潤卿平時也接觸不到衙門案子,這一次是湊巧,李昀奉命查案,他近水樓台,跟著陸毓衍走了一趟寧國寺。

  原本以為是陸毓衍懶得跟他扯皮廢話,他要跟著就跟著,這會兒往大堂裡一站,蘇潤卿品過味來了。

  陸毓衍根本就是拿他當盾牌,來擋住這些老大人們的唇槍舌劍。

  偏偏,他跟陸毓衍是一條繩上的,別人是三大衙門,他們倆是五殿下親信,不能窩裡反。

  蘇潤卿一面在心裡痛斥陸毓衍不地道,一面揚起唇角笑了笑︰「不止我好奇,殿下也很好奇呀。幾位老大人,這都多少天了?不僅沒查出個結果來,還死了個官夫人,明日殿下進宮,聖上跟前交代不過啊。」

  順天府尹的笑容掛不住了。

  李昀交代不了,他們幾個衙門難道會有好果子吃?

  「賢侄、兩位賢侄,」順天府尹硬著頭皮,擠出笑容來,「寧國寺裡有什麼發現沒有?」

  「我和潤卿商量了,有些想法。」陸毓衍道。

  這話讓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眼下最怕的是沒有思路,無處追尋,連兇手的性別身份年紀都鬧不明白,就算把整個京城翻過來,也一樣抓不到人。

  能有個想法,有一條線能跟著追查下去,比當無頭蒼蠅強多了。

  刑部左侍郎田大人冷笑一聲。

  他剛才在與幾位大人的口舌交鋒中落了下乘,正是一肚子氣沒出發,聽陸毓衍如此大言不慚,道︰「賢侄,查案不比吃飯,不是對著菜牌點菜,要是錯了方向,我們這些人也就算了,底下跑腿做事的衙役、官員,可就白費勁兒了。」

  陸毓衍聞聲,桃花眼斜斜睨了田大人一眼︰「田大人說得在理,這案子原本就是順天府的事兒,我就借幾個順天府的人手,要是出了錯,煩請田大人幫著收拾收拾。」

  蘇潤卿不知這話因由,其餘人卻都聽明白了。

  前回他們說的「但凡沾著一點兒邊的都來擦屁股了」,陸毓衍一直記到了現在。

  分明那句話是他們說順天府的,陸毓衍這般記仇是做什麼!

  前次回敬過了,這次怎麼還不放!

  大理寺右少卿搖著頭,暗暗罵田大人多事。

  陸毓衍話是不多,但嘴巴厲害,前次就吃了虧了,這次做什麼還惹他?

  再說了,田大人是與陸培元不睦,要辯要罵、動手動嘴,盡管朝陸培元去,對著小輩撒氣,算什麼道理。

  這下好了,案子的進展全交給了順天府,等有了收獲,功勞是順天府的,跟他們沒關係了。

  真真是挨罵時一塊挨罵,褒獎時半點輪不到。

  虧大發!

  順天府尹是最樂呵的一個,賢侄長賢侄短的,低聲和陸毓衍交流。

  陸毓衍道︰「也就是個想法,今天在寺中,鄭博士一家太過傷心,我也沒顧得上細問,還請大人去鄭家與鄭夫人娘家問一問,家中的僕婦們昨夜的行蹤。」

  順天府尹詫異︰「兇手不是殺了那麼多村婦了嗎?怎麼查鄭夫人家裡下人?」

  「也是以防萬一。」陸毓衍解釋道。

  順天府尹連連點頭。

  蘇潤卿跟著陸毓衍出了順天府,一前一後往國子監去。

  定下往做過粗活的婦人身上查訪之後,陸毓衍問了歲兒一些鄭夫人的平日起居喜好。

  兇手能在半夜裡孤身進入鄭夫人廂房,她與鄭夫人一定是相識的,若不然,即便是婦人,鄭夫人也不至於放人進屋,還絲毫不防備對方。

  鄭夫人久居內宅,接觸到的多是家中、或是娘家的粗使婆子,這些人有名有姓,案發時身在何處、做了些什麼,先交由順天府去查。

  除此之外,鄭夫人每旬都會出門,她愛好書畫,與幾位興趣相投的官夫人一道辦了個書畫社,其中一位是國子監司業梁大人的夫人。

  書畫社裡有幾個做事的婆子,歲兒只認得模樣,各人的來歷背景,她說不上來。

  陸毓衍只好去尋梁大人。

  再者,鄭夫人還接濟了十來個善堂。

  京城之中,大大小小的善堂有幾十處,鄭博士的那點月俸只夠家中嚼用,但鄭夫人的娘家有些家底。

  鄭夫人信佛,一顆菩薩心,這些年就拿出了些嫁妝銀子。

  與尋常官家行善不同,那些是只出銀子,讓底下人送去善堂,得一個樂善好施的名號,而鄭夫人是經常去善堂裡露面,教孩童認字,給他們做點心吃食。

  善堂裡頭,也是有不少能做力氣活的婦人的。

  雖然要查訪的地方不少,但總比之前大海撈針要好多了。

  此時已經到了下衙的時辰,國子監裡依舊還有不少人,有些在評說文章,有些在討論鄭夫人的案子。

  蘇潤卿對國子監熟悉,一眼就瞧見了梁大人,兩廂見了禮,陸毓衍說了來意。

  梁大人連連嘆氣︰「內子經常與我說,鄭夫人對書畫很有見解,與鄭夫人辦書畫社,她受益良多。沒想到出了這種事,兩位隨我一道回府,我讓內子拿書畫社的花名冊給你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12:03 PM

第十九章 奶兄弟

  梁宅就在國子監東邊的一條小胡同裡。

  胡同清幽,住的多是在附近衙門裡做事的官老爺,鄭博士家也在其中。

  鄭家外頭已經掛上了白燈籠,隱約能聽見宅子裡的哭聲。

  梁司業是個六品官,祖上不顯,夫人娘家亦普通,宅院比鄭家還小,就是一進四合院。

  三人剛進去,一個總角小童從廂房裡出來,撲到了梁大人懷中,好奇地打量著陸毓衍和蘇潤卿。

  梁大人將小童抱起,滿面笑容與兩人介紹︰「這是犬子,年紀小,耐不住,很是淘氣。」

  奶娘跟著出來。

  梁大人問她︰「夫人在屋裡?」

  奶娘眸色一暗,點頭道︰「老爺,夫人病了。」

  「病了?」梁大人詫異,「早上起來還好好的,既然病了,怎麼沒有煎藥?」

  奶娘訕訕笑了笑︰「夫人知道鄭夫人沒了,傷心之下……」

  梁大人長長嘆了一口氣。

  梁夫人病中不能見客,梁大人進屋裡取了花名冊交給陸毓衍。

  冊子很薄,字跡規矩中不失大氣,據說是鄭夫人寫的。

  兩人從梁宅出來,經過鄭家時,正巧瞧見幾個衙役去問話。

  陸毓衍偏過頭問蘇潤卿︰「梁大人在國子監有些年頭了吧?」

  蘇潤卿翻著花名冊,頭都沒有抬︰「是啊,梁大人和鄭大人都是聖上登基後前幾年的進士,前後腳進的國子監,這都快三十年了,一個爬到司業,一個還是博士。」

  「難怪。」陸毓衍低低應了一聲。

  鄭家與梁家際遇相似,又同住一條胡同,兩位夫人對書畫皆有愛好,幾十年下來,感情應當不錯。

  也難怪梁夫人病倒了。

  「我們現在做什麼?去找名冊上的婆子問話?」蘇潤卿揮了揮手中的花名冊,還想說什麼,左側院子裡飄來廚房做菜的香味,激得他肚子空蕩蕩的,「還是先去用飯吧,早上沒顧上吃,中午全是素齋,可餓死我了。」

  出了胡同,繞到酒樓,酒菜剛上桌,就有衙役急匆匆尋來,拱手道︰「抓到人了,是鄭家的一個婆子,人已經押到順天府去了。」

  陸毓衍聞言,起身往外頭走。

  蘇潤卿放下筷子,催著小二替他把燒雞和滷牛肉包起來,提在手裡跟了上去。

  順天府裡,眾位大人的面色似是輕鬆了許多。

  尤其是順天府尹,苦哈哈了小半個月,總算是能摸著鬍子笑了。

  「賢侄、賢侄吶!」順天府尹快步迎上來,眼楮瞇成了一條縫,「虎父無犬子!陸大人的兒子,果真是,厲害!厲害!」

  仿若是沒瞧見府尹的激動一般,陸毓衍語調平靜極了︰「那婆子在哪兒?」

  「我讓人把她關在後頭屋子裡了,等你們過來問話,」順天府尹的手悄悄指了指大堂方向,「都還在呢,把人拖到大堂上去審,就他們那樣,左右盯著,跟十八羅漢凸著眼珠子瞪著似的,哪個還敢說話。」

  蘇潤卿撲哧笑出了聲,越想那場面越好笑,連聲說「府尹大人高見」。

  陸毓衍亦不禁彎了唇角。

  婆子被關在一間小屋子裡,裡頭只一張桌子,並幾把椅子,再無其他擺設。

  三人落座,府尹喚了個主簿進來做記錄,清了清嗓子,開始問話。

  那婆子顯然是被嚇著了,癱坐在地上,問什麼就說什麼,獨獨昨夜裡的行蹤,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也是她被帶回來的原因。

  婆子姓韓。

  鄭博士剛出生的時候,他老娘沒多少奶水,鄰居韓四的婆娘餵了他幾個月。

  韓婆子是韓四的親閨女,算起來是鄭博士的奶兄弟。

  鄭博士的父母過世早,沒享受過幾年的兒孫福,鄭博士金榜題名之後,念著韓家餵養過他的恩情,把寡居的韓四婆娘母女兩人接進了京城。

  韓四婆子七八年前也病故了,韓婆子的男人在一家石匠鋪子做手藝活,韓婆子則在鄭家做事,一來知根知底,二來銀子也大方些。

  去年,韓婆子的男人做工時斷了腿,家裡的嚼用一下子就壓在了韓婆子身上。

  日子久了,韓婆子心裡的意見就全冒出來了。

  奶兄弟當著官,她卻連日子都過不順暢,說起這一段時,韓婆子的眼中滿是忿恨,咬牙切齒。

  她恨的不是鄭博士,而是鄭夫人。

  在她眼中,若不是鄭夫人榜下擇婿,以韓家和鄭家的關係,她才是鄭博士妻子的第一人選,她成了官夫人,哪裡還會有現在的苦日子?

  鄭夫人佔了她的位置,好好幫鄭博士拓展仕途也就罷了,偏偏是個不安生的,不僅沒有相夫教子,還整日裡往外頭跑。

  辦什勞子的書畫社!不如多給男人縫兩件衣裳。

  還救濟善堂,怎麼不見她救濟救濟家裡做事的下人?

  在韓婆子眼中,鄭夫人就是個沒有大富大貴命,卻偏要生那大富大貴病的女人。

  韓婆子吃醉酒時,沒少在鄭家下人跟前說鄭夫人壞話,礙著她是鄭博士的奶兄弟,旁人聽著不滿,也不敢去主家跟前告狀。

  只是嘴巴不好而已,若真把奶兄弟趕出去,讓她跟她斷了腳的男人吃不上飯,鄭博士一生清名就損了。

  卻沒想到,今兒個鬧出人命來了。

  衙役一去問話,就有人把韓婆子供了出來,說她對夫人不滿,幾次三番詛咒夫人,且昨夜該是韓婆子當值,她卻一整夜不見人,早上天大亮了才回來的。

  順天府尹問了半個多時辰,韓婆子從一開始的怨氣沖天,到後來說話顛三倒四起來。

  不單是不認鄭夫人的案子,其餘的凶案更是矢口否認,張口閉口衙門冤枉人,聽得順天府尹恨不能給她用刑伺候。

  陸毓衍抿著唇,看著韓婆子哭天搶地,而後不疾不徐站起來,出了屋子。

  見順天府尹也跟著出來,陸毓衍理了理思緒,道︰「她不交代昨夜行蹤,大抵做的事兒見不得光,但未必就是出城行兇了。再者,即便真是她害了鄭夫人,其餘的案子也未必與她有關。」

  府尹連連點頭︰「她在鄭家做事,鄭家有她當值的記錄,我明日讓人取來,與其他兇案的案發時間比一比,就有結論了。話說回來,那些案子要真不是她做的,豈不是又成了無頭案了嘛!」

  「大人不如期望鄭夫人的案子也不是她做的。」陸毓衍說完。府尹一時驚訝,他也沒多做解釋。

  蘇潤卿依舊拎著他的油紙包,香味撲鼻,叫人恨不得席地而坐,大快朵頤。

  可惜,出門在外,不得不端著架子。

  他撇撇嘴,道︰「不如叫阿黛來認一認?就算不能斷定殺鄭夫人的是不是韓婆子,起碼能弄明白勒阿黛的是不是她,反正阿黛記東西清楚。」

  話一出口,蘇潤卿自個兒兇著就不太對勁,就像是他仍然不信阿黛所言,故意尋事一般。

  他摸了摸鼻尖,裝作若無其事地瞥了陸毓衍一眼。

  陸毓衍背手站著,目光似是落在院中的樹上,廊上燈籠光落在一旁,他的半邊身子隱在夜色中︰「說得在理。」

  蘇潤卿怔了怔,這話似乎不是反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12:08 PM

第二十章 認人

  謝箏對著鏡子給脖子上藥。

  藥香清雅,抹上去涼絲絲的,夏日裡用,很是舒服。

  這藥是昨天傅老太太給的。

  寧國寺裡出了事兒,傅老太太握著蕭嫻的手一陣「心肝寶貝」,擔心她受驚,又看了謝箏的傷,關切地讓李媽媽取了上好的藥膏來。

  等收拾妥當,謝箏出了廂房往正屋裡去。

  還未進門,就聽得身後一陣腳步聲,她轉過頭去一看,是牛嬤嬤來了。

  「媽媽匆匆過來,可是太太尋姑娘了?」站在門邊的淺朱笑了起來,指了指屋裡,「姑娘正用早飯。」

  牛嬤嬤笑容親切,眼楮卻往謝箏身上瞟︰「我是來尋阿黛的。」

  謝箏一怔,走到牛嬤嬤跟前︰「媽媽尋我?」

  「大爺遞了話進來,說是昨晚上衙門裡抓了個人,讓你去認認。」牛嬤嬤一面說,一面暗悄悄打量謝箏的脖子。

  白皙的皮膚上,依舊有青色、紅色的勒痕,即便是塗了藥,看起來也滲人得緊。

  牛嬤嬤心裡誦了幾遍佛號。

  像她這般腰圓體壯的婆子,聽聞出事兒的時候,兩條腿都直打顫,這細皮嫩肉的小丫鬟遭罪,肯定是嚇壞了的。

  兇案在京裡沸沸揚揚了有些時日了,那麼多條人命,阿黛能活下來,也真是運氣好、命大。

  這麼想似乎也不對,真要運氣好,就不該遇見那禽獸不如的東西!

  真是背到家了!

  謝箏不知道牛嬤嬤在想些什麼,她只覺得驚訝。

  衙門裡竟然這麼快就抓到人了,她以為少說也要三五日呢。

  阿碧挑了簾子出來,道︰「姑娘在裡頭聽見了,請媽媽進屋裡說話。」

  牛嬤嬤應了一聲,招呼了謝箏,一道進了東次間。

  蕭嫻聽牛嬤嬤講了來意,柳眉一蹙,將謝箏拉到一旁,道︰「你當時又沒瞧見兇手,衙門裡認人,怎麼還尋到你頭上了!別去了,我讓大哥去回了。」

  謝箏搖了搖頭,道︰「除了我,他們還能找誰去認?就是去看一眼而已。」

  聽她說得坦然,蕭嫻一股子勁兒使不上,不由氣結︰「我哪是關心那個!」

  謝箏莞爾。

  她的確有彷徨之處。

  對於陸毓衍,她一直沒有表露身份,原本是等著陸培元回京之後由蕭柏開口,但昨日正恩大師說的那些,還是動搖了謝箏。

  蕭嫻與她分析許多,以理智而言,謝箏該賭一把,可內心裡,到底還沒有平靜。

  今日若去認人,極有可能會遇見陸毓衍。

  腦海裡東一塊西一塊的,怎麼都拼湊不好,也想不周全,謝箏乾脆不想了,安撫蕭嫻道︰「案子要緊。」

  蕭嫻垂著唇角,她也知道案子要緊。

  兩刻鐘後,謝箏和許嬤嬤在角門外上了蕭臨安排的轎子,一路往順天府去。

  蕭嫻原想通往,謝箏勸說她一個丫鬟出門,還要姑娘同行,更加惹人眼,好話說了一通,才算是打消了蕭嫻的念頭,只讓許嬤嬤陪著去。

  轎子落在府衙外頭。

  謝箏剛下來,就聽見許嬤嬤恭謹喚了聲「衍二爺」,她抬眸望去,一眼瞧見了站在石獅子邊的陸毓衍。

  陸毓衍穿了身藍灰袍子,腰間依舊繫著紅玉,背手而立,似是在思考些什麼,眉間微皺,顯得沉靜、卻也冷冰冰的。

  謝箏跟著問了安。

  陸毓衍頷首,雲層漸散,日光灑落,映在桃花眼中,仿若是映在了水面上的瀲灩波光。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姿態亦與之前相同,偏偏就是這些許陽光,讓整個人都柔和了幾分。

  示意謝箏跟上來,陸毓衍一面走,一面道︰「是鄭家的一個婆子,前夜行蹤成疑,就被衙役帶回來了。」

  許是怕講多了會誤導謝箏,陸毓衍說得很簡單。

  謝箏隨他走到一間屋子外頭,道︰「當時沒有看到兇手的臉,衙門裡讓奴婢認人,未必能認得準。」

  「無妨,」目光落在謝箏身上,陸毓衍不疾不徐道,「你見過她的手,就先認一認手吧。」

  謝箏的心停跳了一拍。

  衙門裡認人,的確是有不認臉,只認背影、認身量,也有認手的,但來認的證人相對都是記憶清晰些的,像謝箏這種自個兒都被人勒得快斷氣了的來當證人,就有些少見了。

  陸毓衍的語調平淡,卻不似敷衍或是將就,而像是真的認為謝箏認手能認出名堂來一般。

  饒是謝箏對自己的記憶有信心,都被他這種篤定的態度給懵在了原地。

  暗暗吸了一口氣,謝箏琢磨著,也許是陸毓衍淡然的性子,才使得他說話的時候,格外叫人信服吧。

  讓人覺得,他所言便是他所想,真切極了。

  謝箏要認人,韓婆子從大牢裡被提了出來,依舊關在了昨夜審問的小屋子裡。

  衙役替他們開了門,又照陸毓衍的吩咐,抓住了婆子的雙手讓謝箏看。

  有人左右禁錮著韓婆子,謝箏也不怕她發難,走到近前,仔仔細細去看韓婆子和她的手。

  韓婆子的年紀按說與鄭夫人差不多,可實際看起來,卻像是差了十來歲。

  手指粗長,骨節突出,看得出來,是做過些力氣活的。

  蘇潤卿從外頭進來,剛想說幾句,見謝箏抿唇看得仔細,趕緊收住了,連腳步都輕了些,就怕打斷了謝箏回憶。

  謝箏看過了手,退開兩步,與衙役道︰「麻煩兩位大哥讓她站直些。」

  衙役以目光詢問陸毓衍,見他點頭,手上用力把跪坐著的韓婆子拖了起來。

  謝箏上下打量著,韓婆子有些胖,饒是衣服寬鬆,也遮蓋不住她的粗腰身。

  她又用手掌在韓婆子的肚子腰腹上拍了幾下,絲毫不理會韓婆子要吞人一樣的眼神。

  心中有了計較,謝箏從屋裡出來。

  蘇潤卿與陸毓衍一前一後,他是急性子,忙問道︰「怎麼樣?認得出來嗎?」

  「不是她。」謝箏道。

  蘇潤卿一怔︰「為什麼?」

  「韓婆子的手雖然粗大,但膚色還算白,那日的手,膚色暗黃,」謝箏頓了頓,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拂過脖頸,觸及傷口處,她低低倒吸了一口氣,「身材不一樣,斷言兇手是個女人,是因為她有胸,當時靠上去的時候,感覺她身上其他地方沒幾兩肉,有些硬,韓婆子那樣的,靠上去會軟綿綿的。」

  蘇潤卿被謝箏說得一愣一愣的,轉頭去問陸毓衍︰「你以為呢?」

  陸毓衍垂著眼,視線落在謝箏的脖子上,白皙指尖顯得青紫勒痕越發觸目驚心︰「昨夜就說了,鄭夫人的案子不像是韓婆子做的。」

  聞言,謝箏挑眉,睨著陸毓衍︰「衍二爺既然知道不是韓婆子,又為何讓奴婢來認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12:13 PM

第二十一章 牢靠

  陸毓衍的目光上移,略過脖頸唇角,停在了謝箏的眼楮上。

  鳳眼揚著,眸色烏黑,深得沒映出任何影子,卻也流露出了幾分不滿來。

  連謝箏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不滿。

  她剛剛說的那句話,字面上雖依著規矩,語調轉圜起伏,尾音收回來時,卻透出了些許內心情緒。

  做丫鬟的,對主子們再有埋怨,也都是埋在心裡,不該也不會在表面上露出來。

  謝箏那一句話,就像是在抱怨,在質疑。

  說話的人渾然不覺,許嬤嬤在一旁笑容訕訕。

  這哪裡是丫鬟與主家表公子說話該有的語氣?更像是從前兩位姑娘還未出京時,在一道打趣說笑時的態度。

  許嬤嬤曉得,經過一番大變故,謝箏變了身份,饒是這些日子再謹慎注意,但脾氣是刻在骨子裡的,一不小心露出分毫,也是難免的,就是不知道落在陸毓衍耳朵裡,會不會不舒坦。

  倒不是怕陸毓衍聽出端倪來,而是主子有主子的氣性,叫一個丫鬟這般質疑,指不定要生氣。

  許嬤嬤暗悄悄去看陸毓衍的神色,陸毓衍的面上如常,看不出什麼,她剛要略略鬆口氣,卻對上蘇潤卿疑惑的目光,心裡不禁咯噔一聲。

  這還有個人精呢!

  蘇太傅最喜歡的⼳孫,又是五殿下的伴讀,整天和皇子、世家公子們打交道的少年人,怎麼可能是個眼拙的。

  許嬤嬤琢磨著怎麼打圓場,蘇潤卿卻是在心裡給謝箏默哀。

  陸毓衍這麼記仇的人,被謝箏頂了,這會兒肯定不落位了吧?

  雖說是個丫鬟,但也是個姑娘家,要是陸毓衍口下不留情,肯定是要難過的。

  他是不是應該英雄救美?

  這廂兩人都沒想明白,那廂陸毓衍卻開了口︰「這案子是照著你說的往做過粗活的婦人來搜查的,讓你來認認,看你的記憶是不是準確,免得錯了方向,現在看來,還是挺牢靠的。」

  蘇潤卿愣了愣,這話聽起來似乎是佔理的,又似乎怪怪的。

  昨兒個在寺院裡,陸毓衍分明是信了謝箏的話的,這會兒還談什麼牢靠不牢靠?

  謝箏聞言,那股子不滿消了一半,又聽陸毓衍與她說那韓婆子與鄭博士夫婦的關係、以及被抓來審問的經過,她的心思一下子轉到了案子上,餘下的脾氣也都沒有了。

  「升米恩、斗米仇,」謝箏沉吟道,「韓婆子說不出昨夜行蹤,行事肯定不光彩。」

  陸毓衍頷首,道︰「順天府跟著這條線去查了,抓不到寺中殺人的兇手,能處置個小案子,府尹大人也能鬆口氣。」

  四人走出順天府,兩頂轎子等在樹下陰影裡。

  許嬤嬤福身,道︰「衍二爺、蘇公子,奴婢和阿黛回府去了。」

  謝箏正要跟著行禮,被陸毓衍攔住了。

  「有事兒要請許媽媽幫忙,」陸毓衍示意兩人走到邊上說話,「鄭夫人樂善好施,救濟了城中好幾處善堂,她又親力親為,想來與善堂裡做事的婦人熟悉。衙門裡去查,怕善堂那兒有所保留,想煩請媽媽走一趟,幫著問一問。」

  許嬤嬤一聽這話,連連擺手︰「衍二爺,您太抬舉奴婢了,奴婢就是一個老媽子,哪裡懂問話查案,使不得使不得。」

  「媽媽別推拒,你就扮作個商家太太,帶著阿黛去行善。」陸毓衍道。

  許嬤嬤為難地看向謝箏。

  謝箏上上下下打量許嬤嬤。

  蕭家待底下人親厚,許嬤嬤又是蕭嫻跟前最體面的婆子,今兒個出門,她特特換上了在明州做的還沒上過身的新衣,戴了一根金簪,不給主家丟面子,因而往那兒一站,倒還真像是有錢商戶的主子。

  謝箏猶豫,只聽陸毓衍又道︰「早些抓到了人,也免得你們一次次到衙門裡來認人。」

  一口氣梗著了,謝箏強忍著才沒瞪陸毓衍,她以為,這人大概真的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與其一次兩次來衙門,不如還是去善堂。

  況且,內心裡,她也想抓到兇手。

  她是個姑娘家,不能入仕當官,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像謝慕錦那樣查案斷案,但她仰慕父親,也像學父親一般。

  無法查尋整個案子,能踫到一些皮毛,也能離父親更近一些吧……

  見謝箏點頭,許嬤嬤苦著眉頭糾結了一會兒,一拍大腿,心一橫,也就定下來了。

  怕脖子上的瘀痕招眼,謝箏尋了塊領巾來繫上,若有人問起,就是說前幾日中暍,脖子上刮了痧,痕跡未消便遮起來了。

  再坐上轎子的時候,她們兩人的身份就成了從江南進京的許姓商人的太太與丫鬟了。

  京中善堂多,位置也分散,陸毓衍給了銀子,又叫了小廝來給她們當僕從,引著兩頂轎子往城北的一處去。

  等到了地方,謝箏先下來,走到許嬤嬤的轎子邊,替她撩開了轎簾。

  許嬤嬤慢悠悠下轎,示意謝箏給轎夫銀子,理了理衣擺,扶著謝箏的手往前走。

  謝箏忍俊不禁,才這麼一會兒的工夫,許嬤嬤的商家夫人氣派就出來了。

  許嬤嬤聽見笑聲,不由老臉一紅,虧得是夏天,熱騰騰的,臉紅也不突兀,她低聲道︰「別笑話我,我這不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嘛!我們明州那兒的商家太太們出門,都是這樣的。」

  謝箏連連點頭。

  不遠不近跟在後頭的蘇潤卿樂不可支,與陸毓衍道︰「蕭家這媽媽太有意思了!不行,我也帶人跟去善堂裡,做個行善的公子哥,聽聽她們怎麼套話的。」

  話一說完,也不管陸毓衍答應不答應,蘇潤卿招呼了他的小廝跟了上去。

  陸毓衍沒阻攔,見他們先後入了善堂,打算去邊上的茶樓裡等一會兒。

  「爺,」松煙小跑著過來,拱手道,「爺,竹霧回來了。」

  陸毓衍的腳步頓了頓。

  松煙和竹霧都是他的小廝,謝家出事的消息傳到京城之後,他就讓竹霧快馬加鞭去鎮江打聽,眼下總算是回來了。

  竹霧也沒耽擱,風塵僕僕到了茶樓。

  陸毓衍坐在臨窗的椅子上,望著街上的百姓,手掌托著紅玉,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鎮江到底是什麼狀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12:18 PM

第二十二章 不信

  骨節分明的手指摩挲著,襯得紅玉如血。

  竹霧的餘光瞄著紅玉,腦海裡翻滾著一個念頭——要是他回稟的消息不合陸毓衍的心意,現在溫和撫著玉佩的手掌會挪到他的脖子上,一把掐住他。

  想到接下去要說的話,他又覺得,陸毓衍想掐的應該是謝箏的脖子,使上全力。

  雖然,謝箏已經死了。

  半天沒聽見竹霧說話,陸毓衍轉頭睨了他一眼,站起身來把窗子關上,阻隔了街上的動靜,而後才緩緩道:「說吧。」

  竹霧硬著頭皮,道:「據說,四更天的時候,謝大人和夫人聽見謝姑娘屋里有動靜,一道過去看,結果撞破了……

  謝姑娘原本就想、想那個殉情的,結果兩廂爭執起來,打翻了油燈,燒起來了……

  等衙役滅了火,已經來不及了。

  那一位到底什麼來歷,沒人曉得,但有兩位同知夫人見過謝姑娘與一位少年郎一道,似是、似是親密,說是讀書人裝扮,謝姑娘有一回坐著轎子去尋他,正好叫同知夫人看見了。

  雖然、雖然奴才也不信謝姑娘是那樣的人,但鎮江城裡傳得有板有眼的,衙門還尋到了蕭家表姑娘的一封信,上頭有那麼一句,『相逢已晚,你又何必惦念。』

  表姑娘與謝姑娘交好,她的信……

  衙門裡沒幾個時辰就判了案了,人證、物證都有。

  爺,您看,謝姑娘都不在了……」

  竹霧越說越覺得氣短,起先還壯著膽子暗悄悄偷瞄陸毓衍的神色,說到了後來,只能低垂著頭,結結巴巴、別別扭扭地說完。

  他自己也鬧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說「既然謝姑娘心有所念,爺您就別管那事兒了,已經夠丟人的了」,還是想說「不管謝姑娘怎麼想的,人已經沒了,爺您節哀,好壞都入土為安吧」。

  陸毓衍倒了一盞茶,熱氣氤氳。

  半個月前,謝家出事的消息傳到了京城,謝箏與情郎殉情,連累父母,傳得沸沸揚揚的,但這事兒到底是怎麼發生的,衙門裡又是如何斷案的,世人並不知道。

  陸培元不在京中,陸毓衍不是官身,也沒有大理寺、刑部的門路,調不來案卷,只好讓竹霧快馬加鞭走一趟鎮江。

  「四更天燒起來,幾個時辰就定案了?」陸毓衍沉聲道。

  「是,午時前就斷了。」

  陸毓衍哼笑,這案子斷得可真急。

  鎮江知府沒了,案子交由洲道衙門審查,如此匆匆結案,看來是相當看重頂上烏紗帽,怕被案子影響了年底考績。

  「後事是誰操辦的?」陸毓衍又問。

  竹霧道:「當時謝家跟去鎮江的一家老僕,收拾了之後回舊都去了,說是讓主家落葉歸根。

  後院裡沒請幾個人手,除了那老僕兩夫妻,還有一個廚娘,兩個丫鬟。

  奴才照著爺的吩咐去問了,廚娘說,謝姑娘那事兒是真的,一個丫鬟被火勢嚇壞了,現在還瘋瘋癲癲的,什麼都答不上來。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聽說是外鄉人,孤身一人,當天夜裡就不見蹤影了。」

  「不見了?」陸毓衍挑明,桃花眼深邃,「原來如此。」

  語氣平靜,竹霧聽著怪,左看右看沒從陸毓衍臉上尋到氣憤神態,他試探著問道:「爺,您不生氣?」

  陸毓衍慢條斯理飲了茶,待明白了竹霧在問什麼,他才道:「做什麼要生氣?她看不上什麼書生,鎮江那地方,她出門還要坐轎子?」

  鎮江不比京中,謝慕錦又不拘束謝箏性子,她在城中走動,別說是戴帷帽了,從來都是策馬而行。

  明明是個小姑娘,偏偏要選一匹烏黑的大馬……

  陸毓衍不禁微微揚了唇角,連眼神都溫和許多,像是蘊了水,瀲灩波光浮動。

  「你再去趟舊都,尋那老僕夫婦問一問。」

  良久,竹霧聽到這麼一句,茫然抬頭看陸毓衍,見他不似隨口而言,只好點了點頭。

  從雅間裡退出來,松煙守在外頭,衝竹霧笑了笑。

  竹霧壓著聲,道:「都聽見了?說謝姑娘看不上書生,明明是爺壓根不信,最初收到消息的時候就不信。」

  松煙摸了摸鼻尖,不知道為何有些想笑:「反正讓你去舊都你就去唄,表姑娘前幾日回京了,那封信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問一問也就知道了,若不然,爺指不定還要讓你跑一趟明州。」

  竹霧乾巴巴擠出笑容來,若是去明州問蕭嫻說謝箏是不是生出了不該有的意思,就蕭嫻那脾氣,能讓媽媽們拿雞毛撢子攆著他跑。

  如此看來,還是舊都好些。

  陸毓衍聽見了外頭嘀嘀咕咕的聲音,他沒在意,轉身又推開了窗戶。

  雖說臨街,但底下的街面不算寬敞,一眼看過去,對面的鋪面、鋪後的宅子有些雜亂,因此此間茶樓生意極淡,連茶博士都無所事事,趴著大堂裡打瞌睡。

  如此也好,免得書生們高談闊論,亦或是聽書的人熱鬧,反倒攪了清淨。

  陸毓衍斜斜倚在窗邊,正好能看到由幾間宅子改作的善堂,天井裡孩童嬉戲打鬧,險些撞在許嬤嬤身上。

  陸毓衍一眼就看到了那兩人,她們衣著出眾,很是打眼,天井另一頭,是看什麼都帶著幾分稀奇的蘇潤卿,他身上甚至帶了飴糖,掏出來分給了孩子們。

  看了一會,蘇潤卿發現了他的存在,抬起頭遠遠望了過來,而謝箏卻似渾然不覺一般,與善堂裡的媽媽們說著話,從頭到尾都沒把視線往茶樓方向挪。

  等那三人出來,陸毓衍下了茶樓,沒有著急問,而是引著她們往下一處去。

  謝箏坐在轎子裡,閉著眼楮思考打聽來的消息。

  依善堂裡的說法,鄭夫人救濟他們已經有十多年了,京中有錢人不少,也不乏善人,但像鄭夫人這樣又出銀子又出力,且十幾年不斷的,實在是少數。

  鄭夫人遇難,不說善堂裡的老人孩子,其他來行善事的好心人都很難過。

  有個孩子叫小五,生來就比尋常人少了半截手臂,脾氣孤僻。

  需要照顧的孩子多,善堂裡的媽媽們忙不轉,也沒那麼多耐性去格外關照小五,也就鄭夫人心善,對他特別好。

  自打聽了消息,小五就一直一個人坐在牆角,不哭不鬧的,但也誰都不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12:22 PM

第二十三章 偏頗

  謝箏試著與小五說話,那孩子卻像是聽不見一樣,只是用烏黑的眸子直直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楮讓謝箏在大夏天裡都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這一日間,謝箏與許嬤嬤一共走了六處善堂,得來的訊息都差不多。

  謝箏仔細觀察了她遇見的每一位婦人的手,卻都和印象裡的那雙手不同。

  城南的廣德堂,是日落前走的最後一處善堂了。

  這裡的條件比之前的幾處都差些,謝箏剛一邁進去,就聞到了一股酸臭味道。

  許嬤嬤亦是皺起了眉頭,她是蕭嫻跟前的體面嬤嬤,與粗使的婆子們不同,平日裡聞不到這些糟心味道,一時之間,很是不適應。

  謝箏呼吸之間亦不太痛快,她左右掃了一眼,院子裡,柴火、蔬果都胡亂堆放著,另一邊牆角下,還有幾個沒有清洗過的馬桶,角落有一間茅房,看起來就髒兮兮的。

  打理廣德堂的一位婦人抬頭看著她們,試探著問了一聲︰「這位夫人是……」

  許嬤嬤捏著帕子捂住了鼻子。

  謝箏答道︰「聽說廣德堂辦得不容易,我們夫人想出些力。」

  婦人眼楮亮了亮,趕忙道︰「我夫家姓王,堂主這些日子病著,我幫著來做活的,這裡地方亂,城裡的好心人施銀子,尋常也想不到我們,這位夫人有心,我替堂裡的老人、孩子們謝過夫人了。」

  許嬤嬤點了點頭。

  謝箏掏了一袋銀子交給王婦人︰「只要這些銀錢能用在孩子老人身上就好,我看你一個人也忙不過來,不如我給你幫幫忙吧。」

  「哎呦,姑娘心善!」王婦人憨憨笑了,「這城裡啊,又捨銀子又出力氣的好人,真是太難得了。」

  許嬤嬤此時才開了口,道︰「我搬來京城沒多少日子,對城裡的善堂也不太了解,這兩日到處走走看看,這才尋到了這裡。

  說起來也是遺憾,我聽說原也有一位夫人,樂善好施,又親自來陪老人孩子說話,我有心結交,卻聽聞她……」

  「是鄭夫人吧?」王婦人嘆息著搖了搖頭,「鄭夫人那麼好的人,怎麼就……哎!不瞞夫人說,鄭夫人以前也經常來我們這裡,對幾個孩子都關心,尤其是安娘,鄭夫人特別喜歡她,聽說了噩耗,安娘都哭了一天。」

  許嬤嬤念了聲佛號。

  謝箏餘光瞥見許嬤嬤手中的帕子,她的腦袋轉得飛快。

  陸毓衍讓她們來廣德堂,正是因為歲兒說鄭夫人經常出入這裡。

  謝箏見過鄭夫人,她衣著裝扮雖不奢華,但卻十分乾淨整齊,她身為官家太太,娘家亦是有錢,打小沒受過什麼苦,她真的能受得了廣德堂裡的味道和雜亂?

  一回兩回的,許是還忍了,但鄭夫人一個月要來這裡四五次,一待就是一下午。

  謝箏想了想,道︰「我能見見安娘嗎?有人陪她說說話,也許她會高興一些。」

  王婦人的臉上劃過一絲尷尬︰「安娘不能出來,我引你去吧。」

  謝箏跟著王婦人進了一間屋子,裡頭一樣是亂糟糟的,三四個孩子在桌邊喝著粥,另有一個女童端著碗坐在大通鋪上,仔細一看,她的雙腿只到膝蓋。

  「這個就是安娘,她不會走路。」王婦人與謝箏介紹完,在安娘身邊坐下,道,「這個姐姐是來看你的,你要聽話些。」

  安娘抬頭看著謝箏,杏眸圓睜,透著好奇和謹慎。

  謝箏衝安娘笑了笑,等王婦人出去了,她在通鋪邊坐了,低聲道︰「安娘,我叫阿黛,我聽王媽媽說,鄭夫人出事了,你很難過。」

  提起鄭夫人,安娘的唇角垂了下去,眼楮通紅通紅的︰「夫人很好的,她對我很好的。」

  「夫人是個好人,她不能來看你了,一定很捨不得。」謝箏道。

  安娘咬著下唇,道︰「我知道,夫人不是故意要拋下我們的,夫人也是沒有辦法……姐姐,夫人說,我們會被善堂收養,爹娘也一定不是故意捨了我們,這些年,爹娘一定很後悔的……夫人她……」

  也許是沒有誰可以靜下心來仔仔細細聽她說一說鄭夫人的事兒,安娘抓著謝箏的手,說了許多許多。

  說鄭夫人第一次來看她們,說鄭夫人待她特別好,說鄭夫人答應過她,再來的時候給她帶糖吃……

  謝箏認真聽著,心情愈發沉重。

  日頭偏西,謝箏才與安娘告別。

  王婦人送她們往外走。

  謝箏試探著問她︰「安娘與我說了好些鄭夫人的事情,她特別喜歡孩子吧?」

  王婦人點了點頭︰「是啊,鄭夫人很喜歡孩子的,有幾次跟我說,有些不是家裡過不下去,卻把孩子扔了,當真是罪過,隔幾年想起來,肯定要後悔的。做錯了事兒,都要後悔的。

  我記得那天,有一個女人衝進來尋孩子,說她的女兒被送來了我們善堂裡,她要接女兒回去。

  堂主問了,可我們這兒沒有兩歲的女童,就跟那女人說,她準是弄錯了地方了。

  那女人又哭又鬧的。

  正好鄭夫人來了,幫著安慰了好久,說自個兒與好些善堂都有來往,回頭幫著問一問,有沒有哪家抱養了孩子,又與那女人說,真把孩子尋回去了,一定要好好養大,這事兒沒有後悔藥的。」

  謝箏與許嬤嬤一道出了廣德堂。

  陸毓衍與蘇潤卿就在前頭街上的茶鋪裡等著,見她們來了,引著人去了正街上的一家酒樓。

  許嬤嬤只當兩位爺要用晚飯,想著事情還沒稟,就跟著上了雅間,不想桌上擺了四副碗筷,她連連擺手︰「奴婢與阿黛怎敢與兩位爺一道用。」

  蘇潤卿支著下巴,道︰「哪兒來的這麼多規矩,趕緊坐下吃完,我們還要去衙門裡做事的。」

  許嬤嬤推拒了幾句,拗不過那兩人,領著謝箏落座。

  謝箏還在想著安娘的話,與這一日她搭過話的婦人、孩子的說辭合在一起看,隱約品出些味道來。

  理了理思緒,謝箏道︰「鄭夫人不常與來善堂施捨、幫忙的婦人說話,她都與孩子們一道,而且,似乎對身有殘疾的孩子特別關心。孩子身心敏銳,若鄭夫人不是真心實意待他們好,他們也不會那麼牽掛鄭夫人。比起一些身患疾病、體弱的孩子,鄭夫人更經常與殘疾的孩子相處。她還與一個尋女兒的婦人搭過話,說會幫著打聽孩子下落。」

  樂善好施,親力親為,但鄭夫人亦有偏頗之處。

  這種偏頗來自於鄭夫人自己,只怕是有其因由的。

  陸毓衍的指尖摩挲著杯沿,道︰「這一點,回頭要再問問歲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12:27 PM

第二十四章 客氣

  脖子上圍的絲巾雖然輕薄,但畢竟是夏日裡,一整日下來,難免悶熱。

  在善堂裡與人說話時,心思不在傷勢上,這會兒一坐下來,突得就覺得脖頸上微微發癢了。

  在場的都是知情人,謝箏也就不遮著,抬手鬆開了絲巾,收到了袖口裡。

  癢癢的感覺沒有褪下,她抬起手,輕輕觸踫傷口。

  不至於痛得咬牙切齒,可也讓她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陸毓衍坐在謝箏對面,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楚。

  小二端了酒菜上來。

  陸毓衍與他道︰「打一盆清水來。」

  小二應聲去了,沒一會兒就端了個盆兒來,擺在了一旁幾子上。

  「擦擦傷口吧。」陸毓衍道。

  謝箏還在想善堂的事兒,冷不丁聽見這麼一句,愕然抬眸看著陸毓衍。

  她知道小二打水了,原想著是陸毓衍要洗手用的,不曾想到,是打來讓她清理傷口的。

  想搖頭推拒,對上那雙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桃花眼,謝箏的聲音就哽在了嗓子裡,半晌才道︰「奴婢不要緊的。」

  陸毓衍的眼角微微上挑,視線凝在謝箏的脖子上,語氣裡透著幾分不滿幾分嫌棄︰「出了汗,悶得發紅了,你自個兒看不見,只當不要緊,我看著就不爽快了。」

  謝箏聞言,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應答了。

  有些人就是這般的,看見別人身上的傷口就渾身不舒服,她的母親顧氏也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口子,顧氏看在眼裡都覺得頭皮發麻得慌。

  可謝箏不信陸毓衍也是這般,若他看不得傷口,還怎麼查案子?

  偏偏陸毓衍說得真切,語調裡的排斥滿滿都溢出來了。

  許嬤嬤見兩人僵住了,趕緊打了個圓場︰「阿黛,瘀傷看起來是不大好,水已經打來了,你過來,我幫你擦擦。」

  謝箏跟著許嬤嬤起身,背著陸毓衍與蘇潤卿,用帕子沾了清水擦拭傷口。

  蘇潤卿瞥了一眼,托著腮幫子,湊到陸毓衍跟前,道︰「說話未免也太不客氣了,再是個丫鬟,也是個姑娘家。

  人家出力跑腿,辛苦了一整天,這才使得傷口不好了。

  不但不道謝,還這般刺過去……」

  蘇潤卿一張嘴嘀嘀咕咕的,直到陸毓衍面無表情地睨了他一眼,他背後一涼,趕緊閉嘴了。

  虧得閉得快,不然下一句就是「你這樣不知體貼的人,能找到媳婦兒嘛!」

  這話要是真冒出來了,今天這一頓菜,大概與他無緣了。

  蘇潤卿乾巴巴笑了笑,暗道危險。

  他閉嘴,陸毓衍卻開了口。

  慢條斯理飲了茶,陸毓衍哼道︰「你要客氣,要道謝,你身上不是有藥膏嗎?怎麼不拿給她?」

  蘇潤卿叫陸毓衍一提,拍著腦袋想起來了。

  蘇太傅曉得他這幾日跟著陸毓衍查案,嘴上罵他外行人瞎搗蛋,實則關心得緊,特特讓他母親囑咐他出門帶上些藥膏,免得磕著踫著。

  問小廝拿了藥膏來,蘇潤卿交給了許嬤嬤︰「這是宮裡賜的,塗了就不會火辣辣的痛了。」

  許嬤嬤連聲道謝,打開那青瓷小圓罐子,沾了一點兒,仔細替謝箏塗上,又把罐子捧到蘇潤卿跟前。

  蘇潤卿抬手要收回來,餘光瞧見陸毓衍似笑非笑的唇角,明明沒說話,他卻品出了些嗤笑味道,陸毓衍仿若在說「你的感謝就只那麼一指頭尖的藥膏?」

  他是蘇家最得寵的⼳孫,怎麼可能小氣吧啦?

  「媽媽收著吧,」蘇潤卿擺了擺手,「就這麼一小罐,不用還我。」

  許嬤嬤遲疑,瞄了陸毓衍一眼,見自家表公子不反對,便大大方方收下,替謝箏向陸毓衍道了謝。

  謝箏的脖子舒服多了。

  昨日傅老太太給的藥膏也極好,也許是她捂了一日,傷口極不舒服,這藥塗上去,讓她整個人都舒坦了許多,果真是御賜的藥更好些。

  轉過身來,謝箏見許嬤嬤收下了藥膏,正欲向蘇潤卿道謝,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她下意識地就去看陸毓衍。

  陸毓衍自顧自添茶,桃花眼隱在氤氳水汽後面,看不出絲毫情緒,更沒有把一絲一毫的注意放在謝箏身上。

  要不是陸毓衍剛才說話的語氣,謝箏有那麼一瞬,還當他是故意幫她的。

  重新落座。

  這頓飯,謝箏只簡單用了些,倒不是不習慣對著陸毓衍和蘇潤卿,而是她的心思裡滿滿都是案子。

  等用完了,從酒樓裡下來,許嬤嬤和謝箏就打算回府了。

  從這兒回蕭家,沿途經過國子監。

  陸毓衍喚住了要上轎的謝箏,道︰「順路去一趟鄭博士家吧,歲兒對著我和潤卿就緊張得顛三倒四說不明白事情,你在一旁,她說話還通順些。」

  謝箏沒立刻答應,只轉頭以目光詢問許嬤嬤。

  許嬤嬤估摸著時辰,此刻倒也不算遲,今兒個已經幫忙了,不如送佛送到西,也不差這麼一程了。

  她頷首道︰「那就聽衍二爺的。」

  轎子一路到胡同口,謝箏還未下去,就已經聽見哀哀哭泣聲與和尚做法事的誦經聲了。

  走到鄭家外頭,只瞧見門上掛著白燈籠,大門開著,裡頭動靜越發清楚。

  四人一道進去。

  鄭博士傷心至極,已然臥病在床,白日裡來悼念的客人,他都無法接待。

  鄭夫人的獨子跪在靈堂裡,一臉木然,事發突然,他到此刻都沒回過神來。

  給鄭夫人上了香,管事尋了歲兒來。

  歲兒的兩隻眼楮腫得跟桃子似的,拉著謝箏的袖口,道︰「阿黛姐姐,我們夫人真的是叫韓婆子給害了?衙門裡昨夜帶走了韓婆子,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謝箏握著歲兒的手,柔聲道︰「衙門裡還在審,是與不是,我也不曉得。只是有樣事情,我想問問你。我去了幾處善堂,做事的媽媽們和孩子們都很想念鄭夫人,小六兒、安娘都傷心壞了。我曉得身有殘疾的孩子不容易,聽說夫人特別關心他們?」

  提起這事兒,歲兒的眼淚又簌簌往下落︰「我們夫人真的真的是個善心人,她待安娘他們是真的好,在我跟著夫人之前,夫人就在救濟善堂了。

  我聽說過,安娘被扔在廣德堂外頭的時候,才三個月大。

  當時廣德堂都不太願意收她,這麼一個沒有雙腿的女娃,只能白養著,養大一些既不能幫著照顧其他年幼孩子,也不能幫著堂裡做些活,是夫人正好經過,說服了廣德堂收下安娘,答應了每年捐銀子。

  夫人總說,人這一輩子,都是戴罪身,做了罪孽事,要替自己贖罪……」

  謝箏聽了心裡發酸,吸了一口氣,依舊說了正事︰「我聽堂中的王媽媽說,前回夫人遇見一個尋女兒的婦人,答應了要替她找女兒,不曉得後來尋到了沒有?」

  話音一落,歲兒猛得就止住了哭,瞪大著杏眼,別扭道︰「姐姐怎麼問起這一樁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12:32 PM

第二十五章 懸乎

  謝箏凝著歲兒的眼楮,聽得出來,歲兒對提起那件事情很是排斥,甚至對謝箏都透出了幾分疏離感。

  鄭夫人幫著打聽孩子下落,這原本是一樁好事,為何反過頭來,歲兒是這種態度?

  心中疑惑,謝箏斟酌了用詞,故意又道︰「安娘他們牽掛夫人,夫人如今在底下,也肯定很牽掛他們的,我想著,夫人從前應下過那麼一樁事情,若是沒有做好,只怕不能安心。

  我們姑娘與夫人有緣,我就想著,要是這事兒沒了,我們能出一份力,替夫人做完這件事,也是好的。

  夫人那般心善,可不能讓她就做了一個失言的人了。」

  這番話說得真切,歲兒喃喃道︰「可不是,夫人是真的好……」

  晚風拂過,帶著白日未曾消散的悶熱,吹在身上黏糊糊的。

  佛音順風而來,木魚聲咚咚落在心田,歲兒抬手抱住了雙臂,上下搓了搓,似是有些發冷。

  她低頭又抬頭,看了謝箏好幾次,終是下定決心一般,壓著聲兒,幾乎附耳與謝箏道︰「那件事兒,也就是姐姐來問,我才說的。

  我知道姐姐與你們家姑娘都是好心人,但好心人踫到的不一定就是好事,就跟我們夫人一樣。

  那是暮春時候了吧,具體是哪一日,我記不清了,但總歸是過了端午,夫人在廣德堂裡遇見了那個婦人。

  婦人哭得都沒了魂了,說就這麼一個女兒,實在是窮,家裡不願意養,就送到善堂來了,她曉得了之後跟家裡吵了一架,心裡捨不得,要接女兒回去。

  廣德堂裡沒收過,夫人就說去其他善堂幫著問,又留了那婦人名姓和住處,找到了孩子好告訴她。

  夫人一直掛著這事兒,幾個善堂裡打聽了兩三日,也托了人去其他地方問了,倒是有幾個剛收了女童的,但歲數對不上,也不知道那孩子去哪兒了。

  又隔了天,那婦人自個兒來尋夫人,說是曉得女兒下落了,往後就在一處不分開了。

  夫人塞給她一些碎銀,她也沒收,我和夫人瞧她神色不對,就讓人去她住的村裡打聽了,一問才知道,可慘了!

  那婦人是寡婦歸家,婆家罵她剋夫,又說孩子是賠錢貨,不肯養,她就帶回娘家來,哪知道娘家那幾個也不是善人,她老娘騙她說送了善堂,其實是扔到山上了,等尋到的時候,孩子已經沒氣了。

  聽說死得挺慘的,我膽子小,夫人讓我躲出來,別往下聽了,等我再進去的時候,夫人都哭過了,說是各家都有各家的難事,但也太狠心了。

  我知道夫人傷心,就全當沒有這一樁事兒,其實,我也是怕,我們夫人待我好,她沒了,我看著只是難受,不害怕,但不認得的,又死得慘的,我怕。」

  歲兒年紀小,對生死恐懼,也是人之常情。

  「沒想到是這麼一個結果,」謝箏安慰似的擁著她的肩膀,拍了拍,道,「那個婦人住哪兒呀?」

  歲兒想了想,道︰「城南郊外山上的燕子村,那婦人娘家姓羅,三十多歲了吧,她是真的慘啊,聽說前頭也生了三四個孩子,都沒養活,夭折了,後頭生的這個姐兒,她很寶貝的。」

  又安慰了歲兒幾句,謝箏不著痕跡地把話題帶開了,兩人說了些瑣碎事情,見歲兒平靜了,謝箏才告辭。

  四人出了鄭家,陸毓衍他們沒過來聽歲兒說話,謝箏便把前因後果仔仔細細都說了。

  許嬤嬤聽了連連念佛號,不停說著孩子可憐婦人可憐。

  「燕子村?」蘇潤卿抿唇,他前陣子似乎聽說過有關那村子的事兒,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思及死在山裡的女童,他一個激靈,拍著腦袋道,「我知道這事兒!這事兒在村裡傳得可懸乎了!」

  幾人同時把目光轉向蘇潤卿。

  蘇潤卿清了清嗓子,道︰「我們府裡有一個當差的就是燕子村人,他說出來的。

  就是五月的時候,有一個老太失足摔下山死了。

  他們村裡都說,老太在山裡害死了外孫女,那天正好是頭七,小鬼厲害,抓了她去報仇。」

  謝箏皺眉,道︰「這老太是羅婦人的娘,被害死的外孫女就是婦人想在善堂裡找的孩子?」

  蘇潤卿點頭。

  許嬤嬤背後發涼,低聲道︰「虧得是出了七月了,不然真是要嚇死人了!」

  羅婦人與鄭夫人的遇害是否有關,謝箏說不上來,但真算起來,鄭夫人是好心幫過羅婦人的,羅婦人即便不心存善念,也不該反過頭去害鄭夫人。

  只是,心底裡有那麼一份怪異的感覺,總覺得有絲絲縷縷的關係,偏偏又理不順暢。

  謝箏擰眉沉思,猛然間,突然叫人抓住了胳膊狠狠往邊上拉,力氣頗大,她沒站穩,踉蹌了兩步,額頭撞在拉她的人身上。

  她倒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去,對上的是陸毓衍的眼楮。

  夜色之中,只那兩盞慘白慘白的燈籠,桃花眼成了一潭深泉,看不透底。

  謝箏想問陸毓衍做什麼拉她,話沒出口,就聽見身後啪的一聲,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摔坐在地上,惶恐不安極了。

  她一看就明白了,這小廝應當是從胡同深處出來的,他跑得快,沒想到這兒站著人,想停下時沒收住,自個兒摔了。

  正好是摔在謝箏剛剛站在位子上。

  要不是陸毓衍拉開她,她跟那小廝大概要摔作一團。

  雖然陸毓衍的胸膛硬邦邦,撞得她腦門疼,但謝箏想,總比摔地上好些。

  箍在手臂上的力道小了,陸毓衍鬆開了她,謝箏退開兩步,捂著腦門道謝。

  陸毓衍瞥了她一眼,當是應了,又轉眸去看那小廝。

  小廝顧不上痛,麻溜從地上爬起來,一看蘇潤卿,趕緊道︰「蘇公子安好。」

  「你又沒撞上我,我怎麼會不安好?」蘇潤卿嘀咕了一句,湊近去仔細打量那小廝,「你有點眼熟。」

  「奴才是胡同裡頭梁司業梁大人家跑腿的。」

  蘇潤卿恍然大悟︰「梁大人府上出了什麼事兒了?你這麼著急做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05:16 PM

第二十六章 有理

  小廝苦著一張臉,道︰「這不是、這不是自打鄭夫人沒了,我們夫人哭了好幾回,身子骨一直不大好,白天剛叫大夫看了,剛才一個不留心,煎藥的爐子被哥兒打翻了,哥兒燙著了手,奴才趕緊要去尋大夫。」

  一聽是孩童受傷,蘇潤卿忙道︰「那你就別耽擱了,趕緊去吧。」

  小廝忙不迭點頭,又連連與謝箏道歉,這才風風火火去了。

  蘇潤卿轉頭與陸毓衍道︰「梁大人就這麼一個老來子,我過去看一看。」

  陸毓衍頷首︰「我送許嬤嬤和阿黛回蕭家。」

  許嬤嬤和謝箏交換了一個眼神,道︰「衍二爺有事兒盡管去忙,這裡離蕭家也不遠了,奴婢們坐轎子回去,很快就到了。」

  陸毓衍沒說話,淡淡看了兩人一眼,轉身往胡同口走。

  謝箏與許嬤嬤只好跟上去,到了轎子邊,她猶豫著道︰「衍二爺不是還要去衙門裡嗎?讓松煙送奴婢們回去就好。」

  下午時候,松煙跟著她們跑了幾處善堂,聞聲抬起頭來,見自家主子不說話,又趕緊低下頭去。

  胡同口通著大街,兩邊的鋪子還有不少開著,比在鄭家門口亮堂許多。

  陸毓衍垂眼看向謝箏,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而是說了另一樁︰「燕子村的羅婦人,你怎麼看?」

  謝箏沒料到陸毓衍會問她這個,抬眸,道︰「衍二爺認為那羅婦人與案子有關?」

  「也許。」頓了頓,陸毓衍又補了一句,「燕子村也不遠,替我去認認,她是不是在寺中行兇的人。」

  饒是謝箏鎮定,聞言都不禁愕然。

  她是蕭嫻的丫鬟,到順天府認人也就罷了,這是衙門辦事,但人沒抓回來,就去村子裡認,這算哪門子事兒?

  謝箏張口想要拒絕,話才到嘴邊,又被陸毓衍搶了先。

  「明日一早去,我現在要去衙門裡,讓松煙送你們回去。」陸毓衍說完,也不管謝箏和許嬤嬤應不應,朝松煙抬了抬下顎,示意他將人送回去,自個兒轉身向西,往順天府去了。

  謝箏被他這自說自話的態度給震在了原地,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陸毓衍只剩一個遠遠的背影了。

  雖說是扮作了丫鬟,謝箏骨子裡的脾氣還是冒了出來,忍不住咬牙,與松煙道︰「你們爺素來如此?」

  松煙眨巴眨巴眼楮,道︰「爺是主子,我是奴才,他吩咐什麼,我點頭就是了,哪裡還要問個子丑寅卯啊!」

  謝箏被這話堵了個正著,所有的抱怨都給堵在了嗓子眼裡,說不出來了。

  簡直太有道理了,只能怪她是個丫鬟,陸毓衍當慣了大爺,自然是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許嬤嬤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當著松煙的面,她不好開解謝箏,見謝箏鼓著腮幫子悶了會兒氣,自個兒先平靜下來了,她就放了心。

  轎子到了蕭家角門時,謝箏的那點兒不滿都已經散了。

  陸毓衍要她去燕子村,這事兒她點頭搖頭都不作數,先回去問問蕭嫻為好。

  安語軒裡,主屋裡點著油燈,阿碧守在門口,見她們回來,長長鬆了一口氣︰「總算回來了,姑娘問了好幾回了。」

  蕭嫻坐在東次間裡看書,聽見動靜,讓淺朱迎了出來。

  謝箏與許嬤嬤一前一後進去,依言坐下,仔細與蕭嫻說了今日的經過。

  蕭嫻的眉頭一直緊皺著,良久嘆了一口氣︰「我與鄭夫人只說了那麼一回話,也感覺到她是個特別好的人,如今看來,她比我想得還要好。」

  謝箏道︰「衍二爺讓奴婢明日與他上燕子村。」

  「去認那個婦人?」蕭嫻抿唇,上上下下打量著謝箏,猶豫著道,「你是我身邊的,怎麼能由他指東畫西的!我去明州這幾年,是極少見他了,但他以前也不是這麼個使喚人的性格。阿箏,他真的沒有認出你?」

  這個猜測,蕭嫻之前也提過。

  前回像是打趣,這回更添了幾分認真。

  謝箏捏了捏指尖,下意識故作輕鬆答道︰「前回就說了,真要認出來了,早就掐死奴婢了。」

  畢竟,謝箏的死因並不好聽,讓陸毓衍顏面盡失。

  若是認出來了,為何沒有質問她?問謝家慘案,問謝箏為何還活著,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可陸毓衍一個字都沒問過。

  他看到的應該只是阿黛吧。

  隔了五年的遠遠的一眼,怎麼可能會認得出來。

  蕭嫻嘆氣,道︰「你明日若要出門,記得戴上帷帽,也能擋擋瘀傷。」

  「姑娘這是讓奴婢去?」謝箏挑眉問道。

  蕭嫻拍了拍謝箏的手︰「早些結案早了事,其實父親說得對,除了像我這般熟悉你的人,誰還能認出你來?祖母以前還見過你呢,都沒認出來。」

  「老太太分明說了眼楮像。」謝箏嘀咕道。

  蕭嫻忍俊不禁,湊近了些,直直望著謝箏的鳳眼,莞爾道︰「眼楮是真的沒變,還是這麼好看。」

  這天是淺朱守夜,謝箏等蕭嫻梳洗過後,就往廂房走。

  剛到房門外,許嬤嬤喚了她一聲,快步過來,從袖中取出那罐子藥膏塞到謝箏手裡︰「睡前記得再擦一些藥。」

  青瓷罐子表面平滑,觸及微涼,謝箏捏在掌心裡,頷首應了。

  梳洗過後,她在鏡子前坐下,仔細打量脖子上的傷痕。

  確實有些泛紅,但比起剛受傷的時候,已經好了許多。

  看起來似乎也沒有那麼糟糕,怎麼就招來了陸毓衍那麼一番話。

  打開蓋子,挖了一指尖的藥膏,仔細塗抹了,鼻尖聞到清新藥香,很是舒服。

  這一夜,許是白日裡走了幾處善堂,身體疲憊,謝箏一覺睡到了天亮。

  蕭嫻用了早飯,還在與丫鬟們評說京城與明州早點的不同,前頭就來傳話了,說是松煙已經候在大門外,請阿黛姑娘走一趟。

  許嬤嬤陪著謝箏出府,只見松煙牽著兩匹馬站在高樹底下,左右不見馬車蹤跡。

  她上前問道︰「松煙,衍二爺讓我們去城外,莫不是這馬車還要蕭家準備好?」

  松煙揮了揮馬繩,笑道︰「媽媽,去燕子村走不了馬車,爺說坐轎子太慢了,讓阿黛姑娘跟我騎馬上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05:29 PM

第二十七章 黑馬

  騎馬?

  許嬤嬤看向鼻尖出氣,蹄子刨地的馬兒,指了指自個兒︰「你看我這樣子,像是個會騎馬的嗎?」

  「不像。」松煙耿直答道,「所以我們爺就讓我牽了兩匹馬,一匹是姑娘的,一匹是我的,今兒個就不麻煩媽媽同往了。」

  許嬤嬤曉得謝箏是會騎馬的,可阿黛並不會,好在她們在明州五年,真問起來也能圓的過去。

  「怎麼辦?」許嬤嬤低聲問謝箏。

  謝箏沉吟道︰「那我就自個兒去吧。」

  她是跟著松煙走的,又與陸毓衍一道,應當不會出什麼狀況。

  松煙帶來的是一黑一棕兩匹馬,謝箏從他手中接過韁繩,這才發現,松煙給她的是那匹黑的。

  她喜歡通體黑色的馬兒,她在鎮江的時候,也有一匹黑馬,取名奔霄。

  七夕時偷溜出城,怕叫父母發現,她沒有從馬廄裡牽走奔霄,聽趙捕頭說,夜裡失火,奔霄受驚,撒開蹄子跑了,不曉得去了哪裡。

  拍了拍黑馬的鬃毛,謝箏問道︰「它有名字嗎?」

  松煙咧嘴笑︰「有呀,叫逾輪。」

  逾輪、奔霄,都是書上說的周天子用來駕車的駿馬。

  這還真是巧了……

  謝箏暗暗想著,嘴上道︰「好好的一匹黑馬,叫什麼逾輪呀,逾輪的毛色分明是青紫的。」

  「姑娘也這麼想?」松煙笑得合不攏嘴,「這馬兒是兩年前,大爺從關外找來的,帶回京裡的一共五匹,我們爺就挑了這匹,取了這麼一個名字,大爺都笑壞了,說我們爺連顏色都分不清了。」

  松煙說的大爺,指的是陸培元的兄長陸培故與蕭玟的兒子陸毓嵐,也就是傅老太太嫡嫡親的外孫兒。

  謝箏雖未見過陸毓嵐,想起那場面還真有些好笑。

  她今日的衣著倒也方便騎馬,翻身上馬,逾輪晃了晃腦袋,顯得十分乖順。

  不管叫什麼名字,好馬總歸是好馬。

  就跟她一樣,不管叫阿黛還是阿碧、阿朱,她其實還是謝箏。

  驅馬到了正街上,一路往南城門而去。

  謝箏許久沒有摸著馬繩了,如此意外之喜,即便城內不能撒開了跑,也叫她雀躍。

  松煙不疾不徐在前頭引路,回過頭來,道︰「姑娘騎馬騎得不錯。」

  謝箏莞爾。

  她雖是書香人家養出來的姑娘,但謝家早已沒落,謝慕錦與族中人也沒什麼往來。

  那些陳舊的規矩,謝慕錦都不喜歡,更不會來約束謝箏了。

  自小,謝箏學會了琴棋書畫女紅,也學會了策馬揚鞭、投壺套圈,她還學過射箭,只可惜手臂沒多少力氣,拉不開弓,只能作罷,就學了點兒花拳繡腿,擺個架勢,能糊弄顧氏,卻每每逗得謝慕錦哈哈大笑。

  想起與父母在一起時的舊事,謝箏心口發酸,笑容凝在唇角。

  松煙察言觀色,見謝箏突然就低落了,當即就閉了嘴,等到了城門處,才開口道︰「姑娘,爺與蘇公子在前頭等我們。」

  謝箏聞聲,趕緊把那些悲傷情緒拋在腦後,打起精神來,順著松煙指的方向,看見了坐在茶攤裡的陸毓衍和蘇潤卿。

  出入城依舊緩慢,因而城門附近的幾處茶攤生意都特別好。

  許是要去燕子村的緣故,那兩人今天的衣著裝扮也與前兩日不同,用料樸素許多,只是舉手投足之間的世家子弟風骨依舊,離得還有些距離,都叫人一眼能瞧出與周邊的人的不同來。

  陸毓衍眼神好,看到了謝箏和松煙,起身往茶攤外走。

  蘇潤卿跟出來,等他們近了,才抬頭與馬上的謝箏道︰「毓衍說你能騎馬,我以為就是擺擺樣子,看起來似乎還不錯。」

  謝箏一愣,下意識偏過頭去看陸毓衍,偏偏他背對著她與松煙說話,謝箏看不到他的神情。

  許嬤嬤說,阿黛是不會騎馬的,陸毓衍怎麼會說能騎馬呢……

  莫不是真叫蕭嫻說中了,陸毓衍知道她是個李鬼,不是李逵。

  可她的騎術是到了鎮江之後才練的,從前在信上倒是與蕭嫻提過,可姑娘家之間打趣,蕭嫻會與她說些陸毓衍的事情,卻並不會反過來,去陸毓衍那兒說道她,陸毓衍又是怎麼知道的?

