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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青花燃 -【穿成短命白月光後,和反派HE了】《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15 PM     標題: 青花燃 -【穿成短命白月光後,和反派HE了】《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20-5-31 10:20 PM 編輯

【書名】:穿成短命白月光後,和反派HE了

【作者】:青花燃

【內容簡介】:

  桑遠遠穿進一本古早玄幻虐戀小說裏,成了男主那個紅顔薄命的早逝白月光。

  男主愛她,男配們也愛她。

  女主因爲長了一張酷似她的臉,被衆男又愛又虐又踩,傷身又傷心。和男主的感情更是波折重重狗血不斷,虐得死去活來,結局還能幸福HE。

  桑遠遠:「不好意思本人一不想死二受不得虐,所以我選擇跟反派走。打擾,告辭。」

  反派長眸微眯,姿態慵懶,唇角笑意如春風般和煦——

  「我的身邊……可是地獄呢。」

  她沉思三秒。

  「地獄有土嗎?」

  「……有腐地。」

  「有水嗎?」

  「……只有血。」

  他想看她驚惶失措,想等她尖叫逃離,不料女子呆滯三秒之後,雙眼竟然隱隱放光——

  「正好試試新品種!」

  「……」

  他在最深沉的黑暗中苟延殘喘,從來也沒想到,竟有一個人,能把花草種滿一片荒蕪。

  木系治癒僞仙女X暴戾冷血大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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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18 PM

第1章 短命白月光

  桑遠遠覺得,自己大概會成為史上最短命的穿書者。

  別的炮灰好賴還能活不過一集半集,她倒好,穿越的這本書,開篇第一句就白紙黑字寫著——

  【桑遠遠死了】

  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安安靜靜地躺在一張舒適度極高的雲床上,等死。

  雲床四周垂著墜滿了半透明幻彩晶線的鮫紗帳,薄如蟬翼,精美無比的紋繡圖案好像懸浮在空中一樣。帳頂有一排小小的玉鈴鐺,偶爾發出悅耳的叮叮聲。

  華貴得低調,奢侈得不顯山不露水。

  紗帳之外,有一團金光在晃來晃去,是個身材豐腴的女子。

  桑遠遠知道她的身份——幽州王的王妹,幽盈月。一個飛揚拔扈、任性驕橫、行事魯莽不記後果的貴女,也是男主韓少陵的小夫人,惡毒女二號。

  正是她,毒殺了韓少陵的白月光桑遠遠。

  桑遠遠覺得自己可能是不小心扒了天道的祖墳,才會被一次次地收拾。

  先是走在路上被雷劈死,死了個外焦裡嫩,然後馬不停蹄穿越到正在看的小說裡面,成了男主那個開篇就死的短命白月光。

  很快,女二幽盈月就會把一壺毒酒灌到她的肚子裡。

  桑遠遠一點也不想再死一回。

  誰能救她?

  男主韓少陵是指望不上了。這個狗男人從外面帶回了一個和桑遠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此刻正壓在自己的寢殿裡寵幸,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必定會鏖戰到天明。

  幽盈月正是為了這件事情邪火攻心,才會跑到桑遠遠這裡來洩恨。

  至於宮中侍衛……既然幽盈月能帶著隨從出現在這裡,那就意味著她搞定了外面的侍衛,沒有人會進來搗亂。

  反正在原著中,桑遠遠死得無聲無息,直到女主夢無憂利用這件事徹底扳倒幽盈月之後,人們才知道桑遠遠是被毒殺的。

  想活,她只能自救。

  「好了沒有?磨磨蹭蹭的,直接毒死不就完了,韓郎又能拿我怎樣!」幽盈月的聲音極度不耐煩。

  一個沙啞的女聲恭敬回道:「小夫人稍安勿躁,此事事關重大,萬萬不可留下什麼破綻。老身再淬煉一會兒,以確保將來無論任何人查驗屍身,都無法驗出問題。這樣才不會影響小夫人與主君的感情啊……」

  老嫗臉上掛著苦笑。

  主子做事從來不計後果,做下人的可不敢跟著她發瘋。

  只見這老嫗掌中燃著一團明火,把銀酒壺燒得滋滋作響。

  桑遠遠看著這玄幻的一幕,更加不想死了。

  修仙啊!這是玄幻修仙啊!

  但死不死她說了不算。

  她此刻的狀況連砧板上的魚都不如。魚還能蹦一蹦,而她,就像是一隻被困在空心木偶裡面的猴子。

  這具身體受了重傷還中了劇毒,魂魄大約早已散了,只是一直沒有斷氣,便被好生供養著。

  直到今日桑遠遠穿越過來。

  她從早晨撲騰到半夜,終於睜開了眼睛和嘴巴。

  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見殿中的侍女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然後,幽盈月帶著人闖了進來,準備毒殺她。

  等死的滋味,當真是一言難盡。

  桑遠遠還想再掙扎一下。

  她的喉嚨好像一整塊硬木頭,蓄了半天力氣,她終於吐出幾個干扁又含混不清的字。

  「我若死,韓……惦記一輩子。得不到的……最好。」

  聲音雖小,卻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殿中這兩個人的耳朵裡。

  幽盈月一把扯開了鮫紗帳,一雙瞪得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桑遠遠。

  她打扮得像只金燦燦的孔雀。

  方纔隔著雲霧般的紗帳倒是還好,此刻帳子一掀,桑遠遠差點兒被閃瞎了眼。

  幽盈月冷笑道:「醒了?你居然醒了?!很好!既然醒了,那就讓你死個明白。」

  反派殺人之前一定得叨逼叨,這是傳統習俗。

  桑遠遠真誠地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願意做一個最耐心的聽眾。

  幽盈月瞇著眼盯了桑遠遠一會兒,豐潤的紅唇一動,字字都帶著無盡恨意:「我嫁給韓郎五年,整整五年!我那麼愛他,那麼愛!我們當初那麼那麼好,結果呢?自從遇到你,一切都變了!若不是你故意勾引他,我的韓郎又怎會負心!單這一條,你就該死!」

  說起舊事,幽盈月美艷的面龐不禁微微扭曲,她伸出一根金燦燦的假指甲,戳在桑遠遠的臉頰上。

  「長得好看了不起嗎!搶走韓郎的心還不夠,還要搶走正夫人的位置,踩在我幽盈月的頭上!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她口中有濃重的脂粉香,一陣陣呼在桑遠遠的臉上。

  桑遠遠設身處地想了想,發現幽盈月確實挺慘的。要換成自己這暴脾氣,肯定連渣男帶小三一塊兒剁!

  幽盈月繼續冷笑:「不怕告訴你,大婚那日的刺客,正是我安排的呢,目標本也不是韓郎,而是你!哈,我倒是沒想到,你居然這麼癡情,都還沒進門就能替韓郎擋刀,好了不起哦!怎麼樣,中了我幽氏絕門木毒,是不是生不如死啊?算了,我可憐可憐你,這就幫你解脫吧!」

  她也不知是氣憤還是激動,瞪著眼,身體顫個不停,一身金光更是晃得桑遠遠頭暈眼花。

  桑遠遠用氣聲道:「沒用。他會找替代品,永遠忘不了我。」

  幽盈月瞇起眼睛,表情像隻狐狸:「我知道。他不是在寵那個和你長一樣的女人夢無憂麼!我就是要讓他知道,在他和那個女人顛鸞倒鳳的時候,你,桑遠遠,死了!日後一見到那個女人的臉,他就會想起你,進而想起你的死,再想到你死在他寵幸那個女人的時候——我看他日後還睡不睡得下去!」

  桑遠遠震驚了。

  誰說這是個無腦的惡毒女二?!這個邏輯好像完全沒毛病啊!

  書中,桑遠遠死去之後,男主韓少陵的確有一些日子沒碰過女主夢無憂。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女二再怎麼撲騰,也架不住劇情大神安排給女主的狗血金手指。

  「不是,」桑遠遠有氣無力,「你,沒看到本質。要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幽盈月瞇起了眼睛。

  身後的老嫗道:「小夫人,毒已備好,可以送她上路了。」

  桑遠遠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猛地墜了下。

  死字到了頭上,誰也會害怕的。尤其是死過一回的人,更是深知那生死之間的大恐怖。

  幽盈月接過毒酒,慢慢扯了下嘴唇,道:「你可以求我,我給你一句話的機會,若是能哄得我滿意,我便饒了你。」

  她的眼神晦暗平靜,唇角挑起譏諷的弧度。

  桑遠遠知道,幽盈月心裡根本沒有『放生』這個選項。這一句話,就是她桑遠遠的遺言。她要麼硬氣一點死,要麼無望哀求,可憐巴巴地死。

  一句話。

  桑遠遠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不帶停頓地用氣音說道:「我根本不喜歡韓少陵嫁給他都是被逼的只要讓他知道我心有所屬愛的是別人他一定惱羞成怒恨烏及屋連夢無憂都不屑要!」

  一句話,一氣呵成。

  幽盈月呆了三秒,目光輕輕閃了幾下,終於,隨手把銀酒壺遞給了身後的老嫗。

  「當真?」眸光幽暗。

  「真!」桑遠遠眸光堅定。

  幽盈月又看了她一會兒,唇角勾起諷笑:「不可能。韓郎天下無雙,如他這般相貌,實力,財富,地位的人,世間再無第二個,就連天都帝君都曾戲言,若她尚未出閣,必不會錯過這般好郎君!曾經滄海難為水,見過韓郎,你怎可能看上旁的人!你騙我,酒來!」

  幽盈月向後探出一隻手,老嫗急急遞上銀壺。

  「有!」桑遠遠掙了下。

  幽盈月捏開了她木木的唇,面龐湊到近處,一雙美艷的眼淬了毒,在桑遠遠臉上睃巡。

  「好啊,你編一個名字我聽聽啊。我若沒聽過,或是什麼阿貓阿狗,那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另一隻手,已摸到了銀壺的柄。

  桑遠遠道:「哪都比他好。」

  這一回,笑的不僅幽盈月一個,就連躬身侍奉在她身後的老嫗也忍俊不禁,搖頭道:「主君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美男子,不到三十的年紀便接掌王位,君臨一州,萬民俯首。自身亦是靈明境八重天的絕世強者,世間怎可能有哪都比主君好的男人?!這話說出來,可就平白惹人笑話了!」

  「有。」桑遠遠依舊堅持。

  她眼中的篤定讓幽盈月心頭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不待幽盈月轉過念頭,桑遠遠木刻般的唇角已挑起了一絲幾不可見的微笑——

  「你,哥。」

  輕輕的氣聲如同驚雷。

  幽盈月猛地打了個寒顫,身後老嫗亦是猛地一抖。

  二人手指交接處,裝滿了毒酒的銀壺鐺啷落地。

  鋪了純白毛絨毯子的地面,頃刻間糊了一大塊。

  這句話,實在是……太驚悚了。

  幽盈月她哥。

  幽州王。

  幽盈月豐腴的身體像風中落葉一般,簌簌地開始發抖。

  身後的老嫗急急伏在了地上,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恐怖消息,即將被滅口一般。

  桑遠遠眼中的笑容無害得很:「對吧?」

  幽盈月猛地摀住了紅唇,胸膛劇烈起伏,桃花眼中,瞳仁縮得幾不可見,連帶著眼眶都在顫抖。

  桑遠遠火上澆油:「我心儀你哥,難道你覺得他哪裡不如韓少陵?」

  幽盈月幾欲暈厥。

  老嫗胡亂地把手放在地上亂攏,想要把滲入毯中的毒酒攏起來。

  口中不住喃喃道:「小夫人,快,快殺了她,這話若傳出去,若傳出去……」

  幽盈月大約是驚駭過了頭,倒是漸漸平靜下來。

  她深吸了幾口氣,望向桑遠遠的眼神就像是盯著什麼洪水猛獸:「你,心儀,那個人?」

  她不敢提名字,連『我哥』這兩個字都不敢說。

  「對。」桑遠遠道。

  幽盈月翻了半圈白眼,一口氣快要提不上來的樣子。

  那個人,怎麼說呢?

  與他相關的話題,絕大部分都是禁忌。其中,親情、嫁娶,更是人人聞之色變的絕對禁區。

  連私底下都無人敢議論。

  『幽州王』這三個字,只要在腦海中轉一轉,便像是有血腥味纏住了魂魄,三日不絕。

  可見反派大魔王給這雲境十八州罩上了多麼厚重的陰影。

  桑遠遠道:「小妹啊,你要是有木毒的解藥,不如給我用一用?被困這裡這麼久,我快想死你哥了。」

  幽盈月只想原地去世。

  她瞪著桑遠遠,半晌,眸中劃過一抹狠戾:「好,我這就幫你給……王兄,傳訊!你若敢耍我,我這就放一把火,活活燒了你!去,將我玉簡取來!」

  最後一句是對身後老嫗說的。

  這個世界遠距離傳訊用的是事先刻好符纂的玉簡,點對點,一次報廢。

  離開幽州時,幽盈月將那枚還沾著血的玉簡收在了妝奩最底下,五年沒碰過。

  幽州王王妹這個身份,讓幽盈月可以在外橫行霸道,肆無忌憚,但在這個世間,若說誰最害怕那個男人,則非她莫屬。

  那是最深沉的恐懼,將伴隨她一生。

  不過,要是有什麼東西能讓人暫時忘記恐懼,那莫過於愛和嫉妒。

  玉簡很快送來了。

  事隔五年,幽盈月終於顫著手,折斷那枚青瑩的玉簡,衝著如地獄一般沉寂幽暗的那一頭,顫聲道:「桑遠遠,說她,心儀王兄。」

  說罷,像避瘟疫一樣,將玉簡懟到了桑遠遠的臉上。

  血色已沁入玉色之中,淡淡的腥味繚繞在桑遠遠鼻尖。

  玉簡散發出青色微光。

  桑遠遠並沒有別的選擇。

  「對,」她輕輕用氣聲對著玉簡說,「是這樣的,我喜歡你,幽州王。」

  許久許久之後。

  玉簡中,飄出一個懶散清潤的聲音,極好聽,彷彿還帶一點笑意。

  「好。」

  玉簡碎成屑末。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18 PM

第2章 佳人世無雙

  好?

  幽盈月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好。

  她瞪著桑遠遠,豆大的汗珠從髮際線滲出來,順著塗了香粉的白膩臉蛋往脖頸裡面鑽下去。

  「木毒解藥。」桑遠遠用氣聲道。

  她知道自己還沒有脫險,因為幽盈月隨時有翻臉的可能——畢竟,她和幽州王的身上流著一模一樣的血,既然哥哥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狂徒,那麼妹妹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用幽州王來震懾幽盈月,完全是以毒攻毒。

  幽盈月愣了半晌,偏頭示意那老嫗取藥。

  她道:「你若敢向韓郎告狀,會死得比誰都慘,明白嗎?那句話是你自己說的,你賴不著我!」

  「知道,」桑遠遠繼續刺激她,道,「我還要做你王嫂呢。」

  幽盈月又一次窒息了。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也中了木毒,捂著額頭退開幾步之後,示意那老嫗把解藥灌給桑遠遠喝。

  服下解藥,桑遠遠發現自己很快就活了回來。

  被困在一具無意識軀體中的滋味,就像是永無止境的夢魘,黑暗、冰冷而絕望。

  此刻木毒一解,她終於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一切不是夢也不是幻覺,她真的活過來了。

  「你別想耍什麼花樣!」幽盈月色厲內荏地警告,「你們桑州,王兄想滅,隨時就滅掉!」

  桑遠遠瞥了她一眼,發現她炸毛的樣子很像一隻大橘貓。

  說得好像她真敢讓幽州王滅了誰似的。

  桑遠遠應了一聲,慢慢吞吞坐起來。

  幽盈月警惕地瞪著她。

  雲絮般的被褥滑落,羅紗中衣之下,女子的身形略顯清瘦。烏髮鬆鬆地蓬在腦後,襯得頸部更加白皙纖長,優雅又脆弱,輕易便能激起男人心底的保護欲和佔有慾。

  她的容貌空靈飄逸,五官彷彿遮罩了紗霧一般,分明在近處看,卻不大看得分明——好像每一眼之間的美麗都是變幻的,捉摸不定的。

  而她自己,對這份美麗根本無知無覺。

  幽盈月瞪大了眼睛,妒火衝上腦門。

  正要發作,卻見桑遠遠皺著眉,開始擼起雲袖撓胳膊,動作很是有幾分粗魯。

  那裡被叮了個包,癢了她一整天了。植物人被蚊子咬,當真是人間慘劇。

  撓完胳膊,她又抻著脖頸去夠腳踝,結果氣力不支,一頭栽向雲床之下。

  幽盈月可沒那麼濫好心去扶,她閃到一旁,幸災樂禍地等著看桑遠遠摔跤。

  桑遠遠拽住了鮫紗帳,險險沒跌下床。帳頂玉鈴叮噹作響,其中一隻被扯落在地,摔成兩半,散發出若有似無的青色微光。

  「你,你何時見過……王兄?」大橘貓又慫又好奇地問。

  桑遠遠頭也不抬:「沒見過。」

  大橘貓登時炸毛:「沒見過?你敢騙我?!」

  桑遠遠瞥她一眼,無比淡定:「神交。」

  幽盈月:「……」

  她再一次覺得寑殿中的空氣不夠用。

  平復了心緒之後,幽盈月說道:「不管怎麼樣,反正王兄都已知道了。你,不許在韓郎面前提到我,這一切與我無關,聽見了沒有!見到韓郎,你必須立刻告訴他你喜歡王兄,一刻都不許耽擱!」

  桑遠遠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說話呀聽見了沒有!」幽盈月重重推了桑遠遠一下。

  木毒雖然已解,但桑遠遠的身體虛弱得很,被她一推,軟軟便伏回了雲枕上。

  「嗯,聽見了。」很順從的語氣。

  幽盈月瞪著桑遠遠,目光漸漸變了。

  眼前這個女人……那姿態,那模樣,纖弱無匹,柔美之極。這樣一個女人,無論做出什麼事,都會被男人原諒的吧?!

  就算她喜歡別人,那又怎麼樣?誰知道韓郎會不會對她更好,試圖挽回她的心呢?

  她喜歡那個人,那又怎麼樣,那個人跟她根本沒有半點可能!

  幽盈月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蠢事。應該殺掉桑遠遠的,或者……

  眼睛裡慢慢浮起了惡毒的光。

  「灰衣,」幽盈月殘忍地說道,「毀了她的臉,挖掉一隻眼睛。」

  桑遠遠不禁暗歎自己實在是有先見之明,幽氏兩兄妹,都有病,病得不輕。

  這想一出是一出的!

  「你說得對。」幽盈月嘴角輕輕抽搐著,笑道,「你死了,韓郎是會惦記一輩子。但我若是毀了你這張臉,他日再記起你時,永遠只會記得一副醜陋不堪的模樣,要不了幾年,他便會忘得乾乾淨淨!」

  她緩緩挺起了胸脯,回復了傲慢跋扈的模樣,悠然道:「韓郎忌憚王兄,不會把我怎麼樣的。過上一陣,等他消了氣,我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現在他面前,他自會想起我的好。」

  「就算和我在一起對不住你,那又怎樣,只有美人的眼淚才值錢。而你們桑州,呵,誰都知道與幽州作對會是什麼下場!桑州王和桑世子若是聰明,定不會妄想替你報仇。」

  幽盈月偏了偏頭,示意老嫗動手。

  老嫗張口想勸,觸到幽盈月冷冰冰的眼神,便知道此事已無商量的餘地。

  桑遠遠趕緊用手肘支撐著身體,爬向雲床裡側。

  如今能做的都做完了,只能盡力拖時間,等人來救。

  鮫帳上的玉鈴,其實是一枚枚傳訊玉簡。

  韓少陵親手佈置的。多年之後,繼承了桑遠遠的床鋪、衣裳和男人的女主夢無憂,曾被它救過性命。

  方纔假裝跌下雲床時,桑遠遠已成功扯落了一隻玉鈴,親眼看著它摔成兩半,散發青光。

  只希望……韓少陵今夜不要把身上的玉帶扔得太遠……

  若是從殿門開始扔衣裳,一路扔到床榻的話……那可就太糟糕了。

  桑遠遠一邊躲避老嫗那燃著火焰的指甲,一邊胡思亂想。

  她很快就被逼到了絕境。

  火光撩過她的臉頰,帶起陣陣刺痛。

  就在危急關頭,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厚重的鏤花青銅殿門被人從外面一腳給踢開了。

  一身玄色衣裳的男人出現在殿門那裡,長長的影子延伸到殿中,陣陣無形的威壓瀰漫開,令人手足發軟,喘不上大氣。

  他身姿挺拔,黑髮披在身後,隨意地睨一眼倒伏滿地的侍女,氣勢更冷了三分。

  幽盈月倒抽一口涼氣:「韓、韓郎……」

  他不是在寵幸那個夢無憂嗎!

  老嫗連滾帶爬撲到地上,以額觸地,大氣也不敢出。

  桑遠遠淡定地看著男主朝自己走來。

  路過幽盈月身邊時,韓少陵腳步一頓,眉眼微垂,道:「以下犯上,該罰。」

  韓少陵的聲音很低沉,很有磁性,一聽便是標準的男主音。而他的長相,確實像是雕出來的一樣,稜角分明,濃眉大眼高鼻薄唇,無一處不精緻。

  氣度自不必說。久居高位,三十出頭的男人,正是最好的時候,面容年輕,氣質卻成熟沉穩,簡直魅力非凡。

  這樣一個男人,自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引得少女飛蛾撲火。

  「韓郎!」幽盈月叫道,「你聽我解釋!」

  桑遠遠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二人。

  生死危機已經解除,心中的不真實感又重新席捲上來。她覺得自己更像一個看客。

  韓少陵會聽幽盈月解釋嗎?會。

  他必須給彼此一個台階。雲境十八州,其實就是十八個諸侯國,關係複雜得很,牽一髮動全身。

  韓少陵絕不會在這個時候釋放出任何與幽州交惡的訊號。

  幽盈月自然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她怕死了幽州王是一回事,但她亦深知,在外面自己就是幽州的臉面,沒有誰敢公然與幽州撕破臉,包括天都的帝君。

  於是幽盈月收斂了情緒,盈盈拜下,道:「妾尋覓多日,尋到了木毒解藥,第一時間便趕到回雲殿,替桑姐姐治病,甚至來不及通知韓郎。」

  她年紀比桑遠遠大,但因為桑遠遠是正夫人,所以她只能自稱妹妹。

  韓少陵鼓勵地點了點頭,低沉應道:「嗯。」

  幽盈月抹了下眼睛:「可誰知,姐姐一醒,便口吐狂言,說是她對韓郎根本沒有半絲情意,她,她竟對我王兄,有男女私情!妾,妾也是慌了頭,又氣她對韓郎不忠,這才打算教訓教訓她!」

  她急急上前,拉住韓少陵垂在身側的手,哀聲道:「妾,並非黑心腸的人,只是想要嚇嚇她,讓她再不敢這般口吐妄語!妾之言,句句屬實,灰衣可以作證!」

  韓少陵拍了拍她那只養尊處優的手,不動聲色把它從他身上挪走。

  他走了兩大步,坐在了雲床邊緣,向著桑遠遠伸出手。

  他看著她,目光灼灼:「來。」

  「韓郎!」幽盈月又心虛又不忿地喊道,「她背叛你!這口氣你能嚥得下,我可嚥不下!」

  「夠了,」韓少陵的語氣冷了幾分,「回殿中閉門思過,無令不得出。此事孤自會處理。」

  都稱孤道寡了,幽盈月自然不敢違令,當即帶著老嫗退了出去。

  回雲殿中,便只剩韓少陵和桑遠遠,以及暈了一地的侍女。

  韓少陵看著桑遠遠,唇角彎起,露出了進殿之後唯一的一個笑容。

  桑遠遠望著這張笑得耀眼的面龐,心中暗想,若是頭腦稍微不清醒一些,恐怕就要腦補他對自己獨一無二了。

  「是她說的這樣麼?」韓少陵問。

  就算笑起來,這位年輕王者的氣勢依舊深沉。

  桑遠遠垂下眼睛,道:「我不知道,我剛醒來的時候十分迷茫,她與我說了什麼,我又回了她什麼,此刻完全不記得。」

  她留了心眼,在弄碎玉鈴之後,一次也沒有承認過自己喜歡幽州王。

  剩下的,就讓韓少陵自己去腦補好了。

  反正她沒承認,也沒否認,日後就算給扒出什麼證據,她也絲毫不虛!

  幽州確實無人敢惹,但這具身體的娘家桑州也不是吃素的。

  韓少陵想要合縱連橫,幽州和桑州,他哪個都不敢扔。

  「無事了,只是誤會,我絕無疑你之心。」他凝視著她,目中溢著柔情,「不要怕,過來。」

  「桑兒,你終於帶著我的心,回來了。」

  聲線黯啞,滿是男性特有的魅惑力。

  舉世無雙的青年豪傑溫柔起來,令人不禁動容……

  桑遠遠可信了他的邪!

  她可不會忘記,他的床榻上,還躺著一個被寵幸到一半的女人!

  他來得匆忙,根本沒有時間清理。沉沉的香薰之下,若有若無飄散著女子特有的香味。

  見桑遠遠不動,他寵溺地笑著,自己爬上了雲床,伸出長臂便要攬她。

  他的接近令她感到渾身不適。

  古早虐戀文的男主,果然狗得很!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20 PM

第3章 幽州王越境

  韓少陵來得匆忙,只隨手披上一件玄色外袍,胸襟半敞,可以看出底下什麼也沒有穿。

  這件玄色外袍質地華貴厚重,落在她的雲床和雲被上,立刻沉沉地陷了下去。

  他的氣息像山一般壓過來,混著名貴薰香的男人味道極富侵略性。

  「不要碰我。」桑遠遠往後一躲,避開韓少陵的長臂。

  他又笑了笑,星眸微彎,唇角一挑:「夫人也太害羞了。」

  喚她夫人,便是暗示她履行做夫人的義務。

  桑遠遠的聲音很柔,語氣卻十分堅定:「你不是已經找到了旁人替代我麼?用一個鄉間野婦來取代桑州王女?笑話!此等奇恥大辱,你想讓我生受著?就算我答應,桑州萬萬父老也不會答應!」

  雲境十八州的男人可以娶三個妻子,一正二副。社會環境如此,和男人談什麼專一癡情,那就是笑話。

  所以桑遠遠只能拿身份來說事。

  韓少陵的臉色沉了一瞬。

  他已不記得多少年沒有被人忤逆過了。旋即,想到面前的絕色佳人是在吃味,心中不禁更是自得。

  夢無憂雖然長得酷似她,但終究是差了許多,有如魚目與珠。桑氏水土極好,桑遠遠是捧在雲端養出來的人兒,整個世間,只那麼一個。

  「幽盈月告訴你的吧?」韓少陵的眸中適時浮起悲痛和眷戀,「我只是太過思念你,見到那個女子像極了你,一時酒後失了控……我這便將她送走,此生不復相見。」

  桑遠遠垂下眸,遮住了眼中的譏諷。

  送得走才怪了。

  她思忖片刻,神色淡淡地對他說道:「可以。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處理好這件事情,若一月之後,我再也聽不到半點風言風語,那我便原諒你,與你做真夫妻。」

  韓少陵濃眉微皺,滿是不解:「無需一月的。我現在便可……」

  桑遠遠打斷了他,唇角浮著笑:「我的身體需要時間恢復。」

  韓少陵解釋道:「桑兒,我並非急色之人,今日也沒想要把你怎樣。我這便安排下去,明日醒來之後,我保證,再不會有任何事情令你煩心。」

  「嗯,」桑遠遠隨手把垂到額前的碎發撩到耳後,道,「我信你定不會與人藕斷絲連。」

  「自然。」韓少陵眸中有癡笑化開。

  「若你言而無信,」桑遠遠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那我便回桑州,與你……此生不復相見。」

  韓少陵朗聲大笑:「大丈夫一言九鼎!桑兒,你是我的,這輩子都是我的。」

  他定定望著面前的絕色佳人,向來堅毅的眸光不禁軟了又軟。

  喉頭幹得要命,呼吸也粗重了幾分。

  眼前的女子,就像一團清涼綿軟的雲,他難以想像將這樣一片雲擁在懷中是什麼樣的滋味,是不是會化了、散了,只餘兩手空空?

  他猶記得,大婚那一日,跟隨了他數年的一名老暗衛突然叛變行刺,在他失神的霎那,是她,像一隻火紅的飛蛾一樣撲到他身前,替他擋了刀。

  在她昏迷的時候,他本該好好守著她的。

  可是那個女人……該死!那個叫夢無憂的女人,怎能和她長得這般相像!

  他倒是絲毫也不後悔臨幸了一個野女人,只是一想到要苦苦再等一個月,心中便覺得有些不值當。

  雖然那個女人滋味甚美,但眼前這個更是人間尤物。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將給他帶來數不盡的益處。

  他隱約覺得她變了一些。

  桑州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男子極彪悍,女子極柔美,恰到好處地詮釋何為陰陽。作為桑州王女的桑遠遠,溫柔雅致,舉止端方,姿容絕世,是最適合做正妻的人選。

  這樣的女人,應當是如水一般,包容一切。

  如今,竟是有些小小的稜角了。

  這一點變化,卻是可愛至極。

  桑遠遠見他望著自己出神,輕咳一聲,正色道:「還有另一件事。」

  「請說。」韓少陵的聲音不自覺地溫柔了許多。

  「你該不會相信幽盈月真的點到為止吧?」

  韓少陵垂眸:「此事我心中有數。那個灰衣,我不會讓她活過今夜。安心,再無人能傷你半分。」

  「我信不過。」桑遠遠直言,「幽盈月入主後宮已有整整五年,這裡的人,多少是她心腹,恐怕你心中也只知個大概。我不放心。我要桑州的人進宮保護我。」

  雖然被雷劈進了玄幻修真的世界,但桑遠遠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以自己此刻的狀況,想要靠著修仙來保命逆襲完全是癡人說夢。她現在最需要的,是人手。

  韓少陵略有遲疑。

  桑遠遠道:「幽盈月可以帶幽州的人入宮,我不可以?」

  韓少陵無言以對,只能點頭。

  雲境十八州生存環境十分極端,每日都會有大量武者戰死沙場,長此以往,男女比例嚴重失衡,造就了很森嚴的男尊女卑局面。

  女帝君上位十年,也只是扭轉了世人對她一人的看法,將她劃出了『女子』之列。其他的女子,地位照舊低下。

  女子出嫁,便是夫家的財富和生育工具,貴為王女也是一樣的,出嫁便從夫,生死榮華皆繫於夫君之身,原身連貼身侍女都只帶了兩個,更別說什麼侍衛。

  幸好前頭有幽盈月這個榜樣,桑遠遠的要求才不會顯得那麼突兀。

  韓少陵思忖片刻,道:「在你父王派來的人進宮之前,我讓韓十二和韓十三留下來保護你。」

  被賜王族之姓的侍衛,都是死士中的死士,精英中的精英。排名越靠前,意味著修為越高、越受主君重用。十二和十三,在外是要被稱一聲『將軍』的。

  話音剛落,便見兩個帶著殘影的黑衣人從殿外掠進來,站定在韓少陵身後。

  韓少陵定定看了桑遠遠一會兒,溫和地說道:「我去處理一些公務,明日一早來看你。桑兒,安心歇息,我會護你一生平安。」

  大婚時韓五的叛變像一根刺,深深紮在韓少陵心中,已有月餘。今日幽盈月拿出解藥,已然露了馬腳,韓少陵必定急著去徹查此事。

  桑遠遠慢慢躺下,閉上眼睛。

  她是真的很累,而且目的達到後,也沒什麼心力再應酬韓少陵。

  兩個侍衛弄醒了滿殿侍女,眾女心頭惶恐,也不敢多問,手腳麻利地收拾了那些被幽盈月弄髒的物什,還替桑遠遠擦了背,換上一件乾爽的新衣。

  她一動不動任她們倒飭,心中默默計劃著將來的事情。首先,該怎麼說服這具身體的生父桑州王,讓他同意派幾個好手入駐韓州王的王宮呢?

  這事兒其實挺離經叛道的。

  灰衣是個女人,與幽盈月淵源很深,加上五年前的那件事……韓少陵才會破例允許她把這個靈明境的強者帶入宮中。

  桑遠遠想著想著,不知何時進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到了正午。

  醒時,發現韓少陵正坐在雲床邊上,笑吟吟地看著她。

  「桑兒。早。」

  他示意守在一旁的侍女上前伺候她。

  柔若無骨的人兒被小心翼翼地攙起來,洗漱、梳妝。

  坐到妝台前往鏡中一看,桑遠遠差點兒厥了過去。

  這不是凡人,是仙女!

  她演過很多美人,濃妝覆面、娉婷婀娜時,也曾誤以為自己傾國傾城,直到現在,她才發現真正的美人根本不需要出演。

  韓少陵高大俊朗的身影也出現在鏡中,朝著她笑:「桑兒不要難過,好生將養,不需幾日便能恢復容顏。」

  聽這意思,還能更美些?

  桑遠遠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韓少陵陪她用過午飯,便匆匆離開回雲殿,繼續去處理公務了。

  他並不是那種有大把時間戀愛的、游手好閒的霸總。他忙得很,桑遠遠站在巨大的及頂雕花木窗邊往外看,彷彿都能看見西面的硝煙。

  看了一會兒,桑遠遠打發侍女離開,獨坐雲床上,取出了妝匣中的玉簡。

  厚厚一疊。

  她掂起一枚,剛捏斷,便聽到一個粗獷豪邁的聲音衝了出來,地動山搖般迴盪在大殿內。

  「閨女?!」

  「啊。」桑遠遠弱弱地回。

  對面立刻傳出一個公鴨被捏緊嗓門的怪聲。

  「夫夫夫夫夫人!閨女醒了!閨女醒啦!」

  又是一陣地動山搖。

  很快,玉簡中交織著野獸派的男低音、帶著嗚咽的女高音、流水叮咚般的男中音。

  交響樂開了個頭,然後玉簡碎了。

  桑遠遠扶著腦門,換了一枚。

  這一回,對面大約是商量好了,由女高音先發言:「我的好遠兒……你爹天天咒你,說你醒不來了,娘這幾日正在與他鬧和離……」

  桑遠遠:「……」

  「我早就說了,叫什麼名字不好,偏要叫遠遠,嫁這麼遠,出了事爹娘都不能在身邊陪你……嗚嗚嗚……我偷用你爹的王印,給韓州王那個兔崽子發了好幾次信,他只一味打太極,就是不答應把你送回來……」

  果然,天下當娘的都一樣。

  「娘,小妹肯定有要緊事要對我們說。」清朗男聲傳出,「小妹,換一個玉簡,別被娘惹哭了。」

  「就是,兒子說得對。」男低音甕聲甕氣,心虛地說道。

  桑遠遠忽然覺得自己的要求很有戲。

  玉簡再一次接通,桑遠遠開門見山:「爹、娘,哥哥,我身體已無大礙,不必憂心。宮中近來好像混進了刺客,能不能派幾個人過來保護我……嗯,兩個就行,不方便的話,一個也可以。」

  「哎呀我的乖兒你終於想通了!好好好!爹這就去安排!」粗獷男不假思索就應下了。

  桑遠遠心中懸起的大石頭噗通一下落了地。

  沒想到桑州王還挺開明嘿。

  桑遠遠繼續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腐朽生活。能夠送到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整個韓州境內最好的供奉。

  韓少陵對她極好,每日都會抽空過來陪她說話,舉止守禮,一絲不苟地履行一月之約。

  大約過了兩三日,忽見韓少陵神色怪異地走進殿中,眼角肌肉輕輕抽搐,道:「你父王派來的人,到了。」

  桑遠遠心中一喜:「讓我看看!」

  韓少陵糾結地揮了下手,只見兩排鐵塔一般的黑壯漢子大步跑進殿中,震得梁頂簌簌掉金粉。

  粗略一數,足有四五十個!

  桑遠遠:「……」

  為首那人聲若洪鐘:「桑大,率桑二桑三……桑四十八,奉命守護王女!」

  這是把最親的親衛給派來了!桑遠遠心中湧起了極複雜的情緒。

  殿中侍女嚇得瑟瑟發抖——這些野蠻人看起來實在太可怕了,拳頭都有她們的腦袋大。

  臉色最不好看的,當屬韓少陵。

  他本以為,哪怕自己應了,桑氏也該把握好分寸,不會鬧得太過火。誰知桑州王竟派了這麼多人!

  這一行人,風風火火跋涉數千里,聲勢浩蕩地碾過來,聽說還跑死了近千頭最好的雲間獸——可把他們能耐得!

  而且,明明已嫁入韓州,他們為何還叫她『王女』,這是不承認他這個主君的意思?!

  韓少陵皺著眉,正要發作,忽有急信來報,說是,幽州王持帝君諭令,率軍越境,傍晚便會抵達韓都城。

  「幽無命?!」韓少陵瞳仁驟縮,指節不自覺地攥得發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22 PM

第4章 桑州女戰神

  幽州王越境?!

  還未緩過一口氣,忽然又有侍從急急來報——

  「主君,天都那位小公子,帶著夢無憂夢姑娘闖進來了,說要娶她——屬下不敢攔!」

  這位小公子可不是尋常人,他是女帝君的親侄子薑謹元,隱藏了身份到韓州來,跟著韓少陵這位金屬性的靈明境強者修行,至今已有近兩個月。

  女帝君不可能生孩子,她無後,所以姜謹元極有可能是下一任新帝——如果他可以活得比女帝更久的話。

  韓少陵目中已有怒火:「怎麼回事?」

  不待侍從回話,姜謹元清亮的聲音已遠遠傳了進來:「我要見我老師韓州王,誰人敢攔我?!」

  話音猶在,身穿金線白底華貴長袍的半大少年已拽著一個柔弱的女子衝了進來。

  女子不斷掙扎,帶著哭腔喊道:「放開我,你放開我!姜謹元,你放開我!」

  韓少陵只覺一陣暈眩。

  姜謹元的身份本是絕密。這下可好,被嚷得人盡皆知。

  韓少陵望向夢無憂的眼神中,已染上了沉沉殺氣。

  兩天之前他便讓人把夢無憂送出了都城,沒想到她竟有這麼好的手段,居然搭上了姜謹元。

  這般想著,眸色更見幽深。

  桑遠遠輕輕佻了下眉。

  原劇情中夢無憂並沒有被打發出去,姜謹元是在宮中邂逅她的,對她一見鍾情,鬧到了韓少陵面前,請韓少陵吃了人生第一桶醋。

  雖然當初追求桑遠遠的人更多,但這位桑州王女端莊守禮,待誰都溫和疏離,叫人吃不起醋來。韓少陵成功求得美人歸,其他的追求者失望歸失望,卻也沒有什麼不忿,只盼這位明月一樣的女子能過得好。

  而夢無憂,她出身極低,身上毫無氣度可言,乍乍乎乎,還特別容易惹桃花,每次都弄得十分狼狽,哭哭啼啼地鬧到韓少陵面前。韓少陵一邊唾棄著自己,一邊越陷越深。

  古早虐文男女主標配。

  桑遠遠心中毫無波瀾,甚至悄悄打了個呵欠。她才沒興趣摻合男女主這些破事,反正虐來虐去,到最後都要HE,簡直浪費感情。

  姜謹元衝進來的時候猖狂得很,但對上韓少陵那雙黑沉的眸,一腔熱血頓時冷下了一半,微微垂頭,喊了聲『老師』。

  韓少陵踏前一步。

  氣勢沉沉。

  姜謹元明顯慫了,卻梗著脖頸道:「老師,學生心悅這個女子,可她卻說,她得罪了韓州王,只能孤獨一生,否則必定會連累她身邊之人!不知,她究竟犯了什麼錯要孤獨一生?!她一個弱女子,究竟是做了什麼,要被這般欺負?!」

  夢無憂一邊哭一邊搖頭:「姜謹元,你別再說了!求求你別再說了!」

  桑遠遠記得,原著中韓少陵是這樣回答的——姜謹元,這是一個爬我床的女人,被我寵幸得死去活來的女人。

  嘖嘖。

  韓少陵偏頭看了她一眼。

  桑遠遠竟在這位青年王者的黑眸中看出了兩分心虛。

  只聽韓少陵冷淡地開口道:「想娶?不可能。此女身份卑賤,乃是叛奴之後,且非處子,你的家族絕不能容。你若實在喜歡,便帶回去,藏在院中自寵著,若再讓我聽到半點消息,我便將她扔下冥淵。」

  桑遠遠:「……」這個畫風是不是哪裡不太對?

  姜謹元也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他與夢無憂糾纏的時候,分明感覺到她有難言之隱,且這份難言之隱與男女秘事有關。少年意氣上頭,帶著她衝殺上門來的時候,分明是存著一兩分與情敵置氣的心思。

  被韓少陵冷冰冰幾句話一潑,只覺一陣陣透心的涼。

  「老師我……」

  「不必再說了,」韓少陵目光微冷,「既然身份已經洩露,那你就不再是我的學生。我自會向帝君請罪,你準備準備,待接引使者到來,便隨他們返回天都。」

  「老師!」姜謹元急了。

  他的修為卡在靈隱境九重天已有好一段日子,無論灌下多少靈液都毫無破境之兆。

  姑母讓他到韓州跟著韓少陵修行,短短兩個月境壁便有所鬆動,眼見即將踏入靈明境成為真正的強者,若是在這節骨眼上被打發回去,肯定功虧一簣,境界又要跌落回數月之前!

  姜謹元那顆萌動的少年初心登時被嚇死了一半。

  韓少陵微笑:「帶上你心悅的女人,走。」

  姜謹元:「……」

  「韓少陵!」

  落針可聞的大殿中,極突兀地響起一道清亮的女聲。

  只見夢無憂倔強地揚起了小臉,帶著淚的雙眼直直盯住了韓州王。她看起來是怒極了,頗有些豁出性命的樣子。

  「王族很了不起嗎!你憑什麼就把我隨隨便便送給別人!你強行奪去我的清白,毀的是我一生的幸福!我的身份是低微,但身份低微,便可以隨便糟踐嗎!我告訴你韓少陵,被你強暴,是我一生之中最噁心的事情!」

  桑遠遠被她嚷得有點頭疼。

  正想建議他們到外面去吵,夢無憂忽然視線一轉,發現了她。

  短暫的驚詫之後,夢無憂抬起手,直直指著桑遠遠,難以置信地嚷道:「你拿我當她的替身?!韓少陵,你卑鄙無恥!簡直不是人!要不是張媽媽可憐我,偷偷放我出來,我這輩子都要被你蒙在鼓裡!」

  眾人:「……」

  桑遠遠由衷地覺得,古早小說裡的女主,放到十幾年後,絕對活不過三集。

  太有勇氣了!比那號稱飛揚跋扈的幽盈月剛多了!

  簡直蠢破天際。

  韓少陵眸光更冷。王者喜怒不形於色,寬袖中的指甲已深深嵌入了掌心。

  夢無憂是他意外從叛奴營裡撿回來的,一直藏得很好,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些上不得檯面,卻難以抵禦那副美好的面孔和身軀帶來的誘惑力。

  今日,臉面被撕得徹徹底底了。

  「什麼東西,膽敢以下犯上對王女不敬!」

  一道青光掠進來,抓住夢無憂指向桑遠遠的那根手指,眼見便要生生折斷。

  來者是個面容年輕氣質卻異常沉穩的女子,用膝蓋想都知道,一定是桑母怕這一堆黑鐵塔照顧不好桑遠遠,又將貼身的女修行者派了過來。

  「住手,別傷她。」桑遠遠有氣無力,「婢子不懂事,扔出去就好了。……畢竟是服侍過主君的女人。」

  韓少陵的表情活像吞了只蒼蠅。

  桑遠遠衝著他無奈地笑了笑:「可否讓我安靜地養病?」

  韓少陵目露痛色:「是我不好!桑兒,我發誓絕不會再……」

  她溫柔堅定地打斷了他:「不要發誓,以免再叫我失望。」

  韓少陵重重閉了閉眼。

  不久之前才信誓旦旦,說不會再讓她聽到煩心的消息,今日倒好,乾脆鬧到了她的面前。

  韓少陵一時都不知道該殺誰。

  他揮揮手,令侍從把這一堆亂七八糟的人都拎出了回雲殿。

  桑遠遠冷淡的目光輕輕避開了女主夢無憂。

  實話實說,她討厭這個女主。

  桑遠遠能堅持看完這本古早狗血瑪麗蘇小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女主夢無憂被男主、惡毒女配及各路男配虐身虐心的時候令桑遠遠感覺很爽——也是一種很奇葩的心態了。

  被雷劈死之前,桑遠遠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每一日,都要頂著巨大的壓力,逆流而上。即便成為了萬眾矚目的明星,她也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在那些能夠決定自己命運的人面前,說話、做事都得再三考慮,就連囂張的幽盈月也深知這個道理。

  而夢無憂呢,就靠著無數狗血金手指,橫衝直撞,每天都在作死但永遠也死不掉。比如今日,姜謹元無論是因為愛情還是因為面子,都會拼盡全力保下她。

  夢無憂不是壞人,但她的聖母心腸、口無遮攔和勇往直前,卻會一次次害死周圍的人。

  比如今晨放她出來的張媽媽。

  比如今晚的姜謹元。

  「韓少陵。」桑遠遠喚道。

  青年王者急急掉頭,大步走到她的面前,眸光微閃,頗有一點心虛。

  「不要殺人。」她道,「一個也不要殺。」

  「好!我保證。」

  「也不要用刑。」她道,「這件事是你自己惹出來的,要罰就罰你自己。」

  這種時候,最適合刷愧疚值。

  韓少陵非但不惱,眸光反倒更軟:「都聽你的。桑兒,你太善良了。」

  「嗯,去處理吧。」她揮了揮手。

  一州主君便老老實實地退下了。

  方纔趕到殿中的那位女修行者目露欣慰,等到韓少陵離開,她急急單膝撲跪在了桑遠遠面前:「王女!」

  她仰頭看著桑遠遠,一雙眼睛當真是會說話,便是那種姨母般的慈愛眼神。

  桑遠遠:「……」不認識,怎麼辦?

  「請起,隨我到內殿說話。」她轉身向她的大雲床走去。

  這種情況也不難應對,失憶就完了。

  「我醒時,忘記了許多事。」桑遠遠目露憂愁,輕輕揉著額角,「請問你是……」

  「啊……」女修急忙安撫道,「王女無需發愁,屬下會幫著王女一點點回憶。我叫青靈,榮賜桑姓,王女叫我靈姑便好。」

  桑遠遠心中輕輕一震。

  桑青靈。桑州女戰神。

  桑州滅國時,桑青靈死守桑都城門,拼盡一身血肉,到最後只剩一具骨架子,仍堅守了足足一個時辰,令那十境聯軍膽寒不已。

  雖然寥寥幾筆帶過,這位女戰神卻是書中為數不多的,讓桑遠遠真情實感流過淚的角色。

  桑遠遠的共情能力比一般人強很多,簡短几個字,就可以讓她深深沉浸在戲裡——正因為如此,當初的她才會在一眾流量小花裡脫穎而出,成為一名被廣受認可的實力兼偶像派演員。

  「靈姑……」一開口,竟是不自覺地帶了些哽咽。

  「王女,沒事了,沒事了。」靈姑亦是十分動容,上前輕輕攬住了她,「靈姑前些日子又突破了,如今修為在靈明境七重天,底下這些小子若是哪個敢惹王女不痛快,靈姑幫你揍得他滿地找牙!」

  不動聲色地向王女交底。

  想起杵在外殿的那四十幾座黑鐵塔,桑遠遠不禁扶額歎氣。

  「父王真是……」

  靈姑便笑:「主君本來只派了二十四人,另外一半,是世子非要添的。夫人不甘示弱,便讓我帶著手下那十二個不爭氣的姑娘,也趕了過來。」

  桑遠遠再次扶額。

  「王女這些日子,成長了。定是受了不少罪。」

  靈姑感慨萬千。

  二人敘話片刻,桑遠遠狀若無意地提了一句——

  「靈姑,我想修行。」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22 PM

第5章 木系小仙女

  「靈姑,我想修行。」

  話一出口,桑遠遠的心臟便『怦怦』地跳動起來。

  她演過太多禍國妖姬,對攻略君王這種事,實在是提不起什麼興致。

  但修仙可不一樣!

  這個世界,實實在在是可以修仙的啊!

  修仙!沒修過!想修死了!

  只是她的身份……

  從凡入仙,先入靈隱境,共九重天。女子一入靈隱境,便會斬赤龍,基本上不可能再懷孕生子。而生育之後的婦人,骨骼體質都會發生變化,根基半毀,再想修行,難於登天。

  正因為這樣,世間的女修行者才會寥寥無幾。

  桑遠遠自然知道作為王族之女,想要修行是一件多麼離經叛道的事情,更何況,她還嫁給了韓州王,如今是他名義上的正夫人。

  她佯裝平靜地注視著靈姑,其實也沒抱多少希望。

  被拒絕才是正常的。

  沒事,自己再想辦法。

  靈姑果然怔住了。好半晌,一雙分明十分年輕,眸光卻滿是滄桑的眼中,忽然湧出大串大串的淚水。

  桑遠遠頭皮發麻。

  這……女戰神的眼淚這算什麼?猛虎落淚嗎?

  「別,靈姑你別哭。」

  「王女你終於想通了!」靈姑嚎得更大聲。

  桑遠遠:「……」

  「從您小時候,」靈姑抽嚥著說道,「主君、世子便常說,嫁人有什麼好的,這世間誰能配得上咱們小桑果!還不如早早修行,上哪兒都不會被欺負!若實在遇上喜歡的,招進門來做贅婿,還能天天陪主君世子飲酒……」

  桑遠遠:「……那是娘不答應?」

  靈姑道:「夫人有您和世子,自然覺得還是要有孩子才好。但夫人也不是十分反對修行,是王女您自己說,身為王族女,生為桑州,死為桑州,聯姻生子是最好的結盟手段,如何能跟著主君、世子胡鬧?」

  桑遠遠:「……」

  靈姑歎:「當初韓州王上門提親,主君、夫人和世子其實並不滿意,因為他宮中有人,還是個很麻煩的幽州人。奈何,王女對韓州王一見傾心,決意要嫁,誰也攔不住。結果可好,他根本就沒有用心護著王女!行刺之事,不必說,一定與那幽盈月有關,是也不是?」

  「對。」桑遠遠也無意隱瞞。

  行刺那件事倒也罷了,韓少陵的確是被殺了個猝不及防,但桑遠遠昏迷垂死時,他居然真當她死了,連近衛都不捨得派一個——這也是腹黑男主們的共性了,他們從來不會在無意義的事情上花費時間和精力。

  靈姑眸中閃過厲色:「主君與世子早也猜到了,桑州如今全員備戰,只待……咳,萬一您真有個好歹,主君便要發兵了!只要殺了幽無命,幽盈月這條喪家之犬,想怎麼收拾便怎麼收拾。」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

  這件事,就是桑州滅國的起因。

  桑州王挑了個說好很好,說糟糕也很糟糕的時機對幽無命動手了——幽無命奉天都令,助韓州王平定西境魔禍。

  桑州王與世子率軍越境,奇襲幽無命,令他腹背受敵,險些將他置於死地。與幽無命同行的韓少陵也受了重傷。

  說這個時機好,是因為幽無命修為太高,這恐怕是唯一一個可以殺死他的機會。

  說這個時機糟糕,是因為這樣一來,桑州便等同於叛魔。

  若是兩州之爭引發兵禍,天都通常各打五十大板也就放過了。但幽無命和韓少陵是在奉令剿魔時被偷襲,桑州此舉,等於是拔了天都的逆鱗,與整個雲境為敵。

  一年之後,桑州徹底消失在了雲境版圖上。

  這件事情在書中只是一筆帶過的小小插曲——它的主要作用就是讓韓少陵受個傷,受傷便需要人貼身照料。週遭服侍的人都不能令他滿意,唯有活潑直率的夢無憂,從早到晚在他床前嘰嘰喳喳,讓韓少陵覺得病中滿是生機(?)。

  桑遠遠頭皮發麻:「父王和兄長也太衝動了!我這就傳訊,讓他們千萬不要做出什麼傻事!」

  靈姑掩唇一笑:「王女稍安勿躁,您平安醒來,主君和世子恐怕要連續數日醉個人事不省,哪還能發起兵爭?」

  桑遠遠輕輕舒了口氣:「是啊。萬幸。」

  靈姑像是怕她反悔一樣,將她從雲床上扶了起來,道:「那,屬下現在就助王女開蒙洗髓!」

  桑遠遠:「?」

  這麼大的事,難道不需要先問一問桑州方面確定一下嗎?也不需要考慮韓少陵那邊的意見嗎?

  靈姑幾大步走到外殿,吩咐了一通。

  不過片刻,她便扶著桑遠遠,逕直來到偏殿,三下五除二扒了桑遠遠的衣裳,將她放進一隻巨大的木桶中。

  「王女現在可沒得反悔了。」靈姑狡黠地笑著說道,「世子下了道死令,就算用騙,也要騙著王女把這洗髓液給用了!」

  桑遠遠:「……」那我是不是應該配合出演一下半推半就?

  浸入那白慘慘的洗髓液中,滋味並不是很好受。

  人身有五行,洗髓,便是要將根基之中的屬性五去其四,唯留一脈。只有洗去雜余的屬性,才能夠感應到天地之間的同屬靈蘊,將它們吸化入體內,淬煉自身。

  此刻,桑遠遠渾身又麻又痛,好像無數鋼針在體內橫衝直撞。

  眼見桑遠遠的小臉變得煞白,靈姑登時心疼了。

  「王女請稍微忍耐,洗出屬性來便湊合了,也不圖王女去打天下不是?」

  桑遠遠搖了搖頭。

  其實還好。

  遠遠沒到極限。這種感覺,其實和她被雷劈中後,躺在地上渾渾噩噩等死的時候有些相似。經歷過那樣的大恐怖,眼下的折磨便顯得有些兒戲。

  臉色慘白只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她的內心其實穩得一匹。

  靈姑一次次把巴掌放在她眼前晃。

  桑遠遠哭笑不得:「靈姑!我沒暈。」

  靈姑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用無名指勾起一小汪洗髓液,放在嘴裡嘗了嘗。

  「……沒壞啊?」

  桑遠遠:「……」

  她的皮膚表面開始滲出雜質。

  人食五穀雜糧,日常接觸的東西多少帶著濕氣和毒素,呼吸間也會吸入塵埃。是以年歲越大,體質越不潔淨。

  第一層垢物被洗髓液伐出之後,桑遠遠立刻感到心明眼亮,精氣神十足,像是返回了孩提時代。

  而她,也隱約察覺到了一種深層次的變化。

  呼吸之間,草木的清香越來越濃郁,眼前倏爾出現幻覺,好似有螢火蟲一樣的青色光點飄來飄去。

  「王女?」靈姑時不時擔憂地喚她。

  從來沒見過這麼能忍的。

  就連外面那些黑塔般的壯漢,在洗筋伐髓時都要鬼哭狼嚎,誰知嬌嬌弱弱的王女竟是一聲也不吭,靈姑偶爾一個激靈喚她一聲,就怕她已死在這洗髓液裡了。

  「靈姑我無事,不必擔心。」桑遠遠很容易便能感知到旁人的情緒,尤其是針對她的情緒。

  她知道眼前這個看似年輕的長輩是真心把她當珍寶看待的,她一點也不嫌煩。

  洗髓液由濃轉清,桑遠遠的身體裡再一次排出雜質。這一回不再是灰垢,而是混雜了赤、黃、白、黑四種顏色的奇怪琉璃質。

  「赤火,黃土,白金,玄水都出來了。」靈姑拍手道,「恭喜王女,您屬木。」

  桑遠遠輕輕點了點頭。

  她已感覺到了,有青色的盎然在生機在她的身體中慢慢地氤氳開。

  她並沒有離開洗髓液,而是持續浸泡直到它們徹底變成一桶清水。

  靈姑小心用一根細細的銀針,從桑遠遠指尖取血珠,放在一塊小黑石上試了試,然後長舒一口氣,面露喜色,欣慰地說道:「恭喜王女順利踏入靈隱境一重天!從今往後,王女只要靜心閉目,便能感覺到天地之間的木屬靈蘊。」

  靈姑知道欲速則不達,今日桑遠遠成功洗筋伐髓已是不易,便不著急引她修行,而是將她扶回雲床上,細細地說一些桑州的小事。

  雖然桑遠遠對桑州這個地方並沒有什麼故土情懷,但聽著聽著,心中不禁多了幾分嚮往。

  那是一個綠綠的、悠閒的地方。

  民風彪悍而樸實,不像韓州人,個頂個精明。

  用過晚飯,極遠處傳來了低沉的鳴鼓聲,桑遠遠知道,那是幽州王幽無命進入韓都了。

  她看著漸漸染上金色的窗欞,看了一會兒,輕聲道:「靈姑,幫我做件事。」

  「是!」靈姑前一秒臉上還滿是姨母笑,後一秒立刻正色拱手。

  「把姜謹元打暈,扔到幽盈月的寢殿裡。再把幽盈月也打暈。」

  「是!……哈?」靈姑眼角重重抽了兩下,卻也不多問,領命便去了。

  此刻,韓少陵已前往城門迎接那個煞星大魔王。

  雖然幽無命持了天都諭令,說是來助韓州王蕩平魔禍,但幽無命這人是個瘋子,韓少陵不敢保證他發起瘋來,會不會直接率軍就屠了韓都,是以,韓少陵必定是以迎戰的態度,將所有好手都帶在身邊。

  靈姑大可以在後宮橫行無忌。

  桑遠遠覺得自己只是搞這麼一點小事,已經很對得起韓少陵的連日款待了。

  況且,她這是在救姜謹元的命。

  幽無命進入韓王宮,立刻精準無比地戳中了女主夢無憂的Gdian,她不顧對方是一位靈耀境的強者,且身邊高手如雲,也不顧她自己只是個髓都沒洗的廢柴——她不知從哪裡找了把匕首,竟跑到宮宴上去,行刺幽無命。

  說是要給當初受幽州之變牽連而死的父母報仇。

  這事兒,也真的只有金手指大開的瑪麗蘇女主能幹得出來。

  幽無命本是要殺了這個不知所謂的女人,結果姜謹元跳出來護著她,讓她逃回韓少陵身邊。

  幽無命是個瘋子,哪裡會顧忌什麼天家子侄?

  於是幽無命很隨和地把姜謹元給切成了好幾片。

  韓少陵差點當場去世。

  而隨手幹了件大事的幽無命壓根就不在意,繼續坐在那滿是鮮血的案桌後面,該吃吃,該喝喝。

  要不是打不過,韓少陵一定會把這瘋子也切成好幾片。

  最終,他替幽無命壓下了這件事情,向天都謊報,說姜謹元除魔心切,尾隨大軍出征,在西部冥淵英勇戰死。不然他自己也無法交待。

  應付完天都,韓少陵還得好生勸著幽無命,讓他稍顧大局,不要自己把真相捅出去。

  韓少陵這個男主,前期在大魔王面前可以說是非常憋屈了。

  幽無命……

  桑遠遠暗自沉吟:沒有姜謹元開道,不知道夢無憂還有沒有能力夜闖宮宴?若她真有本事衝到幽無命面前,那麼,沒了姜謹元這個替死鬼,她會不會就這麼死在反派大魔王手上?

  桑遠遠倒是很想親眼見證一下,自己改變了劇情之後,天道要怎麼給夢無憂開金手指。

  若是夢無憂真死了,桑遠遠也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該為自己的愚行負責。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23 PM

第6章 那我殺掉咯

  低沉鼓聲漸漸接近王城,桑遠遠的心中不禁多添了幾分忐忑。

  她是韓州王的正夫人,今日夜宴,她是必須出席的。

  桑遠遠不確定幽無命這個瘋子會不會記得她。

  一想到那日為了保命,貼著那枚玉簡說『我喜歡你,幽州王』,她便覺得一陣陣牙疼。

  陳年舊血已沁入玉色之中,那枚玉簡給她的感覺,就像是她心目中的幽無命。

  血、煞。

  算了。

  真鬧出什麼事,也是韓少陵和幽無命之間的事。

  雲境十八州的女子地位低下,相應的,若是出了什麼事,出面拚殺的都只會是她們從屬的男人。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韓少陵真被幽無命給滅了,靈姑和桑大等人,也會趁亂護著她逃回桑州去。

  完全不用虛。

  桑遠遠做好了心理建設,坐到妝台前,由著侍女們給她盛裝打扮。

  畢竟是接待一國之君的宮宴,禮儀上自然怠慢不得。

  桑遠遠換上了一身玄色華服,用料極其厚重,精緻的紋繡圖案一重又一重疊在前胸和後背,裙擺亦是繡著帶火的鳳鳥。身後披了老長老長的披風,墜滿亮閃閃的金線,足足拖到十步之外。

  頭髮被盤得死緊,罩上了又大又沉的金冠,左右有珠簾垂下,堪堪不擋正眼。

  桑遠遠很艱難地出發赴宴了。

  這些日子,她一次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回雲殿。

  踏出膝蓋高的門檻的那一刻,她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此刻,她終於真正地踏入了這個世界,它不再虛幻,她也不能再懷抱著玩票的心。

  無論前方有什麼,她都必須揚著臉,迎難而上。

  就像她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無論扮演什麼,都要做到最好。

  既然重活一回,那麼從今往後,她,就是桑州王女。

  幾步之間,略顯嬌弱的女子身上,慢慢有沉穩的王族氣勢散向四周,平日服侍慣了的侍女,也不禁心頭微驚,暗歎王族果然和常人不一樣。

  王城不算大。

  雲境十八州以武立國,宮城雖然也見奢華,但更重要的卻還是防禦的功能。鑄城的是一種奇異的黑色石頭,淡淡地泛著一點磨砂的光亮,地面亦是同樣材質。

  離開後宮,便連雕刻木飾也看不見了,每一間大殿只要合上黑石巨門,立刻便是一座小型的堡壘。

  在引侍的帶領下,桑遠遠很快就來到了設宴的大殿。

  遠遠便見燈火輝煌。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韓少陵跪坐左面上首,與他對坐的,想來便是人人聞之色變的幽州王,幽無命。

  進入大殿,便能感覺到一種沉重壓抑冷肅的氣氛。

  這種場合是不可以東張西望的。

  桑遠遠在侍者的引領下入了坐。侍女小心地將她的披風摘下,捧在木盤中,侍立一側。

  她偏頭,向著韓少陵輕輕頷首。

  他的眸中有驚艷之色一掠而過。心中一時感慨萬千——唯有面前之人,才像真正的王者之妻。

  幽盈月平時囂張,但每到正經場合,氣勢便有些撐不住。夢無憂更不必說,帶到這樣的場合來,那完全是把自己臉面扔地上叫旁人看笑話。

  而桑遠遠……這個像是從天上下凡的,完美的女人,終將成為他真正的妻子,與他一生共度……韓少陵這麼想著,不自覺地垂下頭,唇角浮起淺淺的癡笑。

  眾人起身,向著桑遠遠行禮。桑遠遠垂首回禮,然後便將目光頓在身前的案桌之上。

  甫一落座,她便察覺到有目光肆無忌憚地投了過來。

  幽無命。

  左側的珠簾擋了視線,她無法用餘光觀察幽無命,依稀只覺得他在笑。

  想來應該是那種很變態的笑容吧?桑遠遠暗自琢磨。

  書中對反派大魔王從來沒有正面的描寫,幽無命這個人,自始至終都只活在所有人的恐懼之中,或者說,他自己就是恐怖的代言人。

  只有在零星幾處,得以稍微窺探他的真容。

  譬如某炮灰臨死時,仰望著那個眉頭也不皺地從自己殘軀上踏過去的魔頭,心中不禁有些迷茫——為何這惡魔,竟生了天人的臉龐?

  譬如幽無命趁著大亂,緩步踱入燃火天都,血與火的光芒印在他的臉上,讓人不禁想起了一些關於惡鬼修羅的傳說——它們心有多惡,臉便有多俏。

  說實話,桑遠遠還挺好奇幽無命長什麼模樣,但她沒有抬頭去看。

  她的目光依舊垂落在桌案上,面前擺放了幾隻玉碟,碟中的菜色精緻無比,像是什麼雕工大賽的獲獎作品。

  這種場合,除了兩位君王之外,沒有人會四下張望,那是極失禮的。

  當然,這些古板迂腐的『虛禮』,在女主夢無憂得寵之後,將一次又一次被打破。她會在宴席上盯著某位新晉才俊,拿對方的長相打趣。會在祭天之時穿著很隨便的衣裳,蹦蹦跳跳引得舉國嘩然。會在國寺中高聲喧嘩,說大和尚都是騙錢的,背地裡哪個不吃肉。

  桑遠遠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舉動哪裡率真可愛。

  她只想錘這個腦殘的狗頭。

  宮宴上寂靜無聲。

  桑遠遠猜測,應該是發生過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以致於和幽無命同席吃飯時,說話變成了一種新的禁忌。

  坐在桑遠遠正對面的,是韓少陵麾下第一戰將顧川風,桑遠遠注意到,這位虎將已不知不覺挪過了桌案的中線,能多離幽無命一尺是一尺。

  她有點想笑,紅潤的唇輕輕抿了起來,隨手拿起侍女無聲汲滿的白玉酒杯,飲下一杯晶亮的紫色果酒。

  她錯估了桌案的材質——本以為這帶著黑沉花紋的桌案是木質的,沒想到竟是銅或鐵。

  杯底落下,發出極清脆的鐺聲,繞樑而去。

  桑遠遠:「……」

  那一瞬間,無數道目光颯一下從各個方位向她投來!

  桑遠遠有種錯覺,這些人好像是在等待什麼擲杯之令似的……

  都這麼緊張的嗎?

  斜對面傳來一聲輕笑。

  旋即,一個很年輕,很好聽的清潤嗓音帶著幾分嗔意,道:「毛手毛腳。」

  桑遠遠下意識地望過去。

  便看見一位身著白袍的男子手拈著杯,唇角含著笑,衝她遙遙一敬,仰首飲盡。

  他的面容看起來非常年輕,十八九的模樣,姿態慵懶閒散得很,半倚著桌案,玉琢一般的人,看不出真實年紀。

  這是幽無命?和想像中很不一樣。

  看起來,倒像那種被養成了紈褲樣的世家子弟。

  她呆了一瞬,旋即垂下眼簾,再不去碰桌上的東西。

  少時,餘光瞥見一個侍女悄無聲息向侍首告罪,然後從鑾柱後方繞出了宮殿。

  又過片刻,一個舉止怪異的『侍女』匆匆回來代班了。

  桑遠遠不動聲色,冷眼一瞥。

  果然是夢無憂。

  桑遠遠嘴角不自覺地浮起一抹諷笑——是啊,無論要做多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女主身前永遠都是一路綠燈。在這樣的錦鯉運面前,旁人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似乎總會變得十分可笑。

  不,其實不是這樣的。

  運氣這種東西,既能被輕易賦予,亦能被隨便奪走。只有自己踏踏實實一步一步蹚過的路,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寶貴財富,誰也拿不走。

  踏著實地,跌倒之後才能爬得起來。被好風送上青雲,一旦摔下來,只會萬劫不復。

  桑遠遠,只信概率,不信運氣。

  就比如,行刺幽無命這件事情成功的概率,為零。

  她冷眼看著夢無憂垂首走向幽無命。

  這樣的氣氛讓夢無憂有些瑟縮,就差同手同腳走路了。

  桑遠遠心中不禁淡淡一哂——看她得寵後大鬧宮廷的模樣,還以為她到了這種場合真的一點也不會虛呢。

  只見英勇無畏的女主迅速靠近了反派大魔王。

  桑遠遠簡直想為她鼓掌。

  夢無憂佯裝為幽無命奉酒,躬身時,把托盤一扔,藏在托盤底下的匕首直刺幽無命的心臟。

  事發突然,韓少陵也只來得及縮了下瞳仁。

  看清行刺者是夢無憂的剎那,韓少陵身上不禁爆出一陣驚天銳氣,殺意引動了梁頂裝飾的金器,發出嗡嗡的共鳴聲。

  桑遠遠此刻也顧不上什麼禮儀了,她偏頭看著幽無命,一副等著好戲的模樣。

  ——不知道反派大魔王會不會突然霸總附身,放過夢無憂,再來一句『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噗哧。」她的笑聲極輕,幽無命卻聽到了。

  他無視了襲來的匕首,眉梢微挑,衝著桑遠遠一笑。

  發著顫的匕首,已刺中了他的白袍。

  不得寸進。

  這個世界並不修丹田經脈,而是煉體——引自身屬性契合的靈蘊,淬煉皮膚肌肉和骨骼。

  簡單說來,修為越高,身體越硬,命越長。

  凡軀凡鐵,早已傷不到幽無命這樣的高手了。

  夢無憂連刺幾下發現刺不動,又舉起匕首扎向幽無命的臉,被他隨手抓住腕部一摔,扔到了大殿正中。

  匕首鐺啷落地。

  幽無命慢悠悠取出一塊綢布,細細地擦拭著那只碰過夢無憂的手,低低地笑道:「韓州王,若想施美人計,就誠意一點,弄個贗品糊弄誰?」

  韓少陵面孔發綠,氣得身體微微地顫抖。

  「不入眼,」幽無命遺憾地搖搖頭,笑容溫柔,「那我就殺掉咯。」

  說罷,閒閒地從身後抽出一把極長的黑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25 PM

第7章 秀出金手指

  桑遠遠饒有興致地托住腮。

  她知道這裡沒人攔得住幽無命。書中他就是這樣拔出刀來,說要殺了姜謹元,然後他便殺了姜謹元,韓少陵完全無可奈何。

  至於夢無憂……桑遠遠覺得,此刻的韓少陵,應該也很想把夢無憂大卸八塊。

  只不過……男主和女主,應該沒那麼容易死。

  夢無憂摔倒在幽無命的桌案前方,裙擺倒掀,露出半戴白藕一樣的小腿肚,她也顧不得遮上。

  眼見刺殺無望,夢無憂悲憤了、絕望了,扭頭衝著韓少陵喊道:「幽無命喪盡天良,濫殺無辜,天理難容!韓少陵,你還是不是人!這樣一個惡魔擺在面前,你還能面不改色地和他吃飯飲酒?!你若是個男人,今日就殺了他!為那些枉死之人報仇!」

  韓少陵一時竟是被震住了,嘴唇微動,桑遠遠覺得他好像是在說——你沒病吧?

  幽無命一隻腳已踏到了桌案上,聞言,低低地笑出了聲,緩緩揚起手中半人多長的大黑刀。

  就在這生死一發之際,幽無命身後忽然躥出一個影子般的人,跪在了夢無憂身前,仰面喊道:「主君,刀下留人!」

  桑遠遠挑了挑眉,看著這個橫空出世的金手指。

  此人知道幽無命沒空聽他仔細解釋,當即撩起了褲管,請幽無命看他那條毛茸茸的小腿。

  幽無命的眼角清清楚楚地跳了兩下。

  此人壓抑著激動:「主君,她、她是屬下當年逃避追殺時,不慎弄丟的妹妹!」

  桑遠遠凝神望去,只見此人的腳踝上三寸處,印著一枚紫紅色的月牙胎記,形狀很奇特,像是月牙著了火。同樣位置,夢無憂也擁有一枚同款印記。

  所以,姜謹元不在,夢無憂就摔一跤,露出小腿的胎記來,被親哥哥看到……這特麼是planB?!

  狗血,賊雞兒狗血!強行續命可還行?

  不必想也知道,這位『親哥哥』,肯定是幽無命身邊的大紅人,幽無命再變態,也會給他幾分情面。

  便見幽無命瞇起了狹長的眼睛,將踏到桌案上的腳收了回去,長刀歸鞘,語氣不耐:「嗯。」

  只見那人朝著幽無命重重叩了幾個頭,偏過身,衝著一臉呆滯的夢無憂親切地笑道:「妹妹,你一定已經忘了哥哥吧?沒關係,忘記了也不是什麼壞事!」

  夢無憂呆呆地看著這個人,臉上寫滿了茫然和難以置信,不自覺地喃喃道:「不,你們這些劊子手,我和你們沒有半點關係!」

  那人臉上浮起飄渺的笑容:「好好活下去!活著,讓血脈……延續……」

  桑遠遠聽著此人話風有些不對,還沒來得及疑惑,就見這位親哥反手抽刀,橫刀自刎,血濺五尺。

  桑遠遠不禁有些愣怔。她本以為要演一出粘粘乎乎膩膩歪歪的戲碼,什麼兄妹相認抱頭痛哭,求得主君寬容冰釋前嫌,說不定還要把夢無憂帶在幽無命身邊讓韓少陵大吃飛醋什麼的,沒想到這人說死就死了。

  「桑王女,」幽無命很好心笑著地向她解釋,「我這裡,規矩便是這樣。一命換一命。很簡單很公平吧?你喜歡嗎?」

  桑遠遠:「……」

  後知後覺的宮侍已把夢無憂拖了出去,地上的屍首也被幽無命的人迅速清理了——韓州方面根本不敢動幽無命的人,哪怕是死人。

  大殿上又回復了壓抑沉悶的氣氛。

  韓少陵深吸一口氣,低沉的聲音迴盪在殿中:「幽州王,桑氏乃孤的正夫人,請注意言辭。」

  幽無命笑得身軀發顫。

  半晌,他雙手撐著桌案,傾身向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韓州王,命,可只有一條呢。」

  說到一半,眼中彷彿燃起兩點綠火,語氣幽森,是陰惻惻赤果裸的威脅了。

  韓少陵氣結,但他心知此刻絕不能與幽無命翻臉。

  默了一瞬,韓少陵臉上有笑化開:「說得是,生命是很寶貴的,幽州王不遠千里來助我韓州蕩平魔禍,可千萬要保重貴體,若不幸折在了西境,孤可沒法向帝君交待。」

  幽無命看起來更開心了:「冥魔,算是什麼東西。」

  他拎起桌案上的壺,自斟自飲喝了個痛快。

  他好像壓根就不記得自己還有幽盈月那麼個妹妹。

  韓少陵漸漸察覺不對勁了。

  幽盈月再怎麼害怕幽無命,這種場合也必定不會缺席。他還需要幽盈月出面演一出久別重逢的戲碼,拉著他,與幽無命並肩站一會兒,好向外界釋放清晰的政治信號。

  可是,都開宴這麼久了,幽盈月怎麼還不來?!該不會出了什麼事……

  心中轉過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韓少陵瞳仁微縮,猛地轉頭望向桑遠遠。

  她該不會私自報復幽盈月吧?!

  震驚之下,韓少陵頭皮發麻,顧不上掩飾神情。

  桑遠遠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唇角微彎,坦然地衝著他笑。

  韓少陵一時竟分辨不出這個笑容到底是什麼意思——是問心無愧?是有恃無恐?還是根本沒察覺他目光中的審視意味?

  他深吸了一口氣,只覺近日堵在胸口的那一團亂麻好像更加紛亂了一些。近來時不時便覺心浮氣躁,此刻憂慮泛起,耳旁似乎聽到夢無憂的聒噪聲……

  是了。他的心神忽然一凜。

  自從寵幸了那個夢無憂之後,時不時便有些胸悶氣短,極偶爾還會耳鳴幻聽,對於一個靈明境強者來說,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只是這幾日事情實在太多,才顧不上這點小毛病。

  還沒等他想明白,耳旁的聒噪聲竟越來越大了。

  藏在廣袖中的手輕輕一抖,只覺胸口的亂麻抽離出來,化成一股股邪火,義無反顧地向下湧去。

  就像中了什麼奇怪的藥一樣!

  韓少陵腦海中響起一聲轟鳴。

  對面的幽無命彷彿感應到了他的心聲,只見那白袍風流少年舉起了杯,笑吟吟地道:「韓州王,我這個人呢,百無禁忌,你是知道的。方才死掉的這個手下,其實是情族遺民,贗品若是他的妹妹……嘖,但願還沒禍害哪個倒霉鬼吧。」

  目光中滿是幸災樂禍。

  韓少陵倒抽一口涼氣。

  雲境有三大異族,為世人不容,早在千年前,當權者就將三族都列入清剿名單,並稱三邪。被血洗了千餘年之後,三邪幾乎已只剩下傳說了。

  情族便是三邪之一。

  一旦與情族之人交合,便會身染無解之毒,唯有他/她才是解藥。

  貪歡一晌,終生捆綁。這就是夢無憂最大的金手指。

  桑遠遠自然知道夢無憂是情族遺民。從一開始,她就清楚地知道,韓少陵根本不可能甩得掉夢無憂,這兩個人,注定要糾纏到死。

  所以她才會故意半開著玩笑說,若發現韓少陵與夢無憂藕斷絲連,她就要回桑州去,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兩國聯姻,不是桑遠遠想和離就和離的,她只能抓住每一點籌碼,讓韓少陵對她越來越愧疚,這樣她才不會太過被動。

  沒想到,這件事直接就這麼被捅破了。

  原本她還想等著看好戲——韓少陵發現離不了夢無憂之後,會怎樣瞞著自己,偷偷與她私會。

  到時候『不小心』撞破一下,一定雞飛狗跳精彩得很。

  可惜了。

  桑遠遠繼續眼觀鼻、鼻觀心。既然事情已經擺到了明面上,那便讓韓少陵自己去發愁,該怎麼勸說她接受他不得不繼續寵幸夢無憂這件膈應人的事情吧。

  幸好她對這個男人完全沒有半點感情。先藉著這件事,不讓他近身,然後靜觀其變,走一步看一步。

  她偏頭,淡淡看了韓少陵一眼。

  韓少陵一時顧不上桑遠遠。

  他的胸脯劇烈起伏,拳頭握得發白,目中有強行壓抑的驚駭——他怎能不驚?方纔,夢無憂差一點就死了。要是她死了,待他毒發,便再無解藥。

  他得給她陪葬!

  驚駭過後,憤怒如潮水一般湧上他的心頭,同時,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迅速冷靜下來。

  他動了動食指。

  一個影子般的人立刻單膝跪在他的身後,低低道:「主君有何吩咐。」

  「把那個夢無憂……」韓少陵的聲音不辨喜怒,「削去鼻、舌、四肢,灌下洗髓液,縛在清涼殿的臥榻上。切記,不可以傷她性命,孤要她長命百歲。」

  清涼殿,就是韓少陵之前用來金屋藏嬌的地方。

  平平淡淡的語氣,聲音不高不低,正好可以讓他身旁的桑遠遠聽見。

  桑遠遠只覺頭皮發麻。

  這就是君王!

  「桑兒,過來。」韓少陵喚道。

  他的聲音裡彷彿還染著血腥氣味。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平平靜靜地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

  「這樣,你便不會怪我違誓了吧?」他溫柔地凝視著她,「桑兒,信我。我對那樣一個東西,絕不會有半點男女之情。只是偶爾用來解解毒罷了。」

  她的嗓音又乾又啞,就像中了木毒時一樣:「太殘忍了。」

  他的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敢用身體算計我,便要付出代價。桑兒,不必替那種東西求情,誰來求情都沒有用。」

  桑遠遠驀然驚覺,自己似乎小看了韓少陵。

  「桑兒,」韓少陵聲音沉沉,「今夜陪我?」

  用的是疑問句,但卻沒有給她留下絲毫抗拒的餘地。

  他道:「你身體尚未康復,我不動你。」

  他的眼睛裡清清楚楚地寫著。

  我只蹭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30 PM

第8章 火燒清涼殿

  桑遠遠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衝動。

  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想要離開這個黑沉沉的地方,到桑州去。

  遠離這些可怕的傢伙。

  韓少陵抬起手,重重壓在她的肩膀上。

  她一動也不敢動,就像是被掠食者銜住了咽喉的獵物一樣。她知道,一旦韓少陵真的對夢無憂做出那樣可怕的事情,那麼,他在她的面前將不會再有半點心虛,他會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幕,將她徹底佔有。

  她,將伴在這樣一個男人身邊,和一具不人不鬼的軀體共用他,終此一生。

  她的心底浮起一絲戰慄,身姿卻依舊端正,神色全無波瀾。

  此時此刻,她只能祈禱夢無憂繼續鴻運當頭了。

  韓少陵的面色仍有些發白,但已不再有絲毫驚駭頹靡之態,他揮退了侍女,讓桑遠遠替他斟酒。

  「敬幽州王!」韓少陵笑著飲盡酒,朗聲道,「桑兒,滿上!」

  桑遠遠奉過酒,便靜靜坐在一旁。

  她覺得自己很像一個被擄進山寨的良家女子。

  坐在韓少陵身邊,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見對面的幽無命。

  幽無命看起來有點意興闌珊,微仰著下頜,望著殿外的星空,自斟自飲。

  「呵。」忽然,他輕輕地笑出了聲,道,「韓州王,你就這麼怕我?」

  韓少陵濃眉微蹙,冷沉探詢的目光落在對方略顯秀氣的喉結處。

  幽無命漫不經心地說道:「這戲一出接一出,是怕我閒極無聊一時興起,屠了你這韓都城?」

  韓少陵順著他的目光往外一望,便見到一蓬濃煙之下,猙獰火光已躥出簷角。

  報信的內侍匆匆趕到:「報——清涼殿失火,火借風勢,波及鳳虛殿!統領大人已在全力滅火!」

  幽無命絲毫也不拿自己當外人,聞言,撐著桌案立起身子,懶懶散散向外走去。

  韓少陵深吸一口氣,大步跟上。殿中百官急急推開桌案爬起來,尾隨主君匆匆趕往事發地。

  靈姑從侍女的托盤中取出披風替桑遠遠繫上,攙著她遠遠地看熱鬧。

  火是從清涼殿燒起來的。

  韓少陵剛命令貼身的親衛對清涼殿中的夢無憂下手。

  這就出事了。

  宮中侍衛都是修行者,他們扛著一隻隻盛滿了水的巨大木桶,從護城河中取了水,飛奔回來,把足有一噸的水『咚咚咚』地傾倒在燃火點。

  還有人騰身而起,自上而下,像潑雨一般把整桶水從殿頂砸下來,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濺起無數白花花的大小水珠。

  後宮木飾較多,有接頂的巨大的雕花木窗和木門,殿中還裝飾著層層疊疊的帳幔,這才迅速燒了起來。

  火勢很快就撲滅了,只餘濕煙滾滾。

  清涼殿是燒了個透心黑,旁邊的鳳虛殿慘遭波及,也被燒燬了一小半。

  局勢一定,眾人齊齊鬆了一口氣,開始預備善後。

  便見侍衛統領面色糾結,押著兩個落湯雞似的人來到了韓少陵的面前。

  幽盈月和姜謹元。

  韓少陵:「……」

  桑遠遠:「……」

  這個就,純屬意外了。

  她只是想保住姜謹元的小命,順便嚇嚇幽盈月。

  誰能想到會失火呢?

  幽盈月是真嚇壞了,像只小雞崽似的,抱住韓少陵就不撒手:「韓郎!韓郎!他,他跑到我殿裡,放火燒我!韓郎為我作主啊嗚嗚嗚……我好害怕嗚嗚嗚……」

  幽盈月從前那麼囂張,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身邊有灰衣這個靈明境強者——她在前頭殺人放火,灰衣總會給她收尾善後。如今灰衣被韓少陵處死,她就像失去了眼睛和臂膀,再遇上事,心神立即崩潰了。

  姜謹元也嚇得不淺。他是被煙嗆醒的,迷迷糊糊一睜眼,發現自己居然和韓少陵的小老婆躺在一張床上,帳外濃煙滾滾,嚇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當即拍醒幽盈月,招呼她往外逃。

  結果這個女人渾不知數,竟拉扯著他大呼小叫,兩個人正糾纏不清時,便見有人扛著巨桶衝進殿中,兜頭給了床榻上的男女二人一個透心涼。

  真是百口莫辯。

  「老師,不是我放的火。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在那裡了……我什麼也沒有做,真的老師……」姜謹元像是一隻被暴雨打過的小山雞,蔫巴巴的。

  「韓郎替我作主嗚嗚嗚嗚……嘎!」幽盈月哭到一半,忽然看見幽無命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睨著她,嚇得眼淚鼻涕聲音都憋了回去,濕透的衣裳好像瞬間結了冰,凍得她篩糠般顫抖起來。

  「王王王、兄。」她鬆開了韓少陵,兩股戰戰,挪向幽無命。

  本欲盈盈一拜,不想走到半途,竟是腿一軟,直直跌了下去,順勢行了個五體投體的大禮。

  幽無命輕笑出聲。

  「王妹,數年未見,倒是比從前更懂禮貌了。看來,韓州王調教有方。」

  這個人一開口,便像是自帶了禁言光環,週遭瞬息之間鴉雀無聲。

  偶有焦木辟啪一響,顯得異常突兀。

  姜謹元也嚇傻了。

  整個火場廢墟,就像一個靜默結界,詭異地凝滯了,所有的焦點都聚集在幽盈月的身上,等待她打破僵局。

  幽盈月乾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幽無命一臉怪異,上前兩步,伸出一隻手,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幽盈月後衣領上那圈厚重紋飾,像拎一隻小蟲子一樣,把她的上半身拎了起來。

  他微微躬著身,側著頭,看了看幽盈月的臉,然後很無辜地望向韓少陵:「王妹見到我,開心到暈厥。」

  他丟下幽盈月,站起來,用另一條綢布擦了擦手,斜眼看向姜謹元。

  姜謹元嚇得縮到了韓少陵身後。

  「啊,」幽無命歎道,「韓州王真是大方,天都貴客到來,便讓我這王妹盛情招待……真是禮儀周全。」

  韓少陵臉色發青,小心地將姜謹元護在身後,冷聲道:「幽州王慎言。此事定有誤會。」

  手下親衛已圍了上來,將姜謹元小心地圍在正中,以防幽無命突然發難。

  誰都覺得今日之事很難善了。

  卻見幽無命笑吟吟地抱起胳膊,神情更加無害:「幽某當比姜小侄更要貴重幾分,想來韓兄必不會叫我失望。」

  韓少陵的臉更綠了三分。

  幽無命笑得像個小惡魔:「別再把贗品送過來,孤,就要桑王女。」

  說著,偏頭遙遙望向桑遠遠,目光意味深長。

  韓少陵一口悶氣憋在心口,正要發作,卻見那幽無命瀟灑利落地轉過身,揚長而去。

  桑遠遠摁住了怒火沖頭的靈姑。

  「無事。」她渾不在意。

  她轉過身,向自己的回雲殿走去。

  韓少陵冷沉的聲音遠遠飄來:「全力保護正夫人,今夜,任何人接近回雲殿……格殺勿論!」

  桑遠遠倒是不覺得幽無命會上門搶人。

  他不是滿腦子只有女人的傻缺,只是故意給韓少陵找不痛快罷了。

  若她沒有猜錯,幽無命今夜應該要做一些損人利己的事情,就不知道被帶到溝裡的韓少陵,還有沒有餘力考慮別的。

  桑遠遠自然不會提醒他。

  男人是靠不住的。她已給自己找準了定位,一切,都以桑州利益為重,那裡是她的娘家,也會是她最終的倚仗。

  至於韓州幽州……反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讓他們狗咬狗去吧!

  這一夜,果然如桑遠遠猜測的一樣風平浪靜。就連想要蹭蹭的韓少陵都沒有出現。

  天光微明時,潛出殿外打探了一整夜的靈姑,帶著消息回來了。

  靈姑的臉色十分難看。

  原來,昨日夢無憂行刺失敗被關回清涼殿之後,立刻放了把火,趁著看住她的宮人手忙腳亂滅火時逃了出去。

  等到韓少陵派去處理她的親衛趕到清涼殿時,火已燒了起來,場面一片混亂,親衛四下搜尋,都沒找到夢無憂。

  這個倒霉親衛在宮中翻找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時,聽聞韓少陵的無極殿已叫了七八回熱水,這才恍然大悟。

  難怪找不到人呢!敢情藏在主君的床榻上!