  小廝牽了蘇潤卿和陸毓衍的馬兒來,那兩人利索地翻身上馬,謝箏一面琢磨著,一面驅著逾輪跟了上去。

  陸毓衍和蘇潤卿領頭,他們一行人順利出了城。

  沿著官道往南跑,再岔口處繞行上山,行至半山腰,就是燕子村了。

  山道不易走馬車,策馬倒是輕便。

  謝箏習慣了鎮江城外的丘陵起伏山道,並不覺得難行,逾輪又是匹好馬,她能穩穩當當跟上前頭幾人的速度。

  行了快一個時辰,到了村口,這才紛紛下馬。

  蘇潤卿餘光瞥謝箏,壓著聲兒與陸毓衍道︰「以姑娘家來說,騎術挺好的。」

  陸毓衍看向謝箏,她的氣息平穩,面色如常,只兩鬢的髮絲叫風吹亂了些,絲絲絡絡的,叫謝箏隨意挽在了耳後。

  「是還不錯,」陸毓衍收回目光,牽著馬繩往村子裡走,嘴上道,「真撒開蹄子跑,你未必能跑得贏她。」

  蘇潤卿聞言不服氣極了,跟上去道︰「我曉得你那逾輪是名駒寶馬,但說我會輸給她,你未免太小瞧人了!我騎術肯定比她一個姑娘家厲害,我的馬兒也不比逾輪差,怎麼就會輸!你這不是胡說嘛!哎,說起來你怎麼把逾輪借給她了?上回我問你借的時候,你可是說什麼都不答應的。」

  蘇潤卿一面說,一面頻頻回頭往後看。

  謝箏就走在後頭,被他瞧得莫名其妙的,最後才發現,蘇潤卿的視線都在逾輪身上。

  「你騎術好,馬又不差,不牽匹好馬給她,難道還壓著馬速慢慢讓她跟上來嗎?」陸毓衍說完,喚了松煙上前,讓他先去村裡打聽羅家情況。

  桃花眼浮著淺淺亮光,似笑非笑一般。

  蘇潤卿嘖了嘖嘴,陸毓衍又信口胡說誆人,剛剛明明損他策馬贏不了,現在又反過來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7 05:34 PM

第二十八章 錢袋

  見謝箏從後面走上來,蘇潤卿沒當著她的面,再和陸毓衍爭口頭高下,只問謝箏︰「蕭姑娘還讓身邊的丫鬟騎馬?」

  謝箏腳下一頓,道︰「我們老太太從前喜歡,就不拘著姑娘。」

  蘇潤卿了然。

  傅家是百年世家,教養出來的姑娘亦與尋常閨中女子不同,不說傅老太太,先皇后傅氏也是策馬揚鞭的好手,連聖上都誇讚過。

  「明州城的馬場如何?」蘇潤卿來了興致,問道,「我沒有去過明州,那邊靠海,海邊景致如何?」

  謝箏也沒有去過明州,對明州城的所有印象都來自蕭嫻的信函。

  五年之間,兩人一兩月一封信,謝箏說鎮江城外丘陵山水,蕭嫻說明州城裡寺院巷口,還說了不少當地口味的吃食,饞得謝箏恨不能策馬奔去明州。

  謝箏記性好,看過的信都存在腦子裡,抿了抿唇,依著記憶與蘇潤卿說些明州事情。

  不止蘇潤卿聽著得趣,連他的小廝留影都湊過來一道聽。

  幾人站在村口,一面說,一面等松煙。

  松煙在村裡打聽了一些,匆匆出來,正要向陸毓衍回稟,見他站在謝箏幾步開外,卻也認真在聽她說話,松煙便沒有開口打攪。

  留影聽得感慨萬分,與謝箏道︰「我們爺不去外頭走動,我都沒有出過京畿一帶。」

  蘇潤卿手中的扇子輕飄飄地拍在留影額頭上︰「你遺憾,爺比你更遺憾!祖父管得緊,爺能帶著你們幾個在京畿走上一圈,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留影連聲稱是。

  松煙在一旁低聲與留影嘀咕︰「你知足吧,我們爺出遠門都是帶的竹霧,我就只走過京郊!哪裡像竹霧,他還去過……」

  「松煙,羅家在哪兒?」

  松煙正在抱怨,突得就叫陸毓衍打斷了,他趕忙指了指南邊小道︰「沿著這條小路,走到底就是羅家了。」

  陸毓衍讓松煙引路走在前頭。

  松煙牽著馬繩,一面走,一面回頭道︰「奴才聽村裡人說的,要真是窮得揭不開鍋了,把孩子送走也就算了,但那羅家在村裡不算窮破天,一個女娃娃還是養得起的,羅家老太把孩子扔進山裡,這才遭了報應。」

  正好是村戶們生火做午飯的時候,炊煙裊裊,伴著各家菜色香氣。

  村裡不比城中,更比不得大戶,平日裡也就用點簡單的蔬菜,聞不到什麼肉味。

  在村子破舊的房舍之間,羅家的屋子很是打眼,看得出是兩三年間翻新過的。

  羅家大門緊閉,隔著院牆,裡頭傳來一陣婦人罵罵咧咧的聲音,還不等謝箏幾人聽明白,又是一陣叮鈴哐啷的響動,似是打翻了不少東西。

  動靜極大,一時像是收不住,男男女女的罵架聲勸解聲夾著砸東西的聲音,亂作了一團。

  裡頭那麼熱鬧,這會兒去敲門問話,顯然也問不出什麼來。

  陸毓衍從腰間錢袋子裡摸出了十幾個銅板,遞給了謝箏。

  謝箏微怔,看了看面前的銅板,又抬頭看向陸毓衍,她有些遲疑,但想到昨日在幾處善堂的經歷,大概領會了陸毓衍的意思︰「衍二爺是叫奴婢拿著銀子去向村裡人問話?」

  似乎很滿意謝箏的通透,陸毓衍的眉梢微微挑了挑︰「姑娘家問話,比我們幾個方便。」

  婦人們愛說道東家長西家短,要打聽羅家在鬧騰些什麼,謝箏出面自然是比爺們強。

  人都來了燕子村了,也沒什麼好推拒的,謝箏雙手並排,做掬水狀,伸到陸毓衍的手掌邊,等他將銅板倒在她的手中。

  陸毓衍沒有動,謝箏以目光示意,對方還是渾然不覺,一副等著她自己動手拿銅板的模樣。

  留意到蘇潤卿好奇地打量著他們,謝箏爭不過陸毓衍了,垂著眼簾去取銅板。

  陸毓衍的手大,銅板鋪開了些,謝箏小心翼翼地去抓,只抓到了疊在表層上的幾個,只好又繼續。

  青蔥十指纖長,她沒有染豆蔻,卻留了一小節指甲,修得圓潤,透著淡淡的粉色。

  饒是謝箏再仔細小心,指甲也劃到了陸毓衍的掌心。

  謝箏硬著頭皮取了兩個,迅速抬頭偷瞄了陸毓衍一眼,見他彷彿沒察覺到她的動作一般,她心裡的火苗不禁就往上冒了。

  再是皮糙肉厚,人的手掌心都是柔軟的,謝箏就不信,陸毓衍沒有注意到她的指甲刮到了他的手了。

  明明知道,卻不動聲色,即便他是公子,她是丫鬟,那也該要避嫌才是。

  這等做派,擺明了就是欺她。

  「這些銅板,不曉得夠不夠大娘們開口的。」謝箏哼道。

  「這些不夠?」陸毓衍這時才把視線落在謝箏身上,見她緊緊抿著唇,似是強壓著怒意一般,他收回了攤開的掌心。

  謝箏當他要從錢袋裡再抓一把銅板,下一瞬就見陸毓衍解下了錢袋子,揚手拋給她。

  腦袋還沒轉過來,只憑著本能伸手一接,沉甸甸的錢袋子落在了謝箏的手心裡。

  眸色深邃不見底,辨不得其中情緒,連映在其中的影子都隱在了清輝淺光裡,陸毓衍道︰「你看著給吧。」

  掌心沉甸甸的,謝箏估摸著袋子裡少說也有小十兩銀子,在這燕子村裡,夠農戶家中兩三年的嚼用了。

  她原本就是氣不順抱怨,那十幾個銅板,向村婦問些事情是足夠了的,哪裡想到,陸毓衍把整個錢袋子都給她了。

  謝箏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只好自個兒動手,又從裡頭取出了六七個銅板,把錢袋子交還給陸毓衍。

  陸毓衍沒有接。

  謝箏乾巴巴道︰「衍二爺,奴婢手勁小,您這袋子太重了。」

  陸毓衍這才把錢袋子收回去,謝箏鬆了一口氣,轉身去尋人說話,一面走,一面數了數手中的銅板。

  從羅家往北走,謝箏見一家院子開著門,她瞧了瞧門板。

  一位婦人提著鍋鏟從出來,探頭問道︰「誰呀?瞧著真眼生。」

  謝箏笑著道︰「嫂子,我能跟你買幾個饅頭嗎?我們經過村裡,乾糧不夠吃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7:20 AM

第二十九章 細密

  婦人上下打量謝箏,見她模樣端正,不似歹人,且攤開的掌心裡放了幾個銅板,便道︰「哎,家裡窮,吃不上白麵饅頭,只有乾菜窩窩,你要不嫌棄,嫂子給你拿幾個。」

  「窩窩也好,能填飽肚子。」謝箏點頭,跟著婦人進了院子,「嫂子,我們東家要去普渡寺,離這裡還有多遠?」

  「也不遠,腳程快的,走到天黑也就到了,」婦人道,「你們是外鄉來的?不知道京裡事情吧?這兩個月,好幾個寺廟庵堂都死了人了,現在都不敢去拜菩薩了。」

  謝箏佯裝驚訝︰「死了人了?還是好幾個?」

  「可不是!」婦人連連點頭,「之前還是些沒什麼香火的小寺,昨兒個我男人進京,聽說連寧國寺都出事了。普渡寺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你們既然要去,還是當心些,出事的都是獨自拜菩薩的,造孽哦!你們記得多幾個人,壯壯膽兒也好。」

  「謝謝嫂子提醒,我們有五六個人,應當不礙事,」謝箏笑瞇瞇說,又把話頭轉到了羅家,「我進來的時候,前頭那家吵得厲害,聽那動靜,家裡能砸的好像都給砸了,嫂子,他們家在鬧什麼呀?」

  「你說羅家啊?」婦人不屑地撇了撇嘴,把一包窩窩給了謝箏,道,「那家人也是造孽哦!在鬧分家呢!」

  謝箏多給了幾個銅板,婦人見日頭正好,也還不到去林子裡給男人送飯的時辰,搬了兩把板凳來,道︰「羅家人做事實在不夠良心厚道。」

  雖說是人死如燈滅,好好壞壞都蓋棺不提了,但羅家老太委實太過狠心,婦人提起來就連連嘆氣。

  依婦人的說法,她與那個羅婦人是打小一塊大的,羅婦人上頭一個哥哥,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她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人還沒有灶台高的時候,就要伺候一家人吃飯。

  羅婦人嫁出去時,娘家拿了好些聘禮銀子,加上羅家本身就有些家底,羅老太給三個兒子討回來的媳婦也都是附近村裡條件不錯的,一個比一個脾氣大,三天兩頭妯娌起爭執。

  羅老太還活著時,總算還能壓住兒媳們一頭,老太婆摔下山死了,這日子就亂套了。

  況且,羅老太的死因不太好聽。

  「又不是養不起,兩歲的女娃,鄉下人又不講究,給口粥吃都能活,羅家倒好,全家上下哄騙著歸家的寡婦去城裡給人當老媽子賺些銀錢,拿回來給一家人吃喝用,還把女娃扔到山裡去自生自滅!從山裡找回來的時候,聽說是遇到狼了,咬得一塌糊塗!嫂子都不敢去看!」婦人一面說,一面搓著雙臂,正午的大太陽底下,依舊讓她覺得毛骨悚然,「頭七,羅老太就摔死了,我看吶,山神土地都看不過去。」

  謝箏曉得羅婦人的女兒死在山上,且死狀嚇人,卻不知道,竟然是叫狼咬死了。

  作為母親,見到女兒如此慘狀,只怕是要當場厥過去了。

  「羅家那婦人呢?她就沒跟家裡鬧?」謝箏問道。

  「鬧啊,怎麼不鬧!」婦人嘖嘖道,「那三妯娌沒有一個是好惹的,反過頭來罵她剋夫剋子還剋死老娘,關起門來的醜事,里正都管不住,可憐她孤苦,羅老太沒了才兩天,就被那三妯娌空著手趕出家門,不曉得去哪兒了。哎,我那兩天回娘家去了,要不然,旁的幫不上,好歹拿幾件舊衣衫給她。等罵走了小姑,妯娌幾個就開始鬧分家了,為了點破家具破水缸,都要分出個高低來,我看吶,她們繼續砸,砸光了就不用分了!」

  謝箏聽著心裡沉沉的,五味雜陳。

  世人多疾苦,她雖出身官家,但謝慕錦為官經常與百姓們打交道,謝箏也聽了不少市井人家的生活故事,可謂是人生百態,但羅婦人的經歷,還是讓她很不舒服。

  歲兒說過,羅婦人前頭的幾個孩子都夭折沒了,對這個女兒很是寶貝,幼女被老娘害死,還死得那般慘,誰能忍受得了?

  即便是瘋魔了也不奇怪。

  婦人與她又絮絮說了些羅家事情,便收拾了竹籃,提著窩頭乾菜,準備去林中送飯。

  謝箏告辭,剛起身走出兩步,一個念頭劃過腦海,她轉過頭問道︰「嫂子,羅家裡頭有沒有人信菩薩呀?」

  婦人一怔,復又應道︰「信的呀,你還別說,那羅老太天天阿彌陀佛掛在嘴上,屋子裡還擺了尊佛像,可你看她做出來的事兒,是個慈悲心腸的人能做的?哎,所以說,都是報應!」

  謝箏謝過婦人,深吸了一口氣,理了理思緒。

  他們今日為了羅婦人來了燕子村,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總歸是覺得她與案子有關,起碼與鄭夫人被害有關。

  鄭夫人對羅婦人不說有恩,但肯定無仇,若兇手真是羅婦人,她出手的原因又在何處?

  兇手害的都是在佛前誦經之人,謝箏想,那個人一定很恨信佛的人。

  要是羅婦人,經歷了那些之後,她有此恨意,倒也不難理解了。

  兩個月間,那七八個死了的婦人,她們出身的村子、年紀、性情各不相同,更別提共同的仇家,也只有像羅婦人這樣憤恨信徒的人,才會對她們下手吧。

  如此看來,羅婦人大抵與這一些案子有極大的關係了。

  謝箏出了院子,一眼瞧見了站在不遠處的松煙,她走上前去,問道︰「怎麼在這兒,沒在你們爺身邊聽吩咐?」

  「爺讓我過來的,」松煙把窩窩接了過去,他正好餓了,抓起一個咬了一口,一邊走一邊道,「這村子人家多,我跟著你,免得出意外,你要是不見了,我們都不知道去哪家尋你。」

  謝箏微怔,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脖子,她戴了絲巾,手指沒踫到瘀傷,但也回憶起了那日舍利殿裡的驚魂。

  要不是小師父經過,她大概是脫不了身的。

  松煙不遠不近跟著她,也是以防她再出意外。

  分明她自己都沒嚇得不敢獨自去尋人說話……

  走到路口,謝箏抬眸就看到了樹下的陸毓衍,正午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斑斑駁駁落在他身上,光影之中,整個人不僅柔和,也添了幾分溫暖。

  察覺到了謝箏的目光,陸毓衍偏轉過身來,四目相接,桃花眼瀲灩,似有笑意。

  謝箏垂在身側的手微微蜷起,指尖捏了捏,她想,陸毓衍這個人,說話冷冰冰的,卻是個心思細密謹慎的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0:40 AM

第三十章 心思

  松煙見陸毓衍看到他們了,便加快了步子小跑過去︰「爺、蘇公子,這乾菜窩窩還過得去,你們將就將就?」

  留影身上帶了不少乾糧,都是府裡廚房做的點心,很是可口。

  蘇太傅名滿朝野,府中衣食住行不僭越,卻也精細,蘇潤卿平素吃慣了那些,對農家做的窩窩反倒是更有興趣,伸手拿了個咬了,皺眉道︰「有些怪,勉強還能吃。」

  陸毓衍沒有蘇潤卿講究,出遠門時,夜宿林中,餅子饅頭之類的也吃慣了,接過一個窩窩掂了掂,道︰「就這麼幾個,還不夠松煙和留影填肚子的,我們再多分兩個,他們就挨餓了。」

  松煙剛要擺手說「奴才沒那麼金貴也不餓」,就見留影從馬上取了漆黑瓖金的食盒,打開蓋子,裡頭裝了不少米糕、團子,這東西綿軟,一路顛簸來,也不會像綠豆糕之類的散開。

  話在嗓子眼裡轉了轉,松煙險些叫窩窩給噎著,眼珠子暗悄悄瞥了謝箏一眼,又瞄了瞄逾輪。

  陸家馬廄裡那麼多馬匹,陸毓衍極少以逾輪代步,偏偏又喜歡得緊,不說前回蘇潤卿開口要借,去年陸毓嵐要帶去馬場跑兩圈,陸毓衍都沒答應。

  今兒個破天荒了,把逾輪借給了阿黛姑娘,這就太稀罕了。

  只可惜,阿黛姑娘是蕭家的丫鬟,自家爺便是高看一眼,也不可能去跟蕭家要人,傳出去了不好聽。

  松煙咬完了一個窩窩,盯著陸毓衍腰間的紅玉,暗暗嘆息,要他說,他家這位爺,還真不是個管外頭說得好聽還是不好聽的。

  他等蘇潤卿拿了一個團子後,開口道︰「阿黛姑娘,你就別吃硬邦邦的窩窩了,吃米糕吧,蘇府的點心做得可好了。」

  窩窩還是米糕,謝箏倒不在意,她都跟野狗搶過吃食,窩窩又不是餿了,不至於吃不下去,只是她最喜歡品嘗各種好吃的,見那食盒裡的點心樣子好看,不禁也有些心動。

  蘇潤卿大方地點頭︰「對,我們府裡的廚房,做別的都馬馬虎虎,就點心做得好,不是我自賣自誇,殿下吃過都說好的。」

  謝箏失笑,道了聲謝,取了一塊嘗了。

  松煙見謝箏吃了,又偷偷去看陸毓衍神色。

  陸毓衍面無表情,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吃了窩窩,又打開水囊仰頭喝水,喉結滾動,一臉淡然。

  松煙吃不準了,莫不是他猜錯了?按說他這麼機靈地讓阿黛姑娘吃些好的,免得咽乾巴巴的窩窩,自家爺該讚許才是,怎麼沒半點兒反應?

  猜不透……

  松煙苦悶,他跟在陸毓衍身邊好幾年了,自家爺的心思,他就沒幾回摸透過。

  謝箏嘗了米糕,又嘗了團子,果真是配得上蘇潤卿的這番「自賣自誇」,香甜不膩。

  等幾人用完,羅家院子裡砸東西的聲音才歇了,只傳出來幾句婦人的罵罵咧咧,聽起來比起先清楚許多。

  「早跟你們說了,兔子急了還咬人,一個小不點,一頓能吃幾口?非要扔去山裡,出事了吧?現在人不見了,還去哪兒找她要銀子?」

  「就她那一個月拿回來的半吊錢,你還稀罕上了?」

  「怎麼不稀罕!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隔壁那幾家,一年也就用個一、二兩銀子,攤到每個月,才一兩百銅板,半吊錢可是有五百文吶,你厲害,你下山去做活,不求多的,一個月拿回來三四百個銅板,老娘就把你們一家子伺候得舒舒坦坦的。」

  才你來我往了幾句,到底是沒收住脾氣,嗓門抬上來,又響起了東西打翻的聲音。

  謝箏搖了搖頭,把從婦人那裡打聽來的羅家事情一一講了︰「那嫂子也說,羅婦人沒了蹤影,不曉得去哪裡了。」

  「這下麻煩了,即便羅婦人是兇手,又要去哪裡找她?」蘇潤卿嘆道。

  陸毓衍沒有說話,一手背著站在樹蔭之中,低垂著眼簾,長長睫毛在眼下映出弧形陰影,愈發窺不見眸中情緒,另一手撫著腰間紅玉,動作隨意,似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

  謝箏和蘇潤卿看在眼中,都噤了聲,沒有催促他。

  陸毓衍想了許久,才又抬起眼簾,落在謝箏身上,問道︰「在寧國寺襲擊你的婦人,身上可有異味?」

  謝箏聞言一愣,而後搖了搖頭︰「沒有,整個殿中點了香,聞到的只有檀香味道,沒有其他了。」

  「看來這幾個月間,她一直都有住處,有吃食。」陸毓衍沉聲道。

  聽他這麼一說,謝箏也有些明白了。

  羅婦人若無處安身,這幾個月下來,離開家門時穿的那身衣服早就不能再穿了,身上也有會味道,而謝箏什麼都沒有聞到。

  此刻正是一年間最熱的時候,羅婦人起碼在一兩日內是梳洗更衣了的。

  勒死那麼多人,手上勁兒不小,羅婦人也不像是挨餓了。

  陸毓衍又和他們說了靜心庵裡的情況。

  靜心庵是在寧國寺之前,最後報上來的一處案發之地。

  庵堂斷了香火有小半年了,陸毓衍前幾日去探查過,大殿、廂房、廚房裡都亂糟糟的,一副破敗樣子,廚房外堆了些受潮的柴火,看灶底的狀況,又像是半個月間有人燒過火的樣子。

  「當時有猜過,是不是行兇之人動過爐灶,眼下看,只怕是她在庵堂裡住過一些日子,直到那個被害的婦人來拜佛,她行兇之後才匆匆離開。」陸毓衍道。

  謝箏在進京路途中,也曾向一位老尼討過吃食,她想,那些香火不盛的庵堂,倒也是個不錯的藏身之處。

  最早發生案子的小庵,聽說一月裡也難得有十來個香客,羅婦人暫居,在出了事之後離開,庵中的師父也不會覺得怪異。

  反倒是羅婦人落腳的地方越來越偏,直到去了靜心庵這樣徹底沒有尼姑的地方。

  附近寺廟庵堂雖多,也有廢棄之處,但像靜心庵這樣已經沒有人了,但廚房裡還留下些米麵的地方就極少,這大抵是羅婦人會出現在寧國寺的緣由吧。

  無人知道她是兇手,衣衫整齊,向師父們要一些果腹的乾糧,夜裡就宿在山中空蕩蕩的某處寺院裡。

  「京郊庵堂寺院這麼多,她要是白天還去其他大寺裡尋吃的,那要找到她,可是不容易了。」謝箏喃喃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0:44 AM

第三十一章 買賣

  「倒也未必,她既然出現在寧國寺附近,落腳處大抵不會太遠,雖說是出了鄭夫人的案子,但她也無需離開,很有可能還住在之前的地方,」也許是有了追尋兇手的方向,陸毓衍的眉梢舒展,桃花眼底的笑意明朗許多,「我去尋里正,你們幾個在村子裡再問問,看看那婦人說得可有偏差。」

  話音落下,陸毓衍的目光從謝箏身上略過,腳步不疾不徐往村裡去。

  松煙本想跟上去,又覺得剛才那句「你們幾個」裡也包含了他,腳步頓住,想了想,還是決定跟著謝箏走。

  蘇潤卿示意留影看顧好馬匹,自個兒打開折扇遮擋日光,跟著陸毓衍一道走了。

  謝箏掂量著剩下來的幾個銅板,尋了另一條道。

  小半個時辰,她又在村裡問了兩位大娘,說辭與之前的婦人差不多,皆是說羅家心狠,那羅婦人可憐的,有一位也是婆媳不和睦,拉著謝箏絮絮說了好久,說自家兒媳比羅家那三個還要折騰人。

  謝箏回去時,陸毓衍和蘇潤卿也正好到了,各處得來的消息都對得上,羅家裡頭又不見消停,他們沒有再去問,便啟程下山。

  較之上山,下坡騎馬更困難一些。

  謝箏走得穩穩當當,沒有叫他們落下,一行人回到南城門。

  守備的官兵依舊查著出入城的人員,見他們回來,他趕忙道︰「兩位公子,順天府半個時辰前來傳過話,楊大人讓兩位一回京就過去。」

  楊大人指的是順天府尹,陸毓衍頷首應了。

  謝箏原本想回蕭家去,轉念又想,順天府也算順路,她跟著跑了兩天了,亦出入過衙門裡,等抓到羅婦人時,少不得還要再去認人,這會兒避開回去,似乎也沒什麼必要。

  驅馬到了順天府外頭,謝箏從逾輪上下來,陸毓衍淡淡看了她一眼,翻身下馬,並未出言阻攔她跟著進衙門。

  另一頭,楊府尹聽聞陸毓衍和蘇潤卿到了,急急從書房裡迎了出來。

  這樁案子壓在他腦袋上半個多月了,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都瘦了小半圈,他搓著手問迎面而來的兩人︰「賢侄、兩位賢侄,那燕子村裡可有什麼消息?」

  陸毓衍沒急著回他,反問道︰「大人急急尋我們過來,是出了什麼狀況?」

  「那韓婆子做的好事,總算是叫我給抓到了,那老太婆,一面在官家做事,一面還做……」話說到一半,楊府尹見謝箏站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委婉道,「做牙婆營生。」

  人牙子雖算不得正兒八經的生意,但還不至於叫楊府尹吞吞吐吐,謝箏一聽就明白過來,那韓婆子只怕是個虔婆,礙著她這個姑娘家,楊府尹才沒有說透。

  謝箏眼觀鼻鼻觀心,只當自個兒沒聽懂,垂手站在一旁,一副世家丫鬟穩重又牢靠的模樣。

  楊府尹看在眼裡,略略鬆了一口氣。

  他戴著這頂烏紗帽,什麼烏七八糟的案子都審過,可他也半百年紀了,雖是案情,但當著姑娘家的面說那些事兒,他的臉皮挨不住。

  示意陸毓衍和蘇潤卿再上前兩步,楊府尹壓著聲兒道︰「鄭夫人遇害那天,那婆娘做了一樁買賣,一開始說得好好的,結果人送過去了,銀子卻比談好的少了,韓婆子不肯甘休,叫了幾個人鬧了一通。

  一直鬧到了快三更天,兩邊都沒佔著好,韓婆子腰上也挨了兩下,當夜就沒去韓家當值。

  底下人已經查清楚了,也有當天兩邊的人的口供,應當是沒錯的。

  這事情還真叫賢侄說中了,查那婆娘,還一連串拉起來好幾個老虔婆,有兩個手上還沾著人命,我全給拉進大牢裡了。」

  陸毓衍心裡有數了,韓婆子做的是那種營生,也難怪她不敢說出當夜自己的行蹤。

  一旦坐實了虔婆身份,別說她是鄭博士的奶兄弟,就算是親兄弟,鄭博士也要跟她劃清界限,再不往來。

  韓婆子要賺銀子,怎麼肯丟了鄭家那份工錢呢。

  楊府尹說完了韓婆子,又迫不及待問起了羅婦人的事兒︰「可有證據?曉得她行蹤嗎?不是我說啊,能早一日結案就早一日,我這順天府也能按部就班地做事,免得那幾位老大人,整天來吹鬍子瞪眼的。」

  「尋了些線索,」陸毓衍沒有仔細與楊府尹說經過,只講了結論,「使人去寧國寺附近的破舊寺廟庵堂裡搜一搜,就算找不到人,也能找到些住過人的證據。」

  楊府尹聽完,一個頭兩個大,寧國寺在北城郊的山上,整座山頭,少說也有百來處,其中香火不興的恐有幾十處,又分散在山中各處,真要一處處去查驗,實在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

  正想訴苦,猛然想到城門口挨個尋常百姓的衙役、官兵,他暗暗嘆了口氣。

  上山去查,辛苦是辛苦,但好歹是條正路,怎麼看也比在城門處瞎折騰強。

  楊府尹大步流星地安排去了。

  謝箏幾人剛從衙門裡出來,天色就猛得暗了下來,烏黑雲層從遠處飄來,眼看著就要落雷雨了。

  夏日裡的天氣說變就變,這雨不見得要下很久,但來勢洶洶,謝箏估摸著這點兒工夫,應當能趕回蕭家,便與陸毓衍告辭。

  陸毓衍這次沒出口攔她,讓松煙把謝箏送去,與蘇潤卿兩人往李昀府邸去。

  驅馬比走路快上許多,謝箏到了角門外,翻身下馬,頗有些捨不得地拍了拍逾輪的脖子。

  逾輪嘶嘶吐了兩口氣,似乎很是愉悅。

  松煙從謝箏手裡接過了馬繩,等她進了府,這才牽著馬兒出了胡同。

  烏雲壓得更低了,蜻蜓在園子裡盤旋,遠遠的,傳來幾聲悶雷。

  陸毓衍和甦潤卿剛進皇子府,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

  沿著廡廊一路繞到了書房外,只見窗子大開,李昀坐在窗邊飲茶,白玉杯熱氣氤氳。

  雨水沿著屋檐落下,雨勢大,積成了水簾,伴著風,院子裡那幾株芭蕉晃得沙沙響,而水勢的另一頭,書房之內,飲茶的李昀眼角眉梢含著笑意,目光沉靜,溫潤如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0:48 AM

第三十二章 為難

  李昀今日穿了一身牙白長袍,腰間束帶亦是清雅,長髮束冠,插了一根白玉簪,只有薄唇才給整個人添了幾分血色。

  朝臣們都說,五殿下李昀性子沉穩平和,雖不露鋒芒,但也不是庸庸之輩。

  他就像是夏日裡的一眼泉水,沁人的涼,也舒心。

  甚至有人在私下議論過,李昀若登大寶,未必能壓得住其他兄弟、外戚、朝臣,但若只是個閒散皇親,他能無功無過地活一輩子。

  在這樁案子之前,陸毓衍與李昀接觸極少,他反倒是與蘇潤卿更熟悉些。

  蘇潤卿做了李昀小十年的伴讀了,依他的說法,五殿下是個能叫人如沐春風的人。

  陸毓衍與李昀交談幾次之後,多少能明白蘇潤卿的意思了。

  兩人進了書房,與李昀見了禮,這才落座。

  蘇潤卿仔細把查訪的經過說了︰「楊大人已經安排了人手,若我們的想法沒有偏差,應當會在一兩處廢棄庵堂裡找到些痕跡。」

  李昀聽完,沒有開口,又煮了水,重新泡了一壺茶,給兩人添上︰「淑妃娘娘送來剛送來的老君眉,你們嘗嘗。」

  蘇太傅愛茶,蘇潤卿跟著祖父,也品過不少好茶,其中不乏宮中御賜的珍品。

  端起茶盞,蘇潤卿聞了聞茶香,又觀茶形茶湯,笑著道︰「這是貢品吧?前幾日,聖上還使人賜了一些給祖父。淑妃娘娘素飲大紅袍,這老君眉是特特為殿下留的了。」

  「娘娘性子就是那般,平日裡有什麼好東西,都替我與長安留著。」李昀抿了一口茶,語氣淡然。

  陸毓衍正品茶,聞言抬眸看了李昀一眼,見他語氣雖淡,神色之間並無其他情緒,又垂下了眼簾。

  李昀並非是淑妃的親生子,他六歲那年,母妃齊妃娘娘病故,聖上憐他幼年失母,惜淑妃小產失子,且淑妃的長女長安公主很喜歡李昀,就讓淑妃養育了他。

  這一養,也有一輪光景了。

  都說淑妃待李昀如親生兒子,李昀對淑妃也素來敬重孝順,但陸毓衍曾聽過一些不同的傳聞。

  他的姑母陸婕妤頗受聖上恩寵,有一次他進宮面見姑母,正好聽見陸婕妤宮中的兩個老嬤嬤說話,大抵說李昀與淑妃之間並非全心信賴,淑妃若真把李昀當兒子看,為何不讓娘家人在朝中助李昀一臂之力,也免叫李昀被其他幾個兄弟壓住一頭,現在都不及幼年時聰穎得聖上歡心了。

  又說李昀的性子只怕也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這般,長安公主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又驕得厲害,淑妃能把女兒養成那樣,難道還能教出一個溫潤的兒子來?

  那兩個嚼舌根的,事後叫陸婕妤給發落了,她們說的話,陸毓衍原也沒放在心上,直到這回與李昀打了交道,才又重新回到了腦海裡。

  只不過,以陸毓衍來看,他並未從李昀的言語之中瞧出任何與淑妃不合的端倪來,甚至是帶著敬意的。

  李昀又替兩人添了茶,這才說回了正事上︰「我上午入宮時,父皇還提起此案,很是關心,眼下能鎖定兇手,算是大有進展了。離中秋也沒有幾天了,真抓不到人,亦或是再出命案,我最多叫父皇訓兩句,底下辦事的幾個衙門,都要挨罰了。這幾日辛苦些,我也跟你們一道去,早些結案,也能讓大夥兒好好過個中秋。」

  蘇潤卿一口水嗆著了,詫異道︰「殿下也要一道去?」

  「你能去,我為何不能去?」李昀反問道。

  蘇潤卿被堵了個正著,轉頭看向陸毓衍,哪知道陸毓衍半句阻攔沒有,反倒是點頭稱是,讓蘇潤卿急得要命又沒半點辦法。

  李昀讓人拿了京郊的地圖來,指著寧國寺的位置,問道︰「大致要搜索多大的範圍?」

  陸毓衍的指尖在圖上劃了一圈︰「以寧國寺為中心,從裡到外,一點點尋過去,這山上大抵有多少寺廟庵堂,順天府裡應當都有記錄,楊大人會安排好的。」

  李昀頷首,又依著案情問了幾個問題,陸毓衍一一答了,直到外頭雷雨過了,天色漸漸敞亮,才作罷了。

  雨後空氣清新,一掃之前的悶氣。

  陸毓衍從書房裡出來,才走了幾步,蘇潤卿便急急追趕上來。

  「你怎麼不攔著殿下?」蘇潤卿咕噥道。

  「攔他做什麼?」陸毓衍腳步不停,嘴上道,「我們帶人搜山,你以為幾日能抓到人?」

  蘇潤卿一怔︰「五六日?一旬?」

  陸毓衍嘆道︰「差不多。人不好找,誰都要交差。」

  話說到了這一層,蘇潤卿恍然大悟,摸了摸鼻尖,沒有再質疑了。

  衙門裡要給聖上和李昀交差,而李昀也要給聖上交差。

  雖然淑妃娘娘說了,讓李昀一個皇子跟著底下人跑東跑西查案子不妥當,點了陸毓衍來跑腿,又跟了個蘇潤卿,但李昀其實並沒有出力。

  案子簡簡單單辦好了也就罷了,眼下死了個官夫人,又臨近中秋,不管如何,李昀好歹要擺擺姿態,免得宮中夜宴時不好交代。

  即便聖上有心偏袒,李昀畢竟還有幾位兄弟。

  蘇潤卿低低嘆了一聲︰「殿下其實也為難。」

  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市井小民,都各有各的為難之處。

  謝箏坐在繡墩上打絡子,蕭嫻歪在榻子上,用帕子遮住了半張臉,一副百無聊賴模樣。

  「姑娘,太太也是話趕上話了,不是故意的……」許嬤嬤端著綠豆沙進來,好言勸她。

  蕭嫻從榻子上翻身坐起,哼道︰「話趕上話,好歹也尋個像話一點的,母親她掛在嘴上的都是些什麼人吶!」

  許嬤嬤訕訕笑了笑,使勁兒給謝箏打眼色。

  謝箏把絡子放到繡籃裡,拉著蕭嫻在桌邊坐下,把勺子塞到她手裡︰「正是夫人平日裡沒往那上頭琢磨,不了解那些人的性子喜好,一時急起來,脫口而出的那幾位,才叫姑娘覺得不妥當,要是天天就琢磨著,那就不一樣了。」

  許嬤嬤連聲附和,見蕭嫻面色好些了,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0:52 AM

第三十三章 泥濘

  今日謝箏出府,蕭嫻就去了傅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說著說著又提起了陸毓衍和謝箏的婚事,屋裡伺候的人手都不曉得該怎麼應話了,正好沈氏進來,把話題帶到了蕭臨的婚事上。

  蕭臨的年紀與陸毓衍相仿,哥兒說親不比姑娘,蕭柏這幾年都在明州,沈氏不懂官場上的事兒,沒敢貿貿然與官家女眷接觸來給蕭臨相看,正巧蕭柏回京,沈氏此時與傅老太太提,也算得當。

  傅老太太亦清楚,就問了沈氏京裡的貴女們之中可否有合適的。

  沈氏是話趕話,轉開陸毓衍和謝箏的事兒的,一時被問起,哪有什麼主意,只能硬著頭皮提了幾個,傅老太太還沒說好壞,蕭嫻就先不樂意了。

  那幾個,蕭嫻從前在京裡時是聽說過的,出身一個比一個好,脾氣一個比一個差,那樣的姑娘來做她的嫂嫂,她可不答應。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姑娘都能氣成這樣,」謝箏嗔了蕭嫻一眼,「真到姑娘自個兒說親的時候,還不曉得要惱成什麼樣兒呢!」

  蕭嫻只比謝箏大幾個月,秋天時就要及笄了。

  前兩日,沈氏與傅老太太還商量著,姑娘家及笄是要緊事兒,就算蕭柏等不及要回明州去,也該讓蕭嫻留在京城,風風光光操辦了及笄禮才好,真要再回明州,也等來年開春時回去。

  蕭嫻內心裡也清楚,蕭臨是爺們,婚事拖幾年也不妨事,她畢竟是姑娘,一直不說親,總不像回事。

  「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蕭嫻咽了一口綠豆沙,哼道,「你自個兒說,是不是母親收服了你做說客,叫你徹底倒戈了?」

  謝箏彎著眼笑,屋裡的丫鬟婆子們跟著笑了起來。

  一時熱鬧,蕭嫻倒是把那些不高興的事兒拋去了腦後,不再掛在嘴邊了。

  之後的幾日,每到傍晚時,都要落一陣雷雨。

  百姓們覺得暑氣消散,爽快許多,在城外山上尋人的官兵、衙役們愈發辛苦,叫雨水泥濘的山泥阻了步子。

  順天府大堂裡,下午時分,就點了不少蠟燭,外頭黑漆漆的,跟半夜裡似的。

  楊府尹沒法在書房裡安然坐著,背著手想在大堂裡轉上兩轉,就見大理寺和刑部的幾位大人已經坐立難安了,他只好作罷。

  巡山的衙役們能不能迅速找到人,原本幾位大人也沒那麼擔心,可一聽李昀跟著上山去了,一個個險些一口氣梗著了。

  田侍郎忿忿道︰「像話嗎?這像話嗎?陸毓衍做事,也太離譜了!蘇潤卿要跟著,他不拒絕,現在五殿下要跟著,他還是不攔著!雨勢大,山上難行,萬一、萬一……你們說,這可怎麼辦?」

  不像話!

  所有人都知道不像話。

  可這事兒實在也怪不上陸毓衍。

  李昀要去,別說陸毓衍和蘇潤卿兩個,就連他們這群人一塊攔,那也是攔不住的。

  楊府尹一個頭兩個大,這個當口上,最好還是追隨李昀的腳步,殿下讓上山就上山,殿下讓下溝就下溝,總之不能讓殿下在外頭受罪,他在衙門裡安坐,可偏偏,他是順天府尹,這群老大人在堂上坐著,他還真不能扔下他們,一個人跟著去。

  坐又坐不住,站又站不穩,好不容易等到雨停,眼看著外頭亮堂了,楊府尹大手一揮,讓衙役把蠟燭都給撤了。

  田大人氣不順,看誰都不舒服,抬聲道︰「急什麼?也沒見外頭多亮啊!一會兒天黑了又要點上,也不嫌麻煩!」

  楊府尹聞聲,哼道︰「那您做主位,我讓人沿著給您點兩排蠟燭,您願意坐著就坐著。」

  這話聽著客氣,仔細一想,險些沒把田大人氣得仰倒。

  若是武人,大概就衝過去揮拳頭了,但兩人都是文臣,講究君子動嘴不動手,你來我往地刺了一番,被別上的人各自勸了幾句,尋了個台階,也算消停了。

  有衙役快步跑進來,指著大門口,喘著氣,道︰「大人,抓到了抓到了!剛進城門呢,我就趕緊來報信了。」

  話音一落,大堂裡壓抑著的沉悶氣息一消而散,仿若是被剛才的雨水帶走了一般。

  楊府尹和田大人誰也顧不上計較,一道邁著大步子往衙門外頭去。

  翹首等了會兒,遠遠見到渾身泥濘的衙役過來,人群中還押著一個婦人,只是腦袋被布料遮著,看不出模樣來。

  等他們走到近前,田大人急切問道︰「殿下呢?」

  「殿下回府梳洗更衣去了,陸公子與蘇公子一會兒就到。」打頭的衙役咧嘴笑著答。

  雖然沒見到李昀,但聽說他平安回城了,兩位大人都鬆了一口氣。

  街頭百姓之中,消息還沒傳開,蕭家裡頭已經得了信了。

  來傳話的婆子憨憨立在廡廊下,衝謝箏道︰「姑娘,衙門裡請你過去一趟,松煙在府外候著了,姑娘你是沒瞧見,那一身狼狽的哦,要不是那眼楮還露在外頭,門房上都沒認出人來。」

  謝箏略有些詫異,她原想著在山上找尋,又是這種天氣,少不得也要十天半個月的,沒想到,今兒個就抓回來了。

  夏日裡的天黑得雖遲,眼下也已經過了申正了,出府並不恰當。

  「也該明日去。」謝箏與那婆子道,見婆子一臉為難,她想了想,還是與蕭嫻說了聲,自個兒去門房上尋松煙。

  角門打開,謝箏探出去一看,饒是聽婆子說了,還是叫松煙的樣子唬了一跳。

  不說鞋子衣擺,連頭髮都是亂糟糟的,臉上似乎剛剛才洗過,但沒完全洗淨,鬢角處還黏著一些泥。

  謝箏瞪大了眼楮︰「你這是去山上了,還是去滾泥潭了?」

  松煙摸了摸鼻尖,笑容靦腆許多︰「姑娘,連五殿下都走在前頭,我們哪敢往後縮啊,別說是泥潭了,刀山火海也要去的。

  別看我現在這德行,剛從山上下來的時候,不說殿下,我們爺、蘇公子,跟我也沒什麼區別,都是泥人。

  好在那婦人是抓到了。

  姑娘,趕緊跟我走一趟衙門,把案子斷明白了,不然晚些殿下問起來,都答不上來了。」

  竟然連李昀都去了?

  謝箏知道陸毓衍是叫淑妃推出來給李昀辦事兒的,既然有了個打先鋒了,她以為李昀就是穩坐釣魚台了,沒想到,李昀還跳下水塘裡抓魚去了。

  連李昀都渾身泥濘狼狽,謝箏哪裡敢推到明日,使人往內院裡遞個話,就和松煙一道往順天府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0:56 AM

第三十四章 冷靜

  松煙一面走,一面與謝箏說著這幾日的狀況。

  寧國寺附近的山上,香火不盛甚至是廢棄的廟宇庵堂實在不少,幾十個衙役官兵一道上山,就跟水滴落入了湖中一樣,沒影了。

  一處處尋,一處處找,偏生遇見雷雨天,山道難行,一個不小心就摔個狗啃泥,誰也別笑話誰狼狽。

  可也正是因為下雨,才叫他們找到些痕跡。

  「除了香客,也有採藥打獵的進山,衙役裡有一個叫古阮的,瞧著才二十歲出頭,眼楮可是毒辣了,」松煙說得興起,「他一眼就能看出留在地上的腳印是男是女,是胖是瘦,都不用測量比劃,全靠著他,找到了幾串婦人腳印,又跟著尋了,最後找到了那破庵堂裡。」

  那間庵堂似是空了有兩三年的,破舊不堪,菩薩泥塑都歪了,大樑也掉下來兩根,塌了半邊牆。

  要不是破舊大殿外的泥腳印,許是就要錯過了這麼一處顯然已經不適合落腳的地方了。

  直到仔細看了,才發現背風處有兩間廂房,還沒有漏雨,大夏天的,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那婦人正好在裡頭,就被逮了個正著。」松煙道。

  兩人走到順天府外,有松煙領路,謝箏順利進了衙門。

  繞過大堂,謝箏一眼瞧見站在廡廊下的陸毓衍。

  陸毓衍似乎也才剛剛到,和蘇潤卿站在一塊,楊府尹賢侄長賢侄短的聲音,隔了半個天井,謝箏都聽得明明白白。

  聽見腳步聲,陸毓衍抬眸望了過來,嘴唇動了動,大抵是與楊府尹說了什麼,後者亦轉頭看向謝箏。

  謝箏與松煙快步上前,福身問安。

  楊府尹搓了搓手,道︰「一會兒可看仔細了。」

  謝箏應了。

  見她不卑不亢,楊府尹一時之間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是急著想破案,但也不想判錯案,抓了個假犯人,叫真兇逍遙法外,回頭再添幾樁命案。

  他不想給謝箏壓力,更不想誤導她,免得這小丫鬟心裡急切認錯了,但他也煩惱,萬一謝箏搖頭,說裡頭那個不是寧國寺裡勒她脖子的婦人,那這案子……

  難道明日繼續讓李昀去山上找人不成?

  楊府尹糾結極了,想再跟謝箏交代幾句,話到了嘴邊,又覺得不恰當,猶豫著咽了下去。

  謝箏看楊府尹的神色,隱約猜到他的煩惱,問道︰「大人,那婦人在哪裡?」

  楊府尹解釋道︰「她也是一身泥,找了兩個婆子給她把臉和手洗乾淨,也好讓姑娘好認一些。」

  聞言,謝箏的視線迅速瞟了陸毓衍和蘇潤卿。

  這兩位身上已經尋不到松煙說過的狼狽樣子了,想來是已經收拾過了。

  仔細看了,陸毓衍的髮尾還有些潮,並沒有全乾。

  濕著頭髮就束起來,也不怕腦門疼。

  謝箏暗暗撇了撇嘴。

  沒一會兒,天井對側的廂房大門打開,一個婆子從裡頭出來,朝楊府尹點了點頭。

  而另一頭,留影引著一個姑娘進了後院,謝箏看去,正是歲兒。

  來衙門裡認人說話,歲兒還是頭一遭,小小的臉上全是緊張不安,直到看見了謝箏,她才鬆了一口氣︰「姐姐也在,真是太好了。」

  一行人到了對側廂房,謝箏邁進去,仔細打量著被壓著坐在椅子上的婦人。

  歲兒跟在謝箏身後,怯怯看了兩眼。

  「歲兒,這個是羅婦人嗎?」謝箏偏過頭問道。

  歲兒仔細瞧了瞧,道︰「是的,雖然隔了幾個月了,但就是她。」

  一直安安靜靜的羅婦人聞言,突得就笑了起來,笑聲尖銳又陰冷,唬得歲兒連連退了幾步,險些叫門檻給絆倒。

  謝箏也被這笑聲給驚了驚,心跳加快,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她是不是有些瘋魔了?」謝箏仰頭問陸毓衍。

  要不是瘋魔了,又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對素未謀面、甚至對她抱有善意的人下手?

  可想到她遭遇了的事情,謝箏想,瘋了也不奇怪。

  聽見謝箏的話,陸毓衍低頭看她,她有些遲疑,又有些篤定,鳳眸清澈,直直就能望到眼底。

  四目相接,謝箏微微一怔,那雙桃花眼中正好映出她的身影,清晰得仿若是她梳妝台前的鏡子。

  謝箏捏了捏指尖,似是漫不經心一般,緩緩移開了視線,嘴上道︰「看來,是瘋魔了吧。」

  陸毓衍朝羅婦人的方向抬了抬下顎︰「她很靜,也沒有過激的舉動。」

  在庵堂裡找到她的時候,羅婦人有一瞬的驚慌,然後是平靜,沒有吵也沒有叫,不言不語地跟著他們下山進城,也沒有想要逃跑的意思,平和得不像是一個手上沾染了近十條人命的兇手。

  陸毓衍贊同謝箏的說法,雖然羅婦人平靜,甚至是冷靜的,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她一個接著一個奪人性命,若不是因為她與鄭夫人有過些干系,只怕這案子還查不到她頭上,但羅婦人的心底裡已經瘋魔了。

  兩個婆子把羅婦人的手放在桌面上,謝箏上前觀察。

  膚色發白,骨節粗大,皮膚粗糙,與那日她在舍利殿裡見到的手是一樣的。

  「你認得我嗎?」謝箏問道,見羅婦人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她解開了脖子上的絲巾,露出還沒有完全消退的瘀痕,「寧國寺舍利殿,你還認得我嗎?」

  羅婦人瞪大眼楮看著謝箏的脖子,眼底閃過一絲茫然,而後像是記起了什麼,她又笑了。

  比剛才的笑聲更尖細,像是長長的指甲尖滑過起了皮的木門,叫人毛骨悚然。

  謝箏頭皮發麻,忍住了往後退的腳步︰「舍利殿裡,為什麼想殺我?」

  羅婦人嗤嗤地笑︰「你又為什麼要拜佛?」

  「人心向善,雖不是每一個誦經之人心底都存了善念,但也不是所有信徒,都是心狠手辣的,」謝箏沉沉望著羅婦人的眼楮,「起碼,鄭夫人是個好人,她想要幫你,甚至在三更半夜裡讓你進了廂房。」

  提起鄭夫人,羅婦人的笑聲頓住了,但下一刻,她又大笑起來,要不是左右兩個粗壯婆子拘著她,她只怕要捧腹打滾大笑。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1:01 AM

第三十五章 瘋魔

  謝箏沒有打斷她,由著她笑。

  這幾樁命案,不說那些耽擱了兩個月的案子,就算是剛剛發生在寧國寺之中案子,也沒有足夠的人證、物證來斷言羅婦人就是兇手。

  僅僅只靠謝箏認手是不夠的,若能有羅婦人的親口陳述,案卷上頭也能寫得明明白白。

  刺激她,亦或是順著她,哪一種能讓羅婦人開口,謝箏也不敢確定,她只是首選了相對溫和的方式,暫且一試。

  羅婦人笑得差點岔了氣,半天才緩過來,無神的眼珠子盯著謝箏,道︰「好人?殺過人的也算好人?原來,我是好人啊。」

  「你的意思是,鄭夫人殺過人?」謝箏難以置信,但她還是把質疑強壓下去,盡量平和地與羅婦人對話。

  這一次,羅婦人沒有回答,她只是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忍不住發顫︰「那麼小,才那麼小,我的寶姐兒,我的姐兒……」

  上一刻還笑個不停的羅婦人,突然間就哭了出來,她沒有撕心裂肺一般大喊,只是坐在那兒,低低嘆著,就讓邊上的人心裡發酸。

  謝箏見不得人哭,咬著唇出了屋子,站在廡廊下勻氣。

  不疾不徐地腳步聲跟著她出來,在她身邊停駐,謝箏看了一眼,道︰「衍二爺,她就是那天在寧國寺的婦人。」

  陸毓衍背手站著,道︰「鄭夫人殺人,你怎麼看?」

  「很難想像,」謝箏沉吟,「城中那麼多善堂,無論是孩子還是媽媽們,沒人說鄭夫人不好,梁夫人因她出事病倒,鄭家裡頭,上上下下也很敬重喜愛夫人,奴婢與夫人只那半日接觸,不覺得她是一個心存歹念之人。」

  陸毓衍抬眸看著漸漸沉下來的天色,道︰「善有千百種,惡也有千百種。」

  謝箏一怔,復又轉眸看著陸毓衍,她有些懂他的意思,卻又不完全懂。

  她想再多思索一番,屋子裡的羅婦人突然尖聲大叫起來,驚得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往裡頭看去。

  羅婦人痛哭流涕,卻沒有任何襲擊旁人的舉動,她蜷縮著身子,雙眼空洞,道︰「你們見過被狼咬死的孩子嗎?我見過,我的寶姐兒,那麼漂亮的寶姐兒,被咬得我都不敢認了,我連我自個兒的姐兒都認不出來了!

  多狠啊!姐兒無辜!送到善堂裡,好歹還有口飯吃,她卻讓姐兒去餵狼!

  口口聲聲阿彌陀佛,整日裡拜那堆泥像,心裡卻黑透了!

  我問她為什麼不給姐兒活路,她說,這是天命,佛祖以身飼虎,姐兒能餵狼,也是善緣。

  那她怎麼自己不去餵?我生下來的時候,怎麼沒拿我去餵?

  她該死!她們都該死!」

  謝箏鼻尖酸澀,她不曾為人母,但也懂得母親對孩子的殷殷之愛。

  只是,他們誰都沒想到,羅老太竟然還講過那樣的歪理。

  「她們?」謝箏穩住聲音,問道,「那些死在菩薩跟前的人,你都認得嗎?你知她們脾氣秉性嗎?就連我,你知我名姓,知我來歷嗎?我又哪兒該死了?鄭夫人又哪兒該死了?」

  羅婦人咬著後槽牙,道︰「被幾座泥巴像給糊弄了,現在不死,以後都要害人!鄭夫人殺過的人,我親耳聽見的,她殺了一個小姑娘,只有一條胳膊的小姑娘,剛一出生,就叫她殺了。哈哈哈!兇手!她跟我一樣,都是殺人兇手!」

  若說之前謝箏把羅婦人的話當作是瘋言瘋語,但這一刻,她有些動搖了。

  只有一條胳膊的小姑娘,一個身患殘疾的小姑娘。

  鄭夫人對善堂裡那些肢體殘缺的孩子格外盡心、關照,遠勝其他孩子。

  這份偏護,到底是單純的心善,亦或是存了愧疚?

  謝箏下意識地看陸毓衍,見他亦是眉頭微蹙,一副沉思模樣。

  羅婦人哭了會兒,又平靜下來,若不是臉上的淚痕,仿若剛才痛哭失聲的人不是她一般。

  楊府尹見此,讓那兩個婆子簡單替羅婦人擦了把臉,帶去大堂裡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問話。

  蘇潤卿叫羅婦人哭得腦殼痛,緩了口勁兒,招呼陸毓衍一道過去。

  「你跟歲兒還不能走,要等大堂裡問話畫押,」陸毓衍與謝箏道,視線落在她的脖子上,沉聲道,「怎麼瘀痕還不好?前次帶回去的藥沒有抹嗎?」

  謝箏睨他,她這會兒又不是坐在他對面,他既然看不得傷口,又何必看呢?

  腹誹歸腹誹,謝箏嘴上還是老老實實道︰「擦傷都已經好了,瘀痕散得慢,奴婢這就把絲巾圍上,不叫二爺看見了不舒坦。」

  「圍什麼,」陸毓衍一把抽走了絲巾,便走便道,「大堂裡問話的時候,還不是要取下來?你這脖子就是個物證。」

  謝箏被他一打斷,一口氣哽在了嗓子眼裡,不曉得該質疑她好好的一個人,成了一樣「物」,還是先問陸毓衍把絲巾拿回來。

  陸毓衍腳步大,留給謝箏一個背影。

  謝箏抬聲要叫他,歲兒過來怯怯拉住了謝箏的袖口,濕漉漉的眼楮看著她。

  「人已經認過了,大堂上,楊大人問什麼,你老老實實答就好。」謝箏安撫歲兒道。

  歲兒眼眶通紅,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我們夫人待她親厚,還幫她,她不僅害了夫人,還給夫人潑髒水,怎麼能這樣呢?」

  謝箏心思一動,壓著聲兒問她︰「你跟了鄭夫人沒幾年吧?除了大公子,夫人與鄭博士沒有其他孩子了?」

  「沒有了,」歲兒撅著嘴,道,「姐姐別聽那羅婦人胡說!我聽府裡的媽媽說過,夫人跟老爺成親的第二年就生了大公子,可惜生產時損了身子,再也不能生養了。媽媽們都說,虧得是個兒子,上頭也沒有公爹婆母了,老爺不介意,夫人的日子才能舒心許多。」

  大堂方向傳來威武喊聲。

  謝箏牽著歲兒過去,站在大堂外,看著跪在堂內的羅婦人。

  楊大人坐在大案後頭,手上一塊驚堂木,旁聽的刑部、大理寺的大人們坐在兩旁,陸毓衍和蘇潤卿因著是替李昀做事的,雖無官身品級,也在楊大人下首落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1:07 AM

第三十六章 心死

  啪——

  驚堂木拍下。

  一直提心吊膽的歲兒冷不丁聽見這麼一聲,嚇得險些叫出聲來,死死捂著嘴才忍住了,整個人縮在謝箏身後,只敢露出兩只眼楮去看大堂裡。

  陸毓衍與蘇潤卿一道坐著,人抓回來了,楊府尹主審,也不用他們多說什麼。

  羅婦人失女,確實是悲慘事,但她也不該殺人洩憤。

  殺人,是大惡。

  事已至此,還是坦白交代了,免得再多受皮肉之苦。

  陸毓衍沒有再看羅婦人,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堂外。

  謝箏一動也不動。

  黃昏的餘暉散去,夜幕漸漸降臨,落在她身上,仿若是落下了一塊濃郁又沉重的幔帳,悶得厲害。

  大堂裡點了蠟燭,亦有燈籠光,卻也只照亮了裡頭,以門檻為界,裡外渾然是兩個世界。

  她站在夜色裡,鳳眼似是蒙著一層霧,隔絕了光,照不透深邃的眼底。

  謝箏緩緩攥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手,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前一回,看父親坐在大堂上審案,是在什麼時候?

  她從小就仰慕父親。

  謝慕錦的才華與品行,深深刻在她心中,那份氣度與灑脫,查案時勤勤懇懇、仔細慎重的樣子,謝箏閉上眼楮都能回想起來。

  謝箏還記得,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去謝慕錦的書房裡,拿父親的筆墨紙硯來寫字,好像這麼一來,她也能像父親一樣,下筆入木三分。

  顧氏不止一次說過,謝慕錦的書房裡有公文、有案卷,叫她莫要進去搗蛋。

  年幼的謝箏從來聽不進去,偶有一次,一不小心把桌上厚厚的書冊給弄亂了,散在地上。

  顧氏不敢胡亂給謝慕錦收拾,只讓謝箏在廡廊下罰站,謝慕錦回來看著那一屋子的狼藉,對上謝箏委屈又膽怯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自打那之後,謝箏就再也不敢亂來了,她還會去書房裡,可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的,沒有再弄亂過東西。

  因為那夜三更天她醒來的時候,書房裡的油燈還亮著。

  顧氏告訴她,謝慕錦公務忙碌,本就歇得晚、起得早,叫她一搗蛋,更是要花費時間來重新整理。

  到鎮江之後,謝箏瞞著顧氏,去前頭大堂裡聽謝慕錦堂審。

  謝慕錦端坐大堂上,一身知府官服襯得而立之年的男子俊朗不輸世家少年郎。

  衙門前後院就那麼點地方,其實也瞞不過顧氏的眼楮。

  謝箏機靈,每每顧氏惱她,她就纏著顧氏說父親在大堂上如何威風、如何尋到犯人的疏忽之處,把謝慕錦說得跟狄公在世一般,逗得不好意思去前頭看的顧氏抿唇直笑……

  那時候,母親笑得是真的高興,她也是真的快樂,以至於那個時候她說過的每一個詞,謝箏都記得清清楚楚。

  啪——

  又是一聲驚堂木。

  謝箏猛得回過神來,待想到如今處境,不由抿唇苦笑。

  鎮江府衙的後院燒毀了大半,她的父母也已經不在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謝慕錦拍下驚堂木了。

  鼻尖酸酸的,眼眶不由發熱,謝箏吸了吸鼻子,想把所有情緒都壓下去,可聽到大堂內羅婦人顫聲說著慘死的寶姐兒,她的呼吸依舊不順。

  實在是悶得慌。

  楊府尹仔細問案,羅婦人也算爽快,雖然目光空洞得仿若失去了三魂七魄,但她的語言還算完整。

  她說了從婆家歸家之後的所有事情。

  三姑六婆說話,很多時候就是一把把刀子。

  羅婦人被婆家冠上剋夫剋子的名聲,又被趕回娘家,整個燕子村都被京城南郊的村落當成笑話,連帶著村子裡嫁出去的女人們都抬不起頭來。

  羅家也罵了些不好聽的,羅婦人要依著娘家過活,又不是那等嘴皮子厲害會與人罵架的人,只低頭受著。

  羅老太不肯白養她們母女兩個,那三妯娌又一陣煽風點火,羅婦人沒辦法,只好進城謀了個老媽子的差事,一個月半吊錢,她一個銅板都捨不得花,全拿回羅家,只盼著羅老太看在這幾百個銅板的份上,能讓寶姐兒吃飽飯。

  可寶姐兒最終還是沒有活下來。

  端午時,主家賞了兩個肉粽子,羅婦人沒吃,就存著,等到了不當值的那天,拿著粽子,並節日裡賞下來的幾十個銅板,高高興興回了燕子村。

  整個羅家,整個村子,都沒有她的寶姐兒了。

  羅婦人急了,去問羅老太,羅老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才道︰「跟著我們這種人家,能吃什麼飽飯?我前兩天送去城裡善堂了,她沒缺胳膊少腿的,指不定就叫哪家好心人看上,抱回去好吃好喝養著,怎麼都比跟著你強些。」

  道理似乎是這麼個道理,但又不是要餓死了,羅婦人怎麼會願意把女兒送走?

  她匆忙下山,去了羅老太說的廣德堂,裡頭卻沒有寶姐兒。

  也正是在那裡,她遇見了鄭夫人。

  羅婦人一心存著能在哪家善堂裡找到寶姐兒,卻沒有想到,寶姐兒死在了山裡。

  村裡去採山珍的漢子發現了寶姐兒,存著幾分善念,把她帶了回來,那副慘烈樣子,便是男人看見了,夜裡都睡不安穩。

  羅婦人當時就厥了過去。

  等醒來後,她質問羅老太,卻得來了那麼一番話。

  「所以,我把她推下了山,」羅婦人說到這裡,乾裂的嘴唇微微揚起,露出一個滿足且安心的笑容,「她不是信佛嗎?不是想登極樂嗎?那就讓她去吧。」

  許是羅家太狠,寶姐兒又死得太慘,那之後,倒沒人再說羅婦人長短,只說羅老太的不是。

  羅婦人離開了燕子村,她無處可去,最後落腳在一間香火不盛的庵堂裡。

  「我只是想弄明白,她們念經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羅婦人歪著頭道。

  那日下午,整個庵堂裡靜悄悄的,老尼在屋裡做晚課,羅婦人就在庵堂裡走動。

  一個村婦哭哭啼啼進來,直衝進大殿裡,撲通跪在菩薩前頭。

  羅婦人跟了上去,就聽見那婦人哭日子疾苦,哭兒媳不善,她要與兒媳同歸於盡,又祈求佛祖原諒她。

  「殺人就是殺人,佛祖為什麼要原諒?」羅婦人茫然的目光落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上,道,「她既然想同歸於盡,我就先殺了她吧,也免得叫她多害一條人命。

  她兒媳要是死了,她兒媳的娘要多傷心啊。

  就跟我一樣。

  我的寶姐兒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1:11 AM

第三十七章 交代

  天色大暗。

  上弦月隱在雲層後頭,只映出一點灰蒙蒙的光。

  謝箏聽羅婦人陳述,心境比這夜色更滲人。

  羅婦人果真是瘋魔了,她的內心已經不會為了謀人性命而動搖起伏了,唯一能讓她激動、讓她痛苦的唯有寶姐兒的死。

  從最初聽村婦說要與兒媳同歸於盡開始,她說得很完整,記憶沒有一點偏差,能記清這一樁樁案子的順序,也記得她到底做了些什麼,直到靜心庵裡又害了一人。

  那個時候,衙門裡已經查得很緊了,雖然還有破舊庵堂可以落腳,但羅婦人需要食物,就不得不去像寧國寺這樣的香火繁盛處尋些口糧。

  「我知道殺人不好,可她們就一個個出現在我面前……」羅婦人的聲音低了下去,沉默了許久,才又道,「我知道我是怎麼殺人的,但等我殺了人,我又記不清我是怎麼拿了繩子、怎麼上前勒住了那些人的脖子、怎麼用力的,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跟前的人已經死了……

  我要花上好幾天,認認真真去想,才會想起來我到底是怎麼做的。」

  出入寧國寺的那幾天,羅婦人見到了很多香客,也許是大殿裡一直有很多人,她的心中並沒有湧起過殺人的念頭。

  那幾日,是這兩個多月裡,她過得最平靜的幾日了。

  直到那天下午,羅婦人看到了鄭夫人。

  羅婦人一直在鄭夫人的廂房不遠處,她想向鄭夫人討些乾糧,又怕鄭夫人問她這兩月的行蹤,問她寶姐兒的事情,她看到謝箏送了點心之後去了舍利殿,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原本,羅婦人並不會對謝箏這樣的二八少女出手,但謝箏虔誠的樣子印在了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勒住她了。」羅婦人一面說,一面轉過頭來,看著站在堂外的謝箏。

  楊府尹喚她,謝箏愣怔著,被歲兒輕輕一推才回過神來,依言邁進了大堂。

  「當日情形,與羅氏講得可否一致?」楊府尹問道。

  謝箏點了點頭︰「一致。」

  羅婦人盯著謝箏脖子上的瘀痕,皺了皺眉︰「沒有勒死你呢,算了,你還那麼小,你要是死了,你娘也會哭的……」

  謝箏呼吸一窒,夜風吹進來,冷得她一個哆嗦,她忍住眼淚,喃喃道︰「是啊,我要是現在去見他們,他們一定會哭的……」

  落寞縈繞眉梢眼角,謝箏垂下了眼簾,盯著自個兒的鞋尖。

  她的聲音很低也很輕,連邊上的羅婦人都沒有聽見她的自言自語。

  楊府尹又問了謝箏幾個問題,她抬頭作答,餘光瞥見陸毓衍,他神色凝重,目光沉沉,似乎是在想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羅婦人終於說到了最後一樁案子。

  她匆匆忙忙跑出了舍利殿,夜色太濃,她也不敢孤身走山路再回落腳的庵堂,便在鄭夫人的廂房附近停留。

  直到歲兒回屋睡了,羅婦人猶豫再三,才敲了鄭夫人的房門。

  鄭夫人一眼就認出了她。

  羅婦人說她去了上塔院,回來後錯過了下山的時辰,本想在某座大殿的角落裡將就一晚上,但肚子太餓,還是來打攪鄭夫人了。

  鄭夫人請她進去,分了點心給她。

  「我沒想過害她,起先只是想討些點心,」羅婦人哼了一聲,「我見她拜佛,就問她,為什麼連三更天裡都拜?為什麼一個滿嘴阿彌陀佛的人要害了我的寶姐兒?你們猜她怎麼說的?」

  羅婦人咯咯笑了,眼底滿滿都是不屑與諷刺︰「她說,她不知道別人為何,她卻是在贖罪。哈!她說她贖罪,她殺過人,比我的寶姐兒還要小的孩子,就死在她手上!」

  一直安安靜靜的歲兒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喊道︰「你胡說!你胡說!我們夫人才沒有殺過人!」

  羅婦人笑得更大聲了︰「她自己說的,我騙你們做什麼?她還在寧國寺裡點了長明燈。」

  陸毓衍和蘇潤卿交換了一個眼神。

  鄭夫人常年在寧國寺供奉香油燈草,事發之後,他們也查過鄭夫人的功德簿,上頭清清楚楚寫了,那是供奉給鄭博士夫婦已故的兩對父母的,也給奶娘韓四婆子點了一盞,並無其他名字了。

  歲兒還想反駁,突然似是想起了什麼,聲音哽住了,愕然盯著羅婦人,念道︰「三娘?是三娘?」

  羅婦人看向歲兒,她笑著,笑容卻沒有入眼底︰「三娘四娘,我不曉得,總歸是死了,被她害死了。」

  歲兒的身子晃了晃,軟綿綿往地上癱去。

  楊府尹讓人把她從外頭攙進大堂裡,問道︰「三娘是誰?」

  長睫顫顫,眼淚湧出,歲兒哽咽著道︰「三娘的燈不是夫人點的,但就在我們老太爺、老太太的燈邊上,有一回,夫人說起來過,說三娘可憐,她母親身子不好,不能來寺裡,就托她來看看,添些香油錢。」

  鄭夫人是不是殺過女嬰,那個女嬰又是不是三娘,一時之間無法判斷,只能等明日天亮,再去寧國寺裡查一查,看看功德簿上有沒有三娘的出身。

  羅婦人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她聽到鄭夫人坦言自己殺過女嬰後,滿腦子都是被害死的寶姐兒,等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勒死了鄭夫人。

  她在屋裡吃完了謝箏送去的點心,又在木炕上歇了會兒,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離開了寧國寺。

  前幾日,羅婦人發現山上有衙役、官兵巡查,她不得不躲去了那麼偏的庵堂裡,直到被發現帶下了山。

  案子清楚,師爺讓幾人都畫了押。

  羅婦人被押入了大牢,堂中的大人們各個都鬆了一口氣,或是彼此道賀破案,或是嘀嘀咕咕抱怨著這些時日的辛苦。

  歲兒哭得站不起來,饒是說出了三娘,她依舊不信鄭夫人殺過人。

  謝箏安慰了她許久,歲兒才勉強止住了眼淚。

  天已經黑透了。

  陸毓衍走到兩人邊上,垂著眼道︰「走吧。」

  歲兒搖搖晃晃爬起來,幾乎是半掛在了謝箏身上,跟著陸毓衍和蘇潤卿出了順天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1:15 AM

第三十八章 包子

  順天府大門外,四五級的台階並不難走,只是歲兒腳上使不上勁,整個兒要往前撲出去。

  謝箏幾乎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氣,兩人才踉踉蹌蹌下了台階。

  別看歲兒年紀不大,但跟著鄭夫人,吃喝都不曾虧待,小臉圓圓的,身形微胖,又是心神恍惚渾身脫力,只靠謝箏一人,還真有些架不住她。

  畢竟是個小姑娘,謝箏也不好讓松煙或是留影搭一把手,就叫歲兒先倚著邊上那隻石獅子。

  兩隻眼楮紅腫,歲兒抽抽搭搭與謝箏道︰「給姐姐添麻煩了,可我、我還是不信,我們夫人……」

  謝箏安撫一般拍了拍歲兒的肩。

  還沒有實證,只靠羅婦人的幾句話,誰敢斷言鄭夫人到底有沒有做過那種事情。

  旁人許是觀望,而歲兒這樣與鄭夫人親厚的,不信才是人之常情。

  就像是整個鎮江城都說謝箏與情郎殉情,蕭嫻從頭到尾都不相信。

  從傍晚出府到現在,謝箏還沒用上晚飯。

  自打入京途中體會過要餓死渴死的滋味後,謝箏現在是半點受不得餓了。

  「時候不早了,我要回蕭家去了,」謝箏與歲兒道,「你再緩口氣,也早些回去吧。」

  歲兒抓著謝箏的衣袖不肯鬆開,不住搖頭。

  見她這可憐兮兮的模樣,謝箏實在狠不下心腸,應了先送她回鄭家,歲兒才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

  街上不似白日熱鬧,不少鋪子已經打烊了,只幾家客棧、酒肆還熱鬧些。

  陸毓衍與蘇潤卿走在前頭,低聲交流著案情。

  謝箏扶著歲兒,有點兒心不在焉,似是少了些什麼,但羅婦人交代得已經很齊備了,思前想後,依舊沒琢磨出來。

  夜風從背後吹來,絲絲涼意劃過,謝箏不自禁用手指貼住了脖頸,這才想起來,她的絲巾沒了。

  雖說夜裡看不真切,不需要用絲巾擋住瘀痕,但那也是她的絲巾,沒道理叫陸毓衍拿了去。

  謝箏思索著等會兒問陸毓衍要回來,可抬眸看去,前頭不見蘇潤卿,只陸毓衍一人的身影被路邊酒館的大紅燈籠拉得長長的。

  酒香菜香漫出來,謝箏吞了口唾沫,肚子好似要叫出聲來。

  松煙抱著個油紙包,小跑著從遠處過來,前後一張望,問陸毓衍道︰「爺,蘇公子呢?」

  「去給殿下回話了。」陸毓衍伸手從油紙包裡拿了個包子。

  「都是牛肉餡兒的……」松煙嘀咕了一聲,看著懷裡那七八個比他拳頭還大上好幾圈的包子,眼神往謝箏與歲兒身上一瞟,試探著問陸毓衍,「那奴才給兩位姑娘分兩個?」

  陸毓衍咬了一口,慢條斯理咀嚼咽下,沒往後頭看,嘴上道︰「不然呢?你吃不完,拿去給鄭博士嗎?」

  松煙吸了吸鼻尖,一時分不清自家主子這話到底是對他眼色的誇讚還是貶低,但總歸就是應允了,他也不多想了,往後退了幾步,與謝箏道︰「兩位姑娘,熱騰騰的包子,填填肚子吧。」

  香噴噴的包子在前,謝箏饑腸轆轆,也就不講究了,趕緊拿了一個,又給歲兒塞了一個。

  「你就是要哭,吃飽了也才有力氣哭,」謝箏與歲兒說完,又問松煙,「你什麼時候去買的包子?」

  松煙一面吃,一面道︰「一出衙門我就來了,我們爺說的,蘇公子挨不住餓,讓我先到香客居買牛肉包子。明明香客居的羊肉包子才是全京城數一數二的好,就因為蘇公子喜歡牛肉。

  前回他還提著一包滷牛肉去順天府衙門,就是抓到韓婆子那一回,整個後衙裡全是香味。

  早知道蘇公子要去殿下府裡,我就買羊肉的了。

  哎,阿黛姑娘,你喜歡羊肉的還是牛肉的?」

  謝箏瞇著眼咬著包子。

  香客居是幾十年的老館子了,在隔壁街上,離他們走的這條路,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謝箏在京中生活的時候,就格外喜歡那一家。

  謝慕錦休沐時,偶爾也會帶著謝箏和顧氏到香客居,在二樓要個雅間,多是沿街的梅字間。

  顧氏喜歡羊肉的,而謝箏心心念念的總是牛肉餡兒的包子。

  皮薄、肉多,湯汁浸入了麵皮裡,入口香得她能把舌頭都吞下去。

  蕭嫻說她特立獨行,明明香客居以羊肉餡兒出名,滿京城都曉得,偏偏謝箏與眾不同,偏好那銷量遠遠不及羊肉餡兒的牛肉包子。

  謝箏彼時笑彎了腰,旁人說好說壞她才不管,她只信自個兒的舌頭,舌頭說什麼好,那就是什麼好。

  以至於五年前去了鎮江,她還是念念不忘,幾乎嘗遍了鎮江城中大大小小的酒肆小店,直到城裡都有了謝知府家的千金只愛吃牛肉包子的傳聞,謝箏都沒尋到能叫她滿意的味道。

  現在再嘗香客居的包子,還是從前的老味道,與記憶裡的一模一樣。

  謝箏不禁笑了起來︰「我呀?我喜歡牛肉的。」

  「喜歡牛肉的?」松煙眼楮一亮,「那趕緊趁熱多吃兩個。」

  謝箏不跟松煙客氣,又拿了兩個。

  松煙看向歲兒,見歲兒鼓著腮幫子,看起來是在吃,心神卻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他只好閉了嘴,又揣著包子往前跑兩步,去尋陸毓衍。

  「爺,您要不要也再來一個?」松煙道。

  陸毓衍睨他︰「你夠吃了?」

  松煙嘿嘿笑,要是羊肉餡兒的,那肯定是不夠的,他一個人就能吃八個,但牛肉餡兒的嘛,吃兩個就差不多了。

  陸毓衍又拿了個,道︰「趕緊吃完,前頭就到胡同口了。」

  松煙忙不迭點頭,又往後頭看,嘴上道︰「奴才吃東西快,兩口就是一個,倒是姑娘家吃東西精細,阿黛姑娘拿了三個,到胡同口的時候許是吃不完,她說牛肉餡兒的好吃。」

  陸毓衍挑眉︰「她倒是好胃口。」

  走到胡同口時,謝箏正咬著她的第三個包子。

  她原本吃東西就不算慢,又遭過一回罪,如今給她一張席面,她用起來也比嬌滴滴的閨閣姑娘們利索許多。

  只不過,這香客居的牛肉包子承載了她不少幼年記憶,這才細嚼慢咽品味。

  抬眼看到鄭家門外的白燈籠,謝箏也不耽擱了,趕緊都吃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1:21 AM

第三十九章 同僚

  胡同裡安靜,白色燈籠光落在半啟著的木門上,乍一眼看去,有些得慌。

  歲兒倒是習慣了鄭家內外的白燈籠,上前推開了門。

  門房上當值的小廝迎了出來,抬著頭問陸毓衍,眼底全是期盼:「陸公子,害了我們夫人性命的兇手抓到了?我們夫人的仇能報了?」

  陸毓衍微微頷首:「抓到了。」

  小廝的眼眶紅了,聲音哽咽著:「太好了,我們夫人能閉眼了。」

  歲兒站住一旁,心不在焉,腦海裡一遍又一遍的是羅婦人說的那些話,她分明是一個字也不肯信、不願信的,卻又揮之不去。

  鄭博士父子聽說了消息,急匆匆出來,請陸毓衍去書房說話。

  陸毓衍應了,偏過頭掃了謝箏一眼。示意她也跟過去。

  眼神正好對上,謝箏想裝作沒瞧見都不行,只能硬著頭皮,落後了兩步,隨著他們進去。

  書房窗戶大開,可依舊能聞到淡淡藥味,鄭博士在桌邊坐下,張口想說什麼,卻成了幾聲咳嗽,他無奈又苦澀地笑了笑。

  鄭公子一面替父親拍著後背,一面道:「母親出事後,父親身體一直欠妥,還請陸公子莫怪。

  衙門裡抓到的人交代了嗎?她為何要害我母親?」

  畢竟還是個年輕人,即便努力壓著心神,話一出口,依舊是急切的,恨不能立刻就弄明白來龍去脈。

  「兇手姓羅,燕子村人,事情都交代了,但其中也有幾處不明,我想再問一問鄭大人。」陸毓衍不急不緩說完,沒有再繼續,抬起桃花眼看向站住他斜後方的謝箏,微微揚了揚下顎。

  謝箏恍然大悟。

  她就說呢,陸毓衍要與鄭博士父子說案子,為何要叫她進來,她是另一個受害人,是個丫鬟,此處說話輪不到她,原來,竟是在這兒等著。

  陸毓衍不耐煩長篇大論說案情,把五殿下跟前回話的差事交給了蘇潤卿,又把這兒丟到了她頭上。

  謝箏勻了勻呼吸,看在剛才那三隻牛肉包子的份上……

  細細講了案件的來龍去脈,鄭博士父子面面相窺,他們沒有想到,鄭夫人是死在了她的心善上。

  「羅婦人說,鄭夫人害過一個女嬰,」謝箏話出一口,就見面前的兩父子瞪大眼楮,一副難以置信模樣,「三娘這個名字,鄭大人可有印象?」

  鄭公子很是激動,抬聲道:「母親性情平和,待人良善,我不信她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

  三娘這個稱呼,實在太過平常,無論哪戶人家,只要是行三的女兒都可以叫這個名字,定是那毒婦血口噴人,害母親性命不說,還污她名聲!」

  相較於鄭公子,鄭博士平靜許多,他示意兒子莫要太衝動,擰著眉頭想了想,嘆道:「我想不出來。」

  誰也沒有再說話,氣氛一下子沉悶下來。

  陸毓衍不動聲色看那兩父子,他們的反應不似作偽,的確是不知道。

  看來,鄭夫人對身邊人一直都隱瞞著,在面對陌生的羅婦人時,那些壓在心頭的秘密才容易開口。

  他相信羅婦人沒有說謊。

  羅婦人殺了快十個人了,除去羅老太不說,那些死在菩薩前的婦人與她渾然不識,她也沒有一個個解釋為何要殺了她們,不至於到了鄭夫人這兒,就特特編造出一個故事來。

  只可惜,鄭博士父子不知情,要等明日去寧國寺翻一翻功德簿了。

  陸毓衍起身告辭,鄭博士父子一路送了出來。

  謝箏又安慰了歲兒幾句,轉身見陸毓衍若有所思地望著胡同深處,她突然就想起前回她險些被撞到,叫陸毓衍拉開的情景。

  那是梁司業府上的小廝,而梁夫人與鄭夫人交好……

  是不是應該去問問梁夫人?

  有些話,同是女人,也許鄭夫人會與梁夫人提及。

  謝箏正琢磨著,卻聽陸毓衍問道:「前幾日,梁大人的兒子叫藥湯給燙著了,不知道這兩天好些了沒有?」

  鄭博士苦笑搖頭:「我這個狀況,自顧不暇,就沒有關心過梁大人的事兒。」

  「聽說鄭大人和梁大人同是聖上登基頭幾年中的進士?」陸毓衍又問。

  提起從前,鄭博士頗有幾分感慨:「是啊,一晃我跟他都在國子監待了有將近三十年了。當年,他羨慕我被榜下擇婿,得了一個好夫人、好岳家,現在,我要反過頭去羨慕他能和髮妻攜手白頭,不比我,陰陽兩隔!」

  鄭博士的聲音抖得厲害,背過身去抹了一把臉,勉強忍著眼淚。

  陸毓衍抿唇:「梁大人與梁夫人……」

  「糟糠之妻,不離不棄。」鄭博士說完,目光灼灼往胡同裡看了一眼,心傷難耐,不肯多言,與陸毓衍微微一拱手,先進去了。

  鄭公子送陸毓衍到了胡同口,倒是說了幾句梁家事情。

  梁大人夫妻亦是伉儷情深,國子監和整條胡同的左鄰右舍,大夥兒都曉得。

  梁大人祖上在村子裡有些田,日子比上不足,比下略有餘,送他去了學堂讀書習字。

  梁夫人是他的表妹,窮人家的女兒原是不學讀寫的,只這表兄妹感情好,梁大人偷偷教了她許多。

  兩人成親後,梁大人中了舉人、進士,當了官,幾十年了,夫妻感情一直很好。

  梁夫人出身不好,但她為人溫和又細緻,對書畫又極其喜好鑽研,與鄭夫人很投緣。

  謝箏豎著耳朵聽,她正好想到梁夫人,陸毓衍就問起來了,莫不是想到一塊去了?

  待鄭公子回去了,謝箏試探著道:「衍二爺怎麼突然問起了梁夫人?」

  陸毓衍挑眉,反問道:「你猜呢?」

  謝箏只想要個答案,並不想猜,無奈「低人一等」,為了自個兒那點好奇心,只好道:「有一些事情,鄭夫人不能與鄭博士說,也許與交好的梁夫人更容易開口。」

  陸毓衍腳步一頓,睨了謝箏一眼,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原來如此,與閨中好友能說,與丈夫就不能說。」

  謝箏正要跟著點頭,猛然覺得這話似乎有哪兒不對勁,想要揣摩一番,陸毓衍又把話帶開了。

  「梁大人夫妻成親三十餘年,感情素來和睦,為何膝下只有一個八九歲的老來子,子嗣當真如此艱難?」

  謝箏一愣,一時之間,她沒弄明白陸毓衍怎麼就從鄭夫人的案子想到了梁大人的子嗣上去了,這跨得也太遠了些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1:25 AM

第四十章 絲巾

  松煙提著燈籠走在前頭,時不時偷偷往後瞄一眼,心裡不住犯嘀咕。

  雖曉得陸毓衍和謝箏是在談論案情,但一個世家公子,一個姻親家的丫鬟,二更天裡琢磨別人夫妻感情如何、子嗣如何,這感覺實在有些怪異。

  偏偏那兩人無比正兒八經,口氣與之前討論羅婦人是不是兇手時如一。

  松煙摸了摸鼻尖,這麼一看,反倒顯得他心思太多了。

  梁大人夫婦到底是個什麼狀況,謝箏也說不上來,但要她來講,感情好的夫妻也不見得子嗣多。

  就好像謝慕錦與顧氏,成親快二十年了,謝箏的印象裡,父母從沒有起過爭執,關係融洽又親密,不還是只有她這麼一個女兒嘛。

  怎麼落在陸毓衍口中,子嗣艱難,就好似成了夫妻關係不好的證據了……

  「這也說不好,」謝箏低低哼了一聲,嘀咕道,「人家關起門來好好壞壞,又不是看生了幾個哥兒姑娘。你不也沒有同胞兄弟嗎?總不是陸大人與陸夫人感情疏遠的關係吧……」

  聲音壓得極低,鼓著腮幫子,口齒都不夠清晰,謝箏原本就是悄悄抱怨,不打算叫陸毓衍聽見。

  偏偏陸毓衍就在她側前方兩步,一陣夜風從背後吹來,聲音順風而去,謝箏的心噗通直跳,她說不好有沒有被聽見。

  佯裝若無其事,謝箏加快了腳步,心虛地偷偷去看陸毓衍的神情。

  陸毓衍的薄唇微微抿住,眼底有一層淡淡的霧,只一瞬間又消逝不見了,似笑非笑一般,若有似無的,最後連這點笑容都消失了。

  這樣的反應,到底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謝箏看不透,又不能一直盯著,只好收回視線。

  「今日太晚了,要不然,倒是可以去梁家拜訪。」陸毓衍突然道。

  謝箏也是這般想的,鄭夫人辦了書畫社,又常年資助城中善堂,與之來往的人數不勝數,但論起私交來,梁夫人是其中一人。

  「沒有實證,就算去問梁夫人,她也不一定會說。」謝箏道。

  畢竟是一條人命,鄭夫人不是喪心病狂的人,不會掛在嘴邊四處說道。

  她告訴羅婦人,應當是想幫她從寶姐兒夭折的陰影裡走出來,而鄭夫人若也說給過梁夫人聽,那恐怕也只有兩種原因。

  鄭夫人信賴梁夫人,她心中的苦悶無處化解,只能找好友傾訴,亦或是梁夫人也有不可叫外人知道的痛苦,鄭夫人以自身經歷來幫她,就像對羅婦人一般。

  若是前者,無憑無據的,鄭夫人已經過世了,梁夫人不願意辜負鄭夫人的信任,不輕易提對她不利的事情,這是情理之中的;若是後者,梁夫人就更加不會說了。

  陸毓衍曉得謝箏的意思,點頭道︰「明日一早,要先去寧國寺裡問一問。」

  白日再炎熱,傍晚時也落了一場雷雨,掃去了一整日的暑氣,這會兒夜風吹在身上,添了絲絲涼意。

  謝箏的脖頸涼颼颼的,猛得就想到了她那跟絲巾,忙道︰「衍二爺,奴婢的絲巾……」

  「丟了。」謝箏的話才說了一半,陸毓衍就出聲打斷,落下這麼兩個字。

  「丟了?」謝箏詫異地看著陸毓衍,這人拿走她的絲巾不說,還一聲不吭就丟了?

  陸毓衍坦蕩,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道︰「剛才吃了包子,沒找到帕子,順手就拿絲巾擦了手,沾了油的絲巾自然就扔了。」

  謝箏想說什麼,陸毓衍的理由又充分得叫她無從質疑反駁,只好閉了嘴。

  大街上不及白日裡熱鬧,絲竹聲從遠處傳來,帶了幾分旖旎與繾綣。

  謝箏勉強把絲巾拋到了腦後,心不在焉的,乾脆仔細聽絲竹聲。

  京中唱的小調與鎮江城中不同,蕭嫻在信上寫過,明州城裡的調子更加軟糯,連她一個姑娘家聽了都對唱曲人的容顏好奇,也難怪蕭柏外放時不肯帶上蕭臨,真在明州住上五年,蕭臨回京時指不定就成了個喜歡聽曲逗趣的紈褲了。

  謝箏當時捏著信紙笑得直不起腰來,回信裡連連說蕭嫻嘴巴太損,哪有這般說自己的哥哥的,叫蕭臨知道了,非氣壞了不可。

  隔了月,蕭嫻的回信又到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寫的內容卻是大言不慚。

  蕭嫻說她這是一心為了蕭臨好,等嫂嫂進門,一定分外感激家中只有一個時時刻刻以防哥哥學壞的小姑,而不是個小叔子,兄弟兩人整日裡胡作非為。

  謝箏看了一半,正笑話蕭嫻厚臉皮胡說八道,哪知後頭的筆鋒一轉,真的就是胡說八道了。

  蕭嫻寫著,陸毓衍和蕭臨年紀相仿,同在京中,與親兄弟也沒什麼差別,指不定謝箏與她前後腳離開京城,那兩人無法無天了,哎呀哎呀那可怎麼辦!

  謝箏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偏偏蕭嫻不在跟前,不能撓她癢癢,謝箏只能拿指尖狠狠戳了兩下信紙洩憤。

  不過就是定了親了,她當時與陸毓衍一句話都沒說過,還怎麼辦,才不理嘞!

  那年的舊事紛紛冒出來,謝箏不禁五味雜陳。

  她不曉得這幾年陸毓衍與蕭臨有沒有無法無天,但她如今的身份,可不能不理會衍二爺。

  陸毓衍叫她去衙門裡認人,她要去,叫她去燕子村問話,她還是要去,連把她的絲巾丟了,她都只能吃啞巴虧。

  謝箏越想,腳步越快,直到到了蕭家外頭才回過神來,規規矩矩向陸毓衍行禮告辭。

  陸毓衍沒有應,示意松煙去敲門。

  沒一會兒,角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的見了陸毓衍,趕緊問了安。

  陸毓衍先一步邁過了門檻,謝箏疑惑極了,都這個時辰了,陸毓衍莫不是還要去給傅老太太問安?

  穿過廡廊,陸毓衍頓了腳步。

  謝箏左右一看,心裡有數了,她要走垂花門進內院,而陸毓衍則在這裡拐了彎,前頭不遠是蕭臨的院子。

  依著規矩,自是當主子的先行,謝箏垂著頭,等著陸毓衍先走一步,立了半晌,不見陸毓衍挪一挪步子,她不禁抬起頭來。

  陸毓衍的腳步卻在此刻動了,他不疾不徐往前頭去,一面走,還一面道︰「這般稀罕那根絲巾?回頭賠你一條就是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1:27 PM

第四十一章 驚夢

  謝箏怔了怔,望著陸毓衍的背影,直到他越行越遠。

  不知不覺間,手指落在了脖頸上,指甲尖觸及還未完全消散的淤青,一時刺痛,謝箏這才回過神來。

  倒抽了一口氣,謝箏忿忿想,她哪裡是稀罕絲巾了?

  分明是陸毓衍自個兒想岔了,倒成了她問他討要東西一般。

  二門還未落鎖,謝箏回到安語軒時,蕭嫻剛剛梳洗完,只著一件中衣,歪在榻子上翻書看。

  見她進來,蕭嫻把書冊扔到一旁,支起身子來道︰「聽說兇手抓住了?」

  「抓著了,就是上回勒我的婦人。」謝箏說完,見蕭嫻睜大眼楮,一副急切模樣,便在她身邊坐下,將事情從頭到腳說了一遍。

  蕭嫻聽得眉頭緊鎖,連聲嘆道︰「這樁案子,原本與我來說,就與書上的故事一樣,我曉得了來龍去脈,卻都與我沒什麼干系,可這一回,因著你與鄭夫人,竟是離我這般近,連聽你說案子進展,心情都不禁起起伏伏。」

  謝箏莞爾,道︰「叫姑娘操心了,好在兇手是抓到了。」

  「不是還有細節處沒有弄明白嗎?」蕭嫻的聲音添了幾分猶豫,「鄭夫人當真會……」

  謝箏搖了搖頭。

  不管這麼多人信或者不信,謝箏想,羅婦人在那一刻是沒有必要胡說八道的。

  蕭嫻嘆息一聲,見謝箏低落許多,她趕緊坐直了身子,嗔怪道︰「你出去幾個時辰了,也沒吃上晚飯吧?瞧我,一急起來又是輕重緩急都亂了套了,我讓人在小廚房裡熱著飯菜,你趕緊用一些。」

  謝箏見蕭嫻急切地要叫淺朱去廚房裡取,趕忙攔她︰「姑娘,不著急的,奴婢吃了幾個包子了。」

  蕭嫻疑惑︰「你出門時身上連個銅板都沒有帶,如今衙門裡問話作證,還管吃食了?」

  這話問得有趣,謝箏忍俊不禁,笑著說了情況。

  蕭嫻扶住了謝箏的肩膀,上下打量,最後把視線落在了謝箏的鳳眸上︰「你說表兄叫松煙買了包子,蘇公子先走了,包子就便宜你了?還是香客居的牛肉包子?」

  謝箏叫她盯得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他果真還是認出來了吧?」蕭嫻語氣七分篤定、三分猶豫。

  謝箏訕訕笑了笑,話在嘴邊轉了一圈,到底沒有把絲巾的事兒與蕭嫻說。

  最初時,謝箏想過,若陸毓衍當真認得她,大抵是恨不得掐死她算了,可回京這小半個月裡,她又有些吃不準了。

  只憑五年前那一眼,謝箏不信陸毓衍能認得她,姑娘家女大十八變,又是差異最大的這幾年,就算是她自己看,也只有眼楮與小時候相像,陸毓衍又不是與她相熟的蕭嫻,怎麼能認出她來?

  可若說沒有認出來……

  那陸毓衍的態度就太過奇怪了。

  尤其是今日,倒不是她稀罕那條絲巾,陸毓衍順手丟了也就丟了,賠她一條,她一個小丫鬟,敢收表公子給的東西?陸毓衍就敢真送她?

  就蕭嫻嘴裡的清冷矜持的陸表兄,能做出那等事情來?

  謝箏越想越覺得亂,正好淺禾提著食盒進來,她乾脆先坐下用飯。

  蕭嫻聽聞陸毓衍與謝箏一道回的蕭家,使人去前頭問了一聲,才曉得陸毓衍與蕭臨在前院裡飲酒,今夜大抵是宿在蕭家了。

  當夜是淺禾值夜,謝箏一人住在廂房裡,輾轉反側入睡,夢境支離破碎,裡頭有無數個陸毓衍。

  一個衝他冷笑,一個想掐死她,一個質問她為何對他隱瞞身份,一個手持紅玉深情款款……

  謝箏嚇醒了,出了一身大汗,瞪著眼楮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半天緩不過神來。

  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時候,謝箏才又稀里糊塗地睡過去。

  清晨時,陸毓衍就起來了,趕在城門剛開時就往寧國寺去。

  因著兇手抓住了,城門守備不用再一一查驗,這叫出入城的百姓都鬆了一口氣。

  清晨的寧國寺裡已經有了不少香客,整理功德簿的師父聽了陸毓衍的來意,與他一道翻出了給三娘供奉長明燈的記錄。

  冊子上記的很簡單。

  三娘沒有姓,只三娘這麼個稱呼,永正五年三月初三生的,三月初四夭折,僅僅只活了一日。

  許是時間太短了,父母還未來得及替她好好取個名字,就因著生辰、亦或是家中排行,喚了「三娘」。

  長明燈是周年祭的永正六年點上的,落款為「素素」,這二十幾年間,燈油香燭從未斷過。

  「幾十年前的事情,貧僧不清楚,但自從十年前貧僧掌了功德簿起,從未見過素素施主,給三娘來添香油的都是鄭夫人,她說她是代人供奉。」大師合掌誦了一聲佛號。

  陸毓衍下了山,入城時,正好遇見了蘇潤卿。

  蘇潤卿等他等得心急,道︰「天剛亮我就去陸家找你,他們說你住在蕭家了,等我去了蕭家,門房上又說你大清早就去寧國寺了,我只好在這裡等著,免得又錯過了。」

  陸毓衍把馬繩交給松煙,道︰「殿下是怎麼想的?」

  蘇潤卿摸了摸鼻尖,道︰「我琢磨殿下的意思,羅婦人抓住了,這案子算是結了,鄭夫人沒做過惡事,自然要還她一個清白,免得人走了還不安生,要是做過,還是要理理順,稟明聖上,再做處置……」

  陸毓衍大致曉得李昀的意思了。

  鄭夫人殺人,若只是一樁單獨的案子,衙門有衙門的規矩章程,國子監也有國子監的體面,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事情清清楚楚就好。

  可眼下恰好正逢秋闈,明日八月十二,正是秋試的第二場,真傳了風聲出去鬧開了,叫人說國子監博士的夫人謀害人命,少不得添是非。

  即便這事兒要辦踏實,至少也要等秋闈放榜之後,具體的事項,李昀也不能一人做主,要聽聖上的意思。

  陸毓衍頷首,道︰「無論後頭怎麼辦,事兒總要先查清楚。功德簿上寫著,給三娘供奉的是一個叫『素素』的,鄭夫人與素素來往,依那位大師所言,最少也是從十年前開始,這麼長年頭的交情了,鄭家、或者鄭夫人的娘家,總該有人曉得誰是『素素』。」

  蘇潤卿咬著水囊,眉頭緊鎖,糾結良久,道︰「素素?怎麼聽起來有些耳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1:32 PM

第四十二章 表字

  陸毓衍睨他。

  蘇潤卿仰頭喝水,叫陸毓衍看得莫名其妙,再一琢磨,突然就醒悟了,驚得他一口水嗆著,險些都噴了出來。

  若無意外,素素應當是三娘的母親,她少說也有四十幾歲了,蘇潤卿怎麼會對一個與他母親年紀相仿的婦人的閨名耳熟?

  「別胡亂猜測!」蘇潤卿擺手道,「我不認得什麼素素,只是乍一聽,有些耳熟。」

  陸毓衍不置可否,反倒是松煙和留影背過身去捂著嘴直笑。

  蘇潤卿忿忿,扇子柄敲在留影腦門上,道︰「趕緊一塊來想想,到底是在哪兒聽過。」

  留影繃住笑,一本正經道︰「爺耳熟的,奴才又不一定耳熟,再說了,爺就算曉得哪一位素素,那肯定也是二八姑娘,不會是陸公子說的那個人的。」

  蘇潤卿惱得抬腳想踢他︰「平日裡不就是你們幾個天天在我耳邊說東家長西家短嗎?我聽來的各家故事還不都是你們說出來的?」

  留影連連稱是,再不敢多嘴了,捧著腦袋一旁回想去了。

  松煙樂不可支,分明就是蘇潤卿為人好奇,喜歡聽那些,底下人投其所好,經常說些市井傳聞。

  「邊走邊想吧,」陸毓衍道,「先去鄭家問問,看看鄭博士聽沒聽過這個名字。」

  白日裡的京城街道格外熱鬧,又是秋闈時節,酒樓客棧裡都多了幾分書卷氣息,不時有人評論哪一位能本事拔得頭籌,又有哪一位能一鳴驚人以至於在來年的春闈上大放異彩,說到興起時,連大堂裡的茶博士都參與進來。

  陸毓衍和蘇潤卿經過一家茶館時,裡頭正說到激烈處,茶博士接了話題過去,說的自然是才子佳人。

  他說的是鄭博士夫婦。

  鄭夫人當年榜下擇婿,挑中了鄭博士,幾十年間,鄭博士沒有飛黃騰達,但夫妻和睦、生活平順,也算是美談了,哪知道鄭夫人突然出事,生死相隔。

  茶博士說故事素來有一套,又因著牽扯了時下最叫京中百姓關心的秋闈與兇案兩件事,引了不少過路行人進去聽。

  沒一會兒工夫,談論的話題就從科考變成了衙門破案,有瞧見昨兒個押了羅婦人進城場面的,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又說瞧見了五殿下亦渾身泥濘地去抓人,辛苦了好些天,更有膽子大些的,說衙門辦事不利,直到聖上都震怒了,這才把案子理順了。

  茶館掌櫃怕客人們說得過頭了,惹來麻煩,一個勁兒給茶博士打眼色。

  茶博士一個激靈,把道聽途說來的案情吊著聽客們的胃口一般拋出來,這才算把場面穩住了。

  蘇潤卿和陸毓衍就在門口聽了會兒,見裡頭又說起了才子佳人故事,這才準備離開。

  「鄭夫人榜下擇婿時,虧得鄭博士還未娶親,要是家裡已經有了一個糟糠了,誰知道是不是又會多一個鄭世美。」以為客人嗓門大,嚷嚷著說道。

  蘇潤卿正好聽見了,頓住了腳步,擰著眉頭,良久,眼楮突然就亮了︰「我想起來誰是素素了。梁司業的夫人,表字素素!」

  「你還知道梁夫人的表字?」陸毓衍轉頭問他。

  蘇潤卿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聽來的,國子監裡的老人多少都知道些。

  梁大人夫妻出身貧苦,梁大人是兒子,又要念書,就取過名諱,梁夫人閨中沒有名字,就依著家中排行叫的。

  等梁大人出仕為官,糟糠之妻也沒下堂,兩人感情好,他就給夫人取了表字。

  大概意思是夫人紅袖添香、素手縴縴。

  當時的祭酒大人還誇過梁大人伉儷情深。

  我就說這名字耳熟,原來是以前聽過。」

  陸毓衍的唇下意識地抿住了,他一直覺得,這案子可能與梁家有些干系,但其中具體的絲絲縷縷,又都摸不透。

  原本打算著,就依她昨日的意思,等有些證據了,再去問一問梁夫人,免得梁夫人不肯透露鄭夫人的事兒。

  卻不曾想,梁夫人就是「素素」。

  他質疑梁大人夫妻三十年才得這麼一個老來子,看來,倒是叫他蒙著了。

  「松煙,」陸毓衍喚了一聲,等松煙抬頭看過來,他吩咐道,「去蕭家接阿黛姑娘過來。」

  松煙摸了摸鼻尖,也不多問,轉身就去了。

  倒是蘇潤卿,見陸毓衍抬步往茶館裡去,他趕忙跟上,道︰「又叫上阿黛?人家是你的丫鬟還是蕭姑娘的丫鬟?怎麼你走哪兒都要叫上?」

  陸毓衍腳步停也不停,示意迎上來的店小二引他們到了二樓的雅間,茶水送上來,他慢條斯理飲了一盞,這才道︰「殿下的意思是先不張揚,阿黛一個姑娘家,她去尋梁夫人說話,比我們方便。」

  京城衙門、國子監裡頭,各個都曉得陸毓衍和蘇潤卿為了這案子在奔跑,如今外面是還沒傳出消息,可昨兒個在順天府裡的官員們,各個都聽見羅婦人說鄭夫人殺女嬰了。

  他們若只尋梁司業說幾句,倒還沒那麼招眼,可若去找梁夫人,也許會叫心思重的看出端倪來。

  即便不清楚梁夫人與三娘的關係,也會傳成她知情不報,替鄭夫人隱瞞。

  況且,要是鄭夫人當真害了梁夫人的女兒,這兩人的關係怎麼能幾十年了依舊親近?

  其中怕是還有隱情,在事情大白之前,還是要照著李昀的打算,莫要胡亂張揚。

  梁家那兒,讓阿黛與歲兒一道過去,更為妥當。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蘇潤卿聽了想點頭,細細一琢磨,似乎又有點兒不對,偏偏又尋不到反駁的理由,只好作罷了。

  另一廂,謝箏正陪著蕭嫻練字,墨香濃郁,引得她都有些手癢。

  許嬤嬤撩了簾子進來,福身給蕭嫻行了禮,眼神落在謝箏身上,笑容訕訕的。

  蕭嫻瞥了她一眼,道︰「媽媽怎麼了?」

  「姑娘,」許嬤嬤硬著頭皮,道,「前頭來傳話,松煙候在角門外頭了,說是案子又有些進展,衍二爺請阿黛過去。」

  「又來請?」蕭嫻的筆啪的扔進了筆洗裡,哼道,「這到底是我的丫鬟還是他的丫鬟?」

  許嬤嬤賠著笑,她就曉得,自家姑娘一準這個反應。

  「算了,反正你本來就不是我的丫鬟,也不是他的丫鬟,」蕭嫻撅著嘴,抬手在謝箏背上拍了拍,「你們啊,就是一家子。」

  謝箏正猜測著案子的進展,叫蕭嫻這麼一說,一時哭笑不得,張嘴想說什麼,腦海裡突然泛起了昨夜夢境裡的畫面,驚得她打了個冷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1:37 PM

第四十三章 故事

  松煙引著謝箏到茶館的時候,大堂裡依舊說得熱鬧。

  跑堂的小二腳下生風,忙得不可開交。

  茶博士在說昨日的堂審,說府尹大人如何威風,衙役們的板子如何厲害,那兇手婦人又是如何如何的可憐又可惡。

  謝箏聽見了,一時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搖頭了。

  松煙偏過頭,低聲道︰「姑娘,茶館裡都是說書的,堂審的狀況,他們誰都沒瞧見,你就當是聽故事唄。」

  謝箏點頭。

  案情就是如此。

  對羅婦人、對包含鄭夫人在內的所有遇害的婦人和她們的家人而言,那是他們的人生,是他們的災難,但對於其他人而言,也僅僅就是個故事而已。

  一如鎮江城裡謝家的案子,傳到京城裡,不也是一樁故事?

  留影開了雅間的門,越過他,謝箏一眼就看到了低頭抿茶的陸毓衍。

  許是昨夜夢境作怪,又許是聽了茶博士的幾句故事,謝箏的腦海裡泛起一個念頭︰作為牽連在裡頭的陸毓衍在聽說了謝家事情的時候,到底想了些什麼。

  是想掐死她,還是想質問她?

  陸毓衍的腰間依舊掛著紅玉,謝箏餘光瞥見了,不由愈發心虛,仿若夢裡那四個陸毓衍又分立在她的前後左右,驚得她後背直冒冷汗。

  一旁的松煙恭謹問了安,謝箏回過神來,亦福身喚了「衍二爺」、「蘇公子」。

  陸毓衍抬眸睨了謝箏一眼,道︰「坐吧。」

  謝箏抿唇。

  這間雅間不臨街,窗戶是朝著大堂開的,微啟一條縫,能清楚聽見樓下茶博士和聽客們的聲音。

  正中一張圓桌,邊上擺了一把幾子,兩位主子坐圓桌,松煙和留影都是坐在幾子邊的,按說謝箏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去坐幾子的份兒,但她琢磨陸毓衍那意思,是叫她在圓桌上坐了。

  松煙也機靈,拉開了圓桌邊的椅子,請謝箏落座。

  不合規矩……

  可真要論起來,她幫著衙門問話找人的這幾次,又哪裡合過什麼規矩?

  前回這兩位爺坐下吃飯,她和許嬤嬤也是一道上桌了的。

  見蘇潤卿並未不滿,謝箏告了聲罪,在桌邊坐下。

  樓下大堂裡,又從案子說到了秋闈,一下子愈發熱鬧了。

  此次下場比試的,有不少是國子監的監生,其中也有幾位依靠父祖官位入學的蔭監,因著是官家子弟,在京中也能叫的出名號來。

  有聽客說,蔭監出身就比其他監生高出一頭,又是從小跟著父祖,眼界亦是不同,此番定能芝麻開花節節高。

  有人不服,說那幾位蒙蔭入監的,根本沒有什麼真才實學,比不得地方來的貢生們,人家那才是腳踏實地,從眾多學子們之中拔尖選出來的。

  意見有分歧,誰也說服不了誰,連帶著嗓門都大了許多。

  「旁的我不知道,只說那太常寺卿段大人的孫兒段立鈞,上個月我還遇見他與幾個學子在清閒居比試文采,親耳聽他出口成章,他做的詩,現在還留在清閒居的白牆上呢!」

  蘇潤卿捻著花生米的紅衣,聞言手一抖,白嫩嫩的花生米險些飛出去︰「段立鈞文采出眾?出口成章?笑死我了,這笑話我能笑到明年春闈。」

  陸毓衍勾了勾唇角,道︰「明年春闈你大概聽不到段立鈞的名字,以他的水平,這次秋闈是中不了的。」

  「也是,」蘇潤卿點了點頭,語氣裡不自覺地添了幾分嘲弄,「他也無所謂中不中,好好跟著駙馬爺就行了。」

  滿京城的世家公子都曉得,段大人是官運亨通,朝中沒有人引路,靠著自個兒的運勢爬到如今的官位上,但段家子弟之中也沒幾個能拿得出手了的,亦無得力的姻親,等段大人退下來,段家大抵是要一落千丈了。

  只這個段立鈞,才學不算出眾,只因與長安公主的駙馬爺交好,在京中行走,公子們多給他幾分面子。

  陸毓衍添了盞茶,推到蘇潤卿跟前,道︰「你這口氣,叫旁人聽見了,還當是殿下與駙馬、公主不睦。」

  蘇潤卿摸了摸鼻尖,沒再多言。

  謝箏認真聽了,不禁犯了嘀咕。

  那清閒居是京城裡出了名的老字號酒樓,內裡環境文雅,從來都是文人墨客們喜歡去的地方,裡頭也留了不少大家墨寶,供客人們觀摩。

  這些年,學子們也紛紛出入清閒居,一來是沾些大家的書卷氣,二來是比試高下,若是做的文章詩詞能受東家的喜愛,便能留在白牆上。

  謝慕錦當年亦有一首詞作留下,謝箏知道的時候只是七歲,年紀尚幼,不比她在鎮江城中出入自由,只好央了顧氏半個月,才讓顧氏帶她去清閒居裡看了一眼。

  因此清閒居在謝箏的印象裡,是個憑真本事留名說話的地方,那段立鈞才學不行,是怎麼把詩留在了白牆上?

  陸毓衍似是看出了謝箏眼中的疑惑,道︰「怕是找了個代筆之人,背了一首不曉得誰做的詩,李代桃僵。」

  謝箏一怔,怕再叫陸毓衍看出些什麼來,不敢再胡亂想了,趕忙道︰「衍二爺叫奴婢來,是想讓奴婢去問問梁夫人?」

  來的路上,謝箏已經聽松煙說了大致的狀況,她壓根沒有想到,三娘的母親和梁夫人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你和歲兒一道去問,妥當些。」陸毓衍不疾不徐與謝箏說了李昀的意思。

  謝箏會意。

  只聽樓下熱鬧討論監生、貢生的樣子,謝箏也曉得鄭夫人的事兒馬虎不得,務必要謹慎些,免得在秋闈期間鬧開了,反叫一些有心人鑽了空子。

  松煙安排了轎子,送謝箏去鄭家,陸毓衍和蘇潤卿在茶樓裡等著。

  鄭家門房上認得謝箏,見她來尋歲兒,便使人去喚了。

  歲兒匆匆過來,她昨夜似是睡得不好,眼下發青,抹了粉都沒有遮蓋住。

  「有些狀況想問問梁夫人,你與我一道去梁家一趟吧。」謝箏低聲與歲兒道。

  歲兒信任謝箏,聞言便隨她出門,往胡同深處去,嘴上道︰「姐姐,我聽說梁夫人一直都病著。」

  謝箏沉吟︰「以前鄭夫人還在的時候,她與梁夫人來往,兩人也是夫人來、夫人去的?」

  「也不是,」歲兒搖了搖頭,「是叫鄭家姐姐、梁家妹妹。」

  「那你知道梁夫人閨名嗎?她的表字是不是叫素素?」謝箏追問道。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1:41 PM

第四十四章 可憐

  歲兒一張小臉糾結︰「我不曉得,沒聽說過呢。」

  兩人到了梁家外頭,歲兒敲了門,隔了會兒,才有一婦人小跑著來開門。

  婦人不認得謝箏,對歲兒倒是熟悉︰「你怎麼過來了?府上不忙嗎?」

  歲兒擠出笑容,向婦人介紹了謝箏。

  婦人一聽謝箏是寧國寺裡活下來的那一個,一面打量她的脖子,一面念著佛號。

  「鄭夫人的一些事兒,衙門裡想問問梁夫人,只因梁夫人病著,又是女眷,衙役們不好來叨擾打攪,我曉得事情來龍去脈,就幫著跑個腿。」謝箏頓了頓,又道,「夫人身體如何?」

  婦人連聲嘆氣,引著謝箏往裡頭去︰「自打鄭夫人過世,我們夫人就病倒了,大夫請了,藥也用了,不見起色,我們老爺也急得不行。」

  謝箏和歲兒在廡廊上等了會兒,婦人進去稟了一聲,才又出來請她。

  梁家不比鄭家寬裕,謝箏入了屋子,一眼看過去,家具都是有些年頭了的。

  東稍間作了內室,梁夫人病歪歪躺在床上,臉色發白,兩頰內陷,看得出精神極差。

  謝箏見了禮。

  梁夫人勉強坐起來,聲音又細又低︰「病中無力,姑娘莫見笑。衙門裡想問些什麼?鄭家姐姐與我親厚,我也想幫她把兇手繩之於法。」

  謝箏深深看著梁夫人,道︰「衙門裡想問三娘的事情。」

  話音未落,只「三娘」兩字,就讓梁夫人的神色驟變,本就蒼白的面色越發不留半點血色,整個人顫著,像是處在冬日寒風裡一般,乾裂的嘴唇囁囁,聲音發抖︰「三娘?我不曉得什麼三娘。」

  謝箏垂下眼簾,如昨日預想的一樣,若無實證,不管梁夫人只是聽說過三娘的事兒,還是她就是三娘的母親,她都不會承認。

  「衙門裡查了功德簿,」謝箏坦言道,「每一年去添香油燈草的都是鄭夫人,但功德簿上的名字是……」

  「媽媽,」梁夫人打斷了謝箏的話,與那婦人道,「哥兒在屋裡歇息吧?媽媽去看著他,免得他淘氣,又打翻東西。」

  婦人猶豫極了,她看得出來,衙門裡想要知道的事情對梁夫人衝擊很大,夫人應當是一個字都不想提的,可又不得不提。

  既然夫人不想當著她的面說,她自當避出去,可梁夫人這個身體,委實叫人擔心。

  梁夫人看出婦人的猶豫,道︰「不用擔心我,沒事的。」

  婦人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梁夫人苦苦一笑,道︰「名字是誰的?」

  「素素,」謝箏上前一步,「夫人的表字就是素素吧。」

  梁夫人下意識咬住了唇,被子裡的雙手攥得緊緊的,努力穩住了聲音,道︰「我是素素,但我不認得什麼三娘,也不知道鄭家姐姐為什麼要在功德簿上寫我的名字,許是另一位叫素素的女子吧。」

  謝箏搬了繡墩來,坐在床邊,鳳眼沉沉望著梁夫人︰「那我來告訴夫人吧。

  三娘是永正五年三月初三出生的,初四就夭折了,周年忌日時,鄭夫人亦或是素素在寧國寺給她點了長明燈,這二十餘年間,從未斷過。

  她是個有殘缺的姐兒,她生來就比尋常人少了一隻胳膊,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殘缺,她才沒能活下來。

  鄭夫人說,三娘是她害死的,她這麼多年誦經、資助善堂,都是為了贖罪……」

  謝箏一邊說,一邊留心梁夫人的反應。

  隨著她的一字一句,梁夫人的眉心皺起,若不是極其強撐的,似乎是要用雙手捂住耳朵再不聽一個字了。

  這般樣子,可見梁夫人內心之煎熬。

  謝箏想,梁夫人就是三娘的母親了,唯有母親,在聽見這些事情時,才會痛苦之情溢於言表,即便她嘴上不認,她的神態動作都已經承認了。

  「夫人,」謝箏嘆了一口氣,「三娘是個可憐孩子,不是因為她有殘缺,不是因為她早夭,而是因為直到二十幾年後,她的母親依舊不敢認她,不敢承認她是自己的孩子,不敢在功德簿上寫上父母雙方的名字,無名不怕,怕得是連姓氏都丟掉了……」

  謝箏梗咽了,有那麼一瞬,她幾乎坐不住了,想蹲下來痛哭一場。

  她明明是謝箏,卻成了阿黛。

  她要到何時,才能正大光明地認下自己的身份?承認她是謝慕錦的女兒,能夠給父母供奉祭拜?

  她可以不叫阿箏,她幼年還有小名,但她姓謝,她不願意也不能一直丟棄。

  隱姓埋名,謝箏有自己的理由,梁夫人如此,一定也有她的難言之隱。

  梁夫人的眼中滿滿都是淚水,她的身子蜷縮起來,掩面痛哭。

  謝箏本就不好受,又見不得眼淚,叫梁夫人一招,心裡酸得厲害,死死掐著掌心才忍住了。

  梁夫人大哭了一場,慢慢平緩下來,她病中身體虛,這會兒像是從水裡撈起來一般,整個人都潮得厲害。

  她也顧不上那些,不讓謝箏叫婦人進來擦拭淨面,頂著一口氣,道︰「你說得對,三娘可憐,她姓梁,我又不敢承認她姓梁。」

  梁夫人絮絮說起了往事,她說得很慢,可其中細節清清楚楚,這幾十年裡,她不曾有一天忘記。

  梁大人在國子監做官的第三年,她懷了三娘。

  肚子提前兩月發作,梁大人那夜宿在國子監,家裡連人手都不足,二更天又不曉得去哪兒找穩婆,梁夫人就讓人去敲了鄭家大門。

  鄭夫人與她交好,匆匆趕過來,她身邊又有個懂的婆子,便幫梁夫人接生了。

  哪裡知道,孩子落下來,少了一條胳膊。

  婆子唬了一跳,說孩子殘缺,又早產了兩個月,只怕不好養活。

  梁夫人看著哭聲細得跟貓兒一樣的女兒,險些厥了過去。

  鄭夫人的意思是等天亮了去國子監尋梁大人回來,梁夫人卻不答應。

  梁家家底太薄,不一定能養活早產的女兒,梁大人又在國子監為官,沒什麼根基,本就處事不易,叫人知道他的女兒是個缺胳膊少腿的,還不曉得要添多少風言風語。

  「其實,我最怕的是他為此怪我、怨我,趕我下堂,」梁夫人的眼神空洞,喃喃道,「若他得一個厲害的岳家,許是官途興盛……」

  梁夫人哭著求鄭夫人,求她莫要把事情張揚出去,就說早產的孩子落下來就不行了。

  鄭夫人猶豫不已,到底拗不過梁夫人,心軟了,答應把姐兒抱走,能不能養活全看造化。

  哪知道她們兩個還在爭著,四更時,姐兒還是沒氣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1:47 PM

第四十五章 有心

  「是我,是我害了她啊,我若小心些,能讓她足月,就算身有殘缺,她也能活下來,」梁夫人再一次失聲痛哭,「我害了三娘,我不敢認她,我也害了鄭家姐姐,這二十幾年,她一直心存愧疚!

  明明都是我造的孽!

  我這麼多年再也懷不上孩子,用了多少方子,拜了多少菩薩,拼死拼活得了個老來子,損了身子骨,整日裡病怏怏的,這是我的報應!

  但不該是鄭家姐姐,不該是她……

  她是良善人吶,我才是該死的那一個!我才是……」

  梁夫人的肩膀簌簌抖著,她的聲音不重,但句句都是心血淚,每一個字都沉甸甸的。

  「三娘是我和鄭家姐姐之間的秘密,我不敢告訴任何一個人!」梁夫人雙手撐著床板,抬起頭來,淚眼婆娑看著謝箏,「我和我們老爺青梅竹馬,因著他高中,村裡眼紅我恨不得我下堂的人,我閉上眼楮都能想出他們的樣子來。

  國子監裡頭,老爺做事也不容易,真叫人知道了……

  我當時滿腦子都是那些念頭,可你知道嗎,三娘斷氣的時候,我就什麼都不想了,我睜眼閉眼都是她!

  明明那麼小,就跟個貓兒一樣,連好看不好看都不知道,我就是捨不得,就是心如刀割一般。

  我懷上哥兒的時候,我沒一天睡過安穩覺,我怕落下來的又是一個……

  我無處宣洩,除了與鄭家姐姐說一說,我沒有旁的辦法,連我們老爺跟前,我都沒吐過一個字。

  當初就沒全說實話,只說姐兒早產,落下來就斷氣了,鄭家姐姐見我悲痛難忍,就把孩子帶走埋了,老爺雖有怨言,但也接受了。

  阿黛姑娘,你還未出閣,你不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生下一個殘缺的孩子,比不能生,更有罪過。

  我就是個罪孽啊!

  這些年,我時不時就想到三娘,我甚至想過,三娘再回來,再投到我肚子裡,便是肢體不全,我也養她護她,畢竟,家裡狀況也和當年不同了,不用再看村裡三姑六婆臉色,我們老爺都這把年紀了,沒人再盯著他要如何如何,手上也有些銀子,藥罐子也能養了。

  可我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鄭家姐姐去寧國寺,是給三娘添這一季的香油錢的,我聽說她出事,實在是又自責又難過。

  當天我就做了個夢,我夢見三娘了,她跟我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自己、害了她、也害了鄭家姐姐……」

  幾十年埋在心中無處訴說的壓抑一下子有了出口,梁夫人說了很多很多,她身體本就虛弱,長篇下來,整個人就像被掏空了一般。

  謝箏靜靜聽她說話,不知不覺地,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她吸了吸鼻尖,伸手拭去。

  對錯是非,其實並不難分辨。

  三娘是月份不足,即便她是一個四肢健全的孩子,一樣是養不活的,因而梁夫人絕不會去怪罪鄭夫人,她只會自責、內疚、痛苦萬分,她分得清好賴。

  從事實上評斷,鄭夫人沒有殺害三娘,只是她心底良善,起先也許是為了寬慰梁夫人,兩個人一道分擔,總比一個人扛著要強,但時間久了,鄭夫人真的把三娘的死抗在了肩上,誦經祈福,關愛善堂裡那些殘缺的孩子。

  誰也沒料到的是,羅婦人會信以為真,以為鄭夫人真的是兇徒。

  良久,梁夫人才平緩下來,勉強擠出笑容,道︰「聽了這樣的事情,心情一定很不好吧?」

  謝箏猶豫了一瞬,還是點頭承認了。

  畢竟,搖頭委實太假,不僅寬解不了人,反倒要讓梁夫人愈發憂愁。

  「你說得對,三娘已經很可憐了,我不該也不能不認她,」梁夫人深吸了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等老爺回來了,我會把真相都告訴他,幾十年夫妻了,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他應該會原諒我吧?我跟他一起把三娘認回來,以後都親自給她去添香油。」

  「我想,三娘的長明燈不會斷,鄭夫人在底下也會安心許多的。」謝箏已經弄明白了來龍去脈,便起身告辭,讓梁夫人好好養身體。

  手撩開簾子時,梁夫人突然喚她。

  謝箏頓住腳步,扭過頭去。

  面容蒼白的梁夫人躺在引枕上,唇角含著淡淡笑意,道︰「阿黛姑娘,人的一生總會有起起伏伏,謝謝你今日指點我,旁的我無以回報,只能盼著你將來能得一有心人,能聽你說所有苦、能護你過所有難,風雨攜行。」

  謝箏怔在了原地,幾乎是一瞬間,被她壓在眼底的淚水又要湧出來,她死死咬住嘴唇,朝梁夫人點了點頭,快步出了屋子。

  從梁家出來,簡直可以說是落荒而逃。

  歲兒跟在後頭,不解極了︰「姐姐、阿黛姐姐,你怎麼了?」

  謝箏腳下不停,一直走過了半條胡同,這才依著不知誰家的院牆,仰著頭深呼吸。

  歲兒怯怯,幾次張口都沒說出話來,只掏出帕子遞給謝箏。

  謝箏抹了眼淚,喑啞著道︰「我沒事,就是聽梁夫人說了一些鄭夫人的事兒,想到那麼好的鄭夫人卻不在了,心裡難受罷了。」

  聞言,歲兒的眼眶亦通紅一片,只能努力不叫自己哭出來︰「是啊,我們夫人那麼那麼好……」

  兩人慢慢走到胡同口,送謝箏過來的轎子還等在樹蔭裡,松煙抬頭瞧見哭花了臉的兩人,訕訕笑了笑,沒吭聲。

  轎子一路回去,街上遠比胡同裡熱鬧,謝箏聽著外頭動靜,情緒漸漸平復,到茶館外頭時,除了眼周泛紅,看起來倒也沒有那麼慘烈了。

  大堂裡的客人換了一批,話題卻還是之前的那些。

  謝箏隨著松煙上樓,推開了雅間的門,陸毓衍和蘇潤卿都抬頭看了過來。

  觸及陸毓衍的視線,謝箏的心狠狠一痛。

  收在袖口裡的手下意識攥得緊緊的,謝箏腦海裡是梁夫人最後與她說的那一番話。

  她暗暗在心中問︰能聽我說所有苦,能護我過所有難,陸毓衍,你是這樣一個有心人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1:56 PM

第四十六章 蠢樣

  茶館生意好,二樓的走廊不時有人經過。

  謝箏沒有時間細想,垂下眸子,輕輕合上了雅間的門。

  「怎麼樣?」蘇潤卿問她,「梁夫人是怎麼說的?」

  謝箏正要接話,就見陸毓衍不疾不徐把一盞茶推到了她之前的座位上,她哭過了,嗓子有些乾澀,便上前端起了茶盞。

  「你是去問話的,還是去陪哭的?」陸毓衍的指尖輕輕點著桌面,目光從謝箏紅腫的眼楮上略過。

  謝箏一口水含在口中,聞言險些嗆著,深吸了一口氣,輕哼道︰「衍二爺這話就不對了。梁夫人哭得險些要背過氣,奴婢少不得要陪些眼淚,總不能她哭了,奴婢反倒笑吧?要真這樣,奴婢豈不是要叫人趕出來了。」

  蘇潤卿撲哧笑出了聲,連連點頭,道︰「說得在理,本就該是她哭你也哭,她笑了你才笑。」

  陸毓衍沒理會蘇潤卿,只是衝松煙抬了抬下顎。

  松煙會意,出去喚小二打水進來。

  謝箏沒那般嬌貴,背過身隨意揉了揉眼楮,便把梁夫人說的事情細致轉述給了陸毓衍與蘇潤卿。

  「梁夫人的神情模樣,看起來並非扯謊。」謝箏判斷道。

  梁夫人的確是三娘的母親,要不然,也不會叫謝箏那麼幾句話就觸動得把事情和盤托出。

  三娘的死因亦與梁夫人所言一致,若是鄭夫人謀害,殺女之仇,兩位夫人不可能和睦親近交往幾十年。

  曉得了來龍去脈,蘇潤卿是徹底鬆了一口氣。

  好不容易能破了連環兇案,無論是他,還是李昀,都不希望再牽扯出一樁官家女眷行兇的案子來,尤其是鄭博士依舊在國子監任職,而鄭夫人在京中口碑極好。

  鄭夫人清白,之前的案子亦斷得乾乾淨淨,只要衙門裡整理好了案卷,案子就算結了。

  捻了兩顆花生米,蘇潤卿笑了起來︰「宮宴上,殿下總算是能交差了。」

  謝箏的任務完成了,見小二端了水來,便絞了帕子按了按雙眼,稍稍舒服一些之後,起身告辭。

  陸毓衍站起身,理了理衣擺,與蘇潤卿道︰「走吧,你去尋殿下,我去順天府,把後頭的事兒辦了,免得整日裡牽著脫不開身。」

  「脫不開身的是你又不是我,你是被抓了壯丁,我是數年如一日替殿下跑腿,」蘇潤卿嘀嘀咕咕道,「脫身了能做什麼?父母都不在京中,一個人賞月?難不能是要去鎮江,未婚妻的墳給挖開來審審?」

  聲音壓得雖低,但底下大堂裡不曉得為什麼,突然之間靜了,使得蘇潤卿的嘀咕聲在這小小的雅間裡一下子清晰起來。

  謝箏不禁打了個哆嗦,暗戳戳餘光掃了陸毓衍一眼,心虛極了。

  蘇潤卿還渾然不覺,直到陸毓衍清了清嗓子,他才醒悟過來,思及剛才說的話,摸了摸鼻尖,尷尬道︰「其實……」

  其實什麼,蘇潤卿自個兒根本不知道,明明還算個思緒敏捷的,這個當口,只覺得背後陰測測的,讓他連胡扯都扯不出來了。

  「她的墳可不在鎮江,要不然,還真要挖開來看看,幾年不見,到底長成什麼蠢樣子了。」陸毓衍張口說完,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先一步推開了雅間走了出去。

  蘇潤卿眨了眨眼楮,扭頭問松煙︰「那她埋哪兒了?」

  松煙也被陸毓衍這番話說得莫名其妙,半晌摸了摸腦袋,道︰「好像、好像埋舊都去了?」

  謝箏站在一旁,捏著指尖,心裡惱得要命卻又半點表露不得。

  什麼叫幾年不見成了什麼蠢樣子?

  要不是還有其他人在,有那麼一瞬,她都想站到陸毓衍跟前,叫他仔細看看,她現在就長這幅樣子!

  一行人前後出了茶樓。

  留影去後頭牽馬,很快又小跑著回來,道︰「奴才遇見駙馬爺了,駙馬爺剛得了一頭鹿,說要請兩位爺一道去五殿下府裡嘗一嘗。」

  「駙馬爺?」蘇潤卿挑眉,順著留影過來的方向抬眸望去。

  謝箏亦看了過去,姿容出眾的駙馬爺在幾位親隨小廝之中很是顯眼,她雖從未見過駙馬,也能一眼分辨出來。

  「長安公主的駙馬?」謝箏壓著聲詢問松煙。

  松煙趕緊點了點頭。

  駙馬爺姓林,有一位翰林祖父,自身也頗有才情,一手山水畫入了聖上的眼,又得長安公主親睞下嫁。

  謝箏以前曾聽謝慕錦說過,林駙馬的畫技的確出眾,並非徒有虛表之人。

  林駙馬笑著過來,道︰「莊子裡剛送來的,我讓人運去五殿下那兒了,聽說你們也要過去,不如與我一道走。」

  「駙馬爺客氣了,」蘇潤卿拱手道,「你想討的是殿下那幾壇米酒,卻偏偏拉我們做說客。」

  林駙馬笑意更濃︰「公主喜歡,殿下怕娘娘怪罪,不肯給公主,我這也是盡力而為。」

  蘇潤卿本就要過去李昀府中,便沒有多推辭,與陸毓衍道︰「一起去吧。」

  陸毓衍點頭應了。

  站在邊上的謝箏暗暗鬆了一口氣,陸毓衍走了正好,若不然,再像昨夜一樣把她送回蕭家去,這一路上,她都不知道該以如何態度相待了。

  陸毓衍留下松煙送謝箏回去。

  謝箏靜不下心琢磨與陸毓衍相關的事兒,乾脆胡思亂想一般,琢磨其他事兒,想了一路,倒還真有一事讓她琢磨不透了。

  等轎子落在角門外,謝箏下來,問松煙道︰「蘇公子說段立鈞段公子才學不行,徒有虛名,我聽聞駙馬爺丹青出眾,怎麼會與段公子往來的?」

  突然被問起這麼一樁,松煙微微怔了怔,湊過來低聲道︰「本事不行,不還能靠一張嘴皮子嘛!奉承拍馬,那也是旁人學不來的能耐了。」

  謝箏撲哧笑出了聲。

  「反正,我們爺和你們臨大爺,跟那位段公子不是一路人。」松煙道。

  謝箏了然點頭。

  貴女有貴女的圈子,勛貴子弟亦有各自熟悉往來的人群。

  謝箏回了安語軒。

  蕭嫻聽了事情的詳情,皺著眉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都不是那麼個味道,最後也只是嘆了一聲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2:03 PM

第四十七章 中秋

  八月十二,秋闈的第二場開考,順天府也把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的兇案給結了,一切都塵埃落定。

  蕭家在做中秋的準備。

  傅老太太的身子骨好了許多,這幾日已經能在院子里走一走了。

  自從蕭柏外放明州以來,中秋佳節,府中人就沒有聚齊過,如今好不容易齊了,傅老太太格外看重,仔細吩咐了沈氏,說家中人口雖少,但也要熱鬧一番。

  沈氏自是應下,又依著傅老太太的心思,讓人去陸家帶了話,叫陸毓衍來蕭家過中秋。

  謝箏聽蕭嫻提起來的時候,一時還轉不過彎來,雖說兩家是姻親,陸毓衍又經常出入蕭家,但中秋這樣的日子,哪有姻親串門子的?

  可轉念一想,倒也明白過來了。

  陸培元出京巡視,孫氏又在舊都,哪有讓陸毓衍與陸培元的一房妾室坐下來用團圓飯的道理?

  傅老太太視陸毓衍與親外孫兒無異,叫他過來過節,也是情理之中的。

  十五這一日,蕭嫻起了個大早,讓人在小廚房裡備了材料,親自動手給傅老太太做月餅,安語軒裡忙到了中午,這才算做得了。

  許嬤嬤樂呵呵進來,福身道︰「姑娘的這份孝心,老太太準要高興壞了。」

  蕭嫻莞爾,道︰「宮裡賜了戲班子入府來唱戲,祖母最愛聽了,我這點小花樣,可比不得人家依依呀呀。」

  「瞧姑娘說的,」許嬤嬤哈哈大笑,「這飛醋吃得太沒道理了。」

  屋裡丫鬟們各個都笑了。

  謝箏也笑了,笑過了之後,心裡空蕩蕩的。

  這還是頭一回,她沒有和父母一道過中秋,當真是不習慣……

  用過了午飯,戲班子入了府,水榭搭了戲台。

  阿碧去看了眼,回來連聲誇讚,說不愧是宮裡賜下來的,一看那架勢,就與街上尋常的戲班子不同。

  天色漸漸暗了,月上柳梢。

  宴席擺在花廳裡,窗戶臨水,把大窗板都卸了,正好對著戲台。

  花廳外頭另擺了流水席,給體面的丫鬟婆子們用。

  謝箏原是不想去的,就打算留在安語軒裡簡單用些晚飯。

  蕭嫻低聲勸她︰「府裡哪個不曉得你是我身邊得力的,你不去,越發顯眼了,連祖母都知道你前幾日為了案子跑腿,今兒個見不到你,她準問起來,到時候,你讓我怎麼說?」

  謝箏聽著有理,便沒有堅持,與淺朱一起過去花廳,挑了流水席最角落的位置。

  陸毓衍和蕭臨一道過來。

  謝箏遙遙就看見了他,一身牙色長袍襯得陸毓衍身形愈發頎長,腰間還是那塊紅玉,伴著他的腳步輕輕晃動。

  眾人恭謹問安。

  謝箏垂著頭,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她心虛,她總覺得陸毓衍邁進花廳時往她這方向看了一眼,叫她背後一陣發涼。

  好在,等人進了花廳,就看不見了。

  花廳裡開席,戲台上開戲。

  謝箏蒙頭吃飯,有對案子好奇的丫鬟婆子想湊過來與她說話,都叫淺朱和許嬤嬤給擋回去了。

  酒過三巡,傅老太太津津有味聽了一齣折子戲,又叫了幾個討喜的丫鬟進去行酒令。

  女眷們玩鬧,蕭柏他們不好湊著,與傅老太太告罪一聲,便先離席了。

  主子們有先行的,用過了席面的丫鬟婆子也陸續散了。

  謝箏剛準備走,就聽見裡頭傅老太太的聲音。

  「我們來些新鮮的,阿黛那丫頭呢?趕緊叫她進來教教我們明州城裡行酒令的規矩。」

  謝箏腳步一頓。

  淺朱輕輕推了推她,示意她趴在桌面上,自個兒抬步往裡頭走︰「老太太,阿黛多吃了兩杯酒,喏,趴下嘞!奴婢來給您講明州城的規矩,有一回姑娘與城裡的官家姑娘們一道賞花時,她們行的雅令可有意思了。」

  傅老太太哈哈大笑,一面笑話阿黛酒力不濟,一面催著淺朱說規矩。

  謝箏趴著等了會兒,見裡頭玩得熱鬧了,便趕緊起身,悄悄往回走。

  蕭家花園依著舊都喜好建造,水邊除了游廊,亦有其他與設宴花廳相似的小廳堂,都被一一卸了窗板,垂著紗幔。

  謝箏不想回安語軒,經過一處廳堂,便抬步進去。

  夜風吹拂紗幔,映出後頭臨水而坐的一人身影,謝箏腳步不禁一頓。

  她認得快,只一眼便看出來,坐在那邊的是陸毓衍。

  暗暗念了聲「冤家路窄」,謝箏躡手躡腳想退出去,剛一挪腳步,就被止住了。

  「去哪兒?」陸毓衍聲音清冷。

  謝箏只好硬著頭皮道︰「奴婢不敢驚攪衍二爺賞月。」

  陸毓衍微微偏過頭來,隔著幔帳睨了謝箏一眼︰「月色不錯,既然來了,就坐下來陪我一起賞月吧。」

  謝箏皺了皺眉頭︰「衍二爺,身份有別,男女不同。」

  「哦?」陸毓衍似是輕輕笑了,「你與我之間,還需講究這些?」

  心撲通,慢跳了一拍,謝箏只覺得背後一片冰涼,寒意一直竄到了她的四肢。

  陸毓衍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說她是一個丫鬟,他是表公子,她無需避讓,還是,他其實根本就已經知道了她是謝箏,是他的未婚妻,因而無需講究。

  謝箏不自禁地咬住了下唇。

  茶館之後,她有幾日不曾遇見陸毓衍了。

  案子了結,謝箏不用再為羅婦人與鄭夫人耿耿於懷,也終於能夠沉下心來,細細分辨這些日子的事情。

  她想,蕭嫻許是對的,陸毓衍恐怕知道她是誰,只是沒有把握,沒有實證,亦或是有別的理由,沒有揭穿她的身份。

  那她呢?

  她該如實相告嗎?

  在陸培元回京之前,在弄明白陸培元的立場之前,就坦言鎮江發生的一切……

  謝箏緩緩跪坐下,陸毓衍望月,她隔著紗幔看陸毓衍。

  月色皎潔,映在水面上,粼粼波光,伴著夜風,化作一陣陣漣漪,桂花香隨風而來,沁人心脾。

  「宮粉厭塗嬌額,濃妝要壓秋花。西真人醉憶仙家。飛佩丹霞羽化。十里芬芳未足,一亭風露先加。杏腮桃臉費鉛華。終慣秋蟾影下。」

  清冽聲音緩緩,陸毓衍沒有回過頭來,只是對著水面上倒影的圓月,念完了這一首詞。

  謝箏的身子僵住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的生辰是二月十六,顧氏直到二更過半才生下她,而謝慕錦在院子裡等了好幾個時辰,抬頭就是明月。

  那夜月色皎潔,瓊宮、玉兔、丹桂,都能一一辨明。

  所以,謝箏的小名是「丹娘」,只有謝慕錦和顧氏才會喚她一聲「丹娘」。

  而陸毓衍念的分明是一首詠丹桂的詞。

  一直懸在心中的疑惑終於明了,謝箏垂著眼簾苦笑。

  他果然是知道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2:08 PM

第四十八章 丹桂

  一室靜謐。

  陸毓衍沒有再說什麼,謝箏亦是沉默。

  那首詞散了,像是浮於水面的銀盤,在風中隨著波光蕩漾,下一刻就不見此刻模樣,但它依舊映在那裡,不曾消失。

  一如她的身份,無論陸毓衍是不是點破,他們都心知肚明。

  確認之後,很多事情亦變得清晰起來。

  哪有那麼多的湊巧,陸毓衍只是比謝箏以為的更了解她罷了。

  他知道她會騎馬,他的黑馬叫做逾輪,她喜歡香客居的牛肉包子……

  謝箏只對五年前的陸毓衍留有「一眼」的印象,而陸毓衍卻在她渾然不知的時候,知道了那麼多。

  月光透過紗幔,朦朦朧朧落下。

  謝箏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中秋。

  鎮江府衙後院裡,顧氏飲了幾盞菊花酒,摟著謝箏坐在院子裡賞月。

  月色清亮,映在顧氏眼中,卻添了幾分不捨。

  「月缺月圓,一眨眼,我們丹娘都這般大了,」顧氏捧著謝箏的臉頰看了又看,「丹娘還能陪娘過幾個中秋?也就再一年了吧?等過了明年此時,再往後的中秋,就該與姑爺一道了。」

  謝箏不耐煩提出閣的事兒,笑話顧氏吃多了酒,就想著早些把她嫁出去,明明娘家人該千不捨萬不捨的,多留一年是一年。

  母女兩人似是拌嘴般打趣,叫謝慕錦聽了直笑。

  顧氏當時的話語聲依舊在耳畔,一年過去,已然是物是人非。

  她沒有再陪著父母觀月吃月餅,不管捨得不捨得,去年的中秋,是他們的最後一次。

  而她的這個中秋,雖是與陸毓衍一起,卻也不是什麼夫妻。

  人生的際遇起伏,當真是猜不透,也看不破……

  想起父母,謝箏的胸口鈍鈍的痛。

  早知今日,那時候她就不笑話顧氏了,一定要窩在母親的懷裡,好好撒嬌。

  丹桂香隨風來,她凝視著陸毓衍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喚道︰「衍二爺……」

  聲音出口,後頭的話哽在了嗓子眼裡,謝箏想順勢都說出來,可話到了嘴邊,卻澀得又不曉得從哪裡開始說起。

  陸毓衍半側過身來,似是看著她,又似是沒有看。

  紗幔在夜風中輕輕晃著,謝箏掐了掌心一下,終是讓自己平靜許多。

  外頭卻突然騷亂起來。

  一陣驚呼劃破了月夜的寧靜,似是水面上落下了石塊,濺起一片水花,水中月驟然散開了。

  驚叫聲尖銳,謝箏霎時怔住了,所有的話語又都堵了回去。

  陸毓衍站起身來,一把掀開了紗幔,神色凝重,經過謝箏身邊時,他腳步頓了頓,垂眸與她道︰「戲台那邊傳來的動靜,我過去看看。」

  話音一落,陸毓衍快步出去了。

  謝箏見他走遠,雙手撐地想爬起來,許是跪坐久了,一時發麻,等了片刻才舒服些。

  素手撩開紗幔,謝箏走到水邊,隔著湖水看戲台狀況。

  戲已經唱完了,戲班子的人正在收拾,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兒,這才驚呼起來,這會兒看過去,水榭那裡還有些亂哄哄的。

  花廳裡的人也在往水榭張望,她們雖正對著水榭戲台,但走過去,不及謝箏所在的小廳堂近些。

  謝箏沿著水面掃了一眼,便尋到了陸毓衍匆匆而行的身影。

  清風迎面襲來,丹桂花香之中,另有一股其他味道。

  謝箏吸了吸鼻尖,細細分辨,不禁抽了一口涼氣。

  是血腥味,雖不濃郁,但她聞到了。

  隔著水面,看不出其他端倪來,謝箏想了想,轉身出了廳堂,小跑著往水榭去。

  謝箏剛到,就見陸毓衍不疾不徐出來,看他神色,不像是出了什麼大事的模樣。

  「衍二爺,裡頭怎麼了?」牛婆子奉命過來瞧瞧,一路跑著來,喘得厲害。

  陸毓衍背著手,道︰「沒什麼,聽說是瞧見了一個黑影,嚇著了。」

  牛婆子的嘴角抽了抽,叫得那般慘烈,竟然是看岔了眼?