  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外人就不得而知了。總而言之,夢無憂逃出清涼殿,潛到了韓少陵的無極殿中,而他發現她之後,並沒有把她削了,而是舊情復熾,足足寵了一夜。

  「不是東西!」靈姑氣得身軀發顫,「韓州王這樣做,置王女於何地!」

  桑遠遠回了回神,不以為意:「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昨日在幽無命那裡受了那麼多鳥氣,韓少陵一腔邪火總得有個地方發洩。桑遠遠身體未癒,這種時候,夢無憂自己送到了他的嘴邊,他又怎會放過?

  只不知,一夜溫存過後,韓少陵還捨不捨得動夢無憂一根手指了。

  桑遠遠垂頭笑了笑。

  自然捨不得。

  正與靈姑說著話,忽聞外面傳來步履聲。

  「王女,無論如何,莫要與他置氣,免得更叫他的心偏向旁人。」靈姑雖是極其不忿,卻也強壓火氣,低低地提醒一聲。

  「安心。」

  韓少陵進來了。

  雖然極力壓抑,但眼角眉梢的饜足之色卻是怎麼也壓不下去。

  桑遠遠平靜地注視著他。

  他疾步過來,握住她的手,令左右退下。

  桑遠遠示意靈姑放心。

  靈姑抿著嘴離開殿中,輕輕闔上雕花木門。

  「桑兒。」韓少陵神色鬱悶,「昨夜,我毒性發作,而那女子竟是陰差陽錯逃至我殿中,我一時毒火攻心,險些要了她的性命。」

  桑遠遠點頭不語。

  「桑兒,那絕非寵幸。」他解釋道,「於她而言,其實是酷刑。桑兒,我不能,也絕不會,讓你遭那樣的罪。」

  桑遠遠:「……」咦?那可真是太好了,謝謝您全家。

  他把她兩隻小手都攥在掌心:「桑兒,信我,我對她,絕無半點男女私情,只是用一用罷了。」

  「哦,」桑遠遠平靜地問道,「那還削嗎?削了也能用啊。」

  他愣了下,揉了揉她的腦袋:「桑兒是在取笑我麼!我知道,桑兒絕不是那麼殘忍的人,安心,往後這個人永遠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外面也不會有人知曉她的存在。」

  桑遠遠笑了笑。

  果然啊,要攻略一個男人,最方便快捷的戰場,便是床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31 PM

第9章 輕裝急出行

  接下來的幾日裡,韓少陵忙於備戰出征,同時還要和幽無命拉鋸扯皮。

  雖然忙得腳不沾地,但他依舊每日會抽空到回雲殿陪桑遠遠一會兒,說上一些好聽的話。

  夜裡不必說,自然是食髓知味,與那夢無憂夜夜春宵。

  桑遠遠難以想像,如果此刻的『桑遠遠』不是自己而是癡戀韓少陵的原身,此刻該如何心如刀絞?

  先前韓少陵與夢無憂在一起時,多少心中總有歉疚不安——桑遠遠重傷垂死,他卻和一個替身顛鸞倒鳳。

  如今桑遠遠活了,他像是鳥兒出了籠,漸漸地連魘足之色都懶得掩飾了。

  與桑遠遠說話,也日漸露骨。

  這日,他輕輕撫著她的手背,聲音溫柔曖味:「桑兒,待我出征歸來,你的身體也該養好了罷?讓我等了這麼久,該如何補償我,嗯?等你能夠伺候了,我便絕不多碰旁人一指頭。桑兒,我的心,都是你的。」

  「我只愛你一人!」他信誓旦旦。

  這就是君王的愛。

  桑遠遠笑容羞澀溫柔:「出門在外,千萬保重身體。除魔固然要緊,但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有,不要把後背交給幽無命,那個人信不過。」

  韓少陵欣慰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這兩日,我著實是給煩透了——幽盈月只知道哭哭啼啼讓我不要出征,夢無憂什麼都不懂又什麼都要問,天天吵得我頭疼。桑兒,只有你最好。」

  桑遠遠垂頭淺笑,心中把他的伎倆看了個透徹。

  看似是貶低其他女人,其實只不過是想要潛移默化,讓她把她們的存在漸漸當成理所當然。

  下一步,他便會用她們身上的優點來打壓她,一旦她中計,開始嫉妒,開始在自己身上找不足,他便會徹底佔據主導地位,像看猴戲一樣,將這幾個女人全部玩弄於股掌。

  你溫柔賢惠他嫌你不解風情,你爽朗大方他嫌你沒有女人味,你活潑他嫌你不穩重,你體貼他嫌你管得嚴。只要他心存惡意來找茬,哪裡挑不出毛病來?

  這種男人,她見得太多了。

  對付那些少不經事的女孩倒是一試一個准。

  遺憾的是,韓少陵遇上的,是影后。

  「我會好生將養。不必記掛我,好好打仗,早日歸家。你走後,我會到國寺住上幾日,為你誦經祈福。」

  「桑兒……」韓少陵真心實意地感動了。

  桑遠遠笑顏如花。

  次日,王城門樓下的戰鼓被沉沉敲響。

  鼓聲如悶雷一般,碾過整個王城,將平日裡那些散慢之氣全部碾碎,整個城中,一片肅然。

  出征了。

  桑遠遠站在門樓上,揮手送別。

  大軍駐紮在郊外,韓少陵和幽無命離開王城時,身邊都只有幾百人隨行,他們騎著毛髮如雪的雲間獸,黑色戰甲之外,繫著大紅的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

  領頭兩人,猶為出色。

  親眼看著這一行人離開,桑遠遠長長舒了一口氣,軟軟地倚倒在靈姑的臂彎裡。

  靈姑氣鼓鼓地,像一隻河豚。

  方纔她查到,韓少陵帶著夢無憂同行,將她扮成親衛帶在身邊。

  「王女,您就一點兒都不生氣嗎?」靈姑忿忿不平,「您不會真信了他的屁話,也相信他只是拿那個女人解毒?哈!什麼毒要一天不歇地解,笑話!」

  「靈姑,這有什麼好氣的?」桑遠遠眉目舒展,閒閒道,「他負我在先,他們前腳走,我們後腳便回桑州去!他若要鬧,我們給他扣個居心不良的帽子——窩藏三邪,妄圖取代桑王女,其心可誅!」

  靈姑震驚地張大了嘴巴,半晌,捂著嘴,笑得沒了眼睛。

  「王女,您這回,是真的放下了?!」

  桑遠遠才沒空摻合那些狗血倒灶的劇情。

  和別的女人爭搶那種男人?抱歉,她可是桑州王女,不需要在腦子裡養魚來謀生。

  這一次,沒有桑州的背後偷襲,想來韓少陵和幽無命會順順利利蕩平魔禍,等到歸來時,與夢無憂應該更加深情纏綿了。

  最好就地鎖死,都別禍害旁人。

  「也沒什麼要帶的。」桑遠遠環視回雲殿,發現自己對這個居所,以及日常用的東西都沒有絲毫留戀。

  她的聲音十分平靜,靈姑率桑州四十八壯漢杵在她的身後,寂靜無聲,聽她安排。

  「正好,輕裝出行,什麼也不必帶,省得讓人起疑。」她點了點面前的地圖,「明日寅時出王城,巳時便可以抵達南部湄水城,這是一座貿易城池,一應補給便在這裡補足。」

  「未時離開湄水城,一夜不歇,次日卯時便會經過第一處嚴防的重鎮葵仁。雖然可以用你們來時的手令出關,但消息一定會被報給韓少陵。所以,得在郊外等,等到未時,韓少陵抵達西境,會先與冥魔拚殺一波,拿一個首捷。」

  「此時他必定無暇分神,我們,便在這個時候,出關。等到韓少陵首戰告捷,收到消息時,我們已過了葵仁,再經一夜,抵達邊境居臨關。」

  靈姑不禁微微蹙眉:「但此時,韓州王必定軍令已下,居臨關不可能放行。」

  桑遠遠神秘一笑:「所以,我們要明日才出發呀。稍後,我便會與父王和王兄聯絡,讓他們率軍到居臨關外接應。居臨關若不放人,便把它打下來!」

  靈姑看她的眼神,已是震撼。

  這幾日,桑遠遠看似不經意地引導韓少陵高談闊論,提及韓州種種,以及戰爭事宜,原來不是在捧他臭腳,而是在為離開作準備!

  桑遠遠說完,一轉身,發現身後的靈姑及四十壯漢個個熱淚盈眶。

  「誓死護衛王女歸桑!」

  桑遠遠眼鼻發熱,淡定道:「好了,各自準備吧。」

  打發了眾人,她有些忐忑地取出玉簡。

  兩國聯姻並非兒戲,若是桑州王無法出兵的話,她就只能另想辦法。

  反正她是走定了。

  桑遠遠沒想到的是,靈姑原來早已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報給了桑州。桑州那邊,就等她這一句話。

  桑遠遠剛說到一半,便聽到桑州王開始雄獅咆哮——

  「居臨關,什麼居臨關,爹這就點兵,趁著韓少陵那龜孫子不在,爹直接打到韓都,接閨女回家!」

  桑遠遠:「……」頭疼。

  幸好還有個聰明理智的桑世子。

  他道:「爹太衝動了,不可行。還是小妹的辦法好,不過只拿居臨關會不會太便宜韓少陵那小兔崽子了?不如直接打到葵仁吧,還省得小妹在山林裡多貓幾個時辰。」

  桑遠遠:「……」

  她好不容易說服了那對父子,只囤兵居臨關,能不打就暫時不要打。

  好不焦頭爛額。

  這邊剛剛解決,韓少陵的玉簡亮了。

  「桑兒,下次待你身體好了,定要帶你出城來逛逛,我已到西漠了,沙漠裡月亮特別大特別圓,白日裡稍嫌熱些,不過視野極好,令人心情開闊。桑兒,我已開始思念你了。」

  桑遠遠淡淡地應著,心思早已從及頂的雕花木窗飛了出去,飛向廣闊的南面桑州。

  一聲女子的驚叫令她驀地回神。

  心中猛然一凜,以為殿中是不是藏了偷聽的人。

  便聽得韓少陵的聲音帶著幾分不耐煩:「又怎麼了?」

  女子笑著回他:「沒事,差一點兒就撞到你了!騎雲間獸好好玩!我再到前面跑一圈兒!」

  是夢無憂。

  桑遠遠唇角浮起一絲諷笑。

  「臉藏了麼?」她淡定道,「我可不希望聽到什麼風言風語,議論桑州王女當眾失態。」

  韓少陵的聲音不禁尷尬:「易容了,無人會說你閒話,桑兒。」

  靜默。

  半晌,韓少陵道:「這個女人,真是……桑兒,我這裡有事,回頭聯絡。」

  直到桑遠遠整裝出發之時,韓少陵的玉簡都沒有亮過。

  桑遠遠忍不住想,若是原身還在,是不是會捧著玉簡,癡癡等到天明?她不敢打擾他,生怕他那邊在做什麼正事,可是,他身邊卻有另一個女人,敢瘋,敢鬧,敢肆無忌憚。

  等待的那個人,多麼可悲啊。

  還好她不會。

  ……

  桑遠遠的車隊順利離開了王城。

  主君出征,正夫人到南郊國寺為他祈福。這件事早在韓少陵人還在王城時,桑遠遠便讓他安排上了。

  行出二十餘里,回首去望,見那黑沉沉的韓都伏在大地上,像囚籠,亦像凶獸。

  桑遠遠輕輕呼了一口氣。

  這一路出乎意料地順利。

  在湄水城補給之後,一行人順利通過了第一處重鎮葵仁。

  一過葵仁,桑遠遠便把韓少陵的玉簡全部扔到了官道旁的水溝裡。

  滾蛋吧豬蹄子!

  這一夜,韓州境內的月亮也很圓。

  桑遠遠透過車窗,怔怔地看著那輪明月。

  待天一亮,父兄就會兵臨城下,助她出關。

  「王女,早些歇息吧。明日闖關,恐怕要費些氣力。」

  桑遠遠笑道:「你們才要好好歇息,我就是個拖油瓶,沒我什麼事。」

  靈姑搖頭笑著,替她關好了車窗和車門,退到外頭與眾人商量如何護好王女出關。

  桑遠遠以為自己會失眠,不料很快就沉沉睡著了。

  她夢到了一條蛇。

  一條指頭般粗細的蛇,在她臉上爬來爬去。

  她艱難地睜眼,卻發現自己從一個噩夢,墜入了另一個噩夢。

  榻旁坐了一個鬼魅般的人,目光晦暗,正用手指,細細描摹她的輪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31 PM

第10章 荒野觀煙火

  幽無命。

  那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

  幽無命怎麼會在這裡?!

  她剛要張口,那根冰冷的手指便輕輕摁住了她的唇。

  「噓。」他說。

  他伏下身,貼著她的耳畔,氣息冰冰冷冷,像蛇一樣。

  「為什麼緊張,」他說,「桑王女不是喜歡我麼。見到我,你不開心?」

  桑遠遠盡量表現得平靜。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輕聲問道。

  幽無命低低笑著,輕飄飄地說道:「來救你啊。我不來,你就完了。」

  桑遠遠僵硬地偏頭看他。

  「知道韓少陵怎麼說的?」幽無命笑,學著韓少陵的腔調說道,「殺掉那些蠱惑夫人的桑州人,將她鎖在無極殿,待孤歸來再處理。」

  他的氣息很冰冷,冷到了她的骨縫裡。

  他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拖起來,輕輕佻開一線車簾,示意她往後看。

  「你瞧,我路過的時候,藉著風,給他們灑了一些瑩石粉。」

  他的語氣極溫柔,如同情人耳語。

  桑遠遠一望,頓時頭皮發麻。

  幾里外,的確有人潮在無聲湧動,是一支數千人的軍隊。瑩石粉泛著淡淡的微光,從極遠處看,可以清晰地看出整支大軍的形狀。

  像一頭猛虎,準備吃掉她們這塊小小的肥肉。

  桑遠遠如墜冰窟。

  她依然難以置信:「怎麼這麼快!」

  葵仁至居臨關一線沒有囤兵,從葵仁整軍出發,最快也要天明才趕得上來。

  她都計算過了。

  幽無命貼上來,輕輕地笑:「你跟我走,你的人就不必死。」

  「否則?」她問。

  幽無命愉快地笑起來:「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省得便宜韓少陵。」

  他這般說著,當真抬手扼住她纖細的脖頸。

  他的眼睛極黑,在月色下,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唇色極紅,笑起來時,好看的唇形浮在白慘慘的臉上,當真像是傳說中畫了皮的惡鬼修羅。

  帶著一種極美麗的死亡氣息。

  桑遠遠頭皮發麻。

  「那如果跟你走,」她輕輕喘著,說道,「豈不是便宜了你。」

  幽無命一怔,旋即,笑得彎下了腰。

  「那就便宜我咯。」他鬆開了她的脖頸,輕輕替她拍背順氣。

  「好。」桑遠遠說,「但你要幫他們逃走。」

  「小事情。」

  他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塊帶血的銀色令牌,很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拎著,取過矮桌上的那壺溫茶,咚咚咚地沖刷了一會兒,弄得滿地水漬。

  看著變得乾乾淨淨的銀牌,幽無命滿意地點點頭,隨手把掛在脖頸處的面罩往上一扯,遮住了羅剎容顏。

  他一腳踢飛了車門,抓著桑遠遠走到車轅上。

  靈姑等人驚得魂飛魄散,祭出兵器指向幽無命。

  「什麼人?!放開王女!」

  桑遠遠緩聲道:「沒事,是自己人。情況有變,即刻準備闖關。」

  幽無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煙火一放,你們便各自逃命,不要回頭,回頭很可能會死哦。」

  桑遠遠注意到,他的聲音變得粗啞了許多。

  此刻,靈姑等人也發現了身後那暗潮一般的大軍。

  「王女!屬下拼上性命,必定能護住王女!」靈姑滿臉抗拒,「此人……不是我們桑州人!屬下不放心!」

  桑遠遠輕輕搖頭:「就這樣。保命第一,見到父王,告訴他我無事,遲些便回。」

  靈姑還要再勸,桑遠遠豎起手,溫柔堅定地說道,「韓少陵心機深沉,你們千萬要替我勸住父王,萬勿衝動行事,以免落下把柄。」

  幽無命滿意地笑笑,抓住她的肋,輕飄飄地掠起。

  百丈外的草叢間,伏著一頭普普通通的雲間獸。他攬住她的腰,騎上雲間獸,向著身後的大軍迎去。

  很快,就到了近處。

  眼前這支軍隊訓練有素,行動寂靜無聲,恰好停在了一個既不會被發現,又不會放跑漏網之魚的位置。

  顯然根本不是那種匆匆派出的截殺隊伍。

  所以韓少陵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她想要逃走的?他故意將她放到了居臨關外,便是想要引桑州王闖關,好被他拿一個錯處吧!

  桑遠遠渾身冰涼。

  心中越是驚駭,她越是繃緊了脊背,讓自己坐得端端正正。

  身後便是幽無命的胸膛,他一手握著韁繩,另一條胳膊鬆鬆搭在她的腰間,呼吸時不時就從她發頂拂過,帶著冷冰冰的溫度。

  「知道嗎,」他側了頭,呢喃般在她耳旁說道,「很多人都想要你。」

  「但他們,心思都不純。」他哄騙一樣,輕聲低語,「他們想要的不僅是你,還有利益。我不一樣,我想要你,便是你,你這個人,活的,死的,都可以。你看,這才是真的喜歡。」

  桑遠遠只覺脊背發寒。

  說話時,他已載著她,來到了追兵面前。

  「什麼人?!」

  火光一閃即逝,照亮了桑遠遠的容顏。

  幽無命手一揚,把他剛才在她車裡洗乾淨的那塊染血令牌擲向對方將領。

  將領接過銀牌一看,急急行禮:「十五將軍!」

  韓少陵要殺的是那些桑州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媳婦,這次行動中,負責劫出桑遠遠的,正是神出鬼沒、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韓十五。

  一切與計劃分毫不差,將領輕輕舒了口氣。接下來,便只需要收割人頭了。

  幽無命繼續用略顯低啞的假音說道:「夫人我已帶出來了,我與她先行返回。」

  「是!」

  幽無命冷聲下令:「去,殺光那些桑州人。」

  「是!」

  大軍齊齊一呼,躍上雲間獸,向著前方衝殺而去。

  萬蹄奔騰,如風雷般從身旁碾過,只餘一片揚塵。

  桑遠遠一動也沒動。

  「咦?」幽無命斜過身體,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驚奇地問道,「你怎麼不哭不鬧?我方纔還想,若你哭叫,我回頭便縫上你的嘴巴。」

  他的眼神看起來倒是有些失望。

  桑遠遠:「……」這是一個真正的瘋子。

  她輕聲說道:「幽州王言出必行,既答應了救人,那就一定會做到。」

  他輕輕瞇了下眼睛,聲音帶著笑:「哦,那我常說要攻下天都,殺死姜雁姬,你覺得……我會做到麼?」

  姜雁姬這個名字已在雲境消失了許多年。

  如今提到那個奇女子,人們只會稱『帝君』。

  桑遠遠看著他那雙黑而深的眼睛,很認真地回道:「我覺得你現在實力還不夠,得再等一等。」

  幽無命的眼中難得地浮起了真實的詫異,半晌,他笑了,嘀嘀咕咕地說道:「難怪敢說喜歡我,原來你也病得不輕。好吧,這些人,我都救。原只想隨便放跑一個兩個的……」

  只見他手腕一翻,掌中多了一把小玉珠,在月色下發出瑩瑩青光。

  是傳訊用的符玉。

  他慢慢合攏五指,便見那些玉珠相互摩擦擠壓,發出一聲聲清脆的玉碎聲,像是爆豆子一樣。

  一簌簌粉末帶著青光,順著他的指縫流淌。

  一聲聲低沉的轟鳴響徹四野。

  不必回頭都能看見火光沖天。

  「這……」

  幽無命愉快地笑著,扯了扯韁繩,帶她回身望去。

  便見那支暗沉大軍中,像是開了花一般,雲間獸一頭接一頭被爆上了天,變成一團團燃著橙色光芒的大火球。

  黑暗空曠的荒野中,果然是放起了一朵朵煙花。

  居臨關被驚動了,城樓之上燃起無數火光,遠遠便能聽到城門開啟的匝匝聲。

  幽無命又取出一把玉珠,放到桑遠遠掌心。

  「試試。」他帶著幾分得意,慫恿她。

  一隻冰冷的大手裹住她的手背,握住五指,緩緩合上。

  青光透出指縫,前方的煙火更加燦爛。

  「好玩吧?」他伏在她耳畔,語氣輕快,帶著濃濃的笑意,好像在炫耀什麼玩具一樣。

  「你到韓都的第一天夜裡做的,對嗎?」桑遠遠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幽無命動作一頓,胸腔輕輕地顫動,「嗯」了一聲。

  那天,一連串事情令韓少陵焦頭爛額,平時冷靜理智的王者,在那個夜裡徹底放縱了自己,窩在無極殿和夢無憂一夜鏖戰,又將親衛都派到回雲殿保護桑遠遠,防著幽無命當真上門搶人。

  真正該盯緊的幽無命,反倒沒人管了。

  她喃喃道:「在雲間獸體內置入爆炸物,然後利用傳訊玉簡之間的靈蘊感應來引爆。」

  這個思路,可以說是很超前了。

  他隨手撫了下她的頭髮:「真聰明,我的小桑果。」

  桑遠遠瞳仁收縮。

  靈姑只提到過一次這個幼時暱稱,當時在場的,只有桑州王派來守護她的那些人。

  所以,這些人中有幽無命的人。

  既有幽無命的人,想必,也會有韓少陵的人……原來,她是這樣暴露的。

  這就真不能怪她了。父兄從桑州派過來的人,她根本無從查起,只能無條件地信任。

  看來雲境十八州的水,比她想像中更要深得多。

  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那一天之後,韓少陵再沒有和她聯絡。

  「可以告訴我你的人是誰嗎?」她偏頭看幽無命。

  他那雙黑暗深邃的眼睛裡倒映著一團團火光,像金色的重瞳,更有種別樣的綺麗。

  「桑三九。」幽無命沒有一絲遲疑。

  桑遠遠眼前浮起一張憨厚的臉。

  「那韓少陵的人,又是誰?」她的心臟怦怦地跳動起來。

  她緊了緊握起的拳頭。

  「桑四五、桑四六。」

  桑遠遠的心猛地一跳。

  這兩個人,身份很不一般。靈姑特意給她說過。

  桑四五和桑四六其實是桑遠遠的堂兄。他們的父親是桑州王的親弟弟。這位王叔向來不以王族自居,打小便把自己的一對雙生子扔進了軍營,令人一視同仁,該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

  這對雙生子爭氣得很,出類拔萃,年紀輕輕就立下不少功勞,他們拒絕閒職,而是進入了近衛軍,做了桑州王的貼身親衛。

  一家子風評極好。

  他們怎麼會是韓少陵的人?!

  「該收取報酬了。」幽無命低低笑道。

  五根冰冷的手指,像蛇一般,爬上她的後腦,探入那黑雲般的發叢間,控制住了他的獵物。

  她被迫仰起了臉,幽無命伴著漫天煙火,扯下面罩,重重吻住了她。

  他的唇是冰的,感覺就像被毒蛇親吻。毒蛇的尖牙磕破了她的唇,鐵銹的味道瀰漫,讓她忽略了毒蛇本身的氣味。

  他又將一捧玉珠握到了她的掌心,十指交扣輾轉,煙火更加絢爛。

  半晌,他鬆開了她,像蛇一般收回了紅信,怪異地看著她。

  「毫無技巧可言。韓少陵沒教過你麼。」

  桑遠遠沒接話。這種時候出聲解釋,豈不是更加挑起他的興趣?

  其實他的技術也很爛,自己還咬了自己一下,以為她不知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35 PM

第11章 毒蛇的親吻

  這個吻並沒有持續很久。

  親吻結束後,桑遠遠呆呆地望著遠處那片火光。心中在想,這麼亂,靈姑他們應該能順利逃出去。

  她的心情麻木中帶著一絲紛亂。

  無論如何,眼下的情形總好過靈姑她們身死、而自己被韓少陵囚起來,充作禁臠。

  身後那個像蛇一樣冰冷的男人把臉頰貼在她的頸側,時不時輕輕嗅一下,雙臂環著她,不知在想什麼。

  半晌,他懶洋洋地直起身子,一扯韁繩,帶著她風馳電掣般掠向西北方向。

  桑遠遠側過頭,從幽無命肩膀上往後望。只見大批的官軍舉著火炬出關救援,曠野上人仰獸翻,處處燃著明火,陣陣慘號聲隨著夜風飄出很遠。

  想來幽無命在裡面加了不少奇怪的料。

  直到火光消失在地平線下,她才戀戀不捨地轉動著僵硬的脖頸,回轉過頭。

  餘光從他的臉上掠過。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目光又恢復了懶懶散散的模樣,微微蹙起的眉峰和下沉的唇角,都寫滿了三個字——沒意思。

  看來他和她一樣,對那個吻毫無感覺。

  桑遠遠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

  她的手指碰到了腰間的錦囊。還有兩枚玉簡,得把叛徒的事情告訴桑州王……

  「我可以向父王報一聲平安嗎?」她定了定神,溫軟地問。

  幽無命黑眸低垂,唇角掛著莫測的笑:「當然可以,我也順便問個好。」

  桑遠遠知道這就是不答應。

  如果桑州王知道擄走她的人是幽無命,一定會當場發瘋,領兵就往幽州打,哪還顧得上什麼叛徒不叛徒。

  「算了。」她蔫蔫地垂下眼睛。

  就在視線即將跌落到谷底的時候,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身體小幅度地顫了下,猛地抬眼看他,目中流露出濃濃的期待——

  「那……可以請你的人幫忙,讓父王提防韓少陵的人嗎?」

  小金人作證,此刻她的演技一定爆表了。

  只要是個正常的男人,一定會感覺到被信任、被依賴,不自覺地和她站在同一陣線……

  可惜的是,幽無命一丁點都不正常。

  他怪異地看著她,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咧嘴笑起來:「小桑果,我的確不介意暴露桑三九,可問題是,你覺得桑成蔭那個憨貨會因為桑三九一句話,而懷疑自己的親弟弟和親侄兒嗎?」

  桑遠遠頓時洩了氣:「……不會。」

  只能再找機會。

  天將明時,雲間獸停在了一條小溪旁邊。

  幽無命取溪水替她淨了面,動作溫柔,唇角浮著專注的笑。

  然後用綢布擦乾水珠,取出一小盒黃色的糊狀物,用指腹沾了,塗抹在她的臉龐上。

  他的手指極靈活,像揉麵團那樣,在她臉上捏來捏去,時不時身體後仰,瞇著眼打量一番,然後繼續倒飭。

  折騰半天,他把手中的玉盒一扔,拍了拍手,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摁到溪水上方。

  晨光灑落在溪水上,像是細碎的金屑。

  桑遠遠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相貌平平,下唇還破了個不大不小的口子。

  他把她抓起來,三下五除二扒去了她的外裳,從隨身包袱裡取出一身近侍的衣裳,套在她的身上,然後又把她摁回溪水上方,左左右右地照。

  她的心頭浮起驚駭:「難道你要帶我去……」

  幽無命的臉隨著水波輕輕搖晃:「很好玩,不是嗎。」

  他要帶她到前線去!

  桑遠遠覺得一點都不好玩,然而抗議無效。

  二人繼續上路。

  天亮之後,桑遠遠吃驚地發現,幽無命這頭雲間獸看似平平無奇,其實速度快得驚人。它全力奔跑時,左右兩旁的風景都帶上了殘影。

  她的眼中剛浮起一絲訝異,幽無命就敏銳地捕捉到了。

  他得意地說道:「我把短命撿回來的時候,它被咬得沒一塊好肉。他們都說它活不過三天。三天啊,呵呵。」

  桑遠遠也不知該吐槽坐騎的名字,還是吐槽那個魔性的『呵呵』。

  他續道:「我說,短命肯定比他們活得久。他們不信。」

  桑遠遠忍不住伸手撫了撫雲間獸那身柔順的白毛,心中泛起一絲欣慰——它頑強地活下來了,還跑得這麼快。

  幽無命下一句話,卻令她的身體再度僵硬。

  他輕飄飄地笑道:「那我就把他們都埋在了獸欄下面,當然活不過短命咯。」

  桑遠遠:「……」

  她覺得像幽無命這種病人,恐怕連最好的心理醫師都束手無策。

  幸好他自己的命也不太長。

  一路向西行,空氣漸漸變得乾燥,西邊吹來的風中染上了硝煙的味道。地平線漸漸變成黑色,桑遠遠知道,自己將要看見這個世界的標誌性建築物了。

  黑鐵長城。

  視野盡頭已被黑線佔據,它像一條詭異的切割線,把黃色的大地和藍色的天空割開,像是世界的傷痕。

  但其實,它是守護雲境十八州不受冥魔侵害的鋼鐵防線。

  隨著雲間獸的不斷接近,黑色地平線飛速在眼前隆起。

  「第一次看見內長城?這有什麼好看。」幽無命道,「我帶你上牆,看那些血肉——那還有一點意思。」

  桑遠遠:「……」

  她忍不住偏頭看了看這個年輕的病人。

  他不說話的時候,面容看著有些清冷,像是白中泛著一點青色的美玉。說來也奇,明明眼睛極黑,唇色艷紅,卻莫名有種清淡出塵的氣質。

  當然,只要他一做表情,或者開口講話,仙氣就會不翼而飛。

  內長城以東,是大片大片的荒原。荒原綿延三百里,三百里外的東面,還有一道最終防線,防線再往東,才會出現正常的城池和住民。

  此刻,幽無命正帶著她穿過荒原。

  運送補給的後勤軍像是搬運食物的螞蟻一樣,蜿蜒數百里,將一車車物資從東面運向前線。

  「你看,」他輕輕伏在她的耳畔,道,「韓少陵多沒用,送往前線的糧草也要被底下貪掉三成。」

  隔著大老遠,他是開了天眼嗎?

  桑遠遠一邊腹誹,一邊舉目望去。這一望,便望出了問題。

  蜿蜒的糧車裡,確實有近三成莫名有些違和感。在近處一定是看不出來的,但遠遠望去,它們就像是一整片谷地裡藏著兩三畝韭菜,醒目得很。

  應該是以次充好。

  「你們幽州就沒有貪官嗎?」桑遠遠問。

  幽無命有些遺憾:「確實好一陣沒殺過了。出行時,我給了他們許多機會的,誰知一個個都那麼膽小。」

  桑遠遠:「……」

  三百里路途在短命的四蹄下飛速縮短,很快,二人一獸就到了內長城的一處門樓下。

  到了近處,更覺震撼。

  沉沉黑鐵,彷彿把整塊大地都墜得向著西面傾斜。內長城高達三十丈,站在城下,那恐怖的壓迫感彷彿可以隔離陽光,空氣又冷又重,吸進肺裡像鐵一般沉沉地墜著。

  城門下的小門被拉開,迎幽州王入內。

  牆城下的士兵有條不紊地忙碌,順著開在城壁兩旁的甬道,將大量物資運送上牆頭。

  幽無命的人顯然對這個能夠騎在『短命』身上的女子很好奇,個個都會下意識地一愣,然後呆呆地張著嘴,直到被身後的人一推,才回得過神。

  這倒是和桑遠遠想像中又有些不同。

  她原以為,幽無命的人在他面前會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戰戰兢兢,沒想到看著倒是十分平常心的樣子。

  好像還不如韓少陵的積威重。

  她的詫異被他盡收眼底,他看起來心情又好了幾分,道:「本王愛民如子,深得幽州萬民敬重。」

  桑遠遠:「……」她已經無力吐槽了。

  雲間獸順著門洞下的黑鐵階梯登上了三十丈城牆。

  一踏上城牆,立刻像是換了一個世界。

  桑遠遠也說不清是那陣陣刺耳哀嚎聲先轟入耳朵,還是那濃烈無比的腥臭味先攻佔了嗅覺,或者,是那密得如同沙礫般的硝煙熏痛了眼睛。

  城牆下的氣氛是沉默且忙碌,城牆之上,則是一派熱火朝天。

  無數人在奔跑。

  黑鐵長城的城牆極為寬闊,足夠一百頭雲間獸並行。

  牆頭架著一張張巨弩,面目冷肅的修者,將那些足有桑遠遠小腿粗細的黑鐵巨箭搭上巨弩,射向城下。依據各人的修行體質不同,弓弦與箭身都會染上靈蘊的顏色,赤、黃、黑、白、青,五色箭矢如暴雨般砸下城牆。

  一輪鐵箭疾出,底下便會傳來新一輪的哀嚎。

  幽無命跳下雲間獸,抓著桑遠遠的胳膊,帶她走到城牆邊上。

  「沒見過冥魔吧?」他用一隻冰冷的手摁住她的後頸,將她的身體推到牆垛裡。

  他躬了身,兩個人頭湊著頭,親親熱熱地擠在一架巨弩邊上。

  桑遠遠向下一望。

  隔得太遠了,底下的情景看不清楚,入目只見一整片赤色,赤色之上,扎滿了簇簇黑箭。

  有些黑箭底下,還有赤色在掙扎蠕動,想來那就是冥魔。

  戰火蔓延到了城牆上,黑鐵牆壁上留下了焦油的痕跡,城牆根下堆著許多燒焦的塊狀物,堆得老高,有些地方還燃著明火。

  一波箭雨過後,城門下飛快地掠出兩支小隊,一支將城牆底下的焦物搬運上車,把一小段城牆根清理得乾乾淨淨,另一支小隊負責回收近處的箭矢。

  他們的動作驚人地迅速,桑遠遠還沒怎麼看清楚,便見兩隻小隊聚了頭,一起退回門樓。層層鐵門依次合上,轟隆震顫傳到了城牆之上。

  幽無命有些失望地鬆開了她。

  他道:「沒意思。真沒用。」

  桑遠遠很神奇地領會了蛇精病人的想法——冥魔沒有趁機攻擊這兩隻隊伍,害他沒看成好戲。

  也不知道桑遠遠的運氣算好還是不好,那一波箭雨過後,城牆下就一直沒什麼動靜了。

  在這裡的官兵都是修行者,他們抓緊空檔,貼著牆垛坐下,開始調息。

  戰火之中的片刻閒暇顯得異常珍貴,就連桑遠遠也忍不住鬆了口氣。

  方纔她總覺得就像是悶在一個鐵罐子裡,好像一切覺知都被緊緊束縛在城牆附近,只有心力關注眼前方寸地。

  此刻豁然開朗,她舉目一望,望到了十里之外的外長城。

  那裡才是迎接冥魔的第一戰線。

  數日前有一座城門被攻破,冥魔湧進了內外長城之間的緩衝帶,是以天都才會這般重視,讓幽無命協助韓少陵除魔。

  腦子裡剛轉過韓少陵這個名字,耳中便立刻聽到了那道磁性滿滿的男主音。

  「幽州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0:36 PM

第12章 拖後腿光環

  來到身後的人……是韓少陵!

  桑遠遠的心噗通一跳。

  易容術並不稀奇,夢無憂就是易了容隨軍出行。

  韓少陵會不會認出她?!

  她輕輕吸了兩口氣,迅速調整心態。

  考驗演技的時刻到來了。

  幽無命漫不經心地回轉身。桑遠遠緊隨其後,垂目,轉身,不卑不亢地站在幽無命身後。

  韓少陵蹙著眉:「期限已至,幽州王可還記得你手下的軍令狀?昨日午時到現在,已足有十二個時辰了。」

  幽無命懶懶散散地取出一枚玉簡,歪歪地貼在嘴邊。

  「城牆還沒拿下嗎?」

  玉簡對面傳出略有些變態的大笑聲:「報主君!一炷香前已拿下了,屬下正帶著小廢物們清理牆頭!」

  陣陣恐怖的哀嚎從玉簡中滲出,像是背景音樂一樣繞耳不絕。

  幽無命捏碎玉簡,很不耐煩地揉著眉心,一臉逐客的表情,對韓少陵說道:「滿意了?」

  韓少陵濃眉緊鎖,舉臂指向遠處的外長城,只見有一處缺口就像是水庫開啟的閘門一樣,大股赤潮蠕動奔湧進來。

  「分明仍有冥魔越過城門!幽州王,你的手下謊報軍情,該當何罪!」韓少陵壓抑著怒火。

  幽無命好笑地抱起了胳膊:「昨日不是說得很清楚了,拿、回、城、牆。拿回城牆。我說過要關城門嗎?」

  韓少陵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派出精銳強襲外長城,不就是為了關上被攻破的城門?只要關上了城門,冥魔的攻勢將大大減緩,此時再令大軍出擊,收復內外長城之間的緩衝地帶,便能夠最大限度地降低傷亡,將冥魔封鎖回外長城之外。

  在此之前,韓少陵早已數次派出精銳試圖關閉城門,每一次都失敗得徹底,白白折了許多好手。

  昨日,幽無命突然主動將手下最為精銳且神秘莫測的幽影衛派了出去,韓少陵吃驚不小,將桑州的事暫時押後,只一心關注著外長城戰況,心中還曾暗笑幽無命愚蠢——他搶再多的功勞,又有何用?

  沒想到這個瘋子根本就是來耍人的。

  韓少陵眼尾微紅,氣得不輕。

  桑遠遠的心輕輕一跳——幽無命這樣做,恐怕正是為了把韓少陵的注意力牢牢抓在外長城,好方便他離開戰線,前往居臨關搶人。

  「韓州王,」幽無命那討嫌的聲音又陰惻惻地飄到了韓少陵的耳朵裡,「我的桑王女,真被你給弄丟了?」

  韓少陵額角青筋亂冒,強壓著火氣,冷著聲,一字一頓道:「幽州王,請你即刻下令,讓他們,關閉外城門!」

  「拿人來換啊。」幽無命輕飄飄地說道。

  韓少陵深吸一口氣:「帝君有令……」

  幽無命一臉牙疼:「嘖,我說韓少陵,別動不動就搬個女人出來壓我。哦,也不是不可以,我要桑……」

  韓少陵終於忍無可忍,一掌轟在了身旁的城牆上。

  「嗡——」

  金屬特有的轟鳴聲迴盪在整段內長城。

  韓少陵微微喘著粗氣,盯了幽無命一會兒,唇角浮起冷笑,點頭道:「好。即刻起,再不勞動你幽州王這尊大佛,小小冥魔,韓某還沒放在眼裡。事後,孤定會如實向帝君稟告。」

  幽無命淡笑不語,一臉無所謂,很像一根老油條、一塊滾刀肉。

  韓少陵正要拂袖離去,忽見一個親衛匆匆來報——

  「主君,屬下疏忽,讓夢姑娘混進出城的隊伍,此刻城門已合上了!」

  親衛的臉上急出了汗水,很像個捏到一半的濕塑像。

  一聽這話,桑遠遠頓時就樂了。

  女主不闖禍不搞事那還叫女主嗎?

  韓少陵此刻已經是個一點就炸的火藥桶,乍聞夢無憂又出了夭蛾子,眼中的怒火幾乎溢了出來,聲音帶上低吼:「怎麼回事!」

  親衛也是無奈得很:「夢姑娘實在是……太過活潑,見不到主君,便四處……四處『幫忙』。」

  一聽便知道,名為幫忙,實則搗亂。

  親衛愁腸百結:「方纔她不小心拆了一架糧車,運糧的怕被怪責,讓屬下替他作個證,結果,說話的功夫,夢姑娘便沒影兒了。」

  韓少陵掐住了眉心。

  「屬下遍尋不著,忽然一人找過來,說是屬下令一個女子替了他的位置出城去做事,叫他過來找屬下報道。屬下追到城門下,得知夢姑娘已混在出城的隊伍中出去了……」親衛的聲音泛著苦澀。

  他,堂堂一個靈明境五重天的強者,實在是很想上戰場殺敵,而不是見天跟在一個瘋瘋癲癲的小姑娘身後,替她收拾各種爛攤子。

  韓少陵猛地扒到了城牆邊上,從牆垛之間探身往下看,呼吸聲重得像是牛喘氣一般。

  此刻,他對夢無憂尚無什麼深情厚意,眸中的擔心多半是為了自身性命。

  城門下,兩列隊伍已各自散開。

  一隊回收黑鐵箭矢,另一隊清理堆積在城牆根底下的冥魔屍身——黑鐵巨牆無從攀登,冥魔攻城都是用身軀生生往上堆,若不及時清理掉牆下的屍塊,它們便會成為下一波攻擊者的雲梯。

  桑遠遠舉目一望,見遠處已有一段赤潮像波浪一般橫捲過來。

  倒也不算緊急。

  出城的隊伍訓練有素,足以輕輕鬆鬆完成任務,趕在冥魔抵達之前退回城中。

  戰鼓擂起,城牆上的守衛者們開始行動起來,將黑鐵巨箭搭入弩中,凝神蓄力,對準了第一波浪頭。

  收拾箭矢的隊伍已撤回了城門下,搬運冥魔屍首的隊伍卻停在了半途。

  遠遠望去,只見其中一人躬著腰,似是在嘔吐。

  顯然,逞強的小姑娘實在受不住那血腥的刺激了。

  「嗡——咻咻咻咻——」

  黑箭如蝗,自三十丈城牆上疾疾射出,劃過冰冷的死亡弧線,抵達第一戰線!

  箭矢落入赤潮,陣陣刺破耳膜的淒厲哀號聲頓時直衝天際。

  出了狀況的運屍隊陣腳微亂。

  此刻,他們距離城門足有百丈,再不撤,恐怕要捲入危潮!

  桑遠遠心中十分納悶——出城的都是修行者,把夢無憂抱了或是扛了,不就能帶回來嗎?非得讓她一個人拖住整支隊伍的腳步,等待冥魔到來?

  這又是什麼神奇的拖後腿光環?

  「放降索。」韓少陵咬牙切齒,「她不會讓別人碰她的。」

  幽無命:「……」

  桑遠遠:「……」

  盤在牆垛下的黑鐵大鎖鏈一圈一圈蕩了下去,韓少陵單手攥住鐵鎖,縱身一躍,像一隻紅背的黑鷹,瀟灑利落地向下飛掠。

  幽無命招了招手。

  短命屁顛顛來到他身旁。

  它的腹下掛著那把大黑刀,幽無命慢吞吞地取了刀,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輕輕撫過刀鞘。

  韓少陵的人頓時如臨大敵,環成半圓,牢牢護住了降索。

  就怕幽無命一刀斬下去。

  幽無命把刀反背回了身後。

  他隨手攬住桑遠遠的肩膀,將她摁回了牆垛上,覆在她耳畔低低問道:「他救別人去了,傷心嗎?」

  是個送命題。

  桑遠遠瞥他一眼,輕聲回道:「英雄救美的人又不是你,我有什麼好傷心。」

  幽無命抖了下,把她的腦袋撥向另一邊,嘀咕道:「要命的美人計。早晚害死我。」

  攬在她肩膀上的那隻大手迅速滑向下方,揪住了她的腰帶。

  桑遠遠覺得他好像想要把她丟下去。

  她趕緊反手扯住了他的腰帶。

  她回眸瞪他,見他眉眼彎彎,笑得十分燦爛。精巧薄透的紅唇之下,略尖的白牙若隱若現。

  他道:「唔,小果兒想要與我一起死,想來是真心喜歡我。」

  桑遠遠:「……」

  二人攥著對方的腰帶,對峙。

  等到韓少陵『咻咻咻』滑到了城牆底下,幽無命終於鬆開了手。

  桑遠遠福至心靈,驚詫地問道:「你該不會是想拿我去砸他?」

  幽無命的眼神竟是明明白白地虛了一下。

  桑遠遠氣樂了,壓著聲音衝他吼道:「我可是桑州王女!這樣的身份,用來做什麼不好!你就拿我當沙包用麼!」

  她都被他氣暈頭了,一時忘記了他是這個世界最著名的瘋子、狂徒。

  她居然吼了他。她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沒辦法,沙包也得有三分火啊。

  幽無命裝模作樣地望向遠處。

  桑遠遠深深吸了兩口氣,故作平靜,將視線投向下方。

  城牆下,韓少陵已成功接到了人,將夢無憂攬在懷中,然後單手抓住了降索。

  城牆上的親衛絞動索盤,迅速將二人往上拖。

  此刻,已有一批冥魔穿過了箭雨,奔到城牆下。當頭的冥魔高高躍起,一口咬空。

  夢無憂的尖叫迴盪在城牆下。

  受她拖累,那一隊運屍車也沒來得及趕回城中。冥魔已到,城門只得關閉,他們便被關在了城外。

  十死無生。

  始作俑者卻是發著抖,縮在男人的懷抱中,平平安安回到了城牆上。

  她戰戰兢兢向下望了一眼。

  「啊!他們,他們被圍住了!」夢無憂的哭音發著顫,銳利無比,「快,快救人啊!怎麼能把他們關在城外!快點開門救人啊!韓少陵你快點救人!」

  桑遠遠的腦海裡頓時晃過了十來部狗血劇。

  這些女主,都是同一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吧?!

  韓少陵扔開了夢無憂,雙手撐住牆垛,心中滿是怒意——這雖是件小事,但顯然會有損他的聲名。

  桑遠遠只覺身旁有風刮過。

  見那幽無命像一道鬼影一般,掠過三丈距離,趁韓少陵不備,反手拎住夢無憂的腰帶,隨手一掀。

  夢無憂大頭朝下,栽了下去。

  「去啊,救人啊。」

  幽無命笑得像個天使。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1:02 PM

第13章 只是個意外

  眨個眼的功夫,就見夢無憂大頭朝下,翻出了牆垛。

  韓少陵差點兒原地就炸了。

  他左右一瞟,抓住還未徹底收緊的降索,毫不遲疑地縱身躍下。

  耳熟能詳的劇情再次上演,韓少陵抓住了夢無憂的腳踝,二人險險地吊在城牆之外。

  「韓少陵你不要管我!放手,你快放手!這樣下去你也會出事的!」夢無憂焦急地大喊道。

  桑遠遠覺得她實在是很厲害,頭朝下還能喊得中氣十足。

  韓少陵:「……」我特麼要不是中了你的毒我還真就放了!

  只見幽無命渾身上下瀰散出濃厚的反派氣息,他陰陰地笑了下,跳到牆垛上,反手抽出大黑刀,乾淨利落地一刀劈下。

  降索應聲而斷。

  桑遠遠忍不住鼓了兩下巴掌:「幹得漂亮。」

  nobb的反派可是人間瑰寶啊!

  只不知三十丈城牆夠不夠摔死一個靈明境八重天的強者。要真把韓少陵摔死了,婚契與同心契便能自動解除……桑遠遠不禁想入非非。

  靈明境強者便可與天地間的同屬靈蘊共鳴,韓少陵屬金,只見他重重將夢無憂向上一扯,夾在了左臂臂彎中,右手泛起了明亮的白光,向著黑鐵巨壁重重一抓——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頓時蓋過了冥魔的哀嚎。

  只見鐵壁之上,頃刻之間出現了一道數丈長的深溝,金星四濺,腳下的黑鐵似在隱隱發顫。

  韓少陵與夢無憂的下墜之勢立刻減緩了許多。

  城牆上,韓少陵的親衛已拔刀相向,幽無命的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雙方緊張地對峙,而始作俑者卻是高高興興地攬住了桑遠遠的肩膀,衝著城牆下方,低低地、興奮地道:「下、下、下!」

  像極了賭坊裡那些狂熱的賭徒。

  桑遠遠:「……」

  城牆下已聚滿了冥魔。

  那支來不及撤回城中的運屍隊早已被冥魔淹沒,在他們周圍,一圈腥紅的冥魔屍身越堆越高,無數冥魔前赴後繼,躍過族類的屍首,兜頭撲向這支垂死掙扎的小分隊。

  韓少陵與夢無憂也直直落進了冥魔堆裡。

  主君出事,韓州方面自然不能作壁上觀。

  城門被拉開了,一隊正規軍乘著雲間獸衝出大門,鐵騎踏過滿地冥魔,衝殺向主君,掩護他回城。

  順帶也救到了那支小分隊。

  桑遠遠初入修真途,體質並沒有明顯的改善,站在三十丈牆頭看下面,就好像是從三十幾層高樓往下望一樣,人都變成了火柴棍,看不分明。

  就見那支被圍困許久的運屍小隊艱難地從屍堆底下掙扎出來,跳上了騎兵的雲間獸。

  五十餘人的小隊,只活下來十個人不到。

  冥魔的攻擊更加瘋狂,赤浪一道高過一道,轟然砸過來,許多冥魔來不及減速,直直轟在城牆上,爆成一灘灘大血花。

  在這陣狂浪之中,騎兵陣也搖搖欲墜。

  幸好韓少陵自己爭氣,單手殺出一條血路,順利與大軍會合,被護在正中退回了城內。

  代價便是滿地新鮮的屍首。

  冥魔噬咬血肉骨骼的聲音遠遠傳開,有的人與雲間獸尚未斷氣,發出或高或低的伸吟慘號,瘮人得緊。

  桑遠遠頭皮發麻,身軀緊繃。

  幽無命輕輕地「呀」了一聲,攥住她的胳膊,道:「快走快走,姓韓的要找我算帳了。」

  他抓著她,躍上短命的後背,像陣風一樣卷下城牆,繞到了南面的幽軍駐地。

  臨時的行宮是用大塊的黑石砌成的,內裡倒是一應俱全。

  幽無命扯著韁繩,在外頭停留了片刻,確定韓少陵沒有追上來之後,他又恢復了懶散的樣子,讓人備下熱水和飯食。

  他拖著她的手腕,踏入偏殿。

  沉默的侍者已備好了一隻大木桶,木桶中盛著白霧蒸騰的熱水,一旁端端正正地擺放著透明的皂、純白的棉布、乾淨的衣裳——兩套。

  桑遠遠的心臟在胸腔裡怦怦跳動。

  他不會要和她共浴吧?

  幽無命攥著她來到木桶邊上。

  「幽無命,」桑遠遠眼角下垂,委屈地問道,「你真的想要我死嗎?」

  他已經開始動手扒她的衣裳。

  聞言,動作一頓。

  他上前一步,貼在她的身前。

  他其實個子很高,兩個人緊緊挨著時,她只及他的鎖骨,想要看他表情,就得仰起腦袋。

  「你是說同心契?」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桑遠遠點了點頭。

  君主娶妻,締結同心契,存於天都。

  結了同心契的女子,若在解契之前與其他男子苟合,會遭心毒反噬,疼痛至死。

  當然,它只約束女子,而不約束男人。

  想要解契和離,需得夫婦二人同赴天都,得帝君首肯,歸還同心契,將之焚燬,才算是真正了結一段姻緣。

  桑遠遠決定離開韓少陵的時候,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會和哪一個男的扯上關係。

  她就想回到桑州過自己的日子。韓少陵願意和離那是最好不過,若他不願,大不了就再等等,等到他和夢無憂生死相許了,到時候他還得求著她給他的心上人騰位置。

  誰知道中途會殺出個幽無命。

  再一想,若是沒有他,此刻也不知自己落到了何等境況。

  她抬起眼睛,眼底已蘊了晶瑩的淚水,紅唇微啟,她再問了一次:「你那麼辛苦把我救出來,現在就要我死嗎?」

  他的眼底劃過一絲清晰的暴躁。

  「是。」他環住她,輕身一躍,直直落進了水中。

  很快,幾件濕透的衣裳被擲出桶外。

  他的眸色深得可怕,略顯清秀的喉結上下滾動,隱隱有幾分猙獰。

  「不是喜歡我嗎?」他捏住她的下頜,唇角浮著怪異的笑容,「為喜歡的人而死,不是很幸福的事情嗎?怎麼,你是騙我的?」

  桑遠遠被他圈在懷裡,她感覺到他身上的溫度正在迅速攀升,他的黑眸中燃起了兩簇暗焰,她彷彿看到了傳說中的景象——他便是血與火的化身,要將眼前一切通通焚燬。

  第一個被毀滅的,就是她這具柔弱的、小小的軀體。

  他個子高,大半身軀都在水面之上。

  略瘦,但很有力量感,不像穿著衣服的時候,一副懶散紈褲樣,讓人誤以為他弱不禁風。

  其實是很完美的男人,如果不是個瘋子的話。

  「敢騙我,你會死得更慘哦。」這個瘋子獰笑著,對她說道。

  「我更想為喜歡的人而活。」她直視著他微微扭曲的目光,伸出雙臂,大膽地環住了他,「哪怕活著很辛苦,我也想要好好活著,為我喜歡的人添些歡樂。」

  她仰著小臉看他:「幽無命,給自己一次機會啊。我會陪你一起做很多有趣的事情,遠勝這一刻歡愉。」

  他盯著她。不怕他,敢說喜歡他的女子,他從未見過,今後應該也不會再見著。

  唇角的怪笑漸漸凝固了。

  雖然身處熱水之中,桑遠遠卻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冷。她緊咬牙關,不讓自己發出牙齒打仗的聲音。

  「是嗎。」薄唇一動,他淡淡地開口。

  桑遠遠趕緊點了點頭,一滴失控的淚水滾了出來,直直落進白霧中。

  「從來沒有人,可以讓我打消念頭。」

  說話之時,他一把將她摁在了桶壁上。

  水波晃動,他欺身而上,將她逼到走投無路。

  他身上的溫度高得驚人,他的動作魯莽得很,此刻他已無心遮掩,就像是初次要出欄的小猛獸一樣,橫衝直撞,求索無門,憑著本能想要尋找快樂。

  桑遠遠唇角浮起了苦笑。

  是啊,幽無命就是這麼一個行事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的瘋子。

  他扔夢無憂時、斬韓少陵的鐵鎖時,她還曾替他叫好來著。

  現在輪到她了。好了,他也要乾淨利落地辦了她了。

  無望的掙扎只會讓狩獵者更加興奮。

  「我心毒發作時,你千萬別停。」她環住了他的頸,不再躲避,「但願你給我的快樂能壓過毒發之痛。」

  他恰好在這一刻找到了遍尋不獲的秘藏之門。

  進與退,只在一念之間。他遲疑了,晦暗眸光猛烈閃爍。

  桑遠遠傾身,吻住他略微僵硬的唇。

  這一次,她聞到了他的氣味。

  是帶著一點苦味的花香,很濃郁,是那種破滅之前蒼涼華麗的味道。

  一滴淚水滑過她帶笑的唇角,伴著丁香,落入他的唇間。

  幽無命輕輕一震,忽然之間,潰不成軍。

  ……

  他沒收了她的玉簡,把她關在了他的臥房。

  他的神色陰鬱得嚇死人,指著她,凶狠地命令她不得發出任何聲音打擾他。

  他要在隔壁的書房處理公事。

  他故作鎮定,他狼狽逃離。

  桑遠遠覺得,這一定是幽瘋子人生中唯一一次露出囧態。

  她時不時就會聽到隔壁有暴躁的腳步聲回來地踱。

  她並沒有老實待在床榻裡,而是輕聲下地,察看他的居處。

  她知道下一次自己不會再有這麼好的運氣。

  幽無命畢竟是個絕世強者——他的修為已是靈耀境,比韓少陵高出了好幾重天。

  第一次,只是意外。

  當然會不會留下什麼陰影就不得而知了。

  桑遠遠都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麼強撐著演完全場的。

  面對著那雙清晰地浮起無限懊惱的黑眸,她裝作一無所知,吻著他的唇角和臉頰,感謝他願意放過她,還暢想了一下二人的未來……

  不愧是拿過小金人的大佬。

  桑遠遠毫無廉恥之心地誇讚自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1:22 PM

第14章 陳年記靈珠

  雖然只是臨時行宮,卻也能看出幽無命平時對生活上的事情是非常不在心的。

  侍者為他準備了質地上乘的薄絲被褥,他顯然一次也沒有用過,它們還維持著當初疊在榻上時的形狀,唯有床頭附近凹陷了一小塊,桑遠遠甚至能腦補出幽無命很隨便地坐在那裡修煉的樣子。

  他會把一些奏報和兵書帶到床榻上看,看過便隨手亂扔,床頭床尾都有,桑遠遠小心地拾起來看了看,然後放回原處。

  這個世界的文字類似小纂,她能大致看懂七八成,書面語法看起來很拗眼,還不用標點符號,看了半天沒看完幾頁,根本找不出有用的訊息。

  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身處絕境時,若不想坐以待斃,就只能強迫自己動起來,隨便做點什麼,說不定就能找到一線轉機。

  牆邊立著黑紋大木櫃。桑遠遠小心地握住了青玉凹槽,輕輕慢慢地打開櫃門。

  都是他的衣裳。

  黑、白、灰三色,樣式簡單,紋著不醒目的無爪螭龍。衣裳疊得很整齊,一目瞭然,不像藏了東西的樣子。

  她鬼使神差地躬身嗅了下。

  沒有任何味道。

  木窗邊上有一張榻,榻上放置著白玉矮桌,桌上有黑色的筆筒和一些紙張、硯墨等物。

  桑遠遠翻查了一遍,仍然一無所獲。

  她得出了唯一的結論——幽無命的身邊,確實沒有女人。

  目光落回了床榻上,忽然定住。

  她疾走幾步,小心地掀起青色玉枕。

  只見枕下端端正正地藏著一隻小小的墨色木盒子,看起來頗有些年份了。

  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凝神聽了一會兒,聽到隔壁傳來幽無命把籐椅壓出的『咯咯』聲,這才放心地摸到扣環,輕輕開啟這隻小木盒。

  精緻的綢布中,沉著一枚瑩白通透的珠子。

  記靈珠。

  注入靈蘊,就可以錄入一小段影像和聲音,保存在珠子裡,再次注入靈蘊,就可以反覆讀取。

  靈明境才能放外靈蘊。她看不了。

  桑遠遠鬱悶地合上了木盒,將它壓回玉枕下面。

  這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否則不會被他放置在枕頭下面——像幽無命這樣的人,除了刀之外,出行還隨身帶著別的東西已經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了。

  木盒陳舊,盒身處處被磨得通透光亮,顯然時常被幽無命拿在手中。

  而那塊綢布……一望便知道是屬於女子的東西。是濃艷明媚的女子,帶著火紅色的香味。

  記靈珠,一定與她有關。

  是幽無命非常在意的人。

  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在意的人嗎?

  她想得入神,沒發現不知何時,鬼魅般的男人已悄悄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在想什麼?」他又恢復了漫不經心的樣子。

  桑遠遠定了定神,仰面看他。

  方纔她已洗去了臉上的易容物,此刻脂粉不施,夕陽的餘暉為她上了淡淡金妝,一笑,便晃得幽無命瞇了瞇眼。

  「我在想,等你打了勝仗,隨我回去見父王時,該是何等雞飛狗跳的景象。」

  這是在浴桶中,她趁他愕然失神時,單方面勾勒的未來圖景。

  此刻的她,是在刀尖上舞蹈。

  她必須讓他對她感興趣,這樣才能保得住自己的小命。但她又不能讓他對她太感興趣,尤其不能激起男人對女人的那種興趣。

  幽無命果然來了興趣,他唇角一勾,大大咧咧坐到了她的身旁,拍著膝蓋道:「肯定很有意思。桑成蔭那個老傢伙定會提刀砍我。」

  「還有哥哥。」桑遠遠側頭笑問,「你能打得過他們兩個嗎?」

  竟莫名有那麼一點歲月靜好的錯覺。

  幽無命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快速敲著膝蓋道:「難說。我不會打架,只會殺人。」

  聽這話中之意,是不想對桑氏父子動真格的。

  桑遠遠莫名被安慰到了。

  他歪過頭來看著她,眼睛裡閃著幽黑的光芒,問她:「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桑遠遠:「……」這個真的有點不好編。

  「是這張臉?」他毫無憐惜扯了扯他自己的面皮。

  旋即搖頭:「不是,你從前沒有見過我。」

  「因為我殺人厲害?」他像是問她,又像在自語。

  他堂而皇之地瞪著她,大聲控訴:「你沒病吧小桑果!」

  桑遠遠:「……」

  「好吧,」他得到了結論,看起來心情又好了幾分,「既然你喜歡看我殺人,日後我便多殺給你看。」

  桑遠遠:「???」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他指了指床榻裡側:「你要睡覺嗎?」

  桑遠遠趕緊搖了搖頭:「我洗筋伐髓了,可以用修行來替代睡眠。」

  「那就隨我一起修行。」他看起來開心極了,隨手扒拉了幾下,把那床薄絲被褥掀到了床榻裡面,騰出大大的空處。

  他彎下腰,脫掉她的鞋扔向一邊,抓著她的腳,盤成了標準的打坐姿勢。

  他也踢掉靴子跳上床榻。

  玉枕擋了他一下,被他隨手掀到裡面。

  那只墨色木盒子便暴露了出來。

  幽無命像被點了穴一樣,頓住。

  他伸出手,指尖泛起一點淡淡的青光。

  修長的五指扣在了墨色木盒上,青光如水一般淌過,與木盒輕輕地共鳴。晃動的水波之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了好幾個指印子。

  小巧的,柔美的,一望便不是他自己的。

  他把木盒抓在掌心,回身看著她。

  這一刻,桑遠遠的感覺像是被人用電蚊拍重重地敲在後腦和脊背上。她身體僵硬,頭皮麻炸。

  怎麼辦?和他拼了?

  「難怪。」他忽地一笑。

  桑遠遠緊緊盯著他,心中暗想,拚死也要在他這張臉上撓幾道血印子!最好能咬住他的喉嚨,說不定就咬斷了呢?

  「難怪酸不溜秋的。」他彎起了眼睛,「你以為這是我相好的東西?不是。是我……娘。」

  桑遠遠:「……」

  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吃醋了?這腦補的功夫當真是一絕。

  等等,他好像沒生氣?

  「過來。」他招了招手。

  見她不動,他伸出長臂,把她拽了過去,撞在他的胸口。

  他環著他,在她眼皮子底下掀開了盒蓋。

  他胸腔微顫,好笑地說道:「發現了又看不了,是不是很氣?」

  桑遠遠只好順著他道:「好氣哦。」

  幽無命愉快地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向那枚記靈珠中注入青色的靈蘊。

  等待它發光需要少許時間,他懶懶地把下巴撂在她的發頂,一手捻著那枚通透的珠子,另一手不經意地向上一撩,抓在她身前,不輕不重地捏了幾下。

  桑遠遠腦海裡傳來「嗡」的一聲,瞬間面紅耳赤,氣惱地向後退縮。

  「別動。」他的聲音忽然又沉了,「難得我此刻平靜。」

  她咬住下唇,僵硬地轉頭看他。

  他那對黑眸看起來無比空洞,直勾勾地盯著指尖的記靈珠,面孔又冷又硬,像是一截毫無生氣的木頭。

  犯病了?

  一道慵懶濃烈的女聲緩緩從記靈珠中飄了出來。

  「可憐的兒,娘親也是沒有辦法,只能捨棄你了啊。別難過,這沒什麼好難過的,誰都會死啊,不是嗎?這樣死,還能為娘親做點事,娘親無論日後到了哪裡,都會記著這個願為娘親犧牲的好寶寶……」

  珠面上只有一片漆黑,並沒有出現當時的情景。

  幽無命慢慢把記靈珠握在了掌心。另一隻手也放開了她。

  桑遠遠頓時明白了,當時,他就是這樣把珠子攥在手中。

  所以,對他說話的是他的母親?

  難道五年之前那件事……他並不是發瘋,而是自衛反殺?

  桑遠遠一時也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滋味。

  他偷偷用記靈珠錄下了她對他說的話,卻並沒有替自己洗刷聲名,而是用更血腥的手段無情地鎮壓那些議論聲……

  桑遠遠喉頭發乾,她感覺到幽無命身上的氣息漸漸發冷,他像潮水一樣退後,離她遠遠的,把那枚珠子扔回木盒中,闔上木蓋。

  然後他便逕自坐在床頭入定,再不多看她一眼。

  桑遠遠平了平呼吸,找了個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坐定。

  心緒紛雜,始終無法平靜。

  那件事是五年前發生的。幽州王嫁女,世子幽無命發瘋,率著心腹幽影衛血洗大殿,將前來道賀送行的幽氏一族屠了個乾淨,除了即將嫁往韓州的幽盈月之外,一個也不留。

  事後,幽無命並無半點悔意,他踏著滿地血泊繼位稱王,然後將一枚沾著新鮮王血的玉簡交給了幽盈月,拍著她的肩,溫柔地叮囑她到了韓州之後,千萬不要丟了幽州的臉。

  染著至親血的手印,烙在了大紅喜服的肩頭。

  幽盈月是癱軟著,被人架上迎親車的。

  誰也不知道幽無命用了什麼手段來鎮壓反對的聲音,結果就是幽州境內一致擁護新王,而那些遞向天都的彈劾折子全部如同泥石沉海。

  自此之後,無論在哪一州,公然議論這件事的人總會死於非命。

  幽無命這個名字,漸漸成了禁忌。

  桑遠遠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這背後,竟然藏著什麼內情嗎?老幽王的夫人,有什麼理由要逼反自己的兒子啊?

  況且,五年前的幽無命已是絕世強者,羽翼豐滿,他的母親在他面前,不可能用這樣優勢滿滿的語氣說話。

  倒更像是……對著年幼的、毫無反抗之力的稚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1:22 PM

第15章 腥紅的光明

  幽無命的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青色光點。

  縱然桑遠遠心緒紛亂,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強大茂盛的木靈蘊。

  他竟是個木屬性強者。

  這倒是出乎了桑遠遠的意料。她本來以為幽無命屬火,或者屬金。

  沒想到竟是木,和她一樣屬木。

  在同屬性強者身旁修行事半功倍。

  他牽引來的靈蘊太多,在身旁形成了小小的靈蘊風暴,稍微漏上那麼一些給她,都抵得她辛苦修行十天半月了。

  這種機會她自然不會錯過。

  她壓下了心中那一堆問號,強迫自己靜心入定。

  她對木靈蘊的吸引力竟比幽無命還強。

  這些青色的小精靈很快就叛變了,圓融的靈蘊漩渦漸漸變得不規整,從幽無命身邊逃離,磨磨蹭蹭地拱向桑遠遠。

  她既有點受寵若驚,又有那麼一點發毛。

  正在猶豫發愁,忽然感覺到耳旁有風拂動,那道陰惻惻的聲音帶著笑,在她耳旁說道:「全給你,好不好啊?」

  桑遠遠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便見他的身周環繞著明亮的青芒,他衝著她笑,雙臂一展將她團在了懷裡。

  濃郁的草木香味撞了個滿懷,他抬起手,摁住她的眼皮:「別走神。」

  桑遠遠忐忑地靜下心。

  如同沐浴一般,她頓時浸在了青色的光海洋裡。

  前、後、左、右全是靈蘊洶湧,它們緊緊包圍著她,爭先恐後鑽入她的毛孔,淬煉她的身軀。

  靈蘊狂潮,就像幽無命。

  給她無窮的益處,亦能輕易將她毀滅。

  他似乎覺得這種哺育幼崽一樣的舉動很新奇,很有意思。他時不時發出愉快的笑聲,為她聚來更多的靈蘊。

  有便宜不佔王八蛋。

  桑遠遠卯足了勁兒,吸了個痛快。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骨骼、臟器、血肉和皮膚上,都附著了淺淡的青芒。它們很弱小,但生機勃勃,像是初初萌出的嫩芽兒。

  最初,它們是極淺的黃綠色,漸漸地,像是刷上一層薄漆一樣,它們變成了淡綠色,再後來,顏色更深了些,變成了嫩嫩的草綠色。終於,草綠色的生機穩固下來,浸入她的肌理,變成了一股很實在的力量,深藏在軀體中。

  幽無命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從入定中喚醒。

  「幹嘛?」桑遠遠下意識地皺眉不悅。

  便看見那對黑眸直勾勾的望著她,神色竟有一兩分心虛。

  「有事。」他說。

  桑遠遠一秒鐘軟了語氣:「啊,正事要緊。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幽無命怪異地看著她,笑:「小桑果,別想用糊弄韓少陵那一套來對付我。想離開我,除非你死。不,死了我也會將你製成木標本帶著,直到我膩煩為止。」

  桑遠遠:「你還是帶活的吧,這樣比較方便。」

  幽無命:「……」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她把臉伸給他,由著他鼓搗一通,替她易容。

  「小桑果天賦卓絕。」他閒閒地道,「一個晚上便已晉至靈隱境二重天了,可喜可賀。」

  桑遠遠嚇了一跳:「這麼快?」

  「唔。」他依舊漫不經心,「不過靈隱境沒什麼用。你還得再勤快些。」

  桑遠遠趕緊順竿爬:「你這麼厲害,肯定很快就能把我的修為帶上去了!若是我們回桑州時,我的修為能晉級靈明境的話,他們一定會驚掉下巴的!幽無命,你太厲害了!」

  帶著會喊666的小號刷級是很爽的,這一點桑遠遠前世深有體會。

  也不知道有沒有忽悠到他,總之,幽無命看起來心情好了不少,出門之前還把她攬在胸前拍了兩下。

  啟明星剛把懶洋洋的紅日拽出遠山。

  空氣中仍充斥著血與鐵的味道,踏出臨時行宮,桑遠遠頓時聽到了鋪天蓋地的嚎叫聲。

  「這……」

  她仰頭望去,只見城頭上也有零散硝煙。

  冥魔攻上城牆了?!

  行宮之外,已有大軍整整齊齊列了陣,只待幽無命一聲令下。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瞼微垂,聲音不大不小:「殺紅了眼時,想想家裡還有沒有人在等。」

  「能活,就不要死。」

  「是!」大軍齊呼,「斬盡妖魔,揚我國威!」

  幽無命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

  短命撒開四蹄,跑在大軍最前方。

  大軍萬蹄齊落,地面發出了很有規律的顫動。

  短命沒有等待同類的意思,它呼呼狂奔,很快就把大部隊遠遠甩在身後,單騎到了城門附近。

  幽無命覆在桑遠遠耳畔,很煩惱地說道:「你說這些人怎麼就不知好歹,非得讓我說——『你們別出力啊,讓韓少陵的人去前面死啊』,這樣他們才肯聽話嗎?」

  「你不然下次試試?」桑遠遠真誠建議。

  他抬起手,拍了下她的腦袋:「想什麼呢,我可是一國之君,怎能說那種話!」

  桑遠遠回頭瞪他,見他眸中和唇角都浮著極淺的笑,是那種一看就從心底裡漫上來的笑。

  她被感染了,不自覺地彎了彎唇角。

  視線相觸,幽無命像是被燙到一樣,激靈靈打了個顫,把她的腦袋撥了回去。

  「沒見過男人麼!」頗有三分氣急敗壞。

  桑遠遠悠然道:「沒見過你這麼好看的。」

  幽無命:「……」

  騎在短命身上,他開始渾身不對勁。一會兒嫌它毛太軟了,一會兒又嫌它走得不穩,再一會兒,還嫌它今日怎麼都沒有放屁。

  短命:「……」

  到了城門下,忽然聽到一聲怪嘯,便見三十丈鐵城牆之上,一個血乎乎的東西直直墜了下來!

  冥魔?!

  若是冥魔能墜過黑鐵長城,豈不是意味著城牆已經被攻陷了?

  冥魔摔在了左前方。

  這是桑遠遠第一次極近距離接觸這種恐怖的生物。可惜從三十丈墜下,它已摔了個稀巴爛,看不出形狀了。

  只知是一灘暗紅色的血肉,散發出極其濃烈的腥膻腐臭。

  她不禁有些納悶:「外長城不是也很高嗎?就算城牆被攻陷,它們摔下來也必死無疑啊?如果不開城門,就讓它們自己摔呢?」

  幽無命用手比了比:「一層疊一層,疊到摔不死,後面的不就進來咯。」

  桑遠遠打了個寒顫。

  她第一次親身感受到,數量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一隻冥魔摔死在地,就像是拍在牆上的蚊子血一樣,這是得疊多少才能摔不死?

  旋即,她意識到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冥魔不會飛,既然能爬上城牆,那麼,城牆的那一面,是不是已經堆滿了這樣的屍首?

  她的身體不自覺地輕輕戰慄。

  幽無命笑了起來:「怕什麼。你連我都不怕,還怕冥魔作甚。小桑果,你喜歡的男人,可比冥魔凶殘得多了。」

  他這般說著,單手從背後抽出了他的那把大黑刀,低低地壓在身側。

  短命開始疾速奔跑。

  像一道流星般,穿過了重重城門——負責城門的士兵彷彿已經很瞭解這位的行事作派,見那刀尖抵著黑鐵地面,帶著火星一路掠來,他們便迅速拉開了城門正中的小扇門,將幽無命放了過去。

  韓州軍正在順著兩旁的甬道湧上城牆,而幽無命卻是徑直穿過重重城門,直達一線。越往前,黑鐵的氣息越是沉沉地壓在身上,令桑遠遠感到窒息。

  她的心臟在胸腔中『怦怦』亂跳,沉悶黑暗的空間中,只有一扇扇黑鐵小門被拉開和合上的光光聲。左右鐵壁上的銅燈照不亮這深沉的黑暗,她不知何時把雙手覆在了幽無命的胳膊上,像緊握著救命的稻草。

  那條胳膊此刻正鬆鬆地搭在她的腰間,依然閒適。

  穿過城牆其實只用了短短幾息。

  在桑遠遠的感覺裡,卻像是一個世紀。

  眼前忽然一片腥紅光明。

  出來了!

  桑遠遠一瞬間緊縮又放大的瞳仁中,映出了一張血糊淋拉的臉。

  它的臉上只有一隻白色眼睛和一張巨口,口中蕩出一條黑色的長舌,長舌之上佈滿倒刺,兩排鋸齒狀的尖牙延至耳側。

  四肢和軀幹與人相似,但渾身無皮,身上滿是血腥粘液。

  它們騰身躍起一人多高,自上而下,撲殺向這個膽敢一騎衝出城門的送死者。

  不料幽無命卻是它們的送葬者。

  桑遠遠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出刀的,一片刺耳哀嚎中,重刀輕易斬斷魔軀的聲音聽起來尤為悅耳。

  隨著低沉又清越的颯聲響起,前路瞬間開闊無比,短命的奔跑速度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鋪天蓋地襲來的冥魔,就好像撞在了無形的殺戮之網上,輕易被絞成碎片。

  熱血灑下來,桑遠遠的臉頰上落到好幾滴,那種燙意彷彿能夠直直烙到心底去。

  她緊緊抿著唇,呼吸也小心翼翼。

  幽無命在笑。

  笑得無比狂妄放肆。

  一騎碾過之處,瞬間盪開了一條乾乾淨淨、滿是殘肢的通天大道。

  桑遠遠偏頭去看,見他的臉頰上也染到了血痕,深邃黑眸映出滿地赤色,唇角噙著冰冷的笑,露出一點尖利白牙。

  他的心跳極其沉穩,單手握著韁繩,攬在她的腰間,另一隻手斜斜舉著刀,粉碎一切送到面前的魔物。

  身後城門大開,戰鼓震天,鐵騎兵自城門衝出,像一股鋼鐵浪潮,緊緊追隨著他們的王。

  幽無命如虎添翼,輕易在這血肉堆中衝殺了三個來回,搖搖欲墜的城牆守軍得以稍微緩釋。

  他令自己的軍隊繼續在城牆下碾壓絞殺。

  而他卻一騎絕塵,逕直衝殺到了外長城下方。

  他的呼吸粗重了不少,微微俯著身,聲音裡帶上一絲興奮:「回去之後……死在我手裡可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1:23 PM

第16章 最毒婦人心

  桑遠遠此刻亦是熱血激盪。

  真正的戰場是有神奇魔力的,它像是狂烈的毒素,令人熱血沖頭,又戰慄,又狂熱,渾身顫抖,恨不得用牙咬、用手撕,將眼前的敵人絞成碎片。

  一聲刺耳哀嚎中,她根本沒聽清幽無命對她說了什麼。

  只知他在問她,「……可好?」

  他的氣息滾燙,激得她熱血翻湧。

  「好!」她點頭,「殺光它們!奪回城門!」

  幽無命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半晌,他失笑:「這就是你的條件?可以。」

  他低沉地笑了起來,笑得連著短命一起顫動。

  蓬勃的木之靈蘊爆開,桑遠遠只覺清氣一蕩,被血氣糊住的眼睛頓時明亮了許多。

  便見他的黑刀劃過之處,留下了道道青色殘影。

  外長城已被冥魔攻佔多日,城門之下擠滿了赤紅的魔軀,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隻塞滿了蛆蟲的罐子,令人作嘔。

  牆根堆了十餘丈高的冥魔屍身。短命四蹄奔騰,從這座恐怖的屍山下掠過,直直奔向城門。

  桑遠遠吃驚地發現,自從黑刀之上泛起青芒之後,幽無命每劃出一刀,都會有極其凜冽的刀風向著四周盪開,但凡觸到刀風的冥魔,立刻整整齊齊被切成兩段。

  青色的刀芒足足可以掠出七八丈遠。

  這就是靈耀強者的實力!

  相當玄幻!

  對於桑遠遠來說,能像幽盈月身邊的灰衣那樣,在掌心裡製造一團無根之火,已經是非常修仙的事情。而此刻幽無命展現出的實力,再一次刷新了她對玄幻世界的認知。

  他衝進了城門。

  城門,便是那洪峰到來時,堤壩上被衝開的缺口。

  甫一接觸,就連桑遠遠都感覺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

  它們太多了,這道外長城,不知將多少魔物擋在了身外。而這一處被攻破的缺口,足以令所有的魔物發狂。

  它們擠在城門下,瘋狂湧向內陸。

  近半的冥魔在擠壓中生生爆開,令週遭的同類披上了更加駭人的血衣。

  幽無命眉眼微壓,一把將桑遠遠摁在了短命的背上。他單手握住韁繩,身軀壓低,小臂橫護著她的背,另一手單手舞刀,蕩出道道華麗冰冷的刀影。

  桑遠遠伏在短命染血的軟毛間,餘光瞥著陣陣刀光,只見無數殘軀像是滴入了水中的紅墨一樣盪開,殺戮王者寸步不退,如旋風一般捲上了城牆。

  太厲害了!

  她也想變得這麼厲害!

  「主君!」

  前方傳來嘶啞興奮的吼聲。

  幽無命的幽影衛仍留在城牆上。他們封堵了一段城牆,留下小小的通道,將送上門來的冥魔一隻隻擊殺,這裡就像是狂風海浪之中的一處暫時的安全孤島。

  幽無命收刀歸鞘,拎著桑遠遠坐直,只見短命四蹄一縱,生生躍過三丈遠的距離,從一群張牙舞爪的冥魔頭頂飛掠而過,落進了一處黑鐵戰壕。

  桑遠遠的身軀難以抑制地顫抖著,眼神卻是絲毫也不怯,她驚奇地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又將視線投向這一隊傳說中最為神鬼莫測的幽影衛。

  都說那些膽敢議論幽無命的人,就是由幽影衛一個個處死的。

  看著卻也不是什麼恐怖的傢伙。

  這一隊人給她的感覺活潑得驚人,每一個都是好動分子,一刻也停不下來。因為幽無命絞殺了一路,所以這會兒甬道口安安靜靜,暫時沒有冥魔衝上來。幽影衛行過禮之後,便在牆垛和築起的臨時戰壕上跳來跳去,像一群不安生的猴子。

  桑遠遠隨著幽無命一路拚殺過來,對血腥刺激已經有些免疫了,她抓著幽無命的胳膊從短命背上跳下來,走到牆垛邊上去看。

  外長城以西,便是冥淵。

  昨夜意外晉階至靈隱境二重天,桑遠遠已明顯感覺到了體質上的改良,她的視力比昨日要好了一倍不止,站在城牆往下看,可以看清每一隻冥魔的形狀。

  只見那赤色浪潮延伸至左右視線的盡頭,而正前方百餘丈外,卻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深淵,深淵之上雷雲密佈,道道驚雷從雲中劈進淵底,卻無法阻止密密麻麻的冥魔自淵下湧出。

  雲境十八州,像是大海之中的孤島。整座大陸的四周都被這樣的深淵環繞,冥魔自淵底而來,隨時可能發瘋一樣攻擊任何一處防線。毫無規律。

  桑遠遠收回視線,又走到另一面城牆邊上。

  這裡,與內長城遙遙相望。

  這一夜,從淵底上來的冥魔數量忽然激增十倍,小部分從破開的城門擠入緩衝地帶,更多的冥魔,卻是像疊羅漢一樣,一層疊一層,湧動著,逕直翻越了外長城。

  除了被幽影衛佔據的這一小段之外,其餘地段已淪陷得徹底。

  此刻,就連內長城邊上也堆滿了屍山,根本來不及清理。城牆上不斷傾倒下熊熊燃燒的火油,大團大團的冥魔被點燃,從城牆往下滾,就像是燒著的蟻球。

  「報主君,『湧潮』快結束了!『尾嘯』即將來到!」一個尖嘴猴腮的人上前來報。

  『湧潮』,便是這一波超出平時十倍不止的冥魔攻勢。而『尾嘯』,指的是結束之前最為兇猛的反撲。

  他們這些人都是血海裡滾出來的,和冥魔已是老對手了,十分瞭解它們的習性。

  「嗯。」幽無命一臉無所謂,「關閉城門,撤。」

  「是!」

  眾人忙碌起來,三下五除二就把架在面前的黑鐵防禦層給拆了,扛在肩上,蹬蹬下樓。

  桑遠遠目光微凝,喊了幽無命一聲。

  他走到她的邊上,垂目望去。

  只見又一隊鐵騎徑直向著外長城奔襲而來,領頭那一位特別出眾,像一隻紅背的黑鷹。

  幽無命看著有些牙疼。

  桑遠遠瞥著他的神色,感覺這個人有時候就像個小孩——做事的時候百無禁忌,其實幹了壞事還是知道心虛的。

  比如斬了降索之後,他就一直躲著韓少陵。

  桑遠遠忍不住莞爾一笑。

  「見到他很高興?」陰惻惻的聲音貼著耳朵響起。

  她偏頭看他,見他完美的面龐上染著血,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她。

  「嗯,」她點點頭,「我希望他死掉,這樣我就不會被那同心契束縛了。」

  幽無命的模樣有些愕然:「……果然最毒婦人心。」

  「有什麼辦法,誰讓我喜歡你呢。」桑遠遠生生演出了潘金蓮的效果。

  幽無命打了兩個冷戰,落荒而逃。

  他刻意想像平時一樣瀟灑地走路,但脊背卻難以抑制地緊繃起來。

  對屬下說話的聲音也比平常高了幾度:「快點,別叫姓韓的搶了功勞!」

  走了幾步,他想起忘記了桑遠遠和短命。

  他又折了回來,目光有一點飄,隨手把桑遠遠拽到短命背上,僵著身體,指揮它下樓。

  到了城門下,桑遠遠再一次見識了新鮮玩意。

  只見那道被拆下的黑鐵防禦圈又被他們裝了起來,一層一層往上搭,像是組裝積木一樣。

  很快就將城門封堵了近半。

  他們攀著這張又像牆又像網的東西爬到高處,一邊將襲來的冥魔戳死,一邊繼續將下方遞來的黑鐵架子繼續往高處壘。

  很快,一道網狀的鐵門封住了門洞。

  幾架帶著軲轆的小鐵板被塞到了鐵門下方,眾人手掌靈蘊閃爍,抓住這扇活動門,將它向外推去。

  無論活的冥魔還是死的冥魔,都被這股巨力推著,不由自主地倒退。

  「嘿……嘿……嘿……」

  幽影衛怪笑著,用肩頂,用手推,不多時,便生生頂住了萬丈洪流,將這扇臨時搭成的鐵門推出了淪陷的門洞!

  黑鐵轟然向外倒下的瞬間,幽影衛急急後撤,推動最外側的兩扇鐵門,將之合攏。

  腥紅光明在眼前不斷收縮,隨著黑鐵轟隆聲,眼前的光迅速收縮至一線——「啪鐺」,是鐵銷落下的聲音。

  「轟——」

  外頭的冥魔撞上黑鐵城門,整座城都在震顫。

  幽影衛後退,漸次關閉了所有的門。

  冥魔被隔絕在外。

  身後,蹄聲恰好來到。

  幽無命懶懶散散地扯著韁繩回轉身,歪著頭,一副無聊的樣子。

  若不是有那滿身血污作證,任何人都會以為他只是來這裡看風景的浪蕩子弟。

  韓少陵一騎當先。

  見到城門已閉合,他吁了口氣,憋了許久的那團火也滅了小半。

  「『尾嘯』快到了嗎?」韓少陵不計前嫌,頗有幾分友好地問道。

  幽無命正要說話,忽然看見韓少陵身前有個綿軟的人兒悠悠醒轉,她還沒立直身體,就先吐了起來。

  夢無憂。

  「噫……」幽無命毫不吝嗇他的嫌棄。

  他扯著韁繩,退出了老遠,然後抬起一隻手,斜著指了指桑遠遠。

  「看見沒有,我的女人。」

  語氣滿是炫耀。

  韓少陵的目光立刻落在了桑遠遠身上。

  她坐得端端正正,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沒有半點驚懼,對上韓少陵的視線,她並沒有露出絲毫怯意,只輕輕點了下頭。

  她易了容,此刻相貌普通。

  外頭帶著血色的光線落在她寧靜的臉上,伴著漫天哀嚎,韓少陵恍惚之間,竟覺得自己看見了一朵聖潔的雪蓮,開在了血腥煉獄之中。

  彷彿是意外降臨在這個恐怖世間的一束光。

  韓少陵重重一震,眼睛裡明明白白地寫滿了驚艷二字。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1:26 PM

第17章 失言和失態

  韓少陵怔怔地看著桑遠遠。

  就算是那些身經百戰的沙場將士,在這猶如煉獄般的環境之中,也很難鎮定如常。

  譬如幽影衛,平日也不是像猴子一樣。

  除了幽無命這個瘋子之外,韓少陵真沒見過第二個在冥魔戰場上面不改色的人。

  還是一個女人,一個看起來很弱的女人。

  韓少陵閱人無數,一望便知道,這個女人不是故作鎮定,更不是見慣了殺戮之後的麻木不仁。

  『她是過早結出的勝利之花——本該盛開在一切結束之後,帶著全新的生機和希望。』他的腦海裡詭異地浮起了這樣一個念頭。

  他怔怔地望著桑遠遠,那張易容過的,平凡的臉在這一刻彷彿散發著耀眼的白光。

  失神之下,他脫口對幽無命說道:「你不是心心唸唸惦記著桑王女嗎,這個女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此言一出,在場每一個人都驚呆了。

  哪有這樣上趕著做王八的啊!

  桑遠遠覺得自己的世界觀實在是受到了太大的衝擊。她這個名義上的丈夫這是在……替她吃醋?!