  謝箏分明是聞到了血腥味的,她想質疑,話還未出口,陸毓衍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他席面上飲了酒,桃花眼角染了幾分酡色,一眼略過,唇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整個人都溫和了起來。

  漆黑幽深的眸子像是投映了整汪湖水,謝箏卻在一片瀲灩裡看到了勸阻,清晰且堅定。

  雖沒有一言一語,謝箏已經懂了陸毓衍的意思,他讓她沉默,一個字都不要說。

  「又是月光、又是水影,看岔了也不奇怪。」牛婆子堆著笑打了圓場,「既如此,奴婢就去老太太、太太那兒回話,免得叫她們擔憂。」

  牛婆子剛要走,水榭裡就衝出來一個卸了一半妝容的女子。

  「哪裡是看錯了!」她指著陸毓衍,道,「分明是這位公子與芷珊姐姐相約,叫我撞破後逃走了,這會兒又裝模作樣來問話!」

  陸毓衍的目光驟然冷了下去,睨了那女子一眼。

  牛婆子一怔,若是這些伶人事情,她自然能問一問、管一管,但牽扯上陸毓衍,她還真沒膽子胡亂開口,遠遠瞧見蕭柏帶著人過來,她暗暗鬆了一口氣,恭謹行禮。

  蕭柏面色不虞,問道︰「怎麼回事?」

  那女子趕在所有人說話之前,又說了一遍。

  「她看錯人了。」陸毓衍與蕭柏道。

  蕭柏自是信賴陸毓衍的,好端端的,陸毓衍怎麼可能與戲子伶人扯上干系。

  那女子卻道︰「我們都是教坊司的人,就算到了奉鑾、司樂跟前,我也會這麼說的。」

  「區區一個奉鑾,還有膽子來我蕭府問話?」蕭柏哼道。

  女子還想再說什麼,謝箏出言打斷了︰「老爺,驚叫聲起的時候,衍二爺是與奴婢在對岸廳堂裡。

  衍二爺吃多了酒,奴婢經過時,他問奴婢說廚房裡有沒有備醒酒湯,奴婢正準備去取,就聽得有人尖叫,衍二爺怕出事,這才急匆匆過來。

  這位說是撞見了衍二爺,那是斷不可能的。」

  陸毓衍的視線又落在了謝箏身上,他還不至於擔心一個伶人的胡言亂語,只是平白又添些是非,叫人不舒坦罷了。

  倒是沒想到,謝箏會出言解釋,還一本正經地胡說什麼醒酒湯,他笑意隱隱繃不住,不由勾了唇角。

  蕭柏聽了這番話,氣得摔了袖子,抬聲道︰「你們教坊司要搗鼓什麼,是你們的事兒,敢在我蕭家興風作浪,自個兒掂量掂量清楚!」

  扔下這句話,蕭柏再不耐煩處置這些,交代了人手「恭恭敬敬」、「太太平平」把戲班子送走,自個兒抬腳就回去了。

  牛婆子快步回去復命。

  陸毓衍與謝箏一前一後沿著來路往回走。

  離水榭遠了,謝箏才壓著聲兒道︰「在廳堂裡,奴婢有聞到血腥氣。」

  陸毓衍腳步微微一頓,眼底笑意清淺︰「鼻子挺靈的。教坊司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能不能就別管,等他們出了蕭家大門,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2:12 PM

第四十九章 領情

  教坊司中的女子,幾乎都是犯事的官員家的女眷充入的。

  從前呼後擁的官家女,到淪為教坊裡的歌妓戲子,其中落差、艱辛,謝箏一想就能明白。

  出身教養刻在骨子裡,卻又不得不為了生存傾軋、爭鬥,教坊司裡的事兒,確實是烏七八糟的。

  就算陸毓衍不說,謝箏也不想去摻合,她自個兒都是泥菩薩過江,顫顫巍巍的了。

  只是,不曉得是不是心裡存了念頭,謝箏只覺得呼吸之間還有一股子血腥味,她扭頭往水榭方向看了一眼,道︰「衍二爺進去的時候,可有遇見什麼事兒?」

  「能遇見什麼?」陸毓衍清了清嗓子,「真讓我發現了什麼,我還能跟個沒事人一樣出來?就是什麼都沒發現,才能不理會。」

  謝箏明白了陸毓衍的意思。

  陸毓衍雖無官身,卻也是官宦子弟,事情又發生在蕭家,若他撞破了歹事,不能當作沒瞧見。

  他在聽見驚叫聲之後,匆匆趕到水榭,是要確定是否有蕭家人牽扯在其中。

  既然與蕭家無關,就不用摻合進教坊司的事情裡去了。

  只是那麼一丁點若有似無的血腥味,蕭柏也不會願意大張旗鼓地鬧騰。

  到底是聖上賜戲,把人都送出去了,他們再生是非,蕭家也能交代。

  陸毓衍想的是明哲保身,卻沒想到,卻有人想拉他下水。

  謝箏想到那女子憤慨的模樣,忍不住莞爾,嘀咕道︰「您想避開,還有人不領情。」

  陸毓衍停下腳步,斜長桃花眼從謝箏身上略過,一直往上,凝著圓月︰「不領情的人還少嗎?」

  夜風習習,清冷聲音隨風繞在耳畔,謝箏不禁覺得有些涼意。

  尤其是脖頸間,涼颼颼的,她本能地抬手捂住了脖子。

  瘀傷已經差不多好了,尋不到之前青青紫紫的慘烈樣子,但謝箏記得很清楚,記得被勒住時的感覺,記得陸毓衍提醒她汗水會影響傷口,也記得陸毓衍問蘇潤卿拿了那盒藥膏。

  不領情的人……

  不領情的不就是她嗎……

  湖水漣漪陣陣,映在其中的月光也微微晃著,不遠處,映著兩人不久前身處的小廳堂。

  謝箏輕輕咬住了下唇,之前想說卻被打斷的話又一次翻湧起來,深吸了一口氣,她逼著自己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皎潔月色中,桃花眼裡浮著一層很淺很淺的亮光,像是蘊了一汪水。

  幾乎是本能的,謝箏的視線游離開了︰「我……」

  聲音剛出口,溫熱的掌心覆在了她的額頭上,動作很輕,就這麼貼著,沒有用一點兒力氣。

  謝箏的身子一僵,抬起眼簾,半仰著頭看向突然靠近了的陸毓衍。

  陸毓衍沒有看謝箏,眼神越過她,不知最後落在何處︰「不用硬逼自己,什麼時候理順了,想說了,再說給我聽吧。」

  謝箏呼吸一窒。

  她死死盯著陸毓衍的眼楮,她能看到其中映著的她的身影,而再往深處去,是深邃漆黑、連月色都吞沒了的眼底,她分辨不出他任何的情緒,只是那句話給他整個人添了幾分溫和,柔得仿若是落在他身上的月光。

  鼻息間,再沒有絲毫血腥氣,取而代之的是陸毓衍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和叫冷風吹得幾不可聞的酒味,謝箏不覺得難聞,反倒是隱隱有些心安。

  她在席面上也用了兩盞酒,酒氣似是在這一刻湧上,直衝眼周,燙得她澀澀想哭。

  陸毓衍分明很想知道,卻還是止住了她的話,是看出了她內心裡的那一份彷徨和逃避吧……

  謝箏深吸了一口氣,收在袖中的手指捏緊了,試著讓自己的語調輕鬆一些︰「好……」

  唇角微微一動,陸毓衍似乎是笑了,掌心在謝箏額頭上輕輕蹭了蹭,才又緩緩收回去。

  兩人都沒有再說什麼,沿著園子小道慢慢走回了廳堂。

  陸毓衍走了進去,撩開紗幔臨水而坐,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記得讓人送碗醒酒湯來。」

  謝箏失笑,應了一聲,駐足片刻後,轉身往安語軒去。

  蕭嫻還未回來,不當值的丫鬟婆子們都回家裡用團圓飯去了,小廚房裡備著些點心與醒酒湯,留了個小丫鬟看火。

  謝箏進去,盛了碗醒酒湯,又取了幾樣點心,裝進食盒裡,提著去了廳堂。

  陸毓衍坐在那兒,聽見響動,轉過頭來看著她。

  隔著紗幔,謝箏把東西放下,又起身退了出去。

  兩人默契似的,誰也沒有說一個字,只有夜風拂過樹葉與夏蟲最後的鳴叫聲隔著半片湖水傳來。

  蕭嫻回到屋裡的時候,就見謝箏坐在桌邊,手掌撐著額頭出神。

  「水榭那裡也沒出什麼事兒呀,」蕭嫻湊過去,伸手在謝箏眼前揮了揮,「怎麼失魂落魄的?」

  謝箏抬眸看著蕭嫻,片刻才算是徹底醒過神,忙站起身來,道︰「姑娘回來了,奴婢去廚房取醒酒湯來。」

  「許媽媽去取了,」蕭嫻攔住了她,關切道,「是不是想家裡了?今兒個中秋呢。」

  謝箏抿唇,訕訕笑了笑。

  她當然是想謝慕錦和顧氏的,想之前的每一個中秋,想去年此刻顧氏說過的那些話,但她也已經接受了自己家破人亡的事實,不至於為那些情緒感傷到無以言語。

  更讓她糾結的是陸毓衍的態度。

  身份、關係,都是心知肚明了的,唯一缺的就是她直言一句「我就是謝箏」而已,並不難表述,卻還是沒有說。

  陸毓衍的細心和遷就讓謝箏鬆了一口氣,可覆在額頭上的掌心的溫度卻留了下來,溫的,讓她失神,讓她滿腦子都是這磕磕踫踫的事兒。

  這是怕她「中秋佳節倍思親」吧?

  不能讓她不懷念父母,就再添些旁的事兒與她煩惱,免得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謝箏想,她總該領情才是,就算不是立刻,也不能一直拖著。

  「我和他說了會兒話,」謝箏低低開口,「蕭姐姐,你說得對,他其實都知道,我的確應該賭一把,信陸伯父,信他……」

  蕭嫻怔了怔。

  謝箏說的是「蕭姐姐」、「我」、「他」,而不是「姑娘」、「奴婢」、「衍二爺」,只聽這幾個詞的區別,蕭嫻就知道謝箏下了決心。

  伸手抱住了謝箏,蕭嫻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你想開了就好,想開了就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02:17 PM

第五十章 同窗

  中秋過後,劈哩啪啦落了大半日的秋雨。

  原本以為天氣會漸漸涼爽起來,哪知道秋老虎厲害,張牙舞爪的,竟是比月初時還熱了許多。

  秋闈要到月底放榜,參考的學子們則是徹底放鬆下來,三五成群約上好友,或是登高踏青,或是飲酒作詩。

  陸毓衍尋蘇潤卿,卻沒見到人,反倒是留影飛奔著過來。

  隨手擦了擦額上汗水,留影道︰「陸公子,我們爺這些日子沒少收帖子,他不耐煩去,又推拒不掉,硬著頭皮在應酬哩,這會兒人在清閒居裡。」

  陸毓衍挑眉,跟著留影到了清閒居,剛一邁進去,就聽見幾位讀書人高談闊論,一副指點江山模樣。

  蘇潤卿坐在其中,臉上雖然掛著笑,眼楮裡卻滿滿都是百無聊賴。

  留影過去知會了一聲,蘇潤卿一聽陸毓衍來了,幾乎是長長鬆了一口氣,與同桌的幾位打了聲招呼,起身告辭。

  「蘇兄這就走了?」剛剛還在慷慨激昂說著什麼的段立鈞轉過身來,面上透著幾分不滿。

  蘇潤卿原本就與這「草包」不對付,聞言道︰「毓衍有事兒尋我,就先走一步。」

  段立鈞偏頭睨了陸毓衍一眼︰「駙馬爺快到了,二位是五殿下跟前的紅人,就算不顧我們的同窗之誼,也要給駙馬爺一些顏面吧。」

  此話一出,自是有人附和,說眾人同是監生,師承一脈,如今桂榜未出,自當幫著提點參謀,分析同窗考場上的文章好壞,怎麼能人來了,茶都不飲一盞,轉身就走的。

  蘇潤卿摸了摸鼻尖。

  他雖掛著監生名號,但自幼跟著李昀念書,講課的是幾位太傅、太師,並非是國子監出身,蘇太傅倒是給監生們講過幾次課,從這裡攀關係,勉強算得上「師承一脈」。

  至於陸毓衍,他與蕭臨一同長大,幼年由傅老太太的長兄傅維啟蒙,傅維當年曾為天子講書,是真真正正的帝師,兩人跟隨老先生多年,直到老人因著身體緣由,不能仔細教導了,回舊都養老之前,把他們一道扔進了國子監。

  陸毓衍其實也跟蘇潤卿一樣,掛個名號而已。

  國子監上上下下,哪個敢大言不慚?他們一個個在面對傅維老先生時,都要躬身喚老師的。

  若說師承一脈,眼前的這些監生,倒是生生比蕭臨和陸毓衍小了一輩還不止了。

  「飲茶?我都飲了一壺了。」蘇潤卿搖了搖頭,「毓衍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就不耽擱正事兒了。」

  嘴裡一面說,蘇潤卿一面往外頭走,說句實在話,監生之中,與他交好的就這麼一兩人,今兒個是段立鈞做東,若不是看在駙馬爺的面上,他根本就不願意來,這會兒找到個脫身之法,恨不能立刻就走了。

  「說起來,蘇兄、陸兄,你們兩人何時下場比試?三年一屆,再拖下去,何時才參加春闈,何時金鑾殿上面聖呀?」段立鈞舉起茶盞,對兩人做了個踫杯的動作,笑著一飲而盡。

  「立鈞兄此言差矣!」一位青衣監生哈哈大笑,「你是未婚妻一心待嫁,要考取功名迎美嬌娘進門,蘇兄和陸兄又不急著成家立業,怎麼會急切呢?」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幸事!」段立鈞的目光落在陸毓衍腰間的紅玉上,笑道,「只不過啊,人生跌宕,陸兄,你說呢?」

  陸毓衍立在門邊,桃花眼底沒有笑意,唇角微揚,帶了幾分嘲弄,聲音冷冰冰的︰「想面見聖上?我與潤卿的倒是不必等到殿試之時。不過段兄有句話說得在理,人生跌宕,不是下場比試了就能金榜題名,來年開春能不能參考,先等秋闈放榜吧。」

  話一說完,陸毓衍也不管裡頭什麼動靜,轉身往清閒居外頭走。

  「這話說的!」段立鈞的臉拉得老長。

  青衣監生趕忙道︰「立鈞兄,他那是媳婦跟了別人,胡亂撒氣呢。」

  蘇潤卿忍住了掀桌子的沖動,快步跟上了陸毓衍。

  一眼看去,陸毓衍倒是沒多少氣憤神色,蘇潤卿放心了些,道︰「我早不耐煩聽他們說話了,虧得是你來了,救我於水火。」

  陸毓衍斜斜睨了他一眼︰「不僅讓你下了台階,還要擋箭。」

  蘇潤卿乾巴巴笑了兩聲︰「那幾人一個鼻孔出氣……」

  監生之中,原本就有比較,段立鈞祖父的官職在蘇家、陸家跟前又生生矮了一頭,心裡不服氣也是尋常。

  再著,段立鈞走的是林駙馬的關係,蘇潤卿和陸毓衍卻與李昀一路,越發顯出高低來。

  「沒有真才實學,偏偏愛弄些旁門左道,」蘇潤卿撇嘴,「我坐的那位置,正好瞧見白牆上掛著的他的那首詩,也不知道是誰人代筆的。」

  陸毓衍道︰「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他們的品行做派,何必計較。」

  蘇潤卿聽他話語之中當真沒有多少惱意,不禁好奇起來,猶豫著試探道︰「他們拿謝家說事,你不放在心上?」

  腳步微微一頓,指尖輕輕彈了下紅玉,陸毓衍挑眉,道︰「我未婚妻是什麼樣的人,我岳家又是什麼樣的人家,還要讓他們來告訴我?」

  蘇潤卿怔了怔,半晌暗暗嘀咕道︰「這不是都定案了嘛!」

  陸毓衍聽見了,卻沒再反駁,只是道︰「順天府有事尋,別耽擱了,趕緊過去吧。」

  一聽是正經事兒,蘇潤卿就把旁的都拋到了腦後,催著留影牽了馬兒來,一道往順天府去。

  剛過未正,風勢漸漸大了起來,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看這天色像是要落雨,楊府尹見事情都清楚了,便催著兩人趕緊回府去,免得壓了雨。

  可這雨直到二更過半,才傾盆而下。

  雨勢時大時小,卻是沒有停下。

  更夫打著傘穿街走巷,遠遠的,瞧見前頭河邊倒著個人影,更夫見怪不怪,撇了撇嘴。

  離這兒不遠就是煙花巷子,時常有人吃多了酒,醉倒在路邊,只是這一位有些倒楣,正好是個下雨天,白白做了一回落湯雞。

  更夫慢悠悠走上前,見那人臉朝下趴在地上,活脫脫一副醉漢模樣,身上料子看著倒是不錯,心中不由升騰起一絲歪念。

  他剛想上前摸一摸那人錢袋,突然腳步就頓住了。

  那人身下有一灘水,剛剛離了幾步,他只當是雨水痕跡,這會兒一看,那顏色泛著紅光。

  哪裡是水,分明是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1:19 PM

第五十一章 兇案

  手中的銅鑼咣的一聲砸落在地上,水花四濺。

  更夫哆哆嗦嗦湊上前去,想試一試鼻息,那人的臉埋在地上,他摸不著,只好退一步求其次,摸了摸那人的脖子。

  也不知道是更夫慌得厲害,還是那人在雨水裡淋得久了,更夫弄不明白有沒有摸到脈搏,也分不清那人皮膚是冷是熱,只覺得一股涼氣順著指腹逆流而上,激得他渾身一個冷顫。

  越想越覺得怕,他顧不上旁的了,一把丟開了破舊的油紙傘,邁著大步子跑到順天府衙門外頭,拿起棒子對著大鼓咚咚咚砸下去。

  五更天,正是一夜裡睡得最沉的時候,楊府尹被前頭的擂鼓聲給吵醒了。

  他不敢耽擱事兒,催著人去前頭問,自個兒披了衣服梳洗。

  剛走出屋子,去問話的婆子領了個衙役過來。

  「老爺,是個更夫敲的鼓,說是青石胡同盡頭,就河邊的位置倒了一個人,地上有被雨水沖開的血,估摸著是死了,他不敢亂搬動,趕緊來報案了。」衙役道。

  一聽說死了人,楊府尹暗暗罵了一聲晦氣,羅婦人的案子才過去,他剛剛睡了兩天好覺,怎麼就又出人命了。

  罵歸罵,事情還是要做的。

  總歸已經起身了,楊府尹親自帶了人手去現場查看,就盼著上頭看在他親力親為、勤勤懇懇的份上,不說褒獎幾句,好歹別為了這些整日裡你死我活的刁民再罵他一通了。

  雨勢越發大了,就算披著簑衣,雨水都直往脖頸裡鑽。

  更夫引路到了河邊,指著地上的人影道︰「老爺,就是他,留了這麼多血,一動不動的,小民看他肯定是活不了了。」

  楊府尹瞇著眼楮看了兩眼,催著仵作一道上前。

  仵作也是從被窩裡爬出來了,叫夜風一吹,也沒清醒過來,上前一摸,轉頭與楊府尹道︰「死了,都發硬了。」

  楊府尹皺著眉頭,道︰「趕緊翻過來,看看這倒楣蛋子是誰。」

  仵作應了一聲,手上使勁,將人翻過來,撥開濕噠噠蓋在臉上的長髮,盯著那人看了兩眼,嘀咕道︰「怎麼瞧著有點兒眼熟?」

  幾個衙役也湊了過來,古阮眼尖,驚道︰「這、這不是段公子嗎?」

  「段公子?」楊府尹一怔,「哪個段公子?」

  古阮道︰「還有哪個?前幾天才出了考場的段監生,太常寺卿段大人的孫兒段立鈞。」

  「哎呦,還真是這一位!」仵作一拍大腿,瞌睡完全醒了。

  楊府尹一聽太常寺卿的名號,只覺得劈哩啪啦的雷聲劈到了他的腦門上。

  完了!

  好端端死了個這一屆秋闈的考生,偏偏還是個三品官員的孫兒。

  楊府尹雙手按著發脹的腦袋,嘆道︰「不破案,睡不踏實了。行了行了,該查的查,該辦的辦,先去段家報個信。」

  雨漸漸停了,天色亮了些,京城慢慢甦醒,半夜河邊死了個監生的消息也傳開了。

  辰初,陸毓衍和松煙剛走出陸家大門,就見兩個衙役急匆匆過來。

  之前辦羅婦人的案子,陸毓衍與這幫衙役也算相熟,道︰「大清早就這麼著急?」

  其中一人是古阮,他憨憨笑了笑,道︰「陸公子,昨兒個半夜,段立鈞段公子被人捅了刀子,死在青石胡同的河邊,聽說公子昨日見過他,甚至……」

  古阮耿直,對陸毓衍亦是信任,後頭的話就堵在嗓子眼裡說不出來了。

  陸毓衍皺眉道︰「段兄死了?」

  古阮點頭。

  「有人說我昨日與他說道過幾句?」陸毓衍明白過來,道,「既如此,我就去衙門一趟。」

  昨日清閒居裡,段立鈞和陸毓衍在言語之中鬧得有些不愉快,這是眾多同窗們都聽見看見的,尤其是段立鈞嘴巴不老實,拿陸毓衍那與人殉情的未婚妻說項,換作是誰,都落不下這個面子。

  順天府裡依著規矩,少不得要請陸毓衍去問一問話,但也就是個流程罷了。

  要說陸毓衍就為了幾句話的事兒,對段立鈞捅了刀子,別說楊府尹,順天府外那兩隻石頭獅子都不信。

  衙役之中,甚至有人暗悄悄交流,陸毓衍若有心要段立鈞的命,肯定做得乾乾淨淨,怎麼可能捅一刀子就把人扔在河邊?

  陸毓衍進了衙門大堂。

  楊府尹沒有坐在大案後頭,另備了幾把太師椅,與段立鈞的父親、叔伯們一道坐著,幾人面色沉沉,心事沉重。

  「賢侄來了?」楊府尹一見陸毓衍,趕忙起身過來,指著那幾人,壓著聲兒道,「與你引見引見?」

  陸毓衍頷首。

  段立鈞的父親是段大人的嫡次子,雖然內心悲痛萬分,但表面上還是強忍著,看了陸毓衍一眼,重重咳嗽一聲,也是打過招呼了。

  與他相比,段立鈞的伯父更沉穩一些,上上下下打量了陸毓衍,嘆聲道︰「立鈞講話不中聽,出了這種事,我們做長輩的,也不是不講道理的,昨兒個的狀況,還請賢侄仔細跟我們說說。」

  這番話講得極其克制,仿若段立鈞只是挨了旁人一拳,還不是被害了性命一般。

  楊府尹看在眼裡,心裡也透亮。

  畢竟只是幾句言語交鋒,陸毓衍和蘇潤卿很快就離開了,沒有證據能證明,大半夜裡的兇案是陸毓衍所為。

  陸毓衍是世家出身,父親又是都察院的都御史,生生壓了段家一頭,沒憑沒據,段家想要張口就尋陸毓衍麻煩,那是自討苦吃。

  這會兒冷靜處置了,真是陸毓衍行兇,將來怎麼發作都行,若不是陸毓衍,段大人在各處衙門裡,在面對陸培元的時候,也都能交代得過去。

  陸毓衍對段家人拱手行了一禮,原原本本說了昨日經過。

  「落雨前已經回府了?」

  「是,」陸毓衍答了,轉頭問楊府尹,「我來時聽說,段兄是四更天被發現的?他出事時,身邊就沒跟著人?」

  楊府尹道︰「那小廝自個兒都吃醉了。昨夜,段立鈞是和幾個同窗在酒肆雅間吃酒,幾個小廝自成一桌,落雨前,同窗陸陸續續都散了,段立鈞那小廝已經喝趴下了,掌櫃的說他交了銀子把人留在酒肆裡,自個兒孤身出的店門,那個時候剛剛二更,還沒開始下雨。昨夜吃酒的那幾個,我也去讓人去請了,估摸著快到了。」

  仵作查驗完了,過來稟道︰「應當是子初遇害的,一刀捅進胸口斃命,他的指甲縫裡有些皮肉,應當是與兇手糾纏時抓傷了對方所留。」

  段家人的目光在陸毓衍和松煙的臉、手、脖子上轉了一圈,乾乾淨淨,沒有半點傷痕,彼此交換了個眼神,長長嘆了一口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8 11:35 PM

第五十二章 傳言

  蕭嫻梳洗完,謝箏端著銅盆出去倒水。

  淺朱從大廚房回來,裙擺鞋尖濕噠噠的,看起來很是狼狽。

  「阿黛,你先進去擺桌吧,我回屋裡換一身,」淺朱把食盒遞給謝箏,瞅著鞋尖上那朵濕了的蘭花,嫌棄地撇了撇嘴,「昨夜的雨太大了,我們院子還好,大廚房那兒都積了水,可難走了。」

  謝箏頷首,道︰「趕緊去吧,小心腳趾都泡白了。」

  淺朱轉身往廂房去,走了兩步,突得又停下來,挨近謝箏身邊,左右張望兩眼。

  謝箏叫她這一番動作弄得莫名其妙,剛想問一問,就見淺朱湊到她耳邊,壓著聲兒道︰「我聽採買上的媽媽們說的,衍二爺清早就去順天衙門了。」

  雖說淺朱曉得她的真實身份,但猛得來這麼一句,謝箏還是心跳快了一拍。

  「許是為了之前的案子吧。」謝箏隨口應道。

  淺朱搖了搖頭︰「好像不是,似乎是半夜裡有人被害了,衍二爺認得那個人,就被衙門裡叫去了。具體的事兒,媽媽們也沒說明白。」

  「熟人遇害,被叫去問話也是章程,總不至於誤會他謀人性命,」謝箏道,「你趕緊去換衣裳吧,我先進去了。」

  淺朱聽著有理,點了點頭,匆匆忙忙去了。

  謝箏進了東次間,打開食盒蓋子擺桌。

  自從中秋那夜之後,她就沒有再見過陸毓衍了。

  陸毓衍說不逼她,但謝箏還是逼了自己一把,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等合適的時候把鎮江所有的事情都告訴陸毓衍。

  至少是在陸培元回京之前,先與陸毓衍說說明白。

  蕭嫻從內室裡出來,見謝箏擺桌都擺得心不在焉,笑著問她︰「想什麼呢?」

  謝箏回過神來,屋裡只許嬤嬤一人,她也就沒避諱,道︰「淺朱剛跟奴婢說,外頭傳言衍二爺大清早就去順天衙門了,似乎是他的熟人遇害了。」

  只聽前半句,蕭嫻正彎著眼楮笑,想打趣一句「果真是與表兄有關」,後半句冒出來,她的笑容頓了頓,添了幾分困惑︰「他如今倒是和衙門有緣了,就跟在裡頭掛了職似的,整日裡過去點卯。

  你也別擔心,左不過是問幾句話,最多再讓他查案子,讓許媽媽去和哥哥說一聲,有了消息就趕緊給傳回來。」

  謝箏抿唇,想說自個兒沒擔心,話還沒來得及出口,許嬤嬤已經轉身去了,她只好把話都咽下去。

  沒讓旁人進來伺候,蕭嫻也不與謝箏講究,拉著她一道坐下用飯。

  剛咬了半塊米糕,遠遠的傳來驚雷聲,謝箏看了眼不算透亮的天色,道︰「估摸著今日還要落雨。」

  蕭嫻笑了起來︰「一場秋雨一場寒,我恨不得趕緊涼快些,秋老虎厲害,我都快悶出病來了。」

  等吃完撤桌時,雨水已經落下來了。

  不比昨夜風大雨急,只滴滴答答的。

  許嬤嬤去前頭走了一趟,回來時亦是狼狽,連聲抱怨雨天難行。

  中午時,蕭臨那兒還沒有消息傳回來,門房上卻來傳了話,說是松煙在外頭等著阿黛姑娘。

  蕭嫻聽了,瞪了謝箏兩眼,嘆道︰「三天兩頭的,我都不知道該生氣質疑,還是該習以為常了。」

  謝箏亦是一頭霧水,這個時候,松煙、或者說陸毓衍到底為何要尋她。

  陸毓衍的同窗遇害,她難道還能幫得上忙不成?

  心裡嘀咕歸嘀咕,見蕭嫻揮著手催她趕緊去,謝箏便撐著傘去了。

  出了安語軒,穿堂果真跟淺朱和許嬤嬤說的那般,積了不少水了,饒是謝箏再小心翼翼,走到角門處時,鞋尖也有點濕了。

  松煙見她出來,指了指邊上的小轎,道︰「姑娘先上轎吧,免得再沾了雨水,我們一路走一路說。」

  轎子抬起,謝箏撩開簾子,疑惑道︰「我早上聽說衍二爺的一個熟人遇害了,二爺還去了衙門裡。」

  「哎,哪裡算什麼熟人,爺與他合不來,」松煙哼了一聲,道,「就是那個段立鈞,前回在茶館裡提起來過與駙馬爺交好的那一位,不曉得姑娘還記得不記得。」

  謝箏記性本就不錯,當時提起來的時候,正好又說到了清閒居,因著謝慕錦的關係,那番對話她是認真聽了的,後來她又問過松煙林駙馬與段立鈞的交情,這回一提,謝箏便對上號了。

  「太常寺卿的孫兒?」

  「就是他,昨夜被人在河邊捅死了,」松煙接著道,「昨日傍晚,我們爺去尋蘇公子時,與那段公子有幾句言語上的不愉快,早上剛出門,衙役就來問了。要不是我們爺平日裡行得正、站得直,楊府尹又知道他的為人,說不定就要被當兇手問話了。」

  謝箏驚訝,她早上還跟淺朱說「總不至於被人誤會他謀人性命」,原來還真的差點就被誤會了……

  「如何鬧得不愉快了?」謝箏問,話音一落,她就見松煙的肩膀垂了下來,一臉的無奈。

  「為了、為了我們那個還沒過門的奶奶唄,」松煙嘆了一口氣,「你知道謝姑娘吧,與你們姑娘是手帕交,鎮江的事兒傳回來,背後不曉得多少人笑話爺呢,還有像段公子那樣當面就諷刺的。」

  撩著簾子的手不禁顫了顫,謝箏只覺得呼吸都艱澀了些。

  她猜到陸毓衍會因為謝家的事情被人指點笑話,所以當初在蕭嫻跟前,才會有「恨不得掐死她」的斷言,但親耳聽松煙提起,心中的不安和慚愧遠遠超出了謝箏之前的想像。

  不僅僅是在背後,甚至是當面被出身、才學遠不及他的同窗諷刺……

  垂在身側的那隻手不由地捏緊了,謝箏穩住語調,問道︰「我看衍二爺一直都掛著紅玉,謝家出事之後,他沒怪過嗎?」

  「一天都沒摘下來過!」松煙想到陸毓衍這一個月間受的非議,想抱怨謝箏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爺不讓說謝姑娘不好,剛得了信就讓竹霧去鎮江打聽了,就你跟許媽媽去善堂問消息那天,竹霧才回京來,前腳剛進城回了話,後腳又被爺趕到舊都去了。

  我聽爺那個意思,是不信謝姑娘能看上個書生。

  不過啊,看得上看不上又怎麼樣?

  謝大人夫婦和謝姑娘都不在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9 10:35 PM

第五十三章 方便

  松煙說的話反復在耳邊盤旋,就像是一隻勺子,一下又一下挖在了謝箏的心口上,手掌心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她都不知道。

  慢慢的,松煙的聲音也都聽不清了,視線隱約有些模糊,腦海裡只剩下那句「一天都沒摘下來過」。

  撩著簾子的手頹然落下,眼淚滴答,砸在了腿上。

  雨天難行,轎子比平時顛簸,謝箏坐在其中,亦是搖搖晃晃的,像是她的心,又像是那塊「沒摘下來過」的紅玉。

  轎子停在了順天府外頭。

  落地一顫,謝箏此刻才回過神來,好在她此前一直低著頭,眼淚是直直落下去的,並沒有在臉頰上留下痕跡,她拿帕子按了按雙眼,在簾門掀開來之前,收拾好了情緒。

  謝箏跟著松煙往裡頭走,嘴上問道︰「既然衙門裡知道衍二爺清白,不是兇徒,那衍二爺讓我來做什麼?」

  松煙腳步未停,道︰「這不是有些事情,我們爺們不方便嘛。阿黛姑娘你做事仔細,之前也跟衙門打過交道,爺這兒要個幫手,自然就找了你。」

  謝箏挑眉。

  衙門做事,還講究男女方便不方便?問話抓人的衙役裡,有哪個是女的了?

  再說了,陸毓衍就是來回個話,又不是順天府裡當差的,怎麼又牽扯進去了?

  謝箏一肚子疑惑,走到後院時,抬眸就瞧見了與楊府尹說話的陸毓衍。

  畢竟是雨天,陸毓衍的衣擺也沾了些水,不似平日一般整齊,只是他身姿修長,往柱子邊一站,只覺得挺立如松,沒有狼狽之感。

  見陸毓衍轉眸望過來,四目相對,謝箏下意識想避開,猛得想到自個兒的決心,想到松煙剛剛的那番話,她咬著牙忍住,走上前問了安。

  楊府尹掃了謝箏一眼,繼續與陸毓衍說著案子︰「賢侄,兇手已經抓回來,他有殺段立鈞的理由,他手背上也有傷口,這案子也算是清清楚楚的了。

  不是我心急火燎要結案,而是事關考生,不能拖沓。

  你聽我一句勸,你都已經把自己摘乾淨了,就別摻合進去了。」

  陸毓衍斂眉,沉聲道︰「我知道您是替我著想,從眼下的證據看,楚昱杰脫不了干系,可他只承認與段立鈞起了衝突,不承認殺人,楊大人,案子才發生幾個時辰,還是慎重些為好。」

  楊府尹與陸培元交好,陸毓衍又在羅婦人的案子裡替他出力解難,見陸毓衍不認同他的想法,楊府尹也沒有生氣。

  搓了搓手,他見四周也沒外人,便壓低了聲音︰「我也想慎重,段立鈞不僅是考生,他還是太常寺卿的親孫兒,我要是斷錯了案,段大人就能罵得我官位不穩。

  不過,賢侄說得也在理,這才幾個時辰,我就算關著那楚昱杰,再查上三五天,應當也不妨事。

  你放心,我會讓底下人查仔細了。」

  陸毓衍眉宇漸舒︰「並非我一定要摻合,而是五殿下那裡……」

  楊府尹聞言一怔。

  前回是聖上震怒,讓李昀督著三個衙門辦事,前陣子案子解決了,李昀一個皇子,沒有聖命,是管不到順天府的頭上的。

  可楊府尹通透,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細細一品,就品出些味道來了。

  這案子是燙手山芋,段立鈞和被抓的楚昱杰,兩人都是考生,都是監生,事關科舉,這案子不決斷,連桂榜都不知道要怎麼下了。

  聖上跟前是斷斷不能有半點隱瞞的,李昀若想在御前再獲一功,主動請命監察此案,這事兒最後還真就是落到陸毓衍頭上了。

  楊府尹與李昀打的交道不多,說不上李昀的性子,但推己及人,當官的各個想往上頭爬,當皇子的難道會喜歡做個閒散皇親?

  藉著剛剛才監察甚至親自帶人一身泥濘抓回羅婦人的東風,李昀去御書房裡討監權,那是一點也不突兀的。

  「還是你考慮得周全,」楊府尹連連點頭,「難怪要叫阿黛來了,你的身份與衙役不同,有些事還真就是她們姑娘方便。」

  陸毓衍抿唇頷首。

  楊府尹還有其他公務,只說衙門上下陸毓衍都熟悉,叫他自便就好,就先行了。

  謝箏等他走遠,這才抬起頭看著陸毓衍,道︰「什麼叫做我們姑娘方便?」

  陸毓衍漫不經心解釋︰「被抓的楚昱杰有一個胞妹,兄長進了牢房,她孤身一人,我和松煙去問話打聽都不合適。我並非差人,男女有別,還是要講究的。」

  這番話聽到後頭,謝箏只覺得耳根子都燒得慌了。

  陸毓衍說得句句在理,況且,姑娘之間說話的確會親切方便些,就好似歲兒,能與她說許多情況,但對著陸毓衍、蘇潤卿亦或是衙役,就慌亂得不知道怎麼說話了,只不過,陸毓衍後半句的表述,實在是耳熟得叫她心慌。

  那些理由,不正是中秋那夜,她在廳堂裡與他說過的話嗎?

  她說男女有別,他說他們之間不用講究那些……

  隔了幾日,就讓陸毓衍原原本本還了回來……

  謝箏咬著下唇,暗悄悄地瞪了陸毓衍一眼,心裡點了那麼一團氣憤的火焰,來路上那些知道要開口卻不知何時合適而產生的躊躇倒是一下子都散了。

  鳳眼凌厲,瞪人時除了惱意,眼角還添了幾分嬌俏,極為生動。

  陸毓衍看在眼中,眉梢一揚,一邊示意謝箏跟上他的腳步,一邊說起了案子的狀況。

  昨夜與段立鈞一道吃酒的同窗在早些時候都被請到了大堂上,述說昨日經過。

  段立鈞這人才學雖普通,但與林駙馬交好,平素在一眾監生裡,都是受奉承的存在,與他往來的同窗之中,若說有哪個要下手殺他,眾人都想不出來。

  近日與他不睦的,只有陸毓衍一人,但眾人都不是傻子,就昨日清閒居裡那幾句話,只有生性衝動之人才會擱在心上,而性格清冷的陸毓衍是不會放在眼裡的。

  直到一位考生猶豫著說出了一個名字。

  他說的是楚昱杰。
  
  留在清閒居白牆上的那首詩,根本不是段立鈞作的,而是楚昱杰。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9 10:39 PM

第五十四章 問話

  國子監裡的監生也各有不同,分為舉監、貢監、蔭監、例監四種,彼此出身經歷差異,使得他們多與同類人往來。

  段立鈞是靠著父祖的蔭澤而入學的蔭監,楚昱杰是府州縣中選上來的貢監。

  聖上看重科舉選拔,對國子監的教育素來也抓得緊,這幾十年間,地方送上來的貢監幾乎都是有真才實學,而非靠人情、銀子通路的。

  楚昱杰是貢監裡的佼佼者。

  父母早亡,與胞妹相依為命,由嬸娘撫養長大,被選入國子監時嬸娘病故了,楚昱杰就帶著妹妹楚昱緲來到京城生活。

  貧苦出身的楚昱杰與段立鈞並無交情,或者說,楚昱杰看不上學業不精只知對林駙馬奉承討好的段立鈞,段立鈞也看不上身無幾兩銀子、說話帶著鄉村口音的楚昱杰。

  「既然彼此看不上,段立鈞怎麼會有楚昱杰的詩作?」謝箏疑惑道。

  「這就要問問楚昱杰了。」陸毓衍聲音沉沉。

  聞言,謝箏越發覺得奇怪,皺眉道︰「不是把人帶回來了嗎?這麼要緊的事兒都沒有問?」

  陸毓衍腳步微微一頓,嘆道︰「段立鈞死前與兇手扭打,用指甲在對方身上留下了傷口,楚昱杰被帶回來,手背上正好有新傷,楊大人還沒問幾句,段家人就坐不住了,鬧得厲害。」

  想到當時場面,陸毓衍抿緊了唇。

  好端端死了兒子,段立鈞的父親情緒激動亦是人之常情,段家人會對陸毓衍克制脾氣,卻不會對沒有出身背景的楚昱杰留情面,況且楚昱杰的手背上正好有傷口。

  若不是衙役們拉著,段家人能把楚昱杰打成重傷。

  楊府尹一看這個狀況,實在是沒法好好審問,就讓人先把楚昱杰關起來,又好說歹說勸走了段家人。

  「楚昱杰被帶下去的時候,只承認與段立鈞起了衝突,手背的確是段立鈞抓傷的,卻不承認殺人。」陸毓衍引著謝箏到了大牢外頭,偏過頭問她,「裡頭陰冷,味道也大,你若不想進去,就現在外頭等我。」

  謝箏搖了搖頭,先陸毓衍一步走了進去。

  順天府的大牢還算收拾得整潔的,但也就是矮個裡頭拔高個,相較於其他府州縣的大牢而言罷了。

  全年不見天日,囚犯的吃喝拉撒都在裡頭,一走進去,臭味霉味撲面而來。

  謝箏皺了皺眉,卻沒有退縮,心中更是湧著一股自嘲,她在進京路上與乞兒一般的時候,也沒比這些囚犯好多少。

  衙役在前頭引路,陸毓衍不緊不慢跟在謝箏後頭,垂眸看她,道︰「受不住了就先出去,不用勉強。」

  聲音低低的,就在耳畔盤旋一般,除了謝箏並無他人能聽見,語調溫和極了,謝箏曉得他是關心她,應了一聲「好」。

  楚昱杰頹然坐在牢房裡,面無表情。

  陸毓衍出聲喚了他幾聲,他才慢慢回過神來,轉頭望著來人。

  渙散的目光漸漸凝聚,楚昱杰激動起來,道︰「陸公子,你信我,我沒有殺他,我真的沒有殺他!」

  陸毓衍沒有說信也沒有說不信,沉沉看著楚昱杰,道︰「你細細告訴我昨日經過,你的詩作為何會在段立鈞手中?」

  楚昱杰垂著肩膀,心煩意亂地在牢房裡轉了幾圈,似是在整理思緒。

  他的長髮亂糟糟的,臉上發青,應當是叫段家人揍了一拳,身上的外衣換成了囚衣,腳上的木屐滿是泥濘,顯得他愈發狼狽。

  謝箏掃了一眼,又去看他的手背,上頭有明顯的新傷口,長長四道,看得出是指甲抓傷。

  衙門裡斷案,這樣的傷口可算是實證了。

  楚昱杰深吸了一口氣,道︰「真的不是我。

  那首詩是我春天即興而寫,前陣子我一心準備秋闈,根本不曉得清閒居牆上掛了段立鈞的詩,直到前幾日出了考場,我才聽說了。

  段立鈞的詩詞造詣,不用我說,陸公子也清楚,我好奇他如何能打動清閒居的東家,就跑去看了。

  一看才曉得,那是我寫的。

  那詩作連博士們都沒有看過,我想自認倒楣算了,人家是三品大員的孫兒,我就是個窮監生,只憑我一張嘴,又怎能勝得過他?

  想是這麼想的,但還是心裡煩悶,就去吃了些酒,哪知回家路上正好遇見他,我也是酒氣上頭,衝過去質問他如何拿到我的詩。

  段立鈞當然不承認,我氣不過跟他打起來,手背上的傷就是那時候被他抓的。

  我跟他誰也沒能打倒誰,我吃多了酒,他也是半醉,打了一陣就不打了。

  我回家睡了一覺,哪裡想到,天一亮睜開眼楮,段立鈞死了,衙役把我抓來了。」

  陸毓衍又問︰「你與他爭執時是什麼時候?是在青石胡同的河邊?」

  「就在那兒,」楚昱杰苦笑,「吃了酒,不曉得時辰。」

  「落雨了嗎?」陸毓衍道。

  楚昱杰一怔,搖頭道︰「沒落雨,我到家的時候都還沒落雨。」

  昨夜是二更過半開始下雨的,酒肆掌櫃的說,段立鈞離開時剛剛二更,若楚昱杰沒有說謊,那段立鈞應當是剛從酒肆走到河邊時就遇見了他,兩人打了一架,而後楚昱杰獨身回家,而段立鈞一直在河邊徘徊,直到落雨後的子初遇害。

  這段時間裡,段立鈞是否還遇到過其他人?

  陸毓衍沉思,良久又問了一遍︰「你的詩到底是怎麼到了段立鈞手中?」

  楚昱杰的身子一僵,抱著腿坐下,腦門抵著膝蓋,悶聲道︰「我不知道……」

  謝箏與陸毓衍交換了一個眼神。

  她猜,楚昱杰沒有完全說實話,尤其是段立鈞拿到詩作的緣由,他應當是知情的,但他在隱瞞。

  陸毓衍也看出來了,所以才會多問一遍。

  事關人命案子,他又被抓緊大牢成了凶犯,楚昱杰若是無辜的,為何不肯吐露真言,早早洗刷罪名?

  他不僅是監生,更是考生,如此下去,不說此次秋闈,他以後都難以在國子監求學了。

  謝箏走出大牢,夾雜著細雨的清風拂面而來,一掃呼吸之間的濁氣。

  她深吸了幾口,只覺得頭腦都清明了許多︰「現在就去見楚公子的妹妹?」

  清淺笑容凝在桃花眼中,陸毓衍看著謝箏道︰「你倒是機靈。」

  謝箏睨了他一眼。

  讓她過來,不就是為了方便向姑娘家問話嘛。

  眼下牽扯在案子裡的姑娘,只有楚昱杰的妹妹一人。

  她這算哪門子的機靈?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19 10:49 PM

第五十五章 嚇唬

  走出順天府時,雨水漸漸止了,雖不用打傘,但街道潮濕,並不好走。

  石獅子旁,站了個頭髮花白的老人,見陸毓衍出來,老人急匆匆迎了上來。

  「鄭博士。」陸毓衍拱手行禮。

  鄭博士拍了拍陸毓衍的手,示意他往邊上幾步,低聲道︰「事情我都聽說了,楚昱杰是個好學生,功課出色,為人做事也踏實,按說做不出謀人性命的事情,你……」長長嘆了一口氣,鄭博士道,「若真是他,自當懲戒審斷,若不是他,你就幫幫他,別叫他頂了罪過。」

  陸毓衍頷首應下,望著鄭博士腳步沉沉離開的背影,許久沒有出聲。

  謝箏壓著聲兒與他道︰「看來楚公子很受鄭博士喜歡。」

  「真才實學又誠懇踏實的學生,做老師的都喜歡,」陸毓衍道,「難為鄭大人身體不適還趕來交代。」

  謝箏下意識回頭往府衙方向看去。

  這小一個月裡,謝箏不能說摸透了陸毓衍的性子,但大體上還是有些了解的。

  陸毓衍在私下裡從不避諱對旁人的好惡,他會贊同蘇潤卿說的段立鈞毫無才學,那他評價楚昱杰的這幾句也就是真心話。

  楚昱杰有才華,並非泛泛之輩。

  如此一來,倒也能理解鄭博士對楚昱杰的維護。

  鄭博士亦是外鄉出身,家境貧苦,靠著中榜入仕為官,又得岳家相助,對於同樣赴京求學的楚昱杰自然會看重一些,不願意他蒙受不白之冤。

  松煙叫了轎子來,三人往楚家兄妹的家裡去。

  楚家兄妹住在城南的紫雲胡同裡,名字聽著有幾分雅意,卻是京城裡相對破舊的一塊地方了。

  這一帶租住的幾乎都是外鄉來京求生活的人,小小的胡同裡,青石板地磚破碎,全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水坑泥坑。

  兩側堆了不少左右住家們雜七雜八的東西,轎子到了胡同口就不能往裡頭走了。

  下了轎子,謝箏跟著陸毓衍往胡同深處去。

  經過幾間開著門的院子,聽見裡頭有人談論著清晨時被帶走的楚監生的事兒,更有婦人喝斥孩子,說著要是不聽話也叫衙門裡把他抓回去關大牢。

  謝箏偏過頭往那小院裡看了一眼,被母親嚇唬了的孩子耷拉著腦袋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心猛然就是一沉。

  腦海裡閃過從前的畫面。

  那時謝慕錦剛到鎮江,她恰巧遇見了同知夫人訓斥兒子。

  「再淘氣,叫你爹把你交給新來的知府大人,把你拖到大牢裡關上幾天,你就知道老實了!」同知夫人把年幼的兒子唬得一愣一愣的,見謝箏捂著嘴一個勁兒地笑,她也繃不住了,跟著笑出了聲。

  顧氏尋來,哭笑不得,一面不輕不重在她屁股上拍打,一面道︰「你也是個不老實的!」

  謝箏邊笑邊躲︰「您唬不住我的,父親就是知府,他可捨不得把我關到大牢裡去。」

  顧氏捶了她兩下,母女兩人笑作一團。

  當日情景清晰一如昨日,謝箏吸了吸鼻尖,果真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連嚇唬孩子方式都是一樣的。

  啪嗒……

  鞋子濕透了。

  謝箏只顧著想旁的事情,沒留意地面,一腳踩在水坑裡,整個鞋面濕了不說,還沾了不少泥。

  陸毓衍頓了腳步,斂眉道︰「走神了?」

  謝箏捏了捏指尖,眼下並非是提及身份和過去的好時機,她含糊應了一聲,道︰「楚家就在前頭了吧?」

  見她轉了話題,陸毓衍心中了然,道︰「就前頭了。」

  陸毓衍繼續往前走,謝箏暗暗鬆了一口氣,顧不上腳上濕噠噠的不適感,加快了步子。

  楚家的大門緊緊關著。

  松煙去敲門了,謝箏四周張望了兩眼。

  胡同盡頭的這幾間就是個屋子,比前頭的院子還要簡陋很多。

  門緩緩開了,露出一張怯生生的小臉,皺著眉道︰「你們找誰?」

  「楚姑娘?」謝箏問道,見她點頭,才又道,「我們爺是楚公子的同窗,如今也在衙門裡跑腿,剛剛去看過楚公子了……」

  「哥哥他好不好?」楚昱緲拉開了大門,一把握住了謝箏的胳膊,「官差說哥哥殺了人,我不信的,不可能的!」

  楚昱緲今年十六了,身形嬌小的她看起來反倒是比謝箏還小些。

  柳眉杏眸櫻唇,透著幾分柔弱之感,模樣秀氣極了。

  謝箏扶住了楚昱緲︰「我們進去說?」

  楚昱緲一怔,看了看陸毓衍和松煙,又看向謝箏。

  謝箏從她的眼底讀到了防備,解釋道︰「就我進去。」

  楚昱緲咬著唇,慢慢點了點頭。

  等謝箏進來,楚昱緲就把門關上了,訕訕衝謝箏笑了笑︰「別介意。」

  謝箏並不介意,姑娘孤身在家,怎麼會輕易讓男子進屋?

  站在門口說上幾句,還要顧忌左鄰右舍的嘴,陸毓衍也是清楚這一點,才會讓謝箏過來的。

  屋子收拾得很乾淨,中屋裡就一張破舊桌子,兩張長凳,牆邊立著塊木板,邊上豎著捲起來的席子,西邊掛著塊洗得泛白的棉布,擋著通往內室的路。

  「家裡沒有茶的,」楚昱緲給謝箏端了碗水,「裡頭是我住的,哥哥住外頭這間,夜裡拿木板和長凳拼一拼就睡了,家裡就這麼大,住不開。」

  謝箏飲了一口,問道︰「楚公子昨夜是什麼時辰回來的?」

  楚昱緲見謝箏並不嫌棄,不由放鬆許多,說起昨夜事情。

  楚昱杰極少夜歸,就怕楚昱緲一人在家不安全,像昨夜那樣天黑透了才回家,是少之又少的。

  楚昱緲遲遲不見兄長歸家,正一肚子牽掛,楚昱杰就回來了。

  「手背上還有傷,我看到時嚇了一跳,問他是怎麼弄的,他說他跟段立鈞打了一架,」楚昱緲說到這兒眼楮一亮,「是了,我先找了藥給他處理傷口,而後想把他換下來的鞋子拿出去拍打拍打時,就落雨了。下雨時是什麼時辰?」

  「二更過半,」謝箏說完,看向門邊的鞋子,「是那雙?」

  楚昱緲點頭︰「對,那雙是為了讓哥哥去考場時體面些,我上個月新做的。我們這條胡同,下雨時一腳泥,不下雨時一腳灰,哥哥每天回來,我都要把鞋子拍一拍,畢竟是新鞋子呢……」

  「那你知道,楚公子為何要與段公子打架嗎?」謝箏問道。

  提及段立鈞,楚昱緲的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哼道︰「段立鈞就是個欺軟怕硬的惡霸!」

  「此話怎講?」謝箏追問。

  楚昱緲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垂著頭不說話了。

  謝箏見她不肯說,就另起一頭︰「說是為了一首詩,段公子盜了楚公子的一首詩作,留在了清閒居的白牆上,楚公子為此和段公子起了衝突,他說他也弄不清為何自己的詩會落在段公子手中。」

  「詩?」楚昱緲的眸子倏然一緊,臉色白了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0 10:53 PM

第五十六章 隱瞞

  謝箏沉沉望著楚昱緲,語調輕柔︰「是啊,一首詩。」

  她的語氣分明沒有半點強硬痕跡,甚至是放柔了許多,免得楚昱緲緊張,可一提起詩作,楚昱緲的櫻唇抿得緊緊的,目光游離。

  半晌,楚昱緲道︰「什麼樣的詩作?」

  謝箏沒有去清閒居裡看過,只聽松煙說過一句,便道︰「是首詠柳詩。」

  楚昱緲疊在膝上的雙手驟然收緊,捏著帕子,聲音微微顫著︰「是啊,哥哥很喜歡寫這些的,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被人盜竊……」

  謝箏幽幽嘆了一口氣,楚昱緲如此動搖,可見她說的並不是實話。

  思及牢中楚昱杰對這個問題的回避態度,謝箏心裡大致有了決斷。

  楚家兩兄妹都很清楚詩作落到段立鈞手中的緣由,只是他們都不肯說。

  「楚姑娘,」謝箏的手緩緩握住了了楚昱緲交疊的雙手,那雙手微涼,不住輕顫著,她勸解道,「楚公子手上有傷,他承認昨夜與段公子起過爭執,眼下的情況對他很不利,唯有早早尋出真兇才能還他清白,你隱瞞一些內情,對此無益。」

  「我……」楚昱緲的話堵在了嗓子眼裡,她咬著唇搖了搖頭,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我是真的不知道。人不是哥哥殺的,你們別冤枉他。」

  謝箏端起碗,把水一口一口飲盡。

  既然楚昱緲不肯說,她也無需再耽擱功夫,等尋到些蛛絲馬跡時,再來問話,遠比現在容易。

  就好似三娘的事兒,有了實證,梁夫人才願意開口。

  謝箏起身告辭,出門時又仔細看了那雙布鞋,針線縝密,鞋面上沾了些灰,使它看起來半新不舊的。

  楚昱緲關上了大門。

  陸毓衍就站在不遠處,松煙卻不見了身影。

  謝箏衝他搖了搖頭,並沒有在胡同裡說什麼,一前一後走到了大街上。

  陸毓衍引著謝箏入了一家茶樓,要了一間雅間,吩咐小二打一盆溫水來。

  謝箏疑惑地看了陸毓衍一眼,見他沒有解釋的意思,便把楚家裡頭的狀況與楚昱緲說的話仔細說了一遍。

  「她和楚公子一樣,都選擇了隱瞞。」謝箏皺著眉頭,又說起了那雙鞋子,「楚公子應當是在落雨前回家的。」

  楚家雖然不富裕,但裡裡外外都收拾得很整潔,看得出來,這兩兄妹都是愛乾淨的人。

  昨日是過了未正才起風的,在那之前,並沒有要落雨的跡象。

  胡同下雨後難行又泥濘,若楚昱杰是白日裡出門,他穿的應當是布鞋而非木屐,若他是過了未正出門的,他穿的便是木屐。

  以他們兄妹愛乾淨的性子,那雙沾了灰的新布鞋,早就已經拍打乾淨了。

  若他在落雨後歸家,鞋子就不止是沾了灰了。

  正如楚昱緲說的,她昨夜正要出門去拍打鞋子時落雨了,這才把布鞋放在了門邊,一早起來,衙門裡就來人了,以至於她壓根沒有心思再去顧及這些小事。

  謝箏說到一半,雅間的門被輕輕敲了敲。

  小二送了水進來,松煙後腳也到了,掏出一個布包交給陸毓衍,眼神卻不住往謝箏身上瞟。

  謝箏叫松煙看得莫名其妙的,剛想問兩句,松煙就催著小二出去,他自個兒也走出了雅間,順便帶上了門。

  「他瞧我做什麼?」謝箏憋不住,轉頭問陸毓衍。

  陸毓衍拍了拍桌上的布包,走到窗邊坐下︰「換上吧。」

  換上?

  謝箏不解,打開了布包,看著裡頭的東西,一下子就通透了。

  一雙足衣,一雙繡花鞋,都是簇新的。

  她在胡同裡踩進了泥水裡,足衣鞋子都濕透了,這是陸毓衍讓松煙去準備的,也難怪松煙不住瞅她。

  謝箏垂眸,低低道了聲謝,背對著陸毓衍在桌邊坐下,脫了鞋襪,她倒是沒說讓陸毓衍回避的話,便是她說了,誰知道陸毓衍會不會拿旁的話堵她。

  帕子浸了熱水,又絞乾。

  陸毓衍望著半啟著的窗,想琢磨案情,耳邊卻是清楚的水聲。

  他還是偏過頭看向謝箏。

  姑娘家背影縴細,他一眼就看見了那雙被遮掩著只露出了一小截的白玉足跟,連著細細的腳踝,似是他一掌就能握住。

  陸毓衍凝神看著,直到謝箏收拾妥當,穿上了鞋子,他才收回了目光。

  謝箏把換下來的鞋襪收好,這才起身開門讓松煙進來。

  松煙背身立在門邊,見門開了,他轉過身來朝謝箏笑了笑。

  笑容尷尬又透著幾分謹慎。

  謝箏沒法與松煙解釋,乾脆作罷,只說要緊事。

  「楚家兄妹都不肯說,但這事兒還有一點蹊蹺,」謝箏頓了頓,見陸毓衍示意她說下去,她道,「楚公子說,那首詩是一時興起所寫,就收在家裡,連博士們都沒有看過,誰都不曉得他才是寫詩的那個人。

  段公子李代桃僵,不會把內情到處張揚,同窗知道他的水平,能猜到詩作並非他所寫,但不至於曉得那詩出自楚公子。

  既如此,今日大堂上,是哪一位考生報出了楚公子的名字?」

  陸毓衍沉沉看著謝箏,桃花眼底猝然有了一絲笑意,越來越深,連唇角都微微上揚著,他漫不經心般點了點頭︰「說你機靈,還真是機靈。堂上指出原作實是楚昱杰的監生叫賈禎,是個例監,功課中規中矩,家產殷實,出手大方。」

  例監是指捐資入了國子監的學子,靠得就是手中有銀子。

  門又被敲了敲,外頭傳來聲音,道︰「陸兄,我是賈禎。」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見謝箏詫異,陸毓衍低聲解釋道︰「這茶樓是他賈家的產業,他不去國子監的時候,多在這裡。」

  謝箏了然。

  賈禎拱手進來,拉了把椅子在陸毓衍邊上坐了,嘆聲道︰「陸兄來了,怎麼也不讓人知會我一聲?

  不瞞你說,我心裡慌得厲害。

  好端端的,段兄叫人一刀捅死在河邊,他明明昨夜還跟我一道吃酒的,你說說……

  哎!楚昱杰那人吧,我跟他打的交道不多,但博士們都很喜歡他,就因為我的話,叫他下了大牢。

  真要是他做的也就罷了,可他要是無辜的,我豈不是害了他嗎?」

  「你只是實話實說罷了,」陸毓衍的指尖點著窗沿,道,「我有一事不解,你怎麼知道那是楚昱杰的詩?」

  「聽說的,」賈禎摸了摸鼻尖,「就昨夜吃酒的時候,我吃多了,半醉不醒的,迷迷糊糊聽見這麼一句,大堂上問起來,我衝口就出了,說完我就慌了呀,從衙門裡回來之後就一直在回想,想到了現在,都記不起來這話是誰說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1 08:53 AM

第五十七章 等著

  滴滴答答。

  才停了一個多時辰的雨又開始落了下來。

  陸毓衍沒有關上窗,反倒是一把推出去,半啟著的窗戶全打開了,雨水隨著風飄進來,涼得賈禎一個激靈。

  「賈兄的酒量不差,」陸毓衍走回桌邊,飲了口熱茶,道,「你都半醉不醒了,其他人只怕早就倒下了吧?」

  「哪兒的話,與段兄幾個是沒法比的,」賈禎訕訕笑了笑,突然眼楮一亮,一手做拳擊掌,喜道,「叫你這麼一說,倒是能除去幾個人選。

  我們昨夜去吃酒的總共也就八人,剛過戌初,李兄與金兄那兩個怕媳婦的就先走了,曹兄、陳兄兩位酒量遠遠不及我,我記得我還算清醒時,他們兩個就已經趴下,叫人給扶回家去了……」

  賈禎皺著眉頭苦思冥想,他昨夜吃了不少酒,宿醉之後,本就頭痛,大清早又出了人命事情,整個人都懵了,此刻回想起來,許多細節都不太清晰。

  「他們走的時候,我肯定還沒醉,若是那時聽說的,斷斷不會記不得,」賈禎一面回憶一面點頭,背著手在雅間裡來回踱步,道,「那之後,就剩下我與段兄、易兄與柳兄了。

  那酒肆的掌櫃的說,段兄是清醒著自個兒離開的,那他就不會說醉話,自己不會說出來的。

  看來,就是易兄和柳兄了,定是他們其中一人說的。

  陸兄,我去問問他們兩人吧?人命關天的事情,總要弄弄清楚,萬一真因為我的一句話……」

  陸毓衍放下茶盞,道︰「我回頭尋他們問問。」

  賈禎垂著肩膀點了點頭,見陸毓衍要離開,他趕忙起身相送。

  一行人走到樓梯口,賈禎一臉糾結,猶豫再三,開口道︰「昨天在清閒居裡,段兄說話是不中聽,易兄他倒是有心相勸的,還望陸兄別誤會。」

  提起昨日清閒居,早上松煙說過的話有一股腦兒地沖進了謝箏的腦海裡,她低垂著頭看著新換上的繡花鞋的鞋尖,不自禁咬住了唇。

  雖沒有親眼瞧見當時場面,可謝箏設身處地去想,心裡就酸得厲害。

  她抬頭瞄陸毓衍,哪知陸毓衍的目光亦停在她身上,叫他逮了個正著。

  陸毓衍眉角微微挑著,輕輕「呵」了一聲,不知是笑了,還是譏諷︰「沒什麼誤會。」

  當時易仕源的那幾句話,到底是相勸解圍還是火上澆油,明眼人一聽就知道。

  賈禎與易仕源相熟,幫易仕源開脫幾句,算是人之常情,可惜,別說陸毓衍不信,蘇潤卿都不會信的。

  出了茶館,松煙去叫轎子了。

  陸毓衍站在屋檐下,看著街上匆忙而行的百姓。

  謝箏順著他的目光看了會兒,又抬眸去看他。

  陸毓衍身材修長,謝箏在姑娘之中不算嬌小的,卻也只到陸毓衍的肩膀處。

  側邊看去,陸毓衍的鼻梁高挺,薄唇抿著,在秋日風雨裡,透著股孤傲清冷之感,似是在周邊築起了一面看不見的牆,疏離極了。

  仿若是察覺到了謝箏的視線,他稍稍偏過頭來,桃花眼低斂,眼底彌漫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瞬間將那堵牆打碎,添了幾分溫和與親近。

  謝箏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來。

  冷風拂面,吹散了臉頰上的溫度,唯有額頭依舊熱得厲害,就好像那夜抵在額間的那隻手依舊貼著一樣。

  「怎麼了?」陸毓衍問道。

  謝箏一怔,視線沒有回避,腦海裡混沌得厲害。

  這個時候,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案子擺在眼前,沒有足夠的時間和心情來仔細說鎮江事情,單單一句「對不起」又蒼白得厲害……

  見她遲疑,陸毓衍的視線往下移,落在了謝箏的鞋尖,道︰「鞋子小了?」

  腳尖下意識動了動,謝箏搖頭道︰「正好的。」

  陸毓衍眼底的笑容清晰了許多,把話題又轉回了案子上︰「賈禎、易仕源、柳言翰,你覺得是哪一個?」

  哪一個先知道了詩詞的來源?

  是賈禎說謊,還是易仕源或者柳言翰半醉半醒間把事情說破了?

  謝箏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她知道,陸毓衍看出了她搖擺起伏的心境,沒有逼她,反而是尋了台階與她,正如他那夜說的,什麼時候謝箏想說了、能說了,再來說明,他就等著,只是等著而已。

  眼下是時機不對,但最遲、最遲等到這個案子結了,她要與他說明白。

  謝箏想好了,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只見過賈公子,對另兩位公子的性情全然不知,一時也無從判斷。不過,我感覺賈公子說的是實情。」

  「為何?」陸毓衍問得隨意,好像並不意外謝箏會如此推斷。

  謝箏聽出來了,不由莞爾︰「他若要攪混水,該把昨日在場的人都拖下水,而不是將那四人排除出去。」

  「有理,」陸毓衍輕笑,見轎子來了,道,「不過都是推斷,要知實情,問一問楚昱杰就知道了。」

  問楚昱杰?擺明了在掩飾內情的楚昱杰會說實話?

  謝箏疑惑,直到回到順天府,在大牢裡見到了楚昱杰,她才領會了陸毓衍的意思。

  大牢中的味道依舊難聞。

  楚昱杰抱膝坐在角落裡,整個人看起來比之前更狼狽低落。

  陸毓衍喚他,道︰「我去過紫雲胡同了。」

  楚昱杰抬頭看了過來,眼楮發紅︰「阿渺還好嗎?」

  「她很擔心你,說你是落雨前到家的,與你說得一樣!」陸毓衍道。

  楚昱杰苦笑︰「本就是實話。」

  陸毓衍又道︰「我還問了賈禎,他很不安,因為他的一句話害你進了大牢……

  柳言翰很懊惱,說他昨夜若是沒有急著走,而是把段立鈞送回府中,也不會出這等事。

  對了,還有易仕源,他也很懊惱……」

  這番話陸毓衍說得很慢,每一個人之間停頓片刻。

  謝箏緊緊盯著楚昱杰,觀察他的反應。

  聽到賈禎的名字,楚昱杰很平靜,神色裡並沒有多少怪罪的意思,柳言翰的話也只讓他微微蹙了眉頭,直到他聽見易仕源的名字。

  抱著膝蓋的手倏然收緊,指節突出,很快又平靜下來。

  他的眼底有惱意一閃而過,若不是謝箏盯著他,許是就錯過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1 09:11 AM

第五十八章 緘默

  「跟他們也沒什麼關係,只是我運氣不好,正巧牽扯到了事情裡,」楚昱杰抬手抹了一把臉,「昨夜我是吃多了酒,想抄個近路回家,才走了青石胡同,早知道會遇見段立鈞,我就不從那兒過了。

  不與他打上一架,我的手不會被他抓傷,就不會坐在這兒。

  又或者,他不會在河邊耽擱,早早回去,不至於丟了性命。

  一首詩罷了。

  陸兄,不是我仗著文采欺他,段立鈞的才學,別說是在清閒居裡念了我的一首詩,便是十首、二十首,他難道就能金榜題名了?

  科舉比的是考場文章,是殿試時的應答,不是那些詩作。

  我還不至於昏了頭,要為了一首詩捅他一刀。」

  楚昱杰說得很實在,但依舊是避重就輕,不肯吐露詩作落到段立鈞手中的緣由。

  陸毓衍多少能揣度他的心思,斂眉道︰「你是覺得,段立鈞平日另有樹敵,亦或是運氣不好,他的死跟你的詩沒有關係,因而不肯將詩作的事情說穿?

  等衙門裡抓到了真兇,你就能從牢裡出去,到了那時,那點兒芝麻綠豆一般的事兒也沒人會來追問了。」

  楚昱杰的下顎繃得緊緊的,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但謝箏看得懂,他就是這般想的。

  耳邊,她聽見陸毓衍低低的嗤笑聲,伴著笑聲,陸毓衍轉身就走,行了兩步,卻還是頓住了腳步。

  回到牢房前,陸毓衍背著手望著楚昱杰,聲音沉沉︰「鄭博士早上來過衙門,特地叮囑我關照你。

  段立鈞和你都是考生,科考有科考的規矩,依著舊例,放榜最晚拖到下月初,滿打滿算都沒有半個月。

  衙門裡若尋不到真兇,你以為會如何?

  官場不同於國子監,並不是每一樁案子都乾乾淨淨、清清楚楚。

  段立鈞是太常寺卿的孫兒,你呢?

  你只是一個外鄉來的監生,你有一氣之下殺他的理由,你的手背是他抓傷的,你要當那個殺人償命的兇手嗎?」

  「我……」楚昱杰的身子僵住了,雙手用力抓了抓頭髮,埋著頭又不吭聲了。

  「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陸毓衍說完便走,轉身時目光落在謝箏身上,朝她使了個眼色。

  謝箏會意,並沒有跟上陸毓衍,而是靜靜站在原地。

  楚昱杰的雙肩顫得厲害,就像是一頭困獸。

  謝箏猜,他埋在膝間的臉上定是布滿了淚痕,即便不懂官場險惡,聽了陸毓衍的一番話,楚昱杰也該清楚自己的處境,可他依舊不肯說。

  「楚公子,」謝箏輕輕開口,嘆息道,「父母雙亡,你若再出事,你讓楚姑娘孤身一人怎麼在京中生活?」

  提起楚昱緲,楚昱杰咽嗚著哭出了聲。

  謝箏等了會兒,見他著實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只好作罷。

  剛走開兩步,突然聽見了壓得低低的聲音,似是喃喃一般。

  「總有人能照顧她……」

  一個念頭劃過心田,謝箏沒有再與楚昱杰求證,而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大牢。

  陸毓衍在廡廊下等她,眉宇之中,含著幾分慍色。

  這是為了楚昱杰的緘默而氣悶吧?

  鄭博士惜才,陸毓衍亦讚賞楚昱杰的才華,偏偏這等要緊時候,楚昱杰還選擇沉默。

  謝箏垂下眼瞼,耳邊全是陸毓衍剛剛說的那番話。

  衙門斷案,從來不是國子監求學。

  楚昱杰一介書生不懂,陸毓衍這樣的官家子弟才深知其中關節。

  案子,有時候並不僅僅是真相,還有官場傾軋兇險。

  就像鎮江謝家的大火,就像紹侍郎殺妻……

  謝箏狠狠攥了下手心,掌心的月牙印讓她瞬間清醒了很多,她緩緩走到陸毓衍身邊,壓著聲兒道︰「楚公子還是不肯說,但我猜想,詩作到了段立鈞手上,怕是與楚姑娘有關。」

  陸毓衍展眉︰「段立鈞與楚姑娘?不可能,段立鈞跟在駙馬爺身邊,出入的地方多了,偏好豐滿細腰性子大的,楚姑娘那般嬌小又柔弱的,入不了他的眼。」

  騰地,謝箏只覺得脖頸臉頰都一並燒了起來,分明是正兒八經說著案子,怎麼突然間就走了味了?

  偏偏陸毓衍說得坦蕩,並無一絲一毫地輕佻意思,可謝箏就覺得燒得慌。

  咬著後槽牙,謝箏哼了一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波瀾不驚︰「沒說是段立鈞,許是易仕源。」

  這一聲仿若是被指甲尖兒輕輕拂過的琴弦,快速又輕柔,絲弦振振,一如心弦顫顫,貓兒抓了似的。

  陸毓衍睨謝箏,見她垂著頭,鳳眼被長長的額髮遮了,窺不見其中情緒,倒是露在外頭的白玉耳垂紅通通的,他不由自主地抿唇笑了。

  笑容很淺,只在唇角停留片刻,又散了。

  到底是個姑娘家,平素再是膽大直接,能說勒住她的是個有胸的婦人,卻聽不來「豐滿細腰」。

  陸毓衍移開了目光,道︰「為何覺得是易仕源?」

  謝箏鬆了一口氣,沉吟道︰「楚公子與段立鈞彼此看不慣,私下並無往來,自然也跟與段立鈞交好的監生不熟悉,按說他與易仕源沒有交情,可他聽見易仕源的名字時卻有些惱意。」

  不是恨,而是惱。

  楚昱杰與易仕源之間,肯定還有些別的聯系。

  依賈禎的說法,易仕源亦或是柳言翰是詩詞原作的知情人,照楚昱杰的反應看,那人應是易仕源了。

  詩作是楚昱杰給易仕源過目了,那他沒有什麼不能說的,能讓楚昱杰三緘其口,詩作極有可能是楚昱緲給了易仕源。

  「易仕源與段立鈞交好,按說沒有害他性命的理由,」謝箏擰眉,想了想,又道,「莫非真是段立鈞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個拿刀的歹人,平白奪了他的性命?」

  陸毓衍道︰「未必。」

  謝箏不解,等著陸毓衍解釋。

  陸毓衍還沒來得及開口,松煙小跑著過來,道︰「爺,林駙馬、蘇公子、秦公子來了。」

  林駙馬和蘇公子,謝箏都知道身份,那位秦公子……

  她一時三刻想不起來。

  陸毓衍往前頭大堂去,一面走,一面與謝箏道︰「秦駿是林駙馬的外家表弟,經常與段立鈞一道吃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1 09:15 AM

第五十九章 雨勢

  駙馬爺到了衙門裡,楊府尹沒有耽擱,整理了官帽衣擺,匆匆相迎。

  林駙馬站在大堂外,四周看了幾眼,對拱手行禮的楊府尹道︰「說起來,我還是頭一回到衙門裡來,連這大案、驚堂木看得都新鮮。」

  楊府尹口稱惶恐,不住陪笑,背過身去抹了額頭上的薄汗。

  他暗暗想,林駙馬當真是開玩笑哩,駙馬爺踏踏實實做他的皇親國戚,好端端的做什麼到衙門裡來?

  叫順天府衙門盯上了,那可是要倒楣的。

  不僅是駙馬爺倒楣,連他這個府尹都倒楣。

  包青天敢斬陳世美,他膽兒小,還是不願意沾上這些「權貴」的,

  林駙馬也就是隨口一說,剛要提段立鈞的案子,轉頭見陸毓衍過來,他笑著頷首示意。

  陸毓衍上前行禮。

  謝箏落後幾步,與松煙一道福身問安。

  她前回在茶樓外遇見過林駙馬一回,即便不是謝箏這般記憶出眾之人,也能記得住風姿卓卓、笑容溫和的駙馬爺的模樣。

  她又打量了秦駿一眼。

  秦駿弱冠年紀,亦是一雙桃花眼。

  若說陸毓衍的眼楮是給他的清冷氣質添了幾分暖意,那秦駿的這雙眼楮,使他越發風流,視線滑過來的時候,甚至帶了些許輕佻之感。

  謝箏不喜歡這種感覺,秦駿若有似無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讓她覺得後背發麻。

  「駙馬爺怎麼過來了?」陸毓衍腳步微微一動,問道。

  「我聽說立鈞出了事,就來看看。」林駙馬的聲音裡透著惋惜。

  謝箏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不禁鬆了一口氣。

  陸毓衍剛才那小小的一步,拉進了與駙馬爺的距離,也攔在了她與秦駿之間,那獵鷹盯兔子一般的壓迫感頓時消散,謝箏舒坦多了。

  兇案未破,哪怕是林駙馬問起,都不能仔細說一番經過。

  陸毓衍只簡單說了段立鈞被人發現的過程,旁的並不多言。

  林駙馬是通透人,自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唏噓幾句之後,與秦駿一道走了。

  楊府尹送走了這一尊佛,總算安心了,低聲問蘇潤卿道︰「五殿下那兒……」

  「殿下進宮去了,」蘇潤卿抿唇,道,「放榜前出了這麼樁命案,聖上跟前不好交代。」

  楊府尹恨不得鞠一把老淚。

  這事兒能怪他嗎?

  他就差天天燒香拜佛,求著京畿一帶太太平平、安安穩穩了,好不容易把羅婦人的案子結了,轉眼又出這種事兒……

  「這不是剛抓了一個嘛!」楊府尹嘆氣,「以目前的狀況看,大致就是他了。」

  對蘇潤卿,陸毓衍沒什麼好隱瞞的,道︰「楊大人,我看未必是楚昱杰。」

  謝箏眉心微皺,她很清楚,殺人的恐怕真不是楚昱杰,但若一直找不到真兇,陸毓衍在大牢裡的那一番話也絕不是危言聳聽。

  同樣是掛名的監生,陸毓衍對國子監裡的狀況沒有蘇潤卿一般了解。

  他沉吟道︰「段立鈞與易仕源的關係如何?」

  蘇潤卿嘖了一聲︰「向來一個鼻孔出氣。」

  「就像昨兒個清閒居裡一樣?」陸毓衍挑眉。

  昨日清閒居,看似勸解,則是火上澆油。

  蘇潤卿的眸色沉了沉,撇嘴道︰「段立鈞在監生之中看起來像是一呼百應,奉承不少,但他的人緣並不好,這也少不了易仕源的功勞。」

  正說著話,古阮小跑著過來,拱手道︰「大人、兩位公子,河邊發現些狀況。」

  楊府尹一聽,急著要過去看。

  與府尹、衙役們一道出行,謝箏斷沒有再坐小轎的道理,只撐著傘跟在,偏偏前頭那些都是男人,步幅大,她跟得吃力,不時小跑一段。

  好在,發生兇案的胡同離衙門不遠。

  血跡早就被雨水沖刷乾淨了,連青石板縫隙裡都尋不到一絲鮮紅,仿若昨夜一切太平,根本沒有所謂的兇案。

  離河邊近的幾間院子大門緊閉,半點兒人聲都沒傳出來。

  雨勢漸大,雨水沿著傘邊落下,自成水幕,謝箏站在原地,緩緩轉了一圈,視線所及之處,都被雨勢遮擋,並不清晰。

  守在河邊的衙役把一柄一掌長的刀鞘交給楊府尹,指著身後的河水,道︰「大人,就是從這個位置撈起來的。」

  楊府尹沒有接,示意陸毓衍和蘇潤卿先看,自個兒背手站在河邊,道︰「只有刀鞘,沒有刀身?」

  衙役搖了搖頭。

  古阮垂著肩,道︰「找了一上午了,水裡都潛下去了幾回,只找到這麼個刀鞘。」

  謝箏站在陸毓衍身邊,仔細看那刀鞘。

  銅質的,紋理精細,看起來像是把玩之物。

  這把刀若是兇器,那楚昱杰的嫌疑又小了許多,楚家可沒有閒散的銀子弄這麼一把賞玩的小刀。

  楚昱杰沒有,但與段立鈞有往來的其他監生之中,誰有這樣的東西還真不稀罕。

  怕雨聲擋住了話語聲,陸毓衍稍稍彎腰,離謝箏近了些,問道︰「你怎麼想?」

  隔著雨簾,謝箏睨了他一眼,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目光掃過了左右緊閉的院子大門。

  陸毓衍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禁抿唇笑了。

  楚昱杰與段立鈞在此處糾紛時,才二更出頭,直到二更過半,大雨傾盆而下,偏偏段立鈞死時是子初。

  依照楚昱杰的話,他遇上段立鈞的時候,對上手中並沒有拿傘。

  在這個無處避雨的河邊,段立鈞即便與人相約,難道會一直等在大雨之中?

  撇開落雨前,只說落雨後的半個時辰,段立鈞到底在哪裡?

  抬眸看向陸毓衍,謝箏道︰「最有可能的,就是這胡同里的某處小院了。」

  陸毓衍點頭,卻沒有直起腰,依舊挨得有些近。

  謝箏退開不是,不退開也不是,只好以眼神詢問陸毓衍。

  陸毓衍垂著眼簾,看著謝箏的鞋尖︰「又沾濕了。」

  清冽的聲音就在耳畔,比秋日雨水更涼,謝箏不禁縮了縮脖子,畢竟是下雨天,在外頭行走,怎麼可能不弄濕了鞋子?

  「等雨停了就好。」她道。

  雨若不停,再讓松煙去買新的,一樣是弄濕的,況且,松煙當時的反應實在叫謝箏心虛。

  「雨會停的。」陸毓衍說完,慢慢站直了身子,往楊府尹那兒走去。

  謝箏握緊傘柄,低低應了一聲,也沒在意陸毓衍是否聽得見。

  雨會停的,案子也會過去,而她,會一五一十都說出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1 09:20 AM

第六十章 名聲

  胡同裡住戶們的問話,自有衙役去做。

  蘇潤卿和陸毓衍原本還想親自問上兩家,順天府裡傳了信兒來,說是李昀剛剛到了府中,一行人不敢耽擱,匆忙回去。

  雨水一時半會兒停不了,陸毓衍偏過頭看了提著裙擺加快腳步的謝箏一眼,低聲吩咐松煙道︰「去找頂轎子給她,順天府裡也沒旁的事兒了,用不著心急火燎的。」

  松煙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蘇潤卿站在邊上,正好聽見了,疑惑道︰「既然無事,怎麼不讓她回蕭家去?到底是個姑娘家,大風大雨的,多為難人。」

  陸毓衍挑眉,道︰「不為難她。」

  不為難她就是給她找頂轎子?

  蘇潤卿忍不住想要哀聲嘆口氣。

  他雖是世家出身,打小身邊就不缺伺候的人手,但他從不愛折騰丫鬟,府裡的媽媽們總說,小丫鬟們能被撥到他身邊做事,也算是福氣了。

  「到底是蕭姑娘的丫鬟,不是你的丫鬟……」蘇潤卿搖著頭,剛說了一半,不由就皺緊了眉頭,「你怎麼又帶上她了?不合適吧?」

  陸毓衍抿唇,隨口應道︰「早上去見了楚昱杰的妹妹,她們姑娘家好說話些。」

  聞言,蘇潤卿倒是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陸毓衍卻把唇抿得越發緊了。

  他知道不合適。

  謝箏名義上是蕭嫻的丫鬟阿黛,而他是蕭家的表公子,斷斷沒有佔著表妹身邊丫鬟的道理。

  可又不得不如此。

  不說眼下,等往後攤開來說明白了,難道還總讓謝箏跟著蕭嫻?

  謝箏在蕭家做事,別說是回鎮江城了,她連出門一趟都不能隨心所欲。

  不用很久,京城裡就該說他往表妹院子裡伸手了。

  又是一樣莫須有的罪名。

  陸毓衍自嘲,倒也沒太放在心上,見謝箏已經走到沿街的屋檐下避雨了,便收回目光,繼續往順天府裡去。

  李昀是為了段立鈞的案子來的。

  正如陸毓衍所料,聖上把監管的差事交給了李昀,讓他盯著順天衙門,務必在放榜之前把案子審明白了。

  楊府尹戰戰兢兢,試探著問︰「今年什麼時候放榜?」

  李昀把玩著大案上的鎮紙,笑容溫和︰「衙門裡沒有種桂樹,難怪楊大人不知時令,御花園裡中秋那日就已金桂飄香,大人覺得何時放桂榜?」

  秋闈放榜時正是金秋時節,世人稱之為桂榜。

  楊府尹汗涔涔,賠笑道︰「下官自當竭盡全力,盡快破案。」

  「辛苦楊大人了,」李昀說完,也沒管三稱惶恐的楊大人,示意陸毓衍仔細說一下案子,「聽說抓了一個監生了?是他嗎?」

  陸毓衍斂眉,道︰「殿下,他與段立鈞起過糾紛,但依眼下狀況看,兇手恐怕不是他。」

  李昀聽陸毓衍說完,並沒有對案情指手畫腳,反而問道︰「駙馬來過了?」

  「駙馬爺與秦公子來過了,跟潤卿一道來的。」陸毓衍道。

  蘇潤卿解釋了一句︰「我正好遇見他們兩人,駙馬爺原本想等段家搭靈堂了再過去添一炷香,秦駿提議來衙門裡,怕段家人多,駙馬不好應對。」

  李昀挑眉。

  林駙馬娶了長安公主,本身並不喜官場往來,平素就是閒散宗親做派,吃酒聽戲打馬球,不耐煩打官腔。

  段家搭靈堂,肯定有不少官員過去,到時候少不得你來我往,林駙馬避開,也不叫人意外。

  李昀坐下來認真看了案卷,這才起身離開。

  另一頭,謝箏坐著小轎到了順天府外頭。

  鞋子進了水,著實不舒服,但她並不是嬌滴滴的性子,也能繼續行走。

  松煙過來傳話,謝箏雖驚訝,卻也沒有阻止,畢竟是陸毓衍一片好心。

  大雨傾盆,松煙找轎子也不容易,謝箏等了會兒,沒等到松煙,卻見一個眼熟的身影收了傘,入了一家成衣鋪子。

  雨勢阻隔視線,謝箏沒有瞧見那人的模樣,只那身半新不舊的青色比甲映在她的腦海裡。

  早晨時,楚昱緲穿的就是這樣一身比甲。

  這般大的雨,楚昱緲不在家裡待著,到這家鋪子裡做什麼?

  謝箏疑惑不已,恰好松煙尋了轎子回來,便問道︰「對角那家成衣鋪子,是……」

  松煙一時沒領會,道︰「那家鋪子只做成衣,不賣鞋子,姑娘要是覺得腳上濕噠噠的不舒服,我這就去前頭鞋鋪裡再給你買一雙。」

  一聽這話,謝箏尷尬極了,忙道︰「不是說那個,我剛看見楚昱緲進了那鋪子。」

  「楚公子的妹妹?」松煙盯著那鋪子的招牌,一拍腦袋,道,「那是易家的鋪子,不對,是易公子的娘的陪嫁鋪子,易家上下還插不了手的。」

  「易公子?」謝箏喃喃道,「易仕源?」

  如此看來,還真叫她和陸毓衍說中了,難怪楚昱杰不肯說了,詩作應當是楚昱緲給易仕源的,傳出去了,毀的是楚昱緲的名聲。

  等了兩刻鐘,才見楚昱緲從鋪子裡出來。

  謝箏讓轎子跟著楚昱緲走了一段,到了一處僻靜處,讓松煙喚住了楚昱緲,下轎走上前去。

  楚昱緲的眼眶通紅,似是哭過一場了︰「阿黛姑娘。」

  謝箏示意松煙避開些,拉著楚昱緲的手,道︰「那首詩作是你給了易公子,然後落到了段公子手中的吧?」

  楚昱緲的面色廖白,指尖顫著,輕聲道︰「殺人的不是我哥哥,他怎麼會為了一首詩去殺人呢……」

  謝箏附和著點了點頭,她相信不是楚昱杰。

  父母雙亡,與妹妹相依為命,楚昱杰刻苦讀書,為的就是能金榜題名,剛剛考完秋闈,他又不是名落孫山了,怎麼會挑在這個節骨眼上,腦袋一熱就奪人性命?

  以他的文章才華,一招中舉,來年參加會試,腳踏實地一步步走,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楚公子閉口不談,是為了你的名聲,」謝箏嘆了一口氣,「他想的是,等衙門裡抓到了真兇,他能洗刷罪名,又不用牽連你,可案子如今沒有旁的線索,真兇難尋。你呢,你還要繼續隱瞞?」

  楚昱緲的身子僵了僵,半晌,她抽回了手,咬牙道︰「隱瞞?是,那首詩是我交給易公子的,哪知道會被那段立鈞搶了去。可這事兒根本不重要,經手詩作的就這麼幾個人,我哥哥在牢裡,我更不可能行兇,難道是要懷疑易公子嗎?他、他也是不會殺人的呀。」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1 10:11 AM

第六十一章 矛盾

  謝箏捏了捏指尖。

  她沒有反駁楚昱緲,眼下要緊的是弄清楚來龍去脈,而不是與楚昱緲爭論誰是兇手。

  與其說些對方不愛聽的,不如順著楚昱緲為好。

  謝箏抿唇,柔聲道︰「我曉得你的意思,不過就是一首詩罷了,哪裡到了要傷人性命的地步。

  只不過,如今衙門裡沒有旁的線索,查這詩作,與其說是找出真兇,不如說是排除掉一條線。

  離放榜不遠了,時間緊迫,不走岔路才能尋得正途呀。」

  楚昱緲的臉色好了一些,點頭道︰「是啊,我哥哥又不是什麼詩詞大家,一首隨意寫的詩,怎麼能鬧出人命來呢。」

  殺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可不是上唇踫下唇,動動嘴皮子就算了的。

  在楚昱緲看來,若不是血汗深仇,怎麼會做那等事情?

  「我們兄妹生活不寬裕,我平時會幫著做些針線活換些銀錢,因此去過易公子的那家成衣鋪子,」楚昱緲緩緩道,「打了幾次交道,與掌櫃的熟了之後,才曉得少東家與哥哥是同窗,因著這一層關係,掌櫃的挺照顧我的,給的工錢也比其他鋪子多兩成。

  後來認得了易公子,秋考之前,我怕哥哥的文章不受考官喜歡。

  易公子就說,不如拿些哥哥的詩作,給城中幾位老先生評點評點,心裡也能有個底。

  我哪有什麼門路啊,就挑了一首詩給他,請他幫忙。

  易公子原本想將詩作送去清閒居的,哪知道被段立鈞看到了,強硬地搶了過去。

  那段立鈞是三品大官的孫兒,又與駙馬爺交好,哪裡是易公子能抗衡的?

  詩被搶了,易公子是早早就告訴我了,我們只能吃個啞巴虧。

  我也沒跟哥哥講,他當時正一心準備考試,我怕他分心

  阿黛姑娘,段立鈞那人霸道又愛出風頭,定是在旁的地方得罪人了,才會被人所害。

  不可能是因為一首詩的緣故。」

  謝箏沉沉看著楚昱緲。

  一個人行兇,理由千千萬萬,許是預謀已久,許是一念之差,但要說僅僅是為了一首詩,謝箏自個兒都覺得匪夷所思。

  她信楚昱杰不會為詩殺人,他跟段立鈞也沒有交惡,那易仕源呢?

  易仕源與段立鈞交好,這兩人之間,會不會有其他矛盾?

  「我有一事不解,」謝箏問道,「既然段立鈞霸道,又搶過你給易公子的詩,為什麼易公子還要與他來往?君子該遠小人才是,就像你哥哥那樣,我聽說,他就不跟段立鈞來往的。」

  楚昱緲苦笑道︰「不一樣的,哥哥是貢監,自然與貢監們熟悉走動,蔭監與蔭監一道,例監又多與蔭監走得近,總不能不合群吧。」

  有錢的羨慕有權的。

  例監們都是家產殷實的,都盼著與官宦子弟們多熟悉。

  易家也是官宦,易仕源的父親只是個從七品的太僕寺主簿,他都夠不上蒙蔭入監的坎兒,好在家中有錢,捐了銀子讓他入學。

  比起蔭監,從七品的官職顯然入不了眼,但相較於其他例監,易仕源好歹也是官家子弟。

  這樣的身份,肯定是要出手大方些,與蔭監們一道出入的。

  「聽起來,易公子也挺不容易的。」謝箏嘆了一聲。

  「可不是!」楚昱緲眉頭皺著,點了點頭,道,「都不容易的呀。」

  謝箏看在眼裡,試探著問了一句︰「楚姑娘很中意易公子吧?」

  楚昱緲的眸子倏然一緊,下意識地捏緊了傘柄,臉頰紅通通的︰「我……」

  「他中意你嗎?」謝箏又問。

  楚昱緲連脖子都紅了,眼神閃避,沒有回答,轉身就跑了。

  謝箏站在原地,看著青色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楚昱緲是喜歡易仕源的,也知道易仕源喜歡她,在謝箏問起的時候,她的眼楮裡沒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失落,而是甜蜜。

  謝箏和松煙回到順天府時,李昀早已經離開了。

  留影在石獅子旁等他們,說是兩位爺去了前頭酒樓。
 
  已經過了正午了,謝箏倒是在賈禎的茶館裡用了些點心,但折騰了一上午,這會兒著實有些餓了。

  推開雅間的門進去,桌上擺了碟花生,蘇潤卿一面捻著紅衣,一面道︰「來得倒是巧,都坐下吧,麵條一會兒就送上來了。」

  眼下在查案子,也不是點上一桌子豐盛菜肴慢慢品嘗的時候,一碗面條,既能填飽肚子,又很方便。

  趁著店家還未送來,謝箏說了遇見楚昱緲的事兒。

  「易仕源與段立鈞……」蘇潤卿苦思冥想,「那肯定不是一條心的,但要說有捅刀子奪人命的深仇大恨,似乎也沒有。」

  陸毓衍斂眉,骨節分明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腰間的紅玉,半晌道︰「易仕源與段立鈞沒有大仇,那他跟楚昱杰呢?」

  聞言,謝箏與蘇潤卿皆是一怔。

  段立鈞是遇害者不假,但案子不清不楚的,楚昱杰同樣是受害人。

  「在大牢裡,」謝箏蹙眉,沉吟道,「楚昱杰在聽到易仕源的名字時,只有惱,沒有恨,這反應不像是兩人有仇呀?」

  「楚昱杰只有一個胞妹。」陸毓衍眉梢一揚,問甦潤卿道,「你姐夫若欺瞞你姐姐,你怎麼辦?」

  「我跟他沒完!」蘇潤卿脫口而出,想了想又道,「照你這說法,應當是楚昱杰對易仕源發難,而不是反過來……」

  謝箏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易仕源對楚昱緲並非真心?楚昱杰妨礙了他與楚昱緲的關係?」

  「易家是官身,家產又殷實,楚家一貧二白,」陸毓衍說得很直接,「楚昱緲與易仕源在一起,能明媒正娶進門?我要是楚昱杰,我也不會讓那兩人往來的。」

  這話聽起來有幾分道理。

  陸毓衍又道︰「長兄如父,唯一的妹妹要被人哄走了,楚昱杰怎麼會高興。」

  小二送了麵條進來。

  熱騰騰的,雞湯做底,撒了蔥花,香氣四溢,又添了一碟滷牛肉,叫人胃口大開。

  填飽了肚子,陸毓衍看了眼外頭淅淅瀝瀝的雨,道︰「去找易仕源問一問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1 10:16 AM

第六十二章 細處

  易仕源的成衣鋪子離此處隔了一段距離。

  蘇潤卿先下了樓,謝箏剛走到雅間門邊,前頭的陸毓衍就頓住了腳步。

  他攔在跟前,謝箏也出不去,只好仰頭問他︰「不是去找易仕源嗎?」

  陸毓衍漫不經心應了聲,眼簾低垂,視線落在謝箏的鞋尖上。

  她是坐轎子回來的,又在雅間裡待了會兒,裙擺上的雨水大體都乾了,只鞋尖的顏色還深些。

  「雨大,你別去了,在這兒等我回來。」陸毓衍說完,也不管謝箏應不應,轉頭吩咐松煙道,「你留下來。」

  松煙眉心突突直跳,大著膽子問了一句︰「爺,奴才再給姑娘去買雙鞋子回來?」

  陸毓衍還沒說什麼,謝箏的臉頰霎時燒了起來,倒不是為了雙鞋子,而是之前在賈禎茶館裡松煙打量她的眼神讓她莫名就心虛了。

  松煙沒等到陸毓衍回應,暗悄悄抬頭窺了自家二爺兩眼,見他面上波瀾不驚的,心裡又沒底了。

  怎麼每回都這樣?

  二爺對阿黛姑娘到底是上心還是不上心?

  按說是上心的吧?要不然怎麼會注意人家脖子的傷好沒好,鞋子濕沒濕,可每回他提些對姑娘有益處的建議,爺又沒半點表示,似是不關心一般。

  松煙煩惱不已,背手顛了顛錢袋子,估摸著再買五六雙鞋子都夠用了,便自己下了決斷等會兒還是去買了吧。

  陸毓衍不疾不徐走了。

  蘇潤卿等在店外,聽見腳步聲就轉過頭來,越過陸毓衍的肩膀,後頭不見謝箏與松煙,他好奇道︰「阿黛跟松煙呢?還在樓上磨磨蹭蹭的?」

  陸毓衍刷的撐開了油傘,邁進了雨中,道︰「不是你說的別為難人姑娘家嘛,我讓她在雅間裡等著。」

  蘇潤卿撐傘的動作一頓,下意識地抬頭往樓上看,嘀咕道︰「不為難她,怎麼不送回蕭家去,就讓人傻等著?」

  聲音不重,陸毓衍似是沒聽見一般,蘇潤卿撇了撇嘴,總歸是陸毓衍表親家的丫鬟,陸毓衍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雅間裡,謝箏有些不自在。

  松煙大約是怕她空等無趣,讓小二撤了桌上的麵碗,另去準備些茶水點心小食。

  這是一片好意,但謝箏總覺得松煙在悄悄打量她。

  她乾脆背過身走到窗邊。

  外頭下著雨,視線有些朦朧,但她偏偏一眼就看見了陸毓衍的身影。

  那人撐著傘卻不見狼狽,身姿挺拔,帶著一股用言語難以形容的矜貴。

  小二把東西送了上來,松煙塞了他幾個銅板,與謝箏道︰「阿黛姑娘,鞋鋪就在街口,我去去就來,你先坐著,有什麼事兒只管吩咐店家。」

  陸毓衍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視線之中,謝箏應了聲,心底騰起一個念頭,喚住了松煙︰「賈禎說,昨日清閒居裡,易仕源是幫著勸和的?」

  提起昨日清閒居,松煙就忿忿︰「明著是勸和,其實就是煽風點火!他們素來與爺不對付,好不容易得了這麼個由頭,哪回不刺上幾句。」

  謝箏垂了眼簾,悶悶的。

  松煙還想說些什麼,一眼瞧見謝箏這麼個反應,當即就摸了摸鼻尖,閉了嘴。

  自家二爺眼下待阿黛姑娘仔細,他再提二爺對謝姑娘的信任,這不是添亂嗎?

  況且,謝姑娘都不在了……

  松煙出了雅間,順手帶上了門,嘆息著想,要是謝姑娘還在就好了,謝家沒出人命,二爺也不會授人話柄,至於阿黛姑娘,在表姑娘身邊這麼多年,看著就不是個渾的,他們都是奴才命,什麼心思該有,什麼心思不該有,肯定是清楚的。

  謝箏自然是不曉得松煙想岔了,她自個兒都悶得慌。

  這樁案子跟她八竿子打不著,陸毓衍都要大清早的就把她喚出來。

  昏暗的衙門大牢去了,破舊的紫雲胡同也去了,賈禎的茶館、案發的河邊,謝箏一處沒拉下,可突然間,陸毓衍讓她留下來等著。

  他是不讓她去易仕源的鋪子。

  他不想她見到易仕源。

  其中緣由,起初還有些疑惑,聽了松煙這一番話,謝箏就全懂了。

  易仕源會拿謝家事情明裡暗裡笑話陸毓衍,而陸毓衍並不想讓她聽見那些話,不想逼她。

  把抱著換下來的鞋襪的布包放在一旁,謝箏低著頭看鞋尖,抿著唇想,陸毓衍當真是個細心的,總是在一些細處關照她。

  謝箏猶自想著,直到松煙敲了門進來,才回過神來。

  松煙把鞋子、足衣交給謝箏,轉身避出去了。

  謝箏沒耽擱,趕緊換上後,又讓松煙進來。

  兩人都是一肚子的忐忑,謝箏是隱瞞了身份而心虛,松煙是誤會了陸毓衍對阿黛姑娘的關心,誰都沒說話,一人桌邊、一人幾子旁,各佔了半個雅間,各自糾結各自的。

  另一廂,陸毓衍與蘇潤卿到了易仕源的鋪子。

  掌櫃的眼尖,只看衣著舉止,就曉得這兩人不一般,斷斷不會是來買成衣的。

  他搓著手上前,陪笑道︰「二位爺,這是……」

  蘇潤卿笑著道︰「我們是易仕源的同窗,他在嗎?」

  掌櫃的一聽,趕緊引著人去了後院,抬聲通傳了一聲。

  東邊屋子的門被拉開,易仕源快步出來,面色不虞,拱手道︰「蘇兄、陸兄,兩位怎麼會來我的小店?」

  蘇潤卿挑眉︰「不歡迎?」

  陸毓衍背著手,道︰「易兄的面色怎麼這般難看?清晨在衙門裡,似是比現在好些。」

  話音一落,易仕源的臉色愈發不好了,他清了清嗓子,道︰「這不是為了立鈞兄的事兒嘛。

  早上在衙門裡,整個人都是懵的,這會兒空下來了,越想越不是滋味。

  好端端的,怎麼就、就沒了呢?

  昨兒個我們還跟他一道飲茶吃酒,結果一睜眼,人就……

  哎,我看書也看不進去,反正考完了,就想著來鋪子裡看看賬,打發打發時間,卻是連賬本都……」

  易仕源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雙手重重搓了搓臉,擠出笑容來︰「我真是亂了套了,我們別在院子裡了,去書房裡坐下來說話吧。」

  蘇潤卿頷首應了。

  易仕源轉身往書房走,剛抬腳邁門檻,陸毓衍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清閒居牆上那首詩,是段兄從你手上搶了去的,你跟他就沒半點爭執?」

  易仕源的腳步頓住了,斜斜側過身來,沉沉看著陸毓衍,半晌道︰「要說我沒生氣,估計你們也不信,不過,這麼幾年同窗,人都死了,我難道會因為一首詩,覺得他該死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1 10:37 AM

第六十三章 試探

  陸毓衍迎著易仕源的視線,不疾不徐走了兩步,越過他先進了書房。

  擦肩而過時,陸毓衍道︰「一首詩而已,你不會為了一首詩覺得段兄該死,楚昱杰也不至於為了一首詩,就去捅段兄一刀子。」

  易仕源的身子僵住了,下顎繃得緊緊的,聲音似是從牙縫中擠出來︰「陸兄的意思是,楚昱杰不是兇手?那到底是誰,做出那等惡事?」

  陸毓衍沒有回答。

  蘇潤卿跟著進來,一巴掌拍在易仕源的肩膀上,勾著眼楮笑︰「不是吧易兄?你跟楚昱杰的妹妹相熟,人家剛剛來你這兒哭了一場,末了還沒忘了替你說好話,我以為你肯定是勸解寬慰了一番的,沒想到,你還是認為楚昱杰是兇手。違心安慰楚姑娘,難為你了啊。」

  易仕源被他不輕不重的一巴掌拍得險些沒站住,深吸了一口氣,與掌櫃的道︰「陳叔替我們備些茶水。」

  等掌櫃的走開了,易仕源垂下肩膀,徐徐吐了一口氣,坐下道︰「楚昱杰出事,她揪著心沒地方打聽,只能來問我。

  可你們說說,這事兒讓我怎麼說?

  難道要我說你哥哥就是兇手、手上的傷口一清二楚的之類的嗎?那還不把人姑娘給急死。

  我只好一個勁兒勸,說衙門不會胡亂斷案,定會捉拿真兇,不會讓楚昱杰背黑鍋。

  當然了,我也不希望楚昱杰是兇手,否則外頭要怎麼看我們這些監生啊,但、但真兇在哪裡呢?從現在的狀況看,這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呀。」

  「狀況是狀況,」蘇潤卿在易仕源邊上坐下,「其實就是想不通,一首詩罷了,至於嘛。」

  易仕源乾巴巴笑了兩聲。

  陸毓衍打量著這間書房。

  這家成衣鋪子,前頭開店,後頭住人,正屋應當是給掌櫃的一家住的,東邊這間小屋子改作了書房,擺了大案、書架、桌椅、榻子,給東家看賬休息用。

  地方不大,家具也簡單,書架子上堆得滿滿當當的,幾乎都是賬冊,另有一些市井話本。

  大案上擺了文房四寶,攤著一本賬冊,邊上擺著一碟子瓜子。

  陸毓衍挑眉,不管易仕源在這樁案子裡扮演了什麼角色,段立鈞剛死,他還能坐下來嗑瓜子,看來也沒那麼悲傷。

  掌櫃的送了一壺茶進來,剛泡好的雨前龍井,清香四溢。

  易仕源訕訕笑了笑︰「我吃茶也就是附庸風雅,不懂其中門道,請蘇兄、陸兄不要見笑。」

  陸毓衍亦落了座,聞著茶香,道︰「就算是附庸風雅,這茶葉也足有誠意了。我聽說段兄吃茶講究,易兄與他一道,多少也能懂一些了。」

  易仕源端著茶盞,氤氳熱氣遮掩了眼神,只聽他笑了起來,道︰「這話不對。段兄不愛做對牛彈琴的事兒,跟我們幾個一起時,多是說些詩作、文章。」

  陸毓衍睨了他一眼,又把話題轉了回來︰「楚昱杰知道你跟他妹妹的事情吧?」

  易仕源小口抿茶,半晌道︰「應當不知情吧,因為他從未來跟我提起。」

  「恕我直言,」陸毓衍沉聲道,「門不當戶不對,你……」

  話才說到一半,易仕源便出聲打斷了︰「易家也就是有些銀子,一個七品官位,在京城裡算得上什麼?

  蘇兄、陸兄沒有因父祖官位而忽略了同窗之誼,我又怎麼可能去看低楚昱杰那樣的貢監呢?

  英雄莫問出身,以楚昱杰的才華,一朝金榜題名,未必會在易家之下。

  陸兄出身舊都世家,又有蕭家那樣的姻親,當年陸都御史選中謝家的時候,謝知府也僅僅只是一位大理寺丞,又無祖輩相扶,與陸家門戶相差甚遠,不是嗎?」

  饒是曉得易仕源愛拿陸謝兩家說事,見他這般「引經論典」的模樣,陸毓衍也不禁哼笑了一聲。

  不至於生氣,卻覺得好笑至極。

  蘇潤卿轉著眸子看易仕源。

  若沒有那段「引經論典」,蘇潤卿大概會為了這番「不欺少年窮」的言論而鼓掌,同窗相交,該看重的本就是人品、才華,而不是出身、家底,可偏偏,易仕源順便刺了陸毓衍兩句。

  蘇潤卿與陸毓衍交好,自然不愛聽人前背後那些譏諷之言,不由地又品了品易仕源的話,道︰「易兄,旁的不說,楚姑娘已經及笄了吧?等楚昱杰得中進士,最快明年,最遲那就說不好了,便是中了進士,等了缺,平步青雲還不知道是哪一年呢,你和楚姑娘,這不就耽擱了嗎?」

  「哪有事事如意的,」易仕源輕揚下顎,道,「門當戶對、兩情相悅,二者能有其一,已經是大幸了,不敢奢求。陸兄,你說呢?」

  這就是明晃晃的亮了刀子了。

  國子監裡,別說是同窗了,便是祭酒、博士們都知道謝家出了什麼樣的事情了。

  兩情相悅,這刀可夠鋒利的了。

  蘇潤卿氣惱歸氣惱,反駁又無從入手,只聽得不輕不重一聲響,陸毓衍把茶盞放到桌上,站起身來,連個眼神都沒有給易仕源,大步走了。

  易仕源沒有送客,就坐在自個兒的位置上。

  蘇潤卿按捺住心中情緒,對易仕源拱了拱手,跟著陸毓衍出了成衣鋪子。

  外頭還在下雨。

  陸毓衍打著傘,腳步加快,只看背影,似是置氣模樣。

  蘇潤卿追了上去,偏過頭一看,陸毓衍的臉上依舊淡淡的,幾分疏離漠然,沒有半點兒氣惱。

  無論是罵易仕源兩句,還是開解陸毓衍,在這個當口上,似乎都不合適,蘇潤卿清了清嗓子,只說旁的︰「易仕源與楚昱杰之間……」

  「恐怕是他,」陸毓衍道,「他就是心虛,因而反復提起謝家,想要激怒我,免得我們再問下去。」

  蘇潤卿一怔,復又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一副被氣走的樣子?」

  桃花眼一抬,陸毓衍道︰「沒有實證,再問下去也沒用,他只是心虛,又不是傻,不至於在口風上透了底。」

  可易仕源也忽略了一點,越是閉口不談,越叫人起疑。

  易仕源跟賈禎一樣,是昨夜和段立鈞一道吃酒的人,不管在酒肆裡的事情有用無用,都會努力去回憶發生過的細節,而易仕源,除了剛進門時提了兩句之外,再不肯說昨夜情景。

  哪怕是被陸毓衍和蘇潤卿的問題逼得不好招架時,易仕源只說謝家,而沒有提起昨夜來轉話題。

  昨夜的狀況,他不願意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1 10:42 AM

第六十四章 宅子

  雅間裡,謝箏端著茶盞,笑盈盈聽松煙說話。

  最初的糾結過了之後,一人一邊傻坐著實在有些尷尬,謝箏便向松煙打聽起了京中的事情。

  松煙也不意外,她才剛回京,便是還沒有跟著主子去明州前,也就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鬟,出門不易,對京城肯定不熟。

  他清了清嗓子,挑了樁去年熱熱鬧鬧的事情說起。

  陸毓衍和蘇潤卿回來時,新的市井故事才說到一半,松煙沒說過癮,一面去開門,一面道︰「下回得了空,我再給你說完。」

  謝箏也是意猶未盡,笑著點頭。

  待落了座,謝箏給兩人添茶。

  蘇潤卿皺著眉頭,道︰「易仕源畢竟是官家子,還是監生。」

  陸毓衍抿了一口茶,指腹擦著茶盞,道︰「兇器、沾了血的衣服,諸如此類的證據,只要他不傻,早就處理了。」

  謝箏一聽,領會了。
  
  他們認為易仕源是兇手,卻沒有實證。

  監生與普通百姓是不同的,舉監已是舉人及第,貢監、例監,最次也是個秀才了,至於蔭監們,父祖輩的官位跟座山似的在跟前攔著,衙門裡輕易動不得。

  就算是楚昱杰那樣沒有背景的貢監,最初時亦是衙役請他來回話,若不是他手背上有段立鈞抓開的傷痕,只因他倆有些矛盾,是不足以讓楚昱杰進大牢裡待著的。

  易仕源是秀才,父親是個從七品的主簿,如此官位在京城裡不敢說多如牛毛,但確實不夠看。

  只不過芝麻官也是官,易仕源有功名,不可能直接抓回來劈哩啪啦打一頓再問話的。

  眼下,能做證據的只有從水裡撈起來的刀鞘。

  要是把有「故事」的刀就好了。

  萬一是把尋常貨色,可歸不到易仕源頭上去了。

  留影坐在窗邊,突然「哎」了一聲,見幾人都看著他,恭謹道︰「兩位爺,奴才剛看見古捕快他們了,急匆匆跑過去,估摸著是要回衙門去。」

  古阮?

  按說他應當是在胡同裡向住戶們打聽情況的,匆忙回府,可能有些發現了。

  幾人亦起身往順天府去。

  楊府尹不在書房裡,聽衙役說,他跟古阮幾人去庫房了。

  順天衙門的庫房可不架子上分門別類放著以前的卷宗、百姓的戶籍資料、土地宅子的買賣憑證,幾乎都堆到屋頂了。

  為了保存,一年四季都會曝曬,夏日裡剛剛曬過,並沒有什麼霉味。

  陸毓衍進去時,楊府尹等人正埋頭翻著冊子。

  「大人這是在找什麼?」陸毓衍問道。

  楊府尹瞇著眼從一堆書冊裡抬頭,道︰「青石胡同那些宅子的憑證。」

  古阮幫著解釋了一番。

  青石胡同裡正兒八經的住戶不多,大部分是官宦、富商們另置的院子,或是養外室,或是宴客用。

  因著不好見光,平素也就沒有什麼鄰里走動,亦不曉得別家主人身份。

  即便是主人來了,也多是夜深時,偶爾瞧見了,一來烏起碼黑看不清,二來也不會去打量旁人,各自進門,不做打攪。

  古阮道︰「兄弟們問了一圈,有一家特別不對勁。

  正是離河邊最近的那一戶,大門緊閉著,怎麼敲都不開。

  段公子死的位置離那戶大門就幾步路,捕頭擔心他們受牽連出了事了,就讓我翻牆進去看看。

  裡頭一個人都沒有了,空蕩蕩的,但家具擺設細軟都在,收拾得乾乾淨淨,桌上一塵不染。

  家具用料做工都極好,是戶有錢的人家,箱籠裡的衣物多是年輕女子的,首飾金銀都不見了。

  問了鄰居,只曉得那宅子十天半個月會宴客,能聽見絲竹聲,但主家名姓,來往的客人是誰,左右都不清楚,但直到昨日都是住著人的,隔壁那一戶與這家廚房隔了一面牆,昨兒傍晚有瞧見冒煙燒飯。

  我想,這戶人家就算不是兇手,恐怕也與兇手打了照面,匆忙收拾了金銀,嚇得躲起來了。」

  謝箏訝異,在她看來,這可不是「嚇得躲起來」就能解釋了的。

  青石胡同裡的住戶,主家身邊丫鬟婆子小廝不缺,就算受了驚嚇,主子們離開了,也一定會有下人留下來看宅子的。

  走得一個都不剩,這就怪了。

  「找到了。」楊府尹捏著手中冊子往外走,庫房光線昏暗,到了廡廊下,他才仔細看了,「汪如海?」

  宅地的買賣都是要在衙門裡登記的,從記載上看,那院子的主人是一個姓汪的員外,蜀地人,在京城做香料生意,那宅子是去年二月購入的,也有一年半了。

  楊府尹把冊子遞給陸毓衍幾人看,背著手琢磨道︰「莫不是這汪員外養的外室?嫡妻在蜀地,京裡再收一個,兩頭大?」

  古阮拱手道︰「大人,我去把那汪員外找來問問?」

  楊府尹催著他趕緊去。

  古阮帶著兩個兄弟,一溜煙跑了。

  謝箏接過冊子,盯著那買賣合同,指尖落在汪如海的落款印章上,沉吟道︰「這個汪員外,在京中有幾處宅子?青石胡同裡的女子多起來了,會不會藏到他名下的其他院子裡去?」

  楊府尹一拍掌,連說在理,又喚了幾個通判、經歷、知事,並幾個識字的衙役,鑽進庫房裡翻冊子去了。

  陸毓衍也沒閒著,問了楊府尹一聲,從架子裡搬下來一疊冊子,一本本翻著。

  謝箏看東西速度極快,只找個名字,又不用把契約從頭到尾記下來,越發加快了速度。

  蘇潤卿看得咋舌,湊過去與陸毓衍道︰「她那樣翻,行嗎?」

  陸毓衍睨了蘇潤卿一眼,便把目光落在了謝箏身上。

  角落昏暗,謝箏又低著頭,按說看不清細節處,可陸毓衍卻看到了她的睫毛,細密纖長,時不時眨一眨,整個人都生動起來,像是陽光下綻放的花,又像是一盞燈,照亮了那處暗沉沉的角落。

  白皙手指快速翻動著,指甲蓋圓潤,襯得那雙手白玉蔥似的。

  陸毓衍不禁微揚了眉梢,道︰「天賦異稟,怎麼不行?」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1 10:43 PM

第六十五章 怪異

  眾人翻了半個多時辰,天色就漸漸暗下來了。

  畢竟是個雨天,天暗得也早,庫房裡不好多點蠟燭油燈,又硬睜著眼楮看了兩刻鐘,便暫時收拾了。

  雖沒有看完,但還是翻出了兩處記載。

  汪如海在東街上買了個不大不小的鋪子做生意,又在離東街不遠的銀豐胡同裡買了個院子。

  世人喜歡討個口彩,但凡是京中做買賣又不缺銀子的,都想住在銀豐胡同裡。

  汪如海運氣不錯,一個外鄉商客,竟然叫他買到了一間。

  楊府尹對著契書連連咋舌,這成交的價格,足夠在東街邊上的其他胡同裡買上三四個院子的了。

  「汪如海恐怕極少住在青石胡同裡,」楊府尹摸著胡子嘆道,「花了大價錢才入住銀豐胡同,怎麼也要一個月裡住上二十來天的,沾沾富貴氣,好讓銀子滾滾來。」

  正說著話,古阮回來了,臉色卻是沉沉的,不大好看。

  顧不上喝口水,古阮拱手道︰「去了汪如海的鋪子,掌櫃的說,汪如海六月就出京了,說是中元節回鄉祭祖,蜀地路遠,眼下還未回京。

  汪如海的住處,掌櫃的只說是東街邊上,具體哪一間就不曉得了。

  我又問了些左右商戶,和其他做香料的商人,那汪如海在四五年前就從蜀地送香料進京了,賣給京中的香料鋪子,一年走個兩三趟,直到去年二月裡才在東街開起了鋪面,不再給其他鋪子供貨,而是自己做官家商家生意了。

  汪如海似乎有一些官宦關係,生意還不錯。」

  楊府尹皺著眉頭道︰「汪如海不在京中?」

  「我也覺得奇怪,」古阮點頭,道,「聽青石胡同裡的人說,那院子前幾天還宴客呢。」

  楊府尹眼珠子一轉,嘀咕道︰「莫不是那外室紅杏出牆了?」

  陸毓衍沉思片刻,與楊府尹道︰「大人,我們先去銀豐胡同問一問。」

  一行人出了衙門。

  銀豐胡同有些遠,松煙瞅了瞅謝箏的鞋子,怕她又沾濕了,匆匆叫了三頂轎子來,兩位公子在,斷斷沒有他們走路丫鬟坐轎的道理,乾脆叫齊全了。

  古阮也跟著來了,到了銀豐胡同汪家外頭,他上前拍了拍門。

  沒一會兒,門房小廝開了門,見是官差上門,便請人入了府,又去喚了管家。

  汪府管家半百年紀,眼楮不大,卻透著商賈人家特有的精明,他引著人在廳中坐下,上了茶水,不急不躁等著他們開口。

  「想問問汪員外的狀況,聽說是回鄉祭祖去了?」陸毓衍道。

  只看衣著,管家就曉得問話的人出身矜貴,稱汪如海一聲「員外」已經是客氣極了,他連連拱手道︰「我家老爺是回蜀地去了,家裡老太爺去了十年了,要大辦,老爺六月初走的,說是要到這月底回來。」

  陸毓衍頷首,又問︰「青石胡同靠河邊的那宅子,也是汪員外的吧?」

  管家面露疑惑,搖頭道︰「沒聽說啊,我去年二月跟著老爺進京,起先買了五勝巷的屋子,住了三個月,運氣不錯,買到了現在這院子,就搬過來了,那邊就空置著。除此之外,老爺應當是沒有買過其他宅子了。」

  「夫人、姨娘們有跟著進京嗎?」

  管家再次搖頭︰「夫人留在蜀地伺候老太太,姨娘前些年跟著老爺入京送過一回貨,水土不服,差點去了半條命,因而去年也沒有隨著入京了。」

  陸毓衍抿唇︰「汪員外在京中的時候,多是宿在鋪子裡,還是在這裡?」

  「鋪子哪比得上家裡舒坦,東街離這兒才幾步路呀,自然都是回來住的,除了跟其他老爺們吃酒,我們老爺連晚飯都在家裡用的,平素吃得辣,外頭酒樓裡的菜色,老爺吃不慣的。」管家呵呵道。

  陸毓衍問話,謝箏就不動聲色地打量這花廳。

  一明兩暗的廳堂,西間與中屋之間只有落地罩,裡頭似是供奉著關帝爺,東間與中屋用博古架隔開,上頭擺了不少頑石、珊瑚、陶瓷器,出入口用青珠簾子遮擋,一時看不清裡頭。

  中屋家具半新不舊的,應當是入住的時候添置的,牆上掛著三君子,粗看不錯,再細細品,又感覺缺了幾分韻味,不是大家之作。

  這也難怪,傳世大家的畫作,在世家大族、官宦人家裡能見到,汪如海只是個商賈,怕是拿銀子也買不來。

  「青石胡同河邊昨夜出了命案,衙門裡記著,沿河的宅子是汪員外的,故而來問一問,」陸毓衍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擺,「既然員外不在京中,那宅子又沒有汪家的僕從守著,想來也不曉得昨夜狀況。打攪了,我們就先告辭了。」

  管家恭謹送客,連聲道︰「衙門查案是要緊事,不打攪的不打攪的。」

  謝箏跟著往外頭走,經過珠簾旁,她隨意往裡瞥了一眼。

  裡頭擺著張大案,背後牆上掛了一副山水,粗看只覺得畫得極其簡單,隨意潑了點墨,等走出了花廳,再一想,似乎還有些意思。

  謝箏微微遺憾,早知道多看兩眼了,比那三君子好看多了。

  出了汪家,眾人回到了順天府。

  楊府尹在書房等著,忙問道︰「可有收獲?」

  陸毓衍斂眉,剛想說什麼,見謝箏亦是一臉沉思狀,不由問道︰「想什麼呢?」

  謝箏猛然回神,道︰「有些細處不對勁。」

  理了理思緒,謝箏說了自己的看法︰「汪如海去年二月入住五勝巷,一連住了三個月才搬入銀豐胡同。

  五勝巷的宅子都是一進小院,地方很小,明明二月裡同時購入了青石胡同,汪如海為何要擠在五勝巷?」

  古阮眼楮一亮,點頭道︰「姑娘說得對,青石胡同那院子,前後三進,還帶個小花園,比五勝巷好太多了。」

  謝箏轉眸問他︰「青石胡同的家具擺設,比銀豐胡同如何?」

  古阮摸了摸額頭,他出身一般,但畢竟在衙門裡當差,前回連怒氣沖沖的龍顏都窺見了,更別說一般的官家富商們了,東西好壞,多少能說出一二來。

  他沉思,道︰「瞧著比銀豐胡同還好。」

  「若說討彩頭,後來搬入銀豐胡同倒是能說通,可最初時,明明青石胡同更好,為何要住五勝巷?」謝箏繼續道,「能讓主家帶著入京城的,想來都是極受信賴和器重的,汪如海的妻妾都不在京城,他要養外室,大可養在銀豐胡同裡,不用另添青石胡同。而且,管家說,汪如海別說是外宿了,連晚飯都很少在外頭用。」

  退一步說,怕養外室的消息傳回蜀地去,把人安置在青石胡同裡,汪如海難道會不過去宿夜嗎?

  青石胡同十天半月就要宴客,汪如海這個主人,怎麼回銀豐胡同用飯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3 08:27 AM

第六十六章 門道

  油燈噗得一聲,書房裡頓時暗了幾分。

  楊府尹握著剪子,瞇眼撥了撥燈芯,哼笑道︰「看來那汪如海,很會做生意啊。一個外鄉來的香料客商,一年多的時間,在京中混得風生水起,他能走什麼門道?」

  陸毓衍斂眉,頷首附和道︰「如大人所言,那宅子是汪員外名下的,但卻不能說,平日裡出入的就是他。」

  這話沒挑明了說,謝箏一怔,一時之間沒領會。

  謝慕錦為官清正,因而她對官商之間的事情並不敏銳,陸毓衍在京中行走,又是男子,見得多了,聽得就更多了。

  蘇潤卿亦是一臉恍然大悟模樣。

  瞥見謝箏面露疑惑,陸毓衍壓著聲,給她解釋了一句︰「不知道是送給哪家子弟宴客養女人了。」

  謝箏皺起了眉頭,沉思片刻,倒也明白過來了。

  古阮帶回來的消息之中,說汪如海有些官宦關係,他一個蜀地進京的商人,短短時間之內,要與官家相熟,能拿出去的也就是銀子、宅子、女人罷了。

  只是,汪如海不在京中,青石胡同左右鄰居又不打照面,無法斷定他這宅子送給了誰。

  陸毓衍沉吟,道︰「還是要先問問段立鈞的小廝。」

  小廝一直在衙門裡待著。

  他昨夜宿醉倒在酒肆裡,天一亮就翻天覆地了,偏偏他什麼狀況都說不上來,整個腦袋痛得跟被刀劈開了一般。

  畢竟是一樁命案,案情還未明朗,依著規矩,段家不能領段立鈞回去,他就留下來守著。

  守卻也不容易守,尤其是看到段立鈞胸口那傷口,他就背後直發冷。

  被衙役帶到書房裡,對著幾個大活人,真真是讓他鬆了一口氣,渾身一軟,癱坐在地上,結結巴巴問了安。

  楊府尹沒工夫跟他計較什麼規矩,問道︰「段立鈞經常去青石胡同嗎?」

  小廝眼神閃了閃,沒吭聲。

  「胡同沿河那院子,離他死的地方就幾步遠,」楊府尹的聲音沉沉的,「他平素沒少去吧?」

  小廝縮了縮脖子,乾巴巴笑了笑。

  見他不肯老實交代,古阮嘿嘿直笑,故意嚇唬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大人跟他客氣什麼?他一個家生子,老子娘還在段家手裡捏著呢,回頭等段公子入土,地底下缺人伺候,不就是送個人下去的事兒嘛。」

  雖說是家生子,但也不能隨意弄死,只不過,深宅大院裡的門道多,要遮掩過去也很容易。

  那小廝跟了段立鈞那麼多年,段家裡頭的,京中其他人家的,各種傳言聽得多了,猛然間一席話蓋下來,嚇得他直發抖。

  抬著頭看了看,只覺得這一個個衙役都跟凸著眼楮俯視他的四大金剛一般,越發慌亂了。

  「大、大人,不是奴才不說,實在是……」小廝哭喪著臉,道,「我們爺是去青石胡同,但每次去的時候,身邊都不帶人,奴才一回都沒跟著去過,把爺送到胡同口,奴才就止步了,奴才猜測他在那裡養了個女人……」

  楊府尹又問了幾句,見那小廝果真是不知多少內情,便放過他了。

  衙役提著人走了,楊府尹背著走在書房裡來回踱步。

  謝箏正琢磨著,抬頭時與陸毓衍四目相對,她捏了捏指尖,低聲道︰「段大人是太常寺卿不假,但段立鈞還是一個監生……」

  陸毓衍眉梢一揚,目光凝著看謝箏,淺淺笑了。

  他也是這般想的。

  官場上不能說的事情的確很多,但段立鈞敢讓段大人知道,他在外頭收了個宅子養女人,還藉著祖父的名義替別人走通商場路子?

  他只怕是不敢的,要不然,哪裡能回回去青石胡同,都把小廝打發得遠遠的?

  可若只憑段立鈞這樣還未在官場上立足的官宦子弟,他真能狐假虎威,讓汪如海在京中站穩腳跟?

  陸毓衍抿唇,良久才道︰「三姑六婆,各有各的門道,大人,不如問問內行人。」

  楊府尹愣怔,看了一眼天色,道︰「外頭都暗了,不如明日?」

  「不用去外頭找,」陸毓衍道,「那韓家婆子,不是還在大牢裡嗎?」

  楊府尹眼楮一亮,連連點頭。

  韓家婆子不止是個牙婆,還是個虔婆,鄭夫人的案子雖與她無關,但她與另幾個虔婆牽連,手上沾過人命,這會兒還在大牢裡蹲著。

  楊府尹把韓婆子從牢裡提了出來。

  謝箏仔細打量她,這還沒有一個月,韓婆子卻像是已經過了二三十年了。

  楊府尹問她︰「你過手的買賣也不少了,青石胡同沿河那宅子的事兒,可知道?」

  韓家婆子圓溜溜的眼楮轉了轉,聲音嘶啞︰「似是記得,又似是不記得……」

  楊府尹嗤笑一聲,正想逞官威,手邊卻沒有驚堂木,只好沉聲喝道︰「想再挨頓板子?」

  韓家婆子還未說話,邊上卻突然響起謝箏的聲音。

  「燒雞、滷牛肉、水晶肘子凍、香客居的包子,」謝箏笑瞇瞇的,見韓家婆子的喉嚨滾了滾,她又道,「你說老實話,楊大人雖不能放你出大牢,但讓你每日吃一碟好菜,還是輕而易舉的。」

  韓婆子在牢裡是餓慘了,自打被鄭博士夫婦接到京城之後,雖是做個下人,但吃喝上從未虧待過。

  大牢裡那冒著餿氣的飯菜,簡直讓她想吐出來。

  謝箏要是說旁的,韓婆子大抵還聽不進去,可這一樣樣美味,勾得她眼楮直放光。

  她沾了人命,等大理寺核準之後,就是砍頭的下場了。

  反正是要死的,能吃一餐好的,不比什麼都強?

  韓婆子的臉上,就像是寫著「我要咬大雞腿」,楊府尹只覺得頭痛,揮手道︰「好好交代,敢胡說八道,自個兒掂量掂量。」

  「不敢胡說,不敢胡說,」韓婆子趕忙開口,「我是跟青石胡同裡的幾戶人家做過買賣,但沿河的那一家,沒經過手。

  我還特特打聽過,盼著能多一樁生意,但聽人說,那宅子裡住了兩三匹瘦馬,從江南挑回來就養在裡頭的,從來不找京裡的。

  有一回呢,我正好有一匹新鮮瘦馬,水靈靈的,就想再去試試,結果不僅沒成事,差點被護院打一頓。

  我氣不過,不當值的時候就守在院牆邊,終於有那麼一回啊,叫我瞅見了。

  有個公子哥從那院子裡出來,還連連朝裡頭拱手,可惜夜裡太暗了,我看不清院子裡的人,跟了那公子哥走到亮光處,才認出來那是國子監裡念書的段立鈞,我以前當差時,有去國子監送過飯,裡頭的學生還認得兩個 。」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3 08:41 AM

第六十七章 機會

  韓婆子說完,期待極了。

  楊府尹讓衙役帶她下去,晚飯時先加個雞腿。

  韓婆子走時一步三回頭,恨不能再說幾樁官家髒事情,來換口腹之慾。

  陸毓衍壓著聲兒問謝箏︰「你覺得呢?」

  謝箏抬起鳳眼睨他,這人明明心裡都有數,偏偏喜歡來問她。

  「段立鈞連連朝裡頭拱手,與他往來的人之中,有哪個能叫他這般恭謹的?」謝箏反問道。

  陸毓衍勾著唇,不置可否。

  反倒是楊府尹,聽了這話,雙手顫了顫,道︰「莫非是駙馬爺?」

  書房裡一下子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楊府尹只覺得頭皮發麻,恨不能甩自己一個耳刮子,嘆一聲「好的不靈壞的靈」,白天林駙馬來衙門裡時,他腦海裡就興起了那麼一瞬的念頭,難道真要成真了?

  蘇潤卿擺了擺手,道︰「要說駙馬爺有幾樁風流事,我相信,可要說他收宅子養瘦馬,我不相信,他沒那個膽子。」

  楊府尹一拍腦袋,長長鬆了一口氣。

  謝箏亦領會了。

  她當年未離京時就聽過些長安公主的事情。

  長安公主是淑妃娘娘的長女,模樣隨了娘娘,打小就是美人胚子,頗受聖上寵愛,也使得公主的性子驕縱,說什麼就是什麼。

  林駙馬做皇家女婿,行事自然要斟酌一番。

  春風一度也就罷了,在宅子裡長長久久養起來,這要是傳到了長安公主耳朵裡,可不是什麼小事。

  況且,林駙馬不缺銀子,不至於被那身外之物迷了雙眼。

  汪如海想靠銀子、宅子打動林駙馬,幾乎不可能。

  「還有一個人,」桃花眼沉靜,陸毓衍道,「秦駿。」

  秦駿是林駙馬的表弟,表兄弟感情不錯,段立鈞與林駙馬交好,自然也跟秦駿親近。

  在京城之中,秦家的根基比段家深厚,秦駿蒙蔭得了個閒差,每日裡點個卯,多是跟著林駙馬走動。

  以秦駿的本事,藉林駙馬的面子,讓汪如海在京中立足,只怕不難。

  古阮在一旁直抓頭,急道︰「無論是林駙馬還是秦公子,沒憑沒據的,衙門裡都惹不起啊。」

  陸毓衍道︰「惹他們做什麼?人又不是他們殺的。」

  古阮瞪大了眼楮,再一想,倒也明白了。

  即便坐實了在青石胡同裡飲酒宴客與瘦馬縱情的人是秦駿,他的客人是林駙馬、段立鈞等人,但那又如何?這根本治不了秦駿的罪。

  官宦子弟在外頭養女人的多了去了,順天府敢拿這一項開刀,改明兒就惹火燒身,不曉得為了哪一樁事兒被參上一本。

  眼下最要緊的,是把兇手緝拿歸案。

  楊府尹搓了搓手,道︰「賢佷,那依你看,兇手是……」

  「易仕源,八九不離十。」陸毓衍聲音不大,卻透著篤定。

  楊府尹懸著的心踏實了許多。

  查案子,最怕沒有方向,無論是沒有線索無從下手,還是細碎的點太多分散了人手,都是頭痛事情。

  像現在這樣,確定了目標,那只要盯著,就能有收獲。

  夜色深深,再查也要等明日了,楊府尹便催著幾人回去歇息。

  蘇潤卿去見李昀,松煙去叫轎子,陸毓衍和謝箏站在石獅子旁等著。

  雨停了,雲層厚重,並無月光,只順天府大門上的燈籠照亮偏隅之地。

  謝箏垂眸理了理思緒。

  昨夜段立鈞在河邊遇見了吃了酒的楚昱杰,兩人起了爭執,打了一架。

  楚昱杰氣惱回家,段立鈞入了那養瘦馬的小院。

  子初時,他離開那院子,還沒走遠就叫易仕源捅了刀子。

  「易仕源想害的是楚昱杰,還是一石二鳥?」謝箏疑惑道。

  昨夜,易仕源離開酒肆之後,是跟著段立鈞到了青石胡同,遇見兩人相爭,還是他跟著的是楚昱杰?

  那兩人會踫見打架,純屬意外,易仕源是設計已久,還是臨時起意?

  陸毓衍微微低著頭看她,柳葉眉微蹙,櫻唇抿得緊緊的,一副糾結樣子。

  好看也生動,卻叫人怪捨不得的,不忍心看她這般模樣。

  「我猜是設計已久,但事出突然,」陸毓衍出聲,打斷了謝箏的思緒,見她仰頭看過來,解釋道,「從詩作看,易仕源一早就想挑起段立鈞和楚昱杰之間的矛盾,不過他並不匆忙,上個月段立鈞留詩清閒居,昨日他才向半醉的賈禎透露詩作來源,真要動手,恐怕也要等上一段時間。

  不曾想,遇見了段立鈞和楚昱杰動手,楚昱杰甚至傷到了段立鈞,機會如此好,他才下手了。」

  謝箏原本就想得七七八八了,再由陸毓衍一點,撥雲開霧一般,思路清晰許多︰「因著是突如其來的機會,所以他錯過了下手最好的時機。」

  若在楚昱杰離開時就動手,段立鈞的死亡時間會讓楚昱杰更加百口莫辯。

  可偏偏,昨夜易仕源沒有提前準備,身上沒有刀子,才會讓段立鈞進了那院子,等他帶著兇器回來,直到三更天時段立鈞才出現了。

  「大雨、深夜,又是個胡同深處,沒有人看到真兇,又有楚昱杰這麼個替罪羔羊,易仕源想脫身,那還真不好抓。」謝箏嘆息道。

  這案子時間不寬裕,易仕源不露出狐狸尾巴來,到最後,還是楚昱杰遭殃。

  不遠處,松煙領著兩頂轎子過來。

  陸毓衍瞥了一眼,又看向謝箏,道︰「證據未必有,但嚇唬嚇唬他,許是能有些收獲。」

  謝箏剛想追問如何嚇唬,轎子已然停在了跟前。

  陸毓衍先一步上了轎,她也不能再問了。

  送謝箏到了蕭家,陸毓衍便回陸家去了。

  安語軒裡,蕭嫻歪在榻子上,捧著一本書冊子打瞌睡。

  謝箏輕手輕腳進去,剛衝著一旁的淺朱笑了笑,蕭嫻就醒了。

  「吵醒姑娘了?」謝箏問她。

  蕭嫻上上下下打量了謝箏兩眼,目光最後落在了她的鞋子上,嘖了一聲︰「出去一日,鞋子都和早晨出門時不一樣了。」

  謝箏臉上一燙,蕭嫻笑得越發揶揄。

  好不容易止了笑,蕭嫻指了指繡墩,道︰「我聽說是太常寺卿的孫子死了?」

  謝箏頷首︰「被捅死在河邊。」

  蕭嫻坐起身來,把書冊隨手放在一旁,取了個引枕靠著,嗔道︰「明明是我身邊的,卻跟著衙門裡的跑了一天,我不依了,仔細跟我說說,要不然,明日不放你出門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3 08:55 AM

第六十八章 偏向

  謝箏回屋裡歇息時,已經二更過半了。

  案子的狀況,她與蕭嫻說了不少,只覺得思緒清晰許多。

  比起殺人奪命,蕭嫻更關注楚昱緲與易仕源的關係。

  「從七品的主簿,家裡又不缺銀子,只要易家人腦子清楚,就不會讓易仕源娶楚昱緲,易仕源曉得緊跟著段立鈞,也不像是視官途如無物的。」

  蕭嫻的這番話,不得不說,極有道理。

  若真如易仕源所言,他盼著楚昱杰高中謀缺進入官場,可楚昱緲的年紀是斷斷等不到那個時候的。

  易仕源平素與蔭監們一道,與楚昱杰那樣的刻苦學子並不是一路人,他看重的是交際關係,而非真才實學。

  如此性格之人,即便是對楚昱緲有好感,也不會叫情感沖昏了腦袋。

  反之,楚昱杰蒙難,甚至最後做了替罪羔羊,楚昱緲想在京中立足,就不得不依靠易仕源了。

  這算盤打得響亮。

  謝箏把兩雙髒了的鞋子洗了,涼在窗沿。

  指腹捻著鞋子上的繡花,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楚昱緲要面臨的處境,與她何其類似?

  她也是後路斷了,即便曉得陸培元是紹侍郎殺妻案的主審,不清楚在父母的死之中,陸培元到底是如何立場,可她只能仰仗陸家、蕭家了。

  楚昱緲對易仕源的信任,恐怕沒有好結果。

  那她呢……

  閉上眼,是中秋那夜隔著幔帳望月誦讀詠桂詩的陸毓衍的側顏,是松煙說起過的同窗對陸毓衍的為難和笑話……

  謝箏嘆了一口氣,不管真相如何,她是已然相信了的。

  一夜睡到天明。

  蕭嫻今日去陪傅老太太用早飯,見謝箏過來,啐了一聲,笑道︰「不耐煩看見你了,趕緊去趕緊去,讓人等急了,指不定還說我耽擱衙門查案子呢。」

  謝箏啼笑皆非,送走蕭嫻後,略收拾了一番,往門房上去。

  松煙和轎子已經候在了外頭。

  到了順天府外,謝箏剛從轎子上下來,抬眼就見楚昱緲與守門的衙役在爭論著。

  「楚姑娘?」謝箏出聲喚她。

  聞聲,楚昱緲轉過頭來,眼楮通紅,她原本就生得楚楚可憐模樣,伴著淚眸,愈發招人憐惜了。

  謝箏才剛心疼了一瞬,楚昱緲就提著裙子衝了過來,扣住她的肩膀,道︰「為什麼?」

  「什麼?」謝箏沒有領會。

  淚水溢出,楚昱緲的聲音抖得厲害︰「哥哥明明不是兇手,為什麼要胡亂說?現在滿京城都在傳,說是哥哥殺了段立鈞!名聲都毀了!衙門抓不到兇手手,就能讓我哥哥抵罪不成?」

  謝箏怔住了,轉頭看著松煙。

  松煙亦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一早出府去蕭家接人,這一路來來回回的,沒聽說什麼傳言呀。

  楚昱緲急得不行,她雖是文弱模樣,但畢竟是窮苦出身,雙手力氣不扣得謝箏的肩膀直發痛。

  「紫雲胡同裡都傳遍了,對著我們家一陣指指點點的,」楚昱緲哭得停不下來,「我到大街上又問了問,都是那麼說的,說哥哥是真兇,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謝箏吃了一驚,昨兒個早上,衙役去紫雲胡同喚楚昱杰的時候,是正兒八經地「請」,而不是「押」,即便是最後扣下了楚昱杰,那外頭也是不知內情的。

  衙門裡沒有結案,更沒有開堂審案,衙役們也不會在外頭說事。

  段家雖然知道,但段大人身處高位,自然曉得李昀督察順天府,在案子大定之前,段家是不敢在市井裡胡說八道,楚昱杰是真兇也就罷了,萬一不是,一點兒蛛絲馬跡落到李昀耳朵裡,聖上跟前,段大人要喝一壺了。

  林駙馬和秦駿來過衙門裡,但並不知道大牢裡扣押了誰,知道實情、又膽兒大的,恐怕是昨日一道被請來衙門裡問話的監生們了。

  其中,最可疑的自然是易仕源。

  謝箏心裡清楚,見楚昱緲哭得梨花帶雨,嘆息道︰「我信你哥哥是無辜的,兇手要害的不僅是段立鈞,還有你哥哥。」

  楚昱緲長睫帶淚,道︰「為何?我們家無權無勢也無錢,就是窮苦書生,兇手圖什麼?」

  「楚姑娘,」謝箏反問道,「若是你哥哥真的蒙難,你往後要怎麼養活自己?只靠成衣鋪子那點兒縫補錢,可不夠你吃住的。」

  楚昱緲瞪大了眼楮︰「為何要這麼問?」

  「兇手圖的,也許就是你哥哥不在了。」謝箏道。

  楚昱緲的面色倏然慘白,難以置信看著謝箏,一張嘴張張合合,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腦袋懵得厲害。

  昨日,謝箏與她說過些對易仕源的質疑……

  半晌,她緊緊咬著後槽牙,逼著自己平靜下來,一字一字道︰「我不信的!」

  謝箏苦笑。

  不信才是人之常情。

  人心本就有偏向,與聰慧愚笨無關,而是遵從本心。

  就像她,她會在最初時對陸毓衍質疑,但她也從最初時就全心信賴蕭嫻。

  「我知你不信,換作是我,我也……」

  謝箏說了一半,就被楚昱緲打斷了。

  楚昱緲鬆開了雙手,直直垂著,肩膀抖成了篩子,手攥成了拳,厲聲道︰「你也什麼?你不是我,又怎知我?

  什麼設身處地來想,那都是虛的!

  爹娘都沒了,嬸娘也沒了,這些年就我和哥哥相依為命,吃了多少苦!