  這都什麼跟什麼!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直到現在,她還是絲毫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鎮定有多麼驚人。

  其實,這樣變態的心理素質是生生磨煉出來的。

  曾經她也是個被鎂光燈一照就從心頭虛到腳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菜雞。她咬著牙,一點一點戰勝自己,一次一次殺死心頭的軟弱和退縮,直到脫胎換骨。

  有了人氣之後,伴隨而來的便是種種刻毒的謾罵、不必負責任的惡意揣測和詆毀、陷害、出賣、背叛……撕開那層華麗的明星光環,底下藏的儘是塵世不堪。

  越是登高,風霜愈烈。

  沒有人天然就會習慣這些。

  無數人倒在了通往紅毯的荊棘之路上。

  而桑遠遠,是笑到最後的王者。

  柔軟的外殼之下,那顆心臟早已像鑽石一樣,堅不可摧。

  到了這地獄般的戰場上,她心中確實有著驚駭,身軀也會微微地戰慄,但她早已經習慣了將一切都深藏在寧靜如水的表皮之下,不讓觀眾察覺任何端倪。

  如今,她的身軀中多了那些生機勃勃的木靈蘊,本就挺直的脊背更見堅韌,加上身後還有幽無命——他是個瘋子,是個殺戮機器,但到了戰場上,他就是她最堅實的靠山和後盾。

  這一切,讓她無所畏懼。

  她略帶著迷茫,眨了眨眼。

  韓少陵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和失態。

  他的眼神重重一閃,浮起了明明白白的懊惱。

  他揮手示意,道:「你們先行,我率軍殿後。」

  幽無命沒跟他客氣,帶著滿臉壞笑,故意貼著韓少陵,從沒有嘔吐物的那一邊,與他擦肩而過。

  韓少陵不自覺地把餘光落在了桑遠遠的身上。

  昨日城牆上他便看見了這個女子,當時卻並未多心——待在那麼高的地方,被大軍保護著,誰都是那麼風輕雲淡。

  夢無憂身在城內時,也是千方百計想要出城玩耍不帶怕的。昨日闖了禍,今日又敢嚷著要跟他出來學除魔……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可能是被驢踢了,才會把她帶出來。

  方纔她慘白的小臉和眼角的淚珠,還令他萌生過幾分憐香惜玉,但此刻見到這個淡然的女子,他心中對夢無憂的絲絲柔情頓時化為烏有。

  只餘埋怨——偏愛逞強,丟人現眼。

  他忍不住回眸,再看一眼那道柔韌的身影。

  憑什麼,幽無命這個瘋子憑什麼能找到這樣好的女人?簡直是暴殄天物。

  雖無法看穿易容物之下的真實樣貌,但韓少陵敢肯定,此女一定是位絕世姝麗。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令他一見心折的女子,竟是桑遠遠。

  他更沒想到,所謂『一見鍾情』,其實只是在戰場上神智太過亢奮,乍然看見那麼一個令人寧靜的女子時,心神受到衝擊太大,激發了同心契的效果。

  他把它錯認成了愛情。

  幽無命一騎當先,離開了城門。

  大地在隱隱顫動,入目儘是一片腥紅,幽、韓二州的大軍在內長城下瘋狂收割,城牆險險保住,一排排箭矢開始疾射,冥魔浪頭被一步一步推遠,一切重新井然有序。

  但此刻卻是最危險的時刻。

  內外長城之間的冥魔大潮並未潰敗,等到『尾嘯』一至,尚未穩固的防線必會遭遇滅頂般的衝擊。

  幽無命和韓少陵同時作出了決定——撤。依托內長城來撐過『尾嘯』。

  便在這時,變故發生了。

  本該開啟的內城城門,卻是詭異地緊緊閉合。撤退的兩州主力軍擠在了城門外,陣型微亂。

  韓少陵連碎十來枚玉簡,對面仍是寂靜無聲。

  箭雨也停歇了。城頭空無一人,如同一息之間變成了一座無人鬼城。

  「怎麼回事!」被困在兩道長城之間的大軍聚向他們的君王,在這萬丈洪峰之間,凝成了兩座孤島。

  『尾嘯』就要來臨了!若不能進入內長城,在這只有冥魔的緩衝帶,必定要遭遇滅頂之災。

  內長城之上,緩緩立起了一面旗。

  桑。

  這一剎那,桑遠遠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一股恐怖的寒流自足底湧上,直直撞擊著心臟。

  一行冰冷的字眼浮上腦海——

  『桑州王與世子率軍越境,奇襲幽無命,令他腹背受敵,險些將他置於死地。與幽無命同行的韓少陵也受了重傷。』

  竟是……這樣一個時機嗎?

  幽無命俯身覆在桑遠遠耳畔,聲音聽起來倒有幾分興奮:「小桑果,你的人來救你了呢。」

  「不可能。」桑遠遠聽見自己發出了僵硬刻板的聲音,「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她已交待靈姑她們,讓她們勸住桑州王,千萬不要亂來。

  若說桑州王為了洩憤,還是把居臨關給拿了,那她倒是可以理解,但,枉顧整個雲境安危,從背後捅刀坑害韓、幽兩國國君,隨後還棄城而去,引發一場大禍……

  這絕不可能!

  桑遠遠的心中一片敞亮。

  這不可能!哪怕桑遠遠死了,父兄想要殺死幽盈月來替她報仇,也絕無可能做出此等卑劣的事情!他們不是書中一語帶過的紙片人,而是豪氣干雲的真英傑!

  即便還未見過面,桑遠遠也敢拍著胸脯打包票,桑州王和世子,絕不可能這般行事!

  她急急轉身,抓住了幽無命的前襟,眼中波光閃動:「我必須與父親聯絡。」

  他垂頭,意味不明地看著她。

  看了片刻,忽然啄了下她的額頭。

  「你……」

  他大笑起來,載著她離開人群,來到一處只有冥魔的清靜地,把一枚玉簡交到了她的掌心。

  他掠下坐騎,在她身旁閒閒地舞著刀,替她開闢出一小塊安全的、無人打擾的小天地。

  桑遠遠急急捏碎了玉簡。

  「閨女?!!!」

  「爹,你在哪裡?」

  桑州王長長呼了口氣,聲音裡帶上了憨厚的笑意:「能在哪?在家乾著急!你哥不讓和你聯絡,生怕你處境不安全反倒給你添亂。快快,將你的位置告訴爹,你叔這就去接你!」

  桑遠遠心臟怦怦亂跳:「帶人入韓州境內的是王叔?!」

  「哎,」桑州王回道,「你叔點了三萬人,拍著胸脯給我保證定將你找回來。」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爹你聽著,王叔叛了,他帶著人,將我與韓、幽兩州的主力全部關在了長城外,『尾嘯』即將來臨,我們撐不了太久!你即刻出兵平叛、救我,不要聯絡王叔,以免他狗急跳牆對我下毒手!」

  玉簡對面傳來陣陣難以置信的倒氣聲。

  「好好好,爹這就,」摔了一跤的聲音,「爹這就叫上你兄長,出發,你不要怕,不要怕,爹爹這就來救,救你!」

  聲音已帶上了哭腔。

  冥魔刺耳的哀嚎聲衝破玉簡,由不得桑州王不信。

  「幽無命。」桑遠遠喚道。

  他掠到她身後,依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你不是說王叔和堂兄是韓少陵的人嗎?」桑遠遠質問,「他的人,為什麼要坑死他?」

  幽無命很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聳肩道:「你問我,我問誰?」

  他抬起手來,用食指指側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或許他們腦袋有問題?」

  桑遠遠也知道此刻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她吸了吸氣,道:「收縮防禦,撐過一日半,父親定來馳援。」

  最快速度行軍,從桑邊境至韓州西境,也需一日半。

  「小桑果,」幽無命臉上的假笑淡了下去,「我為什麼要把腦袋交到你的手上?」

  那一邊,韓少陵的人馬已經動了。他們緩緩向著北面移動,打算從百里外的北部城門入關。

  在鋪天蓋地的冥魔大潮中,軍隊舉步維艱,如陷泥沼。

  行軍便會露出許多破綻,轉眼之間,已有無數戰士被冥魔撲倒。

  桑遠遠可以預見接下來的慘景——等到『尾嘯』襲來,軍隊傷亡會更加慘重,幾乎全滅的部隊好不容易挪到了下一處關口,等待他們的,卻是好整以暇的收割者。

  桑州王的王弟既然已經叛變,必定不會有任何顧忌,他會率著人,在城牆上方悠悠哉哉地跟隨著狼狽逃竄的獵物,等待他們進入射程時,給予致命一擊。

  書中便是這樣的,只不過這個罪名,最終卻是扣到了桑州王的頭上。

  幽無命用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盯著桑遠遠,盯得她渾身發毛。

  終於,他悠悠說道:「夾著尾巴逃竄這種事,韓少陵幹得出來,我卻不行。那便上牆,防守。」

  桑遠遠心中又喜又沉。

  喜的是他願意信她,沉的是,她也不確定能不能平安撐過一日半。

  逃走尚有一線生機,留在這裡,若是桑州王出了什麼狀況,或者防線被衝破,那就必死無疑。

  「沒事沒事,」他親親熱熱地抓住她的肩膀,聲音輕快,「要是真有個好歹,我殺你祭旗再走就是了。小桑果的血這麼香,祭了旗,必佑我大獲全勝。」

  桑遠遠:「……」

  這個她是信的,若是真頂不住,這個男人一定會親手殺了她,絕不會讓她死在其他什麼東西的手上。

  順帶祭個旗,倒是毫不浪費的樣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1:27 PM

第18章 你才是美人

  幽無命悠悠返回軍中。

  「拿下外長城。」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三軍。

  「是!」吼聲震天。

  大軍逆流而上,向著剛剛奪回的城門進發。

  韓少陵正揮軍北上,見到幽無命率人反攻外長城,登時火燒火燎地趕了過來。

  「幽州王,你這是何意!」韓少陵道,「桑州背後搗鬼,留在這裡死路一條!還不隨我衝殺出去?!」

  幽無命瞥他一眼:「欺負桑王女的是你,又不是我,你自去送一送死,桑州便會給我開門咯。」

  韓少陵:「……」

  桑遠遠吃驚地發現,坐在韓少陵身前的夢無憂滿眼是淚,嘴巴被一條白色的布帶緊緊勒住,看起來委屈到不行。

  那雙大眼睛是真的會說話。桑遠遠隨意瞥了兩眼,心中便明白了。

  身處這冥魔巨浪之中,難免濺到血污,或是直面那些恐怖的血肉。

  夢無憂時不時受個驚,忍不住尖聲驚叫,韓少陵早已煩透了。此刻狀況危急,他嘴角都起了燎泡,對她再無半點耐心,乾脆就用物理手段令她閉了嘴。

  「到底走不走。」韓少陵咬牙切齒,「幽無命,看看清楚眼前是什麼形勢,你當真要拖著你的幽州軍一起死麼!」

  幽無命笑容真誠:「誰死誰活,尚未可知。韓少陵,我若記得,會隨手替你上幾炷香的,安心去吧。」

  韓少陵氣結。

  若是兩支軍隊同行,還可相互照應支援,壓力要減少一半不止。

  但是和一個瘋子又怎麼說得通道理?

  他重重地盯了幽無命幾眼,臨走時,忍不住又盯住了桑遠遠。

  「幽州王,」韓少陵覺得這應該是他此生臉皮最厚的一刻,「桑遠遠說不定此刻就在桑州軍中,你確定,要帶著別的女人見她?」

  幽無命被他驚得抖了下:「你自己不是抱著個野女人麼,還管到我頭上了?你想幹什麼?」

  他警惕地盯著韓少陵。

  桑遠遠更是像看白癡一樣看著這個名義上的丈夫。

  韓少陵豁了出去:「把她給我,待我平安歸去,便赴天都,與桑遠遠和離。你,得你要的桑王女,我,今日必須帶她走。」

  他指向桑遠遠。

  他對她,一見鍾情。

  他知道留在這裡必死無疑,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韓少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只知道,若是平時,哪怕是九天神女降到面前,也不會令他這般失態。

  幽無命笑得殘忍:「哪用得著這麼麻煩,你死了,婚契與同心契不就自行解除麼。有在這裡說廢話的功夫,還不如趕緊去死一死。」

  韓少陵見說不通這瘋子,便盯住了桑遠遠:「跟我走,好不好?」

  語氣中滿是祈求。

  桑遠遠微笑,輕輕吐字:「不好。」

  幽無命不再與他囉嗦,扯著韁繩,掉頭回到軍中。

  韓少陵失望而歸,壓根沒注意到,自己懷中的女子,已是滿眼心碎。

  幽軍開始登城。

  『尾嘯』,到了。

  整座外長城在冥魔狂潮的衝擊之下開始如地震般地晃動。

  『嗡嗡』聲不絕於耳。

  面對這樣的攻勢,就連幽無命這樣的狂徒也不敢托大。他停在了城門下,身旁拱衛著親兵,由自己的幽州軍先行登牆,與冥魔拚殺。

  傷亡必定是慘烈的。

  但卻也不算毫無意義,因為即便撤回內長城,也必定要直面這一波『尾嘯』。

  只不過,內長城有充足的補給,有強弓勁弩,有火油,有投石車。這裡卻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段被冥魔佔領的城牆,以及自己的血肉之軀。

  桑遠遠的心臟在微微地顫抖。她竭力忍耐,但眼眶還是慢慢濕潤了。

  幽無命很安靜。他伸出雙臂環著她,毫無顧忌地當著眾軍的面,把她的腦袋摁在懷裡,用下巴蹭她的額頭。

  他的心跳依舊平穩。身上染了血,抹到了她的臉上、鼻樑上。在這一刻,無人會關注這些身外之事,眾人的命運緊緊編織在一起,每一個人,都是親密依偎的戰友。

  終於有人來報:「主君,百丈城牆已成功拿下!」

  「好。」幽無命立起腰身。

  桑遠遠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個人的聲音時的場景。當時她像木頭一樣躺著,聽到那染血玉簡之中,飄出清潤慵懶的聲音,尾音彷彿還帶一點笑意。

  他說,好。

  登上城牆,桑遠遠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震撼的一幕,根本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冥魔本是像浪一樣捲來,在城牆下越堆越高,踏著同類的身體向上攀爬,而此刻,它們已然變成了海嘯。

  幾乎與黑鐵長城同樣高的血肉巨浪翻騰著,撞在城牆上,無數冥魔被這股巨力挾裹著,逕直飛躍了外長城,落向緩衝帶。

  整個天空,都變成了暗沉的血色。

  在這海嘯中,幽軍就像是河中的蟻球一般,緊緊團聚在一起,依托著彼此來求得一線生機。每時每刻,都有最強大的戰士和冥魔一起倒下。

  它們撞在臨時搭起的黑鐵防禦層上,堅不可摧的黑鐵,亦是發出了搖搖欲墜的『咯咯』聲。

  有一處防禦,即將被衝垮。

  幽無命一躍而起,輕飄飄地落向那一處。

  黑刀出鞘,帶著滅絕的青光,破開血腥黑暗,蕩出十餘丈,將那迎頭撞來的血肉巨浪絞成碎屑。

  他單手抓著黑鐵架子,輕輕一掠,又掠向更遠處。

  守軍壓力驟減,發出振奮的低吼。

  短命不住地打著響鼻,腦袋昂得老高。桑遠遠拍了拍它,道:「你的主人,真的很厲害啊!」

  它回轉過腦袋,用濕潤的鼻頭親暱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身旁有個負了傷退下來的老兵呲牙笑道:「最難的時候還沒到。主君畢竟不是神,這麼耗,至多撐得半日,『回潮』的時候,才是真正凶險。」

  桑遠遠輕輕點著頭。

  冥魔是會退回冥淵的。等到它們回退之時,前方攻擊內長城的大潮便會經過外長城,到時候內外夾擊,這裡便是兩股巨浪的交匯處。

  只希望桑州王快一點,『回潮』慢一點,不要發生書中那樣的人間慘劇。

  桑遠遠已然確定,書中幽無命並沒有和韓少陵一道北撤,而是依托外長城來死守,生生撐了過去。

  這一戰沒有過程,只有結局。

  結局便是幽無命重傷,這一支幽軍幾乎全軍覆沒。

  她環視四周,看著這些活生生的人。他們年輕、強壯、修為過人,他們眼中都燃燒著火焰,拼盡了全力在與冥魔廝殺。

  她想起幽無命出發之前的樣子,他懶懶散散對著他們說,能活,就不要死。

  能活,就不要死。

  她深吸一口氣,跳落在地,從地上撿起一把失去了主人的刀。

  入手又寒又沉,刀柄粘膩,不知染的是人血還是魔血。

  她雙手握住刀柄,將它從地上拖了起來。

  能出一分力,便出一分力。

  黑鐵防禦架呈網狀,密密麻麻的冥魔攀爬上來,像是墜了滿架的葡萄。

  桑遠遠取起刀,卯足了勁兒,從網中刺出去。

  『噗哧——』

  刀尖刺入魔軀的感覺一言難盡。

  熱血濺來,她瞇了瞇眼,用力頂向外面。

  一隻冥魔慘嚎著墜了下去。

  桑遠遠收回長刀,大口喘著氣,忍不住發出低低的笑聲。一邊笑,一邊有熱淚落下來。

  有手重重拍下了她的肩膀。

  她以為是幽無命,轉頭一看,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士兵。

  他衝著她,豎起了大拇指。

  她點點頭,繼續回身對付那些爬到黑鐵防禦架上冥魔。

  「當心它們的舌頭!」斜地裡橫過一面刀身,替她攔下一擊。

  桑遠遠偏頭一看,又是另一張陌生的面孔。

  「多謝!」

  這一刻,她已然忘記了幽無命是個瘋子,也忘了幽州軍的壞名聲,她只知道,左右的人都是可以交託後背的戰友,而她,也會竭盡全力替旁人攔下來自背後的襲擊。

  若是平坦的戰場上,像桑遠遠這樣的弱雞肯定活不過半分鐘,幸好這裡有黑鐵防禦架,只要躲過襲進來的長舌,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這樣的環境,最大限度地縮小了高修為者和低修為者之間的差距,讓桑遠遠這樣的人也能做一點小小的貢獻。

  幽無命仍然飄在黑鐵防禦架的頂端,時不時還會像只大蝴蝶一樣掠出去,絞滅一群狂魔,又翩然掠回。

  靈耀境……

  桑遠遠抽空揉了揉酸軟的胳膊,苦笑。

  這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轟隆的震顫聲傳來。

  桑遠遠心中微驚,四下望去。

  竟不是冥魔來襲,卻是韓少陵帶著人,返回來了!

  數萬人登上城牆,依托著幽軍清理出的安全地帶,他們很快拓展了安全區,穩住了腳步。

  戰局稍定,韓少陵便御獸走了過來。

  這種時候,倒是無人會顧得什麼恩怨情仇。有韓州軍共同防守,顯然是百利無害。

  桑遠遠心中頗為驚喜,滿是血污的小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韓少陵再次感覺到心臟被重重一擊。

  那樣柔弱的女子,吃力地拎著那麼大的刀,汗水流過臉頰,一雙眼睛異常明亮。

  唇角的小梨渦彷彿盛了蜜,溺得死人。

  他像失了魂的木偶一樣,怔怔向她走去。

  只見一道黑影如蝶一般掠來,青芒閃逝,逼得韓少陵倒退七八步。

  是幽無命回來了。

  他隨手一撈,將那個小小的身影摟進了懷裡。

  語氣滿是嫌棄:「不是說美人清涼無汗麼,你臭死了。」

  桑遠遠抬眼看他,見他鬢髮果真是乾乾淨淨,一滴汗也無。

  她彎起眼睛笑了:「所以你才是美人。」

  幽無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1:27 PM

第19章 憑什麼特殊

  「感覺如何?」幽無命眼神有點飄,岔開了關於美人這個話題。

  「手酸。」桑遠遠老實不客氣地抱怨,「刀太重了,不適合我。」

  「回頭給你弄個好的。」

  幽無命慢悠悠轉過頭,瞥了韓少陵一眼。

  韓少陵只覺每一根頭髮絲都不自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今夜子時將開始『回潮』,自『回潮』始,起碼要撐過五個時辰。你我須戮力同心。」

  桑遠遠輕輕抿住了唇。這個時間,差不多正好夠桑州王趕到。

  可是即使桑州王到了,開啟了內長城的城門,幽韓二軍也不可能頂著『回潮』和『尾嘯』的壓力,穿過這十餘里緩衝地帶退回內長城。

  還是得在這裡硬撐過去。

  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一戰將是何等慘烈。

  韓少陵面容微微扭曲:「不滅桑州,絕不罷休!」

  「嗤,」幽無命笑,「你有命出去再放這狠話。」

  韓少陵收起了目中的陰鷙,立起了手中的銀色長戟,衝著幽無命笑道:「來,你我比賽!」

  「好呀。」幽無命懶懶地應著,忽如一道黑色閃電般,反手出刀,直斬韓少陵。

  「鐺——」

  刀與戟相撞,雲境最傑出的兩位青年王者肩抵著肩,相視『嘿』地一笑,然後分別蕩向兩個不同的方向,開始大肆收割冥魔的性命。

  即便桑遠遠一萬個看不上韓少陵,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上了戰場,也是極為霸氣迷人的。

  只見銀芒閃爍,長戟舞出清越至極的『嚶』聲,一片片冥魔如割麥般倒下,熱血染紅了英俊剛毅的面龐。

  她怔怔地想,其實對於這樣的王者來說,女人永遠只會是閒暇時的消遣吧。書中的完美結局,也不過就是夢無憂鬥敗了所有的女人,獨佔韓少陵的後宮,陪他走上巔峰之路罷了。

  這有什麼意思。

  說曹操曹操到。

  一個女人小心翼翼地蹭到了桑遠遠身邊。

  她可憐巴巴,又嬌又弱。

  夢無憂。

  桑遠遠警惕地盯著這個女主。

  雖然她知道夢無憂並不是那種披著白蓮皮的惡毒女人,但是在這般凶險的戰場上,身邊吊著這麼一個動不動就失聲尖叫的拖油瓶,完全是不死找死。

  她夢無憂有不死光環,自己可沒有。弱的保護強的?沒這個道理。

  於是桑遠遠把刀橫在身前,禁止夢無憂接近。

  「不要過來。」她低狠地威脅,「再敢靠近,一刀砍了你。」

  反正誰都知道她是幽瘋子的人,她也沒必要表現得正常。

  夢無憂驚得退了兩步:「你……你怎麼這樣!」

  桑遠遠刀尖一挑,將她逼得更遠。

  夢無憂的大眼睛裡飛快地溢出了淚水:「韓少陵那麼喜歡的人,怎麼會是這樣……他明明說,最喜歡溫柔善良的女子……」

  「誰要他喜歡了。」桑遠遠揮了揮手中的刀,「走開。」

  夢無憂掩著嘴,無限震驚。

  「這裡,這裡只有我們兩個是女孩子,為什麼不能相互照應?你為什麼偏要和這麼多男的混在一起?」

  這些肌肉虯結的士兵給了她巨大的壓力,她好似一隻誤入狼群的小白兔,迫不及待要和另一隻小白兔抱團取暖。

  此言一出,方才與桑遠遠並肩戰鬥過的人頓時面露不屑。

  一個壯漢咧出染了血的牙,鄙夷道:「冥魔可不會管你身前是不是多出兩團肉啊小姑娘!」

  夢無憂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她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不斷往後退去。

  桑遠遠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這樣的戰場上,哪裡還有什麼性別之分!大兵的話雖然粗鄙,卻是話糙理不糙。有那矯揉造作的功夫,不如多殺幾頭冥魔來得實在!

  木靈蘊修復了酸痛的肌肉,她很快便休息好了,拎著那把不襯手的刀,又重新殺回了第一戰線。

  雖然修為低微,但她從前苦練過舞蹈和武術,身形特別靈活,個子又小,最適合給大兵們查缺補漏。

  有她輔助的地方,壓力能夠減輕不少,再加上她是木系修行者,全力施為的時候,身邊會自然地聚來一些木靈蘊,這些靈蘊飽含生機,對於戰場上乾渴疲累的士兵來說,舒適程度不亞於撲到沙漠旅者臉上的一陣陣細雨。

  桑遠遠不知不覺變成了戰線上最受歡迎的小將。

  韓少陵越來越頻繁地把目光投向她。

  怎麼會有……這樣迷人的女子?情人眼中出西施,此刻的韓少陵,看桑遠遠哪裡都可愛至極。

  夢無憂察覺到情郎的目光,心中更加疼痛如絞。她叫住了一個韓州士兵,向對方討要兵器。

  她……她也可以的!

  士兵不情不願地把手中的長劍遞給了她。

  「啊!好重!」

  長劍鐺啷墜地。

  士兵見她連劍都拿不了,便沒功夫和她磨嘰,當即撿回重劍衝殺上前。

  夢無憂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大哭了起來。

  「嗚嗚嗚……我好沒用!我怎麼那麼沒用!為什麼那麼簡單的事情我都做不到……嗚嗚嗚……誰來教教我應該怎麼辦……」

  她的哭聲吸引了一隻伏在黑鐵防禦架下方的冥魔。它悄悄潛向她,猝然探出長舌,捲住了她的腳踝!

  「啊啊啊啊啊!」夢無憂的尖叫撕心裂肺。

  倒刺扎入皮肉,附近的士兵趕緊回身替她斬斷冥魔的舌,不料身後卻有另一頭冥魔探出長舌,勾住了士兵的脖頸。

  倒刺扎入血管和氣道,士兵雙目暴凸,絕望地張大了嘴巴,口中鮮血暴湧。

  魔舌被斬斷,士兵也倒下了。

  夢無憂呆楞了一會兒,撲到了士兵仍在抽搐的身體上,不住地搖晃他。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求求你們,快來人,救救他,救救他呀!」

  她倒是沒顧上自己仍在流血的腳踝。

  桑遠遠自然是注意到了這一幕。

  她離夢無憂更遠了一點。

  像這種被天道眷顧的親閨女,對於旁人來說,就是個大災星——對她友善,必定要受她拖累;想弄死她,那更慘,看看歷史上數不盡的炮灰們的下場就知道了。

  最好就是離得遠遠的,老死不相往來。

  她手中的刀捲了刃,正想淘換一把,忽見幽無命像一隻大黑蝴蝶般翩然掠來,將一柄略小巧的劍遞給她。

  「不許死,」他威脅道,「你若敢死,滅桑州時,我第一個打頭陣。」

  「不許滅桑州!」桑遠遠喘著粗氣,雙手拄在膝蓋上,抬眼瞪他。

  幽無命愉快地笑了:「如果你不死的話。」

  「一言為定!」桑遠遠接過劍,拍開他的手,回身跑向戰場。

  他立在原地,唇角浮起了自己不曾發現的笑容。

  「幽無命!」韓少陵的喊聲遠遠傳來,「你要輸了!」

  幽無命垂著頭,陰陰地笑了起來。

  為了給她尋一把適合的兵器,他當真是耽擱了不少功夫。

  長眸一斜,眼風飄向韓少陵,儘是睥睨。

  「那我開始認真咯。」

  ……

  夜幕降臨了。

  長矛挑起一盞盞冷焰燈,照得城牆上一片慘白。

  雖然冷焰會將四周的冥魔引來更多,但是摸著黑作戰傷亡會更加驚人。

  兩害相權取其輕,反正守著關隘,能夠撲殺到近前的冥魔也就是那麼多。只要不讓它們翻越黑鐵防禦架,就不會出什麼大亂子。

  真正的危機,在『回潮』時。

  佔領了內長城的叛逆並沒有阻攔冥魔,他保存著實力,一心要置韓少陵、幽無命於死地。

  冥魔的前浪已翻越了內長城,衝入內陸。雖然它們遲早會被徹底消滅,但在此之前,必定要給內陸生靈帶來滔天浩劫。

  此事,已無可轉圜。

  子時來臨。

  懸在冥淵之上的銀月漸漸變成了赤月。

  『尾嘯』結束,『回潮』開始了。

  內外長城之間的緩衝帶上,冥魔紛紛掉轉了頭,撲向冥淵。

  桑遠遠雖然無法看清長城全貌,但驟然激增的壓力,卻是讓她明白了眼下的狀況。

  原本只是臨淵那一邊壓力巨大,而此刻,兩面城牆同時響徹了咆哮聲,冥魔遮天蔽日,這天與地之間,彷彿清氣已然不存,只餘邪魔外道!

  雖有幽無命、韓少陵率著頂尖強者四處補漏,但仍有兩處黑鐵防禦架被生生擠斷,冥魔尋到空隙,發瘋般向著漏口狂湧。

  形勢極度危險!冥魔只要衝進來,就全完了。

  幽無命眸中閃爍著暗芒。

  片刻凝滯之後,他與韓少陵齊齊開口。

  「放獸。」

  城牆之上有數萬雲間獸。

  它們有利爪和獠牙,亦有強健的體魄。

  令它們衝出城牆,迎著冥魔湧潮撲殺出去,便能大大緩解城牆的壓力。

  雲間獸與騎手朝夕相伴,感情親如兄弟。

  軍令一下,無數士兵登時淚流滿面。

  看著這一幕,桑遠遠的心臟也揪了起來。

  視線轉動,她震驚地發現,短命亦是跟在了獸群之後,預備跳出缺口。

  「幽無命!」她忍不住跑到了他的身邊,「短命也要去嗎?!」

  他唇角挑起,黑眸中全無笑意。

  「它也是雲間獸,憑什麼特殊。」

  桑遠遠不禁掩住了口。

  它很特殊啊,它跑得那麼快,它那麼通人性,它……

  可是面對著週遭一雙雙滿是悲痛決別的眼睛,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亦知道說出來也無用。

  短命縱身一躍,跳下了城牆。

  「回來,要回來……」她用力地眨著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

  幽無命垂目觀察著她的表情,眸中閃爍起誰也不懂的暗芒。

  雲間獸與冥魔巨浪裹在了一起,向著冥淵奔騰而去。

  眾人目不忍視,垂著頭,七手八腳重新建好了防線,悶頭抿唇,瘋狂地擊殺面前的魔物。

  雲間獸的犧牲換來了近一個時辰的安寧。

  很快,防線再度處處告急!

  守軍個個精疲力盡,全線崩潰,近在眼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1:28 PM

第20章 輕易不喜歡

  桑遠遠知道,書中的結局即將上演。

  只不知這一役後,身邊的人能活下來幾個?

  幽無命在書中已是重傷,若是還要分神護著自己,恐怕……

  心頭只覺一陣陣冰涼。

  短暫的異時空之旅,便要這麼結束了麼?

  若是害死了幽無命,倒是替這個世間省去了不少災難,也算是沒有白走一遭。

  她自嘲地想著。

  隱約間,彷彿哪裡響起了低沉的風雷之聲。

  雷聲碾動著黑鐵,轟隆聲漸近。

  「這是……」

  只見內長城之上,一道火龍蜿蜒而來,速度奇快,桑字大旗迎風招展。

  桑州王,到了!

  原來,桑州王領著兵,直接從內長城上奔襲而來,省卻了不少彎路,竟是足足將行程縮短了半日!

  洪鐘般的獅吼聲穿越寬闊的緩衝地帶,迴盪在內外長城之間。

  「桑成明已叛,爾等是要助紂為虐,還是速速歸降?!」

  「還不速速歸降?!」

  「速速歸降!」

  城門開了,精氣神十足的虎狼之師,自城門湧出,鐵蹄踏過回湧的冥魔浪潮,毫不留情地將它們撕扯成萬千碎塊!

  此刻冥魔在回撤,便如同追打喪家之犬一般。

  桑州軍很快就越過了緩衝地帶,一桶桶火油被運了過來,澆向那些囤積在外長城之下、瘋狂往城牆上撲湧的冥魔,將它們燒得『吱吱』亂叫,滾作一團。

  萬弩齊發,撲到半空的冥魔紛紛中箭墜落。

  城牆之上壓力驟減!

  但眾人的臉色並沒有變得好看。

  誰也不知道這支桑州軍是不是來收割他們的。對方彈藥充足,兵強馬壯,而己方,個個疲憊不堪,撐到了極限……

  臉色最差的當屬韓少陵。

  截殺之事既已敗露,他與桑州,可謂是撕破了大半的臉面。他無法想像此刻佔據了絕對優勢的桑州王會對他做出什麼事情。

  幽無命像一道鬼影一般,貼住了桑遠遠,在她耳旁輕輕吐著氣。

  「小桑果,你要離開我了麼?」

  桑遠遠回眸看他。

  只見那對黑眸中,毫不掩飾地溢滿了殺氣。

  「我不可能放你活著離開。」他笑了笑,血污之中,他的臉顯得異常的白。

  不知是不是錯覺,桑遠遠竟然覺得他的笑容有些脆弱,像是血雨之中一觸即折的小花蕾。

  「我怎會離開你。」她彎起眼睛笑道,「說好了等你打完勝仗,我再帶你回桑州見父母的。」

  「真的?我不信。」他冰冷的手慢慢扶上她的後頸。

  「我受傷了,」他說,「若桑成蔭要搶,我不可能把你活著帶走。」

  他的黑眸變得十分空洞,手掌漸漸用力。

  桑遠遠猛地抓住他的衣裳,上上下下地看他:「走什麼,我哪都不去!你哪裡傷了,快讓我看看要不要緊?!」

  他身體一僵,半晌,鬆開了手,怪異地盯著她。

  看了一會兒,他笑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小桑果,你爹若是知道你這樣賴著我,恐怕要氣得吐血三升吧!」

  桑遠遠:「……」還不是為了在你這個瘋子的魔爪下保住小命?

  「算了,」他抓住她的肩膀,「我信你。」

  他定定地盯著她的眼睛:「不要讓我失望,否則你一定會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桑遠遠略羞澀地笑了笑。

  幽無命被她給笑懵了,一對黑得發亮的眼珠子緩緩轉動起來,好像在回憶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半晌,他很不自然地乾咳一聲,抓著她準備走下城牆。

  此刻,桑軍正將一桶桶點燃的火油架在沉重的黑鐵矮板車上,推向左右。只見那萬鈞火龍轟隆隆地碾過,盪開了一條近百丈的寬闊通道,冥魔一時無法逾越。

  一個大鬍子的健壯男人騎著一匹赤紅色的雲間獸,立在城門之下。

  桑遠遠:「……」這人是桑州王吧?

  其實,真要和桑州的『親人』接觸,她是有些退縮的。

  對著靈姑等人,她可以用失憶搪塞過去,可是要代替原身去和她的家人相處……桑遠遠並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韓少陵!」大鬍子男人一張口,便發出了雄獅般的咆哮,「把我女兒好生交出來!否則你也不必下來了!」

  韓少陵立在牆邊,朗聲回道:「桑州王,我與夫人只是鬧了點小誤會,她不告而別,你非但不勸,還攻我居臨關!此事我還未同你計較,你今日反倒問我要人?桑州王,這樣惡人先告狀,可不是君子所為!」

  「呵呵呵呵……」桑成蔭笑了,「我昨日才與女兒聯絡過,她就在這裡!我不問你要人問誰要!難道問幽無命要麼!」

  幽無命下牆的腳步忽地一頓,臉上露出一點心虛的表情,嘀嘀咕咕地說道:「千萬別找我。」

  韓少陵見桑成蔭語氣篤定,不禁也有些納悶——難不成,失去聯繫的韓十五其實並沒有出事,而是把桑遠遠給帶到這裡了?

  環視一圈,他的心重重往下沉。韓十五並未歸隊,在這樣的戰場上,莫要說韓十五,就算是自己,也絕對沒有能力單槍匹馬保住一個女人。

  所以,桑遠遠已經出事了?!她若出事,該如何應付桑成蔭?!

  正是心驚時,戰甲忽然被人輕輕扯了下。

  他偏頭一看,看見夢無憂睜著一雙小鹿般的大眼睛,悄聲對他說道:「我可以假扮桑王女,先幫助大伙脫身。」

  她的眼睛裡儘是哀求。

  她想盡可能地有用一點。

  韓少陵目光閃了幾閃。終於閉了閉目,咬牙道:「好。」

  他除去了夢無憂臉上的易容物,將她拉到了城牆邊上。月色如血,城牆上冷火燈籠的盈盈白光只能勉強照明。在這樣的環境下,夢無憂那張臉,足以以假亂真。

  韓少陵放聲道:「桑州王,我知今日之事與你無關。為免再鬧出什麼誤會,一切等到平定魔禍之後再議,如何!」

  「好!」桑州王聲若洪鐘,「清理道路,護送友軍回城!」

  「是!」

  世人皆知桑州王並不是出爾反爾的陰險小人。

  韓少陵重重一揮手,被困的將士陸續撤離了城牆,順著桑州軍開闢出的通道,返回內長城。

  桑州軍製造的火道,就像是海嘯之中搖擺不定的逃生之橋。在這洶湧巨浪之中,韓、幽二軍向著內長城蜿蜒而去。他們失去了雲間獸,個個疲憊狼狽。

  雄赳赳的桑州軍替他們開道,一個個精神抖擻,像是在押送俘虜一樣。

  韓少陵立在城頭,心中難免升騰起陣陣屈辱。

  幽無命倒是早已高高興興攜桑遠遠下了牆,正要往外走,被桑遠遠一把抓住了衣袖。

  「你聽,什麼聲音?」她緊張兮兮地問。

  幽無命側耳傾聽片刻,搖了搖頭:「沒什麼聲音。」

  「我怎麼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撓外面的門。會不會是短命?」她眨著眼,一臉期待。

  幽無命垂頭看她。

  城門下沒什麼光線,一片黑暗中,彷彿有兩潭清澈的泉水,衝著他晃一下,再晃一下。

  「不是。」他的嗓音有些乾啞,「它們都下去了。」

  這個下去,自然指的不是城牆,而是冥淵。

  數萬頭雲間獸,與冥魔裹在一起,直直墜下了冥淵,絕無生還的道理。

  幽無命看到眼前的泉水重重一晃,女子發出了壓抑的抽泣聲。

  「這麼容易動感情嗎?」他輕輕掐起她的下巴,「喜歡我,也是那麼輕易?」

  他的語氣平淡得像是一潭死水:「輕易喜歡,輕易不喜歡。」

  桑遠遠正要開口,忽然心中又有感應,她急急搖了搖頭:「不對,我真的感覺到了。」

  她抓住了他的手,雙眼放著光:「我覺得它就在那裡,看一看好嗎?」

  幽無命輕輕掙脫,將手負到身後,冷冷地笑了聲:「就算是,我也不可能開門。太危險了。」

  「只開小門,開一點點!」

  他笑得胸腔亂顫:「小桑果,你是真的瘋了。好吧,若它不在外面,我就把你丟出去!」

  他扔下她,大步走向最近的一扇鐵門:「開門!」

  無人敢提出異議。

  黑鐵小門一扇接一扇被打開。

  幽無命負著手,直直向外走去。

  桑遠遠小跑著追在他的身後。她心中的念頭一起來,就像摁那水缸中的葫蘆瓢似的,怎麼摁也摁不下去。

  萬一,萬一呢?

  那麼艱難都活了下來的短命,跑得比任何一頭雲間獸都要快的短命。很像她,無論什麼境況,都要努力活下去,而且做到最好的她。

  最後一扇小鐵門被向內拉開。

  冥魔雖在回湧,但它們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魔擠魔,見到此地開了個缺口,又聞到了活人的血氣,立刻掉頭撲殺過來。

  幽無命摁住了桑遠遠的肩,俯在她的耳畔,親切地問道:「看清楚了嗎?」

  除了冥魔,什麼也沒有。

  地面堆積了厚厚的冥魔屍身,足有半人高,舉目望去,除了洶湧赤潮之外,什麼也沒有。

  哪有什麼雲間獸。任何生物在這裡,都會被撕成碎片。

  桑遠遠難掩失落。

  正要退後,忽然聽到『噌噌噌』的聲音。

  很像是爪子撓門。

  這一回,幽無命也聽得一清二楚。

  他瞪著眼睛,往下望去。

  便看見不遠處的冥魔屍堆下,伸出一隻毛茸茸的爪子,它染成了赤色,正在扒拉黑鐵大門。

  幽無命:「……」

  「短命?」桑遠遠小心地喚了一聲。

  一個腦袋拱了出來。

  又一個腦袋拱了出來。

  還有一個腦袋拱了出來。

  雲間獸一頭接一頭,從屍山底下鑽了出來,打著響鼻跳進小門。

  領頭的那只特別得意,衝著幽無命放了一串很長很長的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1:29 PM

第21章 只說三個字

  幽無命瞪著這一群雲間獸,表情精彩至極。

  死裡逃生的雲間獸竟有上千頭,都是平日喜歡圍著短命打轉,跟著它學習奔跑技術的那些。今日它們跟著短命,高速甩開追咬自己的冥魔之後,趁亂鑽進了滿地屍身底下,四肢伏地,一路爬了回來。

  桑遠遠和幽無命像是牧羊人一樣,趕著這一群染得黑紅黑紅的雲間獸,追上了大部隊的腳步。

  幽無命不讓她與桑州王相認,他緊緊攥著她的手,她只好目不斜視,與桑州王錯身而過。

  眼見,就要順順利利返回內長城。

  誰也沒有料到,變故竟在此刻發生了。

  立在城牆上假扮桑遠遠的夢無憂,忽然扯著嗓子大喊道:「父王!殺了幽無命!否則,我立刻從這裡跳下去!」

  她當真就爬到了牆垛子上。

  這位天生的正義使者,心心唸唸,仍想替蒼生剷除幽無命這個大禍害。

  韓少陵眸光微微一閃,旋即,擺出一副作壁上觀的態度。

  若是真能在這裡除掉幽無命……那他得想想怎麼從桑成蔭手上分一杯羹。

  年輕女子扯著嗓子尖叫的聲音聽起來都差不多,此刻局勢那麼亂,桑成蔭又是個無腦護崽的性子,保不齊真能叫他把事給辦成了。

  韓少陵神色冷肅,眸底暗光閃爍。

  一聽這話,桑州王陰沉沉的視線,立刻投向了幽無命的後背。

  他緩緩抬起手,只見無數強弓勁弩拉到滿弦,指向百丈外的幽無命。

  近處的幽軍急急圍攏,將主君護在正中。

  桑遠遠不必回頭也能感應到那沉重的殺氣。

  「玉簡!」她急急抬起手。

  與靈姑分開的時候,她的身上帶了兩枚傳訊玉簡,共浴之後它們落到了幽無命的手上。昨日向桑州王求救時用去一枚,他身上還有另一枚。

  「不給。」幽無命懶懶道,「我這會兒不想殺你。」

  週遭已有桑軍圍上來,眼看戰鬥一觸即發,桑遠遠心中焦灼,道,「我不會告訴父王我和你在一起。」

  「我信嗎?」他瞇起眼睛,神情淡淡。

  「我只說三個字,就三個字。」桑遠遠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一雙水汪汪綿軟軟的大眼睛凝視著他。

  幽無命的表情漸漸僵硬了。

  他像個木偶一樣,取出玉簡,塞進她的手心。

  桑遠遠顧不得和他客氣,急急捏了玉簡。

  桑州王正要揮手下令攻擊,忽然動作一頓,猛地垂下腦袋,小心翼翼地從腰間取出瑩瑩放光的玉簡。

  小小的玉簡落在他粗糙的大掌裡,顯出幾分滑稽。

  他慢慢擰過頭,望向城牆。

  城牆之上,那個和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正在揮著雙臂,大叫大嚷。

  她不是。

  桑州王眸色一暗。

  他們家小桑果,絕對不會做出這副醜態。

  這個女人,是那個夢無憂。

  他微微瞇起了猛虎之眼,視線落在掌中的玉簡上。玉簡閃了閃,一個清晰鎮定的聲音飄了出來——

  「讓她跳。」

  桑州王撫著那蓬巨大的鬍鬚,呵呵大笑起來。

  「收兵!」

  弓箭手齊齊將兵器背回後背。

  桑州軍不再理會仍留在城牆上的韓少陵,他們動作利落地擺出了行軍陣,如潮水一般向內長城退去。

  韓少陵:「……」

  好一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幸而此刻冥魔已退得差不多了,在親兵的拱衛下,他抓著一臉茫然的夢無憂,在留下無數具屍身之後,狼狽地撤回了內長城。

  耗時足有半個時辰,親衛損失了近三分之一。

  韓少陵眼睛都綠了。

  好容易回到內長城,卻見桑州王像是一尊凶神惡煞的怒金剛,雙臂環在身前,坐在城門正中一張黑木大椅上,擋住了去路。

  在他身後,弓箭手一字排開,弓弦滿上,靈蘊瑩瑩放光。

  「你很好。韓少陵,你很好。」濃密的大鬍鬚中,露出一張假笑的嘴,「弄這麼個贗品,取代我的寶貝女兒。年輕人很有想法啊。」

  韓少陵頭皮發麻。

  「桑州王,」他深吸一口氣,道,「事關夫人聲譽,有些話,我們私底下談會更好。」

  桑州王笑得亂抖,一身戰甲『錚錚』作響,道:「我呸!我桑氏王女,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你韓少陵,窩藏三邪,心思歹毒,今日還想挑唆本王對幽州友人動手,你咋這麼能呢?」

  韓少陵猛地垂下頭,道:「桑州王既知道此女是三邪,當知我的無奈和困頓。」

  此刻他只能示弱。

  「夫人大婚之日出了事,我心如刀絞,日日借酒澆愁。」韓少陵的聲音低低地飄出來。

  此言一出,桑成蔭立刻感同身受。他死死盯著韓少陵,奈何這個男人垂著頭,看不見表情。

  「岳父也看見了,此女酷肖夫人,小婿一時意亂情迷,鑄成大錯,如今後悔也無用,只能盡力彌補。」

  桑成蔭撫鬚大笑,環視左右:「瞧瞧,韓州王也成慫包了,都開始打親情牌了啊?」

  韓少陵猛地抬起頭,眸中射出兩道凜冽寒光:「但是,夫人不聽我的解釋,不顧我的為難,擅自離開韓都,在此之前,還與幽無命鬧出流言令我顏面盡失!此事,是否岳父教女不嚴之過!」

  男人多妻受律法保護,而女人,即便被人單方面覬覦也是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

  桑成蔭嘴角一扯:「果然人與禽獸說不通道理!既然如此,我與你也無話好說!這門婚事,就此作罷!」

  「可。」韓少陵不假思索。

  桑成蔭微笑著偏了偏頭:「那就勞煩韓州王先簽了這份和離書。」

  身旁走出一個師爺打扮的中年男子,將一紙絹帛遞到韓少陵面前。

  一式兩份,都安排好了。

  這半個時辰,桑成蔭悠悠哉哉坐在這裡,一邊看著韓少陵與冥魔拚殺,一邊給他備下了種種『驚喜』。

  這字一簽,主動權便全在桑州手中。

  對面著一排蓄滿靈蘊的箭手,韓少陵只能緊抿雙唇,在這份無限美化桑遠遠和醜化自己的和離書上簽下了大名。

  有和離書在手,桑州便可以讓天都強召他入京和離。

  韓少陵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臉上卻始終波瀾不驚,唇角甚至掛著一點客套的笑意。

  桑成蔭瞇著虎目,定定地望著他。

  韓少陵不比幽無命,他動不得。

  雲境十八州,關係錯綜複雜。論起親戚關係,韓少陵其實還是自家夫人的侄兒子。

  而韓少陵鎮守的韓州乃是冥魔攻勢最猛烈的五州之一,若是主君出了事,境內勢力重新洗牌需要時間,韓州防線恐怕難保。

  內陸可沒有什麼黑鐵長城來阻攔魔禍。若是一州淪陷,那距離全境覆沒也只是時日問題。

  況且,桑成明叛變一事,桑州方面可脫不了干係,這件事天都將如何處理,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韓州方面損失多重。若是動了韓少陵,桑州恐怕承受不起天都的雷霆之怒!

  至於幽州……

  女兒既然不在韓少陵身邊,那就一定和幽無命在一起。桑州王輕輕垂下眼皮,眸色逐漸深沉。

  而此刻,韓少陵眸中亦是有暗潮翻湧。他手裡關於桑遠遠最後的消息,便是她被韓十五帶走了。

  桑成蔭說,昨日與她聯絡過,她就在這裡。

  昨日,『湧潮』尚未到來。經歷這一日一夜的劇變,那個女人,必定十死無生。

  所以一切都無所謂。只要把桑成蔭糊弄過去,不要讓他趁火打劫割去什麼利益,便是最好的結果……

  韓少陵心中甚至有幾分好笑——這種時候,不談利益,卻逼他簽什麼和離書,桑州的人,果然是有勇無謀,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的桑州王道:「暫且這樣。今日之事,倒是給我敲了個警鐘。韓州王,你的邊線防禦,實在是太過敷衍,一個叛逆,率著區區三萬人,便能險些鑄成大錯。我看那居臨關,還是交給老夫替你來守著吧!」

  「也不是多大的事,你每年給居臨關撥多少軍餉,照份撥過來便可。」桑州王臉上浮起笑紋。

  韓少陵:「……」

  桑州王揮了揮手,一紙協議又推到了韓少陵面前,正是將居臨關一帶割給桑州的籤文。

  此刻別無選擇,韓少陵只能乾脆利落地簽下了遞過來的文書。心中盤算著如何好好參桑成蔭一本,叫他連本帶利還回來。

  桑州王歎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耳聾目盲,什麼事都做不好。帝君大約會令我退位讓賢罷。哎!罷了罷了,也是時候回家養老啦。」

  韓少陵:「……」可以,很可以。一個老不中用退位讓賢,就特麼金蟬脫殼了。桑世子繼位,和他桑成蔭在位又有什麼區別!

  有,還是有區別的。比如桑成蔭犯的錯,通通算不到新王的頭上。

  韓少陵深吸兩口氣,正要帶人離開,便見那桑成蔭再一次抬起了滿是厚繭的大手:「賢侄,勞煩再將這份陳情書給簽了。」

  韓少陵接到手中一看,幾欲吐血。

  上面端端正正寫著,因韓少陵失職,導致邊境被逆賊桑成明輕易突破,桑州王力挽狂瀾,救韓州軍於水火危難之中,功大於過,望帝君明鑒。

  落款處給他留好了空白,待他簽上大名、蓋下王印。

  韓少陵:「……」

  ……

  城門下發生的事情桑遠遠一概不知,她被幽無命帶回了幽軍的臨時駐地。

  幽無命見她愁眉不展,便笑了:「你怕桑成蔭那個老傢伙吃虧?」

  桑遠遠點點頭:「此事畢竟因桑州而起,父親難脫干係。」

  幽無命笑得身體前後亂晃:「少替別人瞎操心了小桑果!這個世間,最傻的就只有你一個!」

  桑遠遠很不服氣:「我哪裡傻了?」

  幽無命瞇起了形狀漂亮的眼睛,唇角慢慢浮起一縷壞入骨髓的笑。

  薄唇微啟,略啞的聲音沉沉落下:「喜歡我,還不夠傻麼。我可不是什麼好人啊小桑果……」

  桑遠遠偏頭看他。

  那黑眸中灼灼的燙意,唇角不加掩飾的渴意,令她不自覺地戰慄了一下。

  「桑成蔭必會拿到一紙和離書。」幽無命喉結滾動,清潤的聲音無比乾啞,「所以小桑果,你還要讓我忍一陣子,是不是?」

  「我忍不了。」他的手臂漸漸收緊,將她柔軟的身軀狠狠嵌在他的戰甲上,「我忍不了,小桑果。我想,今日就……」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聲,呼吸灼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8 11:54 PM

第22章 是我想太多

  「小桑果,我今日就想……」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聲,呼吸灼人。

  桑遠遠忍不住問道:「這樣便忍不了,這麼多年,你是怎麼捱過來的?」

  幽無命像給點了死穴一樣,僵滯半晌,猛地把頭往旁邊一擰,嗤道:「想什麼呢小桑果,我會缺女人?」

  桑遠遠「哦」了一聲,蔫蔫地垂下頭,道:「是啊。你這樣好的郎君,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呢。」

  她的小腦袋越垂越低,語氣更加失落:「是我想太多了。」

  幽無命眼角直跳,唇角扯了幾下,憋了一會兒,狠狠憋出一個字:「嗯!」

  「所以……」桑遠遠低低地道,「你是故意嚇我的,堂堂幽州王,又怎可能像個沒見過女人的毛小子一樣,連幾日都忍不得呢。」

  幽無命:「……」

  他隱隱覺得好像哪裡有點不太對,但此時此刻,他只能說——

  「呵,自然是嚇你的。」

  桑遠遠不敢大意,她仍是一副鬱鬱的樣子,抬起眼睛望了望遠處,不動聲色岔開了話題。

  她道:「冥魔漏了許多到內陸,不知得釀造多少慘劇。」

  幽無命道:「不會。韓少陵的援軍差不多該到了。我也該撤了。」

  她覺得他的聲音有些縹緲,忍不住偏頭又看了他一眼,見他雙目空空。

  她的心頭浮起一絲怪異。忽然便打了個寒顫。

  誰都知道天都想要幽無命死。

  他就像塊磚,哪有魔禍往哪搬。他若反,其餘十七州便可以舉起正義的旗幟討伐他;他不反,力量將被一點點削弱,生生被軟刀子割盡血肉。

  而幽無命得到的,不過是一串串華麗堂皇的虛銜。

  今日幽無命實力大損,若是韓少陵鐵了心要留下他……

  誰能殺了幽無命,雖不會得到公然的褒獎,但私底下,必能撈到一份天大的好處。

  「小桑果,」幽無命用一種扭曲怪異的眼神盯著她,手指慢慢挑起她的下巴,「你這是在同情我?想什麼呢,就憑韓少陵,還留不下我。」

  說話的功夫,便見幽軍竟已悄無聲息收拾好行裝,向著南面出發了。

  「幽無命,」桑遠遠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你不考慮以我為籌碼,讓父親護送你回幽州嗎?若是韓少陵當真動了殺機,恐怕……」

  幽無命挑起了眉:「那我在岳丈面前豈不是一輩子抬不起頭了!」

  他眼中驕傲的光芒險些就晃花了桑遠遠的眼睛。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有一點斯德哥爾摩了,這一瞬間,心中竟然很詭異地在想——『難道他是真心想要娶我?』

  幽州軍的行軍速度再一次令桑遠遠瞠目結舌。

  他們表現出了驚人的戰鬥素質,哪怕是剛剛經歷了那麼慘烈的一戰,帶著那麼多傷員,還失去了絕大部分坐騎,但行進速度竟是絲毫也不比當初韓少陵帶往西境的正規軍慢。

  好幾次,桑遠遠都看見地平線上揚起了一整片塵土,但在幽無命的帶領下,數萬人的幽州軍,就像是幽靈一般,一次又一次與韓州的正規軍錯身而過。

  三日後,幽無命順順利利通過了沒什麼防禦的居臨關,離開了韓州境,取道桑州,然後再北上返回幽州。

  桑州果然如桑遠遠想像中一樣,處處都是大團的綠色,一望便覺生機盎然。這裡盛產天蠶,桑林間處處可見忙碌的壯碩男子和紡絲的秀美女子,是一處民風淳樸的寶地。

  在這樣一個地方,平靜安穩地度過下半生,是她心中最理想的安排。

  「想家?」幽無命淡聲問道。

  桑遠遠點了點頭。

  他把下巴輕輕擱在她的發頂,幽幽道:「遲點帶你回去。等我養好傷。否則打不過那兩個。」

  他不肯告訴她他傷在哪裡。

  他穿著黑色的精鐵戰甲,桑遠遠也看不出來。

  一個親衛自遠處來,掠到短命邊上,將幾枚玉簡奉給幽無命。

  此時,大軍剛剛抵達幽州邊境第一座重鎮上渡。

  幽無命下令在此地休整,他把桑遠遠交給幾個身負修為的粗壯婆子伺候,然後便捏著剛剛收到的玉簡匆匆去了書房。

  不知是不是多心,桑遠遠覺得他好像有點亢奮。她甚至都有些懷疑那玉簡是不是什麼相好送來的。

  幾個婆子沉默寡言,弄好一桶熱水,不顧桑遠遠的抗議,把她像涮肉片一樣涮得乾乾淨淨,擦乾水珠,然後用厚重的綢布裹了,吭哧吭哧搬到了一間臨時清理出來的大臥房的床榻上。

  桑遠遠:「……」說好不侍寑的呢?

  等那幾個婆子離開之後,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從綢布繭子裡面剝了出來,正要離開床榻找衣裳,只聽『吱呀』一聲輕響,房間被人推開,兩個女侍低著頭,手捧著托盤快步走了進來。

  到了近前,女侍把托盤掀起一半,只見那托盤下層,竟藏了一套黑色的布裳。

  桑遠遠直覺不對,剛要張口,便見女侍抬起了一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靈姑!

  她一把摀住了嘴。

  「噓。」靈姑比了個手勢,示意身邊另一人幫忙,快速地替桑遠遠換上衣裳,然後將她往背上一背,從後窗掠了出去。

  被涼涼的夜風一吹,桑遠遠的神智才迷迷糊糊回籠。

  靈姑來救她了,她已經被靈姑救出來了!

  成功逃離了大反派幽無命的身邊。

  就像做夢一樣。

  此刻,靈姑已帶著她穿過一扇特意開好的小門,溜出了重鎮上渡。

  十六匹雲間獸拉著的大車早已在這裡等候多時,靈姑徑直把桑遠遠背上車,雲間獸立刻奔跑起來。

  桑遠遠被安置在又長又軟的雲榻上,靈姑扁著嘴,單膝跪在了榻下,道:「王女,屬下救駕來遲!王女受委屈了!」

  見桑遠遠愣愣的,靈姑輕輕撫著她的手,安慰道:「王女無需憂心,主君與世子,就駐軍在十里外的山後。怕幽無命對王女不利,是以讓屬下先將王女接出來,再發起總攻。」

  桑遠遠問:「上渡,有靈姑的人?」

  「是,」靈姑溫柔地笑,「所以主君故意送出玉簡,將幽無命拖在此地,『商談機要』。」

  難怪幽無命抓著玉簡就跑了。

  他會不會懷揣著那麼一兩分,想要在『岳丈』面前好好表現的心?

  桑遠遠也說不清此刻是什麼樣的心情。

  逃出生天的喜悅並不像她想像中那麼強烈,她不自覺地想,幽無命發現她丟了,會不會發瘋,會不會亂殺人?

  獸車很快就停了下來。

  桑遠遠緩了緩呼吸,被靈姑攙下了車。

  兩雙紅通通的眼睛一下盯住了她。

  「閨女!!!」

  「小妹!」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抬起頭。

  桑州王她在長城下已經見過了,近距離看,發現這個大鬍子男人臉上的紋路特別深刻,眼角魚尾紋都能夾得死蒼蠅。

  桑世子則和她一樣,生著極漂亮的面龐,有一點女相,卻不顯陰柔。

  父子二人都騎著赤色的雲間獸,眼睛死死盯著她,熱淚盈眶。

  桑成蔭先從雲間獸的背上跳了下來,慌忙之中險些跌了一跤。

  桑遠遠注意到,他手中還捏著一枚發光的玉簡。

  在他雙腳落地之時,玉簡裡幽幽飄出一個略啞的男聲——

  「很好。來,戰吧。」

  是幽無命。

  桑成蔭隨手把玉簡一扔,然後撲到了桑遠遠面前。

  粗獷的男人近鄉情怯,雙手顫抖著,好像想抱她一下,又不敢。

  桑世子也跳了下來,他疾步走到面前,桑遠遠吃驚地發現,這個哥哥的個頭居然比她還要矮上那麼一絲,是個俊美至極的小個子男人。

  「不要緊,不要緊,閨女,靈姑都告訴我們了,認不出人不要緊,啊,慢慢就好了!」桑成蔭萬分艱難地收回了想拍她腦袋的手。

  「小妹,幽無命有沒有欺負你?」桑世子眉間浮起狠意,「哥哥這就打下上渡,替你報仇!」

  桑遠遠趕緊搖頭:「父王,兄長,千萬不要衝動。幽無命他……並沒有欺負我。是他把我從韓少陵手裡救出來的。他是個好人。」

  聞言,父子二人眼角一頓亂跳。

  「不好。」桑成蔭僵硬地笑了起來,「方纔把他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嘶——」

  「父王如何知道我在幽無命的身邊?」桑遠遠還有些回不過神。

  她本想問問那個叛逆王叔怎麼樣了,但這一刻,喉頭和心口像是塞滿了棉絮,實在提不起力氣來關心別人。

  「嘿,」桑成蔭抬起一隻蒲扇般的大手,撓了撓頭,「也是回頭才想到的。這麼可愛的小姑娘,在戰場上眼睛都不眨一眨,除了我們家小桑果,還能有誰?」

  前方有斥候急急來報——

  「主君,幽無命率一千鐵騎,直襲而來!」

  桑世子眉目壓低:「父親,戰否?兒子有七成把握可以將這狂賊留下!」

  桑遠遠抬頭一看,見桑氏父子身後,萬人鐵騎已蓄勢待發。

  「不,不要。」桑遠遠脫口而出。

  「小妹……」桑世子欲言又止,半晌,道,「即便我們不打,那個瘋子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還有玉簡嗎?」她急急問道。

  桑成蔭不情不願地取出一枚。

  桑遠遠一把薅過來,獨自跳上馬車。

  她的心臟『怦怦』地亂跳,握著玉簡的手抖得厲害,這一瞬間,她竟是久違地感到緊張。

  玉簡斷開,青光閃爍。

  「幽無命,」她輕輕喚道,「我去天都解契,遲些,你再來提親可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9 12:05 AM

第23章 小妹蔫壞了

  「遲些,你再來提親可好?」

  話一出口,桑遠遠只聽『轟』一聲,熱血湧上腦門,整個腦袋都突突地跳著疼。

  要阻止幽無命發瘋,好像也只有這一個辦法。

  她知道幽無命有多厲害。

  受了傷,被逼到極限的凶獸,反噬起來才最為駭人。

  若是打起來,必定是一場絲毫不輸長城保衛戰的慘烈惡戰。

  雖然桑遠遠心中很清楚,自己這樣說只是為了穩住幽無命,但話出了口之後,她的心跳卻更加劇烈了。

  緊張、忐忑在心頭交織,竟墜得那顆心隱隱作痛。

  她想聽到他說那個『好』字,慵懶地、漫不經心地。

  玉簡對面有重蹄奔騰的轟隆聲和呼呼作響的風聲,然而桑遠遠卻感覺到了一片死寂。

  她凝神聽著,雙手交握,不讓自己顫抖。

  直到玉簡碎去,她都沒有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

  他會不會沒有聽到?她怔怔地想著,一把掀開車簾跳下去。

  恰好,身後的小山丘上,出現了第一列鐵騎。

  月色下,黑鐵戰甲泛起凜凜寒光。

  除了當頭那人。

  距離雖遠,卻能看出對面的主君只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袍子,頭髮未干,很隨意地飄在風中。

  他單手提著刀,姿態傲慢。

  這個男人實在是太過特別,即便看不清臉,也絕無可能會認錯。

  鐵騎沉沉壓在山頭,恐怖的壓迫力令人汗毛倒豎,呼吸只覺寒涼。

  藉著俯衝之勢,短命的奔跑速度一定會更快……

  桑遠遠彷彿已經看到,那柄帶著青光的大黑刀,將切入無數的血肉,斬斷桑人的骨頭。

  靈姑急急攙住了桑遠遠:「王女,您先後撤,這裡太危險了!」

  桑成蔭與桑世子已眉眼凝重,戰鬥,一觸即發。

  便在這時,山丘上領頭的雲間獸忽然高高揚起了前蹄,原地旋了半個圈,帶著人撤了下去。

  白衣身影單手握著韁繩,在月色下凝成了一幅短暫剪影。

  距離雖遠,桑遠遠卻知道他一次也沒有回過頭。

  他沐浴過。若是靈姑沒有把她救走,此刻應該正與他在床榻上鬥智鬥勇。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搖了搖頭,把那些令人臉熱的畫面逐出腦海。

  「咦?」桑世子皺起了他那對和桑遠遠幾乎生得一模一樣的眉毛,驚詫地說道,「幽瘋子一生還從未打過退堂鼓。小妹對他說了什麼,竟能震懾此人?!」

  桑遠遠老臉一紅,淡定道:「分析利弊罷了。」

  那件事,她提不得。

  他,會想娶她嗎?方纔他該是聽見了,但並沒有答應。

  此處是桑、幽二州的交界。

  這一仗既然打不起來,便沒有必要多作停留。

  桑州王一行並沒有南行前往桑都,而是一路向東。因為帝君已派出了接引使者,引桑州王赴天都請罪。

  從桑州趕赴天都,需橫穿東面接壤的姜州。到了二州的交界處,桑州王令大軍返程,他帶著一雙兒女,以及貼身一百親衛,隨著接引使者進入了姜州地界。

  桑成明逃走了,在韓州的地盤上,桑氏也無法大張旗鼓去搜尋,只能托韓少陵來處理這件事情。

  桑州王與桑世子心都大,沒把這事當什麼大事,三不五時把桑成明和韓少陵拎在一起罵上幾句。

  桑遠遠聽著話音,覺得父子二人倒是更希望桑成明能從韓少陵手下逃脫,將來落回桑州王的手上,自家處置。

  這對父子並沒有貿然親近桑遠遠,而是小心翼翼地時不時湊到她面前刷個臉。

  桑遠遠也逐漸放平了心態。

  便順其自然吧。

  面對這些親情滿溢的眼睛,她又如何忍心叫他們知道,親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已天人永隔。

  兩日之後,桑州王一行進入了姜都。

  桑世子臉色有些不好看,他說腿疼,騎不得雲間獸,然後公然蹭上了桑遠遠的車。

  上了車,也不怎麼說話。

  桑遠遠見他坐在一旁滿臉尷尬,便湊上去,輕聲問道:「哥哥,怎麼了?」

  桑世子道:「此番你與韓少陵和離,那姜謹真必定又要死皮賴臉貼上來,哥哥擔心你臉皮薄,不好罵他!呸,那玩意,他配和你說半個字嗎!」

  姜謹真。

  姜州王世子。

  一個正兒八經的紈褲,特別好色,無論到了哪裡都從不消停。書中,他對夢無憂一見鍾情,纏得她欲哭無淚。

  也算是韓少陵與夢無憂之間的一支感情催化劑。

  桑遠遠明白了,桑世子這是來給她做門神擋桃花呢。

  她笑了笑:「哥哥也不好太過分了,姜氏畢竟是帝君母族,還得留幾分面子。」

  如今的姜州王,是天都帝君姜燕姬的庶兄。姜世子薑謹真亦是帝君的侄子,與姜謹元是堂兄弟。只不過姜謹元是嫡脈,姜謹真是庶支。

  桑世子不以為意:「安心。他若不過火,我便放他一馬。」

  敷衍得很。

  桑遠遠只能苦笑搖頭。

  姜謹真不敢對她太無禮的,畢竟她是桑王女,又不是夢無憂那種沒有靠山的民間小白花。

  姜謹真,頂多也就是蹭到面前來多說些話。

  原本這一行不必在姜都停留,但接引使者既然把人帶到了這裡,想必也是姜州方面動了腦筋使了手腕,想要盡早開始預訂和離之後的桑遠遠。

  車馬入姜宮。

  一落地,她便感覺到幾道毫不掩飾的目光直直定到了自己身上。

  桑世子踏前一步,阻絕視線。

  姜州王是個病歪歪的瘦老頭,世子薑謹真與一名庶弟跟在他身後,兄弟二人和他們的父親一樣,身材都像細竹竿。

  雙方行過王族見面禮之後,桑氏三人便被請入了宮宴。

  本該是桑世子與姜世子對坐,但那位紈褲竟是把庶弟拉到正位,硬生生把他自己換到桑遠遠對面,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眨也不眨。

  桑世子惱怒地拍了幾次杯,厚臉皮的姜謹真只作不知。

  桑遠遠倒是根本不在意。當過明星的人,最不怵的就是旁人的注視。

  愛看看唄,都是流量。

  「桑王女……」姜謹真再一次舉杯,「敬你!王女是在那冥魔戰場上甩了韓州王的嗎,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啊!我姜州,還從未出過敢上戰場的夫人,真叫人期待呀!來來來,與我共飲三杯!」

  桑遠遠謙虛地笑了笑:「還好還好,得幽州王傾力相護,我倒是不曾吃過什麼苦頭。姜世子可與我一道遙敬幽州王。」

  此言一出,整座大殿頓時籠進了禁言結界。熱辣辣的氣氛上面,好似被潑上一整盆冰水,那些油膩全部冷凝,尷尬至極地浮在一片靜默中。

  直到桑家三人離開姜王宮時,姜州王和姜謹真的臉色都沒能緩得過來。

  桑氏一行繼續東行。

  「小妹蔫壞了,竟拿幽無命來唬人,倒是以毒攻毒。」桑世子騎著雲間獸,走在桑遠遠的車廂旁邊。

  桑遠遠輕輕托著腮,笑得神秘莫測。

  姜州雖然位於雲境中心,氣候卻不算很好。一路行來,車馬都沾滿了黃沙。

  行了幾日,視野之中出現一整片瑪瑙白。

  天都,到了。

  桑世子笑道:「小時候總賴著我,要我偷偷帶你到天都看看,我原想著,待你及笄便瞞著爹娘走一趟,誰知小妹稍大一些,便不知從哪學到一身端莊,竟埋怨我胡鬧。」

  桑遠遠饒有興致地聽他說話。

  桑世子道:「這次病過之後,反倒是回復了些從前活潑的模樣!父親,您也覺得吧?」

  桑州王正愁著蹭不上話,一見這台階,立馬就爬了過來:「對對,我就說不該讓小桑果嫁人不該讓小桑果嫁人,當初沒訂親的時候多可愛的小桑果,一見那韓少陵,便……」

  他自覺失言,一個大嘴巴扇在了腮幫子上。

  桑遠遠只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她明白他們的心情——因為她『失憶』,他們怕她心中鬱結,便故意說她像小時候,好讓她更容易放鬆。

  這倒好,她也不必演別人了。

  進入天都,接引使者將桑氏一行領進了驛館,人、車、獸全部清洗得乾乾淨淨,換上朝見帝君的華貴白袍,乘上宮中派來的雲間獸車,向著帝宮駛去。

  整座天都全是用白色的類瑪瑙石建成的。

  這裡無比繁華,只有各州最上乘的特產,才有資格出現在天都的集市上。

  足足走了大半日,日頭西斜時,車隊才抵達宮門。

  高逾十丈的宮門之上,嵌著藍底金字——

  敬天宮。

  夕陽的餘暉將白瑪瑙染成了淡紅色,桑遠遠不禁想起了書中描述。

  幽無命一身白衣,緩步踱入燃火天都,血與火的光芒染在他的臉上,令人想起傳說中的惡鬼修羅——臉有多俏,心有多惡。

  他其實真的不是什麼好人。

  桑遠遠將思緒逐出腦海,跟在桑州王身後,目不斜視,恭謹地踏入了象徵著至高權勢的帝城。

  巨大的建築本身便能給人極強的壓迫力,加上浸在權力的光輝之下已有數千年,這座城彷彿被賦予了生命,自上而下俯視著螻蟻般的人類,令身處其間的人感到呼吸艱難,每踏一步,都要抵著無窮的壓力。

  不得不敬畏。

  侍者將桑氏三人安排在了外殿。

  明日再沐浴焚香,朝見帝君。

  滿臉笑紋的老侍者躬身道:「這處宮殿,往常只安置帝君本家來客,桑州王,帝君對您,確是十分愛重了。」

  桑州王禮貌地頷首,送走了帝君身邊的老侍。

  他叮囑一雙子女:「好生歇息,養足精神明日覲見。」

  然後便分頭各入各的寑殿。

  桑遠遠走進雪白的側殿,身後侍者無聲地退下,替她拉上了上及頂、下沾地的巨大雕花門。

  她坐到玉榻上。

  天都乃是風水寶地,靈蘊濃郁,遠非尋常可比。

  她要抓緊時間修煉。

  這一路上,她斷斷續續吸收了不少靈蘊,隱隱約約,覺著體內的草綠色木靈開始染上更深的顏色。

  距離晉階應該不會太遠了。

  她盤膝凝神,很快便沉浸心神,即將入定。

  就在此時,脖頸上忽然刮過一股不冷不熱的風!

  桑遠遠一個激靈,張開了眼睛。

  四周安安靜靜,什麼也沒有。

  宮殿無窗,殿門嚴絲合縫。

  白色的瑩燭一晃不晃,顯然不可能有風。

  奇異的第六感令她毛骨悚然,懸著心,極慢極慢地回轉過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9 12:08 AM

第24章 危情迷幻陣

  桑遠遠懸著一口氣,慢慢回轉過頭。

  身後,只有鋪設華貴整潔的整張玉榻。

  「呼——」

  她不禁暗笑,自己真是疑神疑鬼。

  這裡可是天都!

  帝君的宮城裡,怎麼可能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潛進來?

  念頭轉過之時,她莫名一怔——潛意識裡,她並沒有覺得那股令她不安的氣息是幽無命。

  因為她方才下意識地感到排斥以及毛骨悚然。

  若是幽無命的話,她的感覺不該這樣。

  那……該是怎樣?

  她把自己問住了。

  如果幽無命當真偷偷尾隨而來,趁著入夜潛進她的居處……該是怎樣?

  她應該會笑吟吟地陪他演戲吧。

  這般想著,她的唇角不自覺地浮起了一絲迷濛的笑意。

  正當她的心神微微鬆懈時,又一股隱隱帶著腥味的氣流拂過她的臉頰!

  桑遠遠驀地睜大了眼睛。

  頭皮麻得輕微抽搐。

  她很確定,眼前什麼也沒有。

  這個世界雖然玄幻,但即便修為最高的女帝君,也只是靈耀境九重天的強者,並沒有什麼飛天遁地隱身之能。

  至於鬼這種東西……和她從前那個世界一樣,總有人說見過,但其實誰也拿不出這玩意真實存在的證據。

  她定了定神,慢慢起身,走到玉榻旁的一支瑩燭邊上,拈起細長的金簽撥了撥燭花。

  殿中更加明亮。

  她緩緩向著殿門走去。

  並沒有遇到什麼阻攔。她平復著心跳,臉色如常,指尖落在門上時,甚至稍微停留了片刻。

  確定殿中的『東西』並不會阻止她離開,她才輕緩地拉開了門。

  視線向前一投,頓時僵在了原地。

  殿外,本該是十級白玉階,階下有一個寬敞的前庭,種著明桂。

  然而此刻呈現在她眼前的,竟是一片密密的黑樹林,地上的泥土滿是腐爛的腥味,幾塊墓碑歪三斜四地插在詭異隆起的土包上,一望便不是什麼善處。

  她低頭一看,那帶著腐腥味的黑色泥土,竟是直直蔓延到了門檻上。

  又一股氣流自身後襲來,落在她的後頸。

  桑遠遠淡定地關上了殿門,回身自語:「這麼遲了,也不好打擾父親和兄長……茴香的茴,到底有幾種寫法呢?」

  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身前不遠處,有人彷彿重重地噎了一下。

  寬大的華貴白袍之下,她的雙腿其實在顫抖個不停。

  她知道,這種時候千萬不能慌。自亂陣腳,便是死路一條。

  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鬼。

  二是迷幻陣。

  無論是哪一種,呼救都不可能被人聽到,只會打草驚蛇。

  她深吸了兩口氣,慢慢爬回玉榻上,雙膝一盤,竟是修煉去了。

  此時心緒紛亂,根本不可能入定。

  她需要的也不是入定。

  她只要可以稍微感應到靈蘊就行了。

  很快,若隱若現的青色小光粒聚攏過來。

  這一回,她『看』得清清楚楚,青色光粒之中,一個人形的影子在她身邊晃來晃去,時不時就把臉湊到她的面前。

  雖然看不見五官,但只觀這動作形態,便知極為猥瑣下流。瘦竹竿似的身形,桑遠遠不久之前才見過。

  又一陣腥風撲面。

  鬼影嗅了嗅她的頸,魘足地直起身體,彷彿在享受餐前甜點的滋味。

  桑遠遠眉目不動,淡聲道:「姜謹真。」

  只見這鬼影劇烈地晃了一下,好像被嚇了一大跳。

  桑遠遠心中一定。

  老侍者曾說,這幾間宮殿平時只有姜家的人才能入住。安置她的寑殿,平日住的必定是姜氏的小輩。

  像姜謹真這種酒色之徒,在常住的地方弄一些奇奇怪怪的夭蛾子倒也不算什麼稀奇事。

  穩住……

  就在鬼影以為自己已被桑遠遠識破之時,便聽她幽幽自語道:「也不知這姜謹真是否真的想要娶我。畢竟我是和離過的人,再嫁恐怕不易。」

  「解契之後,若他好生來求,倒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姜氏畢竟是帝君母家……此次父王犯了事,若是能與姜家親近,恐怕能稍微消解帝君的雷霆震怒。」

  她看見鬼影的肩膀大幅度地起伏,看起來像是十分激動。

  她的心底泛起冷意,臉上卻依舊擺著那副淡淡哀怨的模樣。

  姜謹真雖是個紈褲,但自幼便開始修行,若她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個靈明境一二重天的修者,她根本打不過。

  再加上這裡不知被他設下了什麼奇怪的陣法,一旦她睜眼,便完全捕捉不到他的蹤跡,和他硬來,必定要吃大虧。

  於是她故意給他畫了張餅,讓他把目光放長遠一些,為了將來能夠抱得美人歸,今日便老老實實退去,不要再動什麼歪心思。

  她依舊閉著眼,藏在寬袖下的手,握緊了方才藏起的挑燭金簽。

  鬼影開始顫動。

  彷彿在笑。

  「想得美啊……」一道扭曲的聲音飄了出來。

  桑遠遠心中一凜。

  「要是真叫姜謹真娶了你,那我就更無一絲希望了!沒想到桑王女有眼無珠,竟連姜謹真這種廢物都能看得上!」

  桑遠遠輕輕抽了口涼氣,頓覺不妙。她佯裝被嚇呆了,喃喃自語:「什麼,什麼聲音……」

  「弄死你,所有人都只會以為是姜謹真干的!世子之位,便是我的了!」

  是姜謹真的庶弟姜謹鵬!

  跟在姜謹真身後,滿臉陰鬱的那個姜州王次子。

  桑遠遠心中狠狠罵了句娘。這個人存在感實在是太低了,跟在姜謹真身後,唯唯諾諾,所有人都會不自覺地忽略掉他!

  沒想到,竟是個很有想法的。

  所以,今夜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姜謹鵬,本就是存著必殺嫁禍之心!

  鬼影穿過青色的木靈蘊光粒,直直向她撲來。

  桑遠遠渾身緊繃,指甲生生掐進掌心,握緊了那根挑燭金簽。

  她蓄足了全部力氣。

  就在這鬼影帶著腥風壓到她身上,要把她往玉榻裡面摁下去的時候,桑遠遠猛地抬起了手,照著對方眼睛的位置,狠狠紮了下去!

  「噗哧。」

  一瞬間的詭異寂靜之後,撕心裂肺的慘嚎聲響徹整間大殿。

  一縷泛白的血線出現在半空,那支金簽空懸著,桑遠遠縮起身體一滾,從這人身邊逃到了燭台後面。

  修士雖煉體,卻也有罩門。不設防的時候,眼睛便是最大的弱點。姜謹鵬佔著她看不見他,壓根就沒有半點防備。

  她迅速取了另一隻金簽握在手心,胸腔裡心臟在瘋狂亂跳,神經緊繃到了極致。

  這樣的慘叫聲,也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想來和她猜測的一樣,這個迷幻陣是絕對隔音的。

  只見那人影一把從身上抓下一件雨衣般的透明遮身之物,喘著粗氣,狠狠把扎入眼睛的金簽抽了出來,獨眼凶神惡煞地瞪著她。

  正是姜謹鵬。

  「好呀……敢耍我……很好……」

  「姜謹鵬你冷靜點。」桑遠遠的聲音不輕不重地響起,「你眼睛傷了,根本無法再嫁禍姜謹真,不如撤了迷幻陣,我保證絕不追究今夜之事,如何?」

  姜謹真的面孔瘋狂地扭曲抽搐,一言不發,向著桑遠遠大步逼近。

  桑遠遠觀他神色,便知道此人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半臉血污之中,姜謹鵬的獰笑無比駭人:「傷了眼睛又如何,根本,根本無人會在意我,哪怕我兩隻眼睛都壞了,只要我不說,誰也不會注意到!無論我多努力,從來沒人看得見!」

  「哈,哈哈哈,而姜謹真呢?他壞事做盡,還能輕易得到世子之位,那麼多人捧著他!」

  「就連這帝宮,也是他的歡樂場啊!他設下這迷陣和密道,不知在這裡玩死了天都多少伎子!我心愛的小玉漱,她死得好慘啊!」

  那雙眼睛裡,血和著淚一起流。

  「是,我是拿姜謹真沒什麼辦法,但是我可以借刀殺人呀……呵呵呵,你一死,姑母必定嚴查,一查,全是姜謹真他犯的事呀!哈,哈哈哈哈!」

  他揮舞著雙臂,腳下生風,躥到桑遠遠身邊,輕易扭住了她。

  實力差距太大了!

  他把她往地面一摜,制住她,一手掐頸,另一手握起拳頭,重重砸向她的腦袋。

  她強撐著,抬起手去擋他的拳頭。

  手背撞上腦門,掌心一陣鈍痛。

  她悄悄攥緊了藏在另一隻袖中的金簽,咬破舌尖保持著清醒,準備硬捱一拳,然後裝暈,等到他最鬆懈的時候,再給他致命一擊!

  只要拼盡全力,扎進頸側的動脈……

  她的眼神看似虛弱渙散,其實心神全部集中在對方的致命弱點之上。

  姜謹鵬再一次揚起了鐵拳。

  正要狠狠砸在面前這個美麗脆弱的腦袋上時,動作忽然一滯,他瞪大了眼睛,緩緩低頭。

  只見一把巨大的黑刀壓在他的頸側,冰冰冷冷的刀鋒緊貼他的肌膚,身後鬼魅般的人影溫柔地貼近,在他耳旁輕輕吐氣。

  「放、手。」

  姜謹鵬倒抽了一口響亮的涼氣。

  發了狂的腦子,一瞬間無比清醒。

  這把黑刀實在是太有辨識度了,再加上那道陰惻惻的嗓音,想不認出都不行。

  姜謹鵬如墜冰窟。是那個人!那個人,他怎麼會在這裡!怎麼可能!

  姜謹鵬渾身一抖,急急鬆開了桑遠遠,被那刀逼迫著,慢慢站直了身體,然後像個被點了穴的鵪鶉一樣僵在原地發著顫,連氣都不敢喘,一張臉憋得通紅。

  刀鋒優雅無比地貼著他的脖頸轉了半個弧。身穿黑衣的男人慢悠悠從他身後繞出來,拉下面罩,長眸微斜,唇角勾起溫和的弧度。

  「真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9 12:09 AM

第25章 斷契斬姻緣

  桑遠遠感到頸間乍然一鬆,大蓬新鮮的空氣湧進胸腔,嗆得她滿眼是淚。

  她攥著金簽,迅速爬起來,隔著朦朧淚霧,望向這個制住了姜謹鵬的黑衣人。

  他的臉比她記憶中白了許多,白到近乎透明。

  他把一隻手摁在了姜謹鵬的頭頂,一邊誇他『乖』,一邊輕輕緩緩地拍打著。

  每拍一下,那姜謹鵬的身體便矮下一截,莫名有些喜感。

  但當桑遠遠的視線落到姜謹鵬腳下時,心中便只餘駭然了——這個人並不是被嚇軟了腿,而是整個身體已變成了木頭一樣的材質,幽無命每拍一下,姜謹鵬的一截腿腳便與瑪瑙地面相撞,碎成四散的木屑。

  那張瘦長馬臉擰成了一個極扭曲的弧度,顯然是痛到了極點,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幽無命並不看他,只慢條斯理地對桑遠遠說道:「小桑果,你說,我該如何處置你這個逃犯?」

  姜謹鵬已只剩眼珠還能動了,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在眶中瘋狂地亂轉,那求饒之意活生生從眼睛裡溢出來,眼淚嘩嘩淌過臉龐,駭到極致、悔到極致。

  桑遠遠想要張口說話,忽然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

  「你活該!」幽無命咬牙笑著,眼尾微微泛紅。

  下手卻是更利落了幾分,把那姜謹鵬拍成了半截木頭樁子。

  姜謹鵬已只求速死了。

  幽無命卻不再動他。

  他隨手把刀反背回身後,不知碰到了什麼東西,他重重一怔,換了個角度收刀。

  他走了一步,站到了她的面前。

  兩根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下去。

  方纔為了保持清醒,她咬破了舌尖,此刻仍火辣辣地痛。

  幽無命循著血的味道找到了她的傷口,他帶著濃濃的惡意,好似要透過這小小的傷口,噬盡她的血肉。

  剛剛擺脫了生死危機,她的腦海裡只覺一片白茫懵懂,她呆呆地配合他,渾身的力氣好似都被抽空,幾乎站立不穩。

  她忽然發現他的呼吸比她更不穩。

  她的神智猛然回籠。

  這個吻,分明只是單純的懲罰,他的呼吸不該亂成這樣。

  旋即她聽見了他的心跳。哪怕在那鋪天蓋地的冥魔巨浪中七進七出,他也從未亂過半分的心跳,此刻竟跳得有一搭沒一搭。

  再加上時不時飄入鼻尖的血腥味道……

  他受傷了。

  桑遠遠睜大了眼睛,吃力地推開他。

  幽無命正要發作,卻見她的眼睛裡滿是關切,正抓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

  「哪裡傷了?」

  他怔住。半晌,很不自在地皺眉道:「沒事。」

  桑遠遠正好繞到了他的背後。

  便見一支泛著紅光的鐵箭直直釘在他的背上,幾乎透體而過。

  她倒抽了一口涼氣:「你……」

  幽無命有些懊惱,反手出刀削斷了身外的那截箭,暴躁地說道:「說了沒事。」

  她依舊淚汪汪地瞪著他,圍著他轉,一邊察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傷,一邊顫著手想要去碰他的傷口附近。

  「你是專程來救我的嗎?為了救我而受傷的嗎?箭,得趕快取出來才行……」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不耐煩,很粗魯地抓住她:「別轉了!」

  「哦。」桑遠遠老實地站定在他的面前。

  「救你?」他涼涼地笑了下,「若無姜謹鵬,那麼此刻正在對你做那些事的人,便該是我了。」

  她眨著一雙無辜的眼睛,視線落在他的喉結處。

  「不過此刻我全無興致。」他瞇了瞇眼,回身抓起姜謹鵬那半截身體和地上的斷箭,輕飄飄地說道,「今夜你沒有見過我。」

  他跺了下腳,滿地碎木屑頓時散成了肉眼看不見的粉塵。

  他輕身一掠,掠到了殿門口,拉開門,正要踏出,忽然頓住。

  他沒有回身,聲音低低地飄了過來:「……好。」

  話音未落,黑色身影一閃,遁入那一片漆黑的迷陣密林中。

  桑遠遠看到有個很奇怪的東西在給他引路,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隱約只見一個半人高的輪廓,讓人感覺陰森詭異。

  幽無命的身影剛剛隱沒,桑遠遠便聽到耳旁響起了清晰無比的破碎聲。

  就在幽無命消失的地方,桑州王那鐵塔一樣的身軀轟隆一下撞了進來。

  桑世子緊隨其後,父子二人的眼睛裡都燃燒著熊熊怒焰。

  「閨女!」「小妹!」

  幾名宮中高手掠進殿中,四散檢查。

  桑遠遠注意到,其中一人背上背著一張泛紅的黑弓,箭筒中的箭明顯少了幾枝。

  很快,這幾個高階侍衛便從宮殿四角挖出幾隻邪氣四溢的搖鈴。東南角也發現了一條黑漆漆的密道,不知通往何處。

  桑氏父子一左一右攙住了她。

  「是姜謹鵬。他聽到動靜便跑了。」桑遠遠鎮定地告狀,「他說他要殺了我,嫁禍給姜謹真,因為姜謹真曾在這裡害死過很多人,查一查便能查到。」

  背弓的那名侍衛濃眉緊皺:「我射中的刺客實力超絕,不像是姜氏小輩。尋常人,絕無可能生受我一箭之後還有餘力逃脫。」

  桑遠遠冷笑:「呵,我險些遇害,豈會連兇手是誰都能認錯?莫不是大人想要息事寧人?若是這樣不妨直說,我自當配合——大人們守衛的帝宮固若金湯,今夜無事發生,我誰也沒有見過!」

  話一出口,她不禁怔了下——自懂事起,從來也沒有用這般尖酸刻薄的語氣對人說過話。

  她到底是在替幽無命打掩護,還是在氣這個人傷了他?