  哥哥好不容易能等到下場考試,卻蒙受不白之冤,現如今名聲盡毀,能不能平安出來還不曉得,你卻跟我說,跟我說是……

  我只有哥哥了啊……」

  楚昱緲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子,抱著雙膝蒙頭痛哭。

  謝箏的眼楮酸脹得厲害,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可我連哥哥都沒有啊……」

  她的聲音很低,沒有人聽見。

  偏過頭去,她瞧見陸毓衍正沿著台階走過來,四目相對,她的心噗得重重跳了一跳。

  那雙桃花眼底,滿滿都是關切。

  謝箏不禁彎了彎唇角。

  她有蕭姐姐,有陸毓衍,如此想來,還是楚昱緲更可憐些。

  陸毓衍在幾步開外停下,道︰「松煙,你看顧好楚姑娘,阿黛跟我走,潤卿在前頭等我們。」

  前頭的陸毓衍壓著腳步,走得並不快,幾步轉彎入了一胡同,謝箏四處一看,格外僻靜,並無其他人身影。

  「蘇公子呢?」謝箏問了聲。

  陸毓衍突然頓住了腳步,謝箏險些撞到他身上,被他一把扶住了。

  胳膊上的手握住了又鬆開,謝箏回過神來之前,那隻手已然落在了她的額頭上,似是安撫一般貼著。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楚昱緲最後哭喊的那些話,陸毓衍聽見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3 08:59 AM

第六十九章 擁抱

  掌心溫溫的。

  暖意透過肌膚,一點點沿著筋骨,直到四肢。

  謝箏笑了笑,暗暗想,上回也是如此,在她躊躇猶豫彷徨時,陸毓衍就這麼用手掌覆著她的額頭,讓她沉靜下來。

  單單只是一個小動作,就把陰霾拂去。

  雖然,楚昱緲的話,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我沒事的……」謝箏張口道。

  話只說了一半,就聽陸毓衍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清冽卻不失溫和。

  他道︰「你不是她,她亦不是你,不是誰能都懂他人之苦難。」

  謝箏身子一僵,怔住了,回過神來時,才發現眼眶酸脹得厲害。

  她想起梁夫人說過的話。
 
  「能聽你說所有苦,能護你過所有難。」

  多麼堅韌,多麼踏實,可直到這一刻,謝箏才品讀出其中的另一個意思。

  苦難之於人,也僅僅之於這個人,身邊之人,無論父母親友,會心疼會不捨,但他們都不是你,無法切身感受。

  不是誰都能懂,但若不說與他聽,他如何知曉?把雙手藏起來,他又如何拉你一把?

  最最要緊的,明明就是先說出來啊……

  謝箏回神時,臉上已經滿是淚痕,她沒有想要哭,眼淚卻收不住。

  抬頭去看陸毓衍,偏偏兩人挨得近,視線叫額頭上的手給擋了,看不到他的神色。

  肩膀垂著,謝箏向前傾了傾身體,把重量抵在陸毓衍的手掌上。

  婚約,原本是一種責任,談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

  可如今這份沉甸甸的責任攤在面前,她如何能辜負?

  紗幔後朦朦朧朧靜靜觀月的身影,突然之間,像是一塊被篆刻的玉石,大刀闊斧又精細雕琢,成了一塊印章,沾著那夜的皎潔月光與瀲灩水波,重重按壓在她的心上,揮之不去。

  「我是謝箏,鎮江知府謝慕錦之女謝箏,」謝箏的聲音啞得厲害,她強忍著哭腔,努力讓自己的語調平緩些,「我不是阿黛,對不起,我早該說的……」

  陸毓衍緊抿的唇微微鬆了。

  他早知她身份,也允過她等想說了再說,可真的聽她提及時,還是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仿若是懸在心頭的大石終於落地了一樣。

  空著的手緩緩環住了謝箏的肩,輕輕擁了,陸毓衍低聲道︰「我知道。」

  鎮江出事始末,謝箏歷歷在目,她與蕭嫻說過,與蕭柏也說過,可等她向陸毓衍開口時,卻磕磕絆絆地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說了。

  想說出來,卻無從說起,謝箏有點兒氣急。

  陸毓衍拍了拍謝箏的背,謝家的事情,他知道個大概,他希望謝箏能原原本本說出來,卻也不是在這個時候。

  在這胡同裡,一面哭一面說,他不願這樣。

  安慰一般,手一下又一下順著謝箏的脊背,陸毓衍道︰「晚些再說,我們晚些再說,潤卿真的在前頭等著,沒誆你。」

  聲音輕緩,謝箏慢慢平復下來,這才發現她根本就是叫陸毓衍抱在懷裡了。

  她稍稍掙了掙,陸毓衍鬆開了些,謝箏趕忙退後兩步,她心虛得厲害,乾脆背過了身,抬手抹了眼淚。

  饒是如此,心還是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許是怕她無措,陸毓衍沒有再提兩人剛剛的不合「規矩」,只說了「去尋蘇潤卿」,便先一步往胡同外頭走。

  謝箏垂著頭跟上去,目光落在陸毓衍腰間掛著的紅玉上,不知不覺的,彎了彎眼楮,笑了。

  陸毓衍剛走出胡同,就見松煙站在不遠處,一臉糾結。

  他睨了松煙一眼。

  松煙來了有一會兒了,正好瞧見陸毓衍抱著阿黛姑娘在說話,那雙桃花眼滿滿都是溫情,他何時見過自家主子露出這種神色,一時之間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雖說早就覺得陸毓衍待阿黛姑娘仔細,但真的撞破了,又實在不是那麼個味道。

  松煙惴惴,被那警告意味的眼神嚇了一跳,越發緊張,等謝箏出來了,他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渾然不知情模樣。

  謝箏自個兒正五味雜陳,真叫松煙給掩飾過去了,問道︰「楚姑娘呢?」

  松煙乾巴巴笑了笑︰「古捕快瞧見了,說楚公子不是判了罪的兇犯,楚姑娘要探望就讓她進去,她跟著古捕快去大牢了。」

  謝箏點了點頭。

  相依為命的兩兄妹,他們兩個能好好理一理,比外人說強多了。

  與蘇潤卿相約在一家茶樓裡,時辰尚早,大堂裡沒有客人。

  小二認得陸毓衍,小跑著過來,道︰「陸公子,雅間備好了,蘇公子還未到。」

  陸毓衍頷首,偏過頭與謝箏道︰「你先上去。」

  謝箏猜測他可能要尋掌櫃的,也沒多問,跟著小二上樓了。

  陸毓衍背著手,沉聲問松煙︰「苦大仇深的,想什麼呢?」

  松煙飛快地看向陸毓衍,又低下了頭,勸解的話在嗓子眼裡轉了轉,到底還是沒忍住,道︰「爺既然問了,那奴才可就說了。

  奴才剛才都看見了,這事兒不太好吧?

  要是尋常出身的姑娘,您喜歡,收了納了是可以,但、但要是阿黛姑娘,傳出去不好聽……」

  陸毓衍挑眉,輕笑似的︰「你以為她是誰?」

  「啊?」松煙摸了摸腦袋,視線下意識往樓梯上頭瞟,「蕭家表姑娘身邊的大丫鬟啊,爺,朝表姑娘那兒下手,真的不恰當,等老爺回來了……」

  「竹霧什麼時候回來?」陸毓衍問道。

  松煙越發不解了,這正說著阿黛姑娘呢,怎麼又提起竹霧了?再說,竹霧去舊都,還不是去查謝家事情了嗎?一面查謝家,一面又擁新歡入懷,不合適吧?

  陸毓衍沒等松煙回答,又若有所悟般點了點頭︰「你是不認得,要是竹霧在,指不定認出來了。」

  「認出誰來?」松煙脫口道。

  「什麼表姑娘大丫鬟,那是你們奶奶,嘴巴閉緊些,別張揚出去。」陸毓衍壓著聲兒說完,沒管呆若木雞的松煙,不疾不徐上樓去了。

  松煙杵在大堂裡,半晌才醒過神來,伸手在腿上重重一擰,痛得齜牙咧嘴。

  一個丫鬟可做不了陸家嫡子媳婦。

  想起謝箏與蕭嫻的閨中關係,想到竹霧能認得,松煙倒吸了一口涼氣。

  剛還在跟前跟他說話的,竟然是案卷上已經燒死了的謝姑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3 09:06 AM

第七十章 嚇唬

  松煙整個人混沌極了,明明疑惑很多,卻又不知從何處開始梳理。

  直到蘇潤卿進來,叫了他一聲,松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一面請安,腦子裡一面還在「謝姑娘為什麼沒有死」和「我到底有沒有在謝姑娘跟前說過不該說的話」之間來迴轉悠。

  蘇潤卿抬步往樓上去,問道:「毓衍在雅間裡?那你怎麼還站在大堂裡?」

  松煙硬著頭皮笑了笑,陸毓衍吩咐他嘴巴緊一些,他不敢說自個兒在發呆,只好胡亂道:「奴才這不是在等您嘛。」

  雅間裡,謝箏的情緒已經平復了許多。

  她一早就決心坦白,今日狀況雖有些出人意料,但對陸毓衍說出自己的名姓真的沒有那麼難。

  鎮江的事兒,她現在倒也能細緻說明,不過蘇潤卿很快會到,眼下的確不是述說的時候,陸毓衍讓她緩緩,那她便緩緩吧。

  腳步聲頓在門外,謝箏起身開門。

  蘇潤卿見了謝箏,也沒多少意外,走到桌邊坐下,添了盞茶一口飲了。

  陸毓衍問他:「殿下如何說?」

  蘇潤卿撇了撇嘴,道:「生氣了唄。

  青石胡同的院子是秦駿收的,駙馬爺也沒少出入,殿下聽了能高興嗎?

  這會兒是案子沒辦妥,他只好壓著,等案子結了,他大抵是要說給淑妃娘娘和公主聽的。」

  陸毓衍眉心微微一皺,道:「青石胡同的事兒,還只是我們的推測,並非有真憑實據。」

  「這案子到現在,本來就沒有什麼真憑實據,」蘇潤卿笑了,抓了兩顆花生米嚼了嚼,「我去殿下跟前回話,總不能跟他說,我們還什麼都沒查到吧?」

  道理還真是這麼個道理。

  指腹點著桌面,陸毓衍沉吟道:「總要尋些證據出來。」

  謝箏在一旁聽著,見兩人沉默,便問道:「街上有楚昱傑是真兇的流言?」

  蘇潤卿一怔,復又點頭,道:「我聽說了,來的路上我還奇怪呢,這誰啊,在外頭傳得沸沸揚揚的。」

  陸毓衍哼笑道:「衙門裡關了楚昱傑,我們卻還在查案情,此刻急著想坐實楚昱傑兇手身份的……」

  「易仕源!準是他!」蘇潤卿衝口而出,又不禁嘆息,「沒有證據。」

  陸毓衍吩咐松煙與留影去請易仕源、賈禎與柳言翰來。

  謝箏聞言,下意識睨陸毓衍。

  昨日陸毓衍沒讓她跟著去成衣鋪子,是擔心易仕源會胡說八道謝家事情,讓她不好受。

  那今日,她是迴避還是不迴避……

  陸毓衍似是察覺到了謝箏的目光,唇角淺淺勾了勾,道:「不是想知道怎麼嚇唬嚇唬他嗎?」

  謝箏莞爾,陸毓衍是因為知道她已經下定了坦白的決心,所以才不擔心易仕源的話變成一種壓力吧。

  蘇潤卿沒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問道:「什麼嚇唬嚇唬?」

  陸毓衍斂眉不答。

  謝箏憋著笑,道:「衍二爺說易仕源只怕不會留下證據,那就只能嚇唬嚇唬他了,至於要怎麼嚇唬,拭目以待呢。」

  蘇潤卿撫掌大笑。

  他與陸毓衍打交道久了,曉得陸毓衍的性子,這人記仇,嘴巴也厲害,真的想逼得別人左右不佔理、啞口無言時,對方還真拿他沒什麼辦法。

  只看前回順天府大堂裡,那些大理寺、刑部的官員們,不也是吃了啞巴虧嗎?

  候了會兒,那三人陸續到了。

  有外人在,謝箏自不好在桌邊坐著,起身立在一旁。

  賈禎昨兒個見過,她只瞄了一眼。

  再看柳言翰,他的父親官途不顯,還是個六品的外放出去熬資歷的官員,但他的祖父是個二品大員,靠著這一層入了國子監,柳言翰本人高高瘦瘦的,似是風一吹就要跑了,五官卻很周正,像個老實人。

  謝箏最後打量起了易仕源。

  被松煙狠狠告過一狀的這位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模樣俊氣,唇角生來就上揚著,即便沒有什麼表情,也會讓人覺得他在微笑。

  能討姑娘家歡心,姿容總歸是拿得出手 。

  「外頭都在傳兇手是楚昱傑,衙門裡真坐實了?」賈禎著急,問道。

  陸毓衍添了茶,把杯子一一推到幾人跟前,不疾不徐道:「沒有坐實,以目前狀況看,兇手恐怕不是楚昱傑。」

  易仕源的唇抿了抿。

  柳言翰疑惑,道:「陸兄,是什麼樣的狀況?」

  「段兄死前,的確跟楚昱傑打過一架,但兩人誰也沒把誰打趴下,楚昱傑回家後,段兄還活著,」陸毓衍說得不快,幾人雖不解,但也沒出口催促,只是看著他,等他說下去,陸毓衍清了清嗓子,又道,「仵作查驗了,段兄抓傷了楚昱傑的手,但他的臉上、身上也有楚昱傑打的瘀痕,那些瘀痕上過傷藥。這也能解釋,為何楚昱傑與段兄打起來時還是二更,而段兄遇害時卻是子初。」

  謝箏正好奇陸毓衍的法子,聽他這般信口開河,不由瞪大眼睛,好在她站在一邊,沒人打量她。

  反倒是她看見易仕源的神色僵硬許多,一直都像是在笑著的唇角,也下意識似的垂了下來。

  謝箏沒看過屍身,但她清楚,段立鈞入小院與瘦馬逗趣,塗過藥才是應當的,只不過,遇害後在雨裡淋了那麼久,那些藥怕是早就被雨水沖了,因此仵作才沒有提出來。

  這道理謝箏明白,易仕源將信將疑,而賈禎和柳言翰認為陸毓衍無需騙他們,倒也沒有往深處想。

  「真被楚昱傑當場捅死了,是不可能塗藥的,這麼說來,他還真不是兇手。」賈禎喃喃道。

  「會不會是楚昱傑越想越生氣,半夜裡又去尋段兄?」柳言翰說完,皺著眉頭想了想,自個兒也覺得不太合理。

  男人打架,氣頭過了就好,就算楚昱傑回到家裡,火氣又上來了,對著傾盆大雨總該消停了的。

  況且,楚昱傑知道回家,難道段立鈞就會一直在老地方等他殺回去?

  雖然,事實上,段立鈞的確沒有離開青石胡同,但這一點,楚昱傑應當是不知道的。

  為了一首詩,衝進大雨裡去青石胡同碰運氣,這事兒怎麼看,都傻得厲害。

  雅間裡靜了下來,陸毓衍看著三人,道:「我和潤卿與段兄不熟悉,請你們來,是想你們幫著再想一想,還有沒有人對段兄心懷不滿?是尋仇呢,還是段兄不走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3 11:47 AM

第七十一章 真假

  那三人面面相窺。

  賈禎摸了摸鼻尖,剛要說什麼,卻被易仕源搶了先。

  只聽易仕源道︰「陸兄,我雖不懂衙門裡仵作查驗那些事情,但從常理來看,雨勢那般大,那河邊又有積水,段兄子初遇害,到五更時才被那更夫發現,等衙門裡把人抬回去,段兄在雨裡過了兩三個時辰了,便是塗了藥,還沒叫雨水沖掉了?」

  蘇潤卿支著腮幫子看易仕源。

  謝箏看出易仕源抱有疑惑,他不問倒也罷了,問出來了,愈發顯得他可疑且刻意。

  陸毓衍抬眸,桃花眼上挑,眸子烏黑,辨不出什麼情緒,語氣卻不甚和善︰「我拿這事兒誆你們做什麼?」

  易仕源抿著唇沒出聲。

  倒是賈禎和柳言翰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眼中都透著幾分無奈味道。

  塗藥若確有其事,洗刷的就是楚昱杰的嫌疑了。

  楚昱杰不是真兇,自不能讓他背了黑鍋,要真的是真兇,陸毓衍好端端的幫個兇手開脫做什麼?

  陸毓衍無需做那些事情,易仕源如此質疑,落在賈禎和柳言翰眼裡,都成了一個意思︰不睦。

  易仕源素來與段立鈞一個鼻孔出氣,前天清閒居裡的對話還清清楚楚地映在兩人腦海裡,只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眼下說的是人命大事,此刻置氣,未免太過狹隘。

  陸毓衍的指腹摩挲著茶盞,順口一般解釋了一句︰「手腕上塗的藥是沖乾淨了,胸前背後的幾處瘀傷,抹了不少跌打活絡油,衣服悶著,沾了些印子,仵作鼻子尖,聞到些藥油味道。」

  這話一出,別說是那三人,連謝箏和蘇潤卿都差點被唬住了。

  賈禎垂著肩,試探著問了一句︰「既然有這樣的證據,為何衙門裡還關著楚昱杰?桂榜還未放,外頭流言又多,他往後怎麼辦?」

  「所以今日才請你們過來,一道再琢磨琢磨。」陸毓衍道。

  易仕源擰著眉心,下顎繃著。

  柳言翰看在眼裡,怕他再意氣用事說出些不合適的話來,便道︰「按說段兄蒙難,人死燈滅,有些話就不該說了。

  我們幾個作為他的同窗友人,本著為他伸冤,我就多說幾句。

  段兄家世不錯,公子哥脾氣,性子張揚些,又因著與駙馬爺相熟,平素在國子監裡,出入總有一堆人相隨。

  他待與他一道的,比如我們幾人,還是不錯的,但跟他不一路的,嘴巴就有些過了……

  這一點,不用我詳說,陸兄、蘇兄都是清楚的。

  說到底,他就是嘴巴壞,但坑蒙拐騙禍害人的陰損事情,應當是沒做過的。

  因此,一時之間,我實在想不出哪個想奪他性命的,就幾次嘴上刀子,陸兄你不會跟他計較,其他人也差不多。」

  「是啊是啊!」賈禎連聲附和,「都是讀書人,唇槍舌戰見得多,真刀真槍的不像話。

  再說得過一些,那些一言不合拔刀子的,都是市井無賴,那樣的人,段兄根本看不上,哪裡會跟他們去廢話?

  私心講,我也不希望是國子監裡出了兇手,大家同窗、同科,便是案子清楚了,以後還不一樣面子無光?

  我想,大約真是跟陸兄說得一樣,段兄就是運氣不好,大半夜的不曉得遇見個什麼人,被捅了刀子。」

  謝箏瞧見易仕源的眉心越發皺了。

  也是,被賈禎罵作市井無賴,又只能忍著,易仕源怕是嘔死了。

  「無冤無仇,被過路人捅了刀子,這案子就不好查了,」陸毓衍嘆息,「京城人口眾多,案發時又是深夜,雨勢磅礡,去哪兒把人找出來!」

  賈禎道︰「真找不到,這案子怎麼斷?楚昱杰會被當作兇手嗎?」

  「怎麼可能?」陸毓衍勾著唇角,似笑非笑看著三人,「又不是鄉下地方,里正隻手遮天,這可是天子腳下,又事關考生,楊大人怎麼敢胡來?再說了,五殿下督察,楊大人便是為了烏紗帽,也要把案子辦個明白。」

  蘇潤卿頷首,道︰「就是,五殿下認真,前回抓那勒人脖子的婦人,殿下親自帶隊,泥裡滾了好幾遭,這次也不會混沌了事。

  我聽殿下說過,聖上極其看重人才選用,不說國子監,這些年各地官學也下了大力氣,每年的貢生亦是真才實學,絕非平庸之輩,聖上是看不得讀書人名譽受損的。

  你們也別太過擔憂,楚昱杰不是真兇,等塵埃落定之後,總會恢復他的名聲。」

  不說易仕源和賈禎,連柳言翰這樣的二品大員子弟都沒有得見過聖上真顏的,蘇潤卿說什麼,那肯定就是什麼了。

  幾人又沉思一番,沒有旁的線索了,這才起身告辭,約定了若想起什麼來,定會報到順天衙門裡。

  松煙機靈,開了雅間門。

  陸毓衍與蘇潤卿起身相送,正拱手告別,突又開口道︰「對了,還有一事。」

  那三人頓住腳步。

  陸毓衍走近了些,壓著聲兒道︰「案子有衙門查訪,你們還是別去青石胡同了,那裡頭的人,不是我們這樣的官宦子弟、監生可以比的,出了案子,他們也不滿意,有一家乾脆搬離了。」

  賈禎下意識地接了一句︰「哪家呀?」

  陸毓衍道︰「沿河邊那家。」

  「豈不是段兄出事的邊上?」賈禎瞪大了眼楮。

  「一牆之隔,」陸毓衍清了清嗓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什麼動靜。」

  「不會去胡同裡亂走動的,」賈禎應下,又拱手施禮,先一步下樓,柳言翰落後一步,賈禎偏過頭與他道,「不清楚那家人有沒有聽見或者看見,有就好了,早些告知衙門裡,抓住了真兇,免得外頭流言蜚語的。」

  柳言翰道︰「陸兄也說了,那裡勛貴不少,只怕是……」

  「再矜貴,能有五殿下矜貴?」賈禎不信,擺手道,「若真的是哪位皇親的宅院,人家能怕個流匪?當即就衝出來抓人了!」

  前頭兩人低聲討論著,易仕源跟在後頭,聽了個七七八八,眼底陰鬱,直到出了茶館,陽光透過雲層撒下來,刺得他瞇了瞇眼楮,藏起了其中情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3 11:26 PM

第七十二章 怪哉

  樓上雅間裡,沿街的窗戶半啟著。

  陸毓衍側身背手站在窗邊,垂著眼簾往下看。

  蘇潤卿憋著一肚子的問題,見陸毓衍一時半會兒不會回答他,便轉頭去問謝箏:「阿黛,你昨兒在衙門裡,有聽說段立鈞塗了藥油的事兒嗎?」

  謝箏掃了陸毓衍一眼,這才與蘇潤卿道:「沒聽說呢。」

  「怪哉,」蘇潤卿抿唇,「不應該啊。」

  他昨日有去看過段立鈞。

  林駙馬和秦駿是來給段立鈞送行的,只不過衙門畢竟不是靈堂,人又是橫死的,那兩位不遠不近看過了,也算盡心了。

  蘇潤卿就跟著他們,那時候段立鈞的儀容已經收拾過了,面色慘白歸慘白,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

  楊府尹給段家行了些方便,讓段立鈞換上了段家送來的壽衣。

  人直挺挺躺在那兒,就跟睡著了一樣。

  衣服都換完了,蘇潤卿自然也聞不到什麼藥油不藥油的,但依常理看,陸毓衍忽悠易仕源的話是在情理之中的,為何仵作沒有提及段立鈞上過藥?

  謝箏亦是疑惑。

  街上,那三人的身影都不見了,陸毓衍這才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在桌邊落座。

  似是明白他們不解,陸毓衍道:「你們沒查驗段立鈞,難道還不曉得楚昱杰?」

  謝箏微怔。

  牢房裡,抱膝而坐的少年人頹然又低落,眼神耿直,但他……

  他身材偏瘦弱。

  蘇潤卿也想明白過來,道:「你是說,段立鈞身上壓根沒傷?」

  「傷還是有的,就手腕上有些擦傷痕跡,」陸毓衍解釋道,「他們兩個都吃了酒,又手無縛雞之力,揮起拳頭來,也就是看著熱鬧,實則沒多大力氣,頂多就一塊紅印子,哪裡需要塗藥油,只手腕處厲害些,可惜叫雨水泡久了,塗過藥也早沒了。」

  謝箏會意,又靜心把剛才在雅間裡說過的話理了理,道:「青石胡同並非低窪處,雨水直接流入河中,只有幾處因青石板破損凹陷會形成積水,易仕源知道,段立鈞死在積水裡。」

  青石胡同會有積水,只是在雨天裡去過胡同的人才知曉。

  易仕源也算是個公子哥兒了,他原本不該清楚那些的。

  蘇潤卿歎氣:「以線索看,應該是他,但沒有證據。」

  陸毓衍眉角一挑,想到易仕源離開時的神色,漆黑的眸子裡驟然有了一絲笑意,道:「讓他去折騰吧。」

  易仕源動搖了,這從他走路的步子就能看出來,相較於柳言翰和賈禎,易仕源的腳步很沉重,尤其是那三人在街上告別之後,越發顯得他瞻前顧後。

  今日這番話,就是為了讓易仕源知道,衙門裡不會草草結案,楚昱杰遲早放出去,且名譽不會受損,想用段立鈞的死來陷害楚昱杰,這條路已然走不通了。

  易仕源是真兇,那他應該知道出入青石胡同宅子的是秦駿和林駙馬,如今宅子人去樓空,等衙門查到秦駿那兒,萬一真有人看見了案發時的狀況,那……

  計策眼瞅著要失敗,好歹不能把自個兒賠進去。

  易仕源極有可能再找個替罪羊出來,在衙門尋到秦駿之前。

  陸毓衍從府裡點了個外頭面生的小廝跟著易仕源,眼下就看易仕源會出什麼招了。

  多說多錯,多做亦會多錯,萬一真的什麼也不做,再詐他兩回,總會露出馬腳來。

  「長安公主在城外莊子裡設宴賞菊,請了幾位殿下,」蘇潤卿舒了一口氣,道,「我要跟著五殿下過去,就先行一步。」

  陸毓衍頷首。

  蘇潤卿走到門邊,突得又頓了腳步,扭過頭來道:「虧得殿下性子溫和,不用擔心他當面給駙馬與秦駿難堪,這要是六殿下,壽陽駙馬敢胡來,他抬手就是一拳。」

  陸毓衍揮了揮手,不置可否。

  謝箏雖沒有見過幾位皇親國戚,但記性好,聽過一遍的關係都一一存在心中,不由蹙眉,問道:「壽陽公主大婚了?」

  陸毓衍一愣,想到謝箏對此並不知情的原因,心不禁沉了沉,道:「七月下的賜婚詔書,明年秋天完婚。」

  七月……

  謝箏垂眸,難怪她不知道呢。

  賜婚的消息還未傳到鎮江時,謝家就出事了,她孤身上京,一心自保,哪兒還有心情去聽衙門消息,因此便錯過了。

  「駙馬是哪一位?」謝箏好奇,「出身應當不低吧?」

  當年傅皇后仙逝之後,賢妃白氏代掌後宮,三年後冊立為繼后,壽陽公主是白皇后的親生女兒。

  六殿下並非白皇后所出,卻是由她撫養長大的。

  與李昀母妃病故後交由淑妃娘娘教養不同,六殿下的生母出身太低,位份也不高,依規矩送去高位妃嬪跟前養育,他比壽陽公主小半歲,白皇后喜歡孩子們環繞,就主動接了過去。

  謝箏記得謝慕錦提過六殿下,說他唸書寫文章不算出色,但一身功夫卻很不錯,年紀不大,已是騎射好手,前些年聖上南山圍獵,六皇子的收穫也不輸給比他年長許多的哥哥們,得了聖上好一番稱讚,連白皇后都被聖上誇讚教子得方。

  作為白皇后的掌上明珠,壽陽公主的夫君定然不是尋常出身。

  陸毓衍道:「下嫁給輔國公的嫡長孫應湛。」

  開朝時封爵,世襲罔替了百餘年,輔國公府屹立不倒,且受歷代聖上器重,可見其底蘊。

  謝箏猶自想著這樁皇家婚事,並沒有留意陸毓衍的目光。

  陸毓衍一直沉沉看著謝箏,他想知道,從事發到進京,七月的大半個月裡,謝箏到底是怎麼度過的,吃了多少苦,又受了什麼罪。

  只是,那事情太長了,一旦問了,勢必會把鎮江之事原原本本說明白,沒有說一半存一半、留待下次的道理。

  還是再等等吧,免得叫旁的事情打斷了,不上不下的。

  松煙貼牆站著,努力讓自己不打眼,又暗悄悄觀察陸毓衍神色,見那雙桃花眼就凝在謝箏身上,一瞬不瞬的,明明沒有笑,卻讓人覺得他眼中有笑意,心情極好。

  松煙的腦海裡劃過一個念頭:原來我們爺也會拿這樣的眼神看人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3 11:3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7-6-23 11:30 PM 編輯

第七十三章 掙扎

  沒有深情款款,沒有繾綣濃濃,但就是那麼認真,那麼沉靜,跟一汪水似的,清澈見底,明明白白的。

  誰也沒說話,甚至沒有眼神交接,不甜膩,卻溫和,仿若外頭的紛紛擾擾都無關了,唯這一室寧靜,安人心神。

  爺是真喜歡阿黛姑娘呀……

  松煙猶自想著,又趕忙否決了,可不是阿黛姑娘,那是謝姑娘,是還沒過門的奶奶。

  以前他總歎氣,就算謝姑娘沒看上那書生又怎麼樣,人都已經不在了,爺再頂真也無用。

  而現在,謝姑娘就坐在那兒,活生生的。

  這麼一想,松煙嗓子都有些酸了。

  下意識地,躡手躡腳往門邊挪了一小步,松煙想著他還是趕緊避出去好,留在裡頭,再眼觀鼻鼻觀心,他還是像一根點了火的蠟燭一樣,亮著光呢。

  還不等他挪到門邊,陸毓衍已經站起了身,慢條斯理整了整衣擺袖口,與謝箏道:「回衙門去吧,看看楚家兩兄妹都說了些什麼。」

  松煙僵在了原地,他正要避讓,爺卻要離開了?

  謝箏聞聲,猛得回過神來,一時也沒察覺到異樣,朝陸毓衍點了點頭。

  吱呀——

  松煙垂著肩膀開了門,鼓了鼓腮幫子,好嘛,那就這樣吧,也省得他再為了如何靜悄悄開門關門而煩惱了。

  出了茶樓,外頭日光正好。

  前兩日的大雨磅礡不見了,只街角低陷處還有些積水,陽光落在身上,一掃秋日涼意,暖烘烘的。

  沿路往順天府走,經過那處幽靜胡同時,謝箏不由地轉頭往裡看了一眼。

  胡同裡沒有百姓走動,空蕩蕩的,可謝箏就覺得,好像看見了一男一女輕擁而立一般,她捏了捏指尖,不知道還有沒有叫旁人看見……

  這麼一想,曬在身上的陽光越發熱人了。

  順天府裡,楚昱緲已經離開了。

  古阮撓著腦袋,道:「兄妹兩個說的是他們家鄉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不曉得說了些什麼。

  只瞧見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哭得慘兮兮的,讓人憋得慌。

  我看楚姑娘長得單薄,大哭之後怕是走不動,沒想到小姑娘倒也硬氣,抹了眼淚走了。」

  古阮一面說,一面攤手露出掌心幾顆碎銀子,道:「硬塞給我的,說是請我們照顧楚公子一些,吃喝上別為難了。」

  謝箏瞅了一眼,估摸有小二兩,這銀子對蕭家來說,就是一個大丫鬟一個月的月俸,但對楚家來說,只怕是眼下能拿出來的全部了吧。

  陸毓衍點頭,道:「我去看看楚昱杰。」

  大牢陰冷,裡外差距太大,謝箏進去時不禁打個了寒顫。

  楚昱杰依舊抱膝坐著,眼睛通紅一片,見陸毓衍來了,雙手重重搓了搓臉,讓自個兒看起來別那麼狼狽。

  陸毓衍也不與他繞,開門見山,道:「易仕源與楚姑娘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了些。」

  楚昱杰的眉頭皺了皺。

  「易仕源與我說,他和楚姑娘兩情相悅,雖然家世不同,但他等著你金榜題名,」陸毓衍頓了頓,見楚昱杰垂著腦袋,臉上神色辨不清晰,便又道,「你昨日念過,你若無法洗清冤屈,你妹妹總還算有人照顧,那個人是指易仕源吧?」

  楚昱杰的身子顫了顫,仰著頭,長歎道:「我知情的,我昨天幾乎都說了,也唯有易仕源與阿渺的關係,我瞞下了。

  那天夜裡,我和段立鈞打了起來,我問他如何拿到我的詩作。

  段立鈞起先不肯說,與我鬧極了,脫口道,詩是從易仕源處得來的,他根本不清楚那詩作是我寫的。

  我知道阿渺與易仕源有往來,那詩應當從阿渺那兒拿出去的。

  源頭在阿渺,我沒臉跟段立鈞扯明白,就作罷了。」

  這個理由並沒有出乎陸毓衍與謝箏的意料,也唯有事關楚昱緲的聲譽,楚昱杰昨天才會不肯說明。

  「楚姑娘和易仕源,你怎麼看,或者說,她怎麼想的?」陸毓衍問道。

  許是這問題讓楚昱杰聽出些別樣意味來,他繃緊了下顎,乾巴巴道:「易家是與我們家截然不同,但無論是我,還是阿渺,在與人相處交際上,從未有『佔便宜』、『攀高枝』的想法。

  家裡再困難,只要我努力唸書,總有翻身一日,哪怕不是步入官場,我給博士們打下手,去學堂裡給開蒙的孩子們講課,養活兩人還是可以的。

  若我能得官身,易仕源能善待阿渺,那就是皆大歡喜,若我沒有那個能耐,阿渺也不會不切實際。

  她是與易仕源往來,但兩人之間,從來都是清清楚楚的,阿渺沒做過丟人的事。」

  聽到這裡,不單是陸毓衍,謝箏都曉得結症所在了。

  楚昱緲傾心易仕源,她希望的是兩家能「平等」,若是不能,她也就不與易仕源往來了。

  而易仕源,就如昨夜蕭嫻說的那樣,他有他的野心,他可不會被「兒女情長」捆住腳步。

  楚昱緲不屈服,那就只能先害了楚昱杰了。

  陸毓衍道:「楚姑娘有沒有與你說過,我們懷疑兇手是易仕源?」

  楚昱杰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只是抬起了眼簾,看著陸毓衍,眼底有些許掙扎。

  陸毓衍沉聲問道:「你有想過,你何年能得中杏榜、何年能等到缺、又是何年能從不入流走到七品、六品?你有多少年,你妹妹有多少年?

  科舉、仕途之路,原本就沒有任何規律可依,也許三年,也許三十年,也許你一輩子都無法步入官場。

  那易仕源呢?易家不缺銀子,你若是易仕源的父母,你會為他如何選擇?

  或者說,以易仕源巴結段立鈞的性子來看,你覺得他是怎麼想的?」

  楚昱杰的心重重一痛。

  直到楚昱緲來探望他之前,他一直難以相信,他的一首詩竟然引發命案。

  段立鈞真正的死因,在楚昱緲說出衙門裡疑心易仕源起,楚昱杰就隱約有些明白了。

  或者說,他全明白,只是不敢確信,確信自己的同窗,確信對楚昱緲認真且關切的易仕源竟然如此算計他們兄妹,直到這一刻,陸毓衍的幾個問題大刀闊斧一般,讓他不願信,也唯有相信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3 11:33 PM

第七十四章 念想

  楚昱杰渾身冷得慌,仿若此處不是陰暗大牢,而是冰窖。

  他的手攥得緊緊的,整個身子裡似是充滿了怒意,良久,他總算平復了情緒,道:「陸兄,我知你為此案盡心,我會再想一想,理一理,但有關案情的事,我沒有瞞著你的了。

  阿渺其實也明白,所以來看我的時候才哭得那麼傷心,她是被蒙騙了,卻不是一葉障目不願清醒之人,我想,她能想透徹的。

  有一事還請陸兄幫忙,叮囑她不要去尋易仕源對質,我怕她會吃虧。

  至於我,這兒是寒磣些,可我小時候更寒磣呢,我是沒事的,我只擔心阿渺。」

  楚昱杰能想通自然最好。

  陸毓衍頷首,道:「我會轉達的。」

  楚昱杰道了謝。

  謝箏跟著陸毓衍出了大牢,外頭溫熱的陽光一掃陰霾,她瞇著鳳眼抬頭看日光:「去紫英胡同嗎?」

  她就站在日頭下,陽光落在她身上,整個人仿若染了一層光暈,越發好看。

  陸毓衍半側著身子,眼神落在謝箏身上,道:「楚姑娘也許會再說一些不中聽的話。」

  謝箏不禁笑了。

  早晨時,楚昱緲正因為流言著急,又突然聽謝箏質疑易仕源,情急之下,說出什麼話來都不奇怪。

  眼下,他們兄妹一道梳理過了,她應當平復許多,心中再有偏向,聽楚昱杰描述,楚昱緲肯定是偏向哥哥的。

  「應該不會了吧,」謝箏彎著眼,道,「真說了,我也不怕的。」

  有陸毓衍,有蕭嫻,她是真的不怕的。

  深邃的桃花眼猝然閃過笑意,唇角微微上揚著,陸毓衍神情自若,頷首道:「走吧。」

  松煙候在不遠處,剛抬頭就叫自家二爺的笑容閃花了眼,恨不得拿雙手摀住眼睛。

  他清楚記得,夫人還在京裡時,總與身邊的媽媽們念叨二爺天天板著個臉冷冰冰的,往後成家,這幅模樣怕是要把謝大人家的千金給凍著。

  真該讓夫人親眼來看看,二爺與謝姑娘在一道時,哪兒還有半分冷漠?

  雖然是不能與那些滿面和煦的公子們相比,但以二爺平日性情來說,現在這樣,已經夠叫人如沐春風了。

  真真是叫他沒眼看了!

  巳時將過,街頭的酒樓、食鋪開始熱鬧起來,從邊上經過,香氣撲鼻。

  順天府去紫英胡同,沿途經過香客居。

  松煙機靈,沒等陸毓衍吩咐,一溜煙小跑著進去,沒一會兒又抱著一包包子出來。

  「姑娘,牛肉餡兒的。」松煙樂呵呵道。

  熟悉的味道讓謝箏欣喜,她咬了一口,肉香味充盈,卻絲毫不見膩味。

  偏過頭看了陸毓衍一眼,謝箏想問他為何知道她喜歡這家的牛肉包子,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她想問的問題多了去了,只怕這一路都問不完,等下回一道問吧。

  入了紫英胡同,幾乎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午飯,此處外鄉客多,各家口味不同,混在一塊,呼吸之間,鼻子癢癢的。

  楚家大門緊閉,松煙敲了敲,抬聲道:「楚姑娘,阿黛姑娘來看你了。」

  沒等多久,楚昱緲開了門,頭髮微微散著,眼睛通紅,精神並不好。

  她請了謝箏進去,道:「我回來後一直躺著,亂糟糟的,見笑了。」

  謝箏搖了搖頭,遞給她兩個包子:「還未吃午飯吧?來的路上買的,你填填肚子。」

  楚昱緲深深看了謝箏一眼,沒矯情地推來推去,拿了個碗來裝了,又給謝箏倒了碗水:「早上是我不對,我給你賠禮。」

  如此簡簡單單的,反倒讓謝箏莞爾。

  楚昱緲沒有說任何理由,她原本能說許多,可她一個字都不說,大約在她心中,那些理由就像是為自己開脫一樣,既然是道歉,那就無需開脫。

  謝箏看著她,道:「我說的那些話,你一時之間肯定很難接受。」

  楚昱緲的眼睛愈發紅了,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現在還是很難接受。

  我真心待他,我想他也同樣真心待我,你與我說,他包藏禍心,殺人嫁禍給哥哥,要毀哥哥前程,要毀我一生……

  這種事情,沒有真憑實據,我做不到點點頭說『是這樣啊我知道了』。

  也許是心中還有一絲念想,不很輕易放棄吧。」

  話音落了,眼淚就跟著砸了下來。

  雖然嘴上說著難以接受,但謝箏看得出來,楚昱緲冷靜了許多,她就算是哭了,情緒也不像早上那般大起大落。

  或者說,她其實已經有了判斷,就像她自己說的,只餘最後那一絲念想。

  謝箏柔聲問她:「在你眼中,易仕源是個什麼樣的人?」

  含著淚,楚昱緲笑了:「我若覺得他不好,又怎麼會傾心呢?溫和會關心人,體貼又很規矩,大概是我不懂看人吧……」

  「哪有一眼就能看穿一人善惡的?若真有那等本事,衙門裡哪裡還需官員衙役們查案斷案,將那有本事的人請了去,就能斷清天下案子了,」謝箏支著腮幫子,道,「人心最難辯真假。」

  楚昱緲放鬆了許多,道:「易公子與段立鈞的事,但凡我知道的,前兩回都說給你聽了,此刻再想,也想不出旁的來。」

  「你哥哥擔心你,怕你與找易仕源對質,讓我過來看看,」謝箏垂著眸子,低聲道,「你還有哥哥的,千萬照顧好自己,莫要做傻事。案子就交給衙門裡吧。」

  楚昱緲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謝箏起身告辭。

  楚昱緲送她離開,道:「謝謝你的包子。」

  謝箏轉眸,楚昱緲通紅的眼角叫人心生憐惜,她頓了腳步,笑著寬慰道:「心裡不舒坦,那就把包子吃了,皮薄肉多,要是吃了一個還悶得慌,就再吃一個。」

  撲哧,楚昱緲笑出了聲,手扒著門板,重重頷首。

  門在眼前關上,謝箏舒了一口氣,剛抬眸要與陸毓衍說話,視線相接,她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清淺笑意。

  陸毓衍睨著她,連語調都輕快許多:「一個不夠,就再吃一個?」

  調侃一般的話語落在耳畔,謝箏不禁臉上一燒。

  沒等她回答,陸毓衍眼底笑意更濃,一面不疾不徐往前走,一面道:「聽起來挺有道理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3 11:36 PM

第七十五章 畏罪

  出了胡同,陸毓衍帶謝箏往易仕源的成衣鋪子去。

  鋪子開門做買賣,大中午的,沒什麼客人,留了個小夥計看著鋪面,掌櫃的應當是吃飯去了。

  鋪子對面,沿街擺了一家麵攤,支了兩張方桌,生意很是不錯,坐得滿滿噹噹的。

  也有客人等不到座,端著碗就蹲在邊上吃。

  謝箏經過的時候,一個三十出頭的漢子滋溜著拌麵,視線在陸毓衍和松煙身上滑過,又埋頭吃了起來。

  陸毓衍引著謝箏進了街角的一家藥鋪。

  藥香味迎面而來。

  坐堂的大夫眼皮子都沒有抬,陸毓衍熟門熟路上了二樓,推門進了一小間。

  兩家鋪面的門雖然沒開在一條街上,但從這裡的窗戶看出去,正好瞧見易家成衣鋪子的正門。

  謝箏想問這是誰的鋪面,轉眸見桌上攤著一本書冊,上頭密密注了些字,字體俊秀,她認得那是蕭臨的字跡。

  「這是蕭家的鋪子?」謝箏問道。

  陸毓衍頷首,道:「是舅母的娘家鋪子,不打眼。」

  謝箏會意,易仕源一定想不到,他的成衣鋪子就在沈氏藥鋪的眼皮子底下。

  「盯著易仕源的,是不是蹲在麵攤邊吃麵條的那個?」謝箏大體形容了一番。

  陸毓衍端著茶盞,抿了一口就又放下了:「看出來了?」

  謝箏莞爾:「我們經過的時候,他抬頭看你。」

  「不夠謹慎。」陸毓衍瞇著眼道。

  畢竟只是府中的一個家僕,又不是衙門裡辦案子的衙役,術業有專攻,哪兒能周詳得天衣無縫?

  謝箏是知道有人在盯易仕源,這才能分辨出來,毫不知情之人,大抵是看不穿的。

  松煙去問話了,為免招人眼,特特挑了角落,簡單問上兩句。

  待把守在前後門的家僕都問了,松煙不禁犯了難。

  他仰頭看著藥鋪二樓,這會兒他是上去還是不上去?

  猶豫再三,松煙心一橫,硬著頭皮上樓敲門。

  推門進去,那兩人面色如常,瞧不出一絲一毫的不自然,松煙暗暗鬆了口氣,低著頭道:「爺,易仕源回了鋪子之後就一直沒出來過,裡頭到底在搗鼓什麼,那就不知道了。」

  指尖輕輕瞧著桌面,陸毓衍問他:「易仕源沒動靜,他身邊其他人呢?」

  松煙摸了摸鼻子,道:「那掌櫃的小兒子出去了,盯著的人怕前腳跟上去,後腳易仕源出入都沒人看著了,就沒跟。那小子出去快大半個時辰了,還沒回來。」

  陸毓衍點了點頭。

  眼下也沒旁的辦法,只有等著易仕源出手。

  陸毓衍取了博古架上的棋盤、棋簍,道:「下會兒棋?」

  謝箏的棋藝算不得出眾,她雖看過不少棋譜,一一記在心中,但黑白縱橫並不單單是前人記下來的那般按部就班,有人鋒芒畢露大殺四方,亦有人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真論起棋盤勝負,謝箏並不擅長。

  不過就是打發時間,下棋倒也不錯。

  青蔥手指夾著棋子,愈發顯得那指甲圓潤小巧,謝箏起初還游刃有餘,棋局過半,不知不覺間就艱難起來,堅持了一會兒,還是中盤告負。

  勝的人沒多少喜色,輸的人也沒什麼惱意,收拾了棋子,又新開了一盤。

  淡定得叫一旁不動聲色觀戰的松煙都暗暗詫異。

  謝箏連輸了三盤,見天色不早了,將棋子都收攏了,放回到博古架上。

  松煙心裡跟貓抓似的,湊過去壓著聲兒與陸毓衍道:「爺,哪有一連贏三盤的,你好歹讓讓姑娘啊。」

  哪個姑娘家,肯一直輸一直輸的?

  換個嬌氣又臉皮薄的,不說悔棋了,只怕已經惱得拿棋子丟他們爺了。

  陸毓衍斜斜睨了松煙一眼,目光又落在了謝箏的背影上,哼道:「讓什麼?」

  棋如其人。

  纖細、認真,卻又不失韌勁,對局勢瞭然於心,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時,會灑脫認輸,絕不死撐著。

  謝箏棋力差了陸毓衍一截,卻勝在思路清晰,陸毓衍若有心相讓,定會被一眼看穿。

  她的性子,是不喜歡別人故意讓著她的。

  松煙還想說什麼,見謝箏已經收拾好了,便趕緊閉了嘴。

  三人下樓,還未走到順天府,就見一衙役小跑著過來。

  「陸公子,」那人行禮,道,「我正要去找你,一刻鐘前,有個婦人來衙門裡報案,說她男人懸樑了,怕是畏罪自盡。」

  謝箏聞言,眉心微微一蹙。

  「畏罪?」陸毓衍沉聲道。

  衙役連連點頭:「那個自盡的,正是昨兒個清晨來報案的更夫。」

  謝箏愕然,下意識轉眸去看陸毓衍,只見他下顎緊繃著,眸子漆黑如墨,濃得彷彿晦日的夜色。

  沉默片刻,陸毓衍道:「去看看吧。」

  衙役引著他們到了更夫家中。

  那條胡同裡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有膽大的,開著門看熱鬧,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說話。

  楊府尹背手站在門邊,看著仵作查驗。

  謝箏邁進去的時候,聽見了婦人咽嗚哭聲。

  陸毓衍與楊府尹見禮,楊府尹心事沉沉,叫了古阮過來。

  古阮指著坐在地上哭泣的婦人,道:「死的更夫叫馮四,那是他媳婦馮王氏,是個走貨娘子。」

  謝箏順著古阮手指的方向看去。

  馮王氏二十出頭,模樣清麗,哭得梨花帶雨,似乎是因為突然喪夫,匆匆去了頭上絹花,沒來得及梳頭,頭髮有些散亂。

  再看躺在地上的馮四,兩鬢有些發白,看起來快半百年紀了。

  饒是做更夫日夜顛倒,也不至於蒼老得這般快。

  謝箏低聲道:「這兩夫妻的歲數……」

  古阮會意,頷首道:「馮四今年四十八了,家裡窮沒娶到媳婦,攢了二十年的銀子,給了馮王氏老爹,把人從山上接進城裡。兩人差了兩輪。」

  謝箏不禁深深看著馮王氏。

  山裡農戶拿女兒換銀子,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兒,馮四能討到年輕二十多歲的馮王氏做媳婦,看來是給了不少聘禮銀子的。

  「馮王氏下午回來時,馮四就吊死了,桌上擺著把匕首,」古阮說著便取了那把匕首來,「已經比對過了,應該是殺害段立鈞的兇器。」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4 09:55 PM

第七十六章 謊話

  捅死段立鈞的匕首出現在了馮四家裡。

  謝箏的心沉甸甸的,饒是她和陸毓衍等著易仕源出招自保,甚至也想過自保的其中一種方式是嫁禍旁人,只是他們都沒有意料到,易仕源出手如此直接。

  「馮王氏怎麼說的?」謝箏又問。

  古阮歎了一口氣,道:「受了刺激,只顧著哭,鄰居幾個大娘幫著一塊問了話,才多少弄明白些事情。」

  與夜裡打更、白日睡覺的馮四不同,馮王氏是個白天做些小買賣的走貨娘子,挑著胭脂絹花撥浪鼓走街串巷,因著她模樣俊、嘴巴甜,這兩年生意一直不錯。

  今日馮王氏如平時一樣,早上出去賣貨,傍晚回來做晚飯,哪知道進到家裡一看,馮四吊在屋樑上,早就沒氣了。

  馮王氏嚇得大哭,引來了左右鄰居。

  幾個膽兒大的,幫著把馮四放下來,兩個大娘陪著馮王氏到衙門裡報案,呈上了那把匕首。

  謝箏上前,在馮王氏跟前蹲下身來,柔聲問道:「為何說是畏罪自盡?」

  馮王氏的身子僵了僵,淚眼婆娑望著謝箏,哭得久了,她說話一喘一喘的:「昨兒個天亮回來,他就很不對勁。我以為他是碰見死人,驚了魂了,中午特特抓了點安神的湯藥回來煮,哪知道進屋裡就聽見他做夢說胡話,說他殺了人了。」

  她說得磕磕絆絆的,整個人蜷縮著,格外可憐。

  謝箏並不催促,靜靜聽她往下說,總算弄明白了。

  馮四是個貪小便宜的,這把匕首是前回從一個醉漢身上摸來的,他看著東西不錯,就收在身上,夜裡打更也算是個防身的東西。

  那夜子時,馮四在青石胡同河邊碰見了喝多了走得搖搖晃晃的段立鈞,心生歹念想偷個錢袋子。

  不曾想,段立鈞看起來像是一眨眼就要醉倒趴下的樣子,卻還有些力氣,一把扣住了馮四的手。

  馮四嚇壞了,腦袋空白,抽出匕首就扎了過去。

  人死了,馮四沒敢再撈錢袋,轉身就跑了,連刀鞘丟了都不知道。

  大半夜的,又下大雨,壓根沒人瞧見,馮四卻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做了兇案,越思忖越怕,想到天亮時別人發現了段立鈞,衙門裡來問他這個更夫時,他愈加說不清,乾脆賊喊捉賊,先一步報到了衙門裡。

  「我勸他投案,他說什麼也不肯,昨夜去上工,天亮回來時狀況還不錯,我就出門去了,哪裡想到、哪裡想到……」馮王氏掩面痛哭。

  謝箏的心直直下墜,冷冰冰的。

  馮王氏這一席話,在不知情的人耳朵裡,並無多少問題,若是謝箏和陸毓衍還不知道易仕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怕也會信了馮王氏的說辭。

  只是,段立鈞的死與馮四完全不相干,馮四何來的膽怯、何來的愧疚,又怎麼會畏罪自盡?

  馮四當了替死鬼,而馮王氏在睜眼說瞎話。

  謝箏嘴上安慰了馮王氏兩句,站起身往屋裡去。

  屋子裡很暗,馮四為了白日睡覺,在窗戶上掛著厚厚的黑布。

  屋樑上還掛著繩子,打的死結,一把椅子翻倒在地上,就像是馮四自盡時自個兒踢翻的一樣。

  謝箏正比劃著高度,身後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她側過身去看,是陸毓衍。

  「以馮四的身高,將將合適。」謝箏道。

  陸毓衍快速看了一眼屋裡狀況,壓著聲兒與謝箏道:「我看過馮四了,他身上沒有其他傷痕,也不是中毒,他是窒息而死,脖子上的勒痕的確是懸樑的痕跡,但他吊上去的時候,已經死了。」

  謝箏捏了捏指尖,半晌默默點了點頭。

  她往裡走了兩步,望著窗邊做床用的木炕。

  馮四雖然半百年紀了,又是睡夢中被人偷襲,但畢竟是個男人,馮王氏一人不說能不能悶死馮四,但絕對不可能把馮四吊到屋樑上。

  馮王氏有幫手。

  謝箏把馮王氏的話告訴了陸毓衍,沉吟道:「易仕源一直在鋪子裡,看來要查一查到底是誰幫著馮王氏行兇了。」

  「這不難猜。」陸毓衍道。

  謝箏微怔,復又醒悟了:馮王氏恐怕有一個有情人了。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屋子,楊府尹正讓人把馮王氏帶回去問話,急得那婦人哭喊不止,連呼冤枉。

  楊府尹為了段立鈞的案子頭痛不已,恨不得立刻就捉拿真兇,好長舒一口氣,偏偏陸毓衍懷疑的易仕源是個監生,又是官家子,他不好貿然抓人,對馮王氏就沒那麼講究了,催著衙役趕緊把人押走。

  「我沒有害他!我沒有害他!」馮王氏哭得厲害,「梅嬸子幫我說句話吧,下午賣貨,我們兩個是一道走的。」

  梅嬸子正是陪馮王氏去報案的婦人,聽馮王氏喊她,只好硬著頭皮出來,道:「大人,是這麼一回事,一整個下午,我都跟她在一塊。」

  楊府尹耐著性子,道:「馮四不是自盡的,他是死後被人偽裝成懸樑的,馮王氏一口咬定馮四是畏罪自盡,滿口胡話!」

  圍過來的百姓不住竊竊私語。

  馮王氏喊道:「我夫君是被人害死的?誰害了他,誰害了他,我要與他拚命!」

  「誰害死的?你心裡最最清楚!」楊府尹冷哼一聲,甩著袖子就走。

  馮王氏還想掙扎,到底比不過衙役力氣。

  人帶走了,鄰居們漸漸散了,梅嬸子垂著腦袋站在門口,哭喪著臉。

  一圓臉婦人湊到她身邊,咋舌道:「我上次就跟你說,半夜裡看見個人從她家出來,讓你別與她走動,你還不聽我的。」

  梅嬸子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謝箏走過去道:「兩位嬸子與我說說?」

  梅嬸子沒吭聲,那婦人乾巴巴笑了笑,也沒搭腔。

  謝箏掏出幾個銅板來,往兩人手心裡一塞:「我曉得兩位嬸子是厚道人,不想背後論人是非,但這到底是出了人命了,你們說呢?」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梅嬸子拿胳膊肘撞了撞那圓臉婦人。

  圓臉婦人壓低了聲,道:「上個月我家姐兒半夜裡病了,我出門找大夫,就瞧見了一男的從馮家出來,夜裡黑,模樣沒看清,但肯定不是馮四,馮四打更去了。

  不是我要說她長短,馮四都成一糟老頭了,她才二十出頭,模樣也不差,他們兩個做夫妻,連話都說不上幾句,她搭上別人,一點也不奇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4 09:58 PM

第七十七章 身量

  一旦打開了話夾子,後頭的話就一溜兒冒了出來。

  「別人家都是日作夜息,他們兩夫妻,一個打更、一個賣貨,除了早上、晚上吃飯,連面都見不上,」圓臉婦人道,「馮四長得又不咋樣,脾氣也不行,換作哪個小娘子能受得了啊?

  要我說啊,就是老夫少妻惹的。

  馮四的年紀比他媳婦的老子還大,真把媳婦當閨女養,好好護著也就算了,偏那馮四說話做事陰測測的,看他媳婦跟看個燒火丫頭一樣,不是飯菜不好吃就是家裡沒收拾乾淨。

  嘖嘖,就那樣的男人,能疼人吶?摟著一道睡,只怕還嫌棄媳婦身上沒幾兩肉,硌得慌!」

  梅嬸子聽不過去了,忍不住又拿手肘撞圓臉婦人。

  「撞我做什麼?我還說錯了呀!」婦人哎呦一聲,還想再說些旁的,見謝箏還是個姑娘家裝扮,便醒過神來,訕訕笑著道,「瞧我這人,嘴巴沒邊,不說了不說了。」

  謝箏一臉坦然,似是渾然不覺圓臉婦人說得過頭了,問道:「那個男人身量如何?」

  「夜裡烏起碼黑的,」婦人擰著眉頭想了想,「個頭挺高,也挺壯的,隔了幾步路,就看到個大概,我當時還想啊,這要是叫馮四撞見了,比拳頭可比不了。」

  等圓臉婦人轉身走了,梅嬸子猶豫再三,低聲與謝箏道:「馮四對他媳婦動過手,有一回鬧得厲害,還是我和我男人去拖開的。

  也沒什麼原因,就是馮四在外頭受了氣,回來對著媳婦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馮四夜裡打更不在,他媳婦模樣又俏,許是就被人惦記上了。

  不過,今日一整個下午,她確確實實是跟我一塊賣貨的,這個錯不了的。」

  謝箏頷首道:「嬸子,衙門裡定然會問明白的。」

  梅嬸子苦笑著搖了搖頭。

  謝箏曉得她的想法。

  婦人偷人是大過,通姦殺夫,肯定是要判死罪的,就算那馮王氏是被人強迫污了清白,這個當口上,她又如何自證?

  再說了,真是被強迫的,也改變不了馮王氏的命運。

  不鬧到衙門裡還好說些,眼下這個狀況……

  「我家大姐兒與她一般大,看她吃苦,我也不是個滋味。」梅嬸子連聲歎著氣,擺了擺手,歸家去了。

  謝箏走回馮家院子,與背手而立的陸毓衍道:「那圓臉嬸子半夜撞見過一回,沒看清模樣,但聽她形容身材,並不是易仕源。」

  陸毓衍絲毫不意外,引著謝箏走出院子,站在胡同中央,道:「這地方夠窄的。」

  謝箏一怔,前後張望了幾眼,明白了陸毓衍的意思。

  胡同小,鄰居多,馮王氏與人有染,那男人大半夜來去能避過鄰居,可像今日這般,一個眼生的粗壯漢子白天出現在胡同裡,肯定招人眼。

  起先許是不覺得,出了人命了,總會有人記得那陌生人的。

  能夠白天在胡同裡來去自如,不叫人起疑心,除非那男人就是胡同裡的住客。

  馮王氏一整個下午都跟梅嬸子在一起,能一人害死馮四又把他吊在屋樑上,應當與圓臉婦人說的一樣,是個孔武有力之人。

  回到順天府時,楊府尹已經提審馮王氏了。

  馮王氏只顧著哭,半句實話不肯講。

  楊府尹被她哭得頭皮發麻,強忍著沒上刑,揮了揮手,示意主簿跟她嘮叨兩句。

  謝箏走到大堂外頭,正好聽見主簿嚇唬馮王氏。

  主簿看著敦厚模樣,好言好語的,可字字都跟刀子似的,馮王氏原就不是個大膽之人,叫他連蒙帶嚇唬的,整個人都亂了起來。

  亂是亂了,馮王氏卻還是顛來倒去的「冤枉」。

  陸毓衍看了會兒,吩咐了松煙兩句,松煙應著去了,他又抬步進了大堂,低聲與楊府尹說話。

  楊府尹眼睛一亮,請了個經歷給陸毓衍引路,連聲道:「辛苦賢侄了,定要讓這賊婦說不出話來。」

  謝箏隨陸毓衍去了書房。

  那胡同看著不長,戶籍資料卻是厚厚一沓,經歷一併搬了出來,送到了書房裡。

  三人各自翻看,將年紀恰當的男子名字一一摘出,再仔細篩選。

  馮王氏在半夜裡與那男子私通,對方極有可能是未婚男子或者喪妻的鰥夫,若不然,那男人的媳婦多少會察覺。

  胡同裡住客雖不少,可如此一來,剩下的名字倒也不多了。

  稍稍等了會兒,松煙請了那圓臉婦人與梅嬸子來了。

  兩位嬸子都是頭一回進衙門裡來回話,拘束極了,渾身都不自在。

  謝箏請二人坐下,道:「大人不願屈打成招,就讓我來問問嬸子們,把那男人找出來,免得叫馮王氏再多受些皮肉之苦。」

  圓臉婦人硬著頭皮笑,按她說啊,馮王氏命都要沒了,哪裡還差點皮肉之苦?

  轉念一想,衙門裡折騰人的東西,聽說都是極其可怖的,她打了個寒顫,點了點頭。

  「郭從身量如何?」謝箏從第一個開始問。

  梅嬸子和圓臉婦人都愣住了,喃喃道:「郭從?我們胡同裡的?這……」

  「依著規矩問罷了,」謝箏柔聲道,「嬸子們別怕說多了壞了鄰里關係,不是真兇就不會冤枉了他,若是真兇,嬸子們就是幫鄰居們除了一害,誰家願意與一個殺人兇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呀。」

  這話聽得在理,那兩人鬆了一口氣,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起來。

  謝箏只問身材,除去身形瘦小之人後,餘下的僅有三個了。

  「這三人是做什麼活計的?」謝箏問道。

  身高體型、在誰家幹活,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情,無需說假話,也不會因著心中有偏好使得說出來的話不對味,兩人的說辭都是一致的。

  一個在木匠鋪子裡當學徒,一個在酒肆裡跑堂,另一個在車馬行裡做車把式。

  車把式大前天出了遠門,說是拉著客人跑一趟舊都,特特讓人來給他老子娘捎過話。

  兩位嬸子白天都沒留心學徒與跑堂的是否回了胡同,不敢胡亂斷言。

  謝箏道了謝,松煙送了兩人回去。

  古阮依著陸毓衍的交代,去那家酒肆裡問了兩句,回來道:「中午生意好得不行,那跑堂的從午初忙到了未正,才坐下來填了肚子,放下碗,店裡又做起了晚上生意,我過去問話,他腳不沾地的團團轉。掌櫃的說,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今兒個一步都沒出過店門。」

  如此一算,最後剩下來的就是那個叫郭從的木匠學徒了。

  郭從、馮王氏,總有一人曉得那匕首到底是從哪兒得來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4 10:02 PM

第七十八章 三思

  大堂裡燈火通明。

  楊府尹好整以暇,靠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主簿繞著馮王氏走了三圈,也沒再逼她說話,提著筆不曉得在簿子上寫著些什麼。

  馮王氏癱坐在大堂中央,左右衙役筆直站著,各個面無表情,只看一眼就駭人極了。

  靜悄悄的,讓她越發膽顫,還不如那主簿嘀嘀咕咕說話呢。

  陸毓衍走進來,楊府尹聽見動靜,眼睛滋溜就睜開了,陸毓衍朝他頷首,居高臨下看著馮王氏,沉聲問道:「可是郭從?」

  馮王氏的身子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滿都是驚愕,她覺得冷,地面的寒氣似乎透過了雙腿衝入了她的五臟六腑,凍得她渾身直哆嗦。

  認,還是不認?

  馮王氏腦海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死死攥緊了衣擺,下唇咬出了血滴子。

  郭從很快被帶了回來,被古阮推到大堂上時,他的眼睛緊緊盯著馮王氏,似是要把她盯出個窟窿來。

  馮王氏搖了搖頭,衝口道:「我沒說,什麼都沒說。」

  啪——

  一聲驚堂木,楊府尹哼笑道:「說,還是沒說,都一個樣。通姦不算,還謀害人命,妄圖偽造自殺蒙騙官府,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

  馮王氏腦袋垂得低低的。

  郭從梗著脖子,大聲喊冤。

  「活著的時候吊死的,還是死後吊上去的,仵作難道會驗不出來?」楊府尹冷冰冰道。

  他對年輕女子忍耐,卻不會由著漢子在大堂上放肆,當即讓人壓住郭從,先打了板子再說。

  辟里啪啦的,衙門裡打板子有講究,能讓人痛得死去活來,卻偏偏清醒得要命,想厥過去都不成。

  郭從起先還叫得出聲,後來連唉唉兩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馮王氏木然看著,渾身跟洩了氣一般。

  謝箏就站在大堂外,本以為挨了頓板子,郭從該老實些才是,哪想楊府尹問他匕首來歷,郭從直挺挺趴著,嘴皮子都沒有動。

  「嘴巴還真硬!」古阮退到大堂外,哼道。

  謝箏壓著聲問他:「鋪子裡怎麼說的?」

  「中午時離開舖子的,一個時辰才回去,都當他是回家吃飯去了。」古阮答道。

  梅嬸子說過,這郭從以前娶過媳婦,前些年郭老太摔斷了腿,本就緊巴巴的家裡一下子艱難了,郭從的媳婦受不了伺候老太,拋下才剛會走路的閨女,跟個外鄉人跑了,這兩年郭從是又當爹又當娘的,就算去鋪子裡當學徒,中午也多是回家來吃飯。

  郭從與馮王氏來往,可以說是男女之間把持不住,可殺害馮四卻不簡單,他好端端的做什麼要背上人命官司?

  真的想害死馮四,以圖與馮王氏長長久久,法子多得去了。

  馮四是更夫,尋個大雨夜推入河中,做成「失足淹死」也比在家「畏罪懸樑」來的穩妥得多。

  郭從和馮王氏如此選擇,定有其他原因。

  謝箏思忖著,大堂裡的陸毓衍突然出了聲:「郭從,那人給了你多少銀子?」

  郭從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曉得是痛的還是慌的。

  陸毓衍勾了勾唇角,目光沉沉看向馮王氏,又道:「他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呢?他砍了腦袋,銀子留給老娘女兒,你拿銀子有什麼用處?去地底下花銷?」

  馮王氏猛然抬頭,混沌極了,她突然意識到,此刻已經是進退維谷,從她應下害死馮四的時候,她的路就斷了。

  不,從她與郭從來往開始,她就沒有其他路可走了。

  「是……」馮王氏喃喃出口。

  才發出一個音,就被郭從低吼著打斷了:「不許胡說八道!」

  馮王氏醒過神來,掩面痛哭。

  「銀子拿到手了嗎?」陸毓衍輕笑,「易家有錢,銀子卻不好收,等你下了大牢,你那寡母幼女,還能去問易家討銀子?」

  郭從的汗水滴滴答答落下來,心裡卻有一股怒火騰起,燒得他眼睛通紅,甚至忘了身上的痛楚。

  他被誆了!

  他就說呢,馮四懸樑,他做得乾乾淨淨的,再添一個畏罪之名,應該能瞞過官府才是,可卻是眨眼間就叫人看破了。

  原來、原來官府一早就曉得雨夜那兇案與易家有關。

  府衙裡曉得真兇,馮四的死當然瞞不過去了!

  都怪那姚小六!

  姚小六騙了他,拿銀子蒙了他的眼,否則,他就算喜歡馮王氏,也不會貿貿然去殺馮四。

  現在好了,自個兒搭進去了,還不能給老娘幼女留些家財。

  郭從越想越氣,惱自己,更惱姚小六,他忿忿道:「匕首是姚小六給的,他在易家的成衣鋪子做事,知道我和三妮的事兒。

  上午他來找我,說什麼能一箭雙鵰,既能拿銀子,又能除去馮四,省的那無賴動不動就對三妮拳打腳踢的。

  我問他,河邊那人到底是誰殺的,匕首又是從哪兒來的,他不肯說,我琢磨著總跟他主子有關。

  我、我就是腦袋一熱,答應他了……」

  三妮是馮王氏是的名字,她咽嗚哭著,連聲說受不了馮四的拳腳,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才會心生歹念。

  案子到了這一刻,已然清楚許多。

  姚小六正是成衣鋪子掌櫃的兒子,他和郭從那個跑了的媳婦是表親,當初為了郭從莫要去媳婦娘家鬧,姚小六幫著周旋了一番,兩人一來一去的,郭從也說不上,怎麼就跟姚小六走近了些。

  姚小六白天離開舖子找了郭從,花言巧語之下,哄得郭從惡向膽邊生,與馮王氏商量之後,趁著中午回家用飯,潛入馮家悶死了馮四。

  楊府尹見這案子總算與易家聯繫上了,破案有望,不由喜上眉梢,催著古阮捉拿姚小六。

  陸毓衍與楊府尹示意,從大堂裡退出來,目光落在了謝箏身上。

  這姑娘,柳眉蹙著,不曉得又在想什麼,整個人都沒什麼精神。

  經過謝箏身邊時,陸毓衍抬起手,指節在她眉心輕輕敲了兩下。

  謝箏被他嚇了一跳,差點兒驚呼出聲,虧得角落裡暗沉沉的,沒人注意到陸毓衍的小動作。

  她一面揉著眉心,一面哼道:「做什麼?」

  「去鋪子裡看看,若易仕源還在那兒,我擔心幾個衙役不好做事,」陸毓衍腳步不快,等謝箏跟上來了,他又頓了頓,道,「讓松煙去買包子,兩個夠不夠?」

  謝箏愣怔,復又反應過來。

  早上她與楚昱緲說,不高興的時候吃包子,一個不夠就吃兩個。

  陸毓衍見她低落,這才會有這麼一說。

  她其實也沒想旁的,只是記起了謝慕錦說過的一句話——為惡,常常在一念之間。

  謝慕錦是想教她,凡事三思,多想一想,莫要心急火燎地就如何如何。

  那現在,面對陸毓衍的如此好意,她該如何?

  唇角不由自主揚了起來。

  還是笑吧,雖然沒有三思而後行,但她就是想笑一笑,忍都忍不住。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01:19 PM

第七十九章 笑容

  眉眼彎彎。

  謝箏笑起來時,臉上有兩個梨渦,淺淺的。

  映在陸毓衍的眼中,嬌俏模樣讓人心靜,更叫人心暖。

  若不是身處順天府中,他定會將她擁入懷中,離得近些,再近些,將這笑容看得再真切些。

  一手做拳抵在唇邊,陸毓衍清了清嗓子,道:「走吧。」

  中途雖沒有耽擱,但較之匆忙小跑著去的衙役們,陸毓衍和謝箏到的時候,姚小六已經叫兩個衙役架到了大街上。

  謝箏沒瞧見白日盯著易仕源的那個陸家家僕,與陸毓衍道:「看來易仕源回家去了。」

  陸毓衍頷首。

  要不是回去了,怎麼能叫掌櫃的父子在街上大呼小叫,引得周圍百姓指指點點的。

  姚小六雙目瞪得通紅,根本不肯服軟。

  掌櫃的追在後頭,大喊道:「衙門裡辦案,也是要講規矩的!我們是給易家做事的,要帶小六走,跟我們老爺說去!」

  幾個衙役哄堂大笑。

  打狗要看主人,可易家一個從七品的主簿,在順天府尹跟前,那只有低頭的份,郭從交代得明明白白的,易家敢攔著衙門拘人?根本就是笑話。

  姚小六見衙役們哄笑,越發難堪,梗著脖子虛張聲勢:「我去他娘的!郭從那個軟蛋,婆娘跟人跑了,他就去睡別人婆娘。他做了殺武大郎的西門慶,還反過頭來冤枉我!那狗玩意!說我指使他殺人,我、我呸!」

  聲音雖大,底氣不足。

  松煙正鄙視姚小六金玉其外,偏過頭瞥見謝箏笑瞇瞇的,不禁奇道:「姑娘笑什麼呢?」

  這罵人有什麼好笑的?

  謝箏眨了眨眼睛,道:「郭從是西門慶,那指使郭從殺人的姚小六又是什麼?」

  松煙怔了怔,摸了摸頭,猶豫著答道:「王婆?」

  別說本就憋著笑的謝箏,連一旁的陸毓衍都忍俊不禁。

  這小姑娘腦袋瓜子裡裝的都是些什麼呀。

  他曉得謝慕錦從不拘著謝箏,她的性子遠比世家閨閣女子大膽跳脫,若不是突遭變故,逼得整個人沉悶了,原本該是更加輕快才是。

  可知道歸知道,還是叫謝箏這突如其來的念頭給弄得啼笑皆非。

  不過,能笑就是好的。

  境遇再痛苦,能有些細碎小事兒,哪怕是不著調的,讓謝箏莞爾,那烏雲總會散開的。

  再是上竄下跳,也拗不過衙役的粗胳膊,古阮催著兄弟們把人押回去,楊府尹還在大堂上等著審問呢。

  至於那姚掌櫃……

  古阮轉身嘿嘿朝他一笑:「你是跟著去看你兒子挨板子,還是去你主子那兒搬救兵呀?」

  掌櫃的惱得險些背過氣去,見衙役們走了,想催他婆娘回易府報信,剛一回頭,瞅見她胖乎乎的身子搖搖晃晃的,眼前不由一黑。

  指望這胖婆娘的腳程,小六只怕板子都挨完了,她都沒走到易府大門!

  還是自己去吧。

  圍觀的百姓看了一出鬧劇,眼見要收場了,便各自散了。

  謝箏面朝著掌櫃的離開的方向,見他跌跌撞撞地跑,不由道:「我們去易家瞧瞧?」

  姚小六自有楊府尹審問,即便抵賴,有郭從的指證,也夠他褪一層皮了。

  眼下要擔心的,是姚小六一人抗下罪過,他是易家的家生子,老子娘都靠著易家吃飯,萬一心一橫要做個忠心不二的,咬死了段立鈞是叫他捅死的,與易仕源無關,那衙門裡還真拿易仕源沒辦法。

  楊府尹能把姚小六拖回去,可沒憑沒據的,拖不了易仕源。

  陸毓衍點頭,與其去看姚小六挨板子,不如再逼一逼易仕源。

  雖然沒有遞帖子,但陸毓衍的名字就足夠用了。

  姚掌櫃前腳來報惹了官司,後腳陸毓衍登門,門房上亂糟糟的,趕緊請人進了府。

  到了花廳裡,謝箏左右一打量,這易家果真是有錢,什麼貴就擺什麼,不像個官家,倒像個附庸風雅卻俗氣難耐的富商。

  謝箏和松煙一左一右立在陸毓衍身後,道:「一會兒來的是易主簿還是易仕源?」

  陸毓衍挑眉,不疾不徐落了座:「他自個兒做得混賬事,敢叫他老子知道?」

  話音剛落,只聽腳步聲匆匆,易仕源快步從外頭進來了。

  「陸兄這會兒過來,是為了姚小六的事兒?」易仕源的臉上難掩怒意,聲音硬邦邦的,「衙門裡這麼做事,不太妥當吧?」

  陸毓衍抬起眼簾,道:「衙門做事,自有規矩,我只是替殿下跑腿的,管不了衙役們抓人放人。你之前不也瞧見了,段兄的幾位叔伯對著楚昱杰一頓拳腳,要不是楊大人拉著,楚昱杰只怕要去了半條命,姚小六被架回去問話,已經是客氣了。」

  易仕源一張臉憋得半青。

  陸毓衍這是在告訴他,楚昱杰一個監生,段家都沒放在眼裡,姚小六就一個奴才,段家能把易家放在眼裡?

  段家給了楊大人面子,沒把楚昱杰打趴下,楊大人自然投桃報李,麻溜地把姚小六帶回去。

  易仕源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道:「姚小六畢竟是家生子,不管犯事沒犯事,自該由我們來審,真要犯事了,我會送去衙門裡。」

  桃花眼半笑不笑,陸毓衍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不如易兄與我一道去衙門裡,當面審給楊大人聽,如此既不損了楊大人的面子,又顧全段家,我也好跟殿下交差。」

  易仕源只覺得頭皮都要燒起來了。

  別人都說,陸毓衍整天沉著個臉,沒半點笑容,一看就是個清高的。

  他寧可陸毓衍冰著個臉,也好過現在這樣,好像是在笑,卻笑裡包著刀。

  各個都周全了,那他呢?

  易仕源咬牙切齒,本以為姚小六找的倒楣蛋靠譜,哪知道這才多久,衙門裡的人就上門了!

  若是提前防備,他趕在之前打死姚小六,這事情也就交代過去了。

  一個為非作歹的刁奴,打死才是應該的。

  可偏偏,人都被帶到順天府了,他去大堂上堵姚小六的口嗎?

  易仕源虛得厲害,他怕姚小六熬不住板子,把他供出來,那就要命了。

  陸毓衍往外頭走,經過易仕源身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不走嗎?還是趕緊隨我去吧。

  這個時辰,潤卿和殿下應當快回京了,午後長安公主設宴,差不多要散了。

  正好,駙馬爺與秦公子一定很想聽一聽段兄被殺一案的堂審,我們別耽擱了,走吧。」

  易仕源的面色廖白。

  謝箏低著頭掩飾她揚起的唇角,陸毓衍這一番話,真真是打蛇打在七寸上,易仕源聽見林駙馬和秦駿的名字,只怕是骨頭都痛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01:24 PM

第八十章 虧本

  易仕源是當真想簡單了。

  但凡段立鈞的死,跟他易家扯上一丁半點的干係,他即便能從順天府裡全身而退,整個易家都要倒楣。

  砍了個姚小六,段家能消氣?

  不可能!

  官場如戰場,一個從七品的主簿,段大人都不用親自出手,底下自有人爭先恐後要給他老爹穿小鞋。

  商場那更是認錢不認命,易家的銀子能唬人,但對手更願意把易家拉下來,瓜分了金山銀山。

  細細密密的汗從易仕源的額頭上泌了出來。

  他真是倒楣透了!

  本以為有個楚昱杰背黑鍋,這事兒穩當,根本不會查到他頭上來。

  退一步說,姚小六還安排了另一個頂刀子的。

  沒想到,這個更坑,把姚小六都給坑進去了。

  眼看楚昱杰要全手全腳地從大牢裡出來了,他易家卻要倒下去,易仕源恨得不行,又急得不行,越看陸毓衍越來火。

  「怎麼?」易仕源眼睛噴著火,道,「陸兄這般著急,是怕叫楊大人佔了你在殿下跟前的首功?」

  陸毓衍佯裝驚訝,奇道:「首功?你知道姚小六是真兇?」

  易仕源一口氣哽住了。

  陸毓衍說話一句一個坑,他應還是不應?

  沒管易仕源在想些什麼,陸毓衍站在門檻邊,燈籠光將挺拔身形映得越加頎長,漆黑眸子看著易仕源,冷冰冰的:「同窗一場,才來與你說道說道,若不然,自有衙役上門來請。不過,易兄性情行事,大抵是不在乎什麼同窗之誼的,從段兄遭遇可窺一斑。」

  易仕源腳下一錯,扶著椅子才將將站住。

  謝箏看得清楚,陸毓衍這幾句意有所指的話,讓他真慌了。

  分明不是個心思陰沉堅毅、足以面對任何問詢的人,為什麼要鋌而走險?連沉著自若都做不到,竟然還敢害人。

  半晌,易仕源才顫著聲道:「陸兄,我之前對你言語之中的確多有得罪,我也不為自己開脫,向你賠禮,但是,僅僅因為那麼幾句話,你就這般揣測我,是不是也太過……」

  「哦?」陸毓衍打斷了易仕源的話,「易兄既然不領情,我這就回去了,想來再過半個時辰就該有衙役登門了。走了,易兄請便吧。」

  陸毓衍說完,轉身就走。

  易仕源僵在原地,又是氣又是急,眼看著松煙和謝箏兩人擺著一副「宰相門前七品官」的做派,施禮施得眼高於頂,更是惱得恨不能砸了桌上的花瓶。

  什麼叫請便?到底誰是主,誰是客?

  松煙快步跟上陸毓衍,低聲問道:「爺,我們真走了啊?不把他弄進衙門裡收拾一頓,這案子……」

  陸毓衍睨松煙,沒解釋。

  松煙摸了摸鼻尖,爺不肯答,他就只能問姑娘了。

  謝箏嗔了陸毓衍一眼,道:「姚掌櫃來搬救兵,他不去,難道讓易主簿走一趟?」

  松煙明白了,卻又糊塗了。

  既然是要走的,易仕源乖乖點頭不就好了,非要裝樣子,白白叫他們爺說一頓。

  這個易家還是做生意的呢,好一樁虧本買賣!

  做了虧本買賣的易仕源氣得跳腳,底下又有人來傳話,說姚掌櫃等不住了,東家爺既然不得空,他就去請太太拿個主意,不能白白讓姚小六受罪,易家不能丟這個臉。

  易仕源揚手砸了個茶盞。

  丟臉?

  他易家的臉早就碎在地上了,在那群自視甚高的世家子弟眼中,易家何時有過臉?

  蘇潤卿給他臉了?陸毓衍給他臉了?

  段立鈞又給過他臉了?

  易仕源哼哧哼哧喘了兩口氣,面目猙獰,哪裡還有溫文讀書人的模樣。

  「去,爺這就給那臭崽子撐腰去。」易仕源大步往外走。

  廡廊下擺了幾盆蘭草,含苞待放,纖細可人。

  他突然就想到了楚昱緲,嬌嬌弱弱的,許是楚昱杰讀書,她也跟著認字學詩,舉手投足帶了幾分文雅清麗,可她畢竟出身鄉野,又與尋常書香女子不同。

  與易仕源從前認得的姑娘家都不同。

  勾得他心裡癢癢的,想試試這與眾不同的滋味,偏偏那小蘭花「矜持嬌貴」,他只好隱忍著又隱忍著。

  要不是強扭的瓜不甜,要不是怕楚昱杰鬧起來毀了他的名聲,他哪裡要這麼麻煩!

  什麼真心誠意?比不過紅綢間顛鸞倒鳳快活?

  現在好了,滋味沒嘗到,他卻不能全身而退。

  思及此處,易仕源整個人都跟著了火一樣,都怪楚昱緲,若不是她,若不是她……

  他要進衙門了,也不能叫楚昱緲好過!

  另一廂,陸毓衍與謝箏出了易府大門就在胡同裡停住了腳步,倒是不急著走,總歸再等一會兒,易仕源就該出來了。

  易仕源的心神已經亂了,再真真假假嚇唬嚇唬,到了大堂上,驚堂木劈哩啪啦一頓響,準保他稀里糊塗的,連自己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都不知道了。

  憶起易仕源剛才憤恨得巴不得吃人一樣的表情,當真是斯文掃地。

  那副樣子,楚昱緲定然是沒有看過的。

  她一直被易仕源誆騙,才會以為這是個溫柔、規矩的男子。

  若是楚昱緲親眼見了……

  她該親眼看看的,好好壞壞,與其聽旁人說,不如親眼看。

  起碼謝箏自個兒是這麼想的。

  再者,楚昱緲在一旁,易仕源的小心臟會跳得更快更急吧?被親眼拆穿偽裝,撕下他儒雅的皮,這樣的體驗,易仕源大抵是扛不住的。

  謝箏側身看,陸毓衍不曉得在想什麼,目光投得遠遠的,她伸手輕輕拽了拽陸毓衍的衣袖。

  陸毓衍察覺到了,垂著眸子看了看被那隻白皙小手捏著的袖口,又看向謝箏:「怎麼了?」

  謝箏鬆開了,道:「我想請楚姑娘到衙門裡。」

  剛剛蒸騰起的愉悅一下子散了,拽著就拽著吧,又不是什麼金貴料子,做什麼就放開了。

  「我要看著易仕源,」陸毓衍睨著謝箏的指尖,沉吟道,「讓松煙和楊德興陪你走一趟。」

  楊德興是白天盯著易仕源的家僕,從鋪子外頭盯到了易家外頭,這會兒正和松煙在說話。

  松煙聽見了,趕忙上前來:「爺放心,奴才一定伺候好姑娘。」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01:27 PM

第八十一章 不說

  謝箏眉心一跳,以目光詢問陸毓衍。

  之前松煙跟她說話,向來是你啊我啊姑娘啊,一個丫鬟,一個小廝,何時用過「伺候」一詞?

  突然冒出來一句,謝箏怎麼聽都不對味。

  鳳眼對上桃花眼。

  四目相接,夜色濃濃,只大門上懸著那點燈籠光落下來,昏黃光線映得人影柔和,烏黑的眸子浮著淡淡的光,讓人呼吸都輕了。

  到最後,還是謝箏先敗下陣來,挪開了視線。

  淺淺笑意含在眼底,陸毓衍沒給出答案,只囑咐松煙仔細些。

  松煙忙不迭應了。

  楊德興去找轎子了,謝箏站在胡同口,試探著問松煙:「衍二爺與你說了什麼?」

  松煙一怔,張口要答,猛得想起自家爺白日裡叮囑的樣子,立馬改了口:「爺剛不是說讓我仔細些嗎?」

  他不敢說,姑娘家都是薄臉皮,真讓謝姑娘曉得他知情,回頭在爺跟前,萬一謝姑娘顧忌他,不肯與爺柔情小意了,那、那他的罪過可就大了。

  不肖爺說話,他自個兒就收拾包袱滾回舊都去。

  謝箏沒全信他,還想再問兩句,楊德興領著轎夫小跑著來了,她只好作罷。

  轎簾落下,松煙垂下肩膀舒了口氣,冷不丁見楊德興擰著眉頭打量他,不禁唬了一跳:「我臉上開花了?」

  「你能開出個什麼花來?」楊德興哈哈大笑,末了壓著聲兒道,「不就是表姑娘身邊的大丫鬟麼,爺也太看重了,連帶著你也戰戰兢兢。」

  松煙哼道:「你懂什麼?哎,這事兒一句兩句說不清楚,總之,這一位你只管敬著就行了。」

  「說不清?不說怎麼知道說不清?」楊德興急道。

  松煙連連搖頭,他不說,一個字都不說,就算是竹霧來問,他也不說,反正爺說過了,竹霧許是認得出來。

  竹霧還沒回京,那他就是爺身邊唯一一個知道謝姑娘身份的了。

  自當好好保守秘密。

  松煙瞇著眼笑。

  轎子在紫雲胡同口停下,裡頭路窄,兩側住戶不掛燈籠,胡同裡黑漆漆的,只屋裡些許燭光漏出來,不時傳來男女孩子說話的聲音,帶著不同的口音,還夾雜了幾聲野貓叫。

  楊德興提著燈籠引路,走到楚家門外,松煙抬手敲門。

  裡頭沒有半點回應。

  「楚姑娘?阿黛姑娘來了。」松煙又拍了拍,轉頭與謝箏道,「奇怪了,門縫裡透著光,楚姑娘沒歇下,怎麼就不應聲呢。」

  謝箏亦覺得怪異,喚了楚昱緲兩聲,裡頭依舊沒有動靜。

  她低頭看了一眼,門邊有幾個腳印,凌亂得讓她的心驚。

  楚昱緲是個很愛乾淨的人,即便這胡同雜亂,可她的門前素來都是打掃得清清爽爽的。

  「撞門,趕緊撞門!」腦海裡閃過易仕源憤怒到扭曲的表情,謝箏急切道。

  楊德興一時沒回過神,松煙則著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抬腳大力踹門。

  門板搖搖晃晃的,撐不住松煙的力氣,又叫醒過神來的楊德興撞了兩下,彭得開了。

  桌上點著蠟燭,不見楚昱緲身影,隔間的簾子垂著,透出裡頭光亮。

  許是進了屋,之前被左右鄰居家裡說話聲掩蓋的動靜清晰許多,三人都聽見裡頭冒出些許掙扎一樣的聲音。

  楊德興箭步過去,一把撩開了簾子。

  呼——

  拳頭帶風,迎面往楊德興臉上招呼。

  楊德興彎腰避開,直直打了過去。

  裡頭抓著楚昱緲雙腳不讓她亂折騰的人一見松煙也下場了,怕兄弟吃虧,當即鬆開了楚昱緲,與松煙打了起來。

  楚家地方小,四個男人打作一團,謝箏連落腳的地方都沒了。

  小心翼翼地,謝箏想繞去裡頭,猛得察覺到後背一陣風,反手一架,攔住了背後突襲之人。

  那是個年輕娘子,拿著一隻瓷碗就想往謝箏腦袋上砸,被謝箏擋住了,一臉懵懵。

  謝箏那點兒花拳繡腿,對付練家子是自取其辱,但欺負個娘子還是不在話下的。

  三下五除二,那隻瓷碗最終砸在了娘子頭上,血咕嚕著往外冒。

  眼前血紅一片,娘子尖叫一聲,兩眼一翻,厥過去了。

  楚家動靜如此之大,左右鄰居都圍了過來,一見裡頭狀況,各個都愣住了。

  「阿渺丫頭呢?」有個大娘問道,「哎呦這出人命啦!」

  謝箏捏著手中的破瓷碗,背後直冒冷汗,深吸了一口氣,逼著自個兒靜下來:「我和楚姑娘正說話呢,那兩個黑衣的就砸門衝進來,快、快幫我把他們抓起來!」

  謝箏和松煙這兩天出入過胡同,也有人瞧見過她和楚昱緲說話,聽她一叫,幾個漢子上前,幫著松煙和楊德興抓人。

  趁著這個機會,謝箏鑽進了裡間。

  楚昱緲的雙手被捆在床上,嘴裡塞了布條,嗚嗚直哭。

  謝箏當機立斷,一面拿瓷片割繩子,一面沉聲叮囑楚昱緲:「聽好了,在家裡跟你說話的是我,我帶了兩個人來的,我們說到一半,那賊人踹開了門,你躲進了裡間,我們在外頭打起來了。聽見了沒有?一個字都不能錯!」

  姑娘家最最要緊的是清白名聲。

  楚昱緲衣衫雖亂了,但好歹都穿著,可見還沒受大罪過,但這事情她自個兒知道,謝箏知道,都是沒有用的,一旦讓人曉得她孤身被兇徒困住過,什麼都完了。

  楚昱緲渾身都在抖,她腦海空白一片,只靠本能點頭。

  虧得瓷片利索,繩子一斷,謝箏拉著楚昱緲站起來,取出布條,替她整好衣衫,窮困姑娘家,頭髮梳得簡單,稍稍理一理,還能糊弄過去。

  外間裡,那兩個歹人已經被制住。

  謝箏怕他們胡亂說話,找個兩塊布,一個一嘴巴塞得嚴嚴實實。

  松煙喘著氣,咬牙切齒。

  剛剛他瞅見那娘子對謝姑娘下手的時候,他一口氣差點就沒上來,好在謝姑娘厲害,要不然,他哪有臉跟自家爺交代?

  松煙越想越恨,重重踹了歹人一腳,道:「感謝各位鄰居相助,還請幾位大哥再幫個忙,跟我將這兩個混賬押到衙門裡。」

  楊德興給他們一人塞了幾個銅板,自然沒有推諉的,高聲應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01:30 PM

第八十二章 比較

  謝箏見幾個大娘往裡間張望,忙道:「大娘,地上這個再不好也是個女的,不能叫大哥們來抬,還請你們搭把手,一道送去。」

  大娘們嘴上應了,眼睛還盯著簾子。

  謝箏走到簾子邊,道:「楚姑娘,歹人都抓了,咱們人多,你別慌,出來吧。」

  布簾撩開了,楚昱緲搖搖晃晃走出來。

  大娘們見她衣衫挺齊整的,只是小臉慘白、嚇破了膽,紛紛念了聲「阿彌陀佛」。

  這阿渺丫頭啊,平日裡就是個膽小的,遇見這等事兒,哪能不嚇哭呢,哎呀真是可憐呦。

  謝箏牽著楚昱緲的手,跟著前頭眾人出了胡同,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她重重捏住楚昱緲的手指,再叮囑了一次:「到衙門裡,還是這麼說。」

  楚昱緲還懵得厲害,走路都靠謝箏架著,哆哆嗦嗦道:「知、知道了……」

  送謝箏來的轎子就候在胡同口,幾個轎夫一見這架勢,一時都愣住了。

  轎子還算寬敞,謝箏把楚昱緲塞進去,自個兒也鑽了進去。

  兩人挨得近,轎子微微晃著走,楚昱緲靠著謝箏,總算是一點一點踏實下來,憋在心頭的惶恐有了宣洩的口子,哇得大哭出聲。

  謝箏拍著楚昱緲的背,亦是後怕不已,要是她沒有起念頭來接楚昱緲去大堂,改明兒過來,怕是只能給楚昱緲收屍了。

  楚昱緲哭出來了,整個人清明了些,與謝箏說了經過。

  三個歹人敲門時,她正納鞋墊子。

  那娘子喚她,說是家裡蠟燭用光了,來借一根。

  娘子的聲音與楚家隔壁的嫂子差不多,楚昱緲聽岔了,以為是熟人,就應聲開門了。

  門一開,再想關上就來不及了。

  兩個大漢摀住了她的嘴,把她拖進了裡間,拿繩子捆住雙手,又拿布條塞了嘴。

  楚昱緲嚇得魂兒都飛了,這種狀況下,她還能有什麼好下場,用她的話說,真真恨不得一頭撞死,也不受那等屈辱。

  萬幸的是,那三人自個兒起了糾紛。

  那娘子是個虔婆,接了這樁買賣,就是為了把楚昱緲賣進樓子裡賺銀子的,叫兩個大漢糟蹋了大姑娘,哪裡還能賣得上價?

  大漢們不肯,楚昱緲長得水嫩白皙,不嘗嘗味道,多虧吶。

  偏那娘子是領頭人,咬牙切齒地罵大漢,說這一看就烈性,回頭自盡了,雞飛蛋打,一個銅板都撈不著,唬得兩個大漢都矮了一頭。

  局勢一時僵住了。

  恰恰在此刻,謝箏三人到了。

  只聽楚昱緲磕磕絆絆地說,謝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虧得那娘子愛財,不肯捨下銀子,若不然,他們就晚來一步了。

  「她說買賣,你知道是誰給她的買賣嗎?」謝箏柔聲問道。

  楚昱緲聞言,眼淚又簌簌往下掉,先是搖了搖頭,末了又點頭,抽著氣,道:「還能是誰啊……」

  還能是誰,會恨不得毀了她。

  謝箏咬唇,沒開解楚昱緲,與其勸,不如叫她哭個痛快。

  遭遇這種事,對姑娘家來說已經是天塌下來一般的恐懼了,更叫人絕望的,是背後之人的身份。

  那些女兒家的心思,有過的歡欣和傾慕,都像是一場笑話。

  血淋淋的笑話。

  僅存的那一絲絲的念想都覆滅了,只剩下恨。

  恨易仕源,更狠自己。

  楚昱緲咬緊牙關,她真真是識人不清,才會錯把歹人當良人,她曾經想過的美滿,都是她的一廂情願。

  「我、我怎麼就……」楚昱緲的聲音抖得厲害。

  謝箏握著她的手,道:「好在還來得及。」

  此刻看穿還來得及,楚昱杰雖蒙難,但嫌疑總能洗脫,楚昱緲是被騙,好歹沒有多走一步越了界。

  他們兩兄妹遇見易仕源,是一場劫難,卻不是滅頂之災。

  一行人到了衙門外頭,與衙役打了聲招呼,曉得陸毓衍已經到了,松煙一溜兒就往裡頭上跑。

  他顧不上打量其他狀況,見陸毓衍站在堂外,趕忙上前,道:「爺,楚家糟了歹人。」

  陸毓衍的眸子倏然一緊,快步就往外頭走,沉聲道:「人呢?」

  松煙連忙跟上,他不曉得這句問的到底是什麼人,乾脆一股腦兒道:「阿黛姑娘沒事兒,楚姑娘受了驚嚇,那幾個歹人都綁來了。」

  陸毓衍擰眉,匆匆走到衙門外頭,見謝箏扶著楚昱緲從轎子上下來,的確沒什麼大礙的樣子,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這小姑娘,最近怎麼總遭罪啊。

  上個月好不容易逃出鎮江,又在舍利殿裡叫羅婦人勒住脖子,若不是小師父經過,命都要丟了。

  今日也是,從易府門口分開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時辰……

  一個不留心就出差池,看來還是該看緊些。

  衙役們接管了三個歹人,那娘子額頭上的血看起來嚇人,卻不至於丟命,便一併抬了進去,又叫了個大夫來。

  謝箏抬頭就看到了陸毓衍。

  那人背手站在順天府的匾額下,桃花眼凝著她,滿滿都是關切。

  謝箏的呼吸緊了緊,與楚昱緲說了聲,便走到陸毓衍身邊,仰著頭看他:「我沒事。」

  陸毓衍問她:「沒嚇著?」

  鳳眼清亮,視線卻往邊上飄了飄,謝箏悶悶道:「不算嚇著……」

  事發時,一心只想幫助楚昱緲,根本顧不上害怕,等把歹人收拾了,己方人多,倒也安心,只這一路過來,聽楚昱緲說經過,才後怕起來。

  替楚昱緲怕,卻不是自己。

  可這會兒,見到陸毓衍,聽他說話,謝箏突然就有些不確定了。

  如果說,此刻她漸漸平復的心情是「踏實」的話,那之前懸在半空中一般的又是什麼?

  不安嗎?害怕嗎?

  沒有比較,就無從知曉。

  謝箏垂下肩膀,想了想,道:「現在不怕了的。」

  若不是邊上人多,陸毓衍想伸手揉一揉她的額頭,他從謝箏的言語裡讀到了些許依賴,哪怕只有一丁點,也叫他心暖。

  不止是他想待她好,而是謝箏也在試著與他熟悉、接近。

  就如她會拽他的袖口一樣。

  陸毓衍眉宇漸舒,道:「松湮沒來得及說清楚,到底出了什麼狀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01:39 PM

第八十三章 指認

  松煙站在一旁,起先也沒留心陸毓衍與謝箏在說什麼,猛得聽到這麼一句,不由瞪大了眼睛。

  那是他沒來得及說嗎?

  分明是他們爺沒來得及聽!

  哎,算了,爺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一面想,松煙一面默默地又往邊上挪了兩步。

  謝箏簡單與陸毓衍說了來龍去脈:「楚姑娘名聲要緊,等下堂審,我擔心那幾個歹人胡亂說話,叫鄰居們傳出去……」

  陸毓衍瞭然。

  市井流言,三姑六婆的嘴,比刀子還鋒利。

  別說楚昱緲是個姑娘家,就算是個老婆子,都能被流言蜚語給刺傷。

  「松煙,」陸毓衍喚了聲,吩咐道,「裡頭在審案子,暫時管不了歹人,叫鄰居們都先回去,等到要問話的時候,再傳他們。」

  在楚家時,松煙親耳聽見謝箏為楚昱緲開脫的,一下子就明白過來。

  掏了些銅板出來,松煙給大夥兒分了分,嘴上道:「今晚上辛苦了,尤其是幾位大哥,虧得有你們幫忙,要不然我們兩個人還真擒不住那歹人。

  還有大娘們,一路抬著人過來,辛苦辛苦。

  哎,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可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嘛!

  你們說說,我們姑娘與楚姑娘在屋裡好好說話的,那歹人吶,突然就踹了門進來了,得虧我們兄弟攔了攔,又得了眾位相助,不然就兩個姑娘家,哪裡是他們的對手。」

  鄰居們本就是一片好意,又拿了不少銅板,紛紛應和。

  不少人是聽見了撞門的動靜的,聽松煙這麼一說,真以為是歹人硬闖,而不是松煙幾個撞門救人,連聲說那歹人可惡,連闖門的活計都做了。

  謝箏聽見了,不由舒了一口氣,拉著楚昱緲隨著陸毓衍入了順天府。

  大堂內亮堂如白日,堂外站著一少年人,半邊身子隱在夜色之中,越發顯得陰測測的。

  楚昱緲的身子僵住了。

  謝箏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那少年正是易仕源。

  易仕源聽見動靜,轉過頭來一看,認出楚昱緲身影,整個臉都脹青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

  楚昱緲怎麼可能出現在此地?

  她分明、分明該被虔婆賣進窯子裡,他沒得到的東西,就該毀去!

  他看到楚昱緲死死拽著謝箏的手,眼神再不是從前一般含情脈脈,而是憤恨,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又是陸毓衍壞了他的計劃!

  易仕源咬牙切齒,再看沉穩如松的陸毓衍,恨不得手上有兩把斧子,劈過去砍成柴燒成灰。

  「是、是我們東家爺,匕首是他給我的!」

  一聲嘶啞慘叫在耳邊炸開,驚得易仕源幾乎跳了起來。

  被帶到大堂上,挨了一通板子,一直咬著牙沒把他供出去的姚小六突然屈服了。

  「混……」易仕源還沒罵出聲,驚堂木啪的一下,又把他的話都拍回了嗓子裡。

  楊府尹瞪著圓眼睛,隔著整個大堂落在易仕源身上,冷冰冰道:「易監生,姚小六指證的東家爺,不會就是你吧?」

  夜風襲來,如冬日一般。

  馮四「畏罪自殺」一案,已經清清楚楚了,姚小六認下了他教唆郭從的罪名,馮王氏與郭從押入大牢。

  易仕源被「請」上了大堂,這一齣才是今夜真正要審明白的案子。

  楊府尹不怕易主簿生事,但他多少要給段家一個交代,早使人請了苦主段立鈞的幾位叔伯到後堂,現在戲台開唱了,便把人都請到了大堂上。

  那一個個與段立鈞有七八分相像的臉,讓易仕源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他慌了。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時候,他沒有怕,反而鎮定極了,但被帶上大堂,被姚小六指認,易仕源是真慌了。

  姚小六兩眼無光,結結巴巴說著經過,易仕源幾次想打斷,都被楊府尹止住了。

  依姚小六的說法,他老早就看出了易仕源對段立鈞是表面奉承,背後不滿,段立鈞死在河邊,易仕源沒半點傷心,反倒是挺高興的。

  今日上午,易仕源回到鋪子裡時卻很反常,拉長著臉,一進書房就關上了門。

  後窗開著一條縫,姚小六正好從窗外過,一眼瞧見易仕源立在桌邊,手上拿著一把匕首,眼神可怖。

  易仕源發現了他,叫了他進去。

  姚小六嘴巴快,問了一句:「這匕首怎麼沒刀鞘啊?不會是捅了段公子的那一把吧?」

  話一出口,就知道遭了。

  易仕源陰沉沉說要找個替罪呀,牢裡的楚昱杰不頂用了。

  姚小六一心為東家解難,就把郭從推了出來,他這個綠油油的表姐夫,正和那更夫家的娘子打得火熱。

  世上正是有這般巧合之事,姚小六奉命帶著匕首去蠱惑了郭從,把殺人的罪名推到了更夫馮四身上。

  易仕源堵不住姚小六的嘴,只能應著頭皮替自己開脫:「這個刁奴胡說八道!他自己殺人,還妄圖把事情推到我身上來。楊大人,這樣的刁奴,留他何用?」

  謝箏站在堂外聽著,突然就聽到了一聲低低的歎息。

  她轉眸看身邊的楚昱緲,後者水一樣的眼睛裡滿滿都是悲傷。

  似是察覺到了謝箏的目光,楚昱緲垂著眼簾,道:「快三年了,我認識他快三年了,我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這個模樣。」

  兇狠的、暴戾的,哪裡還是那個溫文儒雅的讀書郎?

  一霎那間,留在腦海裡的那些印象都碎了,仿若這三年的相識都是假的一般。

  於她是真,而於易仕源,一開始就是假的。

  易仕源還想狡辯,想尋一絲生機,他急切地想要把自身罪名洗刷乾淨,至於段家信不信、他老子能不能在官場混下去,那都是之後再考慮的事情了。

  「我沒有要害段兄的意思,我跟他素來和睦,我做什麼要殺他!」易仕源念著,似是要說服自己一般又重重點了點頭,「正是如此,我不用害他!」

  話音一落,易仕源看到了站在堂外的陸毓衍,那雙桃花眼上挑,落在高懸著的匾額上,神色肅穆。

  易仕源怔住了。

  他沒有機會了啊,從姚小六開口時起,就沒機會了。

  不,從最初被陸毓衍看穿時,就已經輸了。

  再不認,還能如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01:43 PM

第八十四章 認罪

  等楚昱緲跟他對薄公堂?等那幾個去抓楚昱緲的人再把他的罪狀陳述一遍?等秦駿院子裡養的瘦馬家丁指認那夜殺人的是他?

  這一切還有什麼意思!

  易仕源雙唇動了動,整個身子癱了下去,坐到在青石板地磚上:「是我,是我殺了段立鈞,妄圖嫁禍給楚昱杰,都是我做的……」

  突如其來的改口讓謝箏格外訝異,易仕源是局勢不利,但只憑姚小六的供詞,要治他殺人之罪還是不夠充分的,謝箏原以為易仕源會堅持到楊府尹提審那三人歹人,不料,易仕源自己先認輸了。

  她輕手輕腳走到陸毓衍邊上,低聲道:「怎麼他一看你就認罪了?來順天府時,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陸毓衍看了眼謝箏,望著大堂道:「我告訴他,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兇手是他,讓他別掙扎了,趕在姚小六供出他之前早些認罪,也算是投案自首。可惜,他不聽我的,這會兒認罪,遲了。」

  謝箏摸了摸鼻尖。

  投案自首,陸毓衍還真敢說。

  這一步步走來,果真就像陸毓衍最初說的那樣,嚇唬嚇唬易仕源。

  易仕源被陸毓衍真真假假的話弄得暈頭轉向,出了昏招,把姚小六牽扯進了這案子之中。

  若不是姚小六指證他,易仕源連堂審都不用來。

  他是自個兒將自個兒架在了全然不利的位置上。

  易仕源要是知道了實情,血都要嘔出來了。

  話說回來,衙門裡問話,向來都是虛虛實實,易仕源這等不經事的脾氣,妄想矇混過關,也是癡人說夢了。

  易仕源說著犯案的過程,主簿奮筆疾書,一一記錄。

  事情原委,與陸毓衍和謝箏之前猜測得差不多。

  易仕源對段立鈞早已心生不滿。

  段立鈞因著出身,以及與林駙馬交好的關係,在監生之中獨樹一幟。

  易仕源一心想通過段立鈞和林駙馬、秦駿兩人搭上線,他明裡暗裡試探了段立鈞幾次,段立鈞都裝糊塗。

  「他不是與林駙馬情同手足嗎?不是和秦駿兄弟相稱嗎?連替我引薦都不肯,可見其心思!」易仕源忿忿,話說到了這兒,就跟破罐子破摔了一樣,他哼道,「青石胡同那宅子,是他用來討好駙馬爺和秦駿的,我想跟著去,幾次三番被他擋回來,他壓根沒把我當自己人看!」

  段立鈞的推諉讓他惱怒,楚昱緲又遲遲不肯叫他如意,易仕源便想了個一石二鳥的辦法。

  從楚昱緲那兒騙了詩作,又故意叫段立鈞看見,慫恿他在清閒居裡高聲念誦,留在白牆之上。

  那天夜裡,趁著賈禎和柳言翰半醉半醒,他說出了詩作來源。

  原本,一切都按部就班進行,哪知道他悄悄跟著段立鈞到青石胡同時,正好遇見了楚昱杰。

  那兩人大打出手,易仕源以為,此乃天賜良機,等段立鈞進了院子,他匆忙尋了把匕首來,一直在外頭等著。

  人算不如天算,一場大雨傾盆而下,成了他計策裡的一處缺陷。

  子初,段立鈞撐著傘出來,雨勢太大,連燈籠都點不了,黑漆漆一片,易仕源一刀子捅進段立鈞胸口時,對方都不曉得動手的是誰。

  易仕源聽見了吱呀一聲,他不確定是風吹動了樹枝,還是那院門開關,屋簷底下的燈籠晃得厲害。

  他怕被人瞧見,匆忙就走,離開時帶走了段立鈞的傘,卻把刀鞘遺失了。

  段立鈞的幾位叔伯氣得吹鬍子瞪眼,就因為自家侄兒不肯引薦,就招來了殺身之禍?

  這簡直就莫名其妙!

  那位是誰?是長安公主的駙馬、是林翰林的孫兒!

  易仕源以為那是街口賣貨的,誰想認得就認得,誰想嘮嗑就嘮嗑?

  也不看看自個兒什麼出身!

  堂外,謝箏都不禁替段立鈞歎息了。

  段立鈞就損在了一張嘴巴上,他與林駙馬、秦駿的關係的確不錯,但那宅子並非是他討好那兩位的,而是汪如海送給秦駿的。

  他打腫了臉充胖子,自然不能答應易仕源的請求,卻最終被記恨。

  易仕源認罪畫押,楊府尹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今夜能睡踏實了。

  明日裡把卷宗送到五殿下手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人證有物證,他即便不是個首功,那也是辦案得力。

  如此一想,楊府尹越發高興,若不是還沒退堂,他一定要好好向陸毓衍道謝。

  小小年紀,如此通透,果真是虎父無犬子。

  楚昱杰無罪獲釋,易仕源關進了大牢,待事情都妥當了,陸毓衍才尋楊府尹說了那三個歹人的事情。

  楊府尹門清,允道:「幾個賊子,又是抓了現行,無需多審問,賢侄放心,我不會讓他們胡亂說話的。」

  謝箏送走了楚家兄妹,站在順天府外等陸毓衍。

  案子塵埃落定,白天沒有說完的話,也該說說清楚。

  陸毓衍出來時,一眼瞧見了垂頭站在石獅子旁的謝箏。

  她個頭並不矮,在姑娘之中,反倒是高挑的,可在陸毓衍眼中,她還是個纖弱的小丫頭,抱著她的時候,只到他的胸前。

  「不早了,」陸毓衍走到謝箏邊上,柔聲道,「回去吧。」

  謝箏歪著腦袋看他,指尖捏緊了:「不想聽我說鎮江的事情嗎?」

  陸毓衍淺淺笑了,眼中浮著淡淡的光,如清澈水面,映出她有些忐忑的模樣:「你想說,我就聽。」

  他自然是想聽的,可這些日子都等下來了,委實不願迫她。

  「七夕那夜,我溜出城去了,並不在府裡……」謝箏沉聲道。

  一面走,她一面說,腳步不快,她也說得很慢,當時情景依舊歷歷在目,鼻息之間,甚至能聞到府衙後院屋子的焦味。

  進京之路,若非遇見蕭嫻,她大概已經倒在了官道上。

  謝箏頓住了步子,深吸了一口氣,眼睛再睜開時,她沉沉看著陸毓衍:「正恩大師告訴我,父母之死可能與五年前的邵侍郎紹方庭殺妻案有關,主審是你父親,複審監斬是我父親,那是一樁冤案。

  父親這些年似是未曾放棄追尋真相,你父親呢?

  陸家與我謝家,到底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還是想繼續掩蓋真相?

  那些舊事,你知情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01:47 PM

第八十五章 真相

  夜風習習,吹得脖頸涼颼颼的。

  饒是努力克制,謝箏的聲音還是帶了幾分顫聲,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旁的緣由。

  收在袖口裡的手緊緊捏著,謝箏清楚,她這樣問,就是在賭。

  賭陸培元當年亦是被迫無奈,賭陸家不是想置她父母於死地的兇手。

  她想相信陸毓衍,不僅僅因為他是她的未婚夫,而是陸家是她能握住的替父母翻案最得力的仰仗了。

  若陸培元站在謝家的對立面上,她即便是扭頭就去順天府裡找楊府尹說出真相,改明兒,整個鎮江能把府衙後院的火情歸到匪徒流寇頭上,再問一個謝慕錦治理不力的罪名。

  人走茶涼,謝慕錦夫婦死了,地方上的官員,哪個願意用自個兒的烏紗帽,與陸培元和其姻親蕭家為敵?

  錚錚如謝慕錦,當年不也是無可奈何、監斬了蒙冤的紹方庭嗎?

  想要調案卷,想要真正弄明白府衙裡的大火,必須要有陸培元出面。

  她唯有賭一把。

  陸毓衍垂著眼簾,桃花眼一瞬不瞬望著謝箏。

  他看出她的緊張,帶著股豁出去的勇氣。

  堅韌如竹,像極了她的父親謝慕錦。

  這般一想,笑意凝在眼底,越來越濃,連唇角都微微揚了起來,陸毓衍沒有直接回答謝箏的問題,而是道:「兩年前,我見過你父親,在我父親的書房裡。」

  謝箏一怔,很快就明白了陸毓衍的意思,她下意識地,隔著衣料,握住了掛在脖子上的玉珮。

  「君子如玉」。

  這是紹方庭與正恩大師說的。

  兩年前,謝慕錦進京,從寧國寺中帶回了這枚玉珮。

  原來那時候,謝慕錦不僅見了正恩大師,還見過陸培元。

  陸毓衍左右看了看,夜色濃了,街上沒什麼人,但他們兩人要說的事情並不尋常,他示意謝箏跟上來,尋個處幽靜胡同,讓松煙守著入口,免得叫人打攪。

  胡同靜悄悄的,陸毓衍的聲音壓得極低,謝箏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紹侍郎一案,我是兩年前才知道其中另有隱情的,」陸毓衍道,「當日我被叫去書房的時候,父親他們已經說完要事了。」

  那天情景,陸毓衍記得很清楚,倒不是因為女婿見岳丈,心裡不踏實,而是謝慕錦離開時說的那句話。

  謝慕錦說,培元兄,等丹娘及笄就讓她過門吧,有陸家在,即便我死了,你們也能護她性命。

  陸毓衍詫異不已,謝慕錦牽扯了什麼事情,以至於要為生死擔憂,為女兒性命擔憂?

  隔天他向陸培元詢問因由,陸培元起先一個字都不肯說,只叫他往後善待謝箏,許是被陸毓衍問得多了,陸培元終是鬆了口,說謝慕錦查的事情與紹方庭有關。

  陸毓衍稍稍上前一步,半彎著身子,附耳與謝箏道:「都說紹侍郎是為妾殺妻,他那位被嫡妻害死的愛妾的身份,你知道嗎?」

  謝箏搖了搖頭,正恩大師並沒有告訴她,或者說,正恩大師也不知情。

  陸毓衍歎道:「她是宮中逃婢,她死前曾告訴紹侍郎,齊妃娘娘並非病故。」

  謝箏愕然。

  永正十八年,聖上南巡途中,隨駕的齊妃病故於行宮之中,這是滿天下都知道的。

  若齊妃娘娘的死有內情,那是誰動的手?

  陸毓衍似是看出了謝箏的疑惑,緩緩搖了搖頭,道:「後宮傾軋,不曉得誰是真兇,紹侍郎為此被污殺妻,不是父親要斷成冤案,而是當真沒有辦法。

  紹侍郎坦然赴死,他與齊妃娘娘青梅竹馬,當年若執意要把齊妃的死因攤開來,損得是五殿下。

  沒有人知道,齊妃的死,是後宮裡哪一位出的手,也沒人知道,七年過去了,聖上即便明白齊妃死於非命,又會如何選擇。

  你父親真正在查的,不是紹方庭殺妻,而是齊妃娘娘的死。」

  剎那間,淚水湧出,順著臉頰流下。

  謝箏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這就是她的父親啊,灑脫隨性,卻不失心中氣節。

  謝慕錦一定是查到了什麼,才會引來鎮江的一場火,背手之人斷斷不願意當年之事大白於天下。

  「那你父親呢?」謝箏喃喃道。

  陸毓衍笑了,望著宮城方向,歎道:「不爬上去,怎麼把人拉下來?」

  謝家已經敗落,謝慕錦看重的也只有妻女而已,他選擇了追尋。

  陸家是舊都世家,又有蕭家為姻親,陸培元爬得越高,站得越穩,兇手動手就越要掂量,蕭、陸兩家不倒,便能護謝箏周全,這也是謝慕錦的意思。

  可惜,沒有等到謝箏及笄,謝家就蒙難了。

  萬幸的事,謝箏逃出了鎮江,回到了謝慕錦替她安排的庇護之所。

  想起父母,謝箏的心痛得厲害。

  陸毓衍告訴她的真相,與她一開始猜想的已然是天差地別,但她沒有再懷疑。

  謝箏想,陸毓衍說得是真話。

  她是獨女,哪怕是早早就定親,父母也會要多留她兩年,可自從婚約定下,她的記憶裡,無論是謝慕錦還是顧氏,都盼著她早早出閣。

  去年中秋時,顧氏曾說過,丹娘只會再陪她過一個中秋了,在父母心裡,她的婚期就是及笄之時。

  謝箏苦笑,抬手擦了擦淚水,問道:「明知牽扯後宮爭鬥,鎮江的案子,陸家還查嗎?」

  鳳眸晶亮,透著幾分隱忍,似乎陸毓衍搖頭,她都能坦然接受一般,可其中又有幾分期冀,灼灼地讓他心疼。

  他如何不心疼?

  陸培元讓他善待謝箏,謝慕錦把他最重要的紅玉和女兒托付與他,父輩的寄望能讓他對這樁婚事迷茫,兩年前的他,連要娶回來的姑娘是胖是瘦都不知道。

  陸毓衍去了鎮江,在謝箏渾然不覺的時候,看她挑選黑馬,看她揚鞭馳騁。

  兩年間,來回數次,謝箏的模樣性子喜好一點點印在了心底,生動得讓他念念不忘。

  他喜歡這個還沒過門的小姑娘,很喜歡。

  陸毓衍抬手,輕輕將謝箏箍在懷裡,道:「查,父親一步步走到今日,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尋到了真相,不用再咬著牙咽到肚子裡。」

  他替李昀做事,除了聖命,亦是因為唯有李昀,會真正關心齊妃的死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11:06 PM

第八十六章 感激

  淚水簌簌而下。

  想強忍著,可就是跟決堤了一般,謝箏想逼回去都做不到。

  謝家是沒落的世家,別說是謝箏,就是謝慕錦都未曾經歷過曾經的鼎盛繁華,數代興旺底蘊,到最後剩下的是一本厚厚的族規,和滿屋子的藏書。

  可謝箏是官家女,光看、光聽,也知道多少世家起起伏伏,高樓起了,一朝傾覆。

  世代傳承,不是一個人的事,是幾代人奮鬥、幾百年榮耀、一步步走出來的。

  謝家早倒了,謝慕錦沒什麼不能輸的,除了謝箏的命。

  可陸家不同,陸家正鼎盛。

  陸培元和陸毓衍兩父子,要背負的不僅是自己的性命,還有百年陸家、遠近姻親,一著不慎,賠上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前途,還有其他陸家子弟。

  即便這一刻,陸毓衍說陸家不查,只穩穩妥妥地走下去,謝箏也不會有絲毫的意外和不滿,但陸毓衍給她的卻是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們兩父子要拼,拼的是對真相的不妥協,拼的是陸家若贏,則更進一步。

  不管何種理由,都讓謝箏心存感激。

  起碼,他們都是一根繩上的。

  起碼,她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去面對被塵封的舊事。

  「我知道很難,」謝箏的聲音啞得厲害,悶悶的,帶著哭腔,「我不會說要立刻就弄清楚兇手身份……」

  陸毓衍不是官身,他即便與李昀交好,李昀也不能沒個由頭就隨意插手大理寺和刑部做事。

  蕭柏是外官,有勁兒使不上。

  想要查看卷宗,想要知道鎮江案子是誰經手辦的,是誰做的偽證,只能等陸培元回京,以都察院的名頭去查。

  即便是那樣,也要小心謹慎些。

  謝箏想要的是真相,是弄明白謝慕錦到底查到了些什麼,而不是稀里糊塗地讓衙門裡推出個替罪羊來,就算了了案子。

  再急,亦只能這樣。

  謝箏的肩膀顫得厲害,咽嗚哭聲壓得低低的,似是一頭受傷的小獸。

  陸毓衍收緊了手臂,謝箏的懂事讓他的心越發沉甸甸的,他一下又一下,順著她的脊柱撫著,道:「竹霧去舊都了,後事是你家那對老僕操辦的,想來你父母都已在舊都入土為安,竹霧差不多也該回來了。」

  提起父母身後事,謝箏的眼淚落得更兇了。

  當時狀況,她自身難保,哪裡還能顧得上替父母收殮?

  原以為是趙捕頭和幾個衙役幫了忙,現在曉得是老僕夫婦帶父母回了舊都,也算是落葉歸根,聊以慰藉。

  謝家蒙難,陸毓衍也不好受,便是抱著謝箏,也生不出任何旖旎心思來,只是低聲與她說著竹霧之前在鎮江打聽來的事情。

  謝箏大哭了一場,慢慢的才穩住了情緒,陸毓衍身上暖暖的,讓她踏實許多。

  腦海裡,突然想起了小時候顧氏教她寫字時的事兒。

  一撇一捺,寫個「人」字,謝箏耐不住,那一捺不是沒貼上就是出了頭,顧氏便跟她說,一個人要站著穩,就要有「一捺」撐住他,一定要撐好了。

  年幼時不曾懂得其中意味,如今想來,不由感慨萬千。

  她不正被人支撐著嗎?

  她的蕭姐姐,她的未婚夫。

  用一個擁抱,安撫她,鼓舞她。

  謝箏平復下來,才察覺到陸毓衍箍得有些緊,她輕輕推了推,示意他鬆開些。

  陸毓衍鬆了手上力道,低頭看她。

  胡同裡烏起碼黑的,只點點星光,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小姑娘哭過了,眼睛通紅一片,一抽一抽的,看起來可憐極了。

  那日寧國寺裡遇險,她都沒有哭過,甚至事後還能回憶起兇手身上的一些細節,那般硬氣又勇敢的謝箏今日卻當著他哭了兩回了。

  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父母,叫他心疼得一塌糊塗。

  謝箏凝著陸毓衍胸口的衣服,比邊上深了些的顏色,全是她的眼淚,她一時有點兒尷尬,悶聲道:「衣服弄濕了。」

  陸毓衍失笑,剛剛謝箏哭得那麼厲害,肯定是沾濕了的,他揉了揉她的額頭:「不妨事。」

  謝箏含糊地點了點頭。

  說完了謝慕錦的事,謝箏剛要開口問陸毓衍為何曉得她喜歡吃什麼,為何認得她,話還沒出口,就叫陸毓衍趕在了前頭。

  「在楚家沒吃虧吧?」

  謝箏一怔,想搖頭,猛得想起那娘子砸過來的瓷碗,不禁脖子發涼。

  在衙門外頭,事情緊急,只交代了結果並未細說,雖然化險為夷,謝箏也自認花拳繡腿不怕個外行娘子,但這會兒若是不說,回頭松煙準會一五一十地告訴陸毓衍,那還不如她自個兒說了好。

  「砸暈了那個女的。」謝箏把當時情景一一說了。

  陸毓衍皺著眉頭聽著,也不知道是該誇謝箏果敢,還是恨那娘子歹毒,靜下心來想一想,更多的還是慶幸。

  慶幸謝箏學過些拳腳功夫,叫她能應付那等場面,也讓她能堅持到遇見蕭嫻。

  謝箏說完了,把心中疑惑問了出來。

  眸色微微一沉,陸毓衍清了清嗓子,沒有回答,反而道:「明日是八月二十七。」

  八月二十七?

  謝箏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自然是記得的,陸、謝兩家放小定的日子,選的就是八月二十七。

  永安二十五年的八月,秋老虎兇猛,直到月末,太陽還毒得厲害。

  小定當天要穿的衣衫,顧氏在夏初就準備好了,壓根沒料到秋末會那般炎熱。

  事到臨頭,也不好再改了料子,華服裹得謝箏悶出了一身的汗,她這個待嫁娘,比父母親朋都著急,幾次催著丫鬟去二門上看陸家的全福夫人來了沒有,叫蕭嫻捧著肚子生生笑話了一上午。

  顧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指著她道:「真真是留不住了,你要不是九歲,再大兩年,我改明兒就把你塞進轎子裡。」

  換作平日,謝箏一准抱著顧氏撒嬌,無奈這一身實在熱得她動彈不得,只能把手邊的引枕扔到笑得喘不過氣的蕭嫻懷裡,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之情。

  現今想來,她當時再大些就好了。

  早早出閣,能在上轎前給父母磕個頭,騙顧氏幾滴眼淚,多好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11:09 PM

第八十七章 喜歡

  謝箏笑著搖了搖頭。

  她記得其實挺清楚的。

  那天來給她插簪子的全福夫人是蕭玟,也就是傅老太太的長女、蕭嫻的姑母、陸毓衍的大伯娘。

  陸家家底豐厚,送來的定禮樣樣都是好東西,宮裡的陸婕妤也添了不少。

  謝箏打小偏愛玉石,對金銀器並不喜好,饒是那一箱好東西,她背後都嫌棄過。

  比不上謝慕錦給陸毓衍的那塊紅玉。

  這還真不是謝箏賭氣,紅玉稀缺,又是宮中賜下來、祖傳幾代的,金山銀山都比不得,何況幾樣首飾?

  顧氏只好跟她說,給了自家姑爺又不是給了外人,過些年一樣回到謝箏手裡,有什麼捨不得的。

  謝箏撅著嘴,自認「小氣鬼」。

  當時哪裡想過,五年之後,一把火起,她的閨房燒得一乾二淨,當時她嫌棄得不要不要的定禮一件都沒剩下。

  只這塊紅玉,因著給了陸毓衍,才得以保存下來。

  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謝慕錦和顧氏留給她的,就只有她胸口的那塊玉珮和陸毓衍腰間的紅玉了。

  真是夠「寒磣」的,明明父母為了她的嫁妝攢了好些年的,她沒有兄弟姐妹,父母的一切都要給她,春天時她還看見顧氏和老僕章家媽媽在整理嫁妝冊子……

  思及此處,謝箏的腦袋慢慢垂了下去。

  真真是虧大發了。

  早知如此,還攢什麼呀,不如和顧氏一道好吃好喝遊遍江南呢,蕭嫻在信上寫的明州風土人情景致,顧氏好生嚮往的。

  見謝箏低落,陸毓衍知道她定然又想到父母了。

  陸毓衍只見過顧氏一回,對謝慕錦則更熟悉一些。

  謝慕錦才華橫溢,他比許多官場子弟灑脫,也比他們踏實真摯。

  孺慕謝慕錦長大的謝箏,自然也與尋常官家女兒不同,便是這份不同,讓陸毓衍覺得真實生動。

  兩年前,謝慕錦對他的寄望是哪怕謝家倒了,他也能護住謝箏,但他今日的答案,是違背了謝慕錦的意思的。

  陸家插手齊妃之死,未必能全身而退,到了那時候,陸家遭殃,謝箏還是會失了容身之所。

  可陸毓衍更清楚謝箏的性子,那樣的容身之處,不是謝箏想要的,一旦有機會,她定是要弄清楚來龍去脈,而不是單純的活下去。

  好在,他的父親亦有執念,他能做的,就是讓父親的官途更穩,讓陸家的底氣更足,哪怕去觸碰那些不該碰的秘密,也能屹立不倒。

  這是他作為陸家的兒子、謝家的東床,該做的該抗的。

  拍了拍謝箏的背,手掌握住她的手,陸毓衍道:「該回去了,夜深了,路不好走。」

  謝箏應了一聲,略想了想,也沒掙開,由著陸毓衍牽著。

  掌心溫暖,一掃秋夜涼意,反倒是熱乎乎的,就像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松煙背身站在胡同口,只聽見背後悉悉索索的動靜,自家爺與謝姑娘說了些什麼,他是一個字都沒聽見。

  他心癢癢的,幾次想回過頭去偷看一眼,又怕叫陸毓衍逮個正著,只能強忍著,急得跟貓兒爪了一爪子似的。

  這會兒聽見腳步聲,他才轉過身去,快速瞄了一眼,趕緊低下了頭。

  那兩人牽著手哩。

  夜色再濃,還是叫他看得一清二楚,松煙暗悄悄想笑,爺這樣子叫夫人瞧見了,准樂壞了,要不是不能洩露了謝姑娘的身份,他都想修書一封,給夫人身邊的清苒姑娘,叫她說與夫人聽勒。

  陸毓衍和謝箏走在前頭,松煙不遠不近跟著,夜深人靜,走的又都是小胡同,倒也沒遇見什麼人。

  謝箏走得不快,陸毓衍遷就著她的步調,聽她說些鎮江城裡的事情,說謝慕錦辦過的案子,說顧氏誇過的酒肆茶莊。

  「不去想時倒也記不起來,」謝箏歎息一聲,「一開始說就一股腦兒都湧出來了,挺想的,你說明日二十七,可今兒個是二十六呀,是斷七呀……也挺好的,咱們說明白了,他們在地底下也能心安了吧……」

  陸毓衍握緊了謝箏的手,道:「定能心安的。」

  到了蕭家外頭,陸毓衍才鬆開,道:「明日一早,還要去殿下處說明案情,就不去打攪了。」

  謝箏頷首,鳳眼一挑,追問道:「你是不是去過鎮江?」

  桃花眼沉沉湛湛,陸毓衍道:「你打算一直住在蕭家?」

  謝箏聞言愣怔,她此刻是蕭嫻的丫鬟,不住在蕭家,又要往哪裡去?

  「出入不便,」陸毓衍緩緩道,「你連去寧國寺都不方便,更別說是回舊都和鎮江了。」

  謝箏的心沉了沉。

  這些不方便,她都是有數的。

  這兩日要不是陸毓衍借口案子尋她,她就出不得內院。

  並非她性情灑脫,受不得內院束縛,而是她也有想做的事情,去寧國寺拜訪正恩大師,回舊都向章家媽媽打聽狀況,給謝慕錦和顧氏磕頭上香……

  這些事情,蕭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

  再往後說,傅老太太和沈氏正琢磨蕭嫻的婚事,等蕭嫻出閣的時候,她又要如何?

  作為丫鬟陪嫁過去不合適,留在蕭家內院裡也不合適……

  若是離開蕭府,與陸毓衍一道,她出行倒是方便許多。

  「我知道你的意思……」謝箏抿唇,沉吟道,「讓我想想,也跟蕭姐姐商量商量。」

  陸毓衍應了一聲。

  松煙敲了角門,謝箏懷揣著心事進了蕭府,走至半途,突又想起那問題來,不由跺了跺腳。

  問了幾回,竟是一個字都不肯說!

  真以為他不說,她就猜不到了嗎?

  陸毓衍準是去過鎮江的,要不然,怎麼會認得她,怎麼會曉得她能騎馬,又怎麼會知道她的口味喜好?

  前回去燕子村,松煙提起來過,陸毓衍出遠門時跟著的都是竹霧,竹霧去了好些地方,松湮沒說完就叫陸毓衍岔開了話,定然是他怕叫松煙說漏了嘴。

  當時瞞著就瞞著了,如今都說開了,還不肯老實交代,難道她會笑話他嗎?

  一面想,一面眼角眉梢都揚了起來,她是真的會笑的呀。

  得一人真心相待,足以叫人喜悅展顏。

  她不能辜負,也不願辜負。

  這樣的心情,大概就是喜歡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11:12 PM

第八十八章 心情

  吹燈時,已經二更過半了。

  今夜原本不是謝箏守夜,只是她不想一個人待著,又有一肚子的話要跟蕭嫻說,乾脆與淺朱換了換,宿在榻子上。

  月末的夜色濃得似墨,謝箏眨了眨眼睛,才勉強適應了黑暗。

  蕭嫻沒多少睡意,便認真聽謝箏說話。

  謝箏說段立鈞的案子,說楚昱緲的癡心錯付,說她與陸毓衍坦言了鎮江之事。

  一樁樁,一樣樣的。

  姑娘家說話,說到哪兒就算哪兒。

  謝箏東一句西一句的,蕭嫻也沒打斷她,直到謝箏說完了,她才支著腮幫子問她:「你在猶豫什麼?」

  謝箏一怔,復又淺淺笑了笑。

  蕭嫻太懂她了,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只是,與其說是猶豫,不如說是彷徨。

  定親那年,謝箏不過九歲,只曉得要與蕭姐姐的表兄議親,那人眼睛好看,個頭沒比她高多少,旁的事情,她絲毫不懂。

  五年之間,她漸漸明白何為閨中心事,何為傾慕神往,但那都是其他人的事情,是話本裡的故事,她從未以此來思量過自己的婚事。

  今日突然冒出的心思,謝箏知道那是「喜歡」,但依舊叫她迷茫。

  「蕭姐姐,」謝箏的下顎抵著引枕,鳳眼望著蕭嫻,歪著腦袋問,「與我說說明州城韓家十四郎吧。」

  韓家十四郎,正是蕭嫻在信上提過的屬意之人。

  謝箏還記得那封信,蕭嫻洋洋灑灑寫了不少,那些喜歡和無奈從浣花箋上躍然而出,落在謝箏心頭,沉甸甸的。

  只是,文字與親口講述是不同的,她想知道,蕭嫻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

  蕭嫻彎著眼笑了。

  她的那份傾慕之心,在知道對方早已定親時就無疾而終了,她感慨過,也放下了,此時能給謝箏一些點撥,也算是不枉費了當時酸甜苦澀、五味俱全的心情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是韓家八娘出閣那天……」

  韓家是明州世家,一門五進士,如今告老的當家老太爺金榜題名那年,正是傅老太太的長兄傅維任主考,他算起來也是傅維的門生了。

  因著這層關係,蕭柏在明州上任之後,蕭嫻與韓家的姑娘們常常往來。

  「韓佑霖一直在舊都唸書,特特為了八娘出嫁回來。那日外頭鞭炮震天,喜娘催嫁,他背著八娘上轎,一身緋衣,我當時就想啊,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呢,我們以前笑那些擲果盈車的人,可直到見了他,我才曉得,若我手上有一顆果子,我也一定朝他擲過去。」

  韓佑霖在明州住了三個多月,被韓十娘、十一娘央著一道遊船、赴詩會。

  「他寫詩時,我們就在不遠處的亭子裡,我一眼就瞧見了他,他的手指骨節不明顯,細長的,握筆的樣子很好看,明州山水如畫,他就像融在了那幅畫裡一樣……

  我送了十娘一些母親捎來的茶葉,十娘說他愛茶,請了他來嘗,他親手煮茶,熱氣氤氳,眉眼溫潤極了……

  直到他要回舊都去了,十一娘讓我幫著挑簪子,我才曉得,這是她要送給十四嫂的,那位姑娘出身舊都常家,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定親了……」

  蕭嫻說得很慢,她自問早看開了,但真的回憶起來,那些往事歷歷在目,那位如玉般溫潤,笑起來似清風霽月般的少年,依舊是深深印在她心上,雖然是感慨多餘遺憾。

  謝箏垂眸,記得當時給蕭嫻回信時,她很是可惜。

  那位常姑娘的祖父正是前任明州知府,在告老前,與韓家定了婚事。

  謝箏當時想,若非常知府正好有一位年紀合適的孫女,韓佑霖要娶的說不定就是現任知府蕭柏的女兒了。

  蕭嫻對謝箏的這一說法哭笑不得,回信時寫了那句「相逢已晚,你又何必惦念」,也正是這一句,最後成了謝箏不滿婚約的「證據」。

  人生際遇,當真是一言難盡。

  「最初時,喜歡他長得好看?」謝箏問道。

  蕭嫻神色自若地點了點頭:「對呀,真真好看,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心動了,然後才是他的詩、他的笑、他的其他種種……

  阿箏,喜歡哪有那麼多講究,就那麼一瞬,自個兒就明白了。」

  謝箏啞然失笑。

  若心動真的有一瞬間,那麼她呢,她又是為何對陸毓衍生出了心思?

  是他溫暖的懷抱,是他細心地讓松煙替她準備鞋子足衣,是那個月夜坐在水邊的身影……

  都不是的。

  是那塊紅玉。

  回到京城的那天,在傅老太太的院子外頭,他腰間的紅玉在她的心上刻下了第一筆。

  只是當時的她不懂罷了。

  謝箏舒了一口氣,「蕭姐姐,他讓我離開蕭家,可我是阿黛呀,我怎麼能出入陸家?」

  蕭嫻輕哼,嗔道:「他就一心跟我搶人了,我與你說,便是應了他,也該由他自個兒去琢磨個辦法,想不出來,就叫外頭說他往表妹院子裡伸手吧。不許心軟了,反正我想不出來,你也不許想了。」

  謝箏叫蕭嫻說得啼笑皆非,蕭嫻就是刀子嘴,心裡恨不能快些替她解了麻煩,讓她出入方便些,能早些,哪怕只是早一些些,弄清鎮江之事。

  兩人又絮絮說了許久,漸漸困意襲來,也不知道說到了哪兒,也不知道是誰也睡著了。

  這一夜,謝箏睡得並不踏實。

  情緒大起大落,又奔波一整日,與蕭嫻說到了深夜,原以為能一覺睡到大天亮,哪知道隔上幾刻鐘就醒一回,一夜下來,反倒是越發疲憊了。

  再睜開眼睛時,天邊隱約吐了魚肚白。

  峨眉月透過半啟著的窗子撒入,斑斑駁駁的,還不如天色亮些。

  拔步床上,蕭嫻翻了個身,似是在說夢話,模模糊糊的,謝箏也沒聽明白。

  她又閉著眼睛躺了會兒,直到院子裡的丫鬟婆子們都起身了,這才趿了鞋子起來。

  案子結了,這一日謝箏不用出府,陪著蕭嫻打葉子牌。

  阿碧去了趟廚房,聽採買的媽媽們說,外頭都在談論易主簿的兒子殺害同窗的事兒,她們曉得姑娘身邊的阿黛跟著衍二爺走了幾趟衙門,紛紛想打聽案情經過,你一言我一語的,嚇得阿碧轉頭就跑。

  市井百姓把這案子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御書房裡,聖上看完案卷,狠狠摔了茶盞。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11:14 PM

第八十九章 姐弟

  前朝龍顏大怒,後宮也跟著風聲鶴唳。

  淑妃娘娘去皇后跟前問了安,回到韶華宮便關了宮門,稱病謝客。

  擋住了其他宮妃,卻沒攔著長安公主和李昀。

  李昀入了韶華宮,沿著廡廊走到正殿外頭,就聽見裡頭叮鈴匡啷響,也不知道又砸了什麼東西。

  守在殿外的宮女縮了縮脖子,怯怯向李昀行禮。

  李昀問道:「皇姐在裡頭?」

  宮女點頭,得了李昀授意,進去通傳了一聲,很快便有大宮女迎出來,請李昀入內。

  淑妃坐在靠窗的木炕上,一臉無奈看著長安公主。

  地磚上倒了隻銅香爐,裡頭的香灰撒了一地,李昀估摸著是長安打落的。

  「娘娘身子不適?」李昀行了禮,在淑妃下首坐了。

  淑妃嗔了長安一眼,與李昀道:「我能有哪兒不好的,還不就是叫你們兩個給折騰的?都多大的人了,一個兩個都不叫我省心!」

  李昀垂眸,唇角含笑,一副乖乖聽淑妃訓話的樣子。

  長安性子嬌,自是不應的,抬聲道:「我折騰?我不讓您省心?分明是駙馬在外頭鬧得我沒臉了!」

  淑妃搖了搖頭,只問李昀:「剛從御書房出來吧?聖上是不是氣急了?」

  李昀頷首應了。

  聖上看重科舉,看重人才培養,國子監是正兒八經唸書的地方,卻出了這等事情。

  易仕源官家出身,不在功課上下功夫,謀害同窗,嫁禍他人,心思歹毒又可惡,簡直枉讀聖賢書。

  易主簿教出這樣的兒子來,別說是烏紗帽了,連家產恐怕是都要一併埋進去。

  太僕寺卿戰戰兢兢的,就怕被治一個御下無方之罪。

  罵完了易仕源,聖上把段大人叫來罵了一刻鐘,說段立鈞年紀輕輕,在國子監裡就學會了拉黨結社,不學無術,整日裡胡鬧廝混,段大人剛剛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又挨了一頓訓,回去的時候,連路都走不穩了。

  話又說回來,要不是段立鈞死了,段家受害,指不定段大人都要左遷降職,而不是罵過了,罰半年俸祿就完事兒了。

  這些辦完了,聖上的氣還沒消。

  兩道口諭,一道到了公主府,把林駙馬罵了個狗血淋頭,一道到了秦家,讓秦駿閉門思過。

  段立鈞這案子,雖說他死前逍遙的院子是秦駿收下的,但養瘦馬一事與案情無關,順天府可以抹過去,不把秦駿和林駙馬的那些事兒留在案捲上。

  無奈正是秋闈後的要緊關頭,多少雙眼睛盯著,楊府尹想隱瞞,也怕惹火燒身。

  再者,監察案子的是李昀,若瞞下,李昀這替姐夫收拾爛攤子的口實就落下了。

  「你也是,好歹瞞下來……」淑妃一面埋怨李昀,一面朝長安公主那側抬了抬下顎,意思是那些事情便是不好瞞,好歹要瞞過長安。

  話音未落,長安已經跳了起來:「瞞什麼呀!小五是我弟弟,不護著我,難道護著他林勉清嗎?」

  「護著你?」淑妃氣笑了,指了李昀與長安道,「看看、看看,怎麼護的?今兒個剛曉得事情了,小五轉頭讓人從教坊司挑了五六個模樣清俊的樂工送到了公主府,你們兩姐弟真是!這像話嗎?我都怕叫人笑話死!回頭聖上問起來,你們讓我如何答呀?」

  李昀唇角噙著笑,也不辯駁什麼,手執茶壺替淑妃添了一盞大紅袍。

  長安公主斜挑著鳳眼,道:「林勉清敢收秦駿養的瘦馬,小五送我幾個樂工,又怎麼了?他能花天酒地,我還不能聽曲唱戲了?小五沒當面給他一頓拳腳,已經是給他留了顏面了。」

  淑妃握著長安的手拍了拍:「駙馬畢竟是個男人,男人都……」

  話說了一半,淑妃也自覺不妥,倒像是在埋怨聖上這偌大的後宮一半,便止住了。

  長安撅著嘴不說話了。

  李昀這才開口,聲音溫潤:「娘娘,林勉清是駙馬,他娶了皇姐,自然要與其他男人不同了的。」

  長安聞言,深以為然地點頭。

  淑妃說不過這兩人的一通歪理,那樂工都送到公主府了,也沒有再叫回來的道理,乾脆略過不提,與李昀說起旁的事情:「陸毓衍這人也有些本事,小五,他可當用?」

  李昀斂眉,笑容不減,道:「當用不當用,是父皇說了算,我又管不了吏部做事。」

  「我哪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娘娘,」李昀打斷了淑妃的話,眸子往西邊一撇,道,「他姓陸,西邊那一位才是他嫡嫡親的姑母。」

  陸婕妤住的宮室在韶華宮的西側。

  淑妃哼了一聲,眼底閃過一絲厲光:「她?連個兒子都沒有,我可不怕她。」

  李昀笑而不言。

  淑妃是稱病,眼看著快用午膳了,也沒多留長安與李昀,囑咐他們平日裡多注意身體,便讓兩人散了。

  長安和李昀一前一後出了正殿,她偏過頭來,道:「父皇沒罵你吧?」

  李昀笑彎了眼:「罵了,劈頭蓋臉,說我做事不知分寸,我說是我這個做舅爺的嚥不下這口氣,無論我是什麼身份,今日都要讓姐夫鬧個沒臉。」

  長安咯咯笑了起來,神采飛揚:「還是小五最曉得心疼我。」

  待長安離開,李昀才不疾不徐走出韶華宮,他的唇角依舊帶笑,神色溫和,只是眼底再不見絲毫笑意。

  站在御花園中,他抬頭望著東南角的宮室,琉璃瓦熠熠,飛簷層層,那曾是他的母妃生活的地方,如今已經入住新人,再尋不到齊妃在時的模樣了。

  淑妃說陸婕妤連個兒子都沒有,其實她也是一樣的。

  李昀是她的兒子,但他更是齊妃的兒子。

  想起溫柔端莊的母妃,李昀的眼中添了幾分暖意。

  九月初,京城中滿是桂花香,秋闈的成績張榜,幾家歡樂幾家愁。

  謝箏站在榜下,來回看了兩遍,疑惑地問身邊的陸毓衍:「楚昱杰文采出眾,為何沒有他的名字?」

  「牽扯進命案裡,雖是無辜,也少不得讓他再磨煉兩年。」陸毓衍一手虛扶謝箏,免得叫她被人衝撞了,目光落在桂榜上,道,「反倒是柳言翰,運氣不錯。」

  柳言翰登榜,賈禎落第,餘下的名字裡,謝箏一個也不認得,失了再看的興趣,與陸毓衍一道進了茶樓。

  雅間裡候著的,是清晨才入京的竹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5 11:25 PM

第九十章 相像

  竹霧支著腦袋打瞌睡。

  他這些時日累得夠嗆,爺說去鎮江,快馬加鞭就去了,等回了京,還沒歇上半日,又被爺一腳踹去了舊都。

  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便是他熬得住,馬匹都吃不消了。

  回京這一路上,竹霧滿腦子都是趕緊把消息稟了陸毓衍,回家好好睡一覺,哪知道話還沒出口,又被拎到了茶樓裡,說是要先去看桂榜,回頭再說事。

  竹霧歎了聲氣。

  以前他們爺沒這麼難伺候的,是謝姑娘沒了,他才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指西的。

  也難怪,誰攤上這麼個事兒能舒坦呢?