  背弓的侍衛怔了下,急急垂頭告罪:「我等保護不力,稍後自會向帝君請罪。」

  桑氏父子冷冰冰地注視著他們,滿臉都是嫌棄。

  「走,不住這個鬼地方!」一家三口大步踏出宮殿。

  圓月當空,一座鐵塔帶著瘦瘦的兩小只,站在寬敞的甬道上吹冷風。

  方纔父子二人聽到外面有追拿刺客的動靜,放心不下桑遠遠,到她的住地查看,這才發現她出了事。

  帝君的貼身老侍很快便趕了過來,一連串賠罪,弄得桑州王都有些不好意思,在桑遠遠的勸說下,父子二人偃旗息鼓,隨著老侍進入內廷,住進了新的寑殿。

  這一回,桑州王父子說什麼也不肯離開桑遠遠的身邊了。她坐在玉榻上修煉,那對父子便把眼睛瞪得像燈籠一樣,杵在她邊上守著。

  桑遠遠其實並沒有入定。

  幽無命離開前的模樣一直在她腦海裡迴盪,擾亂了她的心神。

  他背上那支入骨的箭,還有他說……

  『……好。』

  好什麼?什麼好?

  該不會是……回應數日前,他沒有回應的那句話吧?

  那日,戰爭一觸即發,她藏到車廂裡,懸著心,捏碎玉簡,對他說,等到她解契和離,他再上門提親可好?

  難道是這個?

  「爹,」桑世子壓著嗓門,鬼鬼祟祟地對桑州王說,「小妹不是木屬麼,怎麼修煉時臉蛋發紅?該不會是煉岔了吧?」

  「嘶——」桑成蔭登時急眼了,「那該如何是好!」

  「回頭我走一趟風州,問風白鸞討那木靈固玉晶來給小妹用。」

  「行,」桑成蔭拍板,「他若不給,搶了便是,我將兵馬囤在關外接應你。」

  桑遠遠趕緊睜開了眼睛,無力歎息:「爹,哥哥……」

  她這是,進了什麼盜匪窩啊?

  ……

  下半夜,侍奉的侍女引桑氏三人各自沐浴三道,用上厚重華貴的香熏,然後穿過一座座白玉橋,向著帝君的御殿行去。

  此時,天邊仍掛著幾粒亮星。

  廣場上,紅布裝裹的儀鼓被金裝武者擂響,踏著鼓聲,桑氏王族走向大殿。

  雲境的局勢與周天子分封諸侯有些相似,面對手握重兵的各州君王,帝君並不會用強權壓制。情面禮儀上的事情,雙方都會做得十分到位。

  侍者引頸長聲,宣桑州王覲見。

  桑遠遠跟在父兄身後,緩步踱上五十級白玉階,踏上寬闊露台。只見左右兩側各立著一隻鎏金亭爐,爐中燻煙裊裊。

  氣氛凝重肅穆,紅日恰恰好探頭,將第一縷曙光灑向大地。

  清煙泛起了淡淡紫紅色,此情此景,更顯神聖莊嚴。

  正殿富麗堂皇,金光燦爛。

  左右侍立著百官,桑氏三人目不斜視,踏著鋪設在殿中的毯道,逕直來到階下。

  施過王禮之後,便緩緩抬頭。

  只見殿頂垂下赤金鮫紗,隔著紗霧,女帝君的容顏只能模糊窺見,只見她身穿金紅的華服,頭挽高髻,戴著赤金重冠,紅唇如烈焰一般。

  「桑州王辛苦。」

  女帝的嗓音與桑遠遠想像之中差不多。莊嚴穩重,威儀十足,帶著厚重的尾音。

  略有一點耳熟。

  桑遠遠思忖半晌,想不起是哪個聲優曾配出過這樣有質感的聲音。

  桑州王收起了粗魯狂放,正兒八經與女帝對答幾句之後,便令侍者將幾份文書奉上。

  其實韓州西境發生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瞞得過手眼通天的帝君,這一來一回,不過是做足情面,定下個最終結果而已。

  誰也沒有提起昨夜之事。這種事通常不會放到明面上來處置,況且姜謹鵬也還未落網,帝君亦是在等待消息。

  面見帝君之後,有侍者上前,將桑遠遠引出了正殿。

  女子是沒有資格旁聽政事的。

  桑遠遠本也沒興趣待在殿上聽桑成蔭別彆扭扭地凹官話,她跟在侍者身後,穿過正殿東面的迴廊,準備到偏殿等待。

  身後忽然又鳴起了儀鼓。

  年長侍者悠長的聲音傳遍殿前:「宣——韓州王覲見——」

  桑遠遠駐足回身,遙遙望去。

  韓少陵到了?!看來桑成明之事,已有結果了。

  就在桑遠遠回眸之時,韓少陵心有所感,舉目望向側廊。

  隔著殿前的大露台以及大半個迴廊,彼此都無法看清對方的容顏。

  視線若有似無地交匯,韓少陵忽然一震,竟是撇下了引路的侍者,大步向著側廊追了過來。

  桑遠遠:「……」

  「桑王女?」侍者輕聲喚她。

  桑遠遠趕緊回轉身,道:「快去偏殿。我累了。」

  殿門剛合上,便聽到腳步聲飛速掠至,一隻大手摁在了雕花木門上,殿門口的侍衛急急攔下。

  「韓州王,休得無禮!」

  韓少陵好聲好氣地告了罪,然後衝著緊閉的殿門,朗聲道:「我知道是你!可否出來見我一面?」

  這道身影,每日縈繞在他的夢中,他只消看見一個剪影便能將她認出。這樣柔韌筆直的脊樑,除了她,再不可能有第二人。

  當日在戰場上他已是把自己的臉皮和自尊扔到了這個女子的腳下任她踐踏,面對她,他早已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桑遠遠無奈地回道:「韓州王,你這樣未免太過失禮。」

  在戰場上遇見他的時候,她用的是假音。

  此刻也是。

  只是今日恐怕瞞不過去了。他一問門外侍衛,便會知道躲在殿中不願見他的女子,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韓少陵的聲音帶上幾分低落:「我以為此生再無緣相見的,今日,確實是唐突了。」

  桑遠遠歎息著同他商量:「韓州王不如先把和離的事情辦了?」

  韓少陵的身影猛地一震。她這是在暗示什麼?!

  他的語氣染上了幾分輕快:「我此番入京,正是要處理此事。」

  「那便速去。」桑遠遠催促。

  「好!」韓少陵當真掉頭便去了。

  他一時熱血沖頭跑了過來,此刻心中已知大不妥。

  又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居然牽掛著自己和離的事,他覺得腳下的路好似飄了起來。

  即便被帝君怪罪,亦是值當。

  這種心情他從未有過。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麼牽引,離他越來越近……

  桑遠遠忐忑地等待著。

  日上三竿時,帝君與二王的會面終於結束了。

  桑州王父子在侍者的引領下來到偏殿,笑容都有些不自然,顯然桑成明的事情還是害這對父子吃了掛落。

  叛逆桑成明走投無路,竟帶著心腹,全部跳下了冥淵,死無對證,這件事一時成了無頭公案。

  「小妹,走。」桑世子道,「那韓少陵正在後殿等你和離,這便去與他了斷——小妹應該沒有心軟吧?咱可千萬別在他面前示弱,他那人,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桑州王大手一揮:「沒事,他韓少陵再好,也只一個而已。回頭爹給你張羅選婿,挑他十個八個來,以量取勝,呵呵呵呵……」

  桑遠遠:「……」

  她歎息:「我怎會反悔,只擔心他那邊出什麼夭蛾子……」

  一提這個,桑世子頓時豎起了兩道漂亮的眉毛,呸道:「小妹你當真是太過天真,你以為這韓少陵對你仍有餘情麼?非也,他那恨不得和你撇清關係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真是氣煞人也!」

  「走吧,」桑遠遠輕歎,「路上,我再與哥哥細細說一說。」

  兄妹二人在侍者引領下繞過後廊,來到帝君接見臣子、處理繁雜冗事的後殿。

  還未踏進殿中,便聽到了韓少陵堅定的聲音:「帝君不必再勸,此事已無轉圜餘地。桑氏王女既安然無恙,那還請帝君速召她前來了斷前緣,再拖,我亦不會改變心意。」

  桑世子一馬當先踏入殿中,行過王禮,便冷笑道:「韓州王這話,說得好似我桑氏要賴著你一般,今日在帝君面前,我桑不近就把話撂下了——誰要反悔,豬狗不如!」

  桑遠遠:「……」直到今日,她才知道這個哥哥的大名居然叫桑不近。

  桑家老兩口這個取名水準,實在是不敢恭維。

  韓少陵被他一激,便也笑了起來:「桑世子也不必拿畜生來說事。此事本就是你桑州的意思,不管你們是欲擒故縱也好,以退為進也罷,總之,和離書我已簽下了,斷無反悔的道理。無論是我,還是你們。」

  他輕笑著,語氣疏離客套地繼續說道:「桑氏王女容顏絕世,哪怕二婚,想必也有大把王孫貴子上門求娶,無需擔心下半生無有著落。」

  這話說出來,便已是自動把桑遠遠降了一個檔次。本是國君之妻,再嫁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桑世子微微瞇起了漂亮的眼睛:「那還真不需要你來操心了。」

  韓少陵微笑:「桑王女怎地遲遲不……」

  眼風向後一掠,恰好看到白衣女子盈盈施禮。

  「見過帝君。」

  女帝君端坐在黑金大書桌之後,金紅華服迤至左右兩側,眼尾紋著赤色飛鳳,朱紅的唇,艷色迫人。

  至美至艷,卻不帶半絲媚氣,只見莊肅。

  女帝君紅唇微啟,緩聲道:「這麼一個絕世佳人,韓州王,你也捨得。」

  桑遠遠不禁再度一怔。

  她一定在哪裡聽到過這個聲音。

  韓少陵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落在了桑遠遠的身上。

  那一瞬間,桑遠遠親眼見證了何謂五雷轟頂。

  只見青年王者的腮幫子上密密麻麻地浮滿了雞皮,鬢角毛髮根根倒豎,眼眶生生撐大了一圈,嘴角顫抖,上上下下地掃視她。

  魂牽夢縈的身影,與眼前佳人,逐漸重疊。

  桑遠遠很有禮貌地朝他笑了笑:「韓州王早已應了我,自然是不會反悔的。」

  「好吧,」女帝君遺憾地說道,「既然雙方意已決,那吾也不再多勸,便這般吧。」

  她輕輕點了點頭,只見侍者躬身上前,取了她點在金蔻長甲之下的婚契與同心契,奉到了韓少陵與桑遠遠的面前。

  一把小小的火金劍放置在契書之間,只要用它割開兩份文契,它們便會自動焚燬,了結一切。

  「怎、怎會是你……」韓少陵搖搖欲墜。

  他心心唸唸的那個女子,不是幽無命的女人嗎?怎麼可能是桑遠遠?桑遠遠身上,可是有同心契啊!她怎麼能是幽無命的女人?!幽無命沒碰她?這怎麼可能!

  桑遠遠禮貌地微笑道:「韓州王是真英傑。哪怕已決意與我和離,在戰場之上還是屢屢相護,這份友誼我心領了。桑州與韓州,結姻不成情義在,未來必守望相助,共護雲境太平。」

  韓少陵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桑遠遠微笑著走近,毫無芥蒂地牽起他的手,一起放在了那柄火金小劍上。

  他在抗拒,滿是厚繭的手不自覺地回縮。

  但那只柔柔軟軟的小手,卻堅定地覆住他半邊手背,絲毫不容他後退。

  他的心臟瘋狂地抽搐,他瞪著她,根本不信。

  在他的記憶中,桑遠遠和夢無憂一樣,都是嬌嬌弱弱的女子,那種略帶一些矯情的,時刻需要人好生呵護的嬌花。

  她,怎會有那樣柔韌端直的脊樑?

  她是桑州王女啊!怎會在那戰場上,拎著刀,便這麼混在一群大兵中間,砍翻一頭頭冥魔?!

  不是見了一點血都得受驚不淺麼?!

  他實在沒有辦法把記憶中端莊柔弱的桑氏王女和那道堅韌筆直的身影聯想到一處。

  方纔他甚至以為她是帝君派去行刺幽無命的女將軍。

  「我……」

  那隻小手已牽引著他,將火金小劍的劍尖抵在了婚契上。

  女帝君呵呵笑了起來,道:「韓州王,心軟了麼?莫說是你,便連吾,亦是覺得這柄小劍重逾萬鈞哪。此刻反悔倒也算是懸崖勒馬。」

  韓少陵死死抿住了唇。

  「嗤——」

  婚契被金火點燃。

  韓少陵反客為主,反手握住了桑遠遠的小手,寬大的手背上青筋乍現,他帶著她,極重、極重地劃過婚契,將之一分為二。

  她不禁偏頭看他。

  便見青年王者薄唇緊抿,滿面堅毅。

  他垂著眼皮,盯著那張被金火點燃的契書。

  他依舊攥著她的手不放。

  「我若此刻反悔,想必叫你看低一生。」他艱難吐字,「待王女歸桑,韓少陵,將再度誠意求娶。」

  桑遠遠:「……」

  不得不承認,這一幕還挺浪漫。金火之屑浮起,映亮了對方英俊的面龐。他目光灼灼,鄭重其事。

  明明是在離婚,卻莫名有種許諾一生的錯覺。

  韓少陵的唇角浮起了微笑,瀟灑利落地將火金小劍的劍尖抵在了同心契上。

  「當日締結同心契,我心中所求,只是貌美無雙的桑氏王女。」

  劍尖劃過,契帛燃起火光。

  「今日解契,我卻知道,自己是為何人心折。」

  他緊緊攥著她。

  同心契影響的不僅僅是他,此刻契書被割開,她亦是感覺到一股奇異的酸澀自心口湧出。

  韓少陵顯然再一次把它錯認成了愛情。

  他的眼底已泛起了淚光,把她的手攥得生疼。

  「桑王女,請你垂憐,若是他日再嫁,給我一個與旁人公平競爭的機會。」

  韓少陵不信桑遠遠會對幽無命有什麼好感。在這雲境十八州,他韓少陵,仍是首選的夫婿。

  「韓州王,我會考慮。」桑遠遠禮貌地頷首,「可以放手了嗎?」

  此刻若說什麼恩斷義絕的話,倒顯得像是她仍然掛懷舊事,與他置氣一般。

  她這般從容,倒是令韓少陵眸中又多添了一重心碎。

  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女子根本不在意他的那些事,什麼舊情,什麼夢無憂,對她完全沒有分毫影響。

  他仍抓著她的手,好似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桑世子走上前來,一根一根掰開了他的手指。

  指骨發白,他貪戀地看著自己摁在她手背上的幾道紅色指痕。

  「既已和離,何必再故作這些姿態?」桑世子冷笑,「欲擒故縱,以退為進這幾個字,韓州王還是自己好生收著吧!免得叫人看了笑話。」

  韓少陵慘笑著,黑眸死死盯在桑遠遠的臉上。

  女帝君樂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韓州王,吾實在看不懂,何必非要到失去之後,才能學會珍惜呢?」

  「都是我的錯。」韓少陵垂首。

  「罷了,」女帝那潤澤飽滿、點了丹脂的紅唇微微翹起,「年輕時候,打打鬧鬧也不失為情趣。吾便看看,究竟是哪位好命的小子,終能求得美人歸。」

  她輕輕用指尖點住額頭,韓少陵三人便識趣地告退。

  當著韓少陵的面,桑遠遠並沒有表現出歡欣雀悅的模樣。她與桑世子閒閒說著話,只當不知道韓少陵失魂落魄地跟在身後。

  韓少陵一廂情願地把桑氏兄妹護送到了桑州王暫居的宮殿。

  同心契已毀,但那道傷痕卻像是烙在了他的心上。

  那些空洞之處,盛滿了痛悔。

  若他對她多上幾分心,不要去碰了那夢無憂,那麼眼前這朵越飄越遠的雲,會不會就那麼清清涼涼地落入他的掌心?

  回憶往昔種種,心中的不甘如海嘯般滅頂而來,這樣好的女子,他怎甘心放手?

  看著雕花落地大木門在眼前合上,他慢慢攥住了拳頭,下了一個凶狠的決心。

  「去,制半副鎏金假面,烙在夢無憂的臉上。成事之前,不必回來見我。」

  韓少陵隱隱已有感覺,夢無憂此女,彷彿受了某種特異的庇護,想傷她,極難。面對那個女子,自己總會莫名被蠱惑,不知不覺就滾到了床榻上。

  所以他派出的是韓大。一個天然沒有任何情感的殺人工具。

  ……

  州國主君進入天都覲見,整段繁複禮儀做下來,共需耗時三天。

  這三天裡,桑遠遠時不時便會看見韓少陵的身影。

  他憔悴了許多,若不是要應付種種祭祀,他恐怕連胡茬都不會刮。有時他遠遠地凝望著她,一旦她抬頭回視,他就會急急別開頭。

  到了第三日,二王辭別帝君,離開敬天宮。

  踏出天都時,只見韓少陵站在道路正中,張開雙臂,擋住了桑州的車馬。

  「賢侄啊,」桑州王撫鬚大笑,「雖說這幾日你在帝君面前說盡好話替我開脫,我也領你的情,但若是事關小女,那我只能說,愛莫能助啦!」

  桑氏父子倒是神清氣爽。

  他們本就不捨得桑遠遠嫁到韓州,她與韓少陵若是過得和美那也就罷了,如今鬧成這樣,父子二人恨不得立刻就把小桑果藏回家中,不再讓這些小子多看一眼。

  韓少陵唇角噙著淺笑:「我並不是要見王女。我想找的正是二位,請看——」

  他側身,讓出身後的車廂。

  只見兩名親衛掀開車簾,將一個勒住嘴巴的女子拽下了車,押到桑氏父子面前。

  桑州王目光微凝。

  此女臉上罩著半副金色的面具,剩下那一半,眉眼鼻唇,與桑遠遠像了八分。

  「賢侄這是何意呀?」桑州王悠悠問道。

  韓少陵偏了偏頭,便有親衛上前,掀動面具一角。

  只見面具已烙進了皮肉,再也無法摘下。

  見慣了血的桑氏父子倒是沒有什麼大感覺,心中只歎,這韓少陵果然是手段狠辣,成得大事。

  韓少陵揮揮手,令人將夢無憂押了回去。

  他溫和地笑道:「他日,待我與旁人競爭王女時,還望桑州王與桑世子,莫記這減分項。」

  說罷,他輕輕一揖,轉身離去。

  背影瀟灑利落得很。

  「這小子,這小子……」桑州王指著韓少陵的身影,半晌沒說出一句完整話。

  桑世子皺起了兩道漂亮的眉毛:「我觀他神色,是真的懊悔至極。像韓少陵這般才俊,也當真是難找第二個,我怕小妹要心軟,被他騙了去。」

  「嘿,」桑州王笑道,「他也得有本事見著人。走,歸家!」

  三位接引使者已在道旁等候。

  王族出入天都,帝君都會派出接引使者隨行。使者總數不過十人,個個修為都在靈耀境,且身負獨門奇技,除非遇上膽敢公然謀逆的正規軍,否則足以將任何人平安護送至任何地方。

  桑氏一行橫穿姜州。

  眼見即將抵達桑州的邊境,忽見地平線上黑浪湧動,不多時,一支鐵甲凜凜的凶軍如風雷一般碾到了近處!

  旗幟招搖,幽。

  桑州王父子神色凝重。幽無命既敢揮軍直闖姜州地界,恐怕是不會再有任何顧忌!

  此刻,靈姑正在同桑遠遠閒聊。說的是韓少陵如何在十八、九的年紀,接下了亡父的重擔,生生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了韓州大旗。

  靈姑頗為感慨:「韓州王確實是舉世無雙的俊傑,只可惜在情之一字上,還是幼稚了些,不夠穩重。」

  桑遠遠笑著搖搖頭:「倒也不是不穩重,只不過沒把女子當回事罷了。」

  靈姑道:「他早年喪母,父親那兩個小夫人,心心唸唸便是拉下他,扶自己的庶兒子上位……自小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難免養出了冷硬心腸。」

  「我不怪他。」桑遠遠探身拍了拍靈姑的手,「母親與他的父親是至親血脈,桑與韓本就是兄弟之州,靈姑安心,我會勸好父兄,斷不會與韓州生出嫌隙。」

  靈姑感慨萬千:「王女……您是真的長大了啊!如今韓州王既已毀去妖女容顏,王女是否考慮給他個機會?」

  桑遠遠輕輕搖了搖頭。

  她和別人說好了。

  她的唇角浮起了一縷淺淡的笑,笑意還未舒展,便又皺起了眉頭。

  她想起了那支箭的位置。

  看著離心臟很近。

  車簾被掀開,桑世子眉目凝重:「靈姑,速速帶小妹先走。幽州軍,殺過來了!」

  桑遠遠心臟重重一跳。

  他,竟這般公然搶人麼?!他不是答應過她了?莫非又出了變故?

  她急急下車,只見北面的鐵騎已逼到了近前,要不了多久,便會碾過她們這一支小小的隊伍。

  三位接引使者已迎上前去。

  護送桑氏王族平安歸桑,是他們的職責。

  縱然來的是千軍萬馬,他們也必須頂在最前方。

  「幽無命敢動天都使者?」

  話音未落,便見那黑鐵浪潮已裹住了三位接引使者,道道靈蘊震盪轟然爆開,三位使者就像是落入了蟻群的大昆蟲一般,瞬息之間被淹沒,在萬軍之中掙扎翻騰。

  他們可以輕易地碾死那些靈明境的修者和雲間獸,但蟻多咬死象,一隊隊鐵騎不斷來回碾過,三名接引使者敗相漸露。

  「走!幽無命這是要反!」桑世子怒目圓睜,吩咐靈姑,「帶著小妹先走!」

  「不!」桑遠遠道,「我不能走。」

  前方,戰鬥已接近尾聲。即便想走,也走不了多遠。她若走了,桑氏父子恐怕要凶多吉少!

  「殺!」

  「殺!」

  「殺!」

  終於,三名接引使者寡不敵眾,徹底陷落。

  而那數千人的鐵騎,生生被這三名靈耀境強者拖了近一炷香的時間,折損三成!

  如蝗大軍,轟隆衝到近前,將桑氏的隊伍團團圍住。

  「奉主君令,接桑氏王女入宮。」為首那人面無表情,「其餘的人……一個不留!」

  他揚起手,只見無數鐵弩直指桑氏父子!

  一百親衛用自己鐵塔般的身軀築起防線,將桑氏王族護在正中。

  「聽聞桑州王愛女如命,若不想王女被誤傷,便將她交出來,我保她平安無事。」幽軍將領皮笑肉不笑。

  桑州王怒極而笑:「幽無命這是要反了麼!」

  幽軍將領淡笑:「我數三聲,三……」

  桑氏父子正待上前拚命,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

  「幽州王要的,是活的桑王女吧。」

  眾人齊齊望去,便見那道嬌小的身影立得筆直,手中握著一把削果子用的尋常匕首,架在自己的脖頸上。

  她立在風中,毫不在意地把匕首往自己的肌膚上重重壓了一壓。

  便見一道血線迅速氤氳開。

  「小妹!」「女兒!」

  桑遠遠緊緊盯住敵方將領的眼睛:「要麼放我父兄走,要麼大家一起死在這裡。」

  對方很明顯地遲疑了一下:「桑州王和桑世子,至少得留下一……」

  桑遠遠狠狠將匕首割過半道弧。

  她甚至能感覺到脈搏在貼著刀鋒跳動。

  「放不放人?!」

  為首之人眸光閃動,終於陰陰地開口道:「讓他們走。」

  幽軍讓開了一條道。

  「女兒……」

  「走,」桑遠遠冷靜地道,「別逼我手抖。」

  桑州王老淚縱橫,被桑世子拽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幽軍的包圍。

  待桑州王一行徹底消失在地平線後,桑遠遠又撐了許久,才疲憊地垂下手。

  匕首鐺啷墜地。

  「桑王女,得罪了。」

  為首那人把她捉上了雲間獸,率著騎兵轟隆碾向北方。

  她端端正正地坐著。

  脖頸火辣辣地痛,血已凝固了,糊進衣領裡,說不出的粘膩難受。

  她的心微微往下墜,甚至有點希望這些幽軍是韓少陵的人假扮的,其實是要把她擄到韓州去。

  可惜他們卻是直直穿越了姜州地界,揮軍北上,沒有半點要西行前往韓州的意思。

  很快,幽軍便穿過一處被徹底攻破的姜州邊塞,順利進入了幽州境內,一路過關,暢通無阻。

  真的是幽無命。

  她有些難過。她覺得自己當真是太傻了,那個男人,明明一次又一次告訴她他不是好人,她卻傻乎乎地覺得他只是嘴硬心軟。

  他哪裡是什麼好人?

  她怎麼忘記了,幽無命這個人,是能把冥魔引進天都的瘋子啊。這樣一個瘋子,做出殺人強擄這種事,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她暗暗想著,如今自己身上已無契約束縛,若是他要,便順著他,哄著他。他殺死三名接引使,天都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自己只需靜靜等待機會,父兄必會傾盡全力來救人。

  心神一定,她閉目調息,引木靈蘊來治癒身上的外傷。

  只是心底終究是有一點隱痛,好似傷了,又好似沒傷。

  這支軍隊穿過一處處關隘。

  三日之後,抵達了幽都。

  幽州人用一種厚重的深青色石材造屋,白日裡覺得滄桑大氣,到了夜間,映著白慘慘的月色,便有些像傳說中的幽冥鬼城。

  幽州全民皆兵,氣氛和別處大不相同。

  將領徑直將她送到了王城。

  他押著她,立在高大的深青門樓下等待。

  桑遠遠視線低垂,盯住地面浮起的一縷小草根。它很頑強,從青石地磚的縫隙中探出一點頭來。

  活著。要活下去。無論如何,活下去,才會找到出路。

  便在這時,她看到那一縷小草根朝著她勾了勾腦袋。

  桑遠遠:「……」這一定是錯覺。

  旋即,有細小的,稍顯模糊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朵裡。

  「督主不是吩咐過,桑氏父子必須死一個麼,如今兩個都跑了,會不會壞了大計?」

  另一人回道:「沒辦法,桑女不能死。只有她活著,幽無命才會認下這筆爛賬。」

  桑遠遠的心猛地一驚。

  她懸著一口氣,用餘光瞥了瞥站在她身旁的將領。

  此人竟像是什麼也沒聽到一樣,一對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城門裡側,臉上沒有浮起任何細微表情。

  桑遠遠的心臟猛烈地狂跳起來。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通過地底的植物,聽到遠處的聲音?!

  難怪隔著那麼多重城門,她竟聽到了短命撓牆——連幽無命都沒有聽到。

  是不是因為那片腐地上,攀爬著不少血籐?

  她按捺住微亂的呼吸,假裝不經意地回眸去望。聲音傳來的方向上,的確有兩個人正在遠遠地打量著她。

  她記得,一個是副將,另一個是軍師。

  他們這話,什麼意思?!

  便在此時,一道瘦長身影騎著雲間獸飛奔而來,正是幽影衛的首領,桑遠遠聽過幽無命叫他阿古。

  「阿古將軍,屬下林天平,奉令接回桑王女,幸不辱命。」將領把桑遠遠往前一送,拱了拱手,回身便走。

  阿古皺起了一字眉,目光遲疑地落在桑遠遠臉上。

  正要說話,忽然一道雪白的影子從三丈來高的屋脊上跳了下來,輕輕盈盈落在了桑遠遠的身前。

  它仰起腦袋,興奮地打了個巨大的響鼻。

  桑遠遠摸了摸短命的鼻尖,疾走兩步,到了阿古近前。

  阿古神色一凜,下意識退了半步。

  桑遠遠輕聲問道:「真是他令人將抓我來?」

  阿古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明顯緩了下,冷聲道:「主君在等,請隨我來。」

  桑遠遠用餘光瞥著週遭的守衛,沒有再多話。

  短命矮下四肢,示意桑遠遠爬上它的背。

  阿古很不自然地扯了下唇角,道:「桑王女與主君的戰騎,倒是很有緣份。」

  兩頭雲間獸跑向內廷。

  王城也是用那種質地堅硬的深青色巨石建成的,顯得異常滄桑。

  短命撒蹄狂奔,很快就把阿古甩在了身後。

  到了一處守衛森嚴的宮殿外,短命委屈地轉過腦袋,眨巴著黑眼睛,鬱悶地看著桑遠遠。這意思是連它也進不去。

  阿古急急趕來,示意分列兩旁的侍衛打開宮門。

  一踏進前庭,桑遠遠便感覺到氣氛異常沉重,幽影衛幾乎全在這裡,神色緊張,像是在防備外來的敵人,又像是在害怕殿內發生什麼事情。他們聚在迴廊下,跳來跳去,比在外長城時更像一群猴子。

  宮門合上,阿古神色肅穆,看向桑遠遠。

  「若是主君昏迷之前下令將桑王女請來,那麼,還請做好殉葬的準備。」

  桑遠遠心頭一凜,明白了。幽無命出了事,幽影衛封鎖著消息,不叫外面知曉。

  果然,受了那樣重的一箭,怎麼可能安然無恙?

  她也把他當成神仙了。

  所以,那些人一定不是幽無命派出來的。

  她鎮定道:「阿古將軍,請速速控制那支軍隊,他們奉的必定不是幽州王的命令。我聽到他們私下的談話,提到『督主』,說要嫁禍幽州王。他們斬殺了三名天都接引使,還想對我父兄下手——將軍請盡快動手,以免證據被消滅!」

  阿古面色微變。

  桑遠遠道:「將軍當知道我聽力過人。」

  阿古點了點頭,唇角浮起一絲彆扭的微笑,拍了拍座下雲間獸的腦袋,道:「我這便去徹查。小五小六,帶桑王女下去歇息。」

  「我想看看他!」桑遠遠叫住他。

  阿古面色有些猶豫。

  她的眼睛裡泛起波光:「他救過我多次,我不會傷害他。」

  阿古下意識想要拒絕。

  小五咬著指甲道:「醫者不是說,若是主君在意的人喚他,醒來的可能會更大些麼。」

  他衝著桑遠遠擠了下鼻子。

  阿古橫眉思索片刻:「跟好了,主君出了什麼事,我活剮了你。」

  「哎!」小五像猴子一樣跳到桑遠遠面前,躬下腰,擺了個店小二一樣的手勢,「王女,請。」

  桑遠遠側頭看他。

  只見這張年輕的臉龐上,掛著一個巨大的假笑。

  她盯了他一會兒,他便繃不住了,笑容先是顫抖,然後崩潰。

  變成了一隻要哭不哭的猴子。

  這隻猴子死死抿住唇,側開了頭,彆扭地說道:「趕緊進去瞧瞧吧,遲一刻怕是見不上活人了!」

  桑遠遠拎起裙擺,匆匆跑上台階。

  「怎麼傷的?」

  小五道:「中了一記毒掌,還有一箭,傷到了心脈。已昏迷九日。」

  桑遠遠想起了他的臉。

  那麼白,白到透明。她怎麼會以為他真的沒事呢?他太能裝了!

  殿門被拉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著藥味,縈繞在殿中。

  小五引著桑遠遠到了內殿,只見寬大的青玉床榻上,幽無命安安靜靜地躺著,胸膛半露,纏著裹了藥草的細布。

  鮮血透過藥草和細布滲了出來,觸目驚心。

  「你們先下去。」小五揮了揮手。

  兩名面色沉穩的白眉老醫者退到了殿外。

  「話本子裡都說,昏迷的人,只有親近者能喚得醒。」這位身經百戰的小將吸著鼻子,「我騙阿古哥的,其實醫者根本就沒有那麼說過。」

  「主君是累了吧?」他輕聲道,「原本輕易就能走掉的,為什麼他要回頭呢?」

  桑遠遠已走到了床榻前。

  為什麼要回頭呢?

  醫者探過脈之後,忘了替他蓋好雲被,他的半隻手露在了外面,白得毫無血色。

  她輕輕握住了那隻手。

  他的手很大,掌中也有繭,尤其是握刀的地方。

  她把他的手藏回了雲被下面,看向他的臉。

  這樣安靜沉睡時,睫毛顯得特別長。昏迷幾日的人,竟像是沒睡夠一樣,眼下鴉青一圈。

  「幽無命,你不能死。」她坐在床頭,淡聲道,「你要是死了,誰來打下天都啊?姜氏的江山,豈不是要穩坐千年萬年?」

  一聽這話,站在一旁抓耳撓腮的小五頓時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他忍不住插話道:「您和主君,當真是天生一對啊!」

  好一對見面第一句問好便是造反大業的狂人!

  桑遠遠回眸答話的功夫,手背忽然重重一痛。

  她嚇了一跳,垂目去看,便見一隻白慘慘的手從雲被中探出來,攥住了她,力氣大得像是要活撕了她的手一樣。

  沙啞的聲音微帶一點喘,低低地傳來:「我死?小桑果,你想都別想。」

  「主君!!!」小五差點兒躥上了房梁。

  桑遠遠循聲望去,只見睡美人已如約睜眼,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閃爍著凶狠的笑意。

  他一醒,身上那些虛弱好似也怕了他,瞬息之間不翼而飛。

  「帶她去換洗,髒死了。」幽無命無比嫌棄地說道。

  桑遠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9 12:09 AM

第26章 一樣喜歡你

  桑遠遠被帶到一處軟玉砌成的溫泉殿中。

  室內一池熱泉,一望便讓人骨頭髮軟,想要好好泡走一身疲累。

  她下了水,倚著池壁,半夢半醒。連日憂心趕路,心神和身體都有些吃不消了。

  一縷細細的籐蔓執拗地鑽入雕花大木窗,卡在窗欞上。

  它輕輕搖晃,桑遠遠迷迷糊糊時,忽然便聽到了幽無命那獨特的聲音。

  「幾個?」

  她嚇了一跳,以為這個人喪心病狂,剛從昏迷中醒來,便要對她做什麼少兒不宜的事情。

  旋即,阿古沉穩的聲音響起:「五個。主君,經此一事,幽影衛中應該再無內鬼了。此次主君傷勢凶險,三人想要藉機行刺,另外二人則是想要傳遞消息,都已被屬下控制了,等待主君發落。」

  桑遠遠的視線落在了窗欞那縷籐蔓上——她又開啟了遠距離竊聽模式。

  「好。」幽無命輕輕咳了下,「埋了。」

  「是。」阿古道,「截殺桑氏之事,與舊王餘孽有關。偽造的諭令上,蓋的正是失蹤的舊王印。多虧了桑王女提醒,屬下才趕在他們銷毀證據之前控制住局面。是屬下大意了,這幾日沒有盯緊邊關軍,才會捅出那麼大一個婁子!請主君責罰!」

  幽無命笑道:「你掌刑多年,何必問我。」

  「是,屬下稍後便自領一百棍。主君,此次之事,天都尚無任何消息,是否先行備戰?」

  「可。」

  「幾個逆賊已拿下了,正在受刑。」阿古的聲音帶上一絲擔憂,「那些被蒙蔽而犯下大錯的將士,該如何處置?」

  就怕又聽到那兩個輕飄飄的字——埋了。

  幽無命笑道:「殺了接引使麼?賞。」

  端的是狂妄至極。

  「是!」阿古道,「主君還請好生養傷,此番實在是太過凶險!您自封心識療傷九日,可把那些小廢物們嚇壞了。屬下也嚇得不淺。」

  他好像猶豫了一會,又問:「主君難道就不擔心……屬下會對您不利嗎?若屬下也是叛徒,那……」

  「那你已身首異處。」幽無命的聲音平靜無波,「去吧。」

  「嘿,嘿。」阿古道,「是!」

  腳步聲漸漸遠去。

  寂靜片刻之後,幽無命的聲音緩緩飄了出來。

  「去不去看小桑果洗澡呢?」

  桑遠遠:「……」

  她趕緊爬出池子,換上女侍為她備下的新衣,推門出去。

  女侍直直把她帶到了幽無命的寑殿。

  只見他倚在溫玉靠枕上,鬆鬆地披著件袍子,胸膛半敞,箭傷仍在滲著血。

  見到桑遠遠進來,幽無命愉快地瞇起眼睛,衝她招了招手:「過來。」

  桑遠遠走到他身旁坐下。

  他『刷』一下,把一張文書遞到她面前,長指斜斜地點著一行字,道:「小桑果,你當真是這般尋死覓活,非要和我在一起麼?等我提親都等不得?」

  桑遠遠吃力地辨認著文書上的字樣。

  上面記載的便是她用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脅幽軍放人的始末。

  他倒好,斷章取義,說她死活要賴著他。

  「你還有心思取笑我,」她道,「還不趕緊想辦法了結此事?你現在,哪有實力與天都作對?」

  他探出長臂,把她攏到了身邊,開開心心地說道:「死有什麼好怕的,只要在死前能和我的小桑果共赴巫山,牡丹花上死……」

  桑遠遠一把摀住了他的嘴。

  雪白的臉頰上飛起一抹紅暈,她氣咻咻的樣子讓他更是心情大好。

  他悶笑起來。冰涼的唇動一下,再動一下,好似在親吻她的掌心。

  她頭皮發麻,急急收回了手。

  幽無命笑得愉快極了,他湊了上來,覆在她耳畔低低地道:「這有什麼好害羞。小桑果,你知道麼,那一日,若不是遇到一點阻礙……」

  他意有所指,目光彷彿帶著溫度,在她臉上灼來灼去。

  「我早已經進去了。」

  最初她還愣愣的,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等到反應過來時,只覺渾身血液都湧到了腦門,恨不能抓起他身後的靠枕,摁在那張可惡至極的俊臉上。

  「韓少陵當真是沒用,」他還在那裡笑,「便宜我了。」

  她惱羞成怒。想走,手腕卻被他緊緊攥住。

  幽無命一臉驚詫:「小桑果你想哪裡去了,我說的是闖進那邪陣中救下你——韓少陵不是也身在姜燕姬的宮中麼,這英雄救美的好事,竟便宜了我。小桑果在氣什麼?你是不是想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去了?」

  桑遠遠可信了他的邪!他方纔那流里流氣的模樣,說的分明就是……

  「我要和父兄聯絡!」桑遠遠閉了閉眼,道,「他們一定擔心壞了!」

  幽無命鬆開她,抬起雙手,大大地比劃了一下。

  「我已給岳丈送去這樣多的玉簡。」

  桑遠遠稍微定了定心。既然已送出玉簡,那便只能等了。

  她的視線忽地落在他敞開一半的寬袍上。

  他有胸肌,線條極流暢,絲毫也不顯突兀。細布包紮著箭傷,距離心口不遠不近的地方,赫然印著一枚紫黑的手印。

  她想起小五說,他中了一記毒掌,又挨了一箭。

  這枚掌印很是小巧,一望便知道出自一個女人的手。

  幽無命低頭看了看,隨手拉攏了衣襟,懶洋洋地瞥著她,道:「這麼饞我?」

  桑遠遠:「我只是在想,你有多久沒有洗澡了。」

  幽無命:「……」

  她的唇角浮起一抹得意,彎起的眼睛裡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笑,晃得他有些頭暈。

  他略緩了片刻,一條胳膊重重搭上她的肩。

  「正好,傷患需要幫忙。」

  桑遠遠:「……」

  她被這個看著精瘦,其實沉得離譜的病患押到了溫泉殿。

  褪去鬆鬆垮垮的外袍,他只著一條中褲,踱進泉水中,倚坐在池壁邊上。

  包紮傷口的細布被水浸濕,桑遠遠有些束手無策。

  他隨手把它扯下來,扔到一旁。

  「下來。」

  桑遠遠猶豫片刻,穿著衣裳就下去了。

  池中多了一個人,溫度好像更高了一倍。她盯著他的傷,看見有絲絲縷縷的鮮血從那正在癒合的創口邊緣滲出來,蜿蜒而下,散在熱池中。

  傷口旁邊,紫黑的掌印扎眼得很。她不禁暗想,能近距離、正面傷到他的女人……

  他笑吟吟地拉住她的胳膊:「放心,不是相好弄上去的。」

  桑遠遠幽幽歎了口氣,用布巾沾了水,小心地替他清洗傷口附近乾涸的血跡。

  她的神情太過專注,動作輕柔至極,乾淨利落地替他清理了所有血痕,絲毫也沒有牽動他的痛處。

  他知道她其實是緊張的,光潔的額頭上滲出晶亮的小汗珠,滾到眼睛裡,她只隨意眨了眨,動作沒受任何影響。

  雖然她只是個靈隱境的入門小修,但她還是笨拙地將木靈蘊盡量凝在掌中,陣陣淺淡的木清氣輕拂著他的傷,極熨貼。

  她珍而重之的模樣,就好像……他真是什麼了不得的寶貝。

  哦,最珍貴的寶貝。

  最珍貴的寶貝……嗎。

  他的雙臂不知何時偷偷環住了她。

  「小桑果,」他的聲音變得空洞沙啞,「他們說,男人一旦得到了一個女人的身體,便不會再珍惜。」

  她動作一頓,抬眼望他。這是……犯病了?

  他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目光透過她,不知望到了什麼地方。

  一根手指緩緩挑起她的下巴,他目光空空,略帶些茫然地靠近她。

  「所以,」血色不足的薄唇輕輕一動,「讓我得到你,然後,將你當作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寵你,給你一切最好的,如何?」

  桑遠遠慢慢抬眼看他。

  見他唇角浮著一抹詭笑:「不要這樣引誘我,不要試圖走進我的心裡,若是再讓我為你心亂一次,我就殺了你。」

  他的視線緩緩聚焦,冷冰冰地落在她的臉上。

  這一瞬間,桑遠遠感覺週身的熱湯全部結了冰,凍得她輕輕地戰慄。

  她有種奇異的直覺,自己已不小心,觸到了這個瘋子真正的逆鱗。

  她做了什麼?

  她睜大眼睛,回憶片刻,卻不記得自己方才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

  不就是幫他洗澡嗎?

  不是他自己要求的嗎?

  她抿了抿唇,迎著他的目光,委屈地說道:「那若是,你得到我之後,非但沒有膩煩,反倒更加珍惜了,又該怎麼辦?我不想死,我只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做什麼?」他幽幽道,「生孩子麼?不,我不會要那種東西。小桑果,總有一天,你會不喜歡我了,到那時,若我已經喜歡了你,那該怎麼辦?」

  她嘴唇剛一動,便被他用一根冰冷冷的手指抵住。

  「噓。你是不是想說,你會一直喜歡我,直到死?」他的臉上浮起了假笑,「若是這樣,不如現在就殺了你,以免它將來變成一句謊話。」

  她凝視著他。

  那對冷冰冰的黑眸下,彷彿深藏著一絲脆弱。有一點窮途末路般的悲涼。

  這個人,太不正常了。

  「這樣好不好?」她抬起雙臂,輕輕環在他的頸後,道,「我每日醒來,都會告訴你,今日對你的喜歡,是否與昨日一樣。一日一日,若是到我死的那一天,它都沒有變化,那你便信我是一直喜歡你的。」

  他的眸中浮起一絲清晰的震顫。

  漂亮的眉峰輕輕一蹙,好似接到了一記難以抵禦的大殺招。

  片刻之後,他閉上了眼。

  桑遠遠並不確定他睜眼時會不會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幹掉。

  她果斷傾身上前,吻住他的唇角。

  事到如今,她其實也分不清自己心中有幾分真意,幾分是作戲。

  喜歡幽無命嗎?多少總是有一些的。

  他長得實在是好看,身材絕佳,那股子邪氣亦是魅力非凡。他還救過她,那一箭,恐怕正是為了回頭幫她才挨上的。

  但是,她第一次開口對他說『喜歡』,便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因為這個錯誤的開頭,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對著他說『喜歡』,到了現在,也不知是在騙他,還是在騙自己。

  又有眼淚滑落下來。

  她側了側頭,沒讓他嘗到淚水的味道。

  她正在汲取他那略帶一絲苦澀的花香,她從來也沒有想到,人的身上竟然會有這麼特別的氣味。

  他一動不動。

  輾轉間歇,她斷續低語:「你,難道不喜歡我這樣嗎?我死了,便再無人會這樣親吻你,這樣對你說話。不喜歡我的味道嗎?死了便再沒有了。」

  摁在她後頸上的大手漸漸卸去了勁力。

  他的呼吸很沉,一滯之後,反客為主,霸道地奪走她的呼吸,將她摁到水裡。

  桑遠遠被殺了個猝不及防,鼻子嗆到了水,在水下咳不出來,張口時,正好方便了他,將她吻得透透徹徹。

  等到他滿臉壞笑,把她從水裡拎出來時,她已頭昏腦漲,雙目呆滯,也不知是憋的,是嗆的,還是被他吻的。

  「小桑果!」他的臉上又浮起了愉快至極的笑容,「記好你今日的話,從今往後,每日醒來,我都要你的『喜歡』,還有你的『味道』。」

  她輕輕一咳,噗地噴出一朵熱騰騰的小水花。

  幽無命差點笑裂了胸口的傷。

  浴室危機成功化解,桑遠遠心很累,換上乾爽的衣裳,再替他重新包紮過傷口之後,便懶懶地躺上青玉床榻,一動也不想再動了。

  黑暗中,她感覺到幽無命也沒閉眼。

  他抓著她一隻手,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身邊。

  時不時,他像是猛然想起什麼一樣,重重攥她一下,發現她的小手仍被他捏在掌心,便滿意地歎一下,繼續半睡不睡地瞇著。

  帶著傷的凶獸,還時時不忘宣示主權。

  桑遠遠不知什麼時候沉入了夢鄉。

  一夜相安無事。

  迷迷糊糊之間,她感覺到眼前忽明忽暗,時不時還有一點冰冰涼涼的花香味道撲到臉上。

  睫毛也有點癢。

  她皺了下眉,睜眼。

  便見一雙漆黑的眼睛居高臨下注視著她,他把胳膊撐在她身側,寬袍懶敞,大半個胸膛就那麼懸在她的上方,那張俊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好像正在尋找攻擊角度的蛇。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一雙黑眼睛深不見底,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彎起眉眼,輕聲道:「今天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她仰起身體,啄了啄他的唇。

  他挑了下長長的眉毛,眸中燃起兩點雀躍的暗火,唇角勾著壓不住的壞笑,故作無所謂地回道:「哦。知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9 12:10 AM

第27章 願為夫人死

  幽無命看起來心情不錯。

  他翻身下榻,背影好似特別活潑。

  「今日有祭祀。」他隨手拽下那鬆垮的袍子,從玉架上取下一件稍正式一些的玄衣。

  「小桑果,過來替我更衣。」

  她坐起來,詫異道:「你重傷未癒,還要出門?」

  「傷?什麼傷?」他一本正經地回眸瞪她,「我像是會受傷的人麼?」

  桑遠遠假笑,下床,替他系衣帶。

  他的玉架上並沒有適合她穿的衣裳。

  將他打理清楚後,她打著呵欠,又想走回床榻。

  「小桑果,」他叫住她,「你去哪裡?」

  「補覺啊。這裡也沒有我能穿出門的衣裳。」

  他輕笑著,拍了拍手掌。

  女侍捧著托盤進來,托盤上端端正正放置著一套玄衣,材質紋理與他身上穿著的那件幾乎沒有差別。

  只不過,他的鑲邊上是螭龍,她的則是烏鳳。

  雖是便裝,但這儼然是正夫人的儀制。

  女侍放下衣裳便躬身退下。幽無命走到桑遠遠面前,目光沉沉,極有壓迫力。

  「要我幫你更衣麼?」

  她趕緊抓起衣裳,逃到雲霧山巒的屏風背後。

  待她略帶些羞澀地走出來時,見他雙臂環在胸前,笑得怪模怪樣。

  「小桑果,那些雲霧,是紗。透明的。」

  桑遠遠的臉色刷一下變了。

  幽無命滿臉壞笑:「忽隱忽現,更覺曼妙。小桑果,你是在故意勾引我吧。」

  她僵硬地轉頭望向屏風,盯了一會兒,發現根本看不見屏風背後的宮牆。

  它一點也不透明!

  「騙你的!」

  幽無命笑得前仰後合。

  不等她生起氣來,他已抓著她的肩膀,推著她走出了宮殿。

  短命正在階下蹦躂,見到主人出來,高興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今日出行,幽無命沒有帶刀。

  終究身體還是虛了。

  幽影衛分兩列,隨侍在他身後。

  「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桑遠遠忍不住問道,「那些人誣陷你造反啊!」

  幽無命滿臉無所謂:「造反就造反咯。」

  「可是……」她想起書中桑州的覆滅。

  天都根本無需出手,發一紙檄文,自有狼群猛虎一擁而上,將一個小小的州國吞吃入腹。

  幽無命用餘光睨著她,見她臉上滿是貨真價實的憂心,他不知不覺勾起了一點唇角,難得正色地對她說道——

  「一時半會,無人敢做這個出頭的鳥。」

  他的聲音平淡冷漠,桑遠遠甚至聽出了一點殘忍的味道。

  她偏頭看他,見他黑眸中一派睥睨。

  恰在此時,有一騎自前方來,急急上報。

  「報主君,韓州王領兵十萬,強攻玉門關!玉門關告急,至多再撐五日!」

  桑遠遠:「……」

  幽無命:「……」

  玉門關便是幽州西線第一重鎮,與韓州境相鄰。幽州和別的州不一樣,任何一座要塞,都囤著重兵。

  桑遠遠著實也沒料到,竟是韓少陵做了這個出頭的鳥。此刻天都那邊尚未傳出任何消息,他這樣做,已是明晃晃地舉旗了。

  幽無命笑了起來。

  「好。」他說。

  他扯了扯韁繩,繼續向城北行去。

  「小桑果,今日看完生人祭,明日我帶你去斬首韓少陵。」

  桑遠遠只覺空氣裡滿滿儘是血腥味。

  前行一段,她發現這股血腥味道原來並不是錯覺。前方正在祭祀,血氣沖天。

  她忽然想起了生人祭是怎麼一回事。

  每年驚蟄,雲境十八州都要做生人祭,取毫無瑕疵的少女,灌入特殊藥水,活活嘔血至死,用那至純的血來祭祀九處奇異的內陸深淵口。

  很殘忍野蠻的習俗,帶著濃厚的迷信色彩。

  數千年來,這塊大地上的人們都相信,在驚蟄這一日做好了祭祀,便能暫時滿足淵下的冥魔,安撫那躁動的深淵。

  書中,夢無憂在做了韓少陵的正夫人之後,曾破壞過一次祭祀,救下了一位少女。那一年,冥魔的『湧潮』千年難逢地同時在十二個地方出現,只差一點,雲境十八州就徹底淪為冥魔的盤中美餐。

  誰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必然。

  桑遠遠也不知道。

  幽無命很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緊張。

  他躬身覆在她的耳畔,輕輕吐氣:「早已死了,不給你機會同情那些祭品。」

  她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麼。

  祭祀是在一個大坑中完成的,站在巨坑邊緣望下去,只見坑底好似紋了一個巨大的、美麗的赤色圖案,血霧氤氳,一具蒼白的身軀正被人抬上來,有人圍上前去,又哭又笑。

  幽無命道:「都是心甘情願的。被選中的祭品,家人可以擺脫奴隸籍。對於這些人來說,其實是天大的好事。」

  「你相信嗎?」她問。

  幽無命偏頭看她。

  「祭祀,可以安撫冥魔。你相信嗎?」她回眸,深深望進他的眼底。

  「我若相信……」只見他的臉上浮起邪氣滿溢的笑容,「便不會做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

  他的呼吸變得極沉,覆在她耳畔,嗓音有些興奮沙啞:「小桑果,你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髒,我每日,都恨不得叫它灰飛煙滅!」

  桑遠遠:「……」

  這個變態,恐怕是沒救了。

  他忽地笑了,笑容至邪:「我會好好活著,親手給它送葬。」

  桑遠遠:「……」

  妥妥的滅世反派,純的。

  這能掰得回來?

  便在這時,圍在那具少女軀體旁邊的人群,忽然吵鬧了起來。

  幽無命輕扯韁繩,短命撒蹄跑了過去。

  到了近處,得知少女的小臂上有一道指甲劃破的傷口,幾個白袍祭司驚得魂飛魄散,正在查驗這道細傷究竟是祭祀前的舊傷,還是方才搬運屍身時弄出的新傷。

  「有一點瑕疵都不行!」祭司驚恐萬分,「為保萬無一失,最好再做一次完美貢品!」

  當即有人把另一名少女推到了前面:「大人,看看她,沒有半點問題!」

  像是在推銷商品一樣。

  桑遠遠心臟微懸,望了過去。少女恰好抬起頭來,一雙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桑遠遠,眸中像是有奇異的星辰在轉動。

  桑遠遠看到少女的嘴巴動了動,好似在用口型說——『幫幫我。』

  她身體一顫,下意識地攥緊了幽無命的手。

  幽無命動了動眼皮。

  親衛上前撥開人群,幽無命慢悠悠到了近處,斜眼一瞧屍體,道:「死後的傷。」

  見到主君到來,人群頓時跪了一地。

  「主君!」

  主君發了話,自然無人敢質疑。

  既是死後的傷,那便不需要再祭祀另一名少女了。

  死裡逃生的少女跪在地上,一直盯著桑遠遠,直到被人拖了下去。

  桑遠遠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那蓬血色的陰雲墜在了她的心頭,令她週身不自在。空氣中的血腥味道讓她十分頭暈,呼吸像是陷入泥沼一般,粘膩沉重。

  分明還是清晨,她卻感覺到了午困,眼皮越來越沉。

  她皺了下眉,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不對勁的事情——當初,夢無憂本是要做祭品的,若不是韓少陵把她從奴隸營中帶出來的話,今日在韓州被放血祭祀驚蟄日的,便該是她。

  可是,那一日夢無憂摔在幽無命的桌案之前,腳踝上赫然有一枚月牙胎記,正是這枚胎記讓一名幽影衛認出她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用自己的命換下了她的命。

  「有胎記,也可以做祭品嗎?」桑遠遠忍不住偏頭問道。

  「自然不行。」幽無命不用過腦,隨口回道,「任何瑕疵都不可以。」

  話音未落,他垂下頭,盯住她,眸光逐漸深沉。

  「啊,我記起來了。那個贗品,正是一個祭品。」幽無命緩聲道,「一個祭品,怎能有胎記呢?呵,贗品還是個撒謊精。」

  韓少陵是被騙了嗎?

  他確實是被一個快要赴死的女子流下的眼淚打動的。

  桑遠遠輕輕搖了搖頭。即便她一萬個看不上夢無憂,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像夢無憂那種人,說不出這種謊。

  她一定曾被選中為祭品。

  所以胎記這種東西,也會後天長出來嗎?在適合的時機……長出來……救她的命?

  桑遠遠凝神思索的模樣,落在幽無命眼中,漸漸點燃了暗火。

  「你在想什麼?」他輕飄飄地問道。

  她想得入神,竟沒聽見。

  幽無命躬身,覆在她的耳畔,像催眠誘騙一般說道:「發現韓少陵被人騙了,是不是很想去找他,告訴他真相,嗯?」

  桑遠遠迷迷糊糊思緒就被他帶歪了,她隱約覺得,這個男人好像對她施了什麼奇怪的迷惑心智的術法。她恰好很睏,於是中招了。

  「對啊。」她呆呆地說出了心裡的話。

  幽無命的眼神瞬間冷進了骨子裡。

  他抬起一隻大手,緩緩撫過那一身象徵著幽州女主人的玄服,落在了她纖細的脖頸上,扼住。

  「然後呢?」他繼續在她耳旁輕輕吐氣,「讓他厭棄那個女人,你好回到他的身邊?嗯?」

  「什麼女人?」她依舊眼神呆滯,連呼吸受阻都毫無感覺,聲音帶上了倒氣的喘意,道,「要告訴他,截殺父兄的人,不是你。」

  幽無命神色一變,急急撒了手。

  在她回神之前,他猛地點暈了她,將人摟在懷裡,眼神頗有些心虛。

  一扯韁繩,短命撒蹄奔出了王城,逕直跑到了城郊一片長滿青草的矮坡上。

  他摟著她翻滾下來,把她放在草地上,蹲在一旁,瞪著她。

  「短命。」他喚。

  短命湊上前來,用鼻子拱了拱桑遠遠的胳膊。

  「怎麼辦?」他嘀嘀咕咕道,「她若是醒過來,會不會發現我錯怪了她,對她動了手。」

  短命偏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頗為無語。

  它記起一件事,上回它這位主子不知道哪裡抽風,忽然想要在樹上雕個什麼花紋,結果不小心弄岔了一點,他沒想著補救,倒是乾脆利落地把那樹給劈成了木柴。

  還有一次,他好心幫它做了個小木屋,結果屋頂歪了一些,原本修修就完事了,他擺弄幾下之後,突然不耐煩起來,又把它的窩給拆了。

  就是這麼個傢伙啊……

  「要不然殺了?」他果然說出了這句話。

  他還蹲在地上輕輕地晃,好像躍躍欲試的樣子。

  短命打了個憤怒的噴嚏,側過身,一個甩尾把幽無命掀得倒坐在草地上。

  幽無命震驚得貨真價實。

  只見短命把毛茸茸的大屁屁往地上一落,整隻巨獸端端正正坐在了桑遠遠的身前。

  它其實是有點慫的,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瞟幽無命一下,又瞟幽無命一下。

  一人一獸對上視線,它立刻擺出一副傲嬌的姿態,把大腦袋擰到一邊。身體卻是寸步不讓。

  幽無命:「……」

  僵持半晌,他慢悠悠站起來,道:「沒帶刀出門,連短命都反了天了。」

  他歪著頭,控訴:「你成精了是嗎!」

  短命頗有一點心虛,腦袋耷拉少許,自下往上瞟自家主人。

  「小桑果是我的!」幽無命叉起腰,宣示主權,「不是你的!」

  短命的大腦袋勾得更低了些,猶猶豫豫,不知該不該讓開。

  一人一獸對峙片刻,短命徹底慫了。

  它矮著身子,曲著四條腿挪到了一邊。

  雖然身體很誠實,但它仍然提著最後一口獸氣,擺出一副隨時準備撲倒幽無命,以防著他干蠢事的姿態。

  幽無命無辜地眨著眼,坐到桑遠遠身邊,把她拉起來,半個身子靠在他懷裡。

  短命觀察了片刻之後,蹭到他身後,給他做靠枕。

  它瞭解自己的主人——這個模樣,便暫時不會殺人了。

  「小桑果是什麼做的啊?」幽無命很委屈地撥歪了桑遠遠的腦袋,盯著她頸部淡淡的淤痕,「我就輕輕碰了下。」

  短命直翻白眼。

  「哦!」他雙眼一亮,「是姜謹鵬弄出的舊傷!姜謹鵬呢我要殺了他。」

  短命:「……」

  幽無命點點頭:「對,收在那裡,和『它』在一起。便讓他再好好『享受』一陣。」

  聲音陰惻惻的。

  他瞇了瞇眼。

  歎息:「你說,我都快死了,幽影衛怎麼就不叛呢?跟著我,他們到底圖個什麼?若是叛了,我就把他們全殺掉,省得今天死一個,明天死一個。」

  他回手摸了摸短命的腦袋:「你上次怎麼也沒死呢,死了一了百了,不死,我還得操心你何時死。」

  短命:「……」

  它覺得它的主人其實是個非常非常沒有安全感的傢伙,只不過他自己一定不會承認這一點。

  一人一獸大眼瞪小眼。

  片刻後,幽無命很慢地低下頭。

  只見他攬在桑遠遠腰間的那隻手上,落了一滴透亮的水珠。

  懷中女子輕輕地顫抖起來,發出細細嗚咽,像只奶貓一樣。

  她低低呢喃:「雙兒……雙兒……」

  幽無命的眼神陡然凌厲。

  短命很及時地把自己的腦袋伸在幽無命的魔爪下。

  他狠狠在它柔軟的白毛了抓了兩把,輕飄飄地笑道:「你慌什麼,這也不像是男人的名字。」

  短命很想送他一個鄙視的眼神,可惜不敢。

  「啊!」桑遠遠一聲驚呼,張開了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

  她愣愣地看著四周,許久,才緩緩回神。

  她做了一個極度真實的夢,讓她一時分不清楚今夕何夕。

  她顫抖著,抬起手,望向自己左手無名指的指甲。

  「小桑果,」身後傳來幽幽的聲音,「你多大了,還會做噩夢?」

  桑遠遠慢慢回轉過頭,怔怔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眼眶裡又滾出一粒晶亮的淚珠。

  幽無命的表情有點裂:「……有我在,怕什麼。夢有什麼好怕的。」

  她輕輕攥住了他的衣襟,緩了片刻,神色平靜下來。

  「我方才夢見自己變成那個被祭祀的少女。」她慢慢地吐字,好像要把那些記憶一併逐出腦海,「夢境從昨夜開始,一直持續到今日死去。每一刻,我都感同身受。」

  幽無命慢慢瞇起了眼睛。

  「那藥……把身體全部弄壞了,就只餘一個完好的殼子,裡面,全部腐蝕了,吐出血來,全部吐光,好難受。」她回憶著,道,「可是,即便這樣,還是覺得死去會更好一些。」

  幽無命眼神更冷,唇角浮起一絲冷笑,彷彿明悟了什麼。

  「所以,在被灌下藥物的那一刻,我悄悄用指甲割破了手臂,這樣便不完美了,他們一定會再祭祀一人,雙兒便不用再捱到明年……」

  她抬起手來,再一次看了看自己乾乾淨淨的指甲縫。

  片刻之後,她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吸氣,快速連吸三次,然後長長緩緩地吐出。重複七八次之後,她成功將心神從那一團令人窒息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誰是雙兒?」幽無命輕飄飄地問道。

  桑遠遠慢慢脫離了共情狀態,她凝神回憶片刻,道:「正是那位險些被替上去的少女。」

  幽無命唇角微彎,笑容溫和:「所以,小桑果看到那一幕之後,難以釋懷,自己編織了一個悲情滿滿的夢境?」

  「……啊。」她也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夢中的細節實在是太真實了,每一份心境,以及那些遭遇……

  還有,用指甲刮破皮膚的感覺。

  她忍不住再一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一種奇異的衝動不斷湧上心頭,她覺得自己必須確認一下,否則當真難以釋懷。

  「能不能再去看一眼死者的屍體?」她問。

  「好。」

  幽無命懶懶地把她拉起來,攬著她,騎上雲間獸,往城中踱回去。

  他淡淡地吩咐下去,不過片刻功夫,蒙著白布的少女屍身便被抬進了前庭。

  桑遠遠慢慢掀開了布匹,少女慘白的臉蛋便露了出來。

  她深吸了兩口氣,視線往下,落在少女的左手上。

  無名指的指甲縫……

  赫然殘留著皮屑和血漬!

  桑遠遠倒抽了一口涼氣,頭皮麻炸,心跳聲猛烈地迴盪在腦海中。

  她僵硬地繞到另一邊,輕輕抬起死者已然僵硬的手臂。

  那道劃痕,與她夢中的位置分毫不差。

  怎麼可能?!

  她難以置信地怔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麼,起身望向幽無命,道:「救一救雙兒,好嗎?」

  幽無命唇角浮起漠然的笑容:「下一次祭祀,得到明年。」

  她輕輕搖了搖頭,神色有些怪異,彷彿自己也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十分荒謬。

  但她還是說出口了:「看管『祭品』的那個人,很壞,對她們做一些非常非常壞的事情。」

  她抿緊了唇,繼續艱難地說道:「今日祭祀之後,那個看守被血腥刺激了,一定會更加變態地折磨雙兒……」

  幽無命勾起唇角:「可是祭品必須完美,就算真有那麼一個壞人,他又能做什麼呢?」

  「不會弄出外傷的一切事情。」桑遠遠眼神略僵,一字一頓道。

  在夢境的開始,她親眼看見了。

  那個大腹便便的傢伙呲著黃牙,要對她動手,是雙兒把她藏到了身後,代替她,遭受了各種屈辱折磨。

  「哦?」幽無命頓時來了興致,他把她捉到懷裡,開心地說道,「去看看。」

  在這幽州大地上,幽無命就是主宰一切的神。

  片刻功夫,二人便到了圈養祭品的奴隸營。

  人群烏泱泱跪了一地,幽無命不發話,他們便不敢起身,亦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短命輕輕巧巧地駝著二人,躍上丈把來高的石階,一頭撞進了平日看管祭品的大石屋。

  桑遠遠一眼便看見,少女跪在一個不著寸縷的胖子身前,屈辱地仰著頭。

  幽無命看愣了一瞬。

  那雙極黑的眸子緩緩轉過一圈。

  黃牙胖子猛地側過頭來,看清了幽無命那張臉,嚇得僵在了原地。

  片刻凝滯之後,他生生嚇尿了。

  少女依舊麻木地跪著,像行屍走肉一般,毫無知覺。

  幽無命眼角抽了兩下,垂頭吩咐身後的親衛:「埋了。」

  親衛正要動手,他補充道,「埋茅坑。」

  黃牙胖子像具死屍一樣被拖了下去。

  少女緩緩抬起頭,看清了桑遠遠的模樣後,眼睛裡終於有了幾分靈動。

  「雙兒願做牛馬,侍奉夫人,願為夫人死!」她撲倒在地上,額頭把地板砸得砰砰響。

  幽無命思索片刻,道:「小桑果彷彿正缺個貼身丫鬟。」

  名叫雙兒的少女被帶出了奴隸營。

  桑遠遠把她叫到面前,簡單地問了幾句,心中已完全確定,這個少女正是出現在自己夢中的那一個。

  此事實在是非常靈異。

  桑遠遠昏昏沉沉地想,莫非這就是緣份?

  回到王城時,桑遠遠更覺睏倦。她強撐著精神,替幽無命換了藥後,便伏在青玉榻上,一動也不想動了。

  她知道他時不時就盯她一下。

  這個傢伙的體質實在是異於常人,昨日才甦醒,今日便有些蠢蠢欲動,好像想對她做點什麼事情。

  她乾脆利落地閉上了眼睛。

  隨便吧,反正別指望她動一動。

  心神慢慢飄浮起來,正要陷入沉眠時,忽然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

  「主君今日,難道不想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9 12:11 AM

第28章 羞恥度爆表

  「主君今日難道不想麼?」

  聽到自己的聲音,桑遠遠一個激靈,人都嚇醒了。

  怎麼會說這麼羞恥的夢話?!

  一回神,發現自己的嘴巴好端端閉著。

  而且,自己也從沒叫過他『主君』。

  「嗯?」幽無命懶懶應道,「你想?」

  桑遠遠:「……」不,我不想。

  她吃力地睜了睜眼睛,感覺眼皮上好像壓了座大山,掙扎半晌,才勉強撐開一絲眼縫。

  朦朧看見,一個穿著白裙的嬌小女人,楚楚可憐地站在床榻邊上,正微微躬著身,凝視著幽無命。

  她的眼睛裡,轉動著幾點奇異的星光。

  正是方才悄無聲息挑好螢燭、備好溫茶,又替桑遠遠備下一套裡衣的雙兒。

  「主君難道不想試試,今日在奴隸營看見的那樣……我願為主君,做任何事情。主君不想試試箇中滋味麼?」雙兒輕輕舐了下鮮花般的唇。

  桑遠遠:「……」為何要用我的聲音說這種話?羞恥度簡直爆表。而且這個尺度也太大了,接受無能。

  她似是困極了,渾身上下都像爛泥一般,動彈不得。

  就像一個看客,眼睜睜地看著白日裡救回的女子,模仿自己的聲音,在勾引幽無命。

  原來……老早就中招了!

  什麼靈異事件,什麼狗屁緣份。難怪這一整天,人都渾渾噩噩,好像失了魂一樣。

  這又是什麼奇奇怪怪的迷魂術?!

  桑遠遠的神智愈加清醒,奈何身體依舊不爭氣。

  她的手指堪堪觸著幽無命那件寬大的袍子,卻是連拽一拽他衣裳的力氣也使不出來。

  只能眼睜睜看他側著身,微仰著臉,懶洋洋道:「你自己來。」

  桑遠遠:「……」請不要隨意拓展下限!

  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眼睛裡的星光轉動得更快,似在加深控制。

  「嗯……」她緩緩抬起雙手,去解衣帶。

  眼看,那完美無暇的身軀,就要出現在幽無命眼前。

  便在這時,她的臉色微微一變,忽然小小地驚呼出聲。

  臉上媚意更濃,那呼聲竟是有種欲拒還迎的味道,就好像幽無命對她做了什麼一樣。

  桑遠遠疑惑地動了動眼皮。

  她很確定,幽無命兩隻手都十分老實,並沒有碰這個女人。他的右手撐在額側,左手則是放在膝蓋上,姿勢略有一點風流狂放。

  「啊!」女子又一次叫出了聲。

  這一回,聲音更是直白。

  桑遠遠:「……」雖然幽無命當真是生得漂亮,半敞的胸膛也很迷人,但還不至於用眼睛看看就能嗨成這德性吧?

  短促的驚呼聲愈加頻繁。

  桑遠遠聽得老臉通紅,無比尷尬。

  這演技,她有點甘拜下風。

  能好端端地站著就叫成這樣……著實是個人才!

  由著雙兒叫喚了一會兒之後,幽無命緩聲道:「雙兒,你這是在做什麼?嗯?」

  桑遠遠心中一跳——原來他並沒有被迷惑,他知道這個女人是雙兒。

  她發現這個調調好像有點耳熟。

  他今天就用這種催眠般的語氣問過她,關於韓少陵的什麼事情?桑遠遠的腦袋更加清醒了。

  便見那雙兒呆呆地回道:「我在勾引主君啊。」

  「哦?」幽無命淡聲問道,「從一開始,便存的這個心思麼?」

  雙兒搖了搖頭:「開始只是想讓夫人把我救出來,做她的婢女總好過在奴隸營受折磨。」

  「什麼時候起了壞心眼呢?」幽無命漫不經心地彈了彈膝蓋。

  「都說主君是個不近女色的瘋子,我卻見主君寵極了夫人,想必傳言不實,主君其實是喜歡女人的。」

  幽無命輕笑:「繼續。」

  「主君只要把我錯認成夫人,要了我,我就可以一步登天,成為人上之人。事後,我只說我是無辜的,是被主君強迫的,夫人這種心善的女人,肯定不會為難我。他日,我一定會更得主君喜愛,因為我在床榻之上,比夫人可厲害太多了,我什麼都可以做。」

  「若夫人看不慣我,我便用惑術,讓她一直『病』下去。」

  她老老實實地說出了心裡話。

  「那你成功了嗎?」幽無命的聲音陰惻惻的。

  「成功了啊,方才……」

  幽無命輕笑出聲,打斷了她:「好好看清楚,讓你要死不活的人,是我幽無命,還是那茅坑裡的死鬼啊?」

  雙兒的眼珠子極緩極緩地轉動著,片刻之後,發出了一聲極其刺耳的尖叫。

  幽無命的聲音像是淬了毒:「既然這麼捨不得,便去,陪著他。」

  雙兒迷濛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縷清明,她開始掙扎,像是溺水一樣。

  「血……脈……壓制,怎,怎麼可能……」

  她斷續吐出了幾個字。

  幽無命輕輕敲了敲膝蓋:「去。」

  雙兒眸中那縷清明像是被拉進了深淵。她的目光徹底變得僵直,極慢極慢地點了下頭,呆呆地說道:「好……」

  她退出了寑殿,輕輕闔上殿門。

  幽無命慢悠悠回頭,桑遠遠趕緊閉上了眼縫。

  「可憐的小桑果,」他伸出一隻手,輕撫她的頭髮,「若是換一個男人,便叫這巫族女人騙去了呢。你喜歡的男人,若是碰了別的女人,你肯定要哭,是不是?」

  「幸好你遇上的是我。」他輕快地笑了笑,「小桑果,你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桑遠遠:「……」

  她捕捉到了關鍵字。

  巫族。

  三邪之一。

  巫族血脈,天生就會惑亂之術。在人的心防最薄弱時,很容易被他們操縱、影響。

  今日受那祭祀的血氣衝擊,桑遠遠心神大亂,被這巫女鑽了空子。她天生共情能力極強,在這巫女眼中,根本就是個招搖過市的大靶子。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巫女脫離了奴隸營,又想爬上幽無命的床。她太飄了,對他使這種伎倆,豈不是找死?

  不過……血脈壓制是什麼意思?

  幽無命的身上,怎麼可能流淌著巫族的血?

  幽無命已湊到了面前。

  她感覺到冰冰冷冷的花香味拂在她的臉上。

  這個男人,只有在戰場上,以及想要對她做一些事情的時候,身上的溫度才會高得驚人。

  平時便是冰冷的,像蛇一樣。

  看來他今天並沒有什麼興致。

  死魚一樣的桑遠遠悄悄鬆了一口氣。

  他輕輕把她拖進了懷裡,下巴擱在發頂,一隻大手環到她身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拍她的背,像在哄嬰兒睡覺一樣。

  他的箭傷已經癒合了,只留下一個駭人的疤痕。胸前的掌印也消退了,自愈能力實在是驚人。

  桑遠遠的腦袋埋在他的胸口,幾乎已經嗅不到血腥味。

  她暗想,這個男人,除非一下把他打死,否則,所有的傷害恐怕都只會讓他變得更加強大。

  少時,額心忽地一陣清明。

  她心有所感,雙兒,死了。

  試著動了動身體,果然,夢魘已經消退,再沒有半點束縛。

  她很快便沉入了夢鄉,這一夜,夢境中只有花香,沒有畫面。

  清晨睜眼,見幽無命已穿好了戰甲,側著身子坐在床榻邊緣,居高臨下凝視著她。

  她衝他笑:「今天比昨天更要多喜歡你一點。」

  這一點,是為了他不想讓她哭的那一份心意。

  幽無命快速把頭偏了回去,發出一點輕輕的鼻音,道:「一樣就行了。自作主張。誰要你多。」

  桑遠遠偷偷抿唇笑了下,坐起來,歪著身子找到他的眼睛,便看到了一抹小小的、驕傲的雀躍。

  她的心頭忽然一暖,傾身上前,在他唇角印上了淺淺的吻。

  「唔,有件事。」幽無命道,「你換衣裳,我與你說。」

  這一次,他替她準備的不再是隨從的衣裳,而是行動方便,堅固卻不沉重的戰甲。

  黑色的精緻戰甲配上大紅的披風,桑遠遠感覺自己瞬間變成了英姿颯爽的女將軍。

  在她換裝的時候,幽無命漫不經心對她說道:「昨日你撿回來那個女奴,半夜自己想不開,尋死去了,跳了茅坑,嘖。」

  「啊……」桑遠遠歎道,「幸好與她還未培養出什麼感情。」

  幽無命微訝:「我以為小桑果會難過。」

  「想活的人都救不過來,尋死的,理會她作甚。」她理好了披風,從屏風後面轉出來。

  便見幽無命雙眼一亮,黑眸中映出一個窈窕女將。

  他把她拉到了長案邊上。

  「看,為你尋到一件好兵器。」他得意洋洋地指給她看。

  桑遠遠低頭一看,瞬間就被一把劍的顏值給征服了。

  它如夢似幻,銀色透明的劍身,內裡墜著無數絲絮狀的嫩綠色靈紋,像是鑽石之中鑲嵌著上好的翡翠,美得叫人眼暈。

  「這是觀賞品吧?」她難以想像用這麼個美貌無比的工藝品去砍冥魔是個什麼體驗。

  幽無命笑了,反手抽刀,一刀斬下。

  桑遠遠心疼得眼淚都冒了出來。

  這什麼絕世霸總啊?一句不喜歡,便要毀掉價值連城的禮物?!重點是她也沒說不喜歡啊!

  便見長長的黑木長案應聲而碎。

  那柄漂亮的晶玉劍落在一地木屑中,竟是毫髮未損!

  幽無命收回黑刀,雙臂懶洋洋抱在身前,揚了揚下巴。

  桑遠遠撲上去,把這寶貝晶玉劍搶到了手中。

  「是我的了!」

  幽無命愉快地笑道:「你也不假意推托幾句麼小桑果!」

  她彎起了眉毛:「你人都是我的,這些身外之物還矯情作甚。」

  幽無命很不屑地嗤了一聲,抬腳大步往外走去。

  「什麼時候變成她的了。」他嘀嘀咕咕地對短命說道。

  短命昂著腦袋,搖頭晃腦,一副待不住的樣子。

  它喜歡上戰場。

  幽無命只點了三萬精兵,御駕親征,前往玉門關去會韓少陵。

  臨行前,見阿古急急從牢獄方向掠來,到近前拱手道:「主君!幸不辱命!屬下總算在那逆賊軍師臨死前摳出了一個名字!」

  幽無命眉梢輕佻,薄唇微啟:「皇甫俊。」

  阿古嘴角猛抽:「主君如何知曉……」

  幽無命斜著長眸,看起來比阿古更吃驚:「我亂猜的。不會真是他吧?」

  阿古:「……主君英明。」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

  陷害幽無命的人,怎麼會是皇甫俊!

  書中,正是這個男人,斬了幽無命的首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9 12:11 AM

第29章 白州芙蓉脂

  皇甫俊?!

  桑遠遠震驚地睜大了眼睛:「怎麼會是他?」

  「唔?」幽無命垂下頭來,漆黑的瞳仁定定望著她,「小桑果莫不是與皇甫俊有什麼交情。」

  她偏頭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怎麼說呢?天都保衛戰中,幸得皇甫俊力挽狂瀾,救帝君於危難,手刃邪惡反派幽無命,將一場滔天浩劫消彌於無形。

  一個傳說級別的男人,很強,極強。以一家之力,庇護整條東境戰線,生生將『皇甫州』更名為『東州』,意思便是一州之地已兜不住他皇甫家的勢力了,整個東境,都是他的。

  坊間傳言,皇甫俊正是女帝君背後的男人,出於愛情,他甘心站在她身後,做她最堅實的隱形靠山。

  皇甫俊還有另一個身份,他是幽無命的親舅舅。

  他嫡親的姐姐是老幽王的正夫人,也就是幽無命的母親。

  所以『舊王餘孽』若是和皇甫俊有關,既是出人意料,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東州實力那麼強,何必做這種事?」桑遠遠皺眉。

  幽無命輕輕一哂:「小桑果若是喜歡東州那塊地,遲些我打下來送你。」

  桑遠遠:「……」

  他把頭偏到一邊,嗤道:「有什麼好的,不就是產金珍珠麼,若是我看得上那種東西,整個幽州早已種滿七彩的了!」

  辣耳朵。

  桑遠遠覺得自己有必要科普一下:「珍珠不是種出來的,而是產自蚌中。」

  ……

  三萬大軍在一片詭異的寂靜氣氛中開拔了。

  幽無命面無表情,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和桑遠遠說話,也不和別人說話。

  行出百餘里,桑遠遠忍不住問道:「玉簡還未送到父王那裡麼?東州的事……」

  一隻大手打斷了她。

  他閒閒地把一隻手罩在她的大半個臉上,摀住她的嘴巴。

  他的手心乾燥溫熱,有厚繭,這樣摁著她,竟是有種難以言說的安全感。

  「不許提那狗屁珍珠。」他冷聲道。

  桑遠遠差點笑場。

  他交待完畢,鬆開她,下巴在她發頂點了點,意思是她現在可以發言了。

  桑遠遠輕咳一聲,正色道:「皇甫家不可小覷。若是要和他正面硬碰,我知你不懼,但必定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慘烈惡戰,這樣的話,豈不是便宜了姜氏?」

  幽無命冷冷一笑:「殺了皇甫俊,姜雁姬便少了一條狗。」

  桑遠遠覺得他的表述不大妥當,皇甫俊是狼王,不是狗。

  不過此刻不宜逆著毛擼。

  於是她很八卦地湊近了他,低低問道:「莫非坊間傳言是真的?你這個皇甫舅舅,當真與女帝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若是這樣的話,你的敵手就更強大了。」

  幽無命望向遠方:「他們都要死。」

  桑遠遠:「嗯嗯!」

  幽無命斜眼睨她,十分不滿:「小桑果你在敷衍我。」

  她回過頭,衝著他笑,笑得他有些暈乎,忙不迭把她的腦袋撥了回去。

  她其實很好奇幽無命到底經歷了什麼事情,才會變成這麼一個性格扭曲的大魔王。

  他自小體弱,五歲時心疾發作險些捱不過去,幸得舅舅皇甫俊尋來靈藥,才撿回了一條小命。

  對這個死裡逃生的寶貝獨苗,老幽王夫婦當真是像眼珠子般捧著疼,還特意給他改了名字叫無命,意思便是他已死過了,讓老天別再來收他一次。

  夫婦二人對這個唯一的繼承人極其重視,要什麼給什麼。照理說,這樣一個人,要麼長成一個紈褲,要麼長成一個仁君。

  誰知這個魔頭羽翼豐滿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滅了自家滿門。

  這些事情是在皇甫俊斬首幽無命之後,對著他的屍體念叨出來的。

  任誰來看,都會得出中肯的評價——幽無命喪心病狂,是個該死的變態。

  原本桑遠遠也和旁人一樣,認為變態這種東西是純天然的,但在她聽到記靈珠中他的母親對他說的話之後,她意識到幽無命的成長經歷中,必定有不為人知,且極其重要的一環。

  正是這一環,導致他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可惜現在還問不得。

  那些東西,誰碰誰死。

  她輕輕倚在他的胸前,沉吟道:「這件事,桑州應當可以幫你解決。」

  幽無命偏著頭,抓住她的腦袋,把她的臉轉向他,一臉怪異地道:「小桑果,雖然我魅力非凡,但你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怎就這般為我神魂顛倒?」

  桑遠遠想著自己的事,目光有些茫然,抬眼看了看他:「啊?」

  幽無命嘴角抽了抽:「叫岳丈替我去前面死?不不不,小桑果,這種事,我可幹不出來。」

  他補充道:「我又不是韓少陵。」

  「誰要死了,」她嗔道,「我們都會一起好好活下去。」

  眼波流轉,紅唇微撅,認真的神色,好像在許下生生世世的諾言。

  幽無命的表情破裂了一瞬,急急把她的腦袋掰了回去。

  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臟突兀地多跳了兩下。

  頭頂驀地落下一道氣流。

  當是心悸的霎那,亂了呼吸。

  她猶豫了一瞬,決定冒個險。

  她輕輕仰靠在他的胸前,露出纖長的脖頸。她抬眼看他,視線掃過喉結,落在線條流暢漂亮的下頜處。

  她的聲音十分輕柔,帶上少許媚意:「你不是說,再讓你心亂一次,便要殺了我麼。」

  幽無命僵硬地垂目看她。

  「你心亂了,怎麼不殺?」她把一根手指點在他的心口,衝著他那對誘人的薄唇,吐氣如蘭:「你捨不得。」

  他的額角清晰地跳了好幾下。

  嘴唇抿得更緊,唇角略微撇向下方。他盯著她,視線從那對蘊藏了盈盈秋水的眸子開始,緩緩滑過小巧的鼻樑,掠過紅潤雙唇,落到頸間。

  那脆弱美麗而優雅的脖頸,便這般毫不設防地暴露在他眼前。

  只消輕輕一扼,便能折斷。

  他的呼吸更重。

  沉沉落到她白皙的皮膚上。

  然後他便清楚地看到,他的呼吸拂過之處,漸漸泛起一層淡淡的緋色。

  她被他染上了顏色?

  他微愕,心跳再度亂了兩下。

  她那張氤氳了紅霞的臉蛋上,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既捨不得,就不要再放那狠話。」

  「夜裡看我怎麼收拾你。你看我捨不捨得!」他覆在她耳畔,惱火地說道。

  她唇角微彎,睨著他,與他討價還價:「先成親!」

  他猶豫了。

  半晌,他道:「不行。我一放手,你就會跑掉,再也不會回來。」

  「我不會。」她不假思索。

  「別人會。」他立起身子,神色淡淡,「沒有人會放心我,若他們真心為你好,必不願把你交到我手上。」

  桑遠遠張了張口,卻發現他說的是事實。

  若是他放她歸桑,桑州那邊絕對不會答應把她嫁過來。他們會把她藏起來,讓幽無命一輩子找不到她。

  「那成親的事就緩一緩,先解決了眼下的事情。」短暫沉默之後,她重新揚起了大大的笑臉,「幽無命,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你先說。」

  「在我們實力不夠的時候,不要貿然對天都動手,好不好?」她遲疑片刻,道,「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千萬千萬,不要破罐破摔把冥魔弄進來。

  他愣住了:「不是要我先別碰你麼。你這是在說什麼?」

  她抿唇笑了起來:「我喜歡你,你若實在想碰,那便碰,我是願意的。我們朝夕相伴,在旁人眼中,我們早已……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清白那種東西,哪裡有你重要?」

  幽無命沉下了臉:「誰敢議論,我會讓他永遠閉上嘴。」

  「那你會讓流言變成事實麼?」她幽幽問他。

  幽無命:「……」

  放著這麼美味可口的一個小果子,就放在眼前天天看,強忍著不吃?

  這是什麼道理?

  他惡聲道:「解決了韓少陵,我帶你回桑州,討一紙婚契。他們答應最好,若不答應,我便徑直將你帶走,開封。」

  不知不覺中,他又退讓了一步。

  「好。」她忽略掉那個很鬼畜的『開封』,甜甜地衝他笑了下。

  幽無命再一次感覺頭暈,他想,一定是傷勢沒有徹底痊癒的緣故。

  他覺得短時間之內不宜再被她誘惑。

  這個女子,不知道是什麼做的,像個軟軟的水晶球,引得人忍不住想要一口將她吃掉,卻又不大捨得。

  他有點不確定,這樣一個小桑果,吃過之後是不是真如那些人說的一樣,會讓他失去興趣。

  再留一陣子也沒什麼。

  一切盡在掌握。

  他揚起頭來,驕傲地望向遠方,決定不再搭理她。

  「抵達玉門關之前,不要再和我說話。」他緩聲傲慢道。

  桑遠遠落得清閒。

  她正好想要安靜地修煉一陣子。

  她沉浸心神,感知週遭的木靈蘊。前幾日她就心有所感,知道自己馬上要晉階了。

  綠盈盈的木靈緩緩沁入肌體,體內那些草綠的靈蘊顏色逐漸轉變,變得粉綠粉綠的,看似淡了些,其實卻是把原本泛著的那一層黃色給剔去,只餘下純正的綠。

  桑遠遠微微有一點心焦。

  這種狀態下,她已嘗試了好幾次,每每在顏色即將穩固時,它們又如潮水般退去,仍只留下淺淺泛光的草綠,像是在嘲笑她一樣。

  她知道這就是所謂的瓶頸。

  當初她洗筋伐髓時,遠比常人洗得透徹,按照通俗的說法,便是靈根純粹,資質上乘。

  修行過程中,汲取靈蘊的速度確實也是遠超常人,但這些日子修煉下來,卻發現該遇瓶頸還是遇瓶頸,完全沒有半點開掛的感覺。

  此刻,她再度衝擊瓶頸,更是清晰地感覺到了後力不繼。眼見到了臨門一腳時,靈蘊又一次接續不上,仍然功虧一簣。

  週身的靈蘊泛起了草綠,那層代表著晉級的粉綠向著四周散去,即將化成木靈本源,復歸天地。

  桑遠遠暗暗歎息,決定先歇息片刻,養一養精力再嘗試衝擊。

  便在這時,一道迅猛的靈蘊漩渦突然生成,那些正在逸散中的木靈毫無抵抗之力,被漩渦挾裹著,衝入她的身軀。

  桑遠遠不假思索,將它們死死薅住不放。

  瞬間,腦海一陣清明,週身盈盈放光,粉綠的色澤流淌過肌體,一股充實的力量感氤氳全身。

  晉階了!

  她長呼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竟已入夜了。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幽無命。她知道是他出手幫助了她。

  側邊行著一位挑燈將士,盈盈冷火照在幽無命白得過分的漂亮臉龐上,讓他看起來很像一位又冷又俏的奪命閻羅。

  他垂目瞟了她一眼,黑眸之中浮起一縷驕傲,好似在說——對你而言難如登天的事情,對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謝我,我不會理你。

  於是桑遠遠平平靜靜地轉開了視線。

  幽無命:「……」

  她此刻也沒功夫應酬他。

  晉級靈隱境二重天之後,最顯著的變化莫過於週遭的細微聲音變得更加清晰了。

  原本在這樣寂靜的曠野中,凝神去聽時,耳旁只能夠捕捉到一整片白噪音。

  但此刻,那些聲音竟是清清爽爽地劃分出了脈絡,只要她有心去聽,便能分出哪些是小蟲子在活動,哪些是有人在低語,哪些是草木自然生長發出的『簌簌』聲。

  她能感覺到,這些聲音在滿地草木之中傳遞,與她體內的粉綠色靈蘊隱隱共鳴。

  她的心頭泛起一陣狂喜。

  現在她百分之百可以確定了,那時靈時不靈的『竊聽』能力,正是修為晉階的附贈技能。

  隨著修為提高,她能夠感知的範圍必定會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只要有草木的地方,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瞞得過她的耳朵!

  原來靈根純粹到了極致,還是有些益處的。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打算再接再厲,繼續修煉,說不定一會兒幽無命又看不過眼,duang地給她來一下,抵她辛苦好幾日。

  有便宜不佔王八蛋。

  幽無命的身體懶懶地動了下。

  他取出一枚泛光的玉簡,遞給桑遠遠。

  「幽無命。」玉簡中,傳出一個壓抑著顫抖的聲音,「你把小妹,怎樣了?」

  玉簡送到桑都了!

  桑遠遠正要接過玉簡答話,便見幽無命『嗖』一下收回了手,把玉簡放到嘴邊,惡意滿滿地說道:「吃了,你奈我何。」

  玉簡對面清晰地傳出幾聲抽氣。

  桑州王的雄獅咆哮傳出:「豎子找死!」

  桑遠遠趕緊回身,抓住幽無命的手腕,委屈巴巴地瞪著他。

  他輕哼一聲,手一合,捏碎了玉簡。

  她眨了下眼睛,頓時淚盈於睫。

  幽無命:「……多著呢。」

  他一連取出七八枚,拍到她的掌心。

  「我可以單獨和他們說說話麼?」她望著他,面上泛起羞澀,「當著你的面,有些話,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

  幽無命不怎麼高興,衝著遠處揚了揚下巴,道:「正好,孤也聽不得桑成蔭這老東西的聲音。」

  看看,都稱孤道寡了。

  桑遠遠害羞地笑了下,一手握著玉簡,一手抓著他的胳膊,翻下雲間獸,跑到了遠處。

  幽無命盯著她的背影,黑眸逐漸深沉。

  她的聲音越去越遠——

  「父王,截殺我們的那件事情,其實是這樣的……」

  幽無命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短命的腦袋,道:「你看,我給她機會了,她若是要跑,或是要算計我,那她將會變成世間最可憐的人。我不會同情她!」

  短命噴了噴鼻水。它覺得這個主人就是喜歡想太多。

  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不想太多的話,它的主人早就已經變成了一個死人。

  所以到底應該不應該想太多呢?短命覺得這個問題太深奧了,它雖然腦袋很大,但實在是想不明白。

  「你說,」幽無命的聲音更加輕快,「她若要算計我,回來的時候會對我說什麼?是不是說——」

  他捏起嗓門,晃著身體,學著女子的聲音和腔調,道:「幽無命你放心好了,我已說服了父王,只要你跟我一起回桑州,便能解決所有的事情!」

  他停頓片刻,氣息沉寂,聲音染上了陰沉殺意:「根本不可能解決。姜雁姬不會認那些證據,這麼好的機會,可以放狗來咬我,她又怎會錯過。」

  「都想要我死。」他慢慢仰起了腦袋,「我會先讓你們死。」

  「這個世間,沒有一個人,會真心對我好……喜歡我,那又怎麼樣,她不可能為了我與整個世間為敵。你看,一旦有那麼一點點機會,她便要背著我做什麼事情,為她自己安排後路……我要殺了她,等她回來就殺掉!除非……」

  「她過來先親我。唔,那我便讓她再多活一陣子。」他伸出紅信尖,緩緩碰了碰上唇。

  短命搖了搖毛茸茸的腦袋,長長歎了口氣。

  此刻,桑遠遠剛剛與父母兄長商談完畢,她握著最後一枚玉簡,站在遠處,靜靜地諦聽幽無命的自言自語。

  她知道他獨自一人的時候,經常嘀嘀咕咕自說自話。

  果然,他依舊信不過她。

  這個男人太沒有安全感了。

  她捏了捏最後這枚玉簡,心中把才纔和父兄商定的計劃再過了一遍,然後平了平呼吸,跑回幽無命的身邊。

  他懶懶地挽著韁繩,漆黑的眼睛安安靜靜地望著她,看不出情緒。

  他畢竟是一位真正的王者。

  不想讓別人看出情緒的時候,他就是一片深沉的海,無人能夠窺探。

  他騎在雲間獸身上,居高臨下俯視著她。

  她也沒有貿然說話,她的胸脯起伏得厲害,像是一時勻不過氣。

  刀尖上的舞者,時時都在考驗演技。

  她知道,在外長城尋回短命的事情,幽無命必定會起疑。再加上她又聽到了關於『督主』的那些話,他一定猜到她在聽力方面有某種異於常人的能力。

  所以方纔他的話,真心有,試探也有。

  她若是真的一回來就親吻他,那才真是完蛋了——他便會認定,她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迎合他,而非真心。

  她喘了一會兒,氣息終於均勻了。

  她衝著他笑。

  「我與父親商定了一個計策。」她彎著眼睛,「你附耳過來,我說與你聽。」

  唇角飛揚,小臉上滿滿都是得意。

  幽無命怔了下。

  黑眸緩緩轉了半圈,唇角勾起一抹笑,他俯了身,把耳朵遞到她的面前。

  她稍微踮起腳尖,雙臂環住他的頸,鼻尖抵著他的黑髮,細聲細氣地在他耳畔低語。

  少頃,她鬆開他,雙眉彎得更高,用一副求誇獎的語氣問他:「如何?」

  他立起身體,打量她片刻。

  她仰著臉蛋,坦坦蕩蕩地與他對視,目中滿是驕傲自得。

  幽無命忽地笑了:「倒也只有桑成蔭來鬧,才有幾分可信度。」

  他細細想了想,覺得好像也沒有太大的破綻。

  如果桑州有誠意要出手的話。

  「小桑果,」他傲慢地仰起了頭,自上而下睨她,「只談這件事的話,何必要避著我呢?」

  便見她的臉蛋上氤氳起兩團淡淡的紅色。

  水潤的大眼睛輕輕閃了兩下,少女特有的嬌羞濃濃地溢出來,令他的喉嚨不自覺地泛起一陣乾澀。

  「我怕你成親之前,情難自禁……」她把雙手握在了身前,無意識地掐起指甲,「便問了問母親,初次做夫妻,有沒有什麼要注意的事情……」

  幽無命重重一怔,喉結上下滾動,聲音忽然便啞了:「岳母怎麼說。」

  「母親說,若能等到成親之後,那是最好,她自會為我備好嫁妝。若你實在等不得,可,取白州特產,芙蓉脂,塗、塗著用,便可、可……將損傷疼痛,降至最低……」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不可聞。

  幽無命愉快地揚起了唇角。

  「好。」

  他把她一把薅到了短命的背上,雙臂環住她,把下巴擱到她的肩膀上,睨著她通紅的耳垂,心情不由大好。

  「小桑果,」他語聲魅惑,「你就不想親吻我麼?」

  她看了看四周,低低道:「人太多了。」

  幽無命大笑,一扯韁繩,短命便遠遠將大軍甩在了身後。

  他們的第一次親吻就是在荒野上。

  此刻彷彿情景重現。

  今日無月,一點星光映在彼此眼眸中,夜色瀰漫,一雙人只餘剪影。

  他用指尖勾起她的下巴,垂下頭,沒有急於吻她,而是細細地感受她的呼吸。

  「小桑果。」清潤的聲音染上一抹沙啞,「教了你這麼多次,該學會些了罷?」

  她的心莫名就很真實地慌亂了一下。

  這個氣氛很不對勁,他的氣息好像無處不在,鑽進她的毛孔,讓她有些頭暈,心跳越來越響亮。

  呼吸漸急,他終於吻了下來。

  一陣驚悸從心底泛起,蕩向四肢百骸。

  輾轉片刻,柔情加深,他的雙手收得更緊,恨不能把懷中的人兒摁死在他的身上。

  大軍漸近,他鬆開了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啞聲道:「芙蓉脂麼,斬了韓少陵,即刻帶你去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9 12:12 AM

第30章 神奇安全感

  幽無命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然後領著先鋒軍,提速直奔玉門關。

  幽州西部滿是崇山峻嶺。

  韓少陵想要正面開戰,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取道桑州,二便是強攻玉門關。

  於是他來了。

  很有雄性猛獸奪偶時的英雄氣概。

  「能不打麼?」桑遠遠憂心忡忡,「死了人,便宜的都是姜雁姬。」

  幽無命:「……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韓少陵非要找死,也不能怪我咯。」

  「而且小桑果,」他覆下來,低低地道,「他已攻了三日,我的人,必定殺紅了眼,唯有血,才能燒得熄那股火……那樣的火,若是留著,會噬主。」

  桑遠遠明白了。

  戰爭便是這樣,這架恐怖的機器,一旦運轉,根本不可能輕易停下來。

  關中打生打死,若是好不容易盼來的援軍不參戰,而是上來就與敵方握手言和,那當真是冷盡了人心。

  所以只能以戰止戰。用最快的速度,最雷霆的手段,打敗敵人,才能凝聚人心,振奮士氣。

  這不是理想化的童話世界,戰爭,不是一個女人跑到兩軍之間大聲喊停,它便會停下來的。

  這一仗,勝得越快,損失越小,傷亡越低!

  一座巍峨關隘已在眼前。

  尚隔著一整面平原,桑遠遠便已聽到了玉門關守軍的歡呼聲。

  盼了幾日的援軍,終於到了!

  來的還是他們的王!

  幽無命的呼吸變緩了近一倍。心跳極慢、極沉。桑遠遠不必回頭望,也能知道他一定壓著漂亮的眉眼,抿著薄唇,沉著之中浮著一絲冷笑。

  黑刀低低地壓在身側,短命開始奔跑。

  身後的大軍漸漸跑成了三角形狀,幽無命便是他們的銳角,帶著他們,破開一切膽敢攔路的敵人。

  黑鐵大門被拉開,幽無命徑直穿越東北門,引軍掠過關塞,自西南門殺出!

  城牆上早已染滿了戰火和鮮血。

  守軍已疲憊不堪,但個個眼神明亮,他們興奮地凝望著他們的王,喉中溢出低吼歡呼。

  戰鼓震天響。

  幽無命一騎絕塵,衝出巨門。

  漫天都是箭。

  有城牆鋪向下方的箭雨,也有韓州軍整整齊齊的如蝗對射。

  時不時聽見風聲呼嘯,便是投石車將整塊的黑鐵礦石轟向敵方的陣營。

  幽無命率軍殺出,城牆停止了放箭,韓州軍亦是擺出了騎兵陣,二軍對沖,蝗箭雲收雨歇。

  兩股鋼鐵洪流轟隆相撞!

  不久之前才在長城合力對抗冥魔的兩支軍隊,向著對方毫不留情地亮出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亂軍之中,兩位王者瞬間鎖定了彼此。

  身在戰場,呼吸變得異常艱澀,週遭喊殺震天,兵刃相擊,鮮血揮灑。

  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然而人們倒下、死去的速度,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快。

  桑遠遠一眼就看見了韓少陵。

  今日他穿著銀甲,身後飛揚著金色披風,眉濃唇紅,像個天上下凡的戰神一般。

  他的視線落在桑遠遠身上,頓住了。

  這一刻,韓少陵心中那一串串的影子,總算是徹徹底底合攏歸一。都是她,每一幅剪影,都是她。

  若是今日能從幽無命手中奪走她,那麼他有把握,能夠完完全全地佔有和征服這個女人。

  韓少陵面露微笑,揚起手中銀戟。

  長戟在身前緩緩劃過半圈,桑遠遠吃驚地發現,韓少陵晉階了!

  他本是靈明境八重天的強者,而此刻,戟上竟爆發出了近五丈長的靈蘊光焰,顯然已踏入了靈耀境,與幽無命真正有了一戰之力。

  桑遠遠的心微微下沉。

  若是平時,他再怎麼晉階都不可能打得過幽無命,但此刻幽無命重傷未癒,必定發揮不出正常的實力。

  念頭剛一轉動,便見幽無命的黑刀之上,爆出十丈有餘的青木靈蘊!

  他……也比從前更強了!

  短命微微矮下身子,快成了一道閃電。

  膽敢阻攔在路途中的一切,瞬息之間被徹底蕩平。

  兩個呼吸的功夫,兩位王者便各自穿越了半幅戰場,攜萬鈞之力,轟然對撞。

  一擊定勝負。

  韓少陵,斷戟。

  短命旋蹄,回身,再度奔向口噴鮮血的敵王,眼見便要將他斬於蹄下!

  幸好韓少陵的親衛反應迅捷,斷戟落地的剎那,他們已一擁而上,搶走韓少陵,急急退離。

  幽無命的笑聲蓋過了戰場上的嘶吼咆哮。

  「殺!」他的聲音不大,卻是瞬間將所有幽軍點燃。

  「殺!」「殺!」

  喊殺震天。

  韓州軍敗退,勉強支撐十餘里,徹底崩潰,狼狽逃回韓境關中。

  一輪箭雨阻住了幽州的追擊。

  幽軍駐在韓州關隘之下,衝著敵人肆意嘲諷鄙視。

  幽無命由著他們鬧。

  鬧了小半日,見韓少陵再無半點應戰的意思,便懶懶收軍,回營。

  這一次,幽無命押後,慢悠悠吊在大軍的最後方。

  「小桑果,」他用額頭抵著她的後腦勺,聲音又低又啞,「瞞不過你了。」

  與韓少陵全力拚殺那一記,他亦是受了重創。

  一口嚥不下的鮮血無處安放,他隨手抓起她的披風,擦掉了滿嘴血痕。自然是瞞不過她。

  若非如此,他還要裝得若無其事。

  「這小子倒是好命,」他幽幽歎道,「連晉三階,怕不是吃了什麼了不得的藥。只要再低一階,他就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嘖,可惜。」

  桑遠遠掰著指頭數了數。

  三階,那麼韓少陵現在已是靈耀境二重天了。

  男主果然是不一樣,受到刺激,立刻便能開起掛來。

  她默默感受了一下自己可憐巴巴的靈隱境三重天的修為,長長歎息。

  經此一戰,桑遠遠更是清晰地認識到反派大魔王實力是有多麼驚人。

  她回過身,輕輕攬住了他。

  「回去好生休養,傷沒好徹底之前,你都不要離開床榻了。」

  幽無命挑眉壞笑:「小桑果,你是在暗示什麼。有你陪我,我自是願意不下床榻,死在上面都可以。」

  她道:「你那兩位老醫者會很樂意好好陪著你。」

  行到半途,消息一個接一個飛來。

  天都果然發了檄文,召各州君王,誅討叛逆幽無命!

  隨著檄文一道發出的,是三名接引使者臨死之前以特殊手段傳回天都的記靈畫面,以證明幽無命當真是叛了——天都征討州國,必須證據確鑿。

  消息一出,幽州即刻多線告急。

  西北平州、東北章州、東南趙周齊姜四州聯軍,同時對幽州國境發兵。正東冀州雖未動手,卻也把軍馬囤在了邊境。

  西面有韓、桑二州,韓少陵剛受了重傷,雖也調了兵,一時倒是翻不起浪來。

  眼看著,便只有與桑州接壤的西南一線暫且算是安全。

  幽無命漫不經心地聽完各線軍情,輕輕撫著桑遠遠的頭髮,道:「小桑果,你來說,我們下一個殺誰?」

  「你的傷……」

  幽無命道:「阿古實力不輸韓少陵,讓他去便可。小桑果,你看看你,從前眼光有多差!」

  這個世界的強者,是可以以一敵萬的。

  兩軍對沖,若是主將被斬,那極可能在短短時間之內被對方的尖端力量沖成一盤散沙,就像玉門關這雷霆一戰。

  所以一個好的將領,再加上一個正常水平的軍師,便能左右大半戰局。

  桑遠遠沉吟片刻,理了理思緒,道:「依方纔的線報,西北平州與東北章州,是最急於出兵的州國,糧草補給都沒能跟上,兩軍還在關外撞在了一起,相互掣肘。照理說,此刻當殺他們個手忙腳亂措手不及。」

  「東南部,姜趙周齊四州聯軍,來勢洶洶,穩紮穩打,預備囤兵幽姜二州的邊境,緩步推進,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正東冀州,囤兵在邊境,冀州王卻已親赴天都,為你求情。」

  她回眸看他。

  幽無命輕輕佻著眉梢,道:「小桑果只聽一遍,就記住了這麼多。」

  桑遠遠得意地挑挑眉:「何止記住。」

  「哦?」

  她驕傲地揚起了小下巴:「平、章二州毗鄰冥淵,往日受你庇護,即使他們想要忘恩負義,但考慮到身後的冥淵,他們也絕對不敢真打。這是在演戲給天都看呢!」

  幽無命長眸微瞇。

  桑遠遠繼續道:「姜趙周齊四州聯軍,看似兇猛人多,其實這四州實力一個賽一個差,一群山羊合在一起,是變不成猛虎的。他們,也就是在邊境走走看看,成不得氣候。」

  幽無命抿住唇。

  「而東面的冀州,呵,」她勾了勾唇,「冀州王假模假樣到天都給你求情,邊境大軍卻是絲毫也不見怠惰,只一聲令下,便可開始強攻你幽渡口,這個,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紅唇輕輕一碰:「若我沒有料錯,此刻幽渡口的幽人,必定不加防備,指不定還與囤在外頭的冀州軍稱兄道弟呢。」

  幽無命的黑眸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一縷凝重。

  「小桑果,你真是個天才。」

  桑遠遠露出優雅謙遜的微笑。

  她是不會告訴他,幽州覆滅那一戰,她早已看過劇透了。

  幽無命死在天都之後,幽州很快便全境陷落,所有的人都淪為戰俘奴隸,與桑州落得同樣的下場。

  在桑遠遠的心中,幽州與桑州,簡直就是難兄難弟。

  「那就殺了冀樂池。」幽無命拍板。

  冀州王親赴天都為幽無命求情,如今領兵的,便是冀州王世子,冀樂池。

  一個靈明境五重天的強者。

  桑遠遠神秘一笑:「正好父王也快到天都了,不如我們這樣……」

  很快,王令傳了下去。

  聊完了邊境戰事,二人就像是樹上忽然停止鳴叫的蟬一樣,氣氛瞬間陷入了凝滯。

  前夜定下計劃之後,幽無命便很大方地讓人將那幾個叛逆偽造的文書送往了桑州,請桑州王依計行事。

  若是桑州王起心動念,把證據悄悄遞到帝君的案頭,那就是大功一件,滅幽之後,必能分到最大的利益。

  王族為了大業犧牲兒女,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

  桑遠遠無法替旁人作保。

  片刻後,她打破了沉悶:「若是父王坑了你,那我只能盡力補償,與你同生共死,如何?」

  幽無命笑了笑,沒接話。

  桑遠遠瞥著他的神色,便知道這個男人心裡自有打算。

  很快,大軍便回到了幽都。

  王師凱旋,沉悶的氣氛之中像是扔進了一串鞭炮。

  一片沉重陰雲之上,星星點點地蹦跳著歡樂。

  進入王城後,幽無命揮退左右,從側門靜悄悄地離開了王宮。

  桑遠遠:「?」

  「買東西。」他神秘兮兮地道。

  桑遠遠的臉蛋騰一下紅了。

  到了匾額右下方紋著『白』字圖樣的店舖前,幽無命拉起面罩,遮住兩人的臉,大大咧咧踏進去。

  「取最好的芙蓉脂來。」他吊兒郎當地道,「軍爺這裡,錢不是問題。」

  桑遠遠覺得他這是在掩耳盜鈴,因為主君的戰甲實在是太好認了。還軍爺,真是無力吐槽的鬼畜。

  店裡的夥計腿都在抖。

  芙蓉脂裝在小小的玉盒中,冰冰涼涼的盒子,拿在手裡卻像個烙鐵一樣,烙得桑遠遠面紅耳赤。

  回到王宮時,她的腿也有點抖。

  雖然幽無命帶著傷,但這個男人,好像根本不知傷痛,只要他沒倒下,都可以跟沒事人一樣。

  他攥著她的手腕,大步流星踏向寑殿,迫不及待要把她吞吃入腹。

  她被迫小跑起來。

  沒想到的是,幽無命一進寑殿就倒下了。

  桑遠遠眼疾手快,趕緊去托他,不料這個男人實在是太沉,帶著她摔倒在地上,還整個壓住了她。

  幸好她身上穿著戰甲,沒叫他壓得閉過氣去。

  撲騰了半天,終於從他胳膊底下鑽出來,她悄悄叫來小五小六,把幽無命扶回青玉床榻上,卸去了沉重的戰甲。

  戰甲一除,立刻發現他心口的箭傷迸裂了,層層疊疊的鮮血凝在衣裳裡,都結成了一層厚厚的痂。

  睡美人又一次陷入沉眠。

  他也沒打聲招呼,桑遠遠不確定他是不是又自封心識療傷去了。

  兩位白髮蒼蒼的醫者被喚了過來,好一通忙活,將他的傷口清洗了好幾遍,敷好傷藥,千叮嚀萬囑咐,讓桑遠遠看好他,不許他下床,更不許劇烈運動。

  桑遠遠莫名感到心虛。

  ……

  夜色緩緩佔領了黑木雕花大窗。

  桑遠遠留著幾支螢燭,放下深青色的幔帳,床榻之間,便只有一點昏暗的光。

  這種鬼氣森森的環境,好像特別適合幽無命。

  這般看他,更像是一尊完美的不動閻羅。

  即便閉著眼睛,仍能看出這個人很不好惹。她忍不住伏到玉枕邊上,伸出手指,細細描摹他眉眼的輪廓。

  就像他曾對她做過那樣。

  他生得實在是賞心悅目。桑遠遠忍不住遐想,若是兩個人實力對調就好了,她可以把他當小白臉來養!長長久久地養!

  盯了他許久,見他當真是沒有半點要醒的意思,她便軟軟地伏了下去,側著身,半瞇著眼,視線落在他的胸膛上,看著那漂亮的線條緩緩起伏。

  她也不知道守夜該怎麼守,大約就是看著,別叫他死了吧?

  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聽到角落裡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

  「篤。」

  桑遠遠嚇了一跳。

  隔著深青色的幔帳往外望去,整個寑殿都籠罩在一種陰森森的氛圍裡,叫人頭皮發麻。

  幽無命醒著的時候倒沒有這種感覺,因為他自己便是那幽冥的頭頭,有他在,百鬼都要繞道。

  但此刻他睡得深沉。

  桑遠遠吸了吸氣,決定確認一下,省得胡亂猜疑,自己嚇自己。

  她撩開幔帳下了床榻,汲了鞋,取一盞燭燈,隨手拎起自己那把漂亮的晶玉劍,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篤。」

  聲音更加清晰地傳來。

  角落裡立著一面黑紗屏風。

  桑遠遠的心跳變快了。她有種在鬼片裡面探險的錯覺。

  「不然算了。」她定定神,理理衣擺,往回走。

  「篤、篤篤。」

  桑遠遠:「……」有句髒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直覺告訴她,若是這樣回去,這個該死的聲音就要和她槓上一夜了。

  應該是老鼠之類的東西。

  把幽影衛叫進來抓老鼠好像有點過分。叫女侍進來?算了,大半夜讓女孩子到這鬼屋一樣的地方加班,實在缺德。

  在幽無命的地盤上,倒是不需要考慮人身安全的問題。桑遠遠暗想,頂多就是受個驚,反正今夜得守著他,把瞌睡嚇跑了更好。

  她吸了口氣,繞到了屏風後面。

  只見地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隻黑木箱子,半人高,四四方方,用料考究,做工精緻。

  「篤篤。」

  聲音正是從箱中傳來。

  「你想出來是不是?」桑遠遠很淡定地問道。

  「篤篤。」

  「不想?」

  「篤篤。」

  桑遠遠點點頭,心想,看來不是能聽得懂人話的東西,八成就是老鼠或者蟑螂。

  她伸出手,摸了摸黑木箱的邊緣。

  人最怕的,永遠是未知。知道聲音是從箱子裡發出來的之後,桑遠遠就不怎麼怕了。

  看這大小,也藏不下殭屍什麼的。

  她用劍尖挑開了箱蓋,瞇著眼睛望了進去。

  「臥!……操!」

  看清眼前之物,絕代佳人果斷爆了句粗口。

  和她望了個對眼兒的,正是姜謹鵬。

  那一日在帝宮,被幽無命一掌一掌拍沒了大半個身體的姜謹鵬。

  此刻,他像尊半身的木雕刻,端端正正地擺放在這只華貴的黑木箱子裡,和桑遠遠大眼瞪小眼。

  他竟還未死!

  一隻渾濁的獨眼睛充了血,變得通紅,神情恐懼扭曲,身體依舊是木頭般的材質。不知幽無命這下的是什麼毒手,竟能把一個活人變成這樣,數日沒有氣絕。

  桑遠遠一時都有些同情他了。他這是被幽無命忘在了這裡吧?!嘖。

  「不然我給你個痛快?同意你就眨眨眼。」

  姜謹鵬瘋了一樣地眨眼。

  桑遠遠猶豫片刻,抬起劍,刺入他的眉心。

  這個傢伙當初想要她的命,如今受了這麼久折磨,罰得也夠了,由她來親手了結他,倒也算是一樁善緣。桑遠遠這樣想著。

  姜謹鵬的獨目失去了光澤。

  晶玉劍沒有沾到血。

  她闔上箱蓋,歎了口氣。

  真沒想到,不是蟑螂不是老鼠,竟是半個大活人。

  不過如今已經變成死人了,應該不會再弄出聲音來吵到幽無命休息。

  桑遠遠把晶玉劍放在長案上,返身去看幽無命。

  「篤篤篤篤。」

  桑遠遠:「……」

  不是,這回,就真有點兒驚悚了。

  她眼睜睜看著姜謹鵬死掉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篤音更急了,聲聲催命。

  桑遠遠給它挑起了一把火氣。

  「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個什麼玩意!」

  她把螢燭放在一旁,一手捂著眼睛,從指縫往外瞧,另一隻抬著劍,又一次把黑木箱挑開了蓋。

  姜謹鵬已歪歪倒了下去,在他的屍身後方,端正地盤坐著一隻偶人,背對桑遠遠。

  若是姜謹鵬不倒,那他和這偶人便是背靠著背。方纔他的身體正好把偶人擋住,此刻他倒了,偶人就露了出來。

  桑遠遠屏住呼吸,操縱著指縫,上下打量。

  「篤篤」聲,便是這偶人身上傳出來的。

  桑遠遠繞到側面一看,發現了玄機。

  原來這偶人脖子上掛了一串長長的琥珀念珠,偶人含胸坐著,念珠前後晃動,敲擊在箱壁上,發出了聲音。

  應當是剛剛姜謹鵬倒下的時候動到了偶人。

  桑遠遠吐了口氣,不再半捂著眼睛。

  她探出劍尖,止住念珠晃蕩。

  世界清靜了。

  桑遠遠收回了劍,正要壓上箱蓋,就見這偶人直挺挺地倒向後方。

  她嚇了一跳,電光火石間,瞥見了偶人的臉。

  邪氣美艷,唇角勾著惡意滿滿的笑容。是個男偶。幾歲的樣子。

  正要定睛看時,它已直通通倒進了陰影中。

  若是桑遠遠想細看,便要走到箱籠正上方,直直望下去。

  深青色的宮殿裡鬼氣森森,燭光照不進箱底……

  她腦補了一下那畫面,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果斷放棄念頭,用劍拍上了箱蓋。

  解決了惱人的聲音便好。

  她對幽無命的怪癖沒有半點興趣。

  萬一不小心發現什麼不該發現的……

  幾條青籐垂在雕花木窗外,桑遠遠耳朵尖一動,聽到短命很不安地在它的窩裡刨動四蹄。

  「狗子也會失眠嗎?短命,閉眼睡覺!」她衝著青籐輕輕地喊。

  短命還在刨。

  她回到床榻上,探手試了試幽無命的溫度。

  倒是沒發燒。

  默默看了一會兒幽瘋子的睡顏,桑遠遠忍不住又輕輕歎了一聲。

  這人,若不是這麼個狂徒的話,恐怕追他的貴女能圍著雲境繞三圈。

  哪像現在,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連女人都沒碰過。

  正想得入神,忽然有種奇異的直覺,讓她回轉過頭。只見那殿角的黑紗屏風後,隱隱約約能看到大開的箱蓋。

  桑遠遠:「emmm……」明明記著剛才合上了蓋子。

  合沒合?肯定合了。

  她一秒慫了,果斷從幽無命身上爬了過去,伏在床榻裡側。

  讓這個煞星鎮著吧。

  沒過幾秒鐘,她再一次感覺不對勁。

  身後的幔帳上方,彷彿有什麼東西……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轉頭。

  餘光瞥到一個黑影之時,手腕忽地被攥住。

  「小桑果,你就是這樣看護病人?嗯?」

  他的聲音中氣不足,語氣倒是凶殘霸道得很。

  幽無命醒了!

  這一瞬間,桑遠遠就像一隻被充滿了勇氣的皮球一樣,忽地膨脹起來。

  她猛然抬頭盯住帳頂,發現上面什麼也沒有。

  她再看向那黑紗屏風,隱隱只見一個合得好好的箱籠輪廓。

  「幽無命……」她扁著嘴,望向他,「你這殿裡,是不是有鬼?」

  他見鬼一樣瞪著她,半晌,幽幽道:「你把我看死了,便能有一隻。」

  桑遠遠:「……」

  她瞪著新鮮醒來的病人。

  「你下次自封心識的時候,能不能知會我一聲?」

  「好。」他的氣色看起來很差,大約是光線的緣故。

  她猶豫片刻,還是開口了:「方纔,我無意中發現了姜謹鵬。」

  幽無命把狹長的眼睛瞇起一半,懶懶應道:「嗯。死了麼?」

  「原本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死,不過我看到之後,就死了。」桑遠遠忍不住在心裡吐了個槽,這特麼是薛定諤的姜謹鵬?

  他輕輕笑了下:「被你看死的?」

  她不接話,托腮看他,左看右看。

  他閉了閉眼,大手摁住了她的眼睛:「可還看到了別的?」

  「一隻漂亮的偶人。」桑遠遠道,「帶著串琥珀珠子。只看見那麼一眼,若是不能問,那你便不要說,反正我什麼都不知道。」

  幽無命:「……」

  他動了動眼皮,好笑地盯住她。

  「小桑果,你腦袋裡是不是又在想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伸出手,把她拉到他身邊躺下,冰冷的大手重重壓在她的側臉上。

  他歪過小半個身子,盯著她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別亂猜,那是兵器。」

  「啊,兵器嗎?」她愣愣地點點頭,「哦!」

  他唇角浮起怪異的笑容:「這是我的秘密,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秘密。敢說出去,你就死定了。」

  「嗯嗯!」

  他瞇起眼睛:「小桑果,我覺得你在敷衍。」

  她撲上去,吻住了他不悅的嘴。

  出賣色相什麼的,她已經信手拈來了。

  多親了幾次之後,是真的會有一種歸屬感。她覺得只有眼前這個人,能讓她心無芥蒂地直接親上去。哪怕他有病。還病得不輕。

  親啊親啊就習慣了。

  呼吸轉急,幽無命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開。

  他大口地喘著,強行按下咳意,憋得雙頰泛起一陣潮紅。

  半晌,他壞聲道:「現在就想用了芙蓉脂麼!」

  長眸一斜,視線危險。

  桑遠遠腦補了一下他伏在她身上一邊用力一邊吐血的樣子,嘴角一抽,快速縮回了被褥中,禮貌地笑道:「睡覺。」

  自他醒來,這殿中的陰森氛圍便消失了,沉沉的深青色,只覺厚重滄桑。連短命也不再刨了。

  真是一種神奇的安全感。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19 12:16 AM

第31章 幽渡口大捷

  等到桑遠遠悄悄瞇瞇從雲被中探出頭來暗中觀察時,幽無命已闔上了眼睛,好似睡著了,只有睫毛時不時動一動。

  她縮在他的身旁,和他一比,就成了小小一團。

  她心神入定,聚來木靈蘊。

  青色光點細細密密地圍繞住她,她沒有取用,而是盡力將它們推向幽無命的傷處。

  有用沒用不好說,倒是挺費神。

  一團青盈盈的光點中,幽無命的輪廓異常清晰。他是真的好看,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便是這樣的,單看弧線,便知道此人生得極好,身材比例絕佳。

  就連敞在肩膀上的衣袍大領,布料都顯得特別精緻華貴優雅。

  青色的靈蘊光粒緩緩浸入他的傷處,桑遠遠盯著盯著,心中忍不住暗想,要是能像太陽花一樣,種在那裡,自己『不嚕不嚕』往外蹦靈蘊替他治傷就好了……

  念頭轉動時,忽然看見幽無命的傷口附近慢慢開出了一朵小花,兩瓣嫩綠的葉,一枚金燦燦的大花盤。

  桑遠遠:「……」

  她猛地睜眼去看,靈蘊煙消雲煙。

  她盯著他的睡顏發了會兒呆,然後急急入定。

  靈蘊早已散去,她聚精會神,將它們重新薅了過來,心中繼續想著那太陽花。

  不多時,又一朵金燦燦的太陽花華麗地在幽無命的傷處綻放。

  它並沒有「不嚕不嚕」往外蹦靈蘊,只有細細碎碎的青色小光暈從花盤上滲出來,緩緩落下,沁入他的傷口。

  『看起來倒不像有毒……』桑遠遠暗自琢磨。

  她凝了凝神,繼續盯著他的傷。

  第二朵、第三朵太陽花出現在他的身上。

  幽無命的傷口附近,很快就圍了一圈兒小花,它們垂著花盤,把一團又一團光暈輸送到他的傷口中。

  也不知道有用沒用。

  她折騰了大半宿,到了天光隱隱時,累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一次被他盯醒了。

  一睜眼,便見他又穿上了戰甲,坐在床榻邊,垂目看著她。

  桑遠遠:「……」重傷不下火線啊?

  他微笑道:「好戲還得到台前去看。」

  「可是你的傷……」

  幽無命笑得比太陽花更燦爛:「捨不得下榻?小桑果是想用芙蓉脂對吧?行,滿足你。」

  桑遠遠趕緊爬了起來。

  昨夜擺弄太陽花耗費了太多心神,此刻她眼下掛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一副沒精神的模樣。

  幽無命盯著她,像是在等待什麼。

  她把額頭輕輕抵到他的肩上,輕聲道:「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重重吻下去。

  「唔……」

  幸好修行人士體質潔淨,不刷牙也沒有口氣。

  一通親吻之後,她雙目迷濛,有些恃寵而驕地問他:「你呢,喜不喜歡我?」

  他盯了她片刻,轉開頭,聲音幽幽飄過來:「喜歡未必是幸事啊,小桑果。你最好祈禱我永遠不要喜歡你。」

  桑遠遠一點兒也不氣。男人,呵。

  早已看透。

  她輕快地爬起來,換上了戰甲。

  他的目光一直緊緊追隨她的身影,見她當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他不禁瞇起了眼睛,眸色逐漸轉深。

  ……

  隊伍上路了。

  幽都與冀州只有一日的距離。

  這一路,幽無命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其實根本瞞不過桑遠遠。

  他沒掛上那副愉快的假面,一整天神色都是淡淡的,時不時還愣個神,很顯然是重傷未癒的緣故。

  這次傷上加傷,著實是傷到他了。

  次日,到了幽渡口。

  它其實並不是渡口,只是一座普通的要塞。

  因為幽、冀二州歷代交好,所以這座要塞早已沒有用心修葺,乍一看,就像一處大山寨,城門洞開,要塞中還有冀人往來。

  如桑遠遠所說,當真是絲毫防備也沒有。

  阿古領來的五萬大軍並沒有進入幽渡口,而是故意駐在數十里外,與北部章州交界的地方,作出準備與北面平、章二州開戰的假象。

  幽無命前腳抵達幽渡口,後腳,這個消息就迅速送到了冀州王世子冀樂池的案頭。

  冀樂池正攬著一名特別豐腴的女子,將她壓倒在滿案兵書之上。聞訊,動作更是凌厲了三分,喘著粗氣大笑道:「天助我也!待我斬了幽無命,立那不世功勳!」

  「啊,那,奴家,提前恭賀世子了!」豐腴女子嬌聲道。

  「此事功成,你,功不可沒!你就是我的小瑞獸,回頭,小夫人之位,賞你一個!」冀樂池大笑。

  此女本是冀州一名尋常的女伎,因為生得特別豐滿福氣,樓裡便弄了個噱頭,說她最旺男人。好巧不巧,她連續接下幾名軍客,個個都在冥魔戰線上立了功,平安返回。

  冀樂池出征前,聽聞此女的名氣,便將她帶了過來。

  原只想著攻個幾百里地,拿下剿幽的首功,沒想到幽無命竟然受了重傷,只帶了數百隨行退到幽渡口,當真像是天上掉餡餅,正中腦門。

  「這幽無命,四面被圍,必定是慫了,到我冀州方向來尋庇護!」冀樂池大笑,「這不是送羊入虎口麼!哈哈哈!聽聞幽無命擄走桑王女之後,便一直將她帶在身邊,這一回,可是便宜我了!」

  女子嗔道:「聽聞桑王女容顏絕世,世子爺有了她,可還會把奴家放在眼裡?」

  「嘿!二手的貨色,哪配做我正夫人!安心,她也是小夫人,與你平起平坐,至於誰高誰低,便看哪個合我心意了……來,趴著!」

  女子二話不說,將這冀樂池伺候得神魂顛倒。

  ……

  幽無命無論到了哪裡都特別醒目。

  他立在要塞的城頭上,披風時不時斜斜地飄向一旁。

  遠遠望著幽無命,冀樂池生生腦補出了一幕孤狼到了窮途末路時的慘狀。

  「看看,這是狂徒啊,瘋子啊,人人畏懼的幽無命啊!怎麼樣,還不是可憐巴巴送到我面前來,求我庇護了!哈!哈哈哈!庇護?好啊,待斬下他的腦袋,我一定會好生護著,絕不叫旁人搶去!」

  在他身後,三軍已齊齊整整,只待一聲令下。

  桑遠遠站在幽無命身旁,不禁有一點緊張。

  上次率軍與韓少陵對撞,她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便已身處鋼鐵浪潮之中,沒有機會給她緊張忐忑。

  這次,卻是站在一座半破不破的要塞上,直面底下威風凜凜的正規軍。槍尖和矛頭反射著陽光,晃得人眼花繚亂。

  那沉沉的壓迫力,讓人從心底泛起一種風雨飄搖的無力感。

  等待的時光,總是比事情真正來臨的時候更加折磨人。

  便如眼下。

  幽渡口的防衛當真是十分懈怠,幽無命一到,便連埋了幾十上百人,如今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臨危受命的臨時守備——就在一個時辰前,他只是負責城牆十丈防禦的小班長。

  整段城牆,就只有他這一段還保持著當初的制式。

  而城牆下方,冀州王世子冀樂池率的大軍,兵強馬壯,利刃凜凜,一望便知不是來與幽州細述兄弟情誼的。

  「主君,當真要放他們進來?」新任的守備業務顯然還不嫻熟,聲音也抖得厲害,「若是強守,保證能夠守住半日,足夠主君安然撤退!」

  幽無命輕輕抬了下他慘白的手。

  守備立刻噤了聲,一邊緊張地吞口水,一邊死死盯住下方的「友州軍」。

  桑遠遠捏了捏手中玉簡:「我問問父王那邊的情況?」

  「嗯。」

  玉簡被捏斷,青光一閃。

  「爹……」

  玉簡那一頭,傳出了極有韻律的擂鼓聲。

  桑州王沒有回話。

  她的心不禁微微地懸了起來。

  幽無命伸過手,捏碎了玉簡,道:「岳丈已到了大典上。」

  檄文一發,各州主君或是特使,便會趕赴天都,共議討幽事宜。

  今日正是祭天大典,大約便是暴幽無道,奉天討伐的意思。

  桑遠遠深吸了一口氣。

  希望桑州王能如約鬧了大典,而不是摧毀證據,加入討幽聯軍。

  「小桑果,不要緊張,」幽無命陰惻惻地笑道,「我會帶著你的,死也會帶你一起上路。」

  說罷,斜著眼,打量她的神色。

  桑遠遠揚起小臉,衝著他笑:「只要和你在一起,地獄我都敢闖一闖。」

  幽無命倒抽一口涼氣,轉開了頭,緩緩把那口長氣吐向冀州軍。

  半晌,失笑:「那還是送他們下去吧。」

  他身上的氣勢好似活潑了幾分。

  冀州軍動了。

  忽然之間,戰鼓震天。

  五千先鋒鐵騎率先衝出大陣,殺向幽渡口洞開的城門。

  幽無命身邊的新官守備滿頭大汗,緊張地發出一道道指令,他的聲音抖得有點兒不成型,錯字連連,不過還算沒出什麼大狀況,指令一條接一條傳了下去,烽火燃起,要塞守軍匆匆後撤。

  底下已殺聲震天。

  「殺!活拿幽無命,賞靈珠千斛!」

  「拿到腦袋,賞靈珠五百斛!」

  冀世子立在城下,興奮得雙眼通紅。

  先鋒軍已殺入城中,幽軍節節敗退,幽無命卻還立在牆頭。

  若這是空城計,那麼他冀樂池,便是將計就計!

  轉眼之間,幽無命已被圍困在小小的城牆上,要塞守軍逃向後方,把這個主君拋棄在了這座空城中。

  冀樂池瞇著眼往上望,只見幽無命身邊,立著一個嬌小的身影。她穿著黑色的戰甲,披著大紅的披風,身姿異常窈窕。

  距離太遠,容顏看著有些模糊,卻已能看出她美得驚心。

  她端正地立在那裡,像一株玉樹,又像一捧新雪。

  冀樂池忽然覺得,讓桑王女給自己做正夫人,好像也不是不行。

  「活捉桑王女,不許傷她一根寒毛!」

  冀樂池咽喉發乾,重重一揮手,下了總攻命令。

  「上啊——」

  大軍瘋狂湧上城牆。

  幽軍的抵抗比想像中更加頑強。雖然守軍已所剩無幾,但留下來的好像個個都是以一擋百的精英,他們堵著狹小的城牆道,守株待兔一般,來一個殺一個。

  幽無命把一雙慘白的手撐在了牆垛上,身體微微向外探。

  冀樂池下意識地慫了下。

  他用雙方此刻的兵力對比醒了醒腦,深吸了一口氣,仰著頭與幽無命對視。

  「冀世子,」幽無命一字一頓,嘲諷滿滿,「我好害怕。」

  冀樂池狠狠罵了句髒話,緊了緊握劍的手,跳上戰騎。

  「世子!」親衛急道,「不可冒險!」

  冀樂池冷笑:「整個幽渡口都已被我攻下,不過是一個幽無命而已,就算他沒受傷,今日也插翅難逃!」

  他一扯韁繩,衝向要塞敞開的大門。

  親衛只能急急跟上。

  恰在此時,腰間的玉簡開始瘋狂閃爍。

  冀樂池只能勒停了馬,取出玉簡。

  「你那裡怎樣了?祭典出了狀況,桑成蔭那個老鬼搞事情,帝君已下令停止征伐幽無命!」冀州王的聲音鬼鬼祟祟地飄出來。

  冀樂池哈了一聲,道:「父王!再給我一刻鐘,我必拿下幽無命的首級!此刻說休戰?遲了!」

  「速度要快!」冀州王急急叮囑,「平、章、姜都已撤軍了,為父假稱聯絡不上你,且再拖一拖,你一定一定,在一個時辰之內殺了幽無命,否則為父不好交待。來不及細說了,你動作一定要快!」

  玉簡破碎。

  冀樂池瞇起眼,再度瞟了瞟城牆上桑遠遠那道筆直的身影。

  「嘿,桑成蔭那個老傢伙,還當真是愛女如命啊,謀逆這等大事,竟也能替幽無命求下情麼?帝君也能應了他?!嘿,看來,得桑王女者,得桑州哪!」

  他偏了偏頭:「全力攻下城牆,一刻鐘之內拿不下幽無命,所有人提頭來見!」

  攻勢更加兇猛。

  冀樂池領著親衛衝進城門,勇猛無比,瞬息之間便將一條通道中的守軍殺得丟盔棄甲。

  他豪情萬丈,蹬蹬蹬率先爬上了城牆。

  一上城牆,便看見幽無命面色蒼白,被親衛圍護在圈中,好像風吹一吹便要倒下。

  「幽州王,對不住了!」

  這冀樂池倒是行事乾脆,他重重一揮手,身前排出整列強弓勁弩,直指幽無命。

  幽無命輕咳一聲,抬起手中玉簡。

  「天都已下了撤軍令。冀樂池,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的聲音不大,在這狂風之中,更顯出了幾分虛弱。

  冀樂池本還有些緊張,此刻一看,發現幽無命果然是到了窮途末路,心情不禁鬆下了大半,吊著眼眶,呲著上唇,笑道:「幽無命啊幽無命,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還需要問麼。」

  「自然是,」冀樂池笑肌抽搐,「取你腦袋,奪你女人!」

  「哦?」幽無命淡聲道,「不顧天都諭令麼?」

  冀樂池鼻孔都在笑:「沒想到幽州王居然這麼天真?真是天真得可笑啊!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知道麼,何況……父王假稱與我聯絡不上,我,可沒有收到什麼狗屁諭令啊哈哈哈哈!上!給我殺!」

  面對必死的敵人,他倒也無需遮掩。

  幽渡口的新官守備緊張兮兮地站在一旁,瞄了瞄手中的記靈珠,連吸好幾口氣來平復心緒——這裡和平得太久了,乍然被這麼多箭指著,他總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垂到了褲衩裡,慌得不行。

  「殺——」

  冀州軍彎弓、搭箭。

  幽無命垂下頭,陰陰地笑起來。

  笑聲雖低,卻讓人冷到了骨子裡。

  誰也沒看清他是怎樣出的刀。

  只見幽無命原本立足之地,留下了一個近半尺深的足印,道道蛛網般的裂紋向著四方蔓延,而這個看起來半死不活的『病患』,已借力躍至半空,刀鋒蕩起青色靈蘊,如泰山催頂一般,重重斬下。

  倒抽涼氣的『嘶』聲響起,下一瞬,整排弓弩手身首異處,倒得整整齊齊。

  冀樂池的親衛急急將世子護在了身後。

  驚懼慌亂,自不必說。

  幽無命雙足落地,單手提著刀,額上濺到一溜血珠,襯著白慘慘的臉,陰惻惻的笑,當真像是殺神閻羅降臨到世間。

  冀樂池一面慌張後撤,一面難以置信地嚷著:「幽無命!你一個人,難道還能打得過我四萬大軍不成?!速速投降,我留你全屍!」

  幽無命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每踏一步,便有新鮮的血漿匯聚到刀尖,緩緩垂落在地,發出粘膩的敲擊聲。

  隱約之間,好似有風雷之聲在應和他的腳步。

  每踏一步,便有轟隆震顫,在腳下傳導。

  「報——幽州將領阿古,率五萬軍,自北方襲來!我軍先鋒軍全滅!」一名冀人匆匆來報。

  齊整的擂鼓聲,原來是萬蹄奔騰!

  話音未落,只見一隻穿雲箭激射而來,這報信小兵剛剛立起身子,便被那箭羽的勁力帶得橫飛起來,生生被掀下了城牆。

  「撤,撤,撤!」冀樂池只覺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揮著手,在親兵的拱衛下踉踉蹌蹌往後跑。

  正在攻打城牆的冀州軍全被殺蒙了。

  阿古率的那五萬軍,根本不是匆匆趕來的救援隊伍,而是厲兵秣馬,等待多時!

  幽無命瞇起了眼睛,唇角勾起狐狸般的笑容。

  他抬起那只沒拿刀的手,漫不經心地揮下。

  埋伏在甬道內的士兵衝向城門,將那精鐵大門轟隆合上,一桶桶熔好的鐵水潑澆向那一道道丈把長、尺把寬的黑鐵門栓,將城門徹底封死。

  甕中捉鱉!

  他拎著刀,走到甬道口,忽然腳步一頓,回轉過身。

  只見那名嬌俏的女子正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裡,竟是露出幾分神往。

  幽無命呼吸一滯。

  「小桑果!」他朗聲笑道,「愣著做什麼,過來,隨我一道收割人頭!」

  桑遠遠彎起眼睛衝著他笑。

  上次在冥魔戰場,他殺得興起時,根本不記得身後有她這麼個東西。如今,他倒也開始懂得何為牽絆了。

  冀樂池很快就被逼到走投無路。

  阿古生擒了冀樂池,押到幽無命身前,摁跪在他的腳下。

  短短一點時間,這個冀州王世子便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一樣,狼狽得沒眼看了。

  「要、要、要殺就殺!」他顫聲道。

  「不急。」幽無命笑容溫和。

  冀樂池的玉簡被搜了出來,奉到幽無命面前。

  幽無命那慘白的臉上掛起了和煦的微笑,輕輕捏斷玉簡,側耳聽著。

  「哎呀呀呀呀——」玉簡對面,傳出一個悲痛的呼聲,「帝君哪!是我無用,當真是聯絡不上犬子啊!底下傳信過來,說他一個時辰前,已領軍攻進幽渡口了!我真真是心急如焚,只能祈求幽州王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啊!」

  冀樂池臉色發白,張口想喊,被人狠狠卸掉了下頜。

  「帝君啊!」冀州王還在玉簡對面裝模作樣,「這小子翅膀硬了根本沒把我這個父王放在眼裡!您瞧,我早就知道幽州王幹不出那等叛逆的事,早早便到天都來說項了不是?」

  「誰知犬子剛愎自用,趁我不在,自己領了兵就去了!回頭,看我怎麼教訓他!必須軍法處置!哎,這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一幽州王真有個好歹,我真是,真是,看我不扒了冀樂池這不孝子的皮!」

  冀州王的聲音繼續從玉簡中飄出來,在這滿地冀人的鮮血上徘徊不去。當著女帝的面,冀州王顯然只能把泛光的玉簡藏回腰帶裡,逕自說著話。

  他故意這般大聲,便是想要提醒冀樂池,他那邊正與女帝答話,讓冀樂池不要出聲。

  幽無命的笑容更加燦爛。

  冀樂池神情灰敗,眼睛裡滿是絕望。

  「哎……」玉簡之中,傳出女帝幽幽的歎息,「罷了,生死有命,希望上蒼庇佑幽州王罷!冀州王,你也不必太過自責。」

  是女帝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桑遠遠猛地睜大了眼睛。玉簡中的聲音會有少許變形,恰好,與記憶中,某個女子慵懶濃烈的聲音對上了號。

  她按捺住狂亂的心跳,調勻呼吸,緩緩偏頭,佯裝不經意地看向幽無命。

  幽無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緩緩把玉簡湊到了唇邊。

  「帝君。」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聲音卻是帶著笑,異常地違和,「真不幸哪,冀州王世子,不知為何發了瘋,領著四萬人,硬要與我的五萬人正面拚殺,不死不休。這下可好,刀劍無眼,太遺憾了。」

  不待對面作出反應,幽無命捏碎了玉簡,平抬著手,讓那玉屑碎碎地灑在了冀樂池的頭上。

  「埋了,」他的聲音有幾分飄忽,「用記靈珠,好好錄了全程,給冀州王送去。告訴他,孤不愛見血,他想扒他犬子的皮,便自己來挖去。」

  「是!」阿古抹了把臉上的血,「主君,這些俘虜怎麼處置?」

  「一個不留。」

  幽無命看起來有些疲累,他把半個身子的重量壓在桑遠遠的肩膀上,一語不發,沉默地扯著韁繩,帶她離開了人群。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07:41 PM

第32章 心口上的傷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向南行去。

  行出十幾里,他忽地咧唇笑了笑。

  「小桑果,你說,岳父大鬧祭典,是個什麼模樣?」

  見他終於肯吭聲了,桑遠遠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歎息:「父親的演技……嘖。」

  想想都辣眼睛。

  幽無命瞇著眼,微仰著下巴,想一會兒,笑幾聲,想一會兒,又笑幾聲。

  另一邊。

  桑不近正在給父王捶肩。

  真是難為這老頭了,裝得像模像樣,那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此刻回憶起來,桑不近仍是覺得太陽穴『突突突』地跳著疼,當著老爺子的面,想笑也不敢。

  當初桑成明謀逆之後跳下冥淵,死無對證,誰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要做出這種事情。

  此事桑州一直在查,卻始終沒有找到線索。

  幽無命送來的文書,倒是給桑州提了個醒——這幕後黑手既然能偽造文書陷害幽無命,那麼,當初桑成明之叛,會不會也是出自同一方勢力之手?把這前前後後的事情連起來一想,總覺得好像隱隱摸到真相了。

  既然有人想要幽州和桑州死,那麼,桑州自然不能扔下幽州這個難兄難弟!

  拿到幽無命送來的那份文書後,桑不近親自操刀,依葫蘆畫瓢,造了一份假得一模一樣的王令,上面寫著,令桑成明率軍偷襲韓少陵和幽無命。

  桑州王與桑不近帶著這兩份文書,挑了個最熱鬧的時候,當眾甩出證據,大喊幽州冤枉,攪黃了祭天大典。

  ——祭個屁啊祭,幽州是冤枉的,六月都飛雪啊!這幕後黑手是拿帝君當刀使啊,先想滅桑州,又想滅幽州,這是要顛覆雲境數千年基業哇!

  ——今日冤枉的是幽州,明日誰知道又要害誰?這般挑起內鬥,等到下次冥魔來襲,還有誰能為人族捐軀?這幕後黑手,是要滅了人族,是要毀了全境哪!

  ——千萬年太平,祖宗留下的基業,代代傳承的文明,眼見就要毀於一旦,毀於一旦啊!

  桑州王便是這麼鬧的。

  桑不近回憶起方才女帝和各州主君特使們臉上的表情,嘴角不禁抽了又抽。

  這事兒,確實只有桑州王來鬧最合適。

  當初桑成明率軍偷襲剿魔的韓少陵與幽無命,險些置二人於死地,幸得桑州王力挽狂瀾,在長城下救韓、幽二軍於危難,這是舉世皆知的事實。

  誰都知道桑州王是無辜的。

  所以,只要將桑成明謀逆之事和幽州的叛賊截殺桑州王之事扯在一起,兩份證據一捆綁,立刻就能把幽州這樁『鐵案』給掀個倒仰。

  被截殺的受害者親自跳出來替幽州喊冤,又有確鑿證據,眾目睽睽,天都想緩一緩處理都不行,只能立刻頒下諭令,停止伐幽。

  只是為難了老頭子,一大把年紀,還得當眾唱這一出大戲。

  「想笑就笑!」桑州王一巴掌拍在桑不近腦門上,「你小子,憋笑的壞樣,更是氣煞老夫!」

  雖然桑不近生著一副漂亮的女相,但桑成蔭從來就沒有因為他美麗可愛而心疼過他半分。

  桑成蔭自己就是被老桑王從小胖揍到大的,生了個兒子之後,也是照三餐揍,生生把桑不近這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給揍成了一個皮實的糙漢子。

  桑不近腦門挨了一巴掌,瓷白的皮膚連紅一下意思意思的意思都沒有。

  他嘿地一笑,道:「爹,我哪是在笑你,我只是在想,幫了幽無命這麼個大忙,他總該答應放了小妹了罷?」

  一提這個,桑成蔭的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豎子!若敢動我閨女一手指,看老子回頭不閹了他!」

  桑不近若有所思:「其實仔細想想,弒父上位這種事,幽無命也不算是開創先河者,此人心狠手辣,是個梟雄。觀他平素行事作派,其實倒也並非一無是處。」

  他說得起勁,沒發現自家老頭子的眼神已越來越危險。

  「嗯哼?」

  「此獠別的不說,倒是向來不近女色,」桑不近沉吟,「這一點,強過韓少陵。」

  桑成蔭微笑:「不近女色、軾父,近兒倒是很欣賞幽無命,嗯?」

  桑不近也未娶妻,說是沒有尋到意中人。

  「啊,還成吧,」桑不近沒發現自己掉了個坑,隨口道,「若是小妹當真中意他……啊嗷嗷嗷嗷爹你打我作甚!」

  「弒父,弒父!老子叫你弒父!哈!小兔崽子,毛長齊了,啊?!」

  桑不近被踢成了一個漂亮的球。

  「爹爹饒了孩兒!」

  ……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一路南下,很快就到了幽州與天都的交界處。

  他在一座城池中停留了一個時辰,將幽影衛分批派了出去,然後換裝、易容,扮成一隊運送幽州特產水靈菇前往天都交易的商人,很低調地向著天都行去。

  這水靈菇其實是一種青苔,雨後,便會生長在那種深青色的石頭縫裡,它們天然蘊含著許多水靈蘊,深受水屬性強者歡迎。

  只有這等上好的貨品,才有出現在天都集市的資格。

  同行的幽影衛不到二十人。

  桑遠遠發現,自從扮作商人的隨從之後,他們就再也不像猴子,也不像戰士了,一個賽一個樸實無華。

  「我們要去做什麼?」桑遠遠有些摸不透幽無命的想法。

  他重傷未癒,此刻去天都?

  「嗯,」幽無命易容成了個病秧秧的商人,說話也是有氣無力,「去殺皇甫俊啊。」

  說出來的話倒是十分凶殘。

  「你連刀都沒帶。」

  喬裝打扮進入天都,自然是無法帶著兵器的。

  幽無命得意地笑:「小桑果,我可不是只有刀厲害。」

  桑遠遠暗想,果然是,狂之又狂。

  伐幽祭典,皇甫俊沒派特使,而是親自前往天都。皇甫州位於雲境最東,與天都之間隔了小姜州、雲州,萬里迢迢。

  要殺皇甫俊,這一路,的確是最好的下手時機。只不過幽無命此刻的狀況,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殺得了皇甫俊那種強者的樣子。

  她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他會英年早逝了。

  他根本沒耐心養傷,只要不倒下,便時時都在壓搾自己的身體。再這樣下去,根本不需要誰來殺他,他自己就活不了幾年。

  桑遠遠輕輕歎了口氣。

  想要治傷,就得直面傷口,有時候,必須撕開它們,將壞肉剔去,在最劇烈的疼痛之後,奪回新的生機。

  心上的傷口,也是同樣。

  ……

  商人趕路是不騎雲間獸的,得坐車。

  短命很委屈地和四頭拉車的雲間獸走在一起。這些很沒眼色、靈智未開的畜生還想排斥它這個新來的,被它收拾了一頓之後,老老實實走在它的前方。

  它像只牧羊犬一樣,牙縫裡叼一根長長的草鞭,走在它們的後面,時不時照著它們屁屁上抽一下,禁止它們偷懶。

  幽無命湊到了桑遠遠耳朵旁邊,悄聲嘀咕道:「你是不是也覺得,短命它成精了?」

  「唔……」桑遠遠道,「估計是跟你待一起久了。」

  幽無命把那對漆黑的眼球子轉了兩圈,還是沒分辨出桑遠遠是不是在誇他。

  「幽無命。」她忽然就一副委屈的樣子,可憐兮兮地喚他。

  他一怔,微縮著瞳仁,盯著她:「嗯?」

  「你是不是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她問。

  他的瞳仁縮得更緊,臉上卻是掛上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怎麼,小桑果是擔心我滿足不了你麼?呵呵,想什麼呢,到時候你只有求饒的份,知道嗎?」

  她垂下頭,啪嘰掉了顆大淚珠:「你傷得這麼重……我已習慣了每日都喜歡著你,我不敢想,哪天若是對著空無一人處……」

  他極慢、極慢地把頭擰到了另一邊。

  她輕輕拽著他的衣裳,視線落在他的肩膀上,見他的肩膀起伏弧度比平時稍微大了一些。

  呼吸也重了許多。

  她已經成功激起他的共情了。

  習慣每日親吻、說喜歡的人,不僅是她。

  他也會習慣。一旦習慣了,再失去,就會不習慣,就會無法接受。

  「不會有那種事情發生,小桑果。」他的聲音幽幽飄出來,「我死的時候,不會丟下你。」

  她把臉蛋倚在了他的背上,雙臂輕輕環住他。

  「好。」

  她心中暗暗地想,從『帶著你一起死』到『陪著你長久活下去』,恐怕還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不過,她從來也不會畏懼艱難的挑戰。

  他忽然掙了下,捉住她的胳膊,轉身,把她從他背上扒了下來。

  「小桑果!」他捉住她的肩,瞪著眼睛控訴,「你把我的衣裳弄濕了!」

  他抬起大拇指,重重揩掉她眼角的淚,然後抽著嘴角問道:「你沒拿我擦鼻涕吧?」

  桑遠遠很想吹他兩個泡泡。

  「那你答應我稍微愛惜自己一點。要不然我下次全擦你身上。」她仰著小臉,和他討價還價。

  她說前半句的時候,他下意識想要轉頭逃避,等到聽完後半句,他忍不住垂著頭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兒,他很敷衍地抬頭對她說:「好好好。」

  眼睛裡亮晶晶的。一副拿她沒什麼辦法的樣子。

  桑遠遠也沒想把他逼太狠,這只刺蝟太敏感,稍有風吹草動,他就會緊緊蜷起來。

  「那我們一起修煉。」她笑吟吟道。

  幽無命嗤地笑了:「小桑果,你就是想佔我便宜!」

  「對呀,」她睨著他,「幽州王這麼小氣麼,蹭蹭也不讓?」

  「蹭蹭蹭!」他很不耐煩地說著,偏過頭,藏起唇角的笑意。

  他扔了靴子,盤起膝蓋,即刻入定了。

  這樣的高手,確實是不一樣。

  桑遠遠想要入定,還得先調整呼吸,平復心緒,準備個大半天,有時候就像晚上睡覺失眠了一樣,折騰半天也入不了定,那種難受,真是誰試過誰知道。

  再看看人家!

  幽無命入定之後,空氣中便開始瀰漫著淡淡的木香。

  桑遠遠覺得,如果這個男人一直就在她身旁修煉的話,她只要窩在他旁邊睡覺,修為也定能噌噌往上漲。

  木靈蘊實在是太濃郁了。

  果然,找個本系學霸當男朋友的妹子都是聰明人。

  桑遠遠坐在濃郁的木靈中入定了。

  她驚奇地發現,上次意外給幽無命種了太陽花之後,她的修為非但沒有耗損,反倒隱隱又有晉階之兆!

  肌理中的粉綠色開始泛起翠意,好像蒙在上頭的白霧在漸漸消散一般,只是暫時還不穩固,倏爾,那層白霧便會重新籠回來,將那一星翠意徹底掩蓋。

  幽無命的靈蘊漩渦罩住了她。

  這樣修行,遠不止事半功倍。

  她就像是在湍流之中划著小舟一樣,被挾裹著向前衝,順風順水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狀況。硬要說,就像是被龍捲風捲向勝利的彼岸。

  很快,白霧消散,桑遠遠精神一震,晉入靈隱境四重天。她心念微動,立刻便有一株巴掌大小的太陽花在幽無命胸口綻放。

  那夜第一次召出太陽花的時候,它還只有指頭長短。

  看來她的修為提升後,這個特異功能也會隨之晉階。

  她高興了一小會兒,然後繼續抓緊時間汲取靈蘊。

  一面繼續修行,一面又往幽無命的胸口上扔了十來朵太陽花,密密挨挨地種了他一胸脯。

  只見那些花盤上不斷滲出青色的光團,濃郁水潤,撲簌撲簌沁入他的胸口,看著便覺得超級滋補。

  更叫桑遠遠吃驚的是,它們居然像真的向日葵一樣,跟隨著頭頂的日頭,在緩緩轉動花盤。

  到了西面,不動了。

  於是桑遠遠知道入了夜。

  太陽花的腦袋一直就那麼朝著西面。

  過了很久,她忍不住暗暗地想,等到太陽東昇,這一群太陽花,是不是會『唰』一下子集體來個猛回頭?!

  這個念頭一起,她忍不住噗哧噗哧笑出了聲,入定狀態被打破,睜眼,便看到了幽無命的側臉。

  他易了容,沒有了完美的容顏,但那股氣質和氣勢,卻是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神。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她一直都明白,真正自信的人,舉手投足之間,便會有一種超出常人的魅力。

  而幽無命,他的氣質之中,又多了一種毫無保留的、隨時準備與全世界同歸於盡的毀滅之勢,像是盛放到極致,將要在眼前破滅的花火和泡沫,讓人感到惋惜心疼。

  「幽無命,你真好看。」

  她輕輕地自語。

  他忽然便張開了眼睛。

  「小桑果,」他問,「你是在勾引我,對不對?」

  他伸出胳膊,把她拽向他。

  嘴裡嘀嘀咕咕:「也不看看易容成了什麼樣子,這麼醜的臉,勾引我有用麼。」

  嘴上嫌棄著,身體卻是很自覺地向著她敞開了懷抱。

  桑遠遠正要伏在他胸前,忽然看見一縷天光從身後照了進來。

  她動作一頓,嘴角抽了好幾下。

  她想起種在他胸口上的那片向日葵。這會兒它們是不是該齊刷刷地猛回頭,用一片花盤朝著她?

  有點一言難盡……

  幽無命見她僵在原地不動,立刻吊起了眼睛:「小桑果!莫非你是在嫌棄我?!」

  他也易了容,也不好看。

  他惱火地控訴:「你是這麼膚淺的人麼!」

  桑遠遠:「……對啊,我就是垂涎你的美貌那又怎麼樣吧。」

  聞言,幽無命勾下頭,笑得渾身打顫。

  半晌,抬起頭,點著額,道:「很好。至少你喜歡的是我這個人,而非別的。」

  她定定望著他,忽然笑了笑,輕聲說道:「但是令我心疼的,卻是藏在軀殼中的你,就算易了容,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的你。」

  那個強大的脆弱的敏感的孤魂。

  幽無命身軀一震。

  她已輕輕伏在他的胸前,軟軟的身體,帶著令人睏倦的體溫。

  他極慢極慢地挪下視線,落在她的烏髮和後頸上。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若是此刻不果斷殺掉這個女人的話,她一定會給他帶來難以預料的顛覆。她會讓他完好的、安全的世界變得支離破碎。她會把他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的手和身體都在顫抖。

  喉結上下滾動。

  「桑遠遠……」他啞聲道,「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他瞳仁緊縮,自上而下瞪著她。

  「你,現在,馬上,走。否則,我不知道會對你做出什麼事情。」他的額角迸出了青筋,易容物都無法掩蓋。

  她從他懷中探出頭。

  一點也沒有害怕,依舊笑吟吟的。

  眼睛裡的溫柔像水一樣包裹了他,她道:「那我和短命在附近遛一圈,它一定也悶壞了。」

  說罷,不等他作出反應,便推開車門跳到了短命的背上。

  「短命,我們去玩!」

  短命早就憋到刨蹄了。

  它像箭一般竄了出去,眨眼就載著桑遠遠消失在地平線上。

  幽無命死死盯著這兩道消失的身影,半晌,忽然無力地舉起五指,覆在了臉上。

  ……

  「短命啊,」桑遠遠伏下身體,摟著短命毛茸茸的大脖頸,湊在它的尖耳朵旁邊說道,「你的主人,真的好難搞哦!」

  「他有病!」

  她大聲控訴。

  短命深以為然。

  「你覺得我能治好他嗎?我覺得懸!」

  狂風呼呼地刮過耳畔,在這空曠的戈壁上,桑遠遠感覺到自己有點兒飄。

  「你說你和我,怎麼就遇上這麼個倒霉孩子呢!偏生這麼個傢伙,還挺叫人心疼——短命,你跑得這麼快,要是想跑,誰都追不上你,可你就願意跟著他,是不是?他有什麼好嘛!」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書中,幽無命臨死前,一刀斬了坐騎的尾巴,讓它滾。

  它卻沒滾,而是撲向重傷的女帝君想要咬死她,結果被皇甫俊打進了一片火海。

  「短命……」她忽然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邊哭邊喊:「不要死。都不要死!我們都好好活著,好不好?你別死,幽無命也別死,我也不死,我們一起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啊!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短命停了下來,高高仰起腦袋,張開了嘴巴。

  「歐嗚嗚嗚——」

  它發出了半狼不狼的嚎叫。

  雲間獸把她穩穩地從背上顛了下來,它轉過大腦袋,用它額頭上最柔軟的白毛拱她的臉,擦掉她那糊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桑遠遠:「……」

  擦完,它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盯著她的鼻子,表情漸漸變得無比嫌棄。

  桑遠遠:「幽無命說得對,短命你是真的成精了!」

  溜躂了一會兒,一人一獸屁顛顛回到車隊。

  幽無命已調節好了,他撩開了車簾,懶洋洋地支著額坐在窗邊等她回來。

  「你以為可以拐走我的短命嗎小桑果?」他一臉傲嬌,「想都別想!無論跑到什麼地方,它都會回來!」

  「嗯,」她騎在短命背上,仰著小臉衝著他笑,「我也一樣,無論到了什麼地方,都一定會回來,回到你的身邊。」

  幽無命錯愕一瞬,猛地合起了車簾。

  桑遠遠很貼心地給他留了一點只想靜靜的時間。

  等到她手腳並用爬上車時,這個男人已經恢復了慢條斯理的模樣,他懶懶地用兩根手指拎著一隻青銅壺,往青玉小杯裡面注入碧色的茶水。

  他動了動眼皮,瞥她一眼,道:「知道這是什麼?」

  不待她回答,他輕笑說繼續說道,「水靈菇的汁,燉的木靈固玉晶。」

  水靈菇桑遠遠知道,正是他運往天都去『售賣』的寶貝,蘊藏豐富水靈精華的佳品。木靈固玉晶她也知道,帝宮遇刺那一夜,她曾聽到桑不近對桑成蔭說,要從人家風州王風白鸞手裡搶來給她用。

  必定也是寶貝。

  幽無命就這麼燉茶喝?

  敗家!

  「裡面有水靈和木靈嗎?」她坐到他的身邊。

  幽無命看傻子一樣看了她一眼:「燉成湯了,怎可能還有靈蘊?喝的是口感,明白嗎?」

  桑遠遠:「……」

  敗家X2!

  她歎了口氣,拈起他的杯子來抿了一口。

  果然,口感絕佳!

  有那麼一點像蜂蜜凍,卻是更加清爽怡人。

  「你今天是不是忘了什麼?」幽無命涼颼颼地問道。

  太陽升起時,他把她趕了出去。

  沒來得及說那句話。

  她一邊嘬著茶,一邊衝他笑:「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他神色淡淡,漫不經心:「嗯?近日為何都沒有多。」

  桑遠遠:「……」

  是誰說不稀罕多的?是誰?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07:41 PM

第33章 是我的問題

  幽無命一行來到幽州東南部。

  這裡,南臨姜州,東接天都。

  氣候無比乾燥,放眼望去,儘是大片黃沙。

  商隊不可能走得像行軍那樣快,若是速度太過扎眼,很容易就被察覺異常。

  所以只能在這片戈壁上龜爬。

  慢悠悠地蹭了幾日之後,桑遠遠成功晉入靈隱境六重天。如今,她的靈蘊已是翠翠的碧綠色,像軟玉一般,每次入定,看著這般通透漂亮的顏色,桑遠遠都會有種自己是個價值連城的翡翠雕像的錯覺。

  太陽花已有小臂那麼長了,花盤上滲出的青色光暈,漸漸變成了水一般的材質,像是一種貴重的精華凝露。

  她把幽無命種得滿滿當當,只要一入定,這個男人就會被她種成一個類似仙人球的玩意,只能大概看出個形狀。

  叫他凶!

  這一日,一路默不作聲的阿古,忽然來到了車廂外,求見幽無命。

  「主君,前方十五里,便是屬下恩公的埋骨地,屬下想走一趟,給恩公添幾炷香幾抔土,望主君恩准!」

  此地距離幽、姜的邊境線已不足百里。阿古也知道自己的請求容易節外生枝,一張瘦長的臉上滿是慚愧糾結。

  半晌,車廂中傳來幽無命淡淡的聲音:「一起去。」

  他推開車廂的木門,站到車轅上。

  凝望遠方片刻後,他衝著桑遠遠招了招手。

  「那,」他遙指著東南方,「你別看阿古現在凶得很,他小時候,就是個廢物,自小在泥巴裡打滾,叫人欺負得夠戧。」

  阿古撓著頭,立在一旁憨笑:「主君又笑話了。」

  桑遠遠鑽出車廂,踮著腳望向東南邊。

  距離那麼遠,只能看見一片矮山,山間倒是有許多綠色,像是戈壁上的一小片綠洲。

  她饒有興致地望向阿古:「那裡是阿古將軍的故鄉嗎?」

  阿古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幽無命。

  幽無命很無所謂地抬起手來揮了兩下,嘀咕道:「聽了八百次,耳朵都起繭了,小點聲說,別吵到我。」

  他鑽回了車廂。

  阿古撓了撓頭,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喝醉酒,就愛叨叨,偏還嫌棄別人沒資格聽我叨,每次酒壯慫人膽,便跑到主君面前叨……」

  桑遠遠噗嗤一笑。

  她很能腦補出幽無命想要拔刀砍人的樣子。

  阿古嘿嘿嘿地笑著,道:「其實主君就是對外人凶,我知道他不會真砍我。哦不對,其實是砍過的。」

  他抬起手來,指了指後腦勺。

  「我七歲時,生了場怪病,這裡,長出另外一個腦袋。」他的眸光微微黯淡,「被當作怪物,扔進河裡,幸好有位恩公救了我,將我帶在身邊。」

  「恩公是個教書先生,自從收養了我,許多學生都不到他的私塾上課了。恩公獨自一人生活,帶著個兩歲的小公子,因為我的事,害得他斷了收入,我十分內疚。」

  阿古眸中泛起一點淚光,目光變得悠遠:「這麼多年了,我從未見過如恩公一般的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小公子亦是像個天上下凡的小仙童。」

  「村裡的人打我、罵我、用石頭砸我,我便偷他們家裡的雞鴨,薅他們菜地裡的菜苗,配上河裡抓來的魚,給恩公和小公子補身子!我運氣也是特別好,有一日睡覺時,忽然便自己洗筋伐髓,踏入靈隱境一重天。」

  「啊……」桑遠遠感歎,「那可真是太好了!」

  阿古臉上浮起了微笑:「自那之後,我便可以吸收木靈蘊了。嘿,我想著,待我修為有成,便去參軍除魔立功,給恩公掙臉面!叫恩公和小公子過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桑遠遠突然想起了方才阿古的請求。

  到恩公的埋骨地,添香添土。

  「誰知,」阿古臉上浮起慘笑,「那樣的日子,竟只過了短短三年。失去一切之後,我突然才明悟,還盼著什麼好日子啊,能陪在恩公和小公子的身邊,給他們抓魚吃,便已經是最好的日子了!」

  桑遠遠心臟一緊。

  阿古的眼睛逐漸發紅:「有一天,恩公突然被抓走了,小公子也被帶走。我等了很久很久,只等到一具屍骨。說是謀逆,笑話,一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謀的哪門子逆!」

  「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報仇,我也不知道小公子怎麼樣了,他只有五歲啊!我只能咬牙活著,一邊打聽小公子的消息,一邊拚命修煉。直到十年之後,叫我成功蹲到了一個機會,摸到東郊國寺刺殺仇家……」

  「然後呢?」桑遠遠見他半天不說話,忍不住追問。

  「然後,我就被主君砍了腦袋。」他撓了撓頭。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他。

  不是,好端端的一個報恩復仇記,怎麼突然就靈異了。

  旋即她反應過來了,被幽無命砍掉的,是那個多餘的腦袋——讓阿古被人當作怪物的那個小腦袋。

  她還是有點懵,壓著聲音問:「莫非你行刺的是……老幽王?」

  阿古點了點頭:「對,十年前的事兒,遇上主君,沒能成功。」

  桑遠遠:「……然後你就跟了幽無命?」

  「對啊!」阿古認真地點頭。

  桑遠遠理了理。十年前,阿古行刺老幽王失敗,跟了幽無命,五年前,幽無命血洗送親宴,也算是幫助阿古報了仇……

  幽無命老早就計劃著滅他自己滿門了,所以才會把這些本就和老幽王有血海深仇的人收到麾下。

  這兩個人相遇的畫風著實是怪誕——

  幽無命:「你要行刺我爹?」

  阿古:「對!」

  幽無命:「跟著我,我帶你殺我全家!

  阿古:「好!」

  桑遠遠感覺眼前漫起一整團迷霧。

  記靈珠中幽無命生母的聲音,實在是太像女帝君姜燕姬了!如果幽無命的生母是姜燕姬的話,他又怎麼會變成了幽州王世子呢?

  幽無命的身上,到底背負著多少秘密?

  她搖搖頭,不再多思。

  「後來你找到那個小公子了嗎?」桑遠遠問道。

  阿古眼神一暗,輕輕搖了下頭:「小公子若是還在,必定和主君一樣,生成個風流標緻的好人物。」

  聽他這麼一說,桑遠遠腦海裡忽然浮起了畫面。平凡的小村莊裡,一位玉樹般的小先生,帶著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走在夕陽下的土路上。

  身旁還有一個多長了個顆小腦袋的怪少年,帶些羞澀和景仰,凝望著這對畫中父子。

  只可惜,這幅美好的畫卷,突然就被人撕了。

  說話時,一座村莊已出現在視野中。

  阿古並沒有進村,而是繞到村後一座小小的荒山上,在一處角落裡,找到了那座毫不起眼的墳塋。

  「畢竟是謀逆。連碑都不能立。」阿古雙眼通紅,在墳前上了香,「恩公姓明,我永記在心。」

  他拜了幾拜,低低道:「恩公,阿古這一生,都不會放棄尋找小公子,恩公若是在天有靈,還請給我指引,讓我找到小公子,護他一生平安。恩公,阿古如今已不是當初的小廢物了,阿古已是大將軍呢,定能罩著小公子,讓他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桑遠遠容易共情,眼眶忽地濕了。

  她回到車中,發現幽無命並沒有在修煉。

  他正正地坐著,目光有些空茫,好像透過車廂,也在凝望著那座墳塋。

  發現她歸來,他緩緩轉了下黑眸,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小桑果,別人上墳你也哭?!與你何干!」

  他拍著膝蓋哈哈大笑。

  桑遠遠惱怒地別開頭,狠狠抹了兩把眼睛。

  太愛共情怪她咯。

  幽無命很開心地把她拉到了懷裡。

  「嗯,明白了,小桑果是水做的。」他說,「我死的那天,一定得帶上你,要不然你天天到我墳前哭,豈不是把我泡爛了。」

  她瞪了他一眼,輕輕倚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身體有了顯著好轉,她也不確定自己種的那些花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畢竟兩個人的修為差距實在是太大,他有心入定療傷的話,與她這種三腳貓功夫相比,效果肯定是天壤之別。

  「你說,阿古會找到那個小公子嗎?」她輕聲問道。

  幽無命輕而不屑地嗤了一聲。

  她仍在感慨:「如今阿古已是凶名赫赫的大將軍,你麾下第一人,幽影衛之首,若是小公子還在就好了,阿古一定能護住他,讓他平安幸福地度過一生。」

  他垂下眼睛,盯了她一眼。

  「是嘛。」他淡淡道。

  「是啊。」

  她輕輕歎了口氣。阿古已把這些事情在幽無命面前念叨了八百遍,若是能找得到,幽無命肯定早就幫他把人找來了。

  這樣一個籠絡人心的好機會,誰也不會放過。

  算算日子,明家父子被抓走的時候,幽無命只有四五歲,身體又差,正在鬼門關附近轉悠,根本不可能知道外頭發生的這麼一件小事。

  幽無命思忖了一會兒,令商隊直直往南行,到了幽、姜二州的交界處。

  「那裡是天峰關,我的。」他指著一處關隘,得意滿滿地說道。

  「唔,你的。」桑遠遠點點頭。

  他的手臂緩緩移向東面:「峽谷。」

  「峽谷。」桑遠遠有點摸不著頭腦。

  幽無命跳下車,把她拽到短命的背上,帶著她向那處險峻的峽谷掠去。

  這處谷地很是狹窄,堪堪夠一兩頭雲間獸從中穿過。兩旁全是風化的巨石,有風貼著地面在刮,黃沙漫起尺把高,像是踩踏在黃色的仙霧中一樣。

  短命很懂主人心,無需幽無命吩咐,便放緩了速度,慢悠悠地踱向前方。

  「小桑果,你是不是傻乎乎地信了阿古的話?」

  不等她回答,他逕自說道:「就他那資質,不用洗髓液,也想洗筋伐髓,呵。」

  「哎?」桑遠遠疑惑地偏頭看他。

  「肯定是別人幫他的啊!」幽無命愉快地咧開了嘴角,「姓明的不是普通人,明白了嗎?這裡,你看看這裡……看見沒有?」

  他指向前方。

  桑遠遠抬頭望去,看見前方很突兀地出現了一大塊空曠的平地,左右兩旁的風化山石像是被削過一般,凹出一個巨大的弧形盆地。若是從高處望,這道峽谷就像是一條細線正中串著一粒大珠子。

  桑遠遠更加摸不著頭腦了。這和阿古的恩人是不是普通人,又有什麼關係?

  她納悶地偏頭望向幽無命。

  他垂頭看她。

  一片風沙中,有陽光直直落在她的額頭上,光潔飽滿的肌膚泛起一整片晶亮的細膩光澤,他鬼使神差地,垂頭啄了下她的額角。

  一怔之後,他發現她愣愣地張開的小嘴,彷彿比額頭更加誘人。

  他無意識地垂下頭。

  就在雙唇觸碰、紅信微探的剎那,他的身體忽然一震,像觸電般,痙攣著向後倒仰。

  桑遠遠看見他的臉『刷』一下就變成了青色,唇色慘白得嚇人,豆大的冷汗滑過他的臉。

  瞳仁收縮得幾不可見,牙齒無意識地磕在下唇上,鮮血沁了出來。

  他的眼睛裡一片狂亂,像是風暴來臨時,黑浪翻湧的海。

  他抬起一隻手,溫溫柔柔地落在她的脖頸上,輕輕扼住。

  「死……」

  他發出無意識的低喃,破開口子的下唇上,鮮血緩緩溢出,順著嘴角往下流。

  短命急得四蹄亂刨。

  幽無命的眼睛睜得很大,白多黑少,他偏著頭,臉孔輕輕搖晃著,湊到了她的面前,舌尖輕輕舐去了唇角的血,妖異而病態地注視著她。

  落在她脖頸上的五指輕輕地顫抖著,依次鬆開又握緊,他的呼吸變得又急又重,唇角勾起的笑容隱有興奮,是掠食者銜住了獵物脖頸,即將用利齒扎穿之前那種渴血的期待。

  桑遠遠的心頭泛起一陣驚悸。

  她看出來,這一回他是徹徹底底地發病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可怕。

  此刻來不及思索前因後果,她迎著他那扭曲的視線,盡量讓自己的目光和聲音溫柔而平和。

  她輕輕地,用誘哄一樣的聲音說道:「幽無命,我是你的小桑果啊。」

  幽無命身體晃了晃。

  「小……桑……果。」他嘶啞地說道。

  「喜歡你的小桑果。」她彎起眉眼,「靈隱境六重天的小桑果。毫無威脅的小桑果。」

  「每一天都說喜歡你,每一天都會輕輕吻你的小桑果。」她衝著他笑。

  「幽無命,你說每一天都要我的『喜歡』,還有我的『味道』,你不記得了嗎?我是你的小桑果……」

  他的眸光再度晃了晃。

  「小桑果。」

  他呆呆地盯了她一會兒,眸中翻湧的黑色巨浪漸漸消失。

  神智回籠,他猛地鬆開了手,像是被燙到一樣。

  片刻之後,他歪著身子,掰起她的下巴,盯著她的脖頸左看右看,還把嘴巴湊到近前,呼呼呼地給她吹了好幾下。

  「疼嗎?」他神經兮兮地問道。

  其實他剛才根本沒來得及用力。

  她委屈地反問:「你說呢?」

  「一定疼壞了,」他很懊惱地嘖道,「小桑果是水做的,又嬌又弱,隨便碰下都受不了。」

  她像是受了重傷一樣,虛弱地依偎在他身前,聽著他驟雨般的心跳,她輕聲問道:「為什麼突然想要殺了我,我做錯了什麼嗎?」

  幽無命身體一僵,片刻後,聲音幹幹地飄出來:「沒有,是我的問題。」

  她抬頭看他,見他的眸光閃得厲害。

  「這裡是不是發生過很糟糕的事情?」她小心地問。

  半晌,他嘶啞地『嗯』了一聲。

  她軟軟地倚著他,很吃力地伸長脖頸,夠到了他的臉,在他唇角印上淺淺的吻。

  旋即,她脫力一般滑下來,好像隨時會死在他的懷裡。

  她輕聲說道:「我想一直陪著你,消滅那些敵人,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

  幽無命心中驚悸,捧住了她的臉,就好像一個笨手笨腳的孩子,小心翼翼,害怕弄壞了自己心愛的玩具。

  「這麼怕死嗎,活著有什麼意思。」他快速而小聲地說道。

  她抿了抿唇,輕輕問道:「幽無命,我如果死了,你會哭嗎?」

  他猶豫了片刻,僵硬地道:「不會。」

  他皺起眉頭,道:「我讓所有人給你陪葬。」

  桑遠遠:「……」

  「那你呢?」她道,「為什麼你不陪我?」

  幽無命不語。

  他的心跳漸漸平穩了。

  他抿起了薄薄的唇。

  半晌,唇角彎了起來,他大笑出聲:「小桑果!你裝死裝得一點兒都不像!」

  桑遠遠:「……」這下病是徹底好了。

  他望著她,假笑道:「我怎會真的傷你。」

  「嗯,我信你不會傷我。」她溫柔地笑著,垂下了頭。

  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眸中的失落。他知道她一點也不信。他也知道,他剛才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的心底浮起一股躁意,扯著唇道:「你扔我一身大臉花的事,我還沒找你算帳呢!」

  她很勉強、很迎合地抬下了眸,笑道:「啊,原來你知道。」

  連大臉花都沒能逗她開心起來。

  他的黑眸急急轉了兩圈:「小桑果你是不是個傻子,那種大臉花,到了夜裡就會轉回東面去,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哈哈!小桑果,三歲小兒都知道這個!」

  「這樣啊……」她笑了起來,眼睛不像平時那樣彎彎的。

  幽無命很誇張地叫道:「你是不是以為,指揮著它們,卡嚓一下回過頭來,就能嚇得死我?!哎呀我好害怕!」

  他這是笨拙地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來逗她。

  她揚起臉來衝著他又笑了笑。

  他緊緊盯著她,見她依舊有些發蔫,像是被雨水打過的花瓣一樣。

  他皺起了眉頭,這一刻,心中異常地暴躁,但卻一點兒都不想殺人。他第一次意識到,犯病,會帶來一些令他非常不愉快的後果。

  直覺告訴他,此刻必須出賣自己一些秘密,才能哄得好她。他得讓她知道,他真不是故意的。

  這樣的體驗和心態,令他渾身都感覺很奇怪,怪透了,也不知是冷還是熱,他的身體竟有一點隱顫。

  幽無命抿緊了唇。他扯著韁繩,走到最空曠的地方,指著兩旁的山石,示意她看。

  「看,這些都是至強者的打鬥痕跡。他不想牽連村裡的人,便老實跟著那些人離開了村子,到了這裡,打了起來。」

  桑遠遠知道,這個『他』,指的必定是那位姓明的教書先生,一個隱在鄉村裡的強者。

  她輕輕點著頭,專注地聽他說話,整個人看起來回復了幾分精神。

  幽無命偷偷觀察著她,見她放鬆了許多,他緊繃的唇角也漸漸鬆開了一些。

  「看見那個沒有?」他指著一處極為怪異扭曲的山石,「搬山倒海,皇甫俊的殺技。」

  皇甫俊?!

  桑遠遠的眼睛睜得更大。捉了那對父子的人,不是老幽王,而是皇甫俊?!

  幽無命輕輕一笑,指向山石對面的凹陷:「皇甫俊敗了,祭出絕活,還是打不過姓明的。」

  目光追隨著他的手指,在他的指引下觀察那些大開大闔的痕跡。

  桑遠遠好似當真看到了二十餘年前的一場驚天大戰。

  「那位明先生,還帶著個五歲的小公子啊!」她輕輕地歎道。

  「對。」幽無命毫不在意地點點頭,「所以你說皇甫俊有多菜。」

  這個『菜』字,還是他前幾日從桑遠遠這裡學的,現在已經用得挺順溜了。

  「後來呢?」桑遠遠眼睛裡閃動著好奇的光芒。

  「後來啊。」幽無命笑了笑,額角有青筋在緩慢地跳動。

  桑遠遠心有所感,若不是剛剛才發過一次病的話,此刻幽無命必定又要犯病了。

  幸好此刻是賢者時間。

  「後來,來了一個女人。」他斜眼睨著她,「姜雁姬。」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腦子裡念頭還沒轉過一圈,脊背已開始陣陣發寒。

  「因為生過孩子而無法修煉的廢柴。」幽無命的眼睛裡沁出了毒蛇一樣冰冷的光,「這樣一個廢柴,就是這樣一個廢柴。」

  他輕輕地笑起來,拉著她,大步向前走。

  「喏,就是這裡。」他用下巴指了指前方,「你能想像出姜雁姬哭得像個瘋子的模樣麼?裝模作樣,撲上前護著他們父子,說是找了他們很久很久,她說她想念自己的親兒子,想得快要瘋了!就這麼輕易騙住了姓明的,在親吻的時候,對他下了毒。」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揪。所以方纔他在這裡親吻她時,突然犯病了。

  她啞聲問道:「明先生和……小公子,就這樣被俘了麼?」

  她已從阿古口中知道了結局。明先生,死了。

  「是啊。」幽無命輕快地笑起來,「所以小桑果,你說美人計有多可怕。」

  他逕自輕飄飄地走到了前方。

  她凝望著他的背影,只覺渾身發冷。

  「幽無命。」她喚道。

  他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她艱難地問道:「你……你就是那個……」

  幽無命回過頭來,漆黑的雙眸中燃燒著烈焰。

  他的唇角扯出一抹修羅般的笑容,聲音低啞——

  「我就是那個小公子啊。」

  這一瞬間,桑遠遠覺得週遭這個世界,忽然變得寂靜無聲。

  「小桑果,」他走近一步,「你又知道了我一個秘密。這個世間,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哦。」

  他笑得比春風更加和煦。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07:42 PM

第34章 甘心為你死

  幽無命微笑著走近,像個笑面閻羅。

  是電視裡面變態殺人之前的那種笑容。

  「世間,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了我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會永遠保密?桑遠遠下意識想要後退。

  她用出了全部的意志力,強壓下心頭的驚懼,迎著幽無命,踏出一步。

  「是啊,」她揚起笑臉,「好榮幸,我又知道了你一個秘密呢。連阿古都不知道嗎?」

  「他當然不知道。」幽無命盯著她的小臉,「小桑果,你明明在害怕,為什麼不後退?」

  她非但沒退,更是徑直撲進了他的懷裡。

  那一瞬間,她有種清晰的錯覺——他和她,是磁鐵的同一極,在她撲向他的時候,克服掉了一股強大的斥力。

  她緊緊摟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胸口。

  「我說過我會陪著你。」她顫聲道,「連地獄都不怕,何況區區姜雁姬和皇甫俊。」

  幽無命明顯一怔:「小桑果,我說的怕,不是別的什麼東西。你——不怕我麼。」

  「為什麼要怕你?」她抬頭看他,「你原本好好的,原本好好的……是那些壞人害了你們,你們又沒做錯什麼事,我為什麼要怕你?」

  她的眼睛裡落下淚來。

  「啊……」幽無命歎息,「是了,你還在姓明的墳前哭。小桑果,你真是個奇怪的傢伙。我們是死是活,與你又有什麼干係?」

  「我心疼。」她抽泣著,低低地說道,「我先前想著,若是小公子還在就好了,阿古定會護他一生平安喜樂。沒想到竟是你。」

  她緊緊環住他的身體,仰起頭,親吻他那驕傲完美的下頜,喃喃道:「我會好好修煉,陪著你,殺光那些仇敵。」

  「是啊,殺光他們。」幽無命低低地笑起來。

  她的目光遲疑地落到了他的臉上:「可是,你是怎麼瞞過所有的人,變成了幽州王世子的呢?」

  幽無命盯了她片刻,忽地笑了:「這個秘密,我要你用身體來交換。」

  桑遠遠騰地紅了臉。

  幽無命大笑起來,攬住她,掠回短命背上,一扯韁繩,帶著她回到了峽谷外的商隊中。

  一個時辰之後,幽無命一行,終於抵達了天都。

  商人和王族的待遇不一樣,隊伍在城外排隊整整一天,才等到了進城的機會。

  洗去一身風塵之後,眾人踏上了白瑪瑙路面,進入貿易集市。

  幽無命收到消息,皇甫俊仍停留在帝宮,三日之後離京回東州。東線戰事頻繁,他也是難得抽出機會到天都來陪姜雁姬幾日。

  當然對外並不是這樣說,東州王只是有軍情要事與帝君商議。

  「小桑果,逛街去!」幽無命愉快地抓住桑遠遠的胳膊,把她拖下車,「你肯定沒帶上芙蓉脂,是也不是!」

  桑遠遠:「……」

  他得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沒有半點自覺!」

  桑遠遠:「……」

  她這會兒心很累,也很亂。

  他拖著她,找到了白州的店舖,買了十來盒芙蓉脂,用一個小包袱裝了,背在身上。

  「可惜岳父已回桑州去了。」他輕輕搖著頭,「否則還能找他討一紙婚契,就地成親。」

  桑遠遠:「其實女孩子都很渴望盛大的婚典,真的。」

  「不不不,我知道小桑果不是那麼庸俗的人。」他攬住她的肩膀。

  「不好意思我就是那麼庸俗。」

  「嗤,」他笑得燦爛,「俗人沒這眼光。看上我。」

  她把腦袋擰到了另一邊。

  其實她倒是當真沒有期待過什麼婚禮。她和幽無命又不是正常戀愛結婚,她這是把腦袋拎在手裡擼毒蛇玩,哪還有那種小女兒家的心思?

  一直說成親,不過也是緩兵之計罷了。她只是還沒做好準備,和他發生更親密的關係。

  她悄悄歎了口氣,視線掠過他背在身後那一包袱芙蓉脂,感覺雙腿有些發軟。

  走過一條金裝玉砌的街道,桑遠遠忽然腳步一頓。

  她看見了一個很眼熟的身影。

  戴著帷帽,紗幕之下,能看到半幅鎏金面具。

  夢無憂?她怎麼會在這裡?

  桑遠遠一時感到恍若隔世。最後一次聽到這個女子的消息,便是韓少陵發了狠,讓人毀去她的容顏,只拿她當解毒的工具。

  莫非她終於大徹大悟,逃離了韓少陵的身邊?

  可是韓少陵身中情毒,又怎麼可能放她離開?

  桑遠遠視線一轉,看見夢無憂身邊跟著幾個韓少陵的親衛,一行人匆匆地追在一個失魂落魄的男子身邊,不斷地說著什麼。

  沒走幾步,男子無奈地跟隨著夢無憂,走進了一間裝飾古典的茶樓。

  桑遠遠盯著茶樓外滿牆的爬山虎出了會兒神,轉頭對幽無命說道:「我累了,在這裡吃個茶可好?你身上還有錢嗎?」

  幽無命哈哈大笑:「小桑果若是看中這間茶樓,我便把它買下來。」

  她挽著他的胳膊進入茶樓,包下一間古典優雅的廂房,慢悠悠地烹起茶來。

  爬山虎在雕花木窗欞間搖晃,桑遠遠很快便捕捉到了夢無憂的聲音。

  ——「幫幫忙,救救韓州王好不好?你知道嗎,他是個大英雄,為了殺掉一個很壞很壞的人,才受了重傷。他就要死了,難道你忍心,讓這麼一個英雄死去嗎?他若是出了事,韓州萬萬百姓將流離失所!」

  桑遠遠心頭一動。韓少陵快死了?沒想到幽無命那一擊,竟是令他受了那麼重的內傷麼?夢無憂這是跑到天都來為韓少陵求醫?莫非這個落魄男子是什麼妙手神醫不成?

  夢無憂那急切焦心的聲音讓桑遠遠感到一陣牙酸。

  她曾親眼見證過韓少陵和夢無憂的那檔子破事,韓少陵待夢無憂真的是渣到沒邊了,當著她的面瘋狂地對別的女子示愛,還把面具烙在了她的臉上,非常的虐身虐心。

  就這樣,夢無憂還能這般心急如焚地替他求醫問藥?

  不愧是典型的渣男賤女虐文主角。

  等待一會兒,終於有個難聽的公鴨嗓音傳入耳中。

  ——「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又不是醫者,有病要去看醫生呀小姑娘,行了行了,你剛才說只要進來喝杯茶就給我一錠金子的,拿來!」

  ——「我知道你是冥族。你想救,便能救。」夢無憂開門見山地說。

  一瞬間的寂靜。

  ——「哈!哈哈哈哈哈!你瘋了吧小姑娘,啊,哪有你這樣,在街上隨便拉一個人,便說人家是三邪的!沒病吧你!」男人的聲線明顯不穩。

  ——「你的妻子已經什麼都告訴我了!寧鴻才,你醉心賭博,把孩子的藥錢都輸掉了,你知道你的妻子有多著急嗎?她本是要把這個消息賣進帝宮的,幸好被我攔住。若非如此,此刻你早已被抓走了!」夢無憂說道。

  ——「不,不可能!孟娘怎麼可能出賣我!我,我賭錢,我是為了賺更多的錢給娃娃治病啊!我也不想輸的,我也不想輸的啊……」男人哭了起來。

  ——「寧鴻才,你三十好幾了,連正經的活計都找不到,終日游手好閒只知道賭,你這樣的人生有任何意義嗎?你犧牲自己,救活韓州王,順便還能救你自己的孩子,你何樂而不為?」夢無憂焦急地勸說著。

  ——「韓州王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嗎?啊?!」公鴨嗓哭了。

  ——「還有你的孩子啊,你的孩子沒錢治病,就要死了啊!你一個人的命,可以換兩個人的命,這是多好的事情呀!只要你答應救韓州王,我保證你的孩子會得到最好的治療!」夢無憂講得動情極了。

  男人嗚嗚地哭了起來,好半天,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好,好吧。把錢給我,我送回去,和他們道個別,然後就跟你走。」寧鴻才妥協了。

  ——「韓十二,你帶著錢,陪他走一趟!」夢無憂的聲音歡快得像一隻小鳥。

  寧鴻才離開了茶樓。

  桑遠遠皺起了眉頭,想了半天,想不起冥族是個什麼樣的種族。

  三邪被清剿了千餘年,世間早已所剩無幾。在書中,有名有姓的三邪,也就是夢無憂這個情族,以及數年之後迷惑了韓少陵的一個巫族女子。

  冥族根本不配擁有姓名。

  「幽無命,」她問,「你知道……」

  一抬頭,卻見男人眸中早已燃著兩點暗火,很不悅地盯著她。

  「小桑果,你在想什麼心事?」

  「你知道冥族嗎?」

  幽無命明顯一怔:「你在想這個?」

  桑遠遠點了點頭。

  「知道啊,怎麼會不知道。」他斜著眼笑,輕飄飄地說道,「另外兩族,因為太壞而被消滅,冥族,因為太好,到如今已死光了。」

  太好?桑遠遠聯想到方才夢無憂和寧鴻才的對話,心中明白了。

  這是一個可以用自己的命,換回旁人命的奇異種族。別說是在這個強者為尊的半奴隸制世界了,即便民主和平的年代,這樣身負異能的種族,也逃不過給權貴換命的命運。

  「小桑果,」幽無命湊近了些,「你知道嗎,冥族把性命給旁人時,一身修為,也會一起送給那個人呢。」

  「啊!」桑遠遠倒抽了一口涼氣,「那豈不是,更叫人覬覦!」

  「對啊,」幽無命涼涼道,「所以死沒了咯。還要被扣上個邪族的帽子。」

  她的心頭忽然湧起些難過:「懷璧其罪。」

  幽無命輕笑出聲:「小桑果,你又在替古人發愁麼?」

  「不是古人,隔壁就有一個。」

  她將方纔聽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夢無憂帶著韓少陵的親衛,就在這座茶樓中,剛剛說服了一個冥族遺民,隨她去救重傷垂死的韓少陵。

  「哦?」幽無命愉快地挑起眉毛,「韓少陵快死了?呵,我那只使了七分力氣呢,若早知道他這麼不頂事,我便使出八分力氣,豈不是當場便能斬了他!」

  桑遠遠:「……」吹,使勁吹。最好一邊吐血一邊吹。

  「既然上次沒能送他下去,」幽無命低下頭,陰陰地笑了起來,「這次,我可得使點勁了。」

  看著自信滿滿的幽無命,桑遠遠腦海裡忽然靈光一閃。

  她感覺到,有什麼線索慢慢連在了一起。

  她的目光逐漸凝滯。

  女帝姜雁姬生過孩子,曾是一個身無修為的人。她夥同皇甫俊,在那道峽谷中暗算了明先生,將父子二人抓走。

  再後來,明先生死了,姜雁姬卻一步踏上了通天路,變成雲境十八州最為至高無上的女人。

  所以,姜雁姬那一身絕世修為……是從明先生身上奪來的!

  明先生,明,冥。

  他是冥族!

  桑遠遠忽地打了個寒顫。

  腦海中,突兀地浮起了初見幽無命那一日,他意味深長地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桑王女。我這裡,規矩便是這樣。一命換一命。很簡單很公平吧?你喜歡嗎?」

  一命換一命。

  難怪,他的語氣那麼奇怪。

  他是那個小公子,他是明先生和姜雁姬的骨血。他也是冥族!

  幽無命察覺到了桑遠遠的神色變化。

  他探過身,把一隻冰冷的大手覆在了她的臉頰上。

  「小桑果,你是不是,又發現了我一個秘密?」

  他那頎長的身軀傾過茶台,把臉探到她的面前,呼吸相聞,聲音低沉魅惑。

  「想要我這身修為麼?迷住我,讓我甘心為你死,我的命,我的一切,便是你的了。小桑果,你想不想要?嗯?」

  桑遠遠抬眸,撞進他的眼中。

  漆黑的瞳仁猶如深海,危險至極,眸底彷彿有暗星在閃爍旋轉。

  這是巫族的血脈之力!

  上一次在那生人祭的祭坑旁邊,受血氣衝擊,她心緒不穩才著了道。再後來親眼看見雙兒對他施這惑術時,她已在潛意識裡築起了防線——就像被病毒入侵之後會產生抗體一樣。

  她有防備,再加上此刻心緒沉定,所以並沒有被迷惑。

  她呆呆地望著他。他既是冥族,又是巫族……

  殘忍瘋狂的外殼之下,竟是藏著這樣一個秘密。他就是那行走在妖魔鬼怪之中,小心翼翼藏起袈裟的唐僧。

  在這一瞬間,桑遠遠短暫地窺見了他眸底的脆弱。看似最凶殘的試探,其實,他也是在孤注一擲。

  如果連她也是覬覦他的女妖怪,那麼他必定會和書中一樣,捨棄人性,義無反顧地踏進深淵,再不回頭。

  她的心中忽然浮起了悲憫。

  她慢慢揚起臉來,輕輕吻上他脆弱孤獨的唇。

  她第一次主動叩開了他略尖的牙。

  他僵硬地避讓。

  她步步相逼。

  他屏住了呼吸,睜大了眼睛,眸中暗星消失,身體不自覺地輕輕戰慄。

  她這是在……做什麼!

  他下意識往後躲,後頸卻不知何時被她攬住了。

  新鮮柔軟的花果香味在他口中氤氳,那一點丁香,清涼奇異,彷彿撓到了他的心底,帶給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也中了毒,渾身上下,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

  美妙的時光轉瞬即逝。

  雙目迷濛的女子退開了少許,臉頰紅紅,微微地喘著氣,把額頭抵在他的下巴上。

  他依舊僵著身體,一動不動。

  「這麼多次,都沒能教會你麼?」她揚起臉來,撅著紅潤的唇,嗔他。

  幽無命猛地吸了口氣,大口地喘了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憋了好久的氣,肺都快炸了。

  半晌,他恨恨地盯著她,道:「小桑果你完了。你以為我還會放過你麼。」

  她羞澀地笑了笑:「幽無命,你想要的只是我嗎?還是我身後的桑州呢?」

  他不假思索瞪起眼睛:「想什麼呢小桑果,我又不是韓少陵,我要的當然是你!我要什麼桑州!」

  她彎起眼睛:「所以我想要的也只是你啊。幽無命,你一個人,難道還能有整個桑州厲害嗎?你要的也不是桑州,而是我啊!我又何嘗不是一樣,我要你的修為做什麼,我要的當然是你啊!」

  幽無命呆呆地看著她,黑眼珠轉一圈,又轉一圈。

  好像,完全無可辯駁。

  雖然他並不認為他沒有整個桑州厲害,但道理是那麼一個道理,沒有什麼大問題。

  如果她和他講什麼感情,他還能起一起疑心,但她這樣講道理,倒是一下子把他心頭所有的疑雲都給打散了。

  他猛地立直了身體,嚇了她一跳。

  「小桑果,你討厭的人,我這就替你去殺掉!」他愉快地笑道。

  桑遠遠一怔:「哎?」

  「夢無憂啊,」他狡猾地瞇了瞇眼,「第一個照面,我便看出你討厭那個贗品。」

  說著,他已輕輕巧巧地越過茶台,大步向外走。

  桑遠遠趕緊叫住了他:「她的身邊有韓少陵的親衛!」

  幽無命很酷地側過小半張臉,手指點了點她身後的木椅示意她坐回去。

  他道:「所以你留在這裡,別拖累我。我即刻便回。」

  桑遠遠咬了咬下唇,坐了回去。

  她一點都不同情夢無憂。這個女人的聖母、自大,已經不知道害死過多少人了,若是要一命換一命的話,她長幾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再說,韓少陵和幽無命,已是死敵了。夢無憂那一身機緣,他日必定都會變成射向幽無命的利箭。

  若能在這裡殺了夢無憂,那是最好不過!她一死,韓少陵即使能挺過這一次的重傷,也要死於情毒之下。

  殺掉夢無憂,百利無害。

  桑遠遠只是有些擔心幽無命。他畢竟帶著傷。

  正暗自思忖時,只見籐蔓一動,夢無憂的聲音再度傳出——

  「韓五、韓八,你們到茶樓外面守著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這裡很安全,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

  這個時候,夢無憂竟支開了身邊的護衛?莫不是天助大魔王?

  桑遠遠輕輕呼出一口氣,雙手不自覺地攥在了一起。她感到有些緊張。

  片刻之後,夢無憂的聲音清脆地傳來——

  「多謝義父!」

  「不必,」一個略帶些陰柔的男聲道,「夜長夢多,速速回韓州去罷。其實你何必心軟,與寧鴻才說那些廢話。抓走不就完了。」

  「那哪成呢,畢竟是一條生命啊,總得讓他心甘情願才好。」夢無憂的聲音裡滿是歡快,「憂兒自小沒有父母,有幸邂逅了義父,已是感激上蒼恩德了。真沒想到,義父這一次竟能幫我找到冥族,這份恩情,也不知該如何報答。義父!憂兒真是太幸運了!」

  桑遠遠緩緩地長吸了一口涼氣。

  義父?書中,夢無憂確實有個義父!

  就像所有失去雙親的瑪麗蘇女主一樣,夢無憂莫名其妙就遇到一個強大的長者,視她為親女兒,無條件地呵護她,幫助她,劇情發展到中後期的時候,這位『平平無奇』的長者掉了馬甲。

  原來,這位義父,竟有個非常厲害的身份。

  他就是,東州王,皇甫俊。

  皇甫俊!

  夢無憂支開護衛,是為了見皇甫俊!

  桑遠遠心如鼓擂,急急向門口撲去。

  略顯陰柔的男聲有些不悅地說道:「憂兒,我還是勸你考慮清楚,我把寧鴻才是冥族的消息告訴你,是希望你自己用了他,來治你臉上的傷,而不是為了韓少陵那臭小子!呵,他這般待你,你還矢志不渝?」

  夢無憂道:「他恨我騙了他,所以才會這樣對我。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誤會了我。其實,我並非有意隱瞞,我從前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情族……不過沒有關係,誤會總會解開的啊,我救了他,他以後定會對我好的!義父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嘛!」

  桑遠遠冷汗直冒。

  夢無憂和皇甫俊在一起!

  必須阻止幽無命!立刻,馬上!

  他重傷未癒,根本不可能打得過皇甫俊。

  她感到陣陣耳鳴,腳下的地面好像變成了柔軟的棉花團,一腳深,一腳淺。

  她聽到血液在身體中瘋狂奔騰的聲音。

  她彷彿看到了書中幽無命的結局。

  知道了那段過往,她又怎忍心看著復仇之子在皇甫俊手中殞落?

  桑遠遠衝出廂房。

  這裡是二層,古色古香的木廊環起一圈,她衝到走廊上,視線急急掃過全場,定在了一間洞開的雕花木門內。

  門內有屏風遮擋,桑遠遠看到一片衣角,恰好繞過屏風,踏入室內。正是幽無命!

  桑遠遠渾身顫抖,她使出了全部力氣奔過去,幾乎掠出一道殘影。

  廊上也爬著籐蔓。

  她聽到了夢無憂驚訝的聲音——

  「你是誰?進來做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07:44 PM

第35章 心在喉嚨口

  那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心臟都停跳了。

  她離那間廂房,還有小半個走廊。

  皇甫俊陰柔不悅的哼聲響起:「這麼沒規矩?」

  桑遠遠頭皮發麻,輕身一躍,跳上半人高的雕花木欄,凌空一縱,逕直飛越拐角,落到那間敞開的廂房門口。

  她來不及換一口氣,低頭瞄一眼身上的衣裳,然後徑直衝了進去,搶在幽無命開始大放厥詞之前,晃過屏風,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急急抬頭,見他面色平靜,黑眸如同萬里之下的深海。

  他緩緩偏頭,盯住了她。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臉上掛起諂笑,視線緩緩掃過茶台前對坐的兩個人,微微躬身,道:「對不住,這小子新來的,不懂規矩,衝撞了客官。該是我來給二位奉茶。」

  她回過身,推了幽無命一把。

  「愣著做什麼,換了衣裳,到水房幫忙去!」

  她重重捏了捏他的手,目光軟軟的,流露出一點懇求。

  她感覺到皇甫俊和夢無憂的視線都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她頭皮發麻,輕聲催促幽無命:「去啊。」

  他抿了下唇。

  「替我盯著那些小子,別叫他們偷懶。」她快速地說著,又推了他一把。

  這便是暗示他不要單打獨鬥,既然已經知道皇甫俊在這裡,不如帶了人過來圍剿他。

  幽無命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轉身繞過了屏風。

  桑遠遠悄悄地舒了一大口氣,笑吟吟地回身,衝著皇甫俊道:「抱歉抱歉,這一批新人不太懂規矩,衝撞了客官,我替他賠個不是。」

  皇甫俊仰著身體,瞇了瞇眼睛,道:「過來奉茶。」

  桑遠遠微有錯愕。她本以為皇甫俊會隨手趕她出去。

  他就不著急和夢無憂說正事麼?

  桑遠遠定定神,疾步上前,手法嫻熟利落地拎起燒沸的壺,洗杯、沏、分、收。

  皇甫俊一直盯著她。

  她的動作絲毫不亂。方才從走廊奔過來時,她緊張到了極點,整個人都處於崩潰炸裂的邊緣。此刻成功送走幽無命,她已處於大風暴之後最平靜的狀態。

  甚至還有閒心低頭笑了笑,道:「客官,我臉上又沒有茶喝。」

  說罷,眼風一斜,半媚半嗔地瞟了皇甫俊一眼。

  像極了一個老茶娘。

  她和幽無命扮作尋常的客商,一身打扮倒是看不出什麼大問題,考的便是演技了。

  皇甫俊輕輕佻了下眉。

  桑遠遠視線垂落,飛快地將那些茶具復歸原位。

  做完一個流程,她就可以不引人起疑地退出去。

  放置完畢,她笑吟吟地扶著茶台,便要起身。

  手背忽然被摁住了。

  桑遠遠心頭一跳,視線慢慢落下。

  只見皇甫俊探過一隻手,覆住了她的整只小手。他的手很大,食指與中指越過了腕部,將她扣住。拇指像是中醫問診那樣,壓住她的腕脈。

  她鎮定地抬起雙眼,望向他的臉。

  皇甫俊極白,四十好幾的人了,模樣看著也不過三十出頭,細長的眉,直直飛入鬢中,薄唇紅得像血,高鼻樑,略帶一點鷹勾。面貌倒也算是英俊。

  他穿著一件精緻的紫色長衫,一望便知用料不俗。

  紫色把他襯得更白。

  他輕輕用帶繭的大拇指摩挲了兩下,陰柔地讚道:「茶娘子養了一雙好手!」

  桑遠遠的心臟微微一滯。

  這一身嬌慣出來的肌膚,自然遠非常人可比。

  她略定了下神,眼波流轉,視線斜斜落在他的手背上,道:「奈何老天賞了好底子之後,忘記再配上一副花容月貌。否則也不必在這裡辛勞,早跟著貴客這般的人物吃香喝辣,過好日子去了。」

  她心中略有些忐忑。

  雖然幽無命的易容術十分高超,足以以假亂真,但她並不確定,像皇甫俊這樣的老狐狸會不會察覺什麼端倪。

  「義父!」一直沒吭聲的夢無憂,忽然嗔道,「您真是為老不尊,幹嘛拉著人家茶娘子的手不放!」

  桑遠遠抬頭看了看夢無憂,心中倒是有幾分感激她替她解圍。

  夢無憂並不看她,嘴巴委屈地撅著。

  桑遠遠知道,夢無憂這是吃醋了。就像是小娃兒看見自己的父親抱起別家的小娃來親的時候,那種酸溜溜的不爽。

  皇甫俊哈哈大笑,他鬆開了桑遠遠的手,衝著她挑起了唇角:「這是塊璞石,剝開之後恐怕是風光無限哪!」

  桑遠遠的心跳猛然加速。果然,易容物瞞不過皇甫俊。

  她強作淡定,微笑道:「身處風塵之中,自然是沾得一身灰,保護色罷了。客人,請用茶。」

  她起身,欠了一欠,鎮定地向外走去。

  「聽聞,我那個外甥很不懂事,強奪他人之妻,不顧外間非議,終日將人帶在身側,當真是,離經叛道。」皇甫俊不疾不徐地說道。

  桑遠遠後脊發涼,裝作事不關己,繼續大步往外走。

  夢無憂驚奇地低呼一聲:「義父也不管管他!這樣怎了得!被奪妻之人,該有多可憐啊!」

  夢無憂此時並不知道皇甫俊的身份,她壓根沒意識到,義父口中這個被奪妻之人,正是她的心愛的韓少陵。

  「哼!」皇甫俊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況且,還有傻乎乎的好女兒家為他掏心掏肺,有什麼好同情!」

  他瞪向夢無憂這個『傻乎乎的好女兒家』。

  桑遠遠已走到了屏風邊上。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走在一段崩塌的懸橋之上,明知道前路已被截斷,卻仍抱著一絲僥倖。

  只要離開這道門……

  屏風忽然自己動了。

  它一退、一橫,擋住了桑遠遠的去路,就像一個男人在她面前張開了臂膀。

  桑遠遠慢慢回轉身,隔著半個廂房,與皇甫俊對視。

  「客人這是何意?」

  皇甫俊倚著茶台,挑著眉道:「不想放你走啊。你跟了我,吃香喝辣,過好日子,怎麼樣啊。嫁給我也不算很吃虧吧?我身邊向來無人。」

  桑遠遠:「……對不住我已經許人了。」

  「他有什麼好!」皇甫俊呵呵地笑起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跟著一個必死之人,能有什麼前程。來,過來我的身邊,我護你歲歲平安。」

  夢無憂吃驚地咬住了唇:「義父……」

  桑遠遠鎮定地笑道:「您這位義女,好像並不想要一位義母呢,不如你們父女二人先商量商量?」

  「哈哈哈哈!」皇甫俊大笑,「小孩子懂什麼!這種大事,哪論得到小兒置喙!來我身邊,我帶你連上那萬里河山!」

  他意有所指,眸光微微地閃,毫不掩飾一片野心。看來,東境已無法填飽這頭餓狼的胃口了。

  桑遠遠知道自己一時走不了,她乾脆返回茶台邊上,閒閒地坐著,給自己沏了一杯茶。

  皇甫俊目中露出欣賞。

  桑遠遠嘬了口茶,平靜地問道:「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這個男人是長了透視眼吧?!

  「見面便知不俗。加之……」皇甫俊抬起一隻手,張開五指,伸到她面前晃了晃,「摸骨。最易分辨的,便是王骨。」

  夢無憂吃驚不淺:「義父,您是說,這個茶娘子是流落民間的王女公主麼?」

  皇甫俊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道:「不錯,與憂兒一樣,都是滄海遺珠。」

  「義父又取笑了,我哪裡是什麼遺珠。」夢無憂喃喃道,「可是義父,終身大事豈可這麼隨便?您獨身多年,難道不是想等一位情投意合的知己麼?」

  她的模樣有些失落。

  雖然與義父認識的時間不是很長,但她心中對他著實是孺慕非凡,在她看來,能配得上義父的,一定是位非常知性優雅的女長輩,一望便能讓她心無芥蒂地喊一聲義母的那種。

  而不是眼前這般。這個茶娘子,方纔還衝著義父拋媚眼呢,這樣輕浮的女子,義父怎就對她一見傾心了?聽著方才義父話中之意,儼然是要讓這個女子當家做主母。

  夢無憂十分擔心,怕義父傻乎乎地被風塵女子給騙去了。

  桑遠遠倒也不著急。既然皇甫俊已明明白白坦露了覬覦桑州之意,想必也不會把她怎麼著,至多便是威逼利誘,讓她堂堂正正嫁去東州罷了。

  老不羞!隔著一輩呢!桑遠遠暗暗在心中罵了幾句老狗,面上卻絲毫不顯。

  皇甫俊滿意地看著她,笑道:「憂兒年少,分不清魚目與珍珠。能娶到這般女子,不知是多少年才能修到的福氣。」

  桑遠遠輕輕一笑,道:「尊駕既分得清魚目與珠,為何還把魚目抓在手中?」

  她毫不留情地嘲諷他,把夢無憂這麼個贗品收作義女。

  皇甫俊毫不介意地笑道:「本欲魚目混珠。如今既得了真珠,便也無需再強人所難,為難這魚目扮珠。」

  桑遠遠心中輕輕一跳,她隱約想起了一段她快速掠過的扯淡劇情。

  書中結局時,韓少陵與夢無憂大婚,皇甫俊替她抬了身份,稱她是桑州王室的遺珠,並且出手翻案替桑州洗白,從此夢無憂便擁有了高貴的出身。

  而她的義父皇甫俊,則實際控制了桑州那塊地域,成為了最大的得利者,又賺取無數美名。

  不錯,夢無憂在書中,便是繼承了桑遠遠的衣櫃、床榻、男人,以及身份地位。

  桑遠遠唇角扯起一抹嘲諷。

  前後一聯想,一個清晰的陰謀漸漸浮出水面。

  書中這位主持正義的,深藏功與名的皇甫家長,其實就是幕後攪動風雲的真正黑手。韓少陵所謂的巔峰之路,不過是漸漸變成了皇甫俊手下的一條好狗而已。

  桑遠遠輕輕托著腮,目光柔軟地落在茶上,輕聲道:「想娶我,可得過關斬將呢。」

  「黃口小輩,何足道哉!」皇甫俊豪氣干雲。

  桑遠遠微笑:「那您這位長輩,會拿我作人質,威脅您看不上眼的小輩麼?那樣的話,我可會看輕您許多呢。」

  「自然不會。」皇甫俊自信地微笑,「小鬼還不成氣候。」

  他早已捏碎玉簡,聯絡了留在宮中的親衛,他們會請出帝宮的高手急速趕來,只要幽無命敢現身,必將他永遠留在這裡!

  話音剛落,便見他身後的雕花大木窗忽然寸寸破碎。

  七八道人影從簷上倒掠下來,數道刀風直斬皇甫俊。來者個個黑巾覆面,刀鋒之上靈蘊閃爍,儘是靈明境五重天之上的強者。

  幽影衛。

  桑遠遠並沒有貿然逃跑。她鎮定地坐著,臉上露出淺淺微笑,好像這兩個男人哪一個贏哪一輸,她都無所謂一樣。

  在這亂世之中,柔弱的紅顏向來身不由己。她們被人爭來搶去的時候,便如同一件珍寶,自身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所以只要她不妄動,皇甫俊就不會為難她,只會爭奪她,並不會把她當成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皇甫俊動了。

  摁在茶台上的那只白手輕輕一震,便見桌上的茶水齊齊離杯,浮到三尺之地。

  紫袖一揮,碧色的茶水便像是暗器一般,向著他身後疾射而去,正正與刺客們的刀鋒相撞,化解了第一波攻勢。

  如同後背長眼。

  有桑遠遠在,幽影衛投鼠忌器,並沒有使出全力來。

  就在皇甫俊略微分神消解攻擊的瞬間,忽有一聲奇異至極的低沉挪移聲響起。像是滾雷,又像是在頭頂上方搬動巨桌。

  下一瞬,燦爛的日光劈頭蓋臉砸了下來,讓人不自覺地瞇下了眼,心中浮起一縷茫然。

  「嗚嗡——」

  整個屋簷,忽然被數條鎖鏈拖拽了出去,傾斜滑下,轟一聲砸在了對面街的屋頂上。

  土木橫飛,驚叫聲四起。

  門前的屏風忽然一分為二,幽無命的身影自緩緩分裂的兩座山巒之間掠出,手中持一柄普通的刀,青色靈蘊自刀尖蕩起一丈有餘,直斬皇甫俊!

  在他身後,兩列幽影衛魚貫而入。

  機會來了!

  桑遠遠不假思索,抄起茶台上那把沸騰的大茶壺,直直砸向夢無憂的頭。

  只見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一望便是暗自計劃了好一會兒了。

  最利索的姿勢,最無法避讓的角度,茶壺飛到一半,蓋子散開,滾沸的開水兜頭蓋臉,撲向夢無憂。

  打的就是拖油瓶!

  此刻,皇甫俊正想伸手來抓桑遠遠,忽見她乾脆利落地來了這麼一出,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瞳裡清清楚楚地浮起一絲錯愕。

  他被迫回身,拉開了尖叫出聲的夢無憂。

  而桑遠遠擲出茶壺之後,一息停頓也無,逕直一腳踢在茶台上,藉著反震之力,重重摔向身後。

  皇甫俊救下夢無憂,猛然回手抓向桑遠遠!

  恰好,抓了個空。

  若是桑遠遠沒有當機立斷直接往後摔,而是起身逃跑的話,這一下必定會被皇甫俊抓個正著!

  眼前的一切彷彿成了慢動作。

  桑遠遠使出全力之後,便任憑自己摔向門口。皇甫俊的手抓在了她原本身處的位置,撈了個空,眸中短暫的錯愕變成了惱怒。

  桑遠遠面露微笑,預備落地。

  一雙大手穩穩地抄住了她。

  回眸,便看到那雙燃著暗焰的眼睛。

  「我說過,無論什麼境況,我都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她趁機煽了個情,悄悄覆在他耳旁說道。

  幽無命輕輕一震,唇角浮起一縷獰笑,隨手將她往身後一撥,揚起一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刀,攻向皇甫俊。

  在這裡截殺他,既是最好的時機,也是最危險的時機。

  皇甫俊的親衛,馬上就會帶著帝宮中的高手急速趕來。

  只能速戰速決!

  可是皇甫俊實力驚人,想要擊殺他,不是一時半刻能夠做到的。也正因為如此,皇甫俊才敢肆無忌憚地留下來,獨自面對幽無命和他的親衛。

  形勢和桑遠遠預料的差不多。

  幽無命與皇甫俊正面對轟一記,當即噴出一口鮮血,倒退兩步,下意識地單手捂了下胸。

  皇甫俊反手抽出一把兩尺來長的戒條,躍過茶台,趁勝追擊,攻向幽無命。

  幸好幽影衛及時一擁而上,纏住了他。

  幽無命得以喘息。

  桑遠遠懸著心,胸中不禁再次湧起一陣害怕——若是方才當真讓幽無命獨自對上了皇甫俊的話,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戰況愈加激烈。

  一聲轟隆巨響之後,三名幽影衛倒飛出去,撞在了牆壁上,牆壁應聲而碎。

  皇甫俊的戒條之上,閃爍起一片黑光。

  游刃有餘地擊退了一波攻擊後,皇甫俊傲然揚起下頜,衝著桑遠遠喊道:「如何,我便說,小兒不足道也!」

  幽無命眸中暗芒閃逝,低低喝道:「殺!」

  幽影衛當即全力施為,只聽轟隆幾聲,四面牆壁全部破碎,十來個人將皇甫俊團團圍住,立在一片二層的廢墟之上,以命相搏。

  皇甫俊仍然閒適。

  難怪他根本不怕幽無命去叫人,他的實力完全不輸給全盛時的幽無命,面對這些連襯手兵器都無法帶進來的幽影衛,自是不懼。

  桑遠遠遙望北方,只見帝宮外的敞道上,已出現了數列騎著雲間獸的身影!

  至多一炷香之後,便要被人包餃子了。

  這樣下去,莫說擊殺皇甫俊,便是想走,也會被他死死拖在這裡。

  被網在蛛網中的獵物皇甫俊,竟是足以撕碎蛛網,吞下蜘蛛的掠食者!

  「殺了夢無憂!」桑遠遠福至心靈,大聲喊道。

  幽無命陰陰地笑了一聲,當真舉起刀,斬向縮在一旁時不時驚叫兩嗓子的那道纖細身影。

  大反派就是這點最好,打起架來不講什麼仁慈道義。

  皇甫俊面色劇變,急急搶身上前,把夢無憂抓在了手中。

  原本他只需分心幫她擋掉無意間掠向她的刀風,並不費多少力氣,而此刻,幽無命和幽影衛齊齊主攻夢無憂,皇甫俊頓時左支右絀,處處掣肘。

  桑遠遠退到了斷壁邊緣,時刻關注著帝宮方向的來人。

  在夢無憂拖後腿光環的強力作用之下,皇甫俊很快就露出了敗相。

  他對夢無憂,雖然利用居多,卻也不算是全無真心。

  一個四十好幾未娶妻的老男人,最是喜歡夢無憂這種青春活潑,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在書中,他可是自始至終表現得像個慈父呢!

  桑遠遠無不嘲諷地想著。

  此刻,皇甫俊既要對付如附骨之疽纏得他身陷泥沼的幽影衛,又要防著幽無命時不時的凌厲一擊,偶爾,夢無憂還會尖叫一聲,胡亂撲騰掙扎兩下。

  當真是令他心力交瘁。

  桑遠遠又緊張又激動。若是能在這裡除掉皇甫俊,那可是真是太好了。

  難得他隻身一人,沒帶半個護衛。這種機會,當真是千年難逢。

  若是半道截殺,還需對付他的親衛以及接引使者,傷亡損失肯定要慘重得多。

  『幽無命,加油啊!』她重重攥住了手,只恨自己沒穿早個十來年,早早修得一身好本領。

  北邊的獸騎漸漸近了。

  他們穿過街道,引得一陣雞飛狗跳,正好方便桑遠遠觀測他們的動向。

  只有五條街了!

  「嗤——」

  一名幽影衛成功砍中了皇甫俊,在他後背上留下一道深及肋骨的傷口。

  鮮血漫在紫衫上,頓時洇黑了一片。

  與此同時,這名幽影衛被皇甫俊的戒條抽中了胸膛,當即胸骨斷裂,口中湧出暗色的血,頃刻便失去生機。

  帝宮援兵,還有四條街!

  幽無命再度與皇甫俊硬拚一記。

  這一回,雙雙吐血。

  幽影衛再度擁上,就像群狼面對著受了傷的雄獅一般。

  一道道刀風斬向夢無憂,皇甫俊的怒吼被颯聲蓋過,他屢次想要脫圍而出,都被拖回了原地。

  帝宮援兵,距離三條街!

  其中速度最快的兩位援軍,已扔下坐騎,掠上屋頂,自屋簷之上飛奔而來!桑遠遠看見其中一人的身後背著一張巨大的弓。

  是上次在帝宮中傷過幽無命的高手!

  桑遠遠心如鼓擂,控制著聲音,盡量平靜地通知眾人——

  「三十息之後,兩個援兵就要到了!實力靈耀境!」

  一個靈耀境強者,至少得分出五名靈明境的幽影衛,才能勉強拖得住。

  只要這二人抵達戰場,幽無命的實力頓時要被拆去近半。

  而街道下方,幾十騎雲間獸已踏入了最後兩條街!

  時間不等人了。

  她死死盯住北面,抿緊了唇,沒喊出那個『撤』字。

  此刻放棄,太可惜了!皇甫俊有了防備,再想刺殺他,難於登天!

  場中忽然傳來利器扎入血肉的悶響。

  原來幽無命竟不避不讓,拼著身受一記重擊,將手中的鐵刃捅到了皇甫俊腹中。

  與此同時,皇甫俊的戒條擊斷了他胸前兩道肋骨,凹下恐怖的弧度。

  二人齊齊口吐鮮血。

  兩名速度最快的高手趕到了!他們足點對面屋簷,如燕一般掠過街面,撲向場中!

  幽影衛立刻分出十人迎敵,將這二人截在了半空。

  而底下的獸騎,已來到了最後一條街!

  不必再看了!

  桑遠遠收回視線。

  「援軍到了,清理現場,聽我口令,準備撤退!」她的聲音冷冽沉著,語氣森冷,像是金屬利刃劃過寒風。

  沒有半絲慌亂的聲音,頓時成了眾人的主心骨。

  幽影衛在這一刻,奇跡般地沒有像往日一樣依賴主君的命令,他們下意識地聽從這道女聲,好像它是定海神針一般。

  「三。」

  火屬強者擲出明焰,扔中同伴的屍身,毀屍滅跡。

  「二。」

  眾人向著街道另一側且戰且退。

  「一。」

  又有兩把刀齊齊刺入皇甫俊的身體。

  一個是幽無命,另一個是阿古。

  二人旋刀,本想將皇甫俊斷為兩截,卻有兩支利箭破空而來,將人逼退。

  「撤!」桑遠遠喊道。

  「撤。」幽無命的聲音帶著沉沉喘息。

  一行人躍入背街,飛速遁向南面。

  兩名高手緊緊追擊,雲間獸蹄奔跑的聲音越來越近……

  惡戰一觸即發!

  幽無命攬著她,帶著她向前奔跑。他的呼吸聲極重,肺部如同拉風箱一般,滿身都是血腥味。

  他乾脆利落地揮著刀,把桑遠遠護得滴水不透。

  她側頭看他,見一縷亂髮微濕,搭在蒼白的側臉上,發尖垂落到緊抿下垂的唇角,壓著眉眼,神情異常堅毅。

  她的心臟,忽然便漏跳了好幾拍。

  一行人的移動速度越來越慢,如陷泥沼,眼見,就要被徹底拖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當頭那名追擊高手身上忽有玉簡閃爍。

  略帶驚慌的聲音傳了出來——

  「速速回宮!帝君遇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09:30 PM

第36章 神秘紅紗女

  與帝君遇刺這等大事相比,皇甫俊自然只能靠後。

  兩名咬得最緊的至強高手當即返身掠向帝宮,幽影衛壓力驟減!

  直到這時,桑遠遠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幽影衛分出六個人,不再撤退,而是正面撲殺向獸騎。

  其餘的人都沒有回頭。

  誰都知道,六人這一去,十死無生。

  其中一人大笑著說道:「最後一個,記得收屍!」

  其餘五人爽朗應道:「哎!」

  笑語悲壯。

  這是桑遠遠第一次對『戰友』這個詞有了最直觀的體驗。

  她緊抿雙唇,反手攬住幽無命的腰,盡量撐住他的身軀,讓他省些力氣。

  追兵被成功擋下,一行人繞過幾條巷道,與接應的人碰頭,很快便有人處理乾淨了身後的痕跡,幽人像是游進大海的魚兒一般,消然沒入天都的人潮之中。

  這一次行動共出動了十九人,回來的剩下八人。

  眾人回到了幽州在天都的一處暗中據點,這裡環境尋常,像是一間普通的民宿。

  幽無命一到安全的地方就倒下了。

  他只來得及對她說了三個字:「我要自……」

  桑遠遠呼吸一滯。

  上次他答應過她,自封心識療傷之前,先知會她一聲。

  話未說完便倒了,可見他傷得有多狠。

  此刻,帝君遇刺是怎麼一回事、皇甫俊是死是活,都不再有人關心,眾人圍在幽無命身邊,個個額角迸出青筋,眼眶睜得渾圓,七手八腳攙住了幽無命。

  桑遠遠忽然小小地一驚:「阿古將軍。」

  「在!」阿古凝重地望向她。

  「勞煩你派人冒險走一趟。韓十二與一個冥族在一起,此刻應當正前往那間茶樓。若有可能,將那個冥族搶下或者殺掉,千萬別讓他們利用那個冥族救了皇甫俊的命。我們的人,不能白死!」

  這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完全是個無情的機器。這才穿越多久啊,她居然已經可以面不改色地下這樣的命令了。

  眾人齊齊一震。

  「是!」阿古鄭重其事,當即點了兩個沒有受傷的手下,親自帶著人出去了。

  幽影衛把幽無命搬到了床榻上。

  桑遠遠用剪刀裁開了他的衣裳,露出了受傷的胸膛。

  右邊鎖骨下凹陷了一大塊,骨頭斷了兩根,左邊的箭傷迸裂了,鮮血淋漓。

  胸膛上青了好幾處,是與皇甫俊硬拚的時候震出的內傷。

  桑遠遠深吸了好幾口氣,看著幽影衛們忙前忙後,替他接續斷骨,敷上傷藥。

  「主君傷勢太重,必須盡快治療。」小五擔憂地說道,「希望阿古哥可以順利把那個冥族帶回來,這樣主君便……」

  桑遠遠打斷了他:「他不會接受。別考慮那個冥族,想別的辦法。」

  小五錯愕地望著她:「為,為什麼……」

  桑遠遠抿了抿唇,輕輕搖頭。

  這是幽無命的逆鱗。

  他絕對不會答應用一個冥族替他續命。

  那會讓他徹底發狂。

  「那我去抓幾個醫者回來。」小五道。

  桑遠遠微有遲疑:「對方知道我們有傷員,必定會盯緊藥房和醫者,你千萬千萬小心,安全第一,不可逞強。」

  「是!」

  幽影衛各自去處理後續的事情,屋中忽然便靜了下來。

  桑遠遠將紛亂的思緒逐出腦海,靜心入定,往幽無命的胸口上種起了太陽花。

  他的輪廓有些模糊,胸口很明顯有木靈蘊在向外逸散。

  桑遠遠有種錯覺,那些逸散的,不僅是木靈,還是他的生命力。

  她的心忽然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不能再讓木靈這麼跑掉。』

  她暗暗想著,操縱太陽花下面的兩片葉子,讓它們像兩隻手一樣,抓住青色的木靈蘊光粒,然後把葉尖當成細針,像織毛衣一樣,把攫來的靈蘊編織起來。

  居然成功了。

  桑遠遠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天才。

  她飛快地織起了一條圍巾般的東西,青色的一小條,敷在傷口上,像一條創可貼,封住了靈蘊逸散。

  她繼續編織這些碧色的光帶,一條又一條繃帶纏住了幽無命的身體,將他的每一道傷口都堵得嚴嚴實實。

  太陽花盤不斷地沁出濃濃的水質光暈,順著這些青光繃帶滲下去,散發出很滋潤很飽滿的青色光芒。

  她專心致志地做著這一切,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覺後背有些發冷。

  入定狀態可以感知身後的靈蘊。

  神念往身後一掃,她猛地驚出一身冷汗,險些從定中脫離。

  一片青芒之中,分明多了個小小的清晰的輪廓,只一眼,桑遠遠便認出了它——那具偶人。

  它,正搖搖晃晃,慢悠悠地,向她走來。

  此間驚悚,難以言說!

  愣神的剎那,偶人已越過屋正中的木桌了。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睜開了眼,猛地扭過身,望向背後。

  木窗在微微地晃動,屋中空闊,並沒有什麼異物。

  桑遠遠感覺到腮幫子上竄滿了電流,自己都能感知到瞳仁在迅速收縮。

  手腕忽然被攥住。

  她的心頭驟然一喜——前兩次幽無命醒來時,都是這樣悶不作聲就抓住她,嚇她一跳。

  她驚喜地轉身回視,身體轉到一半,腦海裡突然傳來『嗡』一聲轟鳴,寒意順著手腕向上攀爬,冰封了她的心臟。

  攥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手太小了,根本不是幽無命的大手!

  它是什麼,自不用說。

  這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她像具木乃伊一樣,僵硬地繼續轉頭,看見了身後的東西。

  它趴在幽無命的胸口,垂著頭,那串琥珀念珠怪異地攤在幽無命的身上。它探出一隻小小的冰冷的手,攥住她的手腕。

  兵器?兵器?這特麼是兵器?!

  桑遠遠腦海裡『嗡嗡』亂叫,僵滯片刻,她像個木偶一樣開口了。

  「他,受傷了,胸口,壓不得。」聲音啞得徹底。

  聞言,偶人極慢極慢地抬起了頭。

  桑遠遠頭暈目眩,喉嚨像是被一大團木屑堵住一樣,想放聲叫人,卻只能發出微弱的『絲絲』聲。

  柔順的黑色髮絲順著它的腦袋滑向兩旁。

  偶人的臉蛋緩慢地從黑髮中探了出來。

  桑遠遠覺得自己有點被嚇麻木了,她定定地盯著黑髮中間,眼睛一眨不眨。

  忽然便看見了一張極度委屈,扁著小嘴的臉。

  桑遠遠:「……」

  在她的記憶中,這具童偶長相美艷,嘴角咧著,笑得極為邪惡,是很典型的恐怖片裡偶人道具的模樣。

  可這一刻,它的臉頰和腮幫都鼓著,一雙大眼睛向下耷拉,雖然不會流淚,但任誰一看,都知道它擺著一張哭包臉。

  它攥著她的手腕,笨拙地從幽無命胸口上翻下來,坐在她的身旁,兩隻小手平平地放在膝蓋上,擺出一副與她一齊探望病人的姿態。乖得不行。

  桑遠遠覺得自己需要靜靜。

  誰能告訴她,這特麼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她快速地輕吸了幾口氣,緩緩並作一口長氣呼出。

  正要說話,忽見偶人的面色陡然一變,放在膝上的兩隻小手猛地握成了拳。

  桑遠遠心中一驚,下意識地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幽無命。

  有人輕輕地叩響了木門。

  「阿古求見。」

  桑遠遠下意識地望向身旁的偶人。幽無命說過,這具偶人是他的兵器,這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它壓著眉眼,抿起唇,小手摁在了床榻邊緣。

  下一瞬,這只偶人就像是由遠處的絲線牽引著、忽然被重重拽走的風箏一樣,直直從敞開的窗口飛掠了出去。

  桑遠遠平了平呼吸:「阿古將軍,請進來。」

  阿古走進屋中。他皺了下眉,走向窗戶:「主君受不得風。」

  關上窗戶,阿古走到床榻旁邊,看了看幽無命,然後向著桑遠遠拱手,稟道:「桑王女,屬下無能,那個冥族寧鴻才,被人截了胡。」

  桑遠遠心頭一跳,定定神,安撫道:「無事,人平安回來便好。阿古將軍你坐下來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種時候,與其發怒怪責,不如理順思路,看看還有沒有補救的辦法。

  她暫時將偶人的事情拋向腦後。

  聽她這麼說,阿古一怔,眸中同時浮起了慚愧和感激。

  他並沒有去坐,而是繼續站著稟道:「截走寧鴻才的,是一名極其美艷的紅衣女子。」

  他略有些遲疑地看了桑遠遠一眼,糾糾結結地說道:「濃妝之下,容貌與桑王女倒是有三分相似。」

  桑遠遠訝然:「……」一個像她,又一個也像她,是她長了大眾臉,還是這些人都照著她這個第一美人整過容?

  阿古繼續說道:「那紅衣女,實力相當驚人,韓十二的修為是靈明境五重天,在那女子手下,竟只撐了十個回合,便被扭了胳膊,扔到一邊。」

  桑遠遠皺起了眉:「是帝宮或皇甫俊的人?」

  阿古搖了搖頭:「不像。那女子爽朗得很,倒有幾分像個打馬江湖的豪客,她奪過寧鴻才之後,取出金錠砸那韓十二,大笑道,『你家主子可真真好笑,慷他人之慨倒是順手得很!若真是善心人,何不直接替寧鴻才他孩兒治了病?若他知恩圖報,自會願意交託性命;若他是個白眼狼,便擄了他走,也為世間除個禍害!』」

  桑遠遠不禁睜大了眼睛,道:「是個奇人!」

  阿古道:「屬下想要上前奪人,不料剛現身,就被幾個實力在靈明境五重天上下的護衛攔住了。若是爭鬥起來,恐驚動帝宮,於是屬下佯裝退走,讓擅長追蹤的小九悄悄跟在他們身後,摸清了他們落足之處後,便急忙回來稟報。」

  桑遠遠微微沉吟。

  靈明境五重天的強者,放在任何一個州國,都是親衛級別的大將軍。

  這名女子身邊有親衛隨行,自身實力亦是不俗,想必是哪一州國的王女或王妹。

  思來想去,記憶中卻完全找不到這麼個人物。

  竟是個深藏不露的奇人!

  「她落足何處?」桑遠遠問道。

  「鸞夢醉。」

  桑遠遠:「……」一聽就不是正經地方。

  她猶豫了片刻,起身道:「勞煩阿古將軍看好幽州王,我得出去一趟。」

  幽無命傷重,天都處處戒嚴,正在四下搜拿刺客,這樣藏下去並不是長久之計,形勢只會越拖越壞。

  直覺告訴桑遠遠,這名奇女子,或許可以帶來轉機。

  她走到側屋,重新盤了發,用黃顏色的花胭脂點了點頰,然後換了身衣裳,站在鏡前稍微醞釀片刻,氣質頓時大變,看起來像極了一個哀怨的婦人。

  阿古正在糾結,想要勸桑遠遠不要出去冒險。

  見她裝扮一新從側屋出來,他不禁瞠目結舌,略有些遲疑地問:「您是……桑王女?」

  桑遠遠點點頭:「看來沒有什麼問題了。阿古將軍,請務必看好幽州王,屋中最好時刻留下兩個人。」

  說罷,神色一斂,頃刻間又變成一個被浪子辜負的怨婦。

  阿古:「……」總覺得主君以後會被媳婦玩死是怎麼回事?

  ……

  桑遠遠很快就找到了鸞夢醉。

  它實在是醒目,二層樓欄上立著一排身著彩紗的女子,正對著下方往來的客商們揮舞長袖。

  這些女子個個面容姣好,身上的紗衣一望便知價格不菲。

  然而她們並不是樓中的姑娘,只是迎客的小侍。

  可想而知,這是檔次極高的銷金窟。

  桑遠遠到了鸞夢醉門前,被人擋下了。前來尋找丈夫的怨婦天天都有,這樣的女人,是絕對不會被放進去的。

  桑遠遠低眉垂眼:「我不是來鬧事的,只是來給夫君送金銀。他昨日出門太急,將錢袋落在了家中。」

  她拉開手中的小包袱,將一片金燦燦露了出來。

  見到錢,立刻便有一名上了年紀的女子迎出來,親熱無比地挽住了桑遠遠的胳膊,將她往裡面帶。

  女子臉上分明塗著厚厚的脂粉,妝面卻是極為熨帖,一望便知化妝用的是上等佳品。

  口氣亦是清新得很。

  她笑道:「小娘子這樣的媳婦,可真是打著燈籠也尋不著哪!不知你的夫君是……」

  桑遠遠抿了抿唇:「他是個文人,到了你們這兒,應當用的是化名。父母走後,家中產業都是夫君在管著,我一個弱質女子,也只能倚靠他過活,哪裡還敢多嘴去問呢。」

  她的模樣悲傷隱忍,將一個錯嫁不良人,被奪了家產還得仰人鼻息的可憐女人演繹得淋漓盡致。

  中年煙花女頓時面露同情。雖然淪落風塵,但人心總是肉長的,看著桑遠遠這模樣,便為她不值,也替她難過。

  更讓她感到難得的是,面對淪落風塵的自己,對方竟沒有表露出絲毫鄙夷,對自己的觸碰毫無芥蒂,並不嫌『髒』。

  於是中年女子的神色更真摯了幾分:「妹妹你也別太難過,日後我留心替你看著些,我會交待底下的姑娘,不動聲色勸著他些,讓他回家好好過日子,啊!若不嫌棄,可以叫我一聲鳳娘。」

  桑遠遠從善如流,眼淚說掉就掉:「多謝鳳娘了!」

  鳳娘心頭發軟,歎息著,引她走向樓中。

  行出兩步,忍不住多嘴勸道:「其實我們女人哪,也未必非要靠著男人過活,對自己狠些,總能找到出路的。有些男人,是靠不住的呀!」

  桑遠遠『執迷不悟』,哀淒地搖著頭。

  鳳娘也不好再勸,只能悄悄歎息。

  二人進入了樓閣。

  這帝都銷金窟,果真非同凡響,金柱玉欄,裝飾的都是上好的雲霧綢紗,盆景用的是玉釉,朵朵鮮花嬌艷欲滴,無一處不精緻。

  泛光的玉台上有佳人在撫琴,冰山般的美人,讓人以為錯進了什麼高雅殿堂。

  鳳娘引著桑遠遠在樓下繞了一圈,並未找到她想找的人。

  「恐怕是在包廂,這可有些麻煩。」鳳娘略微沉吟,「妹妹可願意換身衣裳進去送茶水?」

  桑遠遠自然求之不得。

  鳳娘尋了一身只露出一點點玉肩的白色紗衣讓她換上,用玉盤端了細長瓷壺,挨間包廂送過去。

  「戌時樓下有好節目,這會兒,客人們應當只會讓姑娘陪著飲些酒。妹妹只管放心進去,看一眼便出來,沒事的。」鳳娘隱晦地安撫她。

  桑遠遠點點頭,裝出一副鼓足了勇氣的模樣,敲門進入第一處包廂。

  裡頭的場景並不陌生。

  酒酒肉肉,男男女女,早已司空見慣。

  她斂了氣息,絲毫也不引人注意地換走了桌面上的舊茶壺。

  到了第五間包廂,桑遠遠一眼便看到了自己要找的紅衣女子。

  女子描著入鬢的紅眉,眉心點了朱紅的玫瓣,唇角誇張地畫出兩道上挑的唇線,艷光四射,一身紅衣上用暗線紋著金鳥,低調又華貴。身上沒有絲毫媚態,眉眼舉止英姿勃發,頗有幾分中性美感。

  就像一個火紅的太陽,光芒奪目,風姿灼人。

  桑遠遠看得一怔——阿古的說法太保守了,這名紅衣女和她何止三分相似!至少也是像了五分。卸妝之後,恐怕能像七八分!

  更奇的是,見到她的第一眼,桑遠遠心頭就浮起了一種濃濃的似曾相識的怪異感。

  她不動聲色環視屋中,並沒有看到寧鴻才和護衛們的身影。

  只見一名粉紗女子嬌笑著,正往紅衣女的杯中添酒,口中嗔道:「女公子怎地就關心小玉漱的事嘛,奴是哪裡不好麼?老說一個死人的事情,多晦氣呀!」

  桑遠遠動作微微一頓。

  小玉漱這個名字,她曾聽到過。那一日姜謹鵬潛入帝宮,想要殺死她嫁禍給姜謹真時,便提到過他要為小玉漱報仇。

  所以這個紅衣女子是在關心小玉漱的事情?

  紅衣女笑了笑,聲音如流水叮咚般清潤,雌雄莫辨,耳熟得很,她問道:「小玉漱與那姜州王次子,當真交情匪淺麼?」

  女伎撅著紅唇,回道:「哪能呢,不瞞女公子,姜家兩兄弟,都是滿肚子壞水,不把姐妹們當人看的,若不是實在實在是家中急用錢,誰都會找借口推脫不願服侍他們,哪來的交情。」

  桑遠遠心頭微跳,不動聲色地看了紅衣女一眼,目光中滿是遲疑。

  「果然,」紅衣女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自語道,「我就曉得,對小妹動手之事,另有玄機。哼,叫我查出來,他們就等死吧!」

  她的手很大,手指極長。

  桑遠遠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盯著『她』。這個語氣,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不,應該是『他』。

  這個『女子』,就是她那個便宜哥哥,桑州王世子,桑不近!桑遠遠把視線投向他的喉部,只見一片精緻的紅紗上墜著彩石,將喉結擋得嚴嚴實實。

  桑遠遠一時都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深吸了幾口氣,緩解心中的震撼。

  粉紗女伎見桑遠遠遲遲不走,奇怪地皺起眉:「你新來的?愣在這裡做什麼?」

  聞言,紅衣桑不近抬起了頭,一雙紋了綵鳳尾的眼睛望向桑遠遠,見她呆呆愣愣地盯著自己,一副又像見了熟人又像見了鬼的模樣。

  他皺起眉,上下看了一圈,嘴角猛地一抽。這身形……太熟悉了!

  「你,」他拍了拍粉紗女子的手臂,「先出去。」

  聲音都僵硬了。

  粉紗女子氣呼呼地瞪了桑遠遠一眼,擰著腰走出去。

  她們這些姑娘其實還蠻喜歡接待富貴的女客,因為女客們好伺候,會疼人,且女子最懂女子的需要,很容易便能賺個盆滿缽滿。

  這當口被人截胡,換誰心裡都不痛快。

  粉紗女子一走,桑不近頓時把雙手罩在了臉上,聲音伸吟一般從指縫中溢了出來:「……小妹。」

  桑遠遠重重坐在他的身旁,歎息:「……大哥!」

  她覺得自己這個便宜哥哥好像很想原地去世。

  半晌,他把臉從手掌中挪了出來,艱難地說道:「哥哥扮成這樣,只是為了打探小玉漱的事情。」

  桑遠遠可信了他的邪。男裝逛窯子難道有哪裡不方便嗎?

  他就是個女裝大佬!

  她很體貼地點點頭,道:「我明白的哥哥,你看我也是喬裝過來的,我還易容來著。」

  桑不近感激地抽了抽鼻子,問道:「小妹為何會在這裡?你不是與幽無命在一起嗎?你們何時來了天都?!今日街上鬧刺客,幽無命怎放你一個人在外面亂跑!他就不擔心你遇到危險嗎!」

  他說著說著來了火氣,一雙漂亮的眼睛高高吊了起來。

  看來桑不近還不知道所謂的刺客正是幽人。幽州與帝都之間的恩怨,姜雁姬從來密而不宣。

  桑遠遠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大哥,他們在追拿的刺客,就是我呀。」

  桑不近:「……」

  他瞪了她一會兒,扯著唇道:「小妹,出息了啊。」

  桑遠遠歎了口氣:「現在滿城都在搜尋我們,幽無命受了傷,行動不便——哥哥有沒有辦法帶我們出城?」

  桑氏父子鬧了伐幽大典,桑、幽已是捆綁在一條船上了。

  「小事情。」桑不近眼睛都不眨就應了下來。

  他扔下幾枚金錠,攬著桑遠遠的肩膀往外走。

  到了門口,鳳娘眼睛都看直了:「妹、妹妹,你,你不找你夫君了?」

  桑遠遠低聲道:「鳳娘我想通了,你說得對,男人有什麼好的,不要他了!」

  說罷,抬手挽住了桑不近的胳膊。

  鳳娘:「……」不是,不是,她是勸這個小娘子說男人靠不住,但也沒有說要換成女人啊?!

  很快,這樁奇事傳遍了整個鸞夢醉——有女子上門來給文人夫君送錢,結果琵琶別抱,跟了個富貴女公子離開。

  不到小半刻鐘,便有幾個衣裳不整的書生匆匆忙忙跑出大門,回家尋妻去了。

  ……

  兄妹二人轉入一條暗巷。

  「哥哥帶走了寧鴻才嗎?」桑遠遠問道。

  桑不近點點頭:「說來也是巧,我在來路上偶遇韓十二,心中有些生疑,便尾隨著他們,恰好聽見了寧鴻才與妻兒告別的話。我聽著便覺得夢無憂那假惺惺的行徑實在令人作嘔,於是出手搶下那一家三口,預備帶回桑州去。」

  桑遠遠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怕他落到帝宮或是皇甫俊的手中!可是哥哥有把握把他們送出天都麼?」

  「放心!」桑不近得意極了,「這天都,處處是哥哥的人,你大哥我,來去自如!」

  桑遠遠:「……」不是,等等,上次同桑州王一起過來的時候,桑不近根本就不是這副如魚得水的老油條模樣啊?

  她看著哥哥那張濃妝艷抹的明麗面龐,心中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在天都建立人脈時,用的都不是桑世子的身份,而是這個美麗女公子……

  果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奇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09:31 PM

第37章 真正的狂徒

  聽到桑不近說已把寧鴻才藏到了安全的地方,桑遠遠不禁放下了那顆高懸許久的心。

  緊繃的神經乍然放鬆下來,她忍不住輕輕地搖晃著腦袋,感慨不已。

  「這一趟,真是走得太值了!」

  桑不近卻是面色大變,紅袖重重一揚,把她護到了身後。

  她納悶地探頭一望,只見一個滿身煞氣的男人正從巷子那一頭直直朝著兄妹二人走來。

  他一出現,整條巷道中,光線彷彿昏暗了許多,迎面刮來的風本帶著幾分微暖,此刻也變成了陰風。

  竟是……幽無命。

  他腳步極重,眨眼到了面前。

  他面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眸中燃著兩點幽冥鬼火,通身寒煞,令人感覺冷進了骨縫。

  桑遠遠愕然望著他,腦海裡一片空白。

  幽無命抬了下手,只見一隻偶人從屋簷上輕巧地落下來,停在他的肘彎,它揚起小臉,衝著桑遠遠兄妹笑得天真無邪。

  「抓到你了。」幽無命神色淡淡,「小桑果,你要去哪裡?」

  語氣平靜,殺意直指桑不近。

  桑不近眉眼壓低,身上爆起了火靈蘊。

  兩個男人之間,火藥味霎時濃得溢上半空。

  只見偶人身上氤氳起一陣泛黑的青霧,頗有些艷麗的面孔隱進了青黑的霧中,散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意。這分明,是至強者的靈蘊!

  桑遠遠心頭一跳,恍然大悟。

  不錯,它,的確是兵器,還是一件大殺器!

  趁著皇甫俊遇刺、兩名絕強高手離開帝宮、女帝君心神不屬之時,暗中潛入宮廷刺殺女帝君的,恐怕正是這具偶人!唯有這麼一個小東西,才有可能在青天白日裡公然潛入帝宮,悄無聲息地遁到姜雁姬身邊,不叫任何人察覺。

  桑遠遠輕輕抽了一口涼氣。

  就在不久之前,她看著沉睡的幽無命,心中還曾生起過心疼憐憫,覺得他也就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也會受傷,也會脆弱,也會拼盡全力卻功敗垂成。

  沒想到,他竟是這般狠絕。

  只殺一個皇甫俊,根本滿足不了他。他要的是,一箭雙鵰。

  「小桑果,」幽無命咧開唇角,「趁我睡著時,偷偷聯絡上了旁人,想要從我身邊逃開,是不是?」

  淒絕的笑容寸寸破裂。

  桑遠遠彷彿一眼就看見了他那顆支離破碎的心。

  邪偶蠢蠢欲動,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在詭霧中若隱若現,盯緊了桑不近,眼見就要出手。

  桑遠遠猛地把桑不近往邊上一推,拎起裙擺,大步衝向幽無命,差點兒把他撞了個倒仰。

  他瞳仁收縮,停了偶人的手臂揮到一旁。

  「你跑出來做什麼!」桑遠遠一把拽住他的前襟,語氣比他凶狠一萬倍,「傷沒好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好啊,你不如就這樣死了吧,我也不活了,仇也不報了!一起死了算了!」

  幽無命被她凶傻了。

  他瞪著她,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她絲毫也不心虛的樣子,讓他感覺到自己好像誤會了什麼。

  偶人身上的青黑霧氣也像退潮一般漫回了它的身體中。

  桑遠遠扁著嘴,憤怒地吼他:「我給你種了那麼多花,是要你好好臥床養著,你就這麼糟蹋我的心血嗎!以後都沒了!再也沒有了!我再也不給你種花了!」

  一邊控訴,一邊有眼淚掉下來。

  通紅的眼睛,鼓起的臉頰,她好像快氣炸了。

  幽無命呼吸凝滯,喉結滾了下,手一揚,將偶人拋上屋簷,眨眼它就消失在視野中。

  他抓住她的肩膀,艱難地把她推開了一尺,捂著胸,喘了一下,低沉委屈地說道:「好一個身輕如燕的美人,我險些,被你砸死了。」

  桑遠遠比他更委屈:「我去哪裡,我能去哪裡!我想盡一切辦法,要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家去!你呢!我弄了那麼久,才給你敷好一身傷藥,你就這般不珍惜!我的心血全都餵了狗了!你還要懷疑我,你怎麼能懷疑我!」

  幽無命:「……」

  桑不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凍住了,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幕——小妹衝著這世間最令人膽寒的瘋子張牙舞爪,而這個傢伙,居然像個木頭人一樣,被她凶得一愣一愣的,那雙陰沁沁黑洞洞的眼睛裡竟有幾分心虛狼狽。

  只見幽無命慢慢垂下了眼睛,盯住桑遠遠扁起的嘴唇,聲音低低地道:「算我錯怪你了好吧。」

  像他這樣的人,能說出這句話,已是退了十萬步。

  桑遠遠見好就收,回頭衝著桑不近喊道:「哥,快來扶住他。」

  桑不近一臉不爽,走到近前。

  上下一打量,發現這幽無命當真是半隻腳踏在了鬼門關裡。

  幽無命也在打量著他,嘴角抽一下,又抽一下,想說什麼,最終禮貌地忍了回去。

  兩個『美人兒』一左一右,把幽無命弄回了駐地。

  幽無命沒捨得把重量放在自家小桑果的身上,他用胳膊吊著桑不近的脖頸,心安理得地把大舅子當苦勞力使。

  這兩個男人,天然就對對方有著莫名其妙的敵意,肢體一接觸,忍不住就暗自較起勁來,勒一下,抵一下,鬥得有滋有味。

  這邊打打鬧鬧,駐地裡的阿古卻差點兒急瘋了。

  見到幽無命回來,他三步並兩步撲到近前,半晌,要哭不哭地抿住了嘴,語氣無比哀怨:「主君……」

  視線左右一轉,定在了桑不近身上,瞳仁頓時一縮。

  這不就是那個搶了寧鴻才的女子麼!

  阿古深深地皺起了眉頭,目光慢慢落向幽無命和桑不近緊挨在一起的地方。

  他發現,自家主君幾乎把全部重量都壓在了這個陌生『女子』的身上,二人毫不避忌,緊緊相擁,像在暗暗較勁一般,胳膊和手掌幾乎要嵌到對方的皮肉裡,偶爾視線交匯,你來我往,明明白白地碰撞出凌厲的火花。

  桑遠遠好似完全被排除在外。

  阿古忍不住抬起頭,又看了看桑不近的臉。

  這個美艷的紅衣女子,長得與桑王女當真是很有幾分相似。

  阿古不禁想起了韓少陵那檔子破事——正是因為韓少陵找了夢無憂那個替身,桑王女才與他生分了,叫自家主君趁虛而入,將佳人奪入懷中。

  這還沒好上幾天呢,沒想到自家主子居然就要重蹈韓少陵的覆轍?

  阿古好一陣牙疼,心中完全搞不懂這些上位者的想法。為啥非得找個贗品?是正主哪裡不好用嗎?

  他大步上前,劈手奪過幽無命,狠狠地盯了桑不近一眼。

  桑不近:「……」不是,這防賊的眼神是幾個意思?我還能把幽無命怎麼著不成?小爺又不好龍陽!

  忽見阿古身上玉簡一閃。

  小九的聲音傳了出來:「阿古哥,前頭的據點被端了!」

  阿古神色一凜:「主君,三兩日內,恐怕就要被人順籐摸瓜!屬下準備準備,護送主君強行突圍出城吧!」

  「不必。」幽無命眼珠一轉,盯住了桑不近。

  桑遠遠也可憐巴巴地望著桑不近。

  桑不近:「……」還能怎麼辦,全攬身上唄。

  安頓了幽無命後,桑不近便離開了幽州駐地,前去安排出城事宜。

  阿古立在床榻旁邊,滿目憂心:「主君是否太過信任這個陌生女子了?若是她前去告密……」

  「他不會。」幽無命眼皮不動。

  見他這般篤定,阿古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提心吊膽地望了桑遠遠一眼,心中暗想,主君這般偏信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怕是會傷了桑王女的心。

  阿古愁得掉眉毛。

  他跟了幽無命五年多,知道這位主君和正常人不一樣,他缺了些人味,隨時都可能滑進自我毀滅的深淵。這麼多年了,幽無命的情況從無半點好轉的跡象,直到和桑遠遠在一起之後,身上才突然有了些生機和活氣。

  阿古覺著,這世間,能在懸崖之上拉住幽無命的人,唯有一個桑遠遠。

  絕對不是隨便找個長相一樣的女人就能替代的!

  主君這是一時糊塗了!

  阿古糾結許久,拿出了死諫的勇氣。

  「主君,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但屬下今日必須要講!」

  桑遠遠和幽無命都有些吃驚地抬頭看著這個皮膚漲紅的馬臉男人。

  「說。」

  阿古牙一咬:「我,還有弟兄們,只認桑王女一個夫人!」

  幽無命:「……」這什麼跟什麼?

  桑遠遠:「……」莫名其妙就被鎖死了?

  半晌,幽無命那雙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桑遠遠:「小桑果,你什麼時候收買了我的人?」

  桑遠遠無辜地眨著眼睛,順勢問道:「那,你怎麼看?以後還打算再娶兩個小夫人麼?」

  幽無命涼涼一笑:「你一個,都麻煩死了!省省吧,我還想多活幾年。」

  得了他一句准話,阿古搓著雙手,笑得有牙沒眼,快速退了出去,替他們關上了屋門。

  桑遠遠詭異地感覺眼眶有些發熱。

  半晌,她低低地問:「你就那麼放心我大哥?」

  「不放心。」幽無命直言道,「『它』跟著。」

  桑遠遠轉頭看他,見他雙目放空,整個人像個空洞的木偶,顯然不會再多說。

  她輕輕歎了口氣,柔軟地倚向他,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一樣,把臉頰擱在他的肩上。

  她問:「姜雁姬怎麼樣了?」

  半晌,幽無命低低地回道:「還死不了。」

  桑遠遠點點頭,安撫地輕蹭他。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個女人奪了明先生的修為,又在帝君的位置上整整坐了十年,實力之雄厚根本難以想像。

  過了一會兒,幽無命眉毛一動:「小桑果,你不會當真不給我種大臉花了吧?我要那個海帶!」

  桑遠遠:「……」

  海帶什麼鬼?!

  愣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上次用葉針給他編織了一些糊住傷口的靈蘊條。

  大臉花、海帶。這個傢伙的修辭手法當真是鬼斧神工。

  她手腳並用爬起來,又給他栽了一胸脯,順便編織了長長的『海帶』,把他生生裹成了木乃伊。

  包紮完傷患,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又晉階了!體內木靈蘊變成了橄欖綠,而且明顯還有加深的趨勢。

  她當機立斷,聚來更多靈蘊,大肆吸入體內。

  不多時,綠色加深,又一層深綠覆上肌理。

  她竟是連晉兩階,將修為提升到了靈隱境八重天!短短這麼些時日,她便已離靈明境不遠了。

  靈明境和靈隱境最大的區別就是靈蘊外放。

  一旦晉階靈明境,她便終於真真正正地走上玄幻之路,自己也可以duangduang放特效了!

  正當她暗自激動時,幽無命忽然睜眼,幽幽道:「小桑果,你試著進我身體……」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驚恐地瞪著他,以為他是不是傷糊塗了,說反了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我現在身體還不行!」

  桑遠遠:「……」你也沒行過。

  她的眼神讓幽無命頗有幾分氣急敗壞:「我的體內淤積了木、水、火、金之毒,傷勢才久久難愈。我是讓你用你的辦法,試試從我的身體中,把它們弄出來……」

  他越說越不對味,抿住了唇,眼神要殺人。

  桑遠遠的眼神更是一言難盡,臉上倒是一本正經,快速點了點頭,道:「我試一試,但我無法看到你身體裡面的狀況。」

  幽無命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那是我最後的防禦。」

  她心頭微跳,臉上絲毫不顯,只若有所思地點頭道:「事先說好,若我辦不到,你不得凶我,也不可以嘲諷我。」

  幽無命頗為無語:「你就只關心這個麼。」

  桑遠遠茫然地望向他:「啊?不然呢?」

  他瞇起了眼睛:「我這是把命交到你手上了,小桑果。」

  她笑吟吟地啄他唇角:「你不早就是我的了嗎!」

  她繼續打太極,避開了那些容易讓他縮回硬殼中的話題。

  幽無命挑著眉,揉了揉眉心,很敷衍很不耐煩地衝她點點頭:「開始開始。」

  桑遠遠深吸了幾口氣,快速進入定中。

  幽無命果然與往次不同,他的輪廓變得模糊,胸腔中,一顆充滿青色靈蘊的心臟在平緩虛弱地跳動,她凝神打量著他的身體,頗有些心驚。

  這當真是,卸下了所有的防禦。

  若她是個刺客的話,此刻便能徑直攻擊到他脆弱的心室。

  她定了定神,神念在他體內游移,很快便找到了那些靈蘊之毒。它們隸屬於其他的強者,所以像是劇毒一般,腐蝕他體內的生機。

  左邊距離心脈極近的箭傷上,附著了熔岩一般的火毒。

  三寸外,一團形似女子手掌印的青色木毒隱有擴散之相。

  被皇甫俊擊斷的兩條肋骨底下,淤積了一整片黑色水毒。

  整個胸腔之中,還密密地分佈著另一些點狀的白色金之毒和淡黑色的水之毒。這些,便該是與韓少陵、皇甫俊硬拚的時候留下的震盪靈蘊。

  桑遠遠吸了吸氣,小心翼翼地控制著一條『海帶』,潛入他的身體,把最小的一粒金毒包裹起來。

  他的這幾個對手中,最弱的就是韓少陵,所以桑遠遠選擇了從韓少陵留下的金毒開刀,萬一出現什麼意外,傷害亦是最小。

  就在『海帶』裹住那粒細砂般的金毒,將它移出身體之時,幽無命重重一顫,一聲難以抑制的悶哼聲溢了出來。

  桑遠遠一驚,急急散去靈蘊,睜眼看他。

  便見幽無命額頭滲滿了冷汗,唇色一片煞白,眼睛裡浮起血絲。

  「好。」他咬牙切齒道,「有用,繼續。」

  「可是你……」

  他一臉狠戾:「放心,我不會再出聲打擾你。」

  桑遠遠抿住了唇。她知道他此刻要的是速戰速決,替他治好體內淤毒之傷,而不是無用的安撫憐憫。

  「好。」她道,「那你可要好好忍住,千萬不能晃動身體,否則毒靈碰到內臟,後果不堪設想。」

  幽無命見她一句也不勸,黑眸中不禁流露出一絲詫異,抿了抿唇,頗有些驕傲又委屈地說道:「小桑果,你太看輕我了!」

  桑遠遠繼續動手了。

  她有種感覺,在她裹住他體內那些淤毒,將它們強行取出來時,他承受的痛苦絕不亞於刮骨療毒。

  她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麼,只知道自從二人交流過之後,他當真變成了一根木樁,再沒動過一下,吭過半聲。要不是心臟還在跳動,桑遠遠簡直以為他已經活活痛死了。

  清理完韓少陵的金毒後,她盯住了那些散佈他整個胸腔的點狀水毒。那是和皇甫俊硬拚的時候受到的靈蘊震擊。

  她嘗試著用『海帶』裹上去。它們果然比韓少陵的金毒更加凶殘,甫一接觸,她的靈蘊光帶便被侵蝕了一個圓圓的黑孔洞。她急急將它裹住,在它烙穿她的靈蘊之前,將它扔出了幽無命的身體。

  一陣虛弱感襲來,眉心有種熬夜之後疲憊酸漲的難受。

  動這些水毒,對她心神和靈蘊的耗損極為恐怖。

  強撐著清理完點狀的散毒之後,桑遠遠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脫離了入定狀態。

  她抬眼去望,見幽無命的氣色明顯好了一些,臉頰上竟是隱隱泛起了一點幾不可見的紅色,像是大病初癒時煥發的第一縷生機。

  立竿見影地得到收穫,令桑遠遠心中大喜,疲累彷彿一掃而空。她當即閉上眼睛,繼續靜心入定。

  那熔岩般的火毒看著稍弱些,但距離心臟太近,桑遠遠沒有貿然去動它們。斷裂肋骨之下的整片水毒觸目驚心,消滅它們得耗費大量『海帶』,她現在有點兒入不敷出。

  她選擇對那個青色的女子掌印下手。

  明先生是木系強者,姜雁姬奪了他的修為,用的自然是木靈蘊。這個掌印是誰留下的,答案呼之欲出。

  它留在這裡,帶給幽無命的傷害遠不止明面上這麼多。

  『海帶』捲向青色的木毒。

  桑遠遠頭疼地發現,木毒連成一整片,根本無法像那些散毒一樣,一點一點裹住取出來。

  她思忖片刻,往他胸口扔了一朵太陽花,然後抽出一縷葉針,蜿蜒爬向那個掌印。

  葉針尖端切入木毒掌印邊緣。

  令人牙酸的『滋』聲響徹腦海,桑遠遠只覺顱中傳來尖銳刺痛,太陽花的葉針瞬間發黑破碎。

  桑遠遠一陣眩暈,強打著精神『望』去,見那掌印邊緣,已被她成功切割下了極小的一片碎屑。

  她咬咬牙,捲住了它,扔出幽無命的身體。

  腦袋痛得有點發脹。

  她見幽無命一晃也沒晃,便咬緊牙關,繼續派出葉針去對付那木毒掌印。

  她有種在與姜雁姬同歸於盡的錯覺。

  這份錯覺讓她有些盲目癲狂。

  在她的意念之中,她好像變成了一個英勇的女戰士,揮著刀,朝著姜雁姬劈頭蓋臉地亂砍,嘴裡還要『啊啊啊啊』地大叫大喊。

  不知過了多久,那掌印被她惡狠狠地用凌遲手法切光了指頭,只剩個光禿禿的巴掌。

  看著這個頗有幾分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巴掌,桑遠遠的心頭不禁泛起一陣愉悅,就好像她當真把姜雁姬給凌虐了一通似的。

  就在她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幽無命忽然動了。

  他傾身上前,冰冰涼涼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桑遠遠心中一驚,睜開了眼。

  只見這個男人慘白著一張臉,動作倒是強勢利落,不容抗拒。

  他把她向後推倒,壓在了被褥上。

  「嗯?」

  對方閉著眼睛,並不回應她的疑問。

  他凶狠地親吻掠奪,像要將她拆吃入腹。

  桑遠遠腦袋有些發暈,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推他。

  他動作一頓,騰出一隻大手來,毫不留情地重重覆在她的身前,碾動。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只覺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被他奪了過去,身軀發軟,小腿有點抽筋。

  幽無命重重喘著氣,呼吸凶狠,獰笑著狂暴地吻她,身上的虛弱一掃而空,整個人就像一座隨時要爆發的火山。

  正當桑遠遠以為自己在劫難逃時,幽無命忽然鬆開了她,翻到一旁,喘著粗氣,道:「桑不近到了。」

  桑遠遠趕緊爬了起來,面紅耳赤地整理衣裳和頭髮。

  原來已過去了一整夜,桑不近帶著三架大車,來到了外頭的街道上。

  幽無命率著一眾幽影衛出了門,與桑不近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對方十分不順眼。

  桑不近仍是女裝打扮,今日他畫了金色的眼線,一雙眼睛簡直像是隨時要平地飛昇變成鳳凰一般。

  他盯著桑遠遠泛紅的臉蛋和微腫的唇,眸色漸漸凌厲。

  他大步走到幽無命近前,壓著聲音,恨恨道:「從今往後,休想再與小妹單獨過夜。」

  幽無命嗤地一笑,眉梢儘是挑釁:「那你陪我咯?」

  桑遠遠歎息著,把這個精氣神十足的傷患拽上了車。

  ……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09:31 PM

第38章 如何放得下

  桑不近這個女身果真是長袖善舞。

  桑遠遠坐上了他安排的大車,看著他風流地半倚在車轅上,手中拎一隻酒葫蘆,一面飲酒,一面熟稔地同各路人馬打招呼,不多時便拿到了一紙蓋滿印章的通行令。

  到了城門口,桑遠遠撩開車簾,見前方檢查得極為仔細,就連運送糞水的車都要被攪一攪,防著放跑了行兇者。

  她的心臟又一次高高懸了起來。

  她們這一行,共有三駕大車,她與幽無命、桑不近同乘第一駕車,幽影衛藏在正中那駕裝滿了雲帛衣裳的的車廂中,寧鴻才一家三口與桑州的親衛乘坐最後一駕。

  無論哪一駕被查,都是很大的麻煩。

  幽無命面色冷肅,攥著桑遠遠的手,時刻準備帶著她強行突圍。

  誰都知道,一旦需要強行突圍,就是窮途末路。

  城牆戒備森嚴,大隊雲間獸騎在牆上巡邏,嚴密監視著四方城門,一旦哪裡有了異動,立刻就會出動大軍,這一隊傷殘的幽人根本無路可逃。

  結局只有一個,便是戰死。

  ……

  桑不近漫撒金銀,插隊到了前頭。

  只見他一錠接一錠往官兵身上扔金子,吊著那雙漂亮的眼,冷哼道:「連我雲鳳雛都不認得麼,過你這城門,哪一次有人敢碰過我的東西。」

  桑遠遠一怔,心想,原來大哥女裝出行的時候,借的是雲家的名頭。

  雲州位於天都東部,雲氏曾是雲境之主,五百年前天都的帝宮上方飄的還是『雲』字旗。雲氏全盛之時,權勢遠勝如今的姜王朝,隱隱有天下共主的勢態,各州主君交出兵權俯首稱臣已指日可待。

  遺憾的是,雲氏沒能逃過盛極而衰的魔咒,自末代雲帝上位起,雲氏如同中了詛咒一般,意外接踵而至,男丁一個接一個死去,新產下的嬰孩也是女多男少,能平安長大的男子個頂個不成器。短短數十年,雲帝便已後繼無人。

  再後來,雲帝年老禪位,姜氏接過權柄,其中內情早已隱沒在精心裝裹過的史書之中,只見一片仁義高尚。

  如今的雲州乃是女子當家,平素行事低調,也不知怎麼就能容得桑不近這朵奇葩頂著雲姓在外面蹦躂。

  桑遠遠很佩服地望著自家大佬。

  只見桑不近將那蓋滿了印章的通行令甩到官兵頭頭臉上:「看清楚了沒有!」

  又是幾枚大金錠扔了過去。

  這個世界裡,金子還是很管用的,就連最為寶貴的各系固玉晶也可以用黃金換到。

  「是,是是。」官兵頭頭被金錠砸暈了頭,揮手放行。

  三駕大車緩緩碾向前方。

  今日進出城門的人實在是太多,檢查得又仔細,挪動速度便如龜爬一般。

  望著前方門洞外的燦爛光明,桑遠遠心中只覺焦灼,很有度日如年的感覺。

  三駕大車剛剛來到城門下,忽見那官兵頭頭腰間玉簡一閃,有軍令傳下——

  「東州王離京出城,速速清場,城門不得放行!」

  皇甫俊要出城?!

  什麼情況!

  桑遠遠的心臟懸到了喉嚨口,不自覺地攥緊了幽無命的手。

  幾乎同一時間,幽無命得到消息,他們先前停留的那處暗中據點已被姜雁姬手下的高階侍衛給端了,此刻三名高手正率人循著線索追向城門!

  被堵在這裡的話,不出一刻鐘,便要被人包了餃子。

  桑遠遠鑽出車廂,來到車轅上。

  只見桑不近的面色也凝重了許多,冷著臉對那官兵頭頭說道:「我趕時間,一刻也耽擱不得。先讓我出去!」

  官兵頭頭收好了金錠,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道:「回去回去,到後頭等著去!上面何時傳令放行,再到後面排隊出城!」

  桑不近氣得想抽人。

  那官兵頭頭已帶著人擠到了前方,勒令門下的車馬和百姓全部回頭,回到城中等待放行的命令。

  而身後,帝宮的高手,正向著城門趕來!

  此刻回頭,只有死路一條。

  城門下車馬擁堵,想要強行突圍,只能棄車衝殺出去。雖然一行都是強者,可是血肉之軀哪敵得過鋼鐵之器,奔跑速度再快,也快不過牆頭的箭雨。

  就算勉強逃出射程,活下來的人也十不足一,又用什麼來抵抗正規軍的鐵騎?

  桑不近的額角迸出了青筋。

  「掉頭,掉頭!」官兵頭頭已帶著人擠到了城門底下,正揮著手,將擠在城門下的人驅逐回城中。

  桑不近慢慢瞇起了眼睛,唇角抿成一道潤澤的紅線,緩緩抬起了一隻手,預備強行突圍!

  眾人的心弦已是繃到了極限。

  就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陣陣轟隆的蹄聲,一聽便知道是裝備精良的鐵騎。

  催命的獸蹄,聲聲踏在眾人心口。

  桑遠遠頭皮發麻,回頭望去。

  只見一隊獸騎飛速逼近,領頭之人身穿高階侍衛的甲衣,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渾身冰冷,血液彷彿凝滯了。

  她的心臟不自覺地跟隨著獸蹄的旋律,跳動得越來越急……

  站在她身旁的桑不近卻是微微一怔,舉起的手慢慢握成拳,垂到身邊。

  晃眼之間,那隊獸騎便抵達了城門,士兵左右一分,揮著矛,將人群粗暴地撥開。

  帶隊的將領高高昂著頭,披風在身後颯颯作響,向著這一行快速逼近。他是個三十出頭的國字臉男人,膀大腰圓,一身古銅色的皮膚被曬得微微泛起一點紅。

  「雲鳳雛!」將領人未到、聲先至,「我來為東州王開道,正好順路送你!」

  桑遠遠恍然回神,這一瞬間,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脊骨一樣,身體又想往下沉,又想往上飄。

  只見這一隊獸騎乾脆利落地在城門下清理出一條通道,國字臉將領御獸走到了桑不近的身邊,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酒壺,伸過來,重重撞了下桑不近手中的酒葫蘆,道:「干了!悄沒聲就走,也不打個招呼!若我沒來,你是不是就打算這麼不告而別了?」

  桑不近失笑,身體隨著向前碾動的車輪晃悠著,舉起手中的酒葫蘆,道:「行了老金,少膩歪些!」

  那將領呵呵地笑:「是了,雲鳳雛與眾不同,可不是那種黏黏糊糊的小娘們兒!我金吾,可不會把那種又小又弱的玩意兒當朋友!」

  桑不近:「嗯。」比你都大。

  三駕大車順順當當就越過一半城門。

  前頭清場的官兵頭頭急急跑回來,老遠嚷道:「回去回去聽見了沒有!好大的膽子往前衝!沖什麼衝!趕死啊!」

  到了近前,這小頭目『嘎』一下收了聲,垂頭道:「見過金吾將軍。金吾將軍,上頭有令不得放行……」

  桑不近哼笑:「若不是你攔著我要金子,我早也出城去了!」

  一聽這話,金吾頓時就怒了,反手從背後抽出鐵鞭,將那官兵頭頭抽了個倒栽蔥,只見幾枚圓滾滾的金錠子從他的懷裡跳了出來,在地上打轉轉。

  人贓並獲,官兵頭頭嚇得伏在地上連聲求饒。

  金吾還要再抽,桑不近趕緊勸住了他。

  這會兒夜長夢多,拖不得。

  只見桑不近揚起紅袖,朗聲笑著,用手中酒葫蘆砸了砸金吾的鐵甲,道:「行了,回去吧老金,下月我再來找你吃酒!」

  「那便不送了,我還得回頭迎東州王去。」金吾跳下雲間獸,撿起地上的金錠子,揚了揚,道,「錢我替你收著,買好了酒,等你再來!」

  桑不近揮揮手,三駕大車速度加快,十幾息之後,一駕接一駕,衝出了城門。

  他的神色並沒有放鬆,親手拽過韁繩,小心地御著獸,用最快且不引起城牆上方注意的速度,駛出了弩箭的射程。

  瑪瑙白的帝都,漸漸被甩到遠處。

  「說了小事情。你看大哥我,舉重若輕,輕而易舉,舉手之勞。」桑不近得意洋洋,偏頭衝著桑遠遠挑了挑眉梢。

  要不是冷汗弄花了他的妝容,桑遠遠還真信了他的風輕雲淡。

  她差點兒順嘴給他來了個成語接龍——勞心勞力,力不從心,心驚肉跳……

  兄妹二人坐在車轅上,沐浴著陽光,享受著暖風,很是心曠神怡。

  到了十幾里外的岔道口,身後忽然傳出一道陰惻惻的聲音。

  「往左。」不容置疑的語氣。

  桑遠遠心頭一跳,回頭望去。

  只見幽無命微勾著頭,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盯著她。車廂中照不進陽光,他看起來就像是藏在陰影中的一片苔蘚。

  她趕緊爬了回去,蹭到他身邊。

  桑不近轉回了頭,遲疑地說道:「往右便可進入姜州地界。姜州境內我通行無阻,只要南下,便可從風州繞回桑州,無人會起疑。到時候你愛回幽州便自己回去,誰也不會攔你。」

  「我說往左。」幽無命一字一頓,「到雲州冰霧谷,截殺皇甫俊。」

  他的語氣異常平靜,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桑不近慢慢瞇起了眼睛,點頭道:「不錯。皇甫俊不惜拖著重傷之軀急急出城趕回東州,必是因為東州有能救他性命的藥。既已撕破了臉,豈能由著他反撲回來?有親衛和接引使同行,冰霧谷確實是唯一的暗殺機會!所以我們必須搶在皇甫俊一行之前,抵達冰霧谷,佈置殺局!」

  他也是極為果斷的人,手一揮,車隊徑直碾進了通往雲州的道路。

  「雲州氣候寒冷,到前頭,先給小妹添些衣裳。」桑不近暗自沉吟著,重重一扯韁繩,拉車的雲間獸們撒開四蹄飛奔起來。

  桑遠遠關上車門,坐到幽無命身邊。

  方纔死裡逃生,她和桑不近一起坐在外頭車轅上曬太陽吹暖風,人有點飄,笑得太大聲了些,忘了照顧車廂裡傷患的感受。

  他肯定很不爽。

  整個車廂裡,又黑又冷,與外面根本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像幽無命這種人,肯定又要想東想西。

  她輕輕倚向他,把臉頰靠在他的肩膀上。

  幽無命愣了下,伸手攬住了她。

  他已經有點習慣她的親近了。

  但凡她靠近他,他總會不自覺地向著她敞開懷抱。

  她輕聲說道:「你得趕快好起來啊,只有你,才有能力在那麼多人的保護下殺掉皇甫俊。」

  他一怔,輕笑出聲:「小事情。」

  「『它』跟來了嗎?」她問道。

  幽無命微笑:「車廂底下。盯著你哥呢。」

  桑遠遠:「……」

  桑不近正在外面愉快地哼著小曲。

  桑遠遠暗想,若是大哥知道那偶人娃娃伏在車底下,用那樣一雙陰沁沁的黑眸關注著他的話,怕是再也唱不出來了。

  她用臉頰蹭了幽無命一會兒,然後便坐直了身體,道:「來,我繼續替你治傷。」

  幽無命不置可否。

  桑遠遠逕自跳到軟榻上,盤膝坐好。

  剛閉上眼,只覺一道冷風襲來,她被他重重抵在了車廂壁上。

  「小桑果,」他輕輕磨著牙,一張俊臉緩緩逼近,沉聲道,「桑不近說,再不讓你和我在一起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眸中毫不掩飾的渴意令她心弦一顫。

  他瞇起了眼睛,視線像蛇一樣,在她紅潤的唇上劃來劃去,「方纔我忽然覺得,小桑果你,天生該是在陽光下的,要是和我一起活在陰暗的地方,早晚會變成青苔。」

  他用掠食者的目光盯緊了她,心道,那不如,現在就把她變成青苔。

  桑遠遠心中一震,吃驚地抬眼看他。

  他這是……萌生了退意麼?

  他竟然有了放手的念頭?

  她張了張嘴,驚恐地問道:「你,怎麼說這樣的話?你是不是想要和皇甫俊同歸於盡?!不可以!」

  幽無命邪魅的表情乍然破裂:「想什麼呢!」

  桑遠遠納悶地歪了頭。

  不是要同歸於盡的話,為什麼要說這種很煽情的,一聽就是要放手告別的話?

  幽無命被她打亂了節奏,手一抖,衣袖中骨碌碌滾出了一盒芙蓉脂。

  桑遠遠慢慢瞪圓了眼睛,看看芙蓉脂,又看看他,難以置信地問道:「你,不會是想在這裡……我大哥就在外頭啊!」

  幽無命破罐子破摔,嘴角一撇,道:「那又如何?」

  桑遠遠深吸了一口氣:「倒也不如何,只是,萬一哥哥拉開門,豈不是把我們給看光光?」

  幽無命:「……」

  方纔那一瞬間,他的心中是當真是翻滾著無比陰暗的念頭,想要不顧一切,立刻就把這個陽光一樣明麗的女子染上自己的顏色。

  她若是抗拒,必定會激發他的凶性,讓他更加肆無忌憚。可她並沒有拒絕之意,她的顧慮,也很有道理。

  的確不妥。他的小桑果,恨不得藏在一絲光亮也沒有的地方,不叫任何人看到。

  怎能讓旁人看到半點失態的模樣,聽見任何失控的聲音?

  那麼……就這樣放過她?

  不可能。

  至少,也得烙上自己獨一無二的印記。這樣,她才不會跑到陽光裡面,讓他什麼也抓不住……

  他揚了下衣袖。

  疊在車廂一側的木屏風『嘩』地將軟榻隔在了狹小的空間內。

  幽無命罩住了桑遠遠,狠狠把她拽進懷裡,垂頭親下。

  他道:「你是我的。」

  聲音嘶啞,染上一抹略帶失控的繾綣。

  手指碰到了芙蓉脂冰涼的玉盒,他的呼吸驟然變急,撥開盒蓋,挑出一團帶著花香的瑩潤膏質,藏在掌心。

  桑遠遠被親得有些頭暈。

  不得不承認,幽無命的學習能力是極其驚人的,並且很會舉一反三。

  如今,他已經可以輕易地攪動她的心湖,讓她心尖顫抖,不知所措。

  他趁著她迷迷糊糊時,那只藏了芙蓉脂的手撥開她的衣物,悄然潛到了目的地,等到桑遠遠驀地回過神時,早已受制於他。

  她只來得及發出了一串倒氣的聲音,就被他摀住了嘴。

  他貼在她的耳畔,聲音低沉魅惑:「乖,我就試試怎樣塗,什麼也不做。」

  她驚慌地推他,卻絲毫也無法阻止他的動作。

  「別出聲,你哥會聽見的。」他緩緩挪開了摀住她嘴巴的手,薄唇印上。

  呼吸破碎。

  ……

  她呆呆地看著他。

  這個可惡的男人很貼心地替她擺了兩隻靠枕,扶著她,輕柔地幫她倚靠在軟榻上,然後取出綢布,不緊不慢地擦掉了手上殘留的少許透明芙蓉脂。

  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擦過手就把綢布扔掉,而是又將它折了起來,收回原處。

  她的身體仍在輕微地顫抖。

  「我的小桑果,」他愉快地笑著,問她,「今日還要替我治傷麼?」

  桑遠遠:「……」

  他傾身上前,瞇起眼睛,低低地告訴她:「即便沒有桑不近,我也可以帶你從密道離開天都,輕而易舉。」

  桑遠遠知道那條密道。它甚至可以被稱為『地宮』,裡面像養蠱一樣,蓄著冥魔。那是大魔王幽無命的終極秘密,連他的幽影衛都不知道。

  此刻她的腦海裡一片混沌,從他口中聽到這個絕密,也就轉了下眼珠,表示自己知道了。

  所以他突然這樣對她,是因為很介意被桑不近救了一次?或者他在意的是,她和桑不近並肩站在車廂外面,一起披著陽光,一起面對疾風暴雨,將他……拋在了陰影中。

  他不服輸。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過了氣。

  她慢悠悠爬起來,見他掀開了車簾,手指抵著額頭,獨自坐在一旁對著車窗外發呆,也不知吹了多久冷風。

  「幽無命。」她喚他。

  車簾一晃,合上了,他回轉過身,黑眸一彎:「終於想我了麼。」

  壞壞的聲音,不知讓她想到了什麼,忽然渾身不自在起來。

  幽無命大笑著攬住了她,把她的腦袋重重摁進懷裡,附耳低語道:「小桑果,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麼?」

  「總不是什麼好的。」她鬱悶地說道。

  他輕笑出聲:「我在想,你我大婚的時候,該是什麼樣的景象。小桑果腦袋這麼小,戴著大大的鳳冠,一定很好笑。」

  桑遠遠不接話。

  他歪過身子,俊臉湊到她面前,很可惡地伸出手指捏住她的臉頰。

  「別氣了。」他道,「我也沒做什麼。」

  是沒做什麼。

  就裡裡外外塗了個遍。

  還嘀咕了幾句什麼『如何放得下我』之類的混帳話。

  她敢肯定,一定是最不正經的那種意思!

  她低低地道:「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幽無命意味深長:「自然不會。」

  他微瞇著眼,黑眸中清清楚楚地寫著——下次,怎還會這般輕易就放過你?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當他答應了。

  「給你治傷。」她悶悶地道,「今夜便把那個掌印解決掉。」

  幽無命歪著頭,盯了她好一會兒。

  「小桑果,你不生氣了嗎?」他頗有些小心地問。

  她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認真地反問:「那你現在有安全感了嗎?」

  幽無命很不屑地輕嗤一聲,把頭轉向一旁。

  她逕自道:「我替你疏通淤堵,你忍耐些,務必堅持。」

  他皺著眉回轉過頭,見她已靜心入定去了。

  他盯了她一會兒,抿抿唇,也閉上了眼睛。

  姜雁姬留下的掌印已被桑遠遠切了五指,顯得有些可憐。

  今夜,桑遠遠的動作更加凶殘,懷抱著一股子玉石俱焚的勁頭,三下五除二就把這個巴掌拆得乾乾淨淨,一絲殘渣也不留。

  凌遲般的折磨之後,幽無命只覺胸口彷彿被卸掉了一座大山,一種說不出的輕快氤氳全身,身體內滾動著無數暖流。

  這一刻,他的心底冒出一個念頭,要讓他的小桑果永遠屬於他——不要死的,而要活的。

  略有些凶殘的念頭剛剛轉過半圈,他的呼吸忽然凝滯。

  一道道濃郁的木靈蘊,直直往下而去。

  那邊沒受傷?!

  他還沒回過神,便感覺到幾條『海帶』輕靈地一裹,溫柔地纏住了他,忽輕忽重,彷彿在玩鬧,又彷彿在攻擊。

  幽無命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是在……做什麼?!

  此刻,他渾無一絲防備,只能任憑她的靈蘊為所欲為。若是隨意動彈,難保當真被她無意之間弄出什麼致命的損傷他屏住了呼吸,渾身緊繃。

  靈蘊歡騰嬉戲,時而將他纏得透不過氣,時而輕輕柔柔地飄開,若即若離。

  他漸漸憋不住氣了。

  她顯然覺察到了他驟急的心跳,她更加使壞,像是傳說中要人性命的女妖精一樣,放肆地操縱著那些靈蘊絲絛戲弄他。

  他彷彿能聽到她在耳旁狡黠地壞笑。

  幽無命身體僵直,倏爾,腦海一片空白。

  口中無意識地溢出一聲悶哼。

  同為男人,車轅上的桑不近一聽就發現了不對勁。

  他陡然回身,一把掀開了車門,見車廂中立著一面木屏風擋住視線,當即氣得渾身發抖,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他縱身撲進車廂,薅開屏風,偏頭迴避了幾息之後,猛地瞪向幽無命。

  看清眼前的一幕,桑不近雙眼逐漸呆滯。

  只見自家小妹一本正經地在入定,週身滿是清新的木靈蘊。

  而幽無命狼狽至極地仰坐在車窗邊,額角青筋直跳,臉色白得像鬼,目光慢吞吞地向他轉來,眼神頗有點四大皆空。

  桑不近:「……」

  ……

  桑遠遠睜眼時,幽無命已經逃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09:32 PM

第39章 狸貓換太子

  幽無命狼狽逃走的這一夜,桑遠遠成功晉階靈明境。

  為了對付姜雁姬留下的那個木毒掌印,她豁出性命,傾注了同歸於盡的決絕,與它以命相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整個過程中,她與姜雁姬的靈蘊其實是『心心相印』的。

  她摸到了其中玄妙,激發了體內所有的潛能。

  消滅了木毒掌印之後,再看靈隱境至靈明境的那層壁障,簡直如同兒戲。她藉著腦海裡那股劇痛的餘波,一鼓作氣,逕直越過靈隱境九重天,摸到晉階屏障,破境。

  那一瞬間的感受,當真如同脫胎換骨。

  第一次洗筋伐髓的變化發生在身體層面,而自靈隱境破境踏入靈明境,感受到的變化卻是在精神層次上。進入靈明境之後,體內的靈蘊便固定成了瑩潤的青色,再不會隨著晉級而變幻了。

  腦海裡多了一根青色的光弦,撥動它,便能夠與週遭的木靈蘊共鳴。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硬要比喻的話,大約像是『共震』,或者『波』。

  心念一動,週遭靈蘊輕輕震盪,供她驅使。

  桑遠遠緩緩睜開眼睛,按捺住怦怦亂跳的心臟,並了個劍指,重重向著軟榻前矮桌上的一隻白玉杯切去!

  在她的預想之中,靈明境一重天,應當可以蕩出尺把長的木靈蘊,輕易地把面前的杯子切成兩半。

  殊不知,一陣奇異的悸動之後,便見一朵蠢頭蠢腦的大臉啊呸,太陽花蹦了出來,把那只白玉杯壓了個倒仰,光鐺光鐺在矮桌上晃動。

  桑遠遠僵在了原地。

  誰家的靈蘊是這樣的啊?

  她瞪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面前這個可笑的花盤。

  它有她的巴掌大小,黃澄澄的花盤有氣無力地勾著,一條碧綠的莖桿,再加兩片無精打采翻向兩側的綠葉,怎麼看都像是在嘲笑她的無能。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它。

  居然是實體!

  桑遠遠凌亂了。

  只見大臉花完全無視了主人的嫌棄,它用根須抓住了那只翻倒的白玉杯,把杯子立了回來。

  一滴濃郁無比的青色光液從花盤上滲出來,拖著一道發光的粘稠亮線,『叮咚』一下落進了白玉杯裡。

  雖然栽在幽無命胸口上的時候也是這麼個操作,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桑遠遠怎麼看這姿勢都覺得不對味,這玩意,讓她不由得想到了在課堂上打瞌睡還流口水的糟心娃子。

  她抽著嘴角,盯了它約摸一炷香的時間。

  白玉杯盛滿了可疑的液體,大臉花化成青色靈蘊,消散在空氣中。

  桑遠遠猶豫片刻,拉開了車門。

  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腹白,桑不近愉快地哼著小曲,搖頭晃腦地驅車走在漸漸被霜雪覆蓋的平原上。

  「小妹!」他一笑,眼角的金鳳好似要破體而出。

  桑遠遠:「……」他什麼時候又補了妝?!

  「大哥,幽無命呢?」她問。

  桑不近嘴角抽了兩下,瞇起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不悅道:「找那壞東西作甚!」

  她擺出一張一無所知的臉,納悶地問道:「他何時又得罪哥哥了嗎?」

  桑不近嘴角重重一抽,盯了自家天真單純的小妹片刻,恨聲道:「你修行的時候,他在一旁……做些很壞的事情!日後,休要再與他一道修行!」

  桑遠遠很認真地替幽無命解釋:「大哥,他幫我聚來許多靈蘊,和他一起修行事半倍功,你看,短短這麼些日子,我已晉級靈明境了呢!幽無命其實很好的,大哥對他不要有偏見嘛。」

  桑不近:「……」這你叫我怎麼說?

  「可是,小妹你不知道,他在你旁邊……在你旁邊……」

  說不出口!

  桑不近很想仰天咆哮。

  「放心吧哥哥,他不會吵到我的!」桑遠遠笑得眉眼彎彎。

  桑不近痛苦地長歎了一口氣。

  罷了罷了,既然小妹不知道,那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桑不近認命地指了指後方:「他去了後面。」

  桑遠遠點點頭,跳下馬車,向後走去。

  阿古駕著車,見到桑遠遠過來,連忙一個急剎,請她上去。

  車廂裡堆著綾羅綢緞,幽影衛一個個噤若寒蟬,縮在木屏風外的小小空間裡,盯著那些布料發呆。

  看到桑遠遠,眾人一齊起立,個個擺出如釋重負的樣子,像逃難一樣徑直從車門口跳了下去。

  桑遠遠:「……」

  她輕輕推開了能夠折疊的木屏風。

  便看見幽無命大馬金刀地坐在半人高的綢緞堆上面,他換了一身衣裳,一隻手撐著膝蓋,另一隻手揉著額頭。

  雙眉絞在了一起,臉色陰沉得滴水。

  他緩緩抬起眼皮,盯了她一下。

  「你來幹什麼。我在安排截殺之事,你走。」他繃著臉,冷冰冰地說道。

  桑遠遠沒說話並朝他扔了一朵大臉花。

  幽無命猝不及防,險些被砸了個倒仰。

  他像是見了鬼一樣,瞪著眼睛,望向胸前那朵蔫頭耷腦的花。

  剛一愣,就見桑遠遠要哭不哭地衝過來,撲到他懷裡,重重摟住了他的腰,扁嘴道:「幽無命我完了,我的靈蘊怎麼會是這樣的,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麼毀了?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為什麼要趕我走,你是不是嫌棄我了!你嫌棄我和我的大臉花了是不是?」

  兩個人中間,大臉花艱難地擠出了腦袋。

  這一幕,讓幽無命莫名有種懷裡抱著美媳婦和丑娃子的錯覺。

  他莫名就被她帶歪了:「誰嫌棄你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看見大臉花。」

  「那你為什麼凶我!」她抹了抹眼睛。

  幽無命嘴角一抽:「我沒有。」

  被她這麼一攪和,他不自覺地把昨夜丟人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他饒有興致地騰出一隻手,揪了揪大臉花的葉子。

  「……這什麼玩意兒。」

  只見花盤上沁出一團青色凝露,『啪嘰』一下甩到了他的臉頰上。

  幽無命:「……」

  他瞪著眼睛,望向桑遠遠,只見她的小臉蛋皺成一團,弱小可憐又無助。

  黑眼珠緩緩一轉,他難得地設身處地想了想,覺得自己晉階之後要是弄出這麼一坨怪東西來,恐怕也是生無可戀。

  真可憐。

  「沒有關係,」他憋住了笑,別彆扭扭地說道,「小桑果,這個,挺好的,我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打起架來,還挺唬人。」

  他絞盡腦汁安慰她。

  桑遠遠的嘴扁得更厲害,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

  幽無命只好笨拙地撫了撫大臉花的葉子,艱難地給它找優點:「顏色不錯,綠得挺正。」

  桑遠遠:QAQ。

  他把她抱進了綢緞堆裡,照著她的臉蛋親了好幾下。

  他忍著笑,很凶殘地說道:「別難過。誰敢笑話你,我會讓他死。」

  「真不嫌棄我?」她抬起水潤的大眼睛。

  「嗯!」他快速回道。

  「好吧,」她啄他唇角,「那我今天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他隱約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她是不是在和他講條件?

  視線一垂,見她依舊耷著眼角,抿著嘴唇,整個人有點發蔫。

  看著懷中委屈巴巴的女子,他忽然覺得昨夜發生的事情可能是什麼誤會。就這麼個呆頭呆腦的小東西,怎麼可能對他做出那種事情來?不像不像,小桑果明明就是個小傻子。

  想必,她當真以為那只是什麼淤堵的經絡或者殘毒?這傢伙,真是笨得夠可以!

  這般想著,幽無命忍不住瞇起了狹長的眼睛,手指輕輕敲擊著膝蓋,心頭的陰雲漸漸散得一乾二淨。

  他心情好了,便用下巴去蹭她的發頂。

  「那我以後該怎麼辦?」她仰起小臉來看著他,一雙眼睛純澈無比,像是林中的小動物。

  「怕什麼,」幽無命失笑,「有我在,還能輪到你上陣殺敵不成。」

  桑遠遠看起來更加鬱悶:「我才不要做拖油瓶。」

  幽無命很無所謂地彎起唇角,繼續親她鼓起的臉蛋,語氣敷衍得很:「不做不做。小桑果怎麼會是拖油瓶。」

  「嗯,」她推了推他,從他懷中鑽了出來,收起太陽花,正色道,「那我們來商定截殺皇甫俊的計劃。」

  幽無命:「?」

  她一秒鐘就進入了狀態:「昨日聽你和大哥說起,要在冰霧谷動手。若是我沒有料錯,那裡必是一處極寒且險峻的地段,至多不超過兩騎並行,對嗎?」

  幽無命繼續發愣。

  桑遠遠快速說道:「所以你的計劃是不是埋伏在路中,等到皇甫俊的車馬經過身邊時,跳出來截斷前後,殺掉他?」

  幽無命像木偶一樣點了下頭。

  「完事後怎樣撤退呢?」她問。

  幽無命噗地笑了聲,然後垂眸瞪著她,胸腔顫動,悶悶地笑了一會兒,道:「險些忘了,我的小桑果足智多謀,是個厲害的軍師。」

  他坐直了身體,『刷』一聲從身旁拎出一張地圖,示意她看。

  「左面是十丈峭壁,右面是百丈斷崖。」他道,「這段冰雪山道乃是必經之路。用吊索,自上而下,殺他個措手不及,成事之後,順著吊索滑至谷底,撤離冰霧谷。」

  桑遠遠沉吟片刻:「傷亡必定慘重。」

  「不錯。」幽無命點頭道,「接引使必會一前一後護著皇甫俊。我對付一人,桑不近拖住一人,其餘的護衛便由幽影衛來攔截。道路狹窄,倒不必擔心被合圍。速戰速決的話,在這裡,倒是不會有多少傷亡。關鍵在撤退的時候。」

  桑遠遠凝神看著他,目光漸漸有些發飄。

  幽無命這樣一本正經說話的樣子,又乾脆又利落,舉手投足間滿是王者之風,頗有種江山在手,運籌帷幄的感覺。

  他用極長的手指點了點山道上下:「往上方撤,會被射成刺蝟,只能往下。往下,對方必會斬斷吊索,只能自求多福,走一個是一個。」

  桑遠遠思忖片刻,緩聲道:「我有一計,叫做狸貓換太子,你聽聽看,可行不可行。」

  幽無命挑起了眉毛:「哦?」

  ……

  過了晌午,幽無命收到了消息,皇甫俊重傷趕路,並未坐車,用的是轎輦。

  幽無命樂了:「真是天助小桑果!」

  他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流星走向桑不近那駕車。

  她不禁有些羞惱:「放我下去呀!抱著我做什麼。」

  他壞笑道:「我高興。」

  還把她輕輕拋了下。

  幽無命高興了,桑不近的臉色卻陰得滴水。

  他把韁繩交給了親衛,鑽進車廂中,拉一隻小杌子坐在矮桌對面,一身凶氣,嘴裡說著皇甫俊的送葬事宜,卻用眼神把幽無命凌遲了千百遍。

  在兩個男人視線對撞的火花夾縫中,桑遠遠再把計劃說了一遍。

  「就用小妹的計策!」桑不近拍了板,「幽無命,你該去安排了。」

  「你去。」幽無命懶懶挑眉,「我受了傷,動不得。」

  桑不近氣樂了:「哈,我怎覺著你是精力過盛!」

  幽無命知道他在嘲諷自己昨夜丟人的事,逕直把臉皮一扔:「大舅哥,你到是當著小桑果的面說一說,我是怎麼個精力過盛法?」

  桑不近:「……無恥之尤!」

  他氣乎乎地安排了下去。

  車廂中,又只剩下了幽無命和桑遠遠。

  她雖有一身演技,但氣氛忽然沉默下來之後,難免重新想起了昨夜在這裡發生的事情,不禁有些臉熱心跳。

  「小桑果,」他的嗓音微微發啞,「今日,試試處理那火毒。」

  她快速點了點頭。

  他想了想,又畫蛇添足,加了一句:「只清理火毒便可。」

  「嗯。」

  她知道,那狸貓換太子之計只是最理想的狀況,事到臨頭情況究竟會變成什麼樣,誰也說不準。

  如果發生了意外之外的狀況,就必定要面臨一場惡戰。真打起來,幽無命便是己方的王牌,一定要盡最大的能力,助他傷勢復原。

  她平了平心緒,緩緩入定。

  實體化的大臉花雖然看起來喪喪的,但其實它們比從前要好用得多了,桑遠遠心念一動,三株大臉花便揮舞著蔫不拉嘰的葉子,開始編織出又厚又密的海帶條來。

  桑遠遠沒料到的是,這火毒竟然比想像中好處理得多。

  火毒遇木即燃,燃焦了幾縷根須之後,她找到了對付它們的辦法。

  她把『海帶』中的汁液擠在幽無命的傷口上,然後把沒了汁液的海帶放在大臉花的葉片上攤著晾一會兒,它們就變成了脆脆的樣子,一看就易燃。

  她把這些易燃的薄脆海帶片伸到了火毒裡,立刻便有赤紅的火靈蘊吐著信子爬到海帶片上,她順勢一抽一甩,就能將它們拋回大自然的懷抱。

  車隊越過冰雪平原時,幽無命體內的火毒被清理得一點火星也不剩了。

  桑遠遠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睜眼看他。

  如今,他體內的積毒已被她治好了十之七八,就剩下皇甫俊留在右邊鎖骨下的那一團水毒淤傷了。

  清除了火毒之後,那道久久不愈的箭傷竟是在這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就脫了痂,只留下一塊圓形的痕跡。

  他的身體其實極其強悍,自愈能力驚人。

  她有些脫力,輕輕地喘著氣,倚在他的懷裡。

  「就剩皇甫俊的水毒了,」她微撅著唇,「親我一下,我便有力氣一鼓作氣替你清理完。」

  幽無命啼笑皆非,怪異地看著她。

  他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有人敢和他講過條件。

  他隱隱覺得她好像在某種邊緣試探,卻又在心中斷然否定——小桑果那麼笨,就只是喜歡他,單純在撒嬌而已。她喜歡他親她!

  這般想著,他的心口湧起了一團又像火又像水的東西。

  他把她拽進了懷中,一面親她那誘人的紅唇,一面把大手覆在她的身上,攪亂她的呼吸。

  「小桑果……我們成親……回去就成親……」聲音啞得徹底。

  迷濛的視線對上暗潮翻騰的黑眸。

  她知道他忍得辛苦得很。

  ……

  趕在進入冰霧谷之前,桑遠遠把幽無命體內的淤毒全部清理得一乾二淨。

  毒蘊一除,他立刻便恢復了初見時的模樣。

  整個人懶散而飽滿,往軟榻上一倚,唇紅齒白,容色似玉,著實是風華絕代。

  她卻無心欣賞了。

  雖然晉階至靈明境,但對付皇甫俊、姜雁姬和那高階侍衛的靈毒,已是大大地透支了她的靈蘊和精神力。將所有靈毒驅逐完畢的那一刻,她就像斷了緊繃的弦一般,立時就病倒了。

  她倒向來也不矯情。

  如今四面楚歌,強大的敵人虎視眈眈,時刻要面對生死危機。這種時節,若是幽無命還要因為顧忌她太過辛苦而拖拖拉拉不肯治傷,那才是愚蠢至極。

  所以她倒在他懷中的時候,心中倒是絲毫委屈也沒有,只衝著他笑。

  幽無命掛上了慣用的假笑,臉上看不出情緒,只眼尾微微泛著一點紅色。

  他覆在她的耳畔,低沉絮語:「小桑果,你且看我如何殺人。」

  她輕輕點頭,腦袋一陣眩暈。

  他把一隻大手重重摁在她的額頭和眼睛上,強迫她閉眼休息。

  他的靈蘊像刀子,不會治病,只會傷人。

  ……

  冰霧谷中的殺局很快就佈置完畢。

  幽影衛和桑不近的親衛都是萬中無一的好手,效率驚人。

  一日之後,風雪掩蓋了所有的痕跡,隱埋的吊索、大大小小的雪牆、山壁上挖出的坑洞、運送到壁中的轎輦、種種忙碌過的痕跡,盡數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桑遠遠仍發著燒。

  桑不近購置各式物資的時候,替她重金買來一件雪獸絨毛大罩衣。

  她的身體往那白乎乎毛茸茸的大罩衣中一鑽,整個人立刻就變成了一隻矮矮胖胖的小白熊。她今日稍有好轉,又有重裝在身,便忍不住想要跳下車來看看這異鄉的奇景。

  一見她的模樣,幽無命就笑得直不起腰來。

  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袍,身後背著一柄厚刃的鐵刀,在這漫天飄雪的寒風中一站,既俊逸出塵,又莫名違和。

  雲州是極寒之地,冰霧谷是通往東面三個州的必經之路,說來也奇,一越過這座山,氣候立刻便溫暖了,整個雲境,也只有雲州是這種天寒地凍的氣候。

  而在這個地方,冰雪像是迴光返照一樣,特別凶殘肆虐。整條山道都裹在了白茫茫中,大大小小的雪片在風中飛旋,山道像是無意之中抹在了白色畫布上的一道不起眼痕跡。

  桑遠遠剛一落地就滑了一跤。

  雪都凝成了冰,這得有多冷。

  她穿成一個球,身體又虛,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圓滾滾地就朝著地面栽了下去。

  幽無命差點兒笑岔了氣。

  他並沒有扶她,而是長身一掠,墊在了她的下面,讓她和他摔了個對眼。

  她生氣地揮舞著胳膊想要爬起來,奈何穿得實在是太胖,兩條胳膊就像是雪人身上捏出來充作手臂的圓球,只能在身側徒勞地揮動。

  幽無命快笑瘋了。

  桑遠遠氣了一會兒,被他感染了,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抬腿踹他。

  半晌,她的臉色忽然重重一變。

  幽無命嚇了一大跳,趕緊抱住她,輕飄飄地掠起來站定,一隻大手猛地摁在她的腦門上,緊張地垂頭看她。

  「大戰之前這樣笑太不吉利了,」桑遠遠道,「若我沒有料錯,阿古他們肯定要在後面講一些比如『主君從未這般笑過,日後都能這般開心多好啊』這樣子更不吉利的話。」

  「噗!」幽無命抓住她的肩膀,「小桑果你錯了!他們只會說——主君笑得這麼開心,又有人要倒大霉。」

  桑遠遠:「……」好吧反派的戲路摸不透。

  小九那邊很快就傳來了消息,皇甫俊一行,已經踏入冰霧谷!

  幽無命捏碎了玉簡,整個人氣質大變。

  此刻,眾人藏身在十丈峭壁之上,居高臨下,俯視著那一行蜿蜒而來的東州車隊。它們爬行在山道上,就像一隊毫無半點抵抗之力的螞蟻。

  桑遠遠緊緊攥住了拳頭,心臟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希望一切順利!

  皇甫俊乘著轎輦,位於隊伍中段。先前行軍之時,轎輦四周被護得密不透風,根本沒有任何刺殺之機。

  而這冰霧谷卻無法容納多人並行,一乘轎輦便佔據了整條山道,兩名接引使只能走在轎輦前後,隊伍拉成了細細長長的一大條。

  眼見皇甫俊的轎輦慢慢來到做過手腳的山壁邊上,桑遠遠緊張得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幽無命舉起了手,重重揮下!

  眾人齊齊發力,一堵事先準備在峭壁上雪牆緩緩傾倒,大團小團的積雪向著山道轟隆滾落。

  「雪崩!」

  矯夫急急將轎輦放置在山道上,眾親衛祭出兵器,蕩出靈蘊,將上方砸來的雪團盡數擊入崖下。

  飛雪瀰漫,遮天蔽日。

  幽無命壓著眉眼,凝神望著,唇角不知不覺浮起一絲獰笑。

  雪霧徹底遮擋了視線。

  桑遠遠略有些心焦地望向他——為何還不動手?此刻難道還不是最好的時機麼?

  幽無命卻像是定在了雪中一般,一動不動。

  眼見,這場人為製造的雪崩便要結束,山道上稍稍恢復了一兩分能見度。

  幽無命終於長指一折,玉簡在指間破碎。

  埋伏在山壁洞窟中的親衛收到指令,動手了。

  一片白茫茫之中,身旁峭壁上滾落的雪層毫不引人注意。

  一乘覆在白雪中的轎輦從事先挖好的洞窟中猛然被推了出來,伴著一截斷落的雪層,在滑腳的冰雪山道上橫掠數尺,無聲無息地頂替了原本放置在地上的轎輦,而原本那一乘轎輦則被抵出山道,悄無聲息墜下百丈斷崖!

  落雪滾滾,漫天雪霧之中,誰也沒有留意到這一出李代桃僵。

  此刻『雪崩』之勢漸緩,東州護衛與接引使者的注意力不自覺地投向了上方,期待著雪崩結束,誰也沒去關注那乘『好好』停在原地的轎輦。

  幽無命把握時機的能力,當真是驚人之極!

  「成功了!」

  眾人心頭狂喜,交匯著激動的目光。

  幽無命抓住桑遠遠,繞到東州人後方,輕飄飄地順著隱在白雪中的吊索滑到了斷崖之下。

  桑不近、阿古等人緊隨其後,落到谷底。

  正前方,一乘質地精良的轎輦被頂下了百丈斷崖,歪在亂雪之中,頂篷摔到了一邊,一襲紫衣在皚皚白雪中異常矚目。

  而上方山道上的東州護衛們壓根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待『雪崩』停止,他們便抬起了那乘李代桃僵的轎輦,向著谷外蜿蜒而去。

  「小妹你真是個天才!」桑不近一把薅過桑遠遠小胖熊,把她圓滾滾地攬在胸口拍了一通。

  幽無命低低地冷笑一聲,反手抽刀,大步走向前方。

  那襲紫衣,掙扎著爬了起來,手腳並用在雪地裡緩慢蠕動。

  「沒摔死,算你倒霉咯。」幽無命的聲音陰寒徹骨。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09:33 PM

第40章 你是在吃醋

  幽無命提刀上前。

  桑不近趁機把自家毛絨熊妹妹攬在了懷裡。

  風雪之中,明艷如火鳳的佳人摟著瑟瑟發抖的小白熊,就像一對開在雪谷底下的姐妹花。

  「敢不敢看?」桑不近問。

  「當然!」

  她可是在冥魔浪潮裡打過滾的女戰士,可不是什麼溫室中的小白花。

  緊走幾步,發現不對了。

  皇甫俊在茶樓中挨了數刀,分明已傷到了臟腑,這樣一個重傷患者從這百丈斷崖上摔下來必死無疑,如何還能掙扎著爬起來?

  必有蹊蹺!

  「當心有詐!」她合了個喇叭,衝著幽無命的背影喊道。

  她高燒未退,嗓音帶了些沙啞。

  幽無命腳步微頓,弧度極小地點了下頭,然後刀尖爆起靈蘊,身形一掠分雪而去,激起一道丈高的雪霧。

  桑不近很不屑地發出了鼻音:「得瑟個什麼勁。」

  如今他看幽無命更是哪哪都不順眼了。這傢伙,分明是想在小妹面前表現。

  桑不近不甘示弱,足尖一點,在身後揚起了一丈五的雪霧,像一隻火鳳般,飛掠向不遠處的破轎輦。

  「幽無命必定大意輕敵,小妹,我去助他!」

  桑遠遠:「……」

  她甩著兩條圓滾滾毛茸茸的胳膊,吃力地蹦向戰場。

  只見幽無命的靈蘊光刃重重斬在了轎輦上。

  紫衫人頭髮披散,狼狽無比地滾到一旁,避開了刀鋒。雪地裡,留下了一道血污痕跡。

  ——從百丈之上直直摔下來,還能保得住性命已經是奇跡了,再強悍的軀體,必定也要身受重傷。一個本就身負重傷的人,居然還能蹦躂得動嗎?

  桑遠遠不禁瞇起了眼睛。

  短短數日就能恢復到這個地步?要麼,皇甫俊已經拿冥族續過命,要麼……

  只見那紫衫人踉蹌著撲向摔到了遠處的玉簡。

  「別讓他報信!」桑遠遠喊道。

  桑不近飛掠而至,抬起一腳,把那斜插在雪地裡的玉簡踹到了幾十丈之外。

  幽無命的身影在雪中高高躍起,如白色的殺神降世,落在了紫衫人的身側,刀一揚,再度劈下。

  這一回,紫衫人避無可避,只能揚起雙臂,爆起一陣土黃色的靈蘊,堪堪擋下一擊。

  一口鮮血仰天噴出,亂髮被刀風拂到腦後,露出一張年輕的臉。

  不是皇甫俊!

  桑遠遠輕輕歎息一聲,心中感到失望,又覺得彷彿情理之中。

  她憂心地望向幽無命。

  幽無命在笑,笑得倒是真心實意,他勾著唇,一字一頓道:「督主啊。」

  督主?桑遠遠眉頭一挑。

  那些持了假王令,截殺桑州王父子的人,可不就是奉了『督主』的命令嗎?眼前這個假冒皇甫俊的人,居然就是督主?!想必也是位大人物了。

  看來,『皇甫俊回東州』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圈套,目的正是引幽無命鋌而走險,截殺『皇甫俊』。等到幽無命拼上全力殺到轎輦時,迎接他的,將是實力全盛,守株待兔的冒牌貨。

  到時候裡外夾擊,幽無命必定要吃個大虧。

  只可惜他們萬萬沒想到,居然有人想了這麼一出狸貓換太子,悄無聲息就瞞天過海,將這個冒牌貨從一眾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換走,還摔了個七葷八素。

  「幽無命。」紫衫年輕人吐著血,緩緩向後爬動,道,「這次,我認栽,但你不能殺我!」

  「哦?」幽無命勾起唇角,單手提著刀,漫不經心地逼近,「你倒說說看,為何不能殺你啊,皇甫渡。」

  皇甫渡?一聽這個名字,桑遠遠立刻就想起了這號人物。

  皇甫氏以一家之力,抗起了整條東部戰線,包括了晉、屠、皇甫三個州國。其中,負責晉州境內長城地段的人,正是皇甫俊的義子,皇甫渡。

  這位義子是從遠族中過繼來的,自小便被皇甫俊帶在身邊,傾力培養。

  皇甫俊尚未娶妻,東州王世子之位仍給他未來的兒子留著,所以並沒有為皇甫渡請封世子,而是讓他領了大督軍之職,在軍中頗有實權和名望。

  桑遠遠之所以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因為皇甫渡在書中曾幫夢無憂幹過一件一言難盡的事情——在幽無命身死後,幽盈月被徹底扳倒丟了性命,韓少陵懷中空虛,又寵上了一個巫族女人。皇甫渡見不得義妹終日以淚洗面,便親自出手,勾引了那個巫族女人,給韓少陵送了一頂端端正正的大綠帽。

  事後那巫女死乞白賴非要跟著皇甫渡,韓少陵終於看清了這些女人的嘴臉,醒悟了過來,知道世間只有夢無憂是真心待他,從此收了心,一心一意對夢無憂好。

  桑遠遠當時就記住了這位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替義妹解決情敵的義兄。

  皇甫渡。

  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真人了。

  她收回思緒,望向此人。

  皇甫渡生得十分漂亮,輪廓和皇甫俊倒是極為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眉眼唇生得濃烈,不似皇甫俊的寡淡。頗有些艷麗的五官嵌在和皇甫俊一樣白皙的皮膚上,眉間還點了一粒圓圓的硃砂,更顯出一種奇異的殊色。

  此刻他吐著血,顯然是傷得不輕。

  皇甫渡知道幽無命是個乾脆利落的瘋子,為了保命,便直接拋出了一個驚天絕密——

  「幽無命你不能殺我!我是東州王和帝君的親生兒子!」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個個目瞪口呆。

  皇甫渡是……皇甫俊和姜雁姬的……親生兒子?!

  桑遠遠心頭一跳,擔憂地望向幽無命。

  方纔氣場飛揚,仿若殺神降世的幽無命,此刻忽地斂下了所有的氣息,整個人就像是融在了這冰天雪地中一般,淡得只剩個影子。

  「是嗎。」他淡淡地開口。

  「我沒有必要騙你。」皇甫渡揚起臉來,用手指拈了雪,擦掉額心的硃砂,露出一枚梅花狀的紅色小胎記來,「這,便是證據!」

  世人皆知,女帝君姜雁姬額心有梅花印記,平日都會用金鈿裝點。

  有姜雁姬的印記,有和皇甫俊幾乎一樣的輪廓和皮膚,再想到皇甫俊與女帝君之間的關係,此事的真實性,已毋庸置疑。

  這一刻,幽無命彷彿變成了天地間的一片飛雪。

  皇甫渡道:「這一次,父親身受重傷,母親讓我假扮父親,引蛇出洞,其實也是為了替父親打掩護。父親已從姜州繞道,經趙州,遠道返回東州。幽無命,你已經殺不了父親,該考慮自己的後路了。」

  此言一出,眾人的神色不禁凝重了許多。擊殺皇甫俊,要的就是一個快准狠,若是失了手,確實得考慮善後的問題。

  「你幾歲。」幽無命問了個叫眾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皇甫渡一怔:「二十四。怎麼?」

  幽無命輕笑出聲:「很好。很好。」

  桑遠遠感到一陣心疼。幽無命今年二十五,皇甫渡竟是二十四。這就意味著,姜雁姬剛生下幽無命,便拋棄了父子二人,悄無聲息地投進了皇甫俊的懷抱,又替他生下一個兒子。

  這般看來,從一開始,姜雁姬對明先生恐怕就只是單純地存了利用之心!

  皇甫渡見幽無命神色有些恍惚,趕緊說道:「你大可以拿我威脅他們,得到你想要的利益。幽無命,你有野心,有本事,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留著我的性命,將給你帶來千百倍的好處。」

  皇甫渡的眸中,似有星光在旋轉,他抬手抹去唇角血漬,聲音縹緲:「幽無命,你不會殺我的,你會帶我回去,替我治傷,對不對,嗯?」

  幽無命恍惚片刻,微微躬身,向著地上的皇甫渡伸出一隻手。

  皇甫渡眸中浮起劫後餘生的狂喜,掙扎著抓住了幽無命遞來的手。

  幽無命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逕直就摟到了懷裡。

  皇甫渡:「……」

  他發現,幽無命這個瘋子,身上一絲溫度都沒有。

  他的氣息像蛇一樣冰冷,這個冰冷的瘋子,緩緩把腦袋擱到了皇甫渡的肩膀上,嘴唇湊到他的耳朵上,吐氣出聲:「我怎麼可能會放過你呢?」

  皇甫渡心頭一寒,正要掙扎時,發現一隻又冷又硬的手已摁在了自己的後脖頸上。

  視野忽然歪了九十度。恐怖的撕裂感和黑暗一起襲來,皇甫渡臨死之前,弄明白了自己的死法——被幽無命折斷頸骨,摘下了首級。

  幽無命推開了皇甫渡的無頭身軀,任他一腔熱血灑在了純白的雪地裡。

  他抓著皇甫渡的頭髮,把他的首級拎到了面前,對著這個已經失去了生命的人,認認真真地輕聲說道——

  「我的親弟弟啊。」

  他的聲音極輕,只有皇甫渡一個人的殘魂能夠聽見。

  ……

  幽無命拎著那顆腦袋甩了幾下。

  等到他回轉過身時,臉上已掛上了那副漫不經心的微笑假面,他把已經不再流血的腦袋拋向阿古,道:「好好收著!有大用。」

  「是!」阿古雙腿一併,接住了皇甫渡漂亮的腦袋。

  桑不近皺著眉頭,道:「皇甫俊這隻老狐狸,當真是膽大包天!」

  東州一百親衛和接引使者都在這裡護送誘餌,皇甫俊的身邊根本就沒剩什麼人了。只帶著少少幾個親信,拖著重傷之軀,遠道回東州,著實是膽大心細,盡顯梟雄本色。

  「無所謂。」幽無命道,「那就讓親兒子替他死咯。」

  他懶懶散散地向山谷外走去,看著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但桑遠遠知道,他此刻不好,一點也不好。

  因為他都把她給忘在了原地。

  直到他走到山谷入口處,才後知後覺想起自己忘了小桑果。

  他頓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卻沒有回頭。

  桑遠遠很想追上去,遺憾的是,她穿得實在是太厚太重,身上又帶著病,頭重腳輕,稍微走快兩步就天旋地轉。

  桑不近是恨不得拿一座山把這兩個人隔開,見幽無命先走了,他高高興興地攙著桑遠遠,笑得比桃花還燦爛。

  桑遠遠撲騰了一會兒,眼見離幽無命越來越遠,心中不禁焦急,張口想要喊時,忽然發現眼前飛旋的雪片之中,多出了許多金光燦爛的小飛蛾。

  她吃驚地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時,卻見雪仍是雪,哪裡有什麼金蛾子。

  一怔之時,眉心忽然一涼,彷彿有翅膀在輕輕拍打她的皮膚,旋即,輕微的冷疼襲來,她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冰涼涼的氣息鑽進了她的額心,直擊顱腦。

  她打了個寒顫,嚇了好大一跳,趕緊抬手摸上去,只摸到一片雪粒融出的小水珠。

  額頭燙得驚人。

  「哥,我怕是病得厲害了,」桑遠遠道,「方纔,我感覺有只金色的飛蛾,從我額頭鑽了進去。也不知是什麼麼蛾子。」

  她的聲音更加沙啞。

  桑不近又心疼又好笑,微微蹲了身,乾脆利落地把她抄起來打橫抱住,像抱一隻大雪團一樣,托著她往外走。

  三駕大車藏在谷地入口。

  隔著老遠,桑遠遠就看到幽無命孤零零地坐在車頂上,仰著頭,很不耐煩地等她回來。

  「小桑果!」他喊道,「快點快點,我給你捉到一個好玩的傢伙!」

  他揚起一隻手,拎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一隻大雪兔!

  雪兔被他攥住了耳朵,兩條肥圓的後腿懸在半空,不住地亂踢。

  桑遠遠見他還有閒心捉雪兔來逗她,一時心中又酸又喜,百味雜陳。

  桑不近想逕自把她抱走,被她攥住了衣領。

  只見她可憐巴巴地眨著眼睛,撅嘴道:「哥哥,我想摸雪兔!」

  桑不近恨恨地盯了幽無命兩眼,視線像飛弩一樣,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幾個大對穿。

  臭小子,拿毛茸茸來騙姑娘,要臉不要了!

  幽無命壓根就不看他,他笑吟吟地,看著桑遠遠下了地,笨手笨腳地向他跑來。

  他沒有迎上去。

  這一刻,他的心情其實非常奇怪。

  他恨不得讓時光永遠就停留在這一刻,不需要再有將來了。

  因為這一刻,等來的只有好事,沒有壞事。

  他的小桑果,在這一刻,心裡眼裡都只有他一個,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阻礙,只需要安靜地在這裡等著她,不會有任何變故,意外也不會到來。

  他不自覺地瞇起了眼睛,歪了歪頭,像是著了魔一般,貪婪享受她一步步靠近的時光。

  『不如我就這樣死去。』

  他的腦海裡浮起了這麼一個念頭。

  他緩緩地垂下眼睛,望了望自己的心臟位置。

  它跳得更快了,好像想要破體而出。

  他垂著頭,低低地笑出了聲。

  『不,這還不是最好的,小桑果一定還會給我更多驚喜,不,驚嚇才對。』

  他笑著,抬起眼睛。

  忽然便看見她倒了下去,栽進雪地裡。

  幽無命:「……」

  他懶懶散散地跳下車,搶在桑不近之前,抄起了穿得圓滾滾的女子。

  目光忽地一滯。

  他看見雪地上有點點鮮紅的血,像是一朵漂亮的小桃花。

  「摔了。」她委屈巴巴地說道。

  幽無命心中一驚,急急望向她的臉。

  只見她的鼻唇之間沾著血和雪,小臉燒得通紅,眼睛卻彎彎的,正衝著他笑。

  幽無命深吸了一口氣,狠狠地抬手擦掉她臉上的血。

  剛抹掉,她的鼻子裡又流出血來。

  幽無命氣樂了:「靈明境的人,還能摔出鼻血?」

  他扔了雪兔,把她抄起來抱到車廂裡,取出綢布捻成一條,塞住了她的鼻子。

  自她生病,車中就一直點著炭火。

  整個車廂已熏得暖融融的,桑遠遠脫掉了那件笨重的雪獸絨大罩衣,整個人都賴進了幽無命的懷裡。

  他的身體很冷。

  他抓過罩衣來,裹在了外面。

  「方纔,皇甫渡對你施了巫族的惑術是不是?」桑遠遠問道。

  「嗯。」幽無命愣了下,垂眸看她,「小桑果,你連這個都知道?!」

  他忽然有點心虛,眸光閃了閃。

  畢竟,他也曾對她使過兩次這樣的手段呢。

  桑遠遠心道,難怪書裡那個倒霉催的巫族女,本來跟韓少陵跟得好好的,突然就被皇甫渡迷得神魂顛倒。原來就像幽無命對付雙兒一樣,皇甫渡也只是把那個倒霉女配給催眠了。

  「姜雁姬是巫族?」桑遠遠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卻忍不住想要確認一下。

  「嗯。」幽無命目光發空,「小桑果,我身體裡流著這麼髒的血,你會討厭我,是不是?」

  「不討厭。」她輕輕用臉頰蹭他,「一根頭髮絲都不討厭。我喜歡你,哪哪都喜歡。」

  他輕笑出聲:「騙子。」

  她悠然一笑:「就算是騙子,能騙你一生,騙到我死的那天,那也不算是騙了。你說是不是?」

  幽無命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很有道理,他有點高興,又有點不高興,別彆扭扭把頭轉到一旁。

  「可是姜雁姬怎麼可能是巫族呢?」桑遠遠依舊想不通。

  姜氏是王族,向來只與王族聯姻,怎麼可能混上了巫族的血脈?

  幽無命搖搖頭:「管它的,殺了一了百了。」

  「嗯。」桑遠遠倒是早就習慣他的直球作風了。

  她想了想,小心地問道:「皇甫渡不知道你也是巫族?」

  幽無命輕輕一笑:「除了你,誰也不知道。」

  桑遠遠愕然:「姜雁姬難道也不知道?」

  「她當然不知道。」幽無命唇角彎起詭異的弧度,「她怎麼敢知道呢?午夜夢迴猜到一點,都能叫她心魔迭生,戰慄不止。」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令人頭皮發麻的暗光,笑容凝滯僵固,似要發病了。

  桑遠遠知道自己又碰到了他的禁區。

  她探出一隻捂得熱乎乎的小手,撫他的臉頰,揉他的唇角,衝他撒嬌:「不說那些了,幽無命我好難受!我的頭疼死了!我沒辦法入定,連大臉花都扔不出來了!」

  他定了定神,神智被抓了回來。

  他垂下頭,用額觸了觸她的額,很不滿地嘀咕道:「怎地病了這麼久還不好,再病下去,他們定要以此為借口,拖延我們的婚事。小桑果,我已為你忍耐了這麼久,我不想再忍了。我要你。現在就要。病著也要。」

  這幾日,『海帶』帶來的驚嚇已逐漸被他自欺欺人地拋之腦後,回味那一日的情景,便只記得手中的溫香軟玉。

  一想到那般纏得死人的風光,他的心臟便會抽搐不止,身體疼得受不住。

  「小桑果。我想試試……你就讓我試試……」

  他忍不住低頭親她。

  桑遠遠知道他今日情緒必定會動盪得厲害,如今,這只刺蝟仍舊只會自己藏著傷口不要別人觸碰,她能做的,便是讓他感覺到這個世界仍有許多溫暖和柔軟,讓他愉悅,讓他留戀,讓他自己主動一點一點向她敞開心扉。

  她微微啟唇,迎向他。

  便在這時,一陣止不住的咳意湧了上來,她猛地別開了頭,三聲劇烈的咳嗽之後,喉頭一暖一甜,竟是噴出一口瀲灩的鮮血。

  幽無命嚇了好大一跳,瞪著眼睛死死盯緊了她,瞳仁在眼眶內不自覺地顫動。

  桑遠遠趕緊扯唇笑了笑,道:「沒事,大約便是燒了些淤血出來,吐了就好。我一點兒都不難受,真的。」

  她是真沒覺得難受。

  他瞪了她一會兒,極慢極慢地開口了,一字一頓:「你的臉色,很嚇人。」

  他的視線停在了她的額心,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摁了兩下,皺眉道:「你這裡,怎麼了?疼不疼?」

  白皙飽滿的額頭上,出現了幾粒小小的黃圓點。

  桑遠遠有些吃驚,緩了片刻,將方纔看見金蛾子鑽進額頭的事情告訴了他。

  幽無命把她放在軟榻上,冷著臉走了出去:「定是雪中邪祟。就近就醫。」

  距離冰霧谷最近的城池,正是雲州的都城雲都。

  車隊不再南下,而是徑直北上,前往雲都。

  桑不近把車趕得像在飛。

  桑遠遠倚在幽無命身上,與他說話:「聽說雲州是女子當家,你認識攝政王雲許舟嗎?」

  雲氏男丁凋零,到了這一代,嫡系唯剩了一位孱弱的、有腿疾的男子雲許洋,他繼任雲州王之後,無力管理政事與軍事,便將權柄交給了自己的嫡親姐姐雲許舟,封攝政王,主理雲州事務。

  應當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女子,只不過在女帝君強烈的光環之下,這位女攝政王便像是烈陽之下的螢光一樣,毫不矚目。

  幽無命勾了勾唇,一雙漆黑的眸子直直盯了下來。

  「小桑果,你是在吃醋。」

  桑遠遠:「?」

  幽無命神神秘秘地湊到她的面前,眉梢高高的挑著,道:「當初,我差點兒便娶了雲許舟。小桑果,別裝了,這件事你怎可能不知道。」

  桑遠遠是真不知道。

  書中並沒有講過大魔王黑化之前的事情。他竟也是有情史的嗎?

  也許是因為生著病的緣故,聽他這麼一說,她的胸腔裡頓時像是塞了一團沉沉的棉絮,悶悶的,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生氣了。」他歪著身子,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小桑果生氣了!」

  「小桑果!」他道,「你和韓少陵都辦過大婚的,我還沒有找你生氣呢!」

  她抬眸看他,很無賴地說道:「我就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就是生氣!」

  幽無命呆滯一瞬,捂著額頭笑了起來:「好好好!」

  他看起來高興極了。咧開的唇角半天也合不上。

  他把她緊緊攬在懷裡,在她耳旁嘀嘀咕咕地說道:「小桑果你是不知道,當初幽老鬼自作主張,替我求娶雲許舟,誰知那雲許舟還看不上我,回絕了幽老鬼。」

  桑遠遠忍不住偏頭盯住他那張驚人的帥臉:「她沒見過你?」

  這麼好的皮囊也會相親失敗?

  「沒見過面。」幽無命道,「她遞了好長一篇官話過來,話是說得很好聽,但話中真意便是說我幽無命體弱無能,配不上她。」

  他笑了笑,當真是毫無芥蒂的樣子,道:「再後來,等她知道幽無命是個什麼樣的人,後悔也遲咯。」

  桑遠遠:「……」

  她倒是覺得,雲許舟應該一丁點兒都沒後悔。而且聽這意思,人家拒絕得乾脆利落,哪叫什麼『差一點就娶了』?差了十萬八千里好吧。

  幽無命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麼。

  他很不高興地說道:「小桑果,你覺得雲許舟拒絕與我成親是對的?」

  「當然了!」她彎起眼睛,「把你留給我,多好啊。」

  他笑了下:「就算她同意,我也不會娶。」

  「騙人。」

  「沒騙你。」他說,「那時候我的刀已經懸在幽老鬼的頭頂上。他不知道,還替我說親呢。可笑。我怎可能娶。」

  桑遠遠抬頭看他。她能感覺到他的心情很複雜。

  被仇人呵護著養大……情與恨,水與火,扭曲糾織,將他的心纏住、割裂,一天一天拖向更黑暗的深淵。

  手刃幽氏那一刻,他破繭了,化成一隻純黑的王蝶。

  桑遠遠心口發疼,抓住他的後頸,把他狠狠拽得低下頭,她重重地親他,一邊親一邊喋喋道:「算你走運!你若是娶過妻,便沒有我了。幽無命,算你運氣好,等到了我!」

  他克制著,沒敢用力親她,怕她又咳。

  他很敷衍地應著:「嗯嗯嗯。」

  低沉繾綣的聲音,深深落進她的心底。

  半晌,二人慢慢慢慢地分開。

  他瞇著眼盯了她一會兒,得意地伸出手指挑了挑她的下巴:「等你治好了病,我定要帶你到雲許舟面前,叫她看看,這才是我幽無命喜歡的女人。」

  桑遠遠:「……」

  幼稚鬼!

  不過……他這是終於承認『喜歡』了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28 PM

第41章 心愛的女人

  半日中,桑遠遠一共吐了三次血。她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精神反倒比之前燒得厲害的時候好了些,除了虛弱和時不時噴血之外,好像完全沒有什麼毛病。

  時不時還得安慰桑不近和幽無命一番。

  這兩個男人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其實看她的眼神已經越來越不對。

  還把會反光的東西全部悄悄藏起來了。

  桑遠遠合理推斷自己的臉可能出了什麼問題。她試探著親了幽無命好幾次,發現他倒是一絲嫌棄也無。

  入夜時,三駕大車到了雲都的城門外。

  雲都是一座看起來非常神奇的城池。此地四季都是凜冬,築城的材料用的便是冰——不是尋常的冰,而是那萬年玄冰的冰核。

  玄冰的冰核呈淡藍色,在夜晚特別明亮,整座城池都泛著藍瑩瑩的光芒,不需要燭火照明。

  冰核之外,包裹著厚厚一層普通的堅冰,將那藍色染上一層清涼朦朧的光暈,淡藍的夢幻光城在眼前鋪開,這般景象,當真是天上也見不著。

  桑遠遠也躺不住了,倚著幽無命,坐到了窗邊,撩開車簾欣賞這人間奇觀。

  「真好看……」她感慨萬千。

  幽無命把頭探了過來,輕輕擱在她的肩膀上,開口:「這有什麼好……」

  被桑遠遠一巴掌摀住了嘴。

  狗嘴吐不出象牙。等他說完就掃興了。

  桑不近返身進入車廂,糾糾結結地開口道:「尋常的醫師怕不頂事,我已聯絡了雲許舟。」

  桑遠遠納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這般鄭重其事。

  既已到了雲都,向王族尋醫不是很正常的操作嗎?

  「咳,咳,」桑不近清了清嗓,佯裝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喬裝在外行走,向來很仔細地隱藏身份,雲許舟只知我叫鳳雛,正是她替我在雲氏掛了個假身份……」

  桑遠遠明白了。

  「所以雲許舟以為哥哥是……女子。」

  桑不近咳嗽著點了點頭。

  幽無命抬起手,揉了下眉心。

  桑不近對桑遠遠道:「你就叫鳳果。至於幽無命……無所謂,反正雲許舟也不會問起他。」

  這當口,忽有聲音傳來。

  「鳳雛!」

  獸皮靴踏在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清亮的女聲穿透車廂,落入三人耳中。

  桑不近抬了抬眉毛:「她來了。」

  他返身推開車門出去,揚手招呼:「攝政王!」

  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颯一下掠到了車轅上,還未站定,便和桑不近來了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想死我了鳳雛!」

  叭唧一口親在桑不近臉上。

  雲許舟的個頭比桑不近稍高一些,頭髮盤成一個簡易的髻,用玉冠束在頭頂,一身白衣,瀟灑利落,卻不會讓人誤認成男子。

  「病人在哪?趕緊趕緊讓我看看!」不等桑不近說話,雲許舟連珠炮一般地說道。

  當著小妹的面被一個女子『非禮』了一通,桑不近的心情實在是一言難盡,他扯著嘴角道:「車裡。」

  桑遠遠只覺『呼』一下寒風撲面。

  白衣雲許舟已鑽了進來。

  一股寒梅香氣清凌凌地落滿車廂,女子發間染著雪珠,容色美麗,一雙眼睛清澈異常,視線乾乾脆脆地在車廂中掃過一圈,定在了桑遠遠的額頭上。

  「果然是金冥雪蛾。」

  雲許舟神色一凜,急步踏上,從白袖中探出一隻溫暖帶繭的手,摁住桑遠遠腕脈。

  她垂下了眼。她的眼睛輪廓極深,雙眼皮如刀削般厚重,圓圓的鼻頭,雙唇微分,露出兩顆小兔牙。

  桑遠遠注意到,方才雲許舟的視線劃過車廂時,在幽無命那張驚天動地的帥臉上同樣也只停留了一瞬,眸中連驚艷之色都不曾浮起便匆匆掠過。

  『這是個心思極純粹,眼裡只有事情的人。』桑遠遠心中暗想。

  因為知道車廂中有病人,是以雲許舟的注意力盡數便放在了病情上。

  「遇上金冥雪蛾之前,必是勞累過度。」雲許舟抬起了眼睛,總算抽出空來,多看了幽無命一眼,張口便是老醫生的譴責,「怎就不知節制。年少不知精力珍貴,上了年紀有你後悔的!」

  幽無命:「……」

  桑遠遠見他的黑眸中浮起了悲憤,儼然是嚥下一口老血的樣子。

  她差點兒笑了出來——說好了到雲許舟面前耀武揚威,來一出男頻經典的退婚流打臉戲碼,結果這劇情和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樣。

  眼見幽無命要炸,桑遠遠趕緊開口解釋:「攝政王誤會了,我只是使用靈蘊過度,並非別的什麼。」

  「啊!對不住對不住,這脈象,實在是太像縱慾過度。」雲許舟說話毫無顧忌,張口便來。

  連桑遠遠都有點遭不住了,乾巴巴地道:「我們,還未成親。並未……」

  其實還是有幾分心虛的,畢竟被他塗了一通芙蓉脂之後,她確實是感覺到了腎虛。

  雲許舟圈起手放在唇邊,道:「咳,咳,沒有關係,那個並不重要。金冥雪蛾也算是百年不遇的奇毒,是冰魄寒晶中的寒毒凝化出幻形,中此毒,只能活得三日。」

  她語氣輕鬆,就好像在說『治好這毒只需要三日』一樣。

  桑遠遠三人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

  「雲許舟,」桑不近回過味來時,聲音都變了,「這種事,別開玩笑。」

  雲許舟納悶地偏頭看他:「我幾時與你開過玩笑?」

  幽無命的臉色已經陰得要殺人了。

  桑遠遠趕緊一手一個抓住這兩個沉不住氣的傢伙,笑吟吟地道:「攝政王必定知道解毒之法。」

  「不錯。」雲許舟目中浮起欣賞,「鳳雛,你日日自詡瀟灑豪邁,不輸帝君,乃是當世奇女子,可一遇事,卻還不如你嬌嬌弱弱的妹妹淡定穩重。」

  往日的『自詡』被人道破,桑不近只覺羞憤欲死。

  幽無命本來滿心不爽,聽到有解毒之法,又見桑不近吃了這麼個癟,忍不住彎起了唇角,譏笑出聲:「好一個當世奇——女子!」

  雲許舟瞥了他一眼:「大丈夫在世當頂天立地,繡花枕頭般,又有何用。」

  鳳雛是她的好友,她說可以,別人說,不行!

  幽無命:「……」

  刀,刀在哪裡。

  桑遠遠憋笑憋得胸腔悶疼。

  她也瞥了幽無命一眼,見他穿著件敞領的白袍,懶懶散散,終日與她耳鬢廝磨,衣裳和頭髮都不怎麼齊整,怎麼看也像個紈褲公子哥。

  她趕緊打圓場:「攝政王有所不知,他不僅是長相漂亮,其實還有許多優點。」

  雲許舟很不贊同地看著她:「漂亮能頂什麼用,要解你的毒,必須帶你深入那萬年玄冰之下,尋到生長在冰魄寒晶邊上的『不凍草』,就地服下,方能克這金冥雪蛾之毒。」

  桑遠遠『啊』地歎道:「想來只能拜託攝政王了!」

  雲許舟溫柔一笑:「小事情,鳳雛傳訊於我時,我便猜到是這金冥雪蛾作祟,已令人去準備一些必要的物什,一刻鐘之後,我們便可出發。」

  桑遠遠認真地道了謝。

  雲許舟招呼桑不近:「鳳雛,跟我來一趟。」

  桑不近生無可戀地跟著她下了車。

  二人一走,桑遠遠就悄悄拉住了幽無命的手,對他說道:「雲許舟佩戴了一塊冰晶玉鏡。我照過鏡子了。」

  幽無命偏頭看她,薄唇一動,眼睛裡浮起一絲懊惱。

  他和桑不近難得在一件事上有了默契——藏起一切會反光的東西,不叫桑遠遠看到她自己的臉。

  中毒之後,她的額頭上慢慢映出許多黃圓點,漸漸漫成了一隻蛾子的形狀。

  女子不是最在乎容貌嗎,他們怕她難過。

  他把她的腦袋摁在了身前,低低地道:「反正看久了也就那樣,我原也沒覺得你有多好看,如今也沒覺得多難看。沒什麼區別。」

  桑遠遠抬眼睨他:「騙子。你不是說,要告訴雲許舟我才是你心愛的女人麼,見了她為何不說?就是嫌棄我難看。」

  幽無命嘴角一抽:「……不是,我沒有。」

  那女人一進來就像個刻板老醫者一樣叫他要節制,這,叫他還怎麼說?他能怎麼說?還有,對著雲許舟那樣的女人,讓他怎麼翻那陳年舊賬?還不如直接到外面去打一架來得實在。

  幽無命覺得自己的腦袋裡好似塞了一團亂麻。

  平時遇到這種理不清的狀況,他通常便是拔出刀來,一刀下去,清靜了。

  可是如今面前的是個寶貝病疙瘩,他糾結了半天,只覺麻爪。

  桑遠遠彎著眼睛,沒錯過他臉上任何一個微小的神情。她擅自把『喜歡』給升級成了『心愛』,幽無命竟然絲毫也沒有察覺到哪裡不妥,丁點細微的抗拒神色也沒有流露出來。

  若是早一陣子這般試探他,他肯定會吊起眼睛道——『心愛的女人?想瘋了你的心吧小桑果!』

  「幽無命,」她抓住了他的衣領,凝望著他,「萬一沒找到不凍草,我就只有三天,不,兩天半可活了。」

  幽無命臉色一沉:「不可能。」

  「萬一呢。」

  「沒有萬一!」他冷硬地說道。

  「這樣好不好,這兩日,我說喜歡你的時候,你也說喜歡我。」她望著他。

  幽無命的眼神很明顯地慌亂了一瞬。

  他急急轉走頭,臉色變得古怪極了。

  她不依不饒:「答應我嘛,說不定,你這一輩子,也就說這麼兩天……兩天而已。」

  他猛地轉回頭,道:「呵,你要是敢死,我找一千個女人來寵幸。兩天?我夜夜笙歌,我換著……」

  她貼上了他的唇,阻止他的叨叨。

  輕柔一吻之後,她微笑著說道:「幽無命,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他的表情崩裂了,臉頰不自覺地輕微抽搐,喉結快速滾動,半晌,乾巴巴地憋出一個字。

  「嗯。」

  又憋了一下:「喜歡。」

  她笑得沒了眼睛,把臉頰蹭了過來,和他臉貼著臉,拱來拱去。

  「行了,」幽無命捉住她的肩膀,把她移走,「你是想毒死我嗎。」

  她笑著,又往他身上拱:「對呀!」

  玩鬧時,不小心動作大了些,她捂了下胸口,又噴出一口血。

  幽無命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也不會再遇上第二個一邊吐血一邊還能咯咯大笑的蠢東西了。

  ……

  桑不近和雲許舟乘著一架雪橇趕了過來。

  六條毛茸茸的大白狗拖著雪橇,外形有點兒像薩摩耶,不過頭頂生著兩隻尖尖的硬角,眼睛是綠色,額心還有火焰形狀的藍色印記。

  紅衣桑不近與白衣雲許舟並肩坐在雪橇前頭,一個飛旋,滑過五丈冰雪,又穩又准地停到了雲間獸車前方。

  「上來!」雲許舟招了招手。

  幽無命用大罩衣把桑遠遠一裹,輕飄飄地抱著她掠出車廂,落到雪橇裡。

  「喲,看不出來,還有幾分身手!」雲許舟挑眉笑道。

  幽無命陰陰地冷笑:「你看不出來的事情多了去了。」

  雲許舟哈地一笑,手中雪鞭一揚,雪橇便貼著地面飛了起來。

  不過十幾息的時間,這架呼呼作響的雪橇便掠出了雲都。微藍的光芒映照著半邊天幕,地上的白雪也隱隱發光發藍,像是置身童話世界。

  桑遠遠倚在幽無命胸口,看著坐在前方的一紅一白兩個『佳人』,心中詭異地升起了濃濃的滿足感。

  「這裡真好,」她喃喃道,「又漂亮,又暖和。」

  雲許舟的臉色微微一變。

  「毒性加深了!」她回頭一看,見桑遠遠臉上的黃斑果然淡了下去,小臉變得紅潤,兩隻眼睛黑油油的,好像裝了兩汪飽滿的清泉。

  「我可以把這件衣裳脫了嗎?」桑遠遠指了指身上的毛絨大罩衣。

  「不可以。」雲許舟嚴肅道,「脫了你會凍死。」

  桑遠遠慢慢張開了嘴巴,有些難以置信。

  她知道,被活活凍死的人,在臨死之前其實是會感覺到熱的,他們會自己脫了衣裳,面帶滿足的笑容。

  「賣火柴的小女孩嗎?」她喃喃自語,垂下了腦袋。

  幽無命狠狠攬住了她的肩膀。

  她揚起紅潤的臉蛋,笑道:「所以我現在感覺這麼幸福,其實是因為我快要死了嗎?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身邊還有關心我的哥哥和姐姐,有夢幻一樣的景色,就這麼死去,其實也沒有什麼遺憾。」

  桑不近心如刀絞,完全沒留意到自家小妹說漏了嘴,提了『哥哥』。

  雲許舟瞪大了眼睛,極慢極慢地轉向前方,取出隨身佩戴的冰晶玉鏡,偷偷照了又照。

  她,居然被鳳雛的妹妹,錯認成了男人?!她哪里長得像男人了嗎?!

  她壓根就沒把『哥哥』這兩個字往桑不近頭上安。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桑不近都比她有女人味一百倍。

  雲許舟抑鬱了。她暗想,『等到解決了這件事情,定要讓鳳雛替我好生拾掇拾掇。』

  心中著實是有幾分委屈——她政事繁忙,穿衣打扮自然只能怎麼方便怎麼來,不想居然被錯認成了男人,難怪都二十好幾了,始終無人上門求親。

  一想起求親這事兒,她不禁又記起了五年前乾脆利落地回絕掉的那門親事。當時,世人皆知幽州世子體弱多病,自小養在深閨,生得就像個女娃娃,空有一張好面皮。老幽王替世子求娶她這事兒,差點沒把一家子姐妹都給笑暈了——哪有小白兔娶大灰狼的嘛!

  誰能想得到,幽無命那個男人根本就是個黑瓤的。

  雲許舟歎息著搖了搖頭,道:「放心吧,有我在,死不了。鳳果妹妹,你可是看錯人了,我,雲州攝政王雲許舟,和你一樣,是女子,當初,我還拒絕過大名鼎鼎的幽無命。」

  桑遠遠忽然聽見幽無命的名字,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

  幽無命冷笑:「你以為幽無命能看得上你麼,雲州攝政王。」

  雲許舟哈地一笑:「我又不喜歡他,要他看上作甚。你替旁人操個什麼心,你以為你是幽無命嗎?」

  幽無命:「……」不好意思正是本尊。

  在他發作之前,桑遠遠及時摀住了他的嘴,道:「不要吵架,你們都是很好的人,都會得到幸福的。」

  一碗雞湯灑出去之後,無論幽無命還是雲許舟,都沒辦法往下接了。

  雪橇順順當當就駛進雪山,停在一處望不見底的斷崖前方。

  「還算你們運氣好!」雲許舟停好了雪橇,取出一圈巨大的硬索,釘進了雪下的山壁中,道,「前幾日我那弟弟舊疾發作,得靠冰魄寒晶續命,我尋了一處洞窟,裡頭正好有兩株不凍草。」

  「早不說!」桑不近垮下緊繃了許久的肩膀,佯怒道,「害我擔憂一路!」

  雲許舟回眸一笑:「這回該記憶深刻了吧?往後啊,多信我一些,我雲許舟答應你的事,哪一件不給你辦得妥妥的?瞅瞅你那三天兩頭沉不住氣的模樣,嘖,日後等你嫁了人,我可還得替你操著心!」

  桑不近給她說得一懵。

  「雲許舟,」他問,「你這輩子難道就真不嫁人了?」

  雲許舟嘿地一笑:「男人有什麼好的,他們能做的事,哪一樣我做得不是更好?」

  桑不近笑道:「你這性子,誰也沒法把你當女人。」

  雲許舟自嘲地攤攤手:「我若真是男的倒好了,娶了鳳雛你,彼此省心。」

  桑不近淡定地轉開了臉:「怎麼還沒好。」

  「切,還害羞。」雲許舟把手中的冰鎬一扔,拍拍手,「好啦!」

  她走上前來,從幽無命懷裡搶走了桑遠遠。

  雲許舟的胳膊很有力量,她單手攬著桑遠遠,另一隻手抓著懸索,靴子在山壁上踢蹬幾下,便帶著她滑下了百來丈距離。

  再往下,風更大了。

  雲許舟用身體替桑遠遠擋了風,見她臉上絲毫也沒有驚慌害怕,忍不住笑道:「你倒好,身子骨雖弱些,卻也是個外柔內剛的,像我們雲家的孩兒。你叫鳳果對吧,倒是比你姐姐叫人省心多了!」

  桑遠遠:「……」

  她果斷岔開話題:「方纔聽你說起雲州王的舊疾?」

  雲氏這一代只有一個男丁,便是如今的雲州王,雲許舟的親弟弟雲許洋。體弱,有腿疾,還得靠冰魄寒晶續命,當真是最慘王者。

  雲許舟淡然一笑:「雲氏血脈被詛咒了,但凡男子,不是意外夭折便是體弱多病,哪一日我這個弟弟若死了,那才叫一了百了,省得見天的提心吊膽。」

  話雖這樣說,桑遠遠卻感覺到了她強行壓在心底的恐懼,她其實,非常害怕失去親人。

  「回頭,我給他看看。」桑遠遠道。

  雲許舟『噗哧』一笑:「你呀,泥菩薩過河,還惦記著普度眾生。」

  桑遠遠也笑了起來,也沒解釋——現在說替旁人看病,確實為時過早。

  說話間,目的地到了。只見雲許舟乾淨利落地把手在懸索上一勒,立刻就止住了下墜,她重重蹬一腳山壁,藉著蕩回來的力道,手一鬆,落入峭壁上的洞窟中。

  她從懷中取出一枚圓溜溜的五彩石,放在冰壁上敲了敲。

  便見這石頭『卡嚓卡嚓』地響著,顏色由淡轉深,越來越透亮,煥發出五色光芒。

  桑遠遠看呆了。

  「冰靈之心。」雲許舟道,「沒見過吧,我們雲州的好東西,都帶不出去,運到外面便化了。」

  很快,那塊冰靈之心就像個燈泡一樣,熠熠生輝。

  五色光芒在冰洞的堅冰上折射,原本烏漆嗎黑的洞窟立刻就成了夢幻國度,冰稜上反射著光芒,像是冰中仙境。

  「走吧!」雲許舟扶著桑遠遠往前走,道,「我順便再給雲許洋採些冰魄寒晶備用,省得下次突然說死又要死。」

  桑遠遠看著這個自信滿滿的女子,心中感覺安穩熨帖。

  這般可靠的人,誰能不喜歡呢?

  和她在一起,要人性命的毒素,彷彿也變得不值一提。

  就在桑遠遠心中安全感爆棚的時候,變故突然發生了。

  只見遍地五彩光芒之中,忽然鑽出了密密麻麻的透明長蛇。它們彷彿是冰雕的,能夠透過表皮,看到紫紅色的內臟。

  雲許舟倒抽了一口涼氣:「你別亂動,我來處理!冥冰蛇有劇毒,沾上一絲也會有巨大的麻煩!通常它們只會潛在冰層底下,極難遇到,怎麼偏偏今日就炸窩了,這麼多!」

  她小心翼翼地從腰間取下盤好的雪鞭,反手一震,雪鞭上便燃起了赤色明焰。

  那些透明的長蛇根本不懼火焰,它們『嘶嘶』地叫著,曲起身子,緩緩包抄過來。

  雲許舟單手護著桑遠遠,揮動雪鞭阻止冥冰蛇靠近,小心地尋著機會,以鞭為劍,扎入冥冰蛇的七寸,渡入明火,將發黑捲曲的蛇身甩到洞壁下。

  「這些東西,最是狡猾。」她道,「若是不能一擊擊殺,它們便會瘋了一般把蛇血往我們身上灑,還得防著噴吐蛇液……」

  恰好有一滴雪白的冰液悄悄從上方襲來。

  雲許舟嘿地一笑,揮動燃著明焰的雪鞭,將這滴蛇液擊落。

  「看見沒有,這些東西!嘿!不是我吹牛,遇上冥冰蛇炸窩,還敢帶著你往裡闖的,整個雲境就我一個!」

  她『呼呼』地甩了幾下雪鞭,將一圈透明的毒蛇逼退少許。

  「只怕是得耽擱些時間了。」雲許舟頗有些懊惱。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冷進骨縫的低笑。

  幽無命跟來了!

  桑遠遠快樂地轉過頭,彎起了眼睛。

  只見他沉著眉眼,反手出刀,壓在身側,唇角浮起冷笑:「蛇而已。」

  雲許舟道:「切莫大意,蛇血、蛇液沾不得,還有,千萬不要弄碎洞壁上的冰稜,此地的寒冰,牽一髮動全身,一點小的破壞,很可能引發冰體崩塌!即便是我這靈明境五重天的修為,也需……」

  雲許舟怔住了。

  眨眼之間,只見幽無命已走到了前方,她甚至沒有看清他是如何動的手,什麼時候出的刀。

  幾道殘影彷彿還留在冰道上,週遭的冥冰蛇卻已死得明明白白,每一條蛇都被刀風從正中間一破為二,陳屍左右洞壁之下。蛇血頃刻結了冰,沒漫出一尺距離。

  幽無命站在殺戮通道的對面,漫不經心抬起手來,招了招。

  雲許舟:「…!!!」

  忽然想嫁人了!

  問題是,上哪去找這樣的男人!

  「鳳果,」雲許舟鄭重其事,「你夫郎,可有兄弟?」

  桑遠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28 PM

第42章 她是他的鞘

  「你夫郎,可有兄弟?」

  桑遠遠差點兒『噗哧』笑出了聲。她緩了緩,淡定道:「他沒有兄弟,我倒是有一位兄長,長相與我有好幾分相似,品性上佳,很有本事,且頗懂女兒心,尚未娶親。」

  雲許舟『哈』地笑出了聲:「好哇好哇!鳳雛竟是一直藏著掖著,不向我提及你們還有位好兄長!她難道是怕我覬覦人家麼!好一個鳳雛,我拿她當最好的朋友,她竟是防賊般防著我!」

  桑遠遠:「……」好像好心辦了個壞事的樣子。

  她趕緊咳了咳,道:「不是這樣的,他是捨不得你,對,捨不得你。你若是嫁了人,他該多寂寞啊。」

  雲許舟哼道:「既然如此,鳳果你還非得給我牽個線搭個橋,讓我與你兄長處處看看了!若是合適,我便做你們嫂子,氣死鳳雛這個沒心肝的!」

  桑遠遠:「……我覺得可以。」

  此刻,幽無命已走到了通道前端。

  桑遠遠隔著滿地蛇屍,微笑著望向他。

  只見他一副高冷的模樣,緩緩收刀,目中無人地轉過身,逕直走向冰窟深處。

  『扮、冷、酷。』她心說,『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來,我們走。」雲許舟攙住桑遠遠。

  剛走出兩步,忽見冰縫之中又竄出了一條透明的冥冰蛇,蛇口一分,凌空撲了出來,兩粒毒牙直直扎向雲許舟脖頸。

  此刻,雲許舟正將雪鞭盤回腰間,一時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桑遠遠也只來得及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忽見一道紅光掠來,綾羅飛揚,桑不近像慢動作一般,身體倒掠,橫空,仰頭,揚手,一把就捏住了冥冰蛇。

  他站定,挑著眉,沖雲許舟得意一笑。

  金鳳好似要順著眼尾飛入鬢中。

  雲許舟被她的美貌晃得暈了暈,她忽然覺得也未必非得與男子成親,其實像鳳雛這樣的女人看起來也……

  她及時止住了這個嚇人的念頭。

  「小心!嘶——」桑遠遠瞪著不著調的大哥,睜圓了眼睛。

  桑州大約沒有蛇這種生物,桑不近常識不足,竟是大大咧咧捏住蛇的中段,被它旋過身,一口叼在了手背上。

  他反應倒是快,火靈蘊爆起,抓住蛇頭,將它從手背上摘了下來,狠狠捏碎了腦袋。

  只見他的手背上已留下了兩枚小小的牙印,血珠湧出來,泛起紫黑色。

  雲許舟抓起了桑不近的手,張口便要替他吸出蛇毒。

  桑不近微笑著,撥開了她的腦袋,勾下頭,自己吮住手背,將那些紫黑色的血液吸出來,吐到一旁。

  唇上染了血,抬眸看人時,更添了一重昳麗。

  「小事情。」桑不近偏了偏頭,「走!」

  雲許舟又是一怔。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眼前這個該死的女人,怎麼就這麼迷人?

  「鳳雛,」雲許舟道,「你不要再往前了,就留在此地靜心入定,這冥冰蛇毒厲害得很,不可小覷。」

  桑不近紅袖一揚,笑得肆意非凡:「雲許舟,我這體內的烈焰,最克魑魅魍魎!」

  雲許舟沒有再勸。

  此刻最要緊的畢竟是那金冥雪蛾的毒。蛇毒雖然也麻煩,但及時吮出毒血,倒也可以稍稍押後處理。

  三人緊走幾步,追上了前方的幽無命。

  他安安靜靜地站在拐角處,不知道在想什麼。

  「怎麼不走?」桑不近問道。

  幽無命回過頭,目光頗有些一言難盡:「……看不見路。」

  雲許舟有些想笑,繃住了唇,將冰靈之心拋給了他:「勞煩尊駕走前面了!既有冥冰蛇炸窩,前方少不得還會遇到冰蠍、蠹蟻,請務必仔細腳下。」

  幽無命接過冰靈之心,饒有興致地拋了兩下,然後信手托著,拎著刀,將前路清理得乾乾淨淨,連冰面上凸起的冰刺都沒有放過。

  再往前行,只見無數冰窟窿縱橫交錯,冰稜倒垂,處處都不似活路。冰靈之心的光芒向前一照,只見滿目光怪陸離,冰風陣陣,在冰洞中迴旋,彷彿萬鬼齊哭。

  一到這裡,便像是踏進了一個冰霜萬花筒裡面,根本無法分辨前後左右。

  幸好有雲許舟指路。幽無命在前方開道,將那危機四伏的冰洞輕易地碾成了坦途。

  桑遠遠只覺更加熱得慌。

  她的心臟『通通』直跳,面前五色斑斕的冰光開始泛起金色,隱約見著一列漂亮的金蛾子自冰窟深處緩緩撲扇著翅膀飛出來,到了幽無命身邊,它們像是避瘟神一樣遠遠躲開。

  「蛾子來了。當心!」她急忙提醒。

  只見那列金色小飛蛾飄到近前,彷彿被雲許舟燙到一般,斜斜飄掠到一旁。

  雲許舟道:「無妨,金冥雪蛾其實是那冰魄寒晶的伴生毒素,只因冰川至純至靈,催生許多靈物,從而助這毒素幻出了金蛾的形象,只有身體極虛弱的人,才會被它們趁虛而入。我常年替雲許洋採集冰魄寒晶,這金冥雪蛾見了我都怕,會自覺繞道。」

  雖然她很篤定,但桑不近仍然忍不住揮著兩道寬大的紅袖,驅趕這些看不見的毒精靈。

  一次就怕了!

  他雖著女裝,但並不會模仿女子嫵媚。舞動起來,便是英姿颯爽的模樣,一身紅衣映在雲許舟的臉上,她忍不住歎了聲:「鳳雛,你兄長若是如你這般,那我嫁定了!」

  桑不近:「……」該死,小妹對這個女人說了什麼?!

  「再過一道彎,便能看見冰池了。」雲許舟道,「此地沒有旁人踏足過的痕跡,兩株不凍草必定還在原處。」

  桑不近鬆了口氣,唇角微勾,眼尾泛起了紅色。

  「退。」幽無命的聲音忽然冷冷從前方傳來。

  三人心中一驚,定睛望去。

  只見正前方的冰通道正中伏著一隻異獸,將去路徹底堵死。

  「冥龍!」雲許舟輕輕吸了口涼氣,壓著聲音道,「不能打,退!」

  一向鎮定的聲音竟是隱隱有幾分發顫。

  桑遠遠定睛望去。

  眼前的異獸極不尋常,與那冥冰蛇一樣,它通身也是透明的,骨骼與內臟,亦是顏色稍微淺白一些的冰霜色,與週遭嶙峋的冰刺融為一體。

  它生著三角形狀的蛇頭,足有磨盤大小,頭頂立著赤紅的巨冠,耳旁排著兩列尖角,一條紅信『嘶嘶』地探出,口中清晰可見四排鋸齒狀的獠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並非盤踞在道路正中。它的身體整個是沉在冰面之下的,盤起的身軀和尾部,正在洞窟四壁的堅冰之中緩緩遊走。

  就像在水中游弋一般,這冥龍,竟是在冰下行動自如!

  沒辦法打。

  一旦打起來,它隨意一個動作便會引發冰體傾崩!

  「不要驚動它。」雲許舟道,「我來想辦法繞路。」

  剛退出一步,桑遠遠忽感天旋地轉,一陣咳意翻騰而起。她急忙重重用手摀住了嘴巴強行嚥下咳意,只覺鼻腔一熱,一串血沫自鼻子裡飛濺出來,灑到了三尺之外!

  血腥的味道驚動了冥龍。

  它猛地向前一躥,頓時地動山搖!

  這冰川,果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雲許舟長眉一橫,厲聲道,「沒辦法了,前面那個,盡你所能將冥龍拖在原地!鳳雛,替我開道,護著鳳果強闖進去!」

  字字清晰,聲音極冷厲,極沉穩。

  既已驚動了冥龍,這個冰窟必定保不住了。冰窟一毀,裡面的不凍草自然也會被毀去。

  時間不等人,只能冒險闖進去,強行取了不凍草救桑遠遠的命。

  幽無命身形一掠,頂了上去。

  雲許舟將桑遠遠往肋下一裹,手中雪鞭蕩出,捲住遠處一枚巨大的冰稜,借力飄起,貼著冥龍額側的利角,險險滑了過去!

  冥龍搖晃腦袋,用耳旁利角扎向雲許舟。

  桑不近後一步趕到,揚起紅袖,手中燃起明焰,一掌拍在了龍角上。

  它想要回頭攻擊,稍薄的下頜卻忽然被一柄長刀刺穿,身形略顯單薄的白袍男人輕描淡寫地舉著刀,強行將它的腦袋轉了回去。

  雲許舟攜著桑遠遠,輕盈地落在了冥龍的腦袋後方。

  足尖剛一踏上實地,便見眼前堅冰橫飛,一條爬滿了倒刺的龍尾從腳下直直躥出!

  雲許舟雪鞭一蕩,捲住龍尾,借力一甩,將二人的身軀拋向半空。

  這裡尚未被幽無命清理過,洞頂上高懸著無數寒光閃爍的冰稜,雲許舟將桑遠遠往懷中一護,用自己的脊背替她擋下了來不及躲避的冰稜尖端。

  只聽『嗤嗤』幾聲輕響,冰窟中瀰漫起了新鮮的血腥味道,雲許舟的背上洇開了條條血痕。

  冥龍尾繼續翻捲著襲來。

  雲許舟用腳一踢,借力倒飛。

  桑遠遠感覺到她的身體重重顫了下。

  必定是那龍尾扎穿了她的靴子,傷到了她的足底。

  桑不近到了。

  他雙掌燃著明焰,生生抓住了冥龍尾,回頭吼道:「走!」

  雲許舟一息也沒有耽擱,她抓緊桑遠遠,向前飛掠。

  一過拐角,便有一陣不知是冷是熱的冰霧迎面撲來,朦朧霧氣之後,儼然是一汪雪泉。

  桑遠遠一眼就看見那泉底冒出兩枚尖尖的筍狀物,通體雪白,泛著瑩潤的微光。

  一縷金色的氣息自筍尖冒了出來,順著雪泉底的氣泡,咕嚕咕嚕往上浮,一離開雪泉,便幻成了一隻金色的小蛾子,搖搖晃晃往外飛去。

  「這便是冰魄寒晶?好神奇!」桑遠遠抽空讚了一句。

  雲許舟哈地一笑:「鳳果你當真是置生死於度外!到了此地,居然不先問不凍草在哪裡!」

  桑遠遠微笑道:「因為有你在操心,所以我自然就不操心咯。」

  雲許舟搖著頭,帶著她緊走幾步,到了雪泉邊,示意她看腳下。

  桑遠遠低頭一看,只見兩枚細長的青草生在雪泉上,琉璃的材質,可以清晰地看見碧色的汁液在草莖之中緩緩流淌。

  「不凍草無法帶到外面,所以非得帶你進來。」雲許舟捲了捲衣袖,蹲到不凍草邊上,示意桑遠遠咬破草尖,將草中的汁液吸入腹中。

  桑遠遠不假思索照做。

  咬破草尖,只覺一股清新至極的氣息衝上腦門,仿若回春。

  輕輕一吮,便有清涼至極的汁液流入口中,味道有些像薄荷,質地像是夾了冰渣的果凍,異常可口。

  「兩株都喝掉,別浪費!」雲許舟交待。

  不凍草的汁液衝入腦門,桑遠遠立竿見影地感覺到了體內的變化。淤積在眉心的奇異疲倦感被逐出體外,眼睛霎時明亮了起來,幾個呼吸間,肺部的積熱便被呼了出去,胸腹一陣清爽,體內沉寂多時的木靈蘊又重新活泛了起來。

  成功解毒了!

  失去碧綠的汁液之後,不凍草變成了透明的吸管模樣。

  「好了,速速離開。」雲許舟此刻已取好了池底的兩枚冰魄寒晶,收在腰間的大皮袋中。

  四周搖晃得更加厲害。

  不斷有冰稜自洞頂晃落下來,它們就像倒懸的刀,若是落在身上,非得扎出一個兩頭透明的窟窿不可。

  雲許舟緊抿著唇,帶著桑遠遠向外跑。

  解去了金冥雪蛾的毒素之後,桑遠遠只有一個感受——冷。

  雖然冷,她卻是果斷脫掉了身上那件礙事的雪獸絨大罩衣,凝著眉眼,替雲許舟盯著前方將墜未墜的那些冰柱子。

  「左。」

  「右。」

  「退。」

  地面也開始塌裂。

  雲許舟的雪鞭捲著那些暫時還算穩固的冰稜,借力在破碎的冰面上飛掠。

  滿目冰霧。

  前頭的冰通道中轟隆有聲,雲許舟放聲喝道:「我們出來了,掩護我們,準備撤退!」

  她斜斜飛掠,轉過拐角。

  只見幽無命懸在半空,頭髮披在身後,翻飛舞動,一隻手摁在冥龍的頭頂,道道青色的靈蘊自他的身體中湧出,轟入冥龍體內,在那堅冰般的龍軀中震盪迴旋。

  龍頭已變成了木頭一般的材質,龍軀和龍尾的掙扎更加激烈,桑不近死死摁著龍尾,將它抻直。

  冥龍中段在冰層內扭動,陣陣恐懼的冰川斷裂聲從四面八方襲來。

  「靈耀境五重天以上,屬木。年輕俊俏。」雲許舟目光微直,語氣淡定,「幽州王,幽無命。久仰大名。」

  「走。」幽無命言簡意賅。

  雲許舟甩了甩頭,拋掉心頭震撼,護著桑遠遠,掠過被木化了一半的冥龍身側,急急向洞外飛掠。

  桑不近扔下龍尾,追了上來。

  冰窟晃動得更加激烈,轟隆聲不絕於耳,整座巨川,彷彿已在傾塌。

  腳尖點過之處,大塊小塊的碎冰向下底下無盡深淵墜去。

  桑遠遠回頭去望,視野中只有一片冰霧,以及偶爾冰稜墜下閃爍的寒光。

  「幽無命——」她焦急地喊。

  雲許舟很鎮定地揮開眼前的雪:「呵,還真是幽無命啊。」

  不知在冰霧中穿行了多久,終於,呼吸一暢,看到了天光。

  懸索在半空晃蕩,雲許舟抓緊了桑遠遠,飛撲出崩塌的洞口,向下掠了近一丈,才猛一下攥到了懸索。

  她踢著震顫不休的冰川山壁,迅速向上攀爬。

  桑遠遠焦心不已,眼睛死死盯住那正在破碎的冰窟。

  桑不近已出來了,幽無命卻始終不見蹤影。

  「幽無命——幽無命——」

  眼見雲許舟已帶著她攀到崖頂,滾到雪堆裡仰著喘氣,幽無命仍是不見蹤影。

  桑遠遠撲到了斷崖邊上。

  「小妹當心!」

  此刻冰川地震仍未停止,她伏在斷崖邊,雙手緊緊抓住那道懸索,急得眼泛淚花。

  轟隆聲愈烈,只見一陣白霧從那破碎的冰窟捲了出來,它已徹底塌掉了!

  桑遠遠只覺心臟都停了下來,她抓著懸索,難以置信地望著下方。

  忽有一道白影掠了出來。

  黑髮迎風翻飛,男人單手攥住懸索,輕輕巧巧便開始向著上方飛掠。不過三兩個呼吸間,他便輕飄飄地來到了近前,乾脆利落地騰身而起,穩穩站在了崖頂。

  桑遠遠一時沒反應過來,仍伏在地上,只來得及慢慢轉頭去看。

  便看見幽無命一臉見了鬼的神情,瞪著她,大聲控訴:「小桑果!這麼冷,你為什麼要趴在地上!」

  他疾走兩步,蹲在她的面前,饒有興致地歪著頭看她。

  「小桑果,你在哭什麼?」他的唇角浮起大大的笑容。

  桑遠遠狼狽地抬手去抹眼睛,她方才情急之下抓了滿手冰雪,這一抹,全糊在了臉上。

  幽無命笑得跌坐在雪地裡。

  他笑夠了,才抓著她的肩膀,想要扶她起來。

  一下卻沒能扶動。

  「鬆手。」他好笑地用兩根手指拎起她的袖口,抖了幾下。

  桑遠遠這才發現自己仍牢牢攥著懸索。

  「……」

  「小桑果!」他微微躬著身,把一張可惡的俊臉湊到她的面前,「你是在擔心我,你怕我死了,讓你做寡婦,是也不是!」

  她把臉轉向另一邊。

  「想什麼呢!」幽無命道,「我說了,我死時,定會帶上你!」

  她繼續轉向另一邊,笑著又抹了下眼睛。

  幽無命身影一閃,堵住了她。

  他收起了嬉皮笑臉,伸出一根長長的手指,撫了撫她的額心。

  她心尖一悸,抬眼去望。

  只見他眼神專注,一對幽黑的眸子定定地盯著她的額頭,正在異常仔細地檢查。

  薄而紅的唇微微抿著,彷彿屏住了呼吸。手指自她額心滑下,漫不經心地挑起了她的下巴,一絲不苟地左右察看。

  她的心忽然便多跳了兩下。

  她覺得,這一刻的他,讓她一點也不好意思親過去。

  明明是親慣了的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嗎?

  幽無命感覺到了什麼,盯著她泛紅的臉蛋,眉頭一動:「咦?」

  正要開口說話,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雲許舟的聲音:「不好,蛇毒發作了!」

  桑遠遠急忙回神,望向後方。

  只見桑不近倚在雪橇上,大口喘著氣,臉色白得像雪。

  幽無命攬住桑遠遠,掠進雪橇。

  雲許舟一刻也不敢耽擱,揚起雪鞭,催動六條大白狗撒蹄飛奔起來。

  「無事,」桑不近懶懶地倚靠在一旁,唇角還沾著血漬,笑得風華絕代,「死不了,慢點,別摔了,當心些。」

  雲許舟偏頭盯了他一眼,視線差點兒便粘在了他的臉上。

  她發現,這一刻的鳳雛,當真是迷人極了,遠比方才幽無命殺蛇的時候更叫人心尖發癢。

  『完了,』雲許舟心道,『我怕是喜歡女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開頭,專心驅車。此刻她也顧不上理會幽無命掉了馬甲的事情,只憂心著鳳雛的毒傷。

  雪橇貼著冰雪飛掠,轉眼間,便回到了雲都。

  此時夜深,街頭無人。

  淡藍的光芒灑遍冰雪之城,只可惜誰也無心欣賞美景。

  雲許舟驅車掠入王宮,在那冰雪之城裡滑翔片刻,終於『刷』一聲停在一間美輪美奐的宮殿前。

  「將鳳雛扶入我的寢殿,我即刻去取蛇藥來治她。」

  幽無命上前把桑不近抓了起來,拖著他踏上冰雪台階。

  桑遠遠憋了一路,直到桑不近被幽無命扔進一堆銀絲被褥中時,終於『噗嘰』一下,扔出一朵太陽花。

  太陽花晃著根須,爬到桑不近的臉上,垂下蔫蔫的花盤,衝著桑不近那張艷色迫人的臉蛋開始吐口水。

  桑不近掙扎著撐開了眼皮。

  一抬眼睛,便看見這麼一個鬼玩意罩住視野,非常可疑的粘液滲了出來,拖出粘稠的絲,衝著他的嘴巴往下滴……

  「嗷啊——」

  滴了個正著。

  桑不近想要撲騰,被幽無命一把摁住頸脈。

  陰惻惻的聲音響起:「張嘴。」

  桑不近想要寧死不屈,卻被幽無命捏住下頜掐開了嘴巴,對準大臉花的花盤,接了個盆滿缽滿。

  雲許舟取了蛇毒跑回來時,看見桑不近已經爬了起來,坐在床榻邊緣,臉色碧綠,一聲接一聲打飽嗝,時不時唇角還會冒出一個小小的綠泡泡。

  雲許舟倒抽一口涼氣:「這……」

  桑不近抬起眼皮,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扁了嘴:「你拿個解藥需要去那麼久嗎!」

  雲許舟:「……」

  小心翼翼地遞上解藥,被桑不近一把拍飛。

  「用不著了!我已經好啦!」

  氣哼哼的模樣,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雲許舟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桑遠遠:「鳳雛她這是……」

  桑遠遠得意地笑了:「我治好的!」

  雲許舟倒抽了一口涼氣:「所以鳳果方才說,替我弟弟看病……」

  桑遠遠點點頭:「我先看看,倒是未必能治。」

  她一直覺得雲氏男丁滅絕這件事很不對勁,似有蹊蹺。

  雲許舟呆了半晌,忽然苦笑了下:「幾百年了,若能治,雲氏也不會走到今天。請隨我來。」

  桑不近不顧蛇毒初癒,綠著臉,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後面。

  桑遠遠覺得他是想要看著別人也受大臉花一頓折磨,好尋求心理平衡。

  雲王宮之中的侍衛有男有女,好幾位衣領上紋著金繡的高階侍衛都是女子。桑遠遠心想,照理說,姜雁姬當家十年,也該有那麼一點女子興起的景象,然而並沒有。

  雲許舟很快就把桑不近一行帶到了一間樸實無華的大殿外。

  她停下腳步,有些糾結地望著幽無命。

  裡面那個畢竟是雲州唯一的獨苗苗了,若是幽無命當真如傳言那樣瘋,難保會不會……

  「無事,」桑不近綠著臉道,「小妹就是幽無命的鞘。」

  話一出口,自己便發現不對勁了,恨不得自甩兩個耳光。

  幽無命挑高了眉毛和唇角,一臉壞笑藏都藏不住。

  「鞘啊。」他斜眼看著桑遠遠笑。

  桑遠遠:「……」我假裝完全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幸好雲許舟也聽不懂多餘的意思,她只當鳳雛是替幽無命這個瘋子作保,遲疑片刻,便將人讓進了雲州王的寢宮。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29 PM

第43章 日後你有我

  看見雲州王雲許洋的霎那,桑遠遠的眼睛不禁微微一亮。

  他非常年輕,皮膚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眉毛和嘴唇都淡淡的,極瘦,坐在木輪椅上,披著一件紋了金線的絲質黑袍,正伏在高高的案桌後面認真地看公文。

  好一個病弱美少年!

  「姐?」雲許洋聽到動靜,抬起了頭。

  二人自幼失怙,雲許舟長姐似母,進弟弟寢殿是從來不打招呼的。

  「小洋,來。」雲許舟道,「讓鳳果看看你的病。」

  雲許洋搖頭苦笑:「姐,還沒死心哪?有功夫替我尋醫,不如趕緊把那虐殺女子的狂徒給抓了,以免更多人受害。」

  雲許舟欣慰道:「小洋近日當真是長大了。第一次開始做事,也不要太勞累,顧好身體才最要緊。」

  「睡不著,」雲許洋道,「又死了一個,仍是一邊被玷辱,一邊活活掐死的,身上全是錐扎的傷,同樣的手法。」

  聞言,雲許舟眉間頓時染上一抹厲色:「又有新的受害者!」

  雲許洋歎了口氣,將手上的卷宗隔著案桌遞了過來,雲許舟立刻接到手上看了起來。

  匆匆掃過一眼,雲許舟抬起眼睛,怒而拍桌:「滅絕人性!喪盡天良!最可恨的是,每次總有人替這兇徒善後,將線索盡數消滅,尋不到一點蛛絲馬跡!有這般好本領,竟是為虎作倀用的麼!」

  她回過身,施了個拱手禮,道:「我有急事出去一趟,小弟就拜託鳳果妹妹了,有什麼問題只管問他,不必與他講什麼虛禮,叫他小洋便可。」

  她望向雲許洋:「鳳雛你認得,這位是她妹妹鳳果,通醫理,她讓你做什麼你便老實照做。」

  說罷大步踏出寢殿。

  雲許洋從滿桌案卷中抬起了俊秀的臉龐。

  視線落到桑遠遠臉上,目光頓時微微一亮,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後知後覺地說道:「好,我必全力配合鳳果姐姐。」

  幽無命的臉又冷了三分。

  雲許洋笑吟吟地望向桑不近:「鳳雛姐姐好!」

  又轉向幽無命:「這位哥哥是……」

  幽無命用惡狼望向小綿羊的眼神盯了他一眼,薄唇微挑:「叫姐夫。」

  「哦,姐夫好。」雲許洋乖順地垂下了頭。

  幽無命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懶懶散散上前兩步,坐到了案桌上,拿起雲許舟方才拍在桌上的卷宗,饒有興致地挑著眉看了起來,津津有味的樣子。

  見他自己找到了事做,桑遠遠便上前推動木輪椅,把雲許洋送到了雲榻上。

  少年有些害羞,垂著頭,耳朵尖微微發紅。他利落地爬上雲榻,自己搬動無法動彈的雙腿,端端正正地躺了,頗有三分侷促的樣子。

  他忍不住看了桑遠遠好幾次,臉上的笑容愈發羞澀。

  「果姐姐,你真好看,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麼好看的女子。」聲音有一點點發飄。

  桑遠遠一怔,望向他,見他笑彎了一雙眼睛,看不見眸中的光。只看那臉龐與笑容,倒滿是少年人單純無邪的樣子。

  她便也笑道:「小洋也生得十分漂亮。」

  雲許洋是有修為的,很低,靈隱境二重天。

  桑遠遠讓他放鬆心神,不要有任何下意識的抵抗。

  雲許洋點頭應下,乖乖地閉上眼睛。

  桑遠遠拉過一張大木椅來,靜心入定。

  雲許洋屬水,水屬性的修行者,靈蘊是黑色——與想像中有些不同,沒有接觸玄幻世界以前,桑遠遠以為水屬性會是白色或者藍色。其實玄水是黑色的。

  桑遠遠端詳著雲許洋的輪廓,發現彷彿有一層血霧籠罩著他,看不分明。

  她心中暗想,定是這血霧有問題。

  思忖片刻,她召出一朵太陽花,編織了細細長長的『海帶』,小心地操縱著,探入了雲許洋的輪廓之中。

  『海帶』一進去,桑遠遠的感知便隨之進入了雲許洋的肌理中,眼前霎時分明。

  只見雲許洋的靈蘊之中,夾雜了絲絲縷縷的赤色,似是火毒,又完全不一樣。它們已經與雲許洋的靈蘊徹底融合在一起,向著心臟處密密地聚去,乍一看,他的心臟就像是被無數猙獰的血絲裹住一般。

  這些血絲蠕動不止,不斷吞噬著他的生機。很像寄生蟲。

  她指揮著『海帶』靠近。

  甫一接觸,那些赤色細絲便猛地竄起來,像蛇信一般扎進『海帶』中,咕唧咕唧將它侵蝕殆盡。

  桑遠遠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得了這樣的『病』,任何靈丹妙藥進入腹中,都會第一時間被這些詭異的血線給吞噬,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難怪都說這是詛咒。

  桑遠遠思忖片刻,又編織好幾條海帶疊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探向雲許洋的心臟附近。

  那些赤色細線立刻就被吸引了,它們像是盤距在他體內的蛇一般,高高昂起了腦袋,循著食物的味道,將前端探向桑遠遠遞過去的『海帶』。

  雲許洋的身體開始顫動,顯然這些赤色細線的活動會給他帶來劇烈的痛苦。

  他抓住了桑遠遠放在雲榻邊上的手,把她捏得隱隱作痛。

  桑遠遠凝聚心神,排除干擾,慢慢讓『海帶』與那些赤色細線碰到了一起。

  一陣帶著噁心感的灼痛襲入腦海。她強行按捺,等到『海帶』前半段被赤線團團纏繞住時,她將這段被污染的『海帶』陡然往後倒捲,迅速把它團成一團壽司的形狀,用一圈圈靈蘊把那密密的赤色細線團給包裹在了『海帶』中心。

  一旋、一抽。

  『海帶』離開了雲許洋的身體,她立刻再扔出一朵大臉花,用臉盤子接住了這團詭異無比的海帶卷。

  大臉花的花盤上立刻密密地沁出青色凝露,只聽『滋滋』聲不斷響起,海帶卷迅速被那赤色細絲腐蝕吞噬,它們扭動著,向著花盤發起了攻擊。

  「這什麼東西!」桑不近的臉更綠了三分。

  閒閒坐在案桌上的幽無命扔下案卷,一掠而至,途經一根玄冰柱時,隨意地反手一抓,從冰柱上拆下了一塊四四方方的玄冰冰核,掌心青光閃過,木靈滲入,冰核立刻呈現出了木頭材質,瞬間變成一隻冰木盒子。

  幽無命手一揚,冰木盒子乾脆利落地罩住了那團蠕動的赤色細線,將它封在正中。

  他瞇起了狹長的眼睛,將這只盒子托到面前,歪著身子仔細打量。

  「啊……」雲榻之上,病少年發出了低低的歎息,「果姐姐真的好厲害!我太喜歡你了!」

  他想起了什麼,猛地垂下頭一看,急急鬆開了桑遠遠的手,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方才只是疼極了,才拉了你的手。」

  「無事,不必介懷。」桑遠遠收回了手,偏頭望向幽無命手中的冰木盒。

  「姐夫肯定會生氣的。」他聲音低低地說道,聽著很有幾分沮喪,「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拉果姐姐的手。」

  聞言,桑遠遠心頭浮起一絲怪異的感覺。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和指節,只見幾道指痕赫然在目。

  「小事罷了,無需介懷。」

  她把手縮回了衣袖中,上前查看冰木盒中的異物。

  「從未見過這種東西。」桑不近慢慢搖著頭,「交給御醫看一看,說不定能有發現。」

  雲許洋已推著木輪椅悄無聲息地挪了過來,一隻蒼白瘦弱的手輕輕拽住了桑遠遠的衣袖,他低低地,關切地說道:「正好讓御醫給果姐姐看一看。」

  說罷,用一種心領神會的,二人之間留著小秘密的眼神看了看她收在袖中的手。

  幽無命陰沁沁的視線飄了過來。

  雲許洋的眼神微微一慌,垂頭道:「姐夫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弄疼果姐姐的,你千萬不要怪果姐姐,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我不該亂拉果姐姐的手,要怪就怪我,千萬別生果姐姐的氣。」

  幽無命陰惻惻的目光落在了桑遠遠的袖口。

  雲許洋又道:「只是拉了拉手而已,姐夫一定不會那麼小器吧?」

  桑遠遠將自己的衣袖從雲許洋手中扯了出來,輕輕撩開袖口,把手伸給幽無命。

  「喏,就這麼點小事。」她衝著他,撒嬌般地說道。

  不待幽無命發作,她緊走幾步倚在他身前,轉過頭,居高臨下睨著木輪椅中的雲許洋,緩聲說道——

  「我知你身體孱弱,被攝政王寵得緊,習慣了被人捧著圍著護著,性子嬌縱些,痛了便下意識地抓人,這情有可原。」

  雲許洋臉色微變,委屈地張了張口。

  桑遠遠並不給他機會說話,繼續說道:「但身為男兒,且是一方州國名義上的主君,竟為一點小事這般膩膩歪歪,含沙射影,這像什麼樣子!做男兒,大氣些,學學你姐!」

  幽無命眼中的殺氣給嚇得縮了回去。他轉動著黑眼珠,瞟了桑遠遠一眼,擺出一副很大氣的表情。

  雲許洋猛地把木輪椅旋了一圈,背過身,瘦削的肩膀重重起伏。

  「我只是關心你罷了。男女授受不清,我怕姐夫生氣,所以為你解釋幾句,我只是,我只是……」

  桑遠遠道:「只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雲許洋猛地又轉了回來,一雙眼睛通紅通紅,恨聲道:「我要歇息了!」

  桑遠遠一手一個,拉著桑不近與幽無命,離開了雲許洋的寢宮。

  桑不近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小妹為何這般生氣?這孩子不是在向你道歉麼?你怎就不能原諒他?」

  「我沒有生氣。」桑遠遠歎息,「我已原諒過兩次了,他還要『道歉』,那就不叫道歉,而叫挑事。他倒也沒什麼大的惡意,就是下意識地想讓幽無命不痛快罷了,若是縱容著他,後面必定還要得寸進尺。」

  桑不近也不是蠢人,略微一回味,眉頭重重皺了起來:「雲許舟旁的都好,就是太嬌慣這個弟弟了,回頭我好好說一說她。」

  桑遠遠輕輕搖頭:「這樣的小事沒有必要,說出來,只會惹得雲許舟不痛快,覺得我們太小心眼。」

  桑不近眉毛一擰,只覺如鯁在喉。

  「雖是小事,可是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他道,「小事不教,難道放任他弄出大事才教麼!」

  桑遠遠歎息:「大事,或許已經來了。」

  聞言,桑不近吃驚地望著她。

  她卻已轉向了幽無命,問他:「你發現了什麼?」

  幽無命輕輕佻了下眉毛,怪異地看著她:「小桑果!你是不是鑽進我心裡面的蠹蟲?我隻字未提,你竟已察覺了麼!」

  她微笑道:「我是鑽進了你的心裡,但我不是蠹蟲。」

  幽無命呼吸一滯,眼神飄忽:「當著外人的面瞎說什麼!」

  「哥哥又不是外人。」桑遠遠嗔道,「有什麼好害羞。幽州王臉皮這麼薄的嗎?」

  幽無命:「……」他覺得自己是真的栽透了。

  桑不近悲憤地吞下了熱乎乎的狗糧,恨恨地瞪著幽無命。

  幽無命頗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將一直拿在手中的卷宗遞了到了桑氏兄妹的面前。

  桑不近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接。

  「別碰。」幽無命『刷』一聲把卷宗移走,道,「用眼睛看,看看有什麼問題。」

  桑遠遠和桑不近對視一眼,湊上前去。

  這一頁上,記錄的正是那位受害女子被殺死的經過。

  仵作寫得很詳細,屍身的每一處傷,以及推測出的整個行兇過程,慘案的情景歷歷在目。

  兇徒極為殘忍,將女子擄到了無人的破廟中,先是將她打到動彈不得,用錐扎得她遍體鱗傷,待她奄奄一息之時,將她玷污,掐死。

  桑不近眉頭緊鎖,越看越怒,與方才雲許舟的反應如出一轍。

  桑遠遠的目光卻是落向了卷宗的左右兩側。

  卷宗都是用木刻的,便於長久保存。此地天寒地凍,翻開久了,木書上便會凝一層白霜,手指摁上去,留下濕指印,清晰鮮明。

  這一頁木書上,已凝了厚厚一層白霜,白霜之上,留下少少幾個指印。

  她的心頭微微一跳,道:「所以在我們到來之前,雲許洋手中的卷宗一直沒有翻動過,而是一直停留在這一頁。我們進殿的時候,他看得十分專注,這說明,他反覆在看這一頁。」

  這一頁裡,每一行字都彷彿沁著血。

  方纔雲許舟拿起來,只草草掠了幾眼,便憤怒地放下卷宗,出去捉拿兇徒。

  不忍卒讀。

  雲許洋是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態,重複地觀看這一頁呢?

  桑不近倒抽了一口涼氣:「難道,他正是兇手!」

  身為桑州王世子,桑不近平日難免也會接觸一些刑事案件,他知道一些窮凶極惡的歹徒喜歡反覆地回味他們作下的惡事,從中得到變態的滿足感。

  桑遠遠輕輕搖了下頭:「他沒有這個能力。」

  雲許洋雖有靈隱境二重天的修為,但他下肢沒有知覺,行動必須依靠木輪椅,身體十分孱弱,並沒有能力制住一個抵死掙扎的女子。

  幽無命只站在一旁,抱著手冷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桑不近知道找他商量完全是扯淡,他只會說——『殺掉就好咯。』

  桑遠遠思忖片刻,道:「方纔我見幽無命一直盯著那卷宗,神色有異,便故意把話說得重了些,刺激雲許洋。若他的心理當真有什麼毛病的話,今夜,估計坐不住。」

  說話時,雲許舟駕著雪橇回來了。

  她神色悲憤抑鬱:「線索又被毀了!到底是誰在替這兇徒打掩護,當真是可惡至極!」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桑不近與桑遠遠對視一眼。

  雲許舟長吸一口氣:「小洋怎麼樣?」

  桑不近將冰木盒遞給了她:「他已睡下了,體內的病因,正是此物,你可認得?」

  雲許舟認真察看片刻,搖搖頭,喚來侍衛統領,將這裝了赤色細絲的冰木盒送至御醫館。

  「那樁兇案,」桑不近看了雲許舟一會兒,鄭重道,「也許,已經有線索了。」

  雲許舟:「哦?!」

  一炷香之後,雲許舟帶著一隊侍衛,跟隨桑不近等人,隱在了王宮外的雪地中。

  「兇徒怎敢在我王宮附近行兇?」雲許舟納悶不已。

  桑不近目光複雜:「你且等待,我倒但願猜測有誤。」

  雲許舟慢慢皺起了眉頭。

  約摸到了二更天。

  忽見一團影子從側門掠了出來,行動迅捷,向著南面飛速行去。

  一個身強體壯的高階侍衛,背著一個腿腳有疾的孱弱身影。

  桑不近摀住了雲許舟的嘴。

  「噓。」

  雲許舟眼神震驚,半晌,輕輕點了下頭。

  「小洋他……大半夜……去哪。」她頗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看看就知道咯。」幽無命一臉無所謂。

  雲許舟一行遠遠地吊在雲許洋後方,很快便到了一處普普通通的院子外。

  雲許洋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異常陰鷙:「雲二,弄醒他。」

  侍衛雲二開始用腳踹門。

  不多時,院中傳出罵罵咧咧的聲音,在院門被拉開之前,侍衛背著雲許洋,隱到了後巷。

  一個精瘦健壯的中年男人拉開了門,見左右無人,氣得狠狠在門上踹了好幾腳。

  屋簷下放著行頭,幽無命瞇著眼看了看,輕笑出聲:「是個鎖匠。」

  所以可以輕易闖進少女的閨房,將人擄走。

  雲許舟面寒如霜。

  片刻之後,雲許洋又讓雲二踹了一次門。

  鎖匠終於睡不著了。他披上一件全身遮得嚴嚴實實的蓑衣,小心翼翼地出了門。

  雲許洋尾隨著鎖匠,雲許舟尾隨著雲許洋。

  半個時辰之後,鎖匠成功潛入一戶人家中,扛了個昏迷不醒的纖細女子出來。

  待鎖匠離開,雲二將雲許洋放在樹下,輕身掠進那戶人家中,替鎖匠清除了所有痕跡。

  雲許舟的眼淚潺潺而下。

  她笑著說道:「雲二是我娘一手調教出來的,自小,我便跟著他學習尋蹤覓跡之術……我讓他保護小弟教導小弟,不是讓他替他做這種事的啊!難怪,我一點線索也查不到。」

  一行人悄悄追著鎖匠,來到城南一間僻靜廢棄的空置磨坊。

  雲許洋讓雲二停在了窗邊,他顫著雙手,抓住窗欞,一雙眼睛睜得渾圓,額角迸出興奮的青筋,大口喘著氣,死死盯住屋內。

  「上啊,上啊……」他用氣音說道。

  他渾然不知自己的姐姐已悄悄站在了身後。

  磨坊中,鎖匠取出一把鐵錐,獰笑著,拍醒了少女。

  「打,打,先踹她頭,再……」

  桑遠遠已按捺不住了。

  她手一揚,只見一朵蔫不拉嘰的大臉花直通通呼向雲許洋,砸在他那張白皙漂亮的臉蛋上,將他從侍衛雲二的背上砸到了雪地裡。

  雲許洋震驚地轉頭,便看見雲許舟正正站在身後,淚流滿面。

  「姐!」雲許洋嚇得喉嚨痙攣。

  「小、弟。」

  侍衛雲二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一句也不敢為自己分辯。

  桑遠遠一個箭步跳進了磨坊,一朵大臉花兜頭砸向正要行兇的鎖匠,兩條海帶飛旋而上,將他的手腳束得無法動彈。

  花盤死死粘住他的臉,青色凝露滲出,堵住口鼻。

  鎖匠痛苦地掙扎,很快動靜就小了下去。

  幽無命輕輕從後方環上前,抓住桑遠遠的肩,躬身覆在她耳畔,聲音帶著笑:「這樣死太便宜他了。他做下的這些事,夠得上雲州的冰凌遲,聽說命大的人能撐個三五天呢。」

  桑遠遠散掉了大臉花。

  她回過頭,無辜地看著幽無命:「那我給他補了那麼多靈蘊,豈不是可以撐得更久?」

  幽無命瞇著眼笑,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小桑果,你就是個黑心果!」

  雲許舟帶來的侍衛衝進磨坊,拖走了奄奄一息地吐泡泡的鎖匠。

  癱在地上的雲許洋終於恍然回神,「姐!我,我,我與雲二,已成功逮到兇徒了!對,今夜,忽然,想到了線索,我就叫上雲二追了出來,逮他個人證物證俱全!」

  「閉嘴。」雲許舟淡聲道,「我什麼都看見了。」

  雲許洋見姐姐面如死灰,心知不妙,連忙流淚哀求:「姐,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我只是心裡太苦,太累了,我活得生不如死啊姐……前些日子,無意看到了一次兇案現場,我,我發現看著那可憐的女子,能讓我稍微得到一點點安慰……我什麼也沒做,真的,我沒有殺人,殺人的是那個鎖匠!」

  雲許舟摀住了額頭,身形不穩:「雲許洋,你太讓我失望了!」

  「姐!這並不都是我的錯!你以為你就沒有責任嗎!」雲許洋哭訴,「我身子弱,我有病,我還有腿疾,為什麼偏要我當王啊!我哪裡像一個王了我,啊?平時管事的是你,誰都只聽你一個人的話,我這個王,做得好生憋屈啊!」

  雲許舟痛苦地搖著頭:「不,小弟,當初我問過你意見的,是你自己……」

  雲許洋面色猙獰:「是!是我自己要做雲州王的,可我要的是這樣的膿包王嗎!全天下,都在笑話我,沒有一個人瞧得起我!我的好姐姐,你明明就做著雲州王的事情,享受著做主君的一切,可是為了不叫人說閒話,非要拿我這個弟弟做擋箭牌!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心裡的多苦啊?啊?!」

  雲許舟深吸一口氣,所有痛苦和悲憤在她美麗的面龐上隱去,她淡淡地說道:「借口。父王當初亦是重病之身接掌了王位,與你有何區別,我不曾記得你哪裡有分毫看輕了父王。」

  雲許洋嘴唇顫抖,道:「反正,你我相依為命,我的錯,你都有責任,是你沒有好好照顧我,我的錯,你都有一半!」

  雲許舟點點頭,神色更加冷靜。

  她垂下頭,吩咐左右:「今日之事,不得向外洩露半個字。將雲州王請入天牢,一個月後,我親自宣佈主君病逝的消息。」

  雲許洋眼眶震顫:「姐姐,你不能這樣對我,姐姐!姐姐——」

  「我不會殺你,」雲許舟的眼神猶如深海,「日後,但凡有方法可以解這血脈之疾,我會用你來試藥,自求多福吧。帶走。」

  她立地原地,看著雲許洋和雲二被押走。鎖匠已被大臉花折騰得奄奄一息,侍衛們拖走了他,將少女送回家。

  看著這些人一個個消失在視野,雲許舟吐一口長氣,像被抽掉了骨頭。

  她的身形一晃,又一晃。

  在她倒下之前,桑不近疾走一步,扶住了她。

  雲許舟撲在桑不近的肩上,整張臉埋了進去,壓抑著的沉悶哭聲不斷溢出,像是受了重傷的野獸。

  好半晌,桑不近終於低低地說了一句。

  「別怕,日後你有我。」

  桑遠遠也走上前,輕輕拍著雲許舟的背。

  「是我沒教好小洋……」沙啞的聲音溢出來,痛入骨髓,「小時候,他把一些小動物折磨死,我不忍心重罰他,只是再不讓他碰到它們,我以為,我以為長大了懂事了就好了……如果我不這麼忙,是不是小洋就不會走上歪路?」

  雲許舟抬起通紅的眼睛。

  「不,很多東西,是天生的。」桑不近低低地道,「烙在骨髓深處,永遠不會改變。救不了的,這種人,要麼殺了,要麼永遠關起來。」

  他這般說著,卻是抬起眼睛,盯住了不遠處的幽無命。

  這一次,幽無命並沒有和他針鋒相對。

  幽無命看起來有些失神,精緻的唇角時不時輕輕扯一下,似笑非笑。

  桑遠遠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她輕聲對他說:「你有我啊,我就是關你的鞘。」

  他慢慢垂下眼睛,眸色幽深。

  「好。」他說。

  四個人沉默著,回到雲王宮。

  剛剛踏進內廷,便見一群鬢髮凌亂的男女迎面撲過來,個個滿面興奮。

  領頭的是位頭髮灰白的女醫,她顧不得行禮,急急抓住了雲許舟的手,一雙眼睛在風雪中熠熠生輝,高聲喊道:「攝政王!有希望了!主君有希望了!病因,我們已經查清啦!五百年的詛咒,原來,原來!」

  激動之下,她竟是暈在了雲許舟懷裡。

  雲許舟神色怔愣。

  這一刻,她已不知等待了多少年,不曾想,它竟是發生在這樣一個夜裡。

  她面色依舊淡然,緩緩轉動眼眸,遙望天牢方向。

  「御醫長太激動了。」另一位年長的男醫上前來,衝著雲許舟施了禮,道,「那赤色細蟲,乃是東州東海湖中,一種鹽蚌的寄生蟲類!主君體內的病源,是以特異手段注入了靈蘊的蚌蟲,做成了靈蠱,經血脈代代傳遞,遇陽則發,遇陰則匿!」

  雲許舟輕輕點頭:「所以,雲氏每一個王族,血脈之中都染了靈蠱,一旦誕生男孩,便會在他骨血中發作。包括我。」

  眾御醫含著熱淚,齊聲道:「我等定會竭盡全力,尋求祛病之法!」

  目送御醫離去,雲許舟緩緩轉頭,看向桑不近三人:「諸位,可願隨我喬裝走一趟東州?!」

  桑不近毫不猶豫地點頭:「自然!」

  幽無命唇角浮起了陰沉笑意。

  「皇甫俊,等急了吧,別著急,這就帶著大禮來看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29 PM

第44章 好一份大禮

  雲許舟辦事雷厲風行。

  次日一早,便將一應事務安排完畢,出發前往東州。

  東州全境封鎖極嚴,無法帶著侍衛同行。幽無命和桑不近將親衛遣回領地,四人易容喬裝,扮成常年到東海湖畔收購金珍珠與鮫紗的客商。

  不知出於什麼考量,桑不近這一回『扮』成了男人。

  他在外頭驅車,雲許舟拿出準備好的手札,讓桑遠遠將各類珍珠與鮫紗的品質與對應的價格一一熟記於心,以防露餡引人生疑。

  桑遠遠看著雲許舟,見她神色如常,舉止沉穩,竟像是已經忘記了昨夜的事情。

  「把靴子脫了。」桑遠遠輕輕一歎。

  雲許舟茫然地看她:「啊?」

  「給你治傷。」桑遠遠平靜地望著她,「你不痛嗎?」

  雲許舟愣了一會兒,目光遲疑地落向自己的左腳,忽然眉頭一皺,『嘶』地痛呼出聲。

  直到這時,她才記起昨日與冥龍爭鬥時被龍尾扎穿了足底。當時只顧著鳳果的蛾毒,後來又只惦記著鳳雛的蛇毒,再後來,便發現了雲許洋的秘密……

  對上桑遠遠那雙溫柔平靜的眼神,雲許舟忽然感覺藏在心底那個真實脆弱的自己無處遁形。她痛,怎可能不痛!只是心中的痛,已蓋過了身上的痛。

  望著桑遠遠瞭然的眼睛,雲許舟這個獨自堅強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終於捂著臉,痛痛快快地哭出了聲。

  「嘖,煩人。」幽無命很不耐煩地一甩衣袖,踏出了車廂。

  車廂中便只剩下兩個女子。

  「鳳果……你說,我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他是沒有動手傷人,可若不是他替那歹徒毀滅線索,我早已將那賊人繩之於法,哪裡還會有後面的受害者?若是按我雲州律來辦,他這樣的幫兇罪不及死,只該罰十年勞役。」

  桑遠遠安撫地輕輕拍著她的背。

  雲許舟歎息:「我罷黜他王位,是因為他的心性當不得雲州王。但我若真關他一輩子,卻是我罔顧律法了。律法面前當一視同仁,沒有因為他是我弟弟而重罰的道理。可是,若是只罰他十年,將來他再作惡,我豈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旁人?」

  「他畢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脈兄弟。」雲許舟目露苦楚,「若是有什麼辦法能救他改邪歸正,那即便要用我的命去換,我也是甘願的。」

  桑遠遠明白她的痛苦。若是雲許洋的罪行按律當斬,那雲許舟必定不會眨一眨眼,直接殺了他一了百了,再痛,也就那樣了。可是他罪不及死,又是血脈至親,便成了附在雲許舟骨頭上的瘡癬,雖然不會變成什麼禍患,卻會伴隨她一生,令她日日難眠。

  桑遠遠思忖片刻,道:「我先替你治一治身上的傷口,療完傷,我說個法子,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哦?」雲許舟當即脫下外袍,露出被冰稜劃傷的後背,然後又彎下腰,去脫雪靴。

  一脫,才發現靴底竟已被血牢牢粘在了腳上,她發狠扯了兩下,將鞋襪都扔到一旁。

  傷口被撕裂,鮮血湧出。

  雲許舟,當真是個乾脆利落到了極處的人。也就這個一手帶大的親弟弟,叫她躊躇難斷。

  桑遠遠凝神片刻,扔出一朵太陽花,噗噗噗地往雲許舟後背的傷口上吐凝露。

  心念一動,花盤輕輕旋轉,像個花灑一樣,將青色凝露均勻地灑了上去,像噴霧一樣,輕盈溫柔地撫觸著雲許舟的傷口。

  花葉舞動,一條潤澤飽滿的『海帶』編織出來,裹住足底的傷,將它一圈圈纏緊。

  「忍著點疼。」

  太陽花的根須掠向傷口,拉出晶絲一般的靈蘊細線,將傷口仔細地縫合。

  雲許舟:「……」震驚!

  茶涼的功夫,雲許舟身上的外傷便被處理完畢。

  「渾身都涼絲絲的,很舒服。」她驚奇地換上了新的衣裳鞋襪。

  一朵大臉花『撲簌』一下蹦到她的手上,搖晃著蔫蔫的大臉,彷彿在邀功。

  雲許舟忍不住伸出手指撫了撫花盤:「這……我活了二十多年了,連聽都不曾聽說過這樣的靈蘊!這是秘技麼?」

  桑遠遠無奈地聳聳肩:「我也不想的。」

  雲許舟遲疑地望了她片刻,抬起手,燃起一蓬明焰,問道:「你無法這樣?」

  桑遠遠歎息,抬起手,『撲簌』,蹦出一朵大臉花,它還舒展著兩片翠綠的葉子,在她掌心伸了個賤賤的大懶腰。

  雲許舟禮貌地摁下了笑意。

  「其實,很好的,很靈性。」雲許舟道,「還能治傷,非常厲害了。」

  「你說這話的樣子,像極了幽無命。」桑遠遠喪喪地說道。

  雲許舟臉色微微一變,道:「我不知他是幽無命,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實在是太失禮了。」

  桑遠遠搖搖頭:「沒有關係,他不會放在心上。」

  雲許舟伸過一隻拳頭,敲了下桑遠遠肩:「很厲害呀鳳果,你這把鞘,竟克住了幽無命那把刀!」

  桑遠遠:「……」鞘這個梗還能不能過去了?!

  她生無可戀地盯了雲許舟一眼,發現這個母胎單身攝政王是當真沒有領會到別的意思,只能點點頭,敷衍道:「他其實挺好的。」

  「也就是對你。」雲許舟輕輕笑了下,意味深長,「他對你確實是有心的,看得出來。」

  見桑遠遠露出窘態,雲許舟及時岔開了話題:「方纔鳳果你說,有什麼辦法能對付小洋的心疾麼?」

  桑遠遠道:「他的心疾既然不是後天環境造就的,那便是天然性情裡帶著暴戾因子,嗜殺,嗜血。」

  雲許舟輕輕點頭,苦澀一笑,道:「小洋是我看著長大的,確實不存在讓他扭曲了心智的外因。那便是胎中帶來的,沒治了。」

  桑遠遠搖頭笑道:「自古被封為『殺神』的,恐怕多半有這個毛病。」

  雲許舟眼睛一亮,又一暗:「他的身體,無法上陣殺敵。」

  「何不讓他處決死刑犯?」桑遠遠道,「既然依著雲州律,他的行為該罰勞役,那便給他安排些事做。日子那麼長,你且看他是否執迷不悟。」

  雲許舟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涼氣,猛地撲上前,將桑遠遠死死摟在懷裡。

  「鳳果!我覺得可以!」

  總歸是看到一點希望和方向。

  雲許舟眼睛裡重新流淌起了光芒。

  「我到外頭和鳳雛說話去!」雲許舟興沖沖鑽出車廂,把幽無命趕了回來。

  幽無命一臉不爽。

  「什麼傷要治這麼久。」

  他的頭髮和衣裳上都沾了雪花,走上前來,捏起桑遠遠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她的臉,然後漫不經心地坐上軟榻,道:「太弱了,隨我修行。」

  他並沒有修行,而是聚來了大量木靈蘊,拔苗助長般地往桑遠遠身上灌,差點兒沒把她嗆死。

  三日之後,四人穿過了羊腸小道冰霧谷,抵達與雲州東部接壤的小姜州。

  桑遠遠的修為被幽無命粗暴地灌溉到了靈明境二重天,腦海中那根碧絲般的『弦』一分為二,變成了兩根。她與木靈的感應更深,範圍更大,召出的太陽花凝實了許多,顏色更加鮮亮。

  原本她一次至多可以召出三朵實體太陽花,晉階之後,可以召六朵了。

  「小桑果!」幽無命笑得前仰後合,「等你到了靈耀境,可以試著拿一群大臉花吐口水淹死人!」

  桑遠遠指揮著六隻花盤向他啐去。

  只見幽無命身形一閃,逕直越過她的花,逼到近前。

  他把她抵在了軟榻上,手一抬,摁住她的額頭。

  「檢查一下,可有殘毒。」他的聲音分明已啞了幾個度。

  手指一寸一寸在她額頭上挪移,薄唇卻已印了下來。

  六朵大臉花落在了他的背上,合攏了花葉,像是害羞一般垂下花盤。

  她發現他的親親技術又進步了。

  他的動作極為強勢霸道,卻又恰到好處,把她的閃躲變成了被動的應和。他總是先她一步封住她的退路,倒好似她在向他主動求好一般。

  他的呼吸很沉,心跳極穩,獨特的花香味道伴著體溫將她的心神死死禁錮在方寸之間。

  他就像溫柔又熾烈的火。

  她頭皮發麻,很快就喘不上氣了。

  他胸腔顫動,不斷發出低低的笑聲。

  等到他終於鬆開她時,她已癱在了軟榻上,眸中波光晃動,耳朵尖紅得滴血。

  「小桑果,」幽無命勾起唇角,挑著眉梢,笑得壞意十足,「你想要我。」

  黑眸中的篤定叫人心尖發顫。

  桑遠遠果斷召出一朵大臉花摀住了自己的臉裝死。

  恰在此時,雲許舟抓著一塊斷開的玉簡,興沖沖地踏入車廂。

  「呃……這是……」

  只見男的歪歪倚在一旁,瞇著眼,像只剛剛偷過食的狐狸,女的詭異地大白日躺在軟榻上,臉上還蓋著一朵花。

  幽無命十分淡定地瞟了桑遠遠一眼,道:「她在保養容顏。」

  雲許舟點點頭,拉一張小杌子坐下,說道:「鳳果,我安排雲許洋執行了冰凌遲。」

  幽無命愣了下,忍不住瞪起眼睛:「真人不露相啊。攝政王心狠手辣,在下自歎弗如。」

  他以為雲許舟是把雲許洋給剮了。

  桑遠遠抓下敷在臉上的太陽花,抓著幽無命的衣袖坐了起來。

  「如何?」她問。

  雲許舟挑了挑眉,道:「死犯便是那鎖匠。雲許洋根本不敢相信我真叫他做這種事。後來被逼著動了手,沒幾下就又哭又笑,幾欲暈厥!我尋思著給他個下馬威,便讓人死死盯著,不許他休息片刻,行刑完畢之後,他連膽汁都吐了出來,說再不要見血了。」

  「好一劑猛藥。」桑遠遠歎道,「攝政王真是雷霆手段。看來他只是葉公好龍罷了。」

  雲許舟微微一笑:「原來也不是無藥可醫。明日還有更多的活計等著他。如今他能接觸到的人,個個冷心冷性,絕無可能予他半分同情!」

  桑遠遠道:「等到放下屠刀那日,說不定大徹大悟,立地成佛。」

  雲許舟獨掌王政多年,身邊能人眾多,雲許洋就像是萬丈洪峰之下一隻小螞蟻,根本不可能翻起任何浪花。

  幽無命很不屑地冷笑道:「用得著那麼麻煩麼,一刀下去不就清靜了。」

  雲許舟道:「他是我親弟弟。幽無命,你若是有親兄弟,便會知道……」

  她猛地想起眼前這位是自己滅了自己全家的狂人。

  幽無命唇角浮起一絲怪笑,指了指雲許舟身下的那只『小杌子』。

  雲許舟猛地發現,它並不是杌子,而是一隻很精美的木匣。

  「喏,」幽無命挑著眉,伸出一隻手,晃了晃手掌,「那兒呢。」

  桑遠遠摀住了腦門。

  雲許舟居然坐在了皇甫渡的腦袋上!

  「別碰,別碰。」桑遠遠無力歎息,「不是什麼好東西。」

  幽無命抓過了木匣,放在矮案上,揭開。

  皇甫渡的腦袋保管得十分新鮮。

  雲許舟朝裡一看,好一陣眩暈:「這,這不是東州王的義子,皇甫渡麼!」

  皇甫渡執掌晉州,與雲州接壤,雲許舟作為雲州攝政王,與皇甫渡曾打過一些交道,一眼便認了出來。

  她扶了扶額,道:「我與鳳雛還曾談論過他。」

  桑遠遠與幽無命很有默契地對視一眼,問:「哦?」

  雲許舟不知不覺就把桑不近給賣了:「當初我對鳳雛說,皇甫渡與我挨得近,年歲也相仿,若是再等兩年仍未找到意中人的話,不如便主動向皇甫渡提一提,看他有沒那個意思。」

  桑遠遠挑起眉頭:「他怎麼說?」

  「鳳雛說了皇甫渡一堆壞話。說這皇甫渡生了副女相,日後夫妻生活想必不美……」雲許舟納悶地歪了頭,「為何生了女相不利於夫妻生活?」

  桑遠遠:「……」大哥給自己挖得一手好坑!

  幽無命已經憋不住開始壞笑了。

  桑遠遠見雲許舟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望著自己,只得咳了咳,道:「他就是不想你嫁人,瞎說的!」

  「我覺得也是。」雲許舟懶懶地把雙手一抄,「又說,皇甫渡二十好幾尚未議親,身邊也不曾有過紅顏知己,想必是有什麼隱疾毛病。」

  桑遠遠:「……」他桑不近難道不是?

  雲許舟又是一記重擊:「我便與她說,桑州世子桑不近,年歲也相當,也不曾有過什麼流言,聽說也生了女相,莫非也是有隱疾毛病?」

  幽無命抽著嘴角,忍不住插話:「那他怎麼說!」

  雲許舟嗤地一笑,道:「她倒好,說桑世子是個好的。分明一樣的條件,如何一個就好,一個就壞,若是我沒料錯,她是對那桑世子有意思呢。為了讓她放寬心,我便對他說,無論皇甫渡還是桑不近,我哪個都不考慮行了吧!」

  桑遠遠揉了揉腦袋:「後來你們就再不聊這個了是吧?」

  雲許舟點點頭。

  幽無命捂著肚子出去找桑不近了。

  桑遠遠覺得待會兒他們兩個肯定要打起來。

  幽無命離開之後,雲許舟的神色凝重了許多,她挪到了桑遠遠身邊,認真地問道:「皇甫渡的首級為何在你們手上?幽無命的行事,我倒是早有耳聞,可你與鳳雛,並不是這樣的亡命之徒啊!」

  桑遠遠思忖片刻,道:「我不願瞞你,但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仍是雲裡霧裡,此刻說那些,為時過早。只一點,若是雲氏血脈詛咒之事當真出自東州手筆,希望攝政王視我們為盟友,共進共退。」

  雲許舟垂頭一笑:「那是自然。」

  沉默片刻,雲許舟抬起了頭:「皇甫渡是何時死的?為何我竟未聽到半點風聲?」

  桑遠遠得意地笑道:「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在這裡。」

  東州用的本就是李代桃僵之計,那百人親衛回到東州,發現轎中無人,估計是錯愕到不得了。

  親衛與接引使,必定一口咬定,沿途沒有遇到任何意外,絕對不可能有人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劫走了皇甫渡。

  冰霧谷中的痕跡早已被清理得一乾二淨,沒有留下任何破綻。

  所以最終東州方面只會得出一個結論——皇甫渡從一開始,便沒有上轎。

  那麼他會在哪裡呢?

  桑遠遠微笑著,望向矮桌上精緻的木匣。

  好一份大禮。

  ……

  車輦順利通過了小姜州。

  小姜州的姜王族其實才是姜氏的主族,當初取代了雲氏入主天都的正是小姜州的王族。姜氏入主天都之後,天都西南部的殷氏王族主動讓出了領地,便是如今的姜州。

  而姜氏的祖地小姜,則因為交通不便,且被皇甫的勢力壓制,日漸衰微,小姜乾脆破罐子破摔,不再發展兵力,而是致力於發展農工商業,如今已成為了東境八個州國的貿易中心。

  雲許舟一行,正是扮成小姜的客商。

  越過小姜州地界,前方便是皇甫氏的老巢,東州。

  遠遠能感覺到東州戒備森嚴,氣氛沉重。東州築城用的是黑鐵,從遠處望,還以為看到了黑鐵長城。

  皇甫俊的士兵個個神色肅殺,一望便知是血海裡滾出來的好手。桑遠遠在遠處打量著,心中更添了一分慎重。

  皇甫俊,是真正站在巔峰的男人,像上次那樣的機會,恐怕是再不會有。

  一行人跟著往來客商,排著長隊,挪向城門。

  入關的客商被排查得十分仔細,幸好雲許舟手持高級別的通行證,才堪堪保住了皇甫渡的腦袋。

  剛過城門,便見身著重盔的官兵急急趕來,將客商驅向道路兩側。

  「恭迎天都特使——」

  桑遠遠眉頭一跳,掀簾望去。

  只見一架飄滿了鮫帶、金裝玉裹的大車緩緩碾進城門,車簾敞開,頭束金冠的『特使』左擁右抱,攬著兩名衣裳不整的美貌女子,正駛入東州境內。

  竟是個熟面孔,姜州王世子,姜謹真。

  幽無命從身後探過了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聲音涼颼颼:「聽說你上次途經姜都時,與姜謹真共飲了三五杯酒。他逢人便誇小桑果的海量。」

  桑遠遠側眸看他,見他微瞇著眼,殺意盈然。

  她揚起了笑臉:「幽州王吃醋了。」

  幽無命懶洋洋抽身而去:「嗤。」

  她偏過頭,手肘撐著車窗,纖纖長指點在額側,斜著眼風,笑道:「我對他說,在那冥魔戰場上,我得幽州王傾力相護,敬的是幽州王。怎麼,他逢人便吹牛,居然不把你這尊大佛搬出來用麼。」

  「借他一百個膽。」幽無命挑下了眉,很無所謂地拎起矮桌上的茶壺倒水喝。

  眉梢眼角全是壓不住的得色。

  「這個時候,姜雁姬為何派姜謹真過來?」桑遠遠有些奇怪。

  幽無命冷冷一笑:「皇甫俊不是傷了麼,即便這東都蓄了冥族給他續命,少不得也要臥床月餘。姜謹真屬水,這麼難得的求師機會,姜雁姬又怎會放過。」

  聽他這麼一說,桑遠遠頓時恍然大悟。

  當初姜雁姬便是把靈蘊屬金的姜謹元派到了韓少陵身邊,跟著他修行。如今難得絕世高手皇甫俊臥床蓄靈蘊療傷,姜雁姬自然不願白白浪費這個機會,便把另一個侄兒子薑謹真給派來了!

  真是精打細算,很會過日子。

  「為了稍微掩飾一下難看的吃相,姜雁姬必送來了不錯的寶貝。便宜我了。」

  幽無命淡笑著,抓過矮桌上裝了皇甫渡腦袋的木匣,拎起刀,歪著身體用刀尖慢悠悠地刻字——

  「幽」

  桑遠遠看著男人專注的側臉,視線漸漸有些恍惚。

  認真做事的時候,男人總會顯得特別好看。

  長眉微微蹙起一點,修長漂亮的手指抓著工具,用力時,指節極有力量感地突起,一雙手,便像是一幅畫。

  薄唇微分,偏著頭,時不時皺一下眉,或是露出一點笑意,好看得叫人眼暈。

  刻到一半,他把木匣湊到嘴邊,輕輕一吹。

  木屑飛開,他瞇起眼睛,避免它們濺入眼中。木屑撲面,他下意識地拱起了眉頭,微繃著唇,側一點臉,眼角顯得異常狹長深刻。

  畫面停留一瞬後,他單手托著木匣,放到遠處瞄著看了看,滿意地把它端端正正放回矮桌上,收刀,拍手,道:「大功告成!」

  桑遠遠急急湊上前去。

  她迫不及待想看一看,幽無命這樣的人,刻出來的字會是什麼樣子。

  都說字如其人,不知他的字會不會和他本人一樣,那麼詭譎漂亮。

  湊到近前一看,她愣住了。

  那半個「幽」字竟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醜。

  桑遠遠:「……」幻滅了。

  幽無命早已在偷偷觀察她的表情,見狀哈哈大笑,把她捉進懷裡,道:「傻果子!這又不是我的字!」

  「那是……哦,明白了。」桑遠遠恍然。

  幽無命把她的臉扳向他,朝著她的額頭親了好幾口。

  「小桑果,別以為我專心刻字就不知道你偷看了我多久!這樣就為我神魂顛倒麼,以後你豈不是得拴在我的腰帶上!」

  他笑得可惡至極。

  笑了一會兒,他抓過木匣,掀開蓋子,盯著皇甫渡的那張殘留著驚愕恐懼的臉看了片刻,然後慢悠悠地取出另外一隻木盒。

  陳舊的木盒,裡面裝著一塊火紅色的,帶著濃烈香味的綢布,綢布之上,端端正正放著一粒記靈珠。

  幽無命把它拈了起來,在指尖轉了片刻,然後輕輕掰開皇甫渡的嘴巴,把記靈珠用刀尖挑了,小心翼翼地埋到了皇甫渡的舌下。

  「借花獻佛。」幽無命笑得天真燦爛。

  這枚只有聲音沒有畫面的記錄珠中,記錄了姜雁姬的聲音——

  「可憐的兒,娘親也是沒有辦法,只能捨棄你了啊。別難過,這沒什麼好難過的,誰都會死啊,不是嗎?這樣死,還能為娘親做點事,娘親無論日後到了哪裡,都會記著這個願為娘親犧牲的好寶寶……」

  桑遠遠眼睛微張,望向幽無命——

  好一招張冠李戴!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30 PM

第45章 亡靈的追問

  幽無命把木匣闔上了蓋子,收到軟榻底下。

  雖然他擺著一副完全無所謂的表情,但桑遠遠能夠感覺到他的心情很糟糕。

  分明只是輕輕摁著木盒,但他的指節明顯發白,額角也有青筋若隱若現,肩膀不自覺地繃著,寬袍下能看出肩胛骨的形狀。

  「那時候,皇甫俊不在。他不會知道那珠子到底是什麼時候的東西。」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桑遠遠放輕了呼吸,慢慢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嗯。我們會成功的。」

  她發現他的體溫消失了,身體冷得像冰。

  東州並不冷,此刻已是初夏,整個雲境就只有雲州一處是天寒地凍的氣候。

  幽無命自己嘀咕道:「像姜雁姬那種女人,殺掉自己的兒子,不是很尋常的事麼,反正,皇甫渡自小養在皇甫俊的身邊,和她又沒有感情的咯。她殺掉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她會殺了他的,對吧,一定會的對不對。」

  他的目光變得空茫,一對黑漆漆的眼睛彷彿深淵,望不到底。

  他緩緩轉動眼珠,盯住了她。

  「你說,姜雁姬是不是會殺皇甫渡?她對皇甫渡,沒有感情的對不對?她對自己的兒子,不會有感情的,是不是?」

  聲音陰惻惻的,又輕又急,彷彿是從地獄中迴盪出來的,亡靈的追問。

  桑遠遠輕輕撫著他的臉,道:「她會。她的心裡只有權勢地位,若是殺了皇甫渡對她有好處,她一定會殺了他。」

  幽無命僵硬地扯了幾下唇角,目光仍舊空空蕩蕩。

  他的心跳很亂,時而快,時而停滯。他的額角再一次迸出了青筋,他的手指在痙攣顫抖,彷彿抑制不住殺氣,隨時會抬起手來,擰斷她的脖頸。

  她貼近他,捧住他的臉,輕輕緩緩地親他的臉頰。

  她溫柔地喚他:「幽無命,我們現在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完……你得給姜雁姬『動機』,還有,如何獻這份禮,你計劃好了嗎?嗯?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啊,幽無命,快點醒來。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

  他極慢地轉動黑眼珠,斜斜地落在她的臉上。

  「是……」嗓音沙啞,「很重要的事,還沒做。」

  他的身體重重前傾,將她抵在倚枕上。

  如洩憤一般,狂風暴雨地親了下去。

  許久,他緩緩撐起身體,暗沉的目光盯住了她的衣帶。

  「想知道我最後的秘密麼?」他語聲蠱惑。

  ——想知道的話,拿你來換。

  她抬眸看他,見他方才狂亂之下自己扯散了衣襟,敞著小半結實的胸膛,目光幽暗無比,緩緩喘著長氣,唇角勾起極為邪肆惑人的幅度。

  她知道他的神智仍未從黑暗深淵中爬出來。那枚記靈珠畢竟已跟了他二十年,早已融為他仇恨本身的一部分,今日決定將它送出去,那種感受,不亞於生生從心臟上撕下一塊帶著傷口的血肉。

  在對上皇甫俊與姜雁姬之前,她與他之間,還有硬仗要打。

  她摟住他,輕輕嗅了嗅。

  「聞我幹什麼。」他挑起她的下巴,壞壞地問道。

  另一隻手已輕車熟路地去往他曾帶著芙蓉脂去過的地方。

  「喜歡你的味道。」她輕柔地把臉頰倚向他,蹭了蹭,道,「我想久久地擁有你的味道和溫度,和你親密無間,放肆地傾訴心聲……」

  幽無命呼吸驟急,瞳仁微縮,唇角不自覺地揚起,像是一頭收到了攻擊訊號,預備發起進攻的狼。

  「好。」聲線徹底嘶啞。

  大手乾脆利落地扯下了她的底襯。

  她攥住他的衣領,眸中波光閃爍:「我會大聲叫你的名字,告訴你我有多喜歡你,告訴你你有多厲害。整個世間,就只有你和我,心裡、眼裡,只有彼此,最徹底的擁有,不要有任何人打擾……幽無命,你確定要在這裡嗎?就打算草草了事麼?」

  她剛口說話的時候,他已迫不及待扔掉了自己的衣帶,手忙腳亂地扯開了自己的外袍與中衣,失控般向她靠近。她說到一半時,他的動作停住了,緩緩轉動著眼珠,盯住她那鮮花般的唇,喉結不住地滾動,眼底泛起了感興趣的期待之色。

  待她說完,他那股衝上腦門的岩漿已冷卻了下來,薄唇微動,喃喃道:「這裡,不行。」

  她揚起身,離他更近。

  幽無命深吸一口氣,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鬆開她,逃到窗邊。

  他的脊背在輕輕地顫動,耳朵尖通紅。

  許久許久,他才調勻了氣息。

  「小桑果!」他猛然回眸,瞪著她,唇角是無比凶狠的笑意,「你給我等著!」

  她羞澀地衝著他笑。

  幽無命有些頭暈,看著眼前這雙清澈純透的眼睛,他甚至有些懷疑方才聽到的那些大膽熱烈的話語,是不是自己發病時的幻覺。

  他的小桑果,分明就是個透明的小果子,微帶一點青澀,那般美好靈動。他難以想像,讓她失控放肆地喊他的名字時,該是何等光景。恐怕當真是叫人死而無憾了。

  他覺得自己彷彿走在萬丈懸索之上,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團暖融融的光。

  那樣的光……他配嗎?

  他別開了頭,思忖片刻,道:「來,我教你雕木頭人。」

  桑遠遠:「誒?」

  他將她攏進了懷裡,環著她,隨手在矮案桌邊上掰下一塊木頭,另一手撿起桌上的小刀子,一刀一刀刻了起來。

  她感覺到他的呼吸越來越平穩,心跳聲也漸漸隱去。

  「腦袋。」幽無命躬著背,把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一說話,聲音便沉沉地在她耳旁響起。

  「腦袋。」她配合地望向圓溜溜的木球。

  「你的腦袋。」他笑道。

  她不假思索:「不像。」

  「一會兒就像了。」他漫不經心地笑著,用兩根手指捏住刀鋒,細細地雕琢。

  他專注地雕刻木頭人,她專注地欣賞他的盛世美顏。

  恰到好處的一張臉,玉琢一般。

  圓溜溜的木球很快就有了鼻子和嘴巴。

  桑遠遠看得一怔:「還真有點像我!」

  「有點?」幽無命勾起唇角,不屑地笑了笑,「你等著。」

  大車在緩緩前進,陽光透過他沒有徹底合上的車簾,灑進細細一條,恰好落在幽無命的手上。

  他恍若未覺,一心一意地雕刻桑遠遠的容顏。

  車身時不時輕輕晃一晃,二人的身體便會不經意地碰撞,一種歲月靜好的氣氛緩緩氤氳開,令桑遠遠時不時便一陣恍惚,忘了此刻正驅車駛往皇甫俊的老巢。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他專心雕刻的時候,那種沉靜的氛圍和極有規律的沙沙聲實在是催眠效果奇佳。

  幽無命稍微向後仰倒,讓她整個窩在他的身前,他雕幾下,便忍不住分神看一眼她的睡顏,不知不覺,唇角已漫起了溫暖柔和的笑意。

  「誰家的美人睡相這麼差!」他嘀嘀咕咕地嫌棄著。

  ……

  桑不近小心地趕著車,吊在姜謹真一行後方,準備進入東州西境第一座城池西府。

  自從偶遇『天都特使』,四個人就改變了計劃,決定先將禮物送給皇甫俊,然後再前往東海湖探那血蚌之秘。

  剛馳過一片荒野,忽然聽到車廂中傳出桑遠遠的驚呼聲。

  桑不近和雲許舟齊齊面色一變,推開了車門。

  就見桑遠遠睡眼朦朧,一邊揉眼睛,一邊追著幽無命,要搶他手中的東西。幽無命游刃有餘地避著她,臉上滿是壞笑。

  桑不近:「走了走了,沒什麼好看的。」

  『砰——』關上了車門。

  雲許舟笑道:「你怎就見不得自家妹妹好?這二人,我倒覺著是對神仙眷侶。你呀,對幽無命偏見太重!」

  桑不近很不服氣:「他哪裡好!」

  「哪裡不好了?」雲許舟道,「年輕英俊,位高權重,修為高深,隻身一人,這般夫婿,上哪裡去找?」

  桑不近難得沒與她說笑。

  他板起了臉,認真地說道:「你知道幽無命是什麼人。」

  雲許舟深思片刻:「會不會有什麼隱情?這些日子,你我也算是一直看著他的,你真覺得他是那種嗜血狂徒麼?」

  桑不近淡笑:「從前你我也未曾看出小洋有問題。」

  「這倒也是……」雲許舟把手肘撐在膝蓋上,歎息,「幽無命做過的那些事,件件鐵證如山,沒得翻案的。不過鳳雛,你要想到,歷史總是由勝利者來書寫,若是幽無命登凌絕頂,被粉飾成一代聖君,且一生善待鳳果,你,仍舊覺得他不行麼?」

  桑不近眼神微顫:「雲許舟,你怎會有這麼可怕的念頭。」

  雲許舟緩緩搖頭:「可怕麼。當初姜氏取雲氏而代之,誰人覺得可怕了嗎?這個世界,本就是強者為尊,如今已沒幾個人敢議論幽無命,將來,呵……」

  桑不近抿住了唇。半晌,低低地道:「就怕,他只是一時圖新鮮。若是嫁給旁人,譬如韓少陵,哪怕將來膩味了不愛了,他也會好生供著小妹,可是幽無命……」

  被他厭棄,恐怕會死。再說,這個男人本身便是一個燃著火的深坑。

  桑遠遠並不知道自家便宜哥哥正在外頭苦大仇深。

  她此刻眼睛裡只有一件事,就是搶過幽無命手中那顆木頭腦袋,把它切成一千片。

  他雕得實在是……太像了!

  任何人看一眼,便能認出是她。

  睡得翻白眼,流口水的她!這分明就是污蔑!

  桑遠遠絕對無法容忍這種東西和她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

  她招出了海帶條,長長短短地捲向幽無命,六朵大臉花在車廂中蹦蹦跳跳,使著壞要去絆他。

  幽無命哈哈大笑,揚著手中的木腦袋,身形如鬼魅一般,不見如何動作,就輕輕巧巧地避開了她的攻擊,一次又一次把那栩栩如生的木腦袋放在她眼睛前面晃。

  真的,自從桑遠遠小學畢業之後,就再也沒有遇見過這麼可惡的男性了。

  「幽無命!」

  她越氣,他越是笑得開懷。

  折騰了半天,她忽然被他從身後摟住,翻到了軟榻上。

  他手中泛起青芒,抓過她的『海帶條』,把她的雙手牢牢地縛了起來。

  制住她之後,他把臉埋到她的發間,貪婪地汲取她的清香。

  「小桑果……小桑果……」他低沉呢喃,「我有二十年,不曾雕過木頭人,也不曾這般笑過。」

  她的心臟忽然抽搐著疼了下。二十年……不曾雕刻木頭人?二十年前他雕過?

  她扭動著身體,翻過一面,拱到了他的懷裡。

  「我說過的,會給你許許多多的快樂。幽無命,我沒騙你吧?」

  她仰起臉來,笑吟吟地望著他。

  他垂眸一看,便看見一張嬌憨的臉蛋。

  他怔了下,視線慢悠悠飄向一旁,漫不經心地應:「嗯。」

  她啄了啄他的下巴。

  「我們會一直好好的。我的小公子。」她大膽地向著他再邁一步。

  他的身體輕輕一震。

  半晌,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把下巴貼在她的發頂,輕飄飄地說道:「那一族,只有活到成年,才可以擁有名字。」

  桑遠遠先是有些不解,待回過神時,只覺心底泛起一陣隱疼。

  懷璧其罪的冥族孩子,很難活得到成年。

  「所以你從前沒有名字。」她輕聲問道。

  「嗯,」幽無命輕快地說,「姓明的叫我『喂』或者『哎』,別人看我生得漂亮,都叫我小公子。小桑果,我是個天才。那時候我看他們,就是一群傻子。」

  她一半心神在聆聽他的心跳,一半心神在聽他絮叨。

  幽無命情緒深沉。

  「出生時的記憶,我都記得。」他緩聲道,「我知道姜雁姬是什麼時候偷偷溜走的,那時候我大約出生了兩個來月,她還抱著我哭了一會兒呢,好像十分捨不得的樣子,但她還是走了。後來,便有人來偷襲我們,被姓明的打跑了。再後來,姓明的帶著我搬了家。」

  「我當時真沒想到是姜雁姬做的,我還挺想念她,怕她回來找不著我們。姓明的性子太寡淡了,沒勁,姜雁姬和他在一起,還有那麼點意思。我獨自一人時,便拿著木頭,雕姜雁姬,雕了一個又一個。我真的很想她啊。」

  「我時常想著,她若是回心轉意,回來找我們卻找不到,那該有多焦急?天底下,哪個做娘親的會不想念自己的兒子呢?我還記得她餵奶的樣子,眼睛是亮的,嘴巴是彎的,整個身上,有一層白色的光。」

  他不再說了,伏下腦袋,在她的烏髮叢中嗅來嗅去。

  好像她是什麼鎮定心神的藥。

  她的雙手仍被他縛著,無法擁抱他,只能往他懷中鑽得更深了些。想到方纔他拿著木頭人和她笑鬧的模樣,她心中感到一陣酸澀,不知該怎樣撫慰他才好。

  他的傷實在是太深了,又傷在了最致命的地方,旁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任何安慰勸解都顯得那麼蒼白。

  若那單純只是恨的話,報了仇還能大快人心。可偏偏恨中又纏了愛,纏了雛鳥對生母的依戀。沒了恨,他便什麼也沒有了。

  幽無命當初攻入天都,存的本來就是與姜雁姬同歸於盡的心,而不單單是殺死她。

  他要毀滅一切,包括他自己。

  那麼今日呢?她的份量,足夠將他從深淵拉上來嗎?

  「幽無命,無論如何,不要離開我,好不好?」她探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凝視著他。

  他垂下頭來,盯著她,目光逐漸深沉。

  這一刻,這個男人極為罕見地露出了真實的模樣。

  沒有假笑,沒有戲謔,沒有偽裝。

  他的眸底有些微動容,極輕極緩地問她:「到底喜歡我什麼?不自量力想要拉住我,會和我一起掉下去,屍骨無存。值得嗎?」

  他什麼都明白。

  她沒有急著回答,只是定定地望著他,等他繼續。

  幽無命勾了勾唇角:「不如考慮我最初的提議。把你的身體給我,把心收回去。這些日子,你做得已經夠了,足夠從我手中換回你的性命。掉下去之前,我會放手,不拉著你一起死。」

  「怎麼樣,嗯?」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這一刻,他的目光極冷靜,極無情。

  她一句話也不說,就盯著他,眼睛裡漫出了淚水。

  幽無命初時還十分鎮定,漸漸就有些難以招架,他抬起手,笨拙地給她抹眼淚,卻是越抹越多。

  嚴肅認真的表情很快就徹底破碎,他解掉了她腕間的束縛,抓起她的手來,讓她自己給自己擦眼淚,一副病急亂投醫的樣子。

  「別哭了,哭什麼,你不是應該高興嗎?」他皺著眉,薄薄的唇抿成一條線。

  她一動不動,像個只會流淚的木偶。

  「小桑果,」他維持著最後的倔強,「你別想騙我。那時候,我在幽盈月的玉簡中聽到你說喜歡我,你知道有多假嗎,你以為能騙得過我嗎?小桑果,我可是一個天才!還有,我剛捉到你的時候,你分明就是怕我的,因為你身上的同心契,才費盡心思與我周旋,你以為我這麼傻,當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她慢慢垂下了眼睛。

  這層窗戶紙,終於捅破了!

  「你一直在等的,不就是我今日這句話麼?你知道我從不會反悔,說要放你走便是要放你走,你怎麼反倒不高興?」他皺著眉,不解地問道。

  「好。」她終於開口說了一個字。

  幽無命不禁屏住了呼吸,瞳仁收縮,不自覺地退開少許,緊張地盯著她。

  「我明白了,」她說,「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只是在看戲罷了。」

  眸中波光重重一晃,她強忍著沒有再讓眼淚掉下來。

  幽無命的心臟也懸在了她的眼睛裡,隨著那一汪清泉,搖搖欲墜:「不是……」

  她抬起手,解掉了衣帶,褪去外袍。

  海帶飛旋,將車門車窗封鎖。

  純白的中衣讓她更加纖細窈窕,幽無命黑眸中浮起震驚,喉結滾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呆呆地望著她。

  她繼續解中衣。

  「就這樣吧,今日,今時,就在這裡,你拿走你想要的,然後我離開,我們再不相見。」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底已泛起了赤色,一字一頓,艱難地說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她眼中的清泉顫了顫:「把你要的給你,把心收回來。不必擔心,我沒有問題,很簡單的。」

  她撥開他的手,輕輕一拉,中衣墜地。

  幽無命猛地閉上眼,偏開了頭。

  「誰說要在這裡!」他大口喘著氣,「給我把衣裳穿起來!」

  「何時何地,又有什麼區別?」她的聲音淡淡的,「還不是都一樣,快點,來,早些完事,我早些走。」

  「啊——」幽無命抓狂了。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衣裳,胡亂地往她身上套。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他道,「我現在未到絕境,我還能護得住你……你現在慌什麼,要走也不是現在。」

  他煩躁地綁她的衣帶,大手有些發顫。

  「所以你還想再戲弄我一陣子,是不是?」她問,「很有意思嗎?」

  「我沒有!」他毫無停頓地否認,「沒有戲弄你。」

  「那是什麼?」她抬眸看他,「明知我只是為了保住性命,才與你虛與委蛇,你還假裝一無所知,將我留在身邊,這不是戲弄我是什麼呢?」

  他呼吸不穩:「若不是你如今真的喜歡我了,我又怎會發現當初你的喜歡是假的?」

  她愣了下。

  幽無命一邊將她的衣帶連打好幾個死結,一邊喋喋解釋道:「你的表情,你的味道,都變得不一樣了,現在像是加了蜜糖,比從前香甜得多,所以我才發現你從前並不喜歡我。正因為你喜歡我,我才不捨得讓你陪著我一起死,明白了沒有?」

  桑遠遠怔住。她……有什麼地方變了嗎?

  他繼續打結,把她的衣帶綁成了長長一條疙瘩,就像是怕她吃了他一樣。

  他說:「我以為你會很感動的。誰知道你們女人的心思那麼奇怪。小桑果你到底在瞎想什麼,我什麼時候要趕你走了?我分明是為了你好,你怎就把我的好心當作驢肝肺?」

  「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她壓著哭腔問。

  「喜歡喜歡。」幽無命繼續折騰她那可憐的衣帶。

  「認真一點!」她揪住他的衣領。

  幽無命慢慢抬起眼睛,嘴角抽了兩下,小心翼翼地扒開了她的手,有些忍俊不禁:「小桑果,你現在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怎麼樣了。其實是你差點兒把我給怎麼樣了……」

  她盯著他,不依不饒。

  幽無命無奈,頗為彆扭地咳了幾聲,目光發飄,飄到她的唇邊時,低低地道:「在雲州不就說過的麼。喜歡。」

  「那你是因為喜歡我,所以才想要讓我走開,不想讓我陷入危險對不對?」她繼續追問。

  幽無命垂死掙扎:「我只是放你一條生路。」

  「幽無命你到底是不是大魔王了!」她氣咻咻地抓住他,「霸氣一點!沒有生路,就為我拼出一條血路來!跌下懸崖,也給我長出翅膀飛起來!」

  她的眼睛發著光。

  就像一個暖融融的小太陽,忽然之間,便撞在了他的身上。

  幽無命怔怔地望著她,俄頃,他的眼中彷彿有一整片黑暗的深海在破滅,旋即,暗星冉冉升起,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感覺到心臟上有什麼東西在破繭而出!

  忽然之間,他的身後竟是鋪開了兩扇半人來長的青黑光翼!

  車廂彷彿已經不存在,靈蘊成生了極為恐怖的漩渦,發了瘋一樣湧向幽無命新生的靈翼,光華流轉,虛幻的光翼迅速凝實。

  他真的,長出了翅膀。

  狂爆的靈蘊湧動驚動了車轅上的桑不近和雲許舟。

  二人衝入車廂,雙雙目瞪口呆。

  「破,破境了……」

  靈耀境之上是什麼?

  從來也沒有人知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31 PM

第46章 勾魂蚌女妖

  幽無命神情平靜,微微闔上雙目,將桑遠遠攬進懷裡,護在胸前。

  青黑的光翼亦是向著她合攏,他的下頜抵著她的發頂,是徹徹底底的,庇護的姿態。

  這一股狂暴的木靈震盪,生生將桑遠遠的修為沖得連晉兩階,到達靈明境四重天,當真叫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腦海中的碧色靈弦分裂為四條,心念一動,只覺週遭處處有大臉花在蠢蠢欲動。

  桑遠遠:「……」好得很!

  桑不近與雲許舟都屬火,在這恐怖的衝擊之力下,雙雙壓制不住體內靈蘊,被木靈點燃,身上爆起了明焰。二人心中喜憂參半,望向幽無命的眼神複雜之極。

  「靈耀境之上……是什麼?」

  每個人都在茫然發問。

  不知過了多久,靈蘊風暴終於平息。

  青黑的光翼緩緩消失,幽無命垂下臉來,嘴唇如蜻蜓點水一般,碰了碰桑遠遠的額心。

  他望向目瞪口呆的桑不近和雲許舟,偏了下頭,唇角勾起:「沒見過別人親熱麼?」

  桑不近皺起了眉頭:「動靜太大了,怕是要驚動皇甫俊的人。」

  幽無命鬆開了桑遠遠,走到窗邊挑開車簾一看,只見狂亂的靈蘊竟是攪動了荒野風雲,半空的雲被撕裂成條狀的漩渦,因為缺失了大量木靈,導致五行不穩,映射在雲團之上,散射出極光一般的明亮炫彩光影帶。

  這一片生長著雜草的荒原,生生變成了傳說中的極地景象。

  桑遠遠眸中的震撼漸漸平息。

  滿地野草隨著微風舞