  換作是他,他也氣不順。

  這一個多月,松煙指不定比他還慘呢。

  他就是好久沒見到水漣了,心裡想得慌。

  雅間的門響了。

  竹霧沒撐住,下巴磕在桌面上,痛得他倒吸了口涼氣,人也痛清醒了。

  起身開了門,竹霧恭謹喚了聲「爺」,迎了陸毓衍進來,剛要轉頭,餘光瞥見跟進來的謝箏,他一時愣在了原地。

  這姑娘有些面善啊……

  可陸家裡頭有這麼個丫鬟嗎?

  不對啊,老爺出京,夫人回了舊都,唐姨娘有膽子往爺身邊塞丫鬟?她這是想造反了?

  也不對啊,唐姨娘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爺難道還能收下?

  莫不是爺自個兒看上,帶在身邊了?

  哎呦我的爺,奴才為了謝姑娘在舊都跑斷了腿,您在京城竟然、竟然……

  苦著一張臉,竹霧暗悄悄瞧著,只見陸毓衍落了座,松煙幾步上前,請了謝箏坐下。

  竹霧暗道「壞了」,這姑娘在爺跟前能落座,連松煙都巴結著,可見在爺心中份量沉甸甸的,他前後離京也就一個半月,這風水輪流轉得他都暈頭了。

  陸毓衍看著竹霧,道:「怎麼了,誰欠你銀子了?」

  竹霧趕忙搖了搖頭,這哪是誰欠他銀子,分明是比他欠了別人銀子還可怕。

  「認不出來?」陸毓衍又問,目光落在謝箏身上,溫和極了。

  竹霧聞言,仔細瞧了瞧,越看越覺得眼熟,似是在哪兒見過,尤其是那雙鳳眼。

  「唉?」竹霧愕然,這姑娘的眼睛與謝姑娘可真像,不只是眼睛,連鼻子嘴巴,都與去年秋末他在鎮江城中遠遠看到的謝姑娘有七八分相像。

  莫非、莫非這姑娘正是因著與謝姑娘相像,才入了爺的眼?

  爺,這事兒您做得可真不地道了啊……

  尋個五官相像的,那是紈絝子弟們愛做的事兒,您怎麼能跟那些人學呢?

  這要是叫老爺夫人知道了,您就得收拾收拾行李,回舊都跪祠堂去了。

  竹霧垂著肩,他是痛心疾首耿直諫言呢,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

  趁著眼睛還沒閉起來,竹霧又仔仔細細打量了謝箏一番,越看越心驚,這豈是是像啊,要說這就是隔了一年未見的謝姑娘,他也信啊。

  思及此處,竹霧不由打了個寒噤:「謝、謝姑娘?」

  他這是趕路趕傻了吧?離開鎮江時,他分明還去給謝大人夫婦和謝姑娘上過香,墓碑上明明白白刻著謝姑娘的名字、生死年月,石碑是新豎的,上頭的紅字顏色鮮艷極了,墳頭上還擺著章家媽媽準備的點心,聽說都是姑娘生前最愛吃的。

  謝箏抬眸,問道:「老章和章家媽媽都還好嗎?」

  竹霧的腦袋轟的一聲,跟炸開了一樣,呆滯了半晌,才總算回過神來,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痛得他齜牙咧嘴:「謝姑娘,是謝姑娘吧?您、您還在吶?」

  這話聽起來太欠打,陸毓衍捏了一顆花生扔到了竹霧的腦門上。

  竹霧捂著腦門,見謝箏衝他點了點頭,他不由也笑了笑。

  還好,是謝姑娘本人,不是長得相像的,他們爺還沒往紈絝子弟的不歸路上走。

  竹霧緩了許久,接受了謝箏還活著的事實,理了理思緒,道:「奴才這一趟去舊都,除了見章家夫婦,還去謝家祖宅問了問。」

  謝箏清楚自家狀況。

  謝家早敗落了,子弟紛紛離開舊都,祖宅在三代往上時就賣的賣、租的租,如今還在那一帶住著的,與謝慕錦這支早就不來往了,更加不曉得謝箏事情。

  章家夫婦說的當日經過,比謝箏從趙捕頭那裡聽來的要清楚得多。

  七夕夜裡,章家夫婦睡得早,半夜裡聽見有人喊走水了,這才匆忙起身。

  當時火勢已經很大了,謝箏住的東廂都燒透了,老章提著桶子救火,章家媽媽衝進了正屋,卻沒尋到謝慕錦夫婦。

  等火滅了,衙役清理,才在裡頭找到了四具屍骸。

  謝箏身邊的兩個丫鬟,豆蔻不見了蹤影,花翹嚇壞了,跟得了失心瘋一樣,問什麼都答不上來,只哭哭啼啼的,直到章家夫婦離開鎮江時都沒緩過來。

  老章自然不認得那死在謝箏房裡的少年人,認為是歹人私闖,害死了謝慕錦一家。

  偏偏廚娘卻說,人都沒了,就別替謝箏瞞著了,那少年人分明是謝箏的情郎,她不滿意與舊都陸家的婚事,偷偷與這少年人來往。

  章家媽媽罵那廚娘血口噴人,污謝箏名節,可之後的發展,他們誰也攔不住。

  兩位同知夫人作證親眼見過謝箏與一書生親密,又從正屋裡翻出了那封書信,衙門蓋棺定論,謝箏是殉情時害死父母。

  章家夫婦兩人沒有辦法,兩張嘴說不過案卷上的白字黑字,只能替謝慕錦夫婦和謝箏收殮,含淚回了舊都。

  謝箏聽著聽著,掌心做拳,攥得緊緊的:「還好。」

  哪怕案情物證隨著時間消失,但人證還在。

  廚娘黃氏,那兩位同知夫人,背後的人買通了她們,又何嘗不是給自己留下了線索?

  只要這些人活著,就一定能挖出真話來。

  陸毓衍抿著唇,伸手扣住了謝箏的手腕,將她的手放在腿上,一點點掰開她的手指。

  掌心一排月牙印,好在還未破皮,指腹磨了磨,陸毓衍頭也沒抬,問道:「章家夫婦的質疑,衙門裡就沒查過?」

  竹霧瞧見了那兩人的小動作,眼觀鼻鼻觀心,沒敢多看,可想到章家媽媽說的話,他不禁摸了摸鼻尖,這要是一五一十說了,爺會不會生氣啊……

  又不能不說……

  心一橫,竹霧硬著頭皮,道:「查案的說了,說謝姑娘再半年多就要及笄了,她沒有不滿婚約,可曾親手準備了嫁衣,可曾繡過一丁半點花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6 11:01 PM

第九十一章 不會

  答案當然是「沒有」。

  章家媽媽被問得啞口無言。

  衙門裡又問能不能尋到些例子,能證明謝箏對婚事上過心,章家媽媽連唯心的謊話都不知道從哪兒編起。

  自家姑娘最上心的,大概就是老爺送給姑爺的那塊紅玉了。

  章家媽媽想力爭即便謝箏不備嫁妝不上心,那也不會與個書生暗生情愫,無奈一張嘴說不過廚娘和兩個同知夫人,只能含恨收場。

  「沒準備過?」陸毓衍眉梢一挑。

  語調隨意,聲色清冽,聽不出其中情緒。

  竹霧縮了縮脖子,瞥見陸毓衍的視線落在謝箏身上,他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

  不是他不幫謝姑娘,而是這個忙,委實幫不上。

  謝箏眨巴眨巴眼睛,心虛極了。

  她的確是沒準備,準確的說,她一年四季拿針線的日子加起來都不一定有半個月。

  不是上心不上心的事兒,而是她,壓根不會!

  別人家的姑娘出閣前該準備的女紅嫁妝,她是一樣都沒擺弄過,謝箏的針線活,也就納個鞋墊縫個盤扣的水準,顧氏痛心疾首,愣是沒把謝箏給教會了。

  用顧氏的話說,明明一手字畫能拿得出手,針腳卻像是狗啃過似的,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謝箏自個兒不以為意,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她就算不會做針線女紅,出閣之時,難道還會沒有嫁衣穿?

  當然,這只是一方面,最關鍵的,的確是她那時根本沒有快要嫁人了的自覺。

  而顧氏已經放棄拯救她了。

  白皙手心還被陸毓衍扣著,微微有些薄繭的手指磨得謝箏脖頸涼颼颼的,不自在極了。

  她現在把手收回來,來得及嗎?

  或者說,她現在承認她對婚事壓根沒準備,還來得及嗎?

  這些事兒,擱在之前,她絲毫不會在意,現如今,許是因著動了心了,當面叫陸毓衍問起,底氣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謝箏支吾了兩聲,也不掙扎了,直截了當道:「我不會啊。」

  一直悶聲不響的松煙撲哧笑出了聲,竹霧剛剛磕到的下巴又隱隱作痛,如此理直氣壯,還如此充分,謝姑娘果真厲害。

  陸毓衍也笑了。

  笑意如瀲灩波光,層層溢出,越來越濃,連唇角也勾起個笑來,他點了點頭:「知道你不會。」

  謝箏叫他清風霽月般的笑容晃了心神,一時沒搭腔,就直直看著他。

  那雙桃花眼像是蘊著一汪水,清楚映著她的模樣,笑容散了周身的清冷,只餘下溫醺和暄。

  謝箏不由自主地想,這雙眼睛是真真好看。

  同樣是桃花眼,秦駿就遠遠不及陸毓衍。

  如被蠱惑一般,謝箏跟著點頭:「是不會啊。」

  良久,謝箏猛得想轉過來,睨著陸毓衍道:「你怎知我不會?」

  她有一匹黑馬喚作奔霄,這事兒衙門上下都知道,她喜歡清閒居的牛肉餡兒包子,這在城中也有傳言。

  可她不會女紅,這事兒外頭可不曉得。

  有那麼一瞬,謝箏都以為陸毓衍買通了她身邊的人,亦或是謝慕錦和顧氏早把她的老底對陸毓衍給揭乾淨了。

  陸毓衍見她糾結,這回倒沒有閉口不談,解釋道:「蕭家外祖母那兒聽來的。」

  蕭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馬術投壺也不輸人,只花瓜和巧果,讓沈氏操心不已。

  女兒去了明州,沈氏不能親自盯著,只好在信裡千叮嚀萬囑咐,要讓蕭嫻多練一練。

  蕭嫻被念煩了,回信裡道,韓家十娘不會騎馬,謝家阿箏不會女紅,她便是有一兩個短處,也不是見不得人的。

  沈氏拿到信就被氣笑了,傅老太太看了更是合不攏嘴,直說「由她去、由她去」,轉頭當作笑話,告訴了陸毓衍。

  謝箏聽完,面上波瀾不驚,心裡卻是沉痛不已。

  雖說爹娘眼裡都是別人家的姑娘好,可是蕭姐姐啊,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謝箏清了清嗓子,把話題帶開了:「花翹膽子素來挺小的,遇了那樣的狀況,也不曉得能不能緩過來,豆蔻不是不見了,她被當成了我,我那天要不是溜出城錯過了關城門的時辰,被燒死的就是我了……」

  豆蔻是在京中時買下的,天涯孤女一個,與謝箏同年,顧氏看她長得乾淨又可憐兮兮的,就留下了。

  花翹是鎮江人,家裡窮苦,年紀也小些,做事兒卻很用心努力。

  這兩個丫鬟,謝箏一直很器重喜歡。

  眼瞅著到了中午,茶樓裡越發熱鬧了,隔壁雅間裡高聲談笑的聲音透過牆板傳過來,議論的正是桂榜名次。

  清淨不再,陸毓衍鬆開了謝箏的手,起身道:「走吧,去吃些東西。」

  謝箏跟著起身,一行人剛出了茶樓,松煙就看到個熟悉的身影。

  他指著道:「那不是古捕快嗎?」

  古阮抱著個女童,正好經過,他耳力好,循聲望來,見是松煙,咧著嘴就笑了。

  那女童四五歲,圓臉大眼睛,戴著一頂虎頭帽,雙手捧著一大塊米糕,吃得正香。

  謝箏一看她那可愛模樣,只覺得心都軟了。

  古阮問了安,道:「這是我閨女,不肯好好吃飯,吵著要吃米糕,我就帶她來買。」

  陸毓衍身上也沒帶個小玩意,讓松煙去買了個把平安鎖,當作見面禮。

  小丫頭樂呵呵的,分了半塊米糕給陸毓衍。

  陸毓衍沒想到她還會「禮尚往來」,不禁失笑。

  謝箏笑瞇瞇接了過來,道:「前頭肖家奶奶做的米糕,是不是呀?」

  小丫頭眼睛一亮,小雞啄米般點著頭:「肖奶奶的,好吃。」

  古阮啼笑皆非,捏了捏女兒的臉頰,突然想起一樁事兒來,壓著聲兒與陸毓衍道:「陸公子,做香料生意的那個汪如海,前兩天回京了,他大概知道青石胡同裡那幾匹瘦馬的下落。」

  陸毓衍抿唇。

  秦駿還在家閉門思過,林駙馬被聖上罵了一通,隔天又被林翰林訓了一頓,這些日子都沒出過公主府。

  「段立鈞的案子結了,瘦馬的下落並沒有那般緊要,」陸毓衍沉聲道,「總要留幾分顏面。」

  那兩位畢竟身份不一般,聖上氣頭上責罵就責罵了,現在再追究瘦馬的蹤跡,到底貴人們面子上不好看。

  古阮知道陸毓衍的意思,皺著眉道:「公子只怕還沒聽說,教坊司裡少了人了,去向不明。」

  陸毓衍斂眉,他與秦駿不往來,但傳聞也聽過一些。

  秦駿風流,與教坊司的一些女子多有接觸。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6 11:04 PM

第九十二章 做客

  歷朝歷代,教坊裡頭從不缺佳人故事,連街頭的話本裡,都會寫上一兩齣韻事。

  風流故事多,烏七八糟的事情更多。

  陸毓衍低聲問道:「少了人?可是有奉鑾、司樂報上來了?」

  古阮點頭。

  都是冊子上有名有姓的人,不見了蹤影,誰也不敢瞞著兜著,總歸先報到衙門裡,至於能不能找回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見了兩個,叫宋玉瀾、程芷珊。」古阮道。

  謝箏正逗小丫頭玩,聽見這兩個名字,突然靈光一閃,抬頭與陸毓衍道:「程芷珊?會不會是中秋那夜,那姑娘喚的『芷珊姐姐』?」

  那夜戲班子的事兒,謝箏沒擱在心上,就跟陸毓衍與她說的一樣,教坊司的事,能不管就別管,出了蕭府大門,由著她們折騰去。

  至於有女子一口咬定陸毓衍私會芷珊姐姐,更不會有人相信了。

  古阮奇道:「阿黛姑娘認得那程芷珊?」

  謝箏還沒開口,陸毓衍攔了她,與古阮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尋個安靜之處,坐下來慢慢說吧。」

  正是中午,附近的酒家茶樓就沒有哪兒安靜的,古阮想了想,道:「陸公子不介意的話,就去我家坐坐吧,不遠,就在前頭胡同裡。」

  古阮的家不大,推開木門進去,飯菜香撲面而來。

  「回來了……」廚房裡,俏麗的小娘子聞聲出來,笑盈盈與古阮說話,突然見了幾個陌生人,說了半截的話又縮了回去,怯生生垂下了頭。

  古阮放下了扭著身子不老實的女兒,指著那小娘子道:「那是我媳婦,有些怕生,陸公子見諒。」

  院子正中擺了張方桌,兩條長凳,看著是要準備吃飯的樣子。

  古阮又搬出了兩條長凳,請陸毓衍坐下,招呼媳婦多添兩個菜。

  「前天李司樂來衙門裡報的,說是有七八天了,他們自己找了沒找到,這才報了來,」古阮坐在長凳上,小丫頭蹦到他背上,雙臂箍著他的脖子,他反手拍了拍女兒的腿,逗得小丫頭咯咯直笑,「算算日子,她們不見的時候,正是段公子遇害之時,所以我想,會不會與秦公子的瘦馬有關,畢竟,秦公子……」

  古阮沒有說透,但謝箏和陸毓衍都曉得他的意思。

  秦駿的那點兒名聲,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陸毓衍思忖著,道:「問問汪如海倒也可行,至於秦駿那兒……」

  古阮頷首,應道:「我知道,沒有證據,別說是我了,連楊大人都不敢尋他的事兒。」

  京城官場就是這麼個地方,人壓人,能壓死人。

  楊府尹看著是個正三品,管了京城內外大大小小無數事情,可皇帝腳下最不缺的就是勳貴,在皇親國戚、公候伯府眼中,三品也不過是「區區」三品而已。

  更別說古阮這麼個不入流的捕快了。

  便是想拿著雞毛當令箭,楊府尹身上,還真拔不出什麼硬邦邦的雞毛。

  陸毓衍與古阮說了中秋那夜事情,當日除了些血腥氣,他也沒發現旁的不對勁。

  畢竟是聖上賜戲,又是在蕭府裡頭,誰也不願意鬧出事情來,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那群戲子樂伶送走就算了。

  案子說了大半,廚房裡的菜香愈發濃了,謝箏的心思都跟著飄了起來。

  她在鎮江時,常常去城外趙捕頭家做客,農家婦人做菜,用料不比宅院裡的精緻,勝在鮮美,她一直很喜歡。

  眼下只比香味,古嫂子的手藝並不輸趙家嫂子。

  菜飯上桌,衙門裡的事就閉口不談了。

  古阮說,他媳婦膽子小,聽不得那些。

  謝箏莞爾。

  這頓飯葷腥不多,滋味卻極好,尤其是那碗豆腐羹,鮮嫩得舌頭都要吞下去了。

  謝箏連聲說好吃。

  古阮的眉梢眼角都帶著自豪,道:「阿黛姑娘,這豆腐是自家做的,我媳婦可是左右聞名的豆腐西施,哪天我要是不在衙門裡當差了,我就回家來給她賣豆腐。」

  古嫂子羞得面色通紅,垂著頭,低聲與謝箏道:「別聽他渾說。」

  待用完了飯,陸毓衍起身告辭,古阮牽著小丫頭送他們到胡同口。

  陸毓衍頓了腳步,道:「能找就找,找不到就算,我估摸著楊大人也是這麼個意思。」

  古阮頷首,楊府尹還真就是這麼說的。

  教坊司,也是另一種魚龍混雜了,每年別說是不見了的,死了的都不少,其中也有一些是尋不見了,掛上個病死了的名頭,奉鑾、司樂也好交差。

  迎面幾個衙役快跑著過來,見了陸毓衍,匆忙問了安,便與古阮道:「趕緊的,南城外頭河裡撈起來一具女屍,捕頭叫你過去勒。」

  一聽出了案子,古阮也不耽擱了,抱起女兒回家去換行頭。

  陸毓衍問衙役狀況。

  「我們還沒去看,聽來報案的說,是剛從上游飄下來的,撈起來時早沒氣了,十五六歲年紀,長得還挺好看的。」

  古阮小跑著來了,他趕得匆忙,一面跑,一面還低頭扣著衙役行頭的扣子。

  等那幾人一走,謝箏才與陸毓衍道:「聽起來沒在水裡泡多久。」

  泡得時間長了,整個人都會腫起來,可怖極了,報案的人說女子長得好看,可見時還沒發腫。

  陸毓衍頷首。

  「爺,」松煙湊過來,問道,「您要不要去河邊看看?」

  「看什麼?」陸毓衍斜斜睨了他一眼,道,「真把我當順天府裡當差的了?」

  松煙摸了摸鼻尖,沒吭聲。

  竹霧拿胳膊撞了撞他,嘖了一聲:「你傻啊?爺跟姑娘一道,不坐下來喫茶下棋,還跑去看女屍?」

  「你懂什麼!」松煙白了他一眼,「不查個案子,等會兒天沒黑,姑娘就回蕭家去了,改明兒都不出來。」

  後頭兩人的動靜,謝箏全然沒聽見,只與陸毓衍道:「段立鈞的案子結了,殿下還監察順天府嗎?」

  「可管,也可不管,」陸毓衍解釋道,「聖上沒明確說過,殿下想繼續監察,也不是不成。只是,事關秦駿……」

  水邊那女子的事情,李昀定是不會管的,自有順天府上下辦案。

  教坊司那些烏七八糟的,李昀應該也會敬而遠之,免得招了一身腥。

  只不過,牽扯上秦駿,陸毓衍還真有些吃不準李昀的心思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6 11:12 PM

第九十三章 燙手

  段立鈞的案子了結時,李昀應當是對林駙馬不滿的,要不然,也不會即可就把幾個樂工送進公主府。

  這是生生在林駙馬臉上抽巴掌了。

  秦駿作為林駙馬的表弟,靠著駙馬爺的臉面在京中行走,自個兒風流不說,還沒落下林駙馬,若不是李昀管不著秦駿,那時候只怕也要讓秦家沒臉。

  可事情已經過去了,就像他與古阮說得一樣,繼續把秦駿養瘦馬的事兒揪出來,聖上與李昀會如何看?

  李昀不發話,陸毓衍亦不方便繼續查汪如海。

  另起了個話頭,他與謝箏道:「我問了都察院裡的陳經歷,父親怕是要等下月才會抵京。」

  謝箏頷首,捏著指尖,遲疑著開了口:「我記得你母親的生辰是這個月的二十二?」

  陸毓衍挑眉,道:「是。」

  「你要回舊都嗎?」謝箏深吸一口氣,直直看著陸毓衍的眼睛,「我想去父母墳前磕頭,若是殿下無要事找你,你又打算回舊都……」

  謝箏此刻身份尷尬,她的路憑是阿黛的,主家不出行,她別說是回舊都,連出城門都不方便。

  有陸毓衍同行,倒是便宜許多。

  況且,回舊都為母慶生,是個十足的理由,即便背後之人聽聞了消息,應當也不會多想。

  陸毓衍知道謝箏的意思,道:「我回去安排安排。」

  跟在後頭的松煙還沒覺得什麼,竹霧腳下一錯,險些崴了腳。

  他這才剛回來,又要出遠門了?

  如此下去,水漣姑娘怕是要惱了他了。

  松煙猜出來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道:「好好替爺和姑娘做事,興許回頭夫人記得你這點功績,會幫你說情。」

  竹霧唉唉歎了聲氣。

  孫氏身邊的幾個大丫鬟,竹霧覺得水漣姑娘是最好看的,她老子娘都在京城,孫氏回舊都時才沒有跟著去。

  前年,竹霧靠著他老娘在孫氏跟前的那幾分體面,總算是求了孫氏和水漣點頭,把婚事給定下了,只等著再過兩年就行大禮。

  竹霧自然是欣喜若狂,只可惜,這一個多月,他連水漣的面都見不著。

  這廂竹霧還在不捨,傍晚時事情就起了變化。

  陸毓衍和謝箏在藥鋪二樓下棋,棋盤縱橫,依舊以謝箏的落敗告終。

  謝箏絲毫不惱,她對自己的棋力很有自知之明,能與蕭嫻四六開,但對手換作陸毓衍,就只有慘敗的份。

  外頭有人敲了門,掌櫃的親自引了人上來,躬身道:「衍二爺,有客人。」

  松煙開了門,一眼瞅見掌櫃的身後的那個人,不禁也是一怔。

  待迎了人進來,陸毓衍放下棋子,起身道:「安公公。」

  謝箏正打量來人,聽了這一聲「公公」,不由也怔住了。

  原來是個內侍,難怪他看起來白白淨淨,帶著股子陰柔氣,與一般男子不同。

  安公公三十歲出頭模樣,揣著手,帶著笑,看起來極其溫和好說話,他看了一圈,清了清嗓子:「這幾位……」

  陸毓衍道:「都是我身邊做事的。」

  掌櫃的通透,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安公公點了點頭,多看了謝箏兩眼,道:「殿下讓雜家來尋陸公子,雜家問了蘇公子,才曉得公子大抵是在這裡。今日南門河裡撈起來具女子屍首,這事兒不曉得公子聽說了沒有?」

  陸毓衍訝異,原想著李昀不會管這案子,沒想到安公公竟然是為此而來的。

  他道:「聽說了。」

  安公公又道:「已經叫人辨認過了,那女子是上月末教坊司失蹤的兩位樂伶之一,名喚宋玉瀾。

  淑妃娘娘為了長安公主的事兒,這兩日抱恙在身,殿下日日進宮探望,盼著娘娘能早日康復,公主也在宮裡與娘娘說話解悶。

  雜家今兒個過來,除了蘇公子,沒人曉得,更不知道雜家與公子說了些什麼。

  對那些讓娘娘糟心的事兒,嗯哼,陸公子明白吧?」

  陸毓衍斂眉,他自然是明白的。

  安公公交代完了,又樂呵呵地轉身離開了。

  謝箏站在窗邊,看著他走遠了,才轉頭與陸毓衍道:「又是個燙手山芋。」

  秦駿與教坊司姑娘的事兒,別說古阮懷疑,李昀都疑心他。

  只不過,這事兒沒半點根據,李昀又要顧忌聖上和淑妃娘娘,不能大張旗鼓地揪著秦駿不放,甚至是,他要「避嫌」。

  得罪人的活,就讓陸毓衍去做了。

  不管這案子到最後清不清楚,是否與秦駿相關,都是他陸毓衍插手查的,與李昀無關。

  陸毓衍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的確燙手。」

  他不能以李昀的名義做事,甚至到時候,李昀還要反過頭來怪罪他「多管閒事」,可他推辭不得。

  他也不想推辭。

  唯有讓李昀真正信任他,推心置腹,陸家才能把齊妃之死的內情翻出來。

  修長手指從棋盤裡執起一子,白玉棋子在指尖翻轉,啪的落下,陸毓衍理了理衣擺,道:「去衙門吧。」

  謝箏繞回桌前,看著棋盤上的落子。

  就一步之差,叫陸毓衍吞了大片河山,這盤棋敗像已顯。

  「輸了。」謝箏中盤認負,收拾了棋子棋盤,跟著陸毓衍出了藥鋪。

  順天府裡,古阮和幾個衙役站在堂外說話,見陸毓衍來了,道:「公子可是來找楊大人的?大人在書房,我引你過去。」

  古阮隨口應付了其他人,小跑著過來,壓著聲兒道:「死在河裡的正是宋玉瀾。」

  「我聽說了,」陸毓衍低聲道,「她是被害的還是失足落水?」

  古阮答道:「仵作在河邊時簡單驗了,她是死後被人扔進河裡的,從上游一直飄下來,具體的還在後頭驗呢。」

  陸毓衍瞭然。

  楊府尹閉目養神,見了陸毓衍,道:「賢侄怎麼來了?」

  陸毓衍道:「聽說了案子,不瞞大人說,中秋時聖上賜戲,到蕭府唱戲的樂伶中,有一位叫『芷珊』的,我也不曉得她是不是失蹤的程芷珊,但那天夜裡,戲班之中曾有些血腥氣,當時不想惹事,把她們送出府就算了了,眼下聽聞出了事,怕與當日狀況有些干係,就來與大人說一聲。」

  楊府尹瞪大了眼睛:「還有這等事?仵作正在查驗,不如賢侄與我一道去看看,認不認得這個宋玉瀾。」

  陸毓衍應了。

  一行人過去時,仵作剛好驗完,看著冊子上的記錄在增補。

  謝箏看著那死去的女子,腦海裡突然閃過那夜指認陸毓衍的姑娘,那時,她半邊臉上著戲妝,半邊臉素淨,而那半張素淨的臉,與眼前這個沒有半點生氣的人重合在一起。

  原來,那個說著「芷珊姐姐」的姑娘,叫做宋玉瀾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7 11:29 PM

第九十四章 扭曲

  陸毓衍皺著眉頭仔細看著宋玉瀾,有些眼熟,又不能確定,便問謝箏:「記得她嗎?」

  謝箏疑惑地看向陸毓衍。

  宋玉瀾那日跑出來指認他,謝箏還以為他肯定能認得出來呢。

  「不就是不領情的那一個。」謝箏道。

  陸毓衍瞭然,再看宋玉瀾,隱約能對上號了。

  倒不是他不擅長認人,而是當時他無意摻合教坊司的事兒,那女子又是半邊戲妝,與如今的樣子有些差異,他一時辨不清。

  「那日來蕭府唱戲的樂伶,她是其中之一。」陸毓衍與楊府尹道。

  楊府尹搓了搓手,去問仵作:「查出些什麼來了?」

  仵作捧著冊子,道:「大人,此女子是病死的。」

  「病死的?」楊府尹瞪大了眼睛,他搖了搖頭,伸手扣住了宋玉瀾的手腕,把她的袖子往上頭一推,露出手臂上青青紫紫的印子,「她身上瘀傷不少,你跟我說,她是病死的?」

  仵作恭謹道:「大人莫急,聽在下說完。

  她的確是病死的,估摸著病了有五六天了,體弱又起熱,燒得厲害了,沒熬住就過去了。

  而她體弱起熱的原因,應當是與這一身傷脫不了干係,她身前遭受過暴行,被姦污,臀股有一塊月牙形狀的結疤,看起來是不久前烙上的。

  除此之外,她的手臂和腿上有割傷,兩指節長,不深,剛剛可出血,都是生前造成的。

  至於臉上、背上的那些小傷口,是死後留下的,應當是順水飄下來時,被水中石塊碰傷的。」

  楊府尹唉唉歎了聲氣,退了出來,與陸毓衍道:「宋玉瀾遭遇不測,那程芷珊只怕也凶多吉少,賢侄,這案子……」

  陸毓衍沉吟,簡單理了理思緒:「雖說秦駿與教坊司素有往來,但這案子恐怕不是他做的。

  宋玉瀾身上的都是新傷,受暴行而起熱,可這五六日,秦駿連秦府大門都沒出過。

  聖上罰他閉門思過,秦府裡頭他做不得惡事,應該也沒膽子溜出府去。」

  楊府尹連連點頭,他也是這麼想的,聖上前回氣得夠嗆,連林駙馬都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秦駿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這些日子也該消停了。

  在這個當口上再興事端,還鬧出人命,那可不單單是拿自己的腦袋來開玩笑,是拿整個秦府的前程在尋死了。

  「不是他,那會是誰?」楊府尹摸了摸鬍子,瞇著眼睛道,「人吶,就不能做壞事,一旦有過那麼一回,往後就輕易脫不了干係了,不是我要疑心他,而是他往日做的那些事兒,不疑他都不行。」

  陸毓衍頷首,道:「大人按著規矩辦案,我去見見汪如海,再去教坊司問問,那夜的事情,不好大張旗鼓。」

  「辛苦賢侄了,」楊府尹曉得是蕭家不願意被攪和到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裡來,也不願意被說明知出了事兒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拍了拍陸毓衍的肩,又對著候在不遠處的衙役們招了招手,「那河到城門外就寬了,撞不到什麼石頭,帶些人往上游去找,看看是從哪兒扔下水的。」

  古阮與幾個兄弟一道去了。

  陸毓衍沒急著走,等楊府尹回了書房,站在廡廊下與謝箏說話:「你以為呢?」

  謝箏的心沉甸甸的,宋玉瀾毫無生氣的臉不住在她腦海裡出現,與那夜鮮活的女子重疊。

  她只聽仵作講解,只看到宋玉瀾手臂上的瘀傷,都不禁心驚。

  謝慕錦在大理寺任職多年,外放鎮江之後,也斷過許多案子,謝箏不敢說是耳濡目染,但對兇案的認知,遠勝於其他官家女子。

  她本以為,親自經歷過兩回案子,她面對枉死之人時,不至於恐懼,況且宋玉瀾的樣子其實並不可怕,衣服遮蓋了傷痕,臉上被石子刮出的細小傷口一點也不嚇人,可這會兒,她就是有些難以平靜。

  身為女子,才懂宋玉瀾的遭遇有多可怕。

  「兇手內心扭曲。」謝箏咬牙道。

  陸毓衍聞言一怔,復又了然頷首,伸手勾住了謝箏的手指,語調輕柔:「嚇著了?」

  謝箏深吸了一口氣,道:「那個月牙印,會不會是燒情疤?」

  謝慕錦以前斷過一樁案子,寡婦被害,私密處有情疤,仵作查驗,那情疤最多才燒了五年,而寡婦的丈夫八年前就過世了,以此尋了情夫出來,了結了案子。

  陸毓衍道:「應當是。」

  謝箏鼓著腮幫子,道:「所以我才說那兇手內心扭曲,宋玉瀾渾身是傷,是被強迫的,又怎麼會心甘情願燒情疤,兇手一面勉強宋玉瀾,一面又妄圖以情疤來證明兩人情投意合。」

  謝箏越說越覺得彆扭,不自禁的,只覺得臉頰都燒得厲害。

  分明是在說案子,無論何種情形,都不該坦蕩,而不是難以啟齒。

  謝箏自個兒也明白,是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意,才會在面對陸毓衍時,覺得男女之事難出口了。

  最初時,不是這樣的,在寧國寺裡,她連勒她脖子的兇徒有胸都能坦然而言。

  但謝箏也不覺得現在這樣不好。

  甜的酸的,帶著她的依賴。

  陸毓衍垂眸看著她,小姑娘的耳根子都紅了,小巧可愛,若不是順天府裡不合適,他都想伸手揉了揉,看看是不是比腰間的紅玉入手還要溫潤。

  卻是不成的,他只能勾著她的手指,還不能叫旁人看見了。

  「去尋汪如海。」陸毓衍鬆開了,不疾不徐往外頭走。

  此刻差不多是用晚飯的時候了,依著汪如海的習慣,倒不用去別的地方尋他,逕直往銀豐胡同去就好。

  管家引著他們進去,依舊是前回的花廳。

  汪如海快步過來,他身材高大,笑臉迎人,眉目裡卻透著商人的精明。

  陸毓衍開門見山,問道:「青石胡同沿河的那間宅子,是汪員外買下的吧?」

  汪如海已經從管家那兒知道了前回事情,聞言笑了笑,也沒否認:「是鄙人買的,在衙門裡備過案,手續齊全。」

  陸毓衍又問:「員外將那宅子送給了秦駿秦公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7 11:35 PM

第九十五章 丹青

  汪如海搓了搓手:「公子是明白人,鄙人一個外鄉客,要在京裡做生意,總要琢磨琢磨的嘛。」

  「琢磨得挺對路子的,汪員外這一年多賺得盆滿缽滿。」陸毓衍道。

  「哪裡的話,不敢當不敢當。」汪如海哈哈大笑。

  陸毓衍抿了一口茶,道:「宅子裡的瘦馬,是員外準備的,還是秦公子準備的?」

  汪如海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陸毓衍全然不在意汪如海的反應,又繼續問道:「這一年多,裡頭的人換了多少?換下來的又去了哪裡?」

  汪如海的唇角抽了抽,乾巴巴道:「公子,這話是從何說起啊?

  與公子說句實在話,在下是機緣巧合認識了秦公子身邊做事的,走了他的路子把宅子送出去了。

  自打宅子交出去之後,在下就再沒進去過,更不曉得裡頭事情。

  秦公子雖然對在下的生意撫照一二,但其實,在下都沒有親眼見過秦公子。

  更別說裡頭的宴席了,在下這種渾身都是阿堵物銅臭味的商人,哪裡能列席啊。」

  陸毓衍嗤笑一聲。

  謝箏走到青珠簾子旁,指著裡頭牆上的那副山水畫,笑瞇瞇道:「汪員外,這幅畫可真妙,比你這廳堂裡的三君子出彩多了,為何不敢掛在正廳之中?我看你也不是不懂行的,這簡單的幾筆潑墨山水,只怕比你這一屋子的玩意兒,都能換得更多的阿堵物了把?」

  汪如海的眸子倏然一緊:「姑娘說笑了。」

  謝箏笑意更濃:「哪裡是說笑了,那一位貴人的丹青,拿著銀子都換不來。汪員外,與貴人們的關係不錯啊。」

  汪如海張了張嘴,話卻堵在了嗓子眼裡。

  那副畫是秦駿給他的,說是林駙馬隨性所作,叫他開開眼界,品品什麼是聖上、公主都誇讚的丹青技藝。

  汪如海得此至寶,不敢堂而皇之掛在正廳裡,又捨不得收在庫中,就掛在了東間裡,哪知道遇見眼尖的,叫人看出來了。

  他想再說與秦駿不熟都不成了。

  「姑娘好眼力,駙馬爺的墨寶,一眼就看出來了。」汪員外訕訕道。

  陸毓衍放下茶盞,目光冷淡,沉聲道:「汪員外,明人不說暗話。

  秦公子如今閉門思過,可管不了你的鋪子,再得罪順天衙門,真不是明智之選。

  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往後依舊做你的生意。」

  謝箏走回陸毓衍身後,與松煙交換了個眼神。

  這嚇唬人的招數,陸毓衍真是屢試不爽,他若要做個紈絝,整些坑蒙拐騙的行當,那還真是一騙一個准了。

  汪如海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陸毓衍不是官身,但他老子是,士農工商,汪如海一個做小生意的,根本不敢也不能得罪官宦。

  再者,段立鈞那案子是陸毓衍跟順天府一道查的,汪如海一回到京城,聽說秦駿閉門思過去了,嚇得心肝兒都顫。

  眼下,沒有順天府點頭,陸毓衍能揪著那宅子的事情不放嗎?

  都說縣官不如現管,順天府壓在他們頭上,那又是縣官,又是現管,他在京城裡開舖子,順天府想給他的香料生意找些麻煩,簡直就是輕而易舉。

  汪如海搭上了秦駿,才在商場上如魚得水,賺了不少銀子,他也很想走通順天府的門路,孝敬孝敬底下做事的,日子就更舒坦了。

  可惜他缺個引路的。

  現在好了,沒走上路子,反倒要得罪了人家……

  陸毓衍見汪如海猶豫,又添了一把柴:「等秦公子解禁出門,他能替員外擺平衙門?」

  汪如海心一橫,精光從眼底滑過:「在下也沒說假話,宅子裡頭的狀況,在下著實不曾見過。不過,裡頭的瘦馬每月都會換上新的,是在下經手,從江南尋來送進去了,至於換下來的去了哪裡,那是宅子裡管事的活計,在下哪敢過問啊。這次回京,裡頭人去樓空,公子要問他們的下落,在下真的只能說,不清楚。」

  「只有瘦馬?」陸毓衍的指尖在桌上點了點,「還有其他出身的女子嗎?」

  汪如海垂著肩膀歎了口氣。

  聽聽這話,陸毓衍分明什麼都曉得,就是來證實一番的,他再隱瞞也於事無補。

  點了點頭,汪如海道:「有教坊司的樂伶戲子,在下有一回送瘦馬過去時,曾遇見過。」

  「除了段立鈞與林駙馬,還有誰經常出入?」

  汪如海破罐子破摔,說了幾個名字,具是京中權貴公子。

  陸毓衍問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辭。

  汪如海親自送他出府,硬著頭皮,道:「陸公子,今日之事……」

  陸毓衍腳步不停,微微勾了唇角:「員外只管放心,做事有做事的規矩,說話自然也有說話的規矩。」

  汪如海賠笑:「放心、肯定放心。」

  只要別讓秦駿曉得這些事情是從他嘴巴裡出去的,他的日子就還能過。

  只是,秦駿這些日子倒了楣,他的香料生意要想在京城裡繼續順風順水地做下去,最好是再找幾座靠山。

  這位陸公子,不曉得能不能靠得上。

  汪如海一面琢磨,一面讓管家關上了門。

  天色暗了下來,只各戶院子門口的燈籠亮著,倒也不難走。

  陸毓衍抬手點了點謝箏的眉心,打趣道:「你還認得林駙馬的丹青?」

  「不認得,」謝箏瞥了他一眼,道:「猜出來詐他的。」

  那副畫她前回來時就就瞧見了,當時只覺得簡單又有意思,與他廳堂裡的其他東西一比,高低立現。

  依古阮的說法,青石胡同裡的傢俱擺設,比銀豐胡同裡的好多了,可見汪如海但凡有好東西,都往青石胡同裡送,可他卻獨獨留下這幅畫,甚至沒有掛到鋪子裡去撐場面,大抵是這畫的來源不好招人眼。

  汪如海能接觸到的畫技出眾之人,唯有林駙馬一人了。

  謝箏沒有指名道姓,是汪如海心虛,自個兒說了真話。

  陸毓衍失笑,扣著謝箏的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掌心,頷首道:「連蒙帶騙,運氣不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7 11:38 PM

第九十六章 暖心

  謝箏的手指細長如青蔥,骨節均勻,指甲修得圓潤,沒有染丹蔻,卻是粉潤如珍珠。

  十指相扣,陸毓衍突然想起了中午古嫂子做的那碗細膩柔軟的豆腐羹。

  這麼一雙手,當真是叫人不想鬆開。

  只不過,再是不願意,走出銀豐胡同時,也不得不放開了。

  謝箏如今這麼個身份,若叫熟人瞧見,誰知道又會添什麼話語。

  陸毓衍自個兒不介意旁人的流言,卻不希望那些讓謝箏為難、苦惱。

  小姑娘經歷人生起伏,已經夠沉重的了,不該再讓那些有的沒的的胡言亂語再攪了她的心神。

  謝箏起先也沒注意,等陸毓衍鬆開時,才恍然回過神來。

  夜風陣陣,掌心暖意驟然散了。

  不自禁地,手指伸展開,又一點點併攏彎曲,蜷成拳頭,緊緊攥了起來。

  謝箏低頭看了眼鞋尖,悶悶想,這就是捨不得吧。

  喜歡他,想跟他一塊,不單單是說話下棋,還有執子之手。

  陸毓衍那隻帶著薄繭的手,她握住過了,就彷彿是烙在了心中。

  想一直、一直握著。

  視線從鞋尖略略上移,落在陸毓衍垂在身側的那隻手上,紅玉就在手邊,隨著腳步微微晃動。

  謝箏想,謝慕錦當真厲害,五年前,一挑就給她挑了個好的。

  若是一切平順,沒有那場大火,她依著父母,在及笄後嫁入陸家,也會在日常相處之中,一點一點對陸毓衍交付真心吧。

  因為那個人是他,所以不管是何種再遇、何種相處,都能一步步踏踏實實前行。

  謝箏深吸了一口氣,頓了腳步,抬頭看著陸毓衍,道:「那天說的,我與蕭姐姐商量過了,總要有個由頭才好,免得叫人再說你是非。」

  陸毓衍一怔,沉沉湛湛看著謝箏。

  街邊鋪子燈籠微搖,映在鳳眼裡,瀲灩波光,就像是投在水面的圓月,哪怕曉得是倒影,也叫人想要拿著竹籃將它撈起來。

  陸毓衍眉梢一揚,突得笑了。

  笑意從烏黑的眸子裡一點點溢出來,染得那雙眼睛真如春風裡的桃花一樣。

  他剛才還想著莫要讓謝箏沾上些流言蜚語,她反過來也是這樣替他著想的。

  貼心,暖心。

  兩人相處,他願意做先邁出腳步,關注她、護著她的那一人,只要謝箏能回應他,哪怕只是一點點,一小步,日積月累,也就好了。

  而謝箏,比他預想的,還要走得快一些。

  叫陸毓衍驚喜,卻又恨不能她能跑起來,再快一點。

  他緩緩頷首,應了一聲「好」。

  竹霧和松煙不遠不近跟著,沒聽見前頭兩人在說什麼,只看那兩人說話神態,就覺得黏糊。

  他壓著聲兒問道:「松煙,爺和姑娘這一個月就這樣?」

  「怎樣?」松煙翻了個白眼,道,「你這就看不過眼了?我跟你說,你對著水漣姑娘的時候,比爺跟姑娘膩多了,整個跟吞了一罈子蜜的黑熊似的,一個勁兒傻笑。」

  竹霧摸了摸鼻尖,半晌哼了聲:「你不懂。」

  松煙的氣勢立馬矮了一截,揉了揉心口,沒跟竹霧一般見識。

  他是沒吃過豬肉,但他見過豬跑啊。

  最肥的那頭豬,不正在他邊上晃悠嗎?

  他老娘說過,兩個人感情好,甭管是乾柴烈火還是相敬如賓,看眼神就能看出端倪來,視線會跟著喜歡的人轉,看見她能發出光來。

  可不就是這樣嘛。

  最初不曉得阿黛姑娘真實身份時,他還沒品出味來,等知道了,爺與謝姑娘那點兒眉來眼去,誰看不透啊。

  走在前頭的兩人自然不知道後頭有人將他們看透了,只不疾不徐地沿著街邊走。

  天色不早了,此時再去教坊司問話就太晚了些,便乾脆回了蕭府。

  謝箏往後院去,陸毓衍去尋蕭臨,吩咐松煙和竹霧明兒個一早再過來。

  蕭臨正自個兒與自個兒下棋,棋局過半,黑白不分伯仲。

  陸毓衍坐下,看了兩眼,挑了個子落下。

  蕭臨睨他:「心情不錯?」

  指尖棋子翻了翻,陸毓衍不置可否,眼中神色溫和,落子卻劍走偏鋒,如雷霆之勢,一下子打破了黑白平衡,局勢瞬間傾倒。

  蕭臨一看大勢已去,哭笑不得:「你這到底是心情好還是不好?」

  陸毓衍抿著茶,慢吞吞道:「不知道。」

  他其實心情不錯,也自當不錯,可偏偏心底還憋著一股勁似的,不能大刀闊斧披荊斬棘,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這股子悶氣,比謝箏剛進京卻擺出一副不認得他的樣子時,更甚。

  一整夜,謝箏歇得不錯,天濛濛亮時清醒,倒也不覺得疲憊。

  蕭嫻用了早飯,一面在廊下走動消食,一面與謝箏道:「你出門是查案,我出門吶,買賣。」

  許嬤嬤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姑娘又說昏話,叫太太聽見了,可是要惱了的。」

  蕭嫻毫不在意,咯咯直笑。

  她這幾日沒少跟著沈氏赴宴,今兒個賞菊,明日裡聽戲,各府之中總能尋出些由頭來,女眷們說說各家笑話,也忙著彼此相看。

  兒女結親家,在蕭嫻嘴裡就是一樁「買賣」,掂量了出身,再掂量模樣才學,與貨比三家的採買沒什麼區別。

  別說是世家,市井百姓結親,不也是一樣的嘛。

  蕭嫻說歸說,倒也沒有多排斥,畢竟,若不掂量出身才學,把她許給一個全然不匹配之人,她才是真要惱了的。

  「一說起這個,」蕭嫻雙手捧著謝箏的臉頰,不輕不重捏了捏,「我就羨慕壞你了,一早就稀里糊塗解決了,半點煩惱沒有,快刀斬亂麻。」

  謝箏失笑。

  蕭嫻又道:「是了,你在外頭走動多了,若聽說哪家公子是個紈絝混賬,就早些告訴我,免得那保媒的一個個吹得天花亂墜的,母親還半點不知情。」

  謝箏聞言,猛得就想起昨日汪如海說的那幾人來,下意識喃喃道:「馮少保的嫡次孫、李大學士的庶長子、寧國公府的小公爺三兄弟、安瑞伯府的小伯爺……」

  蕭嫻訝異:「這幾個……」

  謝箏眨了眨眼睛:「都是姑娘想知道的紈絝混賬。」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7 11:40 PM

第九十七章 河邊

  蕭嫻噗的笑出了聲,她五官端正,莊重有餘,俏麗不足,可一旦笑起來,就像是乍然間綻放的牡丹一般,嬌艷極了。

  連連點著頭,蕭嫻攬著謝箏的腰身,附耳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定會將這幾人的名號告知各府待定親的姐妹,叫她們莫要被那一個個人模人樣的傢伙給騙了。」

  謝箏曉得蕭嫻是在笑話她,哼了聲,趁著院子裡沒旁人注意,飛快出手撓蕭嫻癢癢。

  蕭嫻怪叫一聲躲開了,想撓回去,就見謝箏已經站在了三步開外,她只能忿忿不已。

  許嬤嬤就在一旁看著,目光一點一點沉了下來。

  閨閣姑娘們逗趣,最是靈巧歡樂。

  她伺候蕭嫻許多年了,自從再遇謝箏之後,兩位姑娘幼年時相處的模樣,她也一點點慢慢回憶起來了。

  一張床上歇午覺,小腦袋湊在一塊說蕭臨和陸毓衍的笑話,街上哪家的點心好吃,哪家的大廚最近又換了新手,只要是一起待著,就有說不完的俏皮話,聽得邊上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不是親姐妹,卻比親姐妹還要好。

  當時種種,許嬤嬤想起來就不住感慨,一眨眼幾年過去,物是人非,蕭嫻還是蕭嫻,謝箏卻家破人亡,頂著個丫鬟身份生活。

  連鬥嘴扔引枕,都要顧忌著不叫旁人看見。

  真真是……

  許嬤嬤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姑娘,該過去素芳苑了,夫人正等著呢。」

  蕭嫻嗔了謝箏一眼,咬著牙道:「等我回來再收拾你!」

  謝箏笑個不停:「姑娘做買賣可千萬瞪大了眼睛,莫要做虧本生意。」

  送了蕭嫻出去,謝箏回屋裡收拾了一番,這才往前頭去。

  蕭府角門外頭,松煙和竹霧已經候著了,另四匹高頭大馬,逾輪也在其中。

  謝箏上前拍了拍逾輪的脖子,馬兒得勁,哼哧哼哧呼著氣,蹄子在地上刨了刨,一副與謝箏親暱模樣。

  竹霧笑了起來,道:「姑娘可真是喜歡黑馬,在鎮江那匹也是通體烏黑的,當時……」

  謝箏摟著馬脖子聽竹霧說事,還沒說到要緊處,竹霧卻突然頓住了,縮著脖子憨憨笑了笑。

  她轉頭一看,果不其然,陸毓衍剛從裡頭出來,背手站著。

  陸毓衍沒有出聲打斷,但竹霧不敢說了,他家爺那淡漠的眼神,直瞅得他後背發涼。

  謝箏輕哼,這人自個兒不說,還不許別人說,真以為她不知道嗎?

  嗚,她是一知半解,心懸在半空,幸虧她不是個風風火火的急性子,不然真是要命了。

  陸毓衍神情自若,翻身上馬,與謝箏道:「先出城去河邊看看。」

  謝箏頷首。

  教坊司之中,無論是奉鑾司樂,還是戲子樂伶,大清早都不見得起來,想問話都尋不到個人。

  四人策馬從南城門出去,直到河邊才停下。

  河面不窄,差不多有兩人深,日光下波光粼粼,正如楊府尹說的,河中並沒有能刮傷宋玉瀾的石塊。

  昨日發現浮屍的喧囂已經散去,河邊三三兩兩的村婦在清洗衣服,只在言語中談及那女子,連聲說著可憐。

  謝箏到處看了看,沒發現什麼狀況,四人便往上游去。

  這河水漫漫,上游水淺,並了山上下來的幾處溪水山泉,到了城門外才有些聲勢。

  因著有幾處分支,一時之間並不好查,衙役們昨兒個提著燈籠夜尋,今兒個天一亮又來查看。

  陸毓衍和謝箏在水邊遇見了古阮幾人。

  「有收穫嗎?」陸毓衍問道。

  幾人面面相窺,頗有幾分猶豫,還是古阮與陸毓衍熟悉,開口道:「看了幾個地方,應當是前頭林子邊扔下水的,我們在林子裡的矮樹叉上找到的這個。」

  謝箏湊過去看,古阮的指尖捏著一根鵝黃色的細細的碎布條。

  她記得,宋玉瀾身上穿著的是一條鵝黃的襖裙,大概是被人抬到林子裡時,衣料叫樹枝給勾住時扯下來。

  陸毓衍順著衙役們手指的方向看去,眸色一點點沉了下來,低聲道:「我記得林子邊上不遠,是安瑞伯府修的莊子?」

  一個衙役苦著臉點了點頭:「陸公子,我們哥幾個盤算了,那邊上沒別的人家了,就安瑞伯的莊子,從裡頭出來到河邊扔下水,距離上也說得通,這布料也是在莊子到河邊的路上發現的。可那是安瑞伯府啊,就靠這麼點因由,別說是我們幾個了,您讓我們楊大人去拜訪安瑞伯,他都瘆得慌。」

  謝箏心裡咯登一聲。

  汪如海說過,安瑞伯府的小伯爺也出入青石胡同,莫非那夜人去樓空之後,所有人就入了安瑞伯府的莊子了?

  安瑞伯是高祖皇帝封的,世襲罔替,如今也不入朝出仕,安瑞伯成天遛鳥聽戲,日子逍遙自在。

  雖然無權,但佔了一個「貴」,就不是尋常官宦可比的。

  別說是楊府尹,就算陸培元來了,也要掂量清楚。

  五殿下扔過來的這山芋,可真是夠燙手的了。

  衙役們要回城向楊府尹稟報,古阮頻頻回頭,想來想去,還是留下來了。

  「怎麼?還有不對勁的地方?」謝箏好奇道。

  古阮點頭又搖頭:「說不上,我還是再查看查看,若能多尋到些線索,大人也好斷案。」

  陸毓衍好謝箏跟著古阮往前,入了林子裡。

  古阮一面走,一面看,嘴裡時不時嘀咕幾句,饒是謝箏豎起耳朵聽,也沒聽懂。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莊子不遠處,才又返回。

  「布條是在這裡找到的,」古阮指給他們看,又一路到了河邊,「我們來的時候,這兒有些凌亂腳印,估摸著是從這裡丟下水的。我就有一點沒弄懂,在這林子裡挖個坑,直接把人埋了,豈不是更好?別說一日半日,一年半年都不會叫人發現。」

  謝箏回頭往莊子方向看了眼,猜測道:「許是不願意把人留在離莊子這麼近的地方?」

  古阮若有所思,道:「莊子另一邊有路能行車,運到山上去也是行的。就這麼往河裡一扔,這是等著我們上門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8 10:52 PM

第九十八章 說笑

  被稱之為等著上門查的安瑞伯府的莊子修建得華美大氣。

  佔地不小,圍牆足有兩人高,站在此處看,將將能看到裡頭的琉璃瓦,飛簷懸著銅鈴,上頭立著瑞獸。

  虧的安瑞伯不入政局,只做他的閒散權貴,又祖上殷實,不缺銀子,若不然這座能與皇家別莊媲美的莊子,只怕是能招來御史們的好幾本折子了。

  古阮撇了撇嘴,嘀咕道:「這附近也就只有這座莊子了,反正是扔進河裡,若不是他莊子上的人,誰還山上山下抬著人走一遭……」

  查看了林子河邊,陸毓衍也沒貿然去敲莊子的門,一行人下了山。

  回到京中時,正好是中午光景。

  到順天府外頭時,謝箏一眼瞧見了古嫂子與古家那小丫頭。

  古嫂子提著個籃子,蒙著層青花布頭,要把東西交給府外看守的小吏。

  小吏沒接,笑瞇瞇往她身後指了指。

  顧嫂子扭過頭來,見古阮回來,彎著眼就笑了。

  小丫頭嗒嗒跑過來,撲到了古阮腿上,鬧著要抱。

  古阮一把將女兒抱起,哈哈笑著,上前幾步,從古嫂子手裡接了籃子。

  謝箏與古嫂子打招呼:「嫂子來送飯?」

  「是啊,」古嫂子笑容溫婉,道,「早知道阿箏姑娘在,我就多準備些了,你昨天誇豆腐好吃,我今兒個做了煎豆腐。」

  謝箏一想起昨日那鮮滑的豆腐,只覺得肚子都要咕嚕咕嚕叫出聲來了:「嫂子饞我勒,我下回再去,嫂子可要做給我吃。」

  小丫頭瞪大眼睛看著謝箏。

  謝箏莞爾,道:「我用肖家奶奶的米糕與你換。」

  小丫頭的眼睛亮了,猛一陣點頭,急著要跟謝箏拉鉤。

  古阮還要辦案,古嫂子沒多留,牽著小丫頭回去。

  小丫頭一步三回頭,嘴裡念著「米糕米糕」,直到謝箏再三保證一定不會忘了,才帶著一臉期待離開。

  古阮拿女兒半點法子都沒有,道:「讓姑娘見笑了。」

  謝箏擺手,道:「哪兒的話,分明是我饞嫂子做的豆腐。」

  幾人一面說,一面往衙門裡走。

  小吏們擠眉弄眼,指著竹籃笑,連聲誇著古嫂子做的飯菜香飄十里,古阮笑得合不攏嘴,眉梢眼角全是自豪。

  捕頭馬福湊上來,掀開布頭看了一眼,朗聲道:「嘖嘖,把你家丫頭許給我當兒媳婦如何?」

  古阮的佩刀拍在馬福的胳膊上,嫌棄道:「丫頭將來學了我媳婦制豆腐的手藝,那也是咱們這半片城的豆腐西施了,你家兒子有什麼稀罕的,才不跟你做親家勒。」

  三三兩兩或站或蹲吃飯的衙役們哄堂大笑。

  謝箏聽他們說笑,不由也揚起了唇角。

  這不也是蕭嫻嘴裡的「買賣」嗎?

  可這買賣啊,真是有意思極了。

  楊府尹皺著眉頭,與幾位通判和經歷說話,他已經從衙役那兒聽說了,宋玉瀾被拋下水的地方,離安瑞伯府的莊子很近。

  見陸毓衍進來,楊府尹站起身來,遲疑道:「賢侄,這案子莫不會真是那安瑞伯府裡頭……」

  陸毓衍沉吟,道:「說不好,但昨日汪如海說過,安瑞伯府的小伯爺是出入青石胡同的宅子的。」

  這個消息,炸得楊府尹面前白光閃閃。

  這些時日,當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

  雖說他掌著順天府,氣派不已,但在權貴眼中,一樣上不得檯面。

  別看安瑞伯半百年紀,整日裡樂呵呵的,提著他那幾隻八哥、畫眉與人逗趣,或者一身常服去館子裡聽戲,約三五好友登山望遠,可依楊府尹那為數不多的與安瑞伯打交道的經驗來看,這小老頭精得不得了,沒入過官場,卻比在官場裡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老泥鰍還滑溜溜的。

  再說小伯爺,蒙蔭在衙門裡掛了個閒得不能再閒了的閒差,整日裡點個卯,就學他老子聽戲遛鳥鬥蛐蛐,養的兩隻蛐蛐是勳貴子弟圈子裡有名的常勝大將軍,那出場的架勢,比小伯爺還張揚。

  就這樣的兩父子,只靠那塊布條,林子裡的那點兒腳印,楊府尹還真不敢上門去。

  倒不是怕安瑞伯把他轟出來,而是那老泥鰍東拉西扯半天,也不會有一句真話,指不定還要拉著他去聽曲爬山呢。

  思及此處,楊府尹的唇角抽了抽,壓著聲兒問陸毓衍:「賢侄,殿下那裡可有什麼交代?」

  陸毓衍斂眉,李昀的交代,就是嘴巴緊、查得透,可這話是說不得的。

  「聽說淑妃娘娘抱恙,殿下這幾日都在宮中伺疾,這麼一通小案子,大抵還沒入殿下的耳,」陸毓衍慢條斯理道,「殿下畢竟只是監察段立鈞的案子……」

  楊府尹長長歎了一口氣。

  小案子,牽扯到了安瑞伯府,這就不算小案了,但要說大,比起鬧得人心惶惶的羅婦人,比起在秋考後橫死的監生段立鈞,一個教坊司裡失蹤的樂伶死了,還真算不上大。

  沒有李昀這矜貴人背後立著,楊府尹尋安瑞伯麻煩,少不得要掂量清楚。

  陸毓衍沉思片刻,道:「大人,就算不能查證小伯爺與宋玉瀾的死有關,但他在京中行走,真要抓一些他的錯處,還是可以的。」

  楊府尹瞇了瞇眼,幾位通判連連點頭,頗為贊同。

  那些不在官場上拚搏,整日打發光陰的世家子弟,說得好聽些是逍遙自得,說得難聽了就是游手好閒。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衙門也不會找他們麻煩,可真較真起來,還怕沒點兒把柄嗎?

  捏住了小尾巴,順天府不好做事,御史們的狼毫是蠢蠢欲動的。

  一樁樁不大不小的罪名蓋下去,也夠安瑞伯去聖上跟前喝一壺了。

  麻煩上了身,後頭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這點兒損人的小把戲,楊府尹自是心領神會,道:「說得在理,那這些時日,我們就招待招待小伯爺。」

  陸毓衍和謝箏還要去教坊司問話,便先退了出來,尋個間酒家用了午飯,眼瞅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去找之前報案的李司樂。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6-28 10:55 PM

第九十九章 興趣

  李司樂還未到而立之年。

  他請陸毓衍坐下,道:「這麼樁人命案子,竟然驚動了陸公子。」

  陸毓衍不動聲色打量著李司樂,半晌道:「也不是為了旁的,中秋之時,我與遇害的宋玉瀾有一面之緣,她指責我與『芷珊姐姐』相約,李司樂,這指的莫不是失去蹤影的程芷珊吧。」

  李司樂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鄙夷,才慢吞吞道:「一面之緣?難怪陸公子會對此案上心。」

  謝箏垂手站在陸毓衍身邊,一聽這話,就曉得李司樂想岔了。

  教坊司的樂伶們與官家子弟總有些不能說透的來往關係,李司樂把陸毓衍也歸在了其中。

  陸毓衍也聽出來了,絲毫不惱,道:「那夜宋玉瀾與戲班一起在蕭府唱戲,我曾聞到了血腥氣,不知李司樂能否告知,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司樂的眸子倏然一緊,冷聲道:「陸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呵,當夜去蕭府唱戲的多為女子,有點兒血腥氣又有什麼奇怪的。」

  「也沒有旁的意思,」陸毓衍眉梢一挑,似笑非笑看著李司樂,道,「我就想知道,宋玉瀾、程芷珊,她們兩人平日與何許人往來,與其他世家子弟關係如何?」

  李司樂嗤笑一聲,不悅極了:「公子問我,我又怎麼會知道,這兒是教坊司,不是窯子花樓!」

  陸毓衍彷彿對李司樂的怒氣渾然不覺,依舊照著自己的步調,指尖輕輕點著椅子扶手,道:「司樂,這兩年教坊司到底病故了幾人?報到衙門裡的失蹤的人數,只怕不太對吧?」

  李司樂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教坊司裡,昨兒個還好好練功排戲,天一亮就不見蹤影的例子,說多不多,說少,那絕不是他們往衙門裡報上去的那般少。

  樂伶戲子都在花名冊上記著,每一個的來去都要清清楚楚的。

  他們這些掌管教坊司的,不報不行,報多了,又成了管理不利,為了抹平,就會弄出些病故的來。

  這事兒不是什麼秘密,但叫陸毓衍這般直截了當問出來,就有些故意找事的意思了。

  陸毓衍道:「各處做事有各處的規矩,李司樂掌管教坊司,自然也有做事的辦法規矩,我對那些不感興趣。」

  李司樂聞言,氣得頭頂都要冒煙了。

  聽聽,這像話嗎?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

  若不把他感興趣的事情說說明白,陸毓衍和順天府就要把教坊司這幾年的冊子都好好查一遍了。

  真查了,還怕他們查不出一點花來啊?

  到時候別說是他李司樂,另幾位奉鑾、司樂,一塊兒倒楣。

  啊呸!

  他已經是倒楣透頂了,來管這烏煙瘴氣的教坊司,真是倒了血楣了!

  李司樂氣得胸口起伏,偏偏陸毓衍一副穩如泰山模樣,越發讓他氣不順了。

  他蹭得站起來,走到窗邊,一把推開了窗戶,外頭涼爽的秋風讓他稍稍緩過了些,良久,轉過身來,沉沉看著陸毓衍,道:「她們平素與誰往來,不在我的管轄之內。

  她們會往來的官家子弟,原本就不是我這麼個小小的司樂可比肩的,我又怎麼敢去指手畫腳?

  說句直白點的,教坊司裡的樂伶戲子,都是犯官家眷,原本出身就不低,指不定在落到這兒之前,就與官家子弟相熟呢。」

  陸毓衍也不管李司樂睜眼說瞎話,起身走到堆著厚厚卷冊的書架旁,長長手指慢慢沿著冊子滑過:「中秋去蕭家唱戲的名冊,司樂應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宋玉瀾和程芷珊的出身,司樂總該曉得了吧?」

  李司樂一口氣哽在了嗓子眼裡,他哪裡還能說不知道?再說不知,一會兒指不定衙役就來查冊子了。

  他們一個教坊司,在順天府跟前,根本抬不起頭來。

  李司樂憋著一股氣,從架子上找出了當日去蕭府的名單,攤在陸毓衍跟前,又咬牙切齒說了宋、程兩人的出身。

  謝箏記性好,掃了一眼名單。

  陸毓衍隨手指了兩個名字,道:「請李司樂將這幾人尋來,我仔細問問那天的事兒。」

  李司樂喚了人來,交代了幾句,哼了一聲開門送客。

  陸毓衍告辭,不疾不徐離開。

  謝箏低聲與他嘀咕:「這李司樂,似是對他的官職很不滿意?」

  教坊司這樣的地方,雖然李司樂張口說不是「窯子紅樓」,但他話裡話外展露出來的態度,根本就是將此處當風月場看待的。

  唸書入仕,想要在官場上大展宏圖,卻不得不進了這麼個地方,陞遷恐是無望,對滿腔抱負之人,憋著一股氣也不奇怪了。

  他無法拒絕掌櫃教坊司,又從內心裡看不起這裡的人與物,以至於戾氣深重。

  李司樂對陸毓衍不客氣,不也是仗著幾句口頭義氣,陸毓衍不至於揪著他不放嗎?

  謝箏抬眸看陸毓衍,好端端的,不僅被人當作與樂伶交往的紈絝,還平白受這麼頓氣……

  陸毓衍似是真的不計較那些一樣,低聲與謝箏道:「少不得再問問其他奉鑾。」

  謝箏頷首,那李司樂如此不屑與坊內樂伶接觸,對於她們的私事,只怕真的知曉得不多。

  至於宋玉瀾和程芷珊的出身……

  剛才簡單聽了,還來不及想,這會兒再細細琢磨,謝箏不由心驚。

  宋玉瀾的祖父的貪墨案,謝箏當時年幼,只隱約記得有那麼一回事,但程芷珊的高祖父的案子,雖然也有些年頭了,但謝箏更清楚些。

  程大人曾當過應天巡撫,告老之後查出了當年賣官之罪,程家查抄,一夜之間倒下。

  應天府管著鎮江府,謝慕錦調任鎮江時,曾好好理過十餘年間,鎮江上上下下的人員事故。

  「若我沒有記錯,」謝箏頓了頓,思索許久,終是道,「程大人是靠著他夫人平步青雲的,他夫人出身舊都望族,案發之前,程家有一個姑娘與安瑞伯府的小伯爺指腹為婚,換過庚帖。那位姑娘,會不會是程芷珊?」

  謝箏的心砰砰直跳。

  有這麼一位娘家犯事的未婚妻,小伯爺再遇到入了教坊司的程芷珊,他會如何?

  會不會想要掐死她?

  推己及人一般,謝箏心虛得偷瞄了陸毓衍一眼。

  就好像之前她一直都猜,陸毓衍想要掐死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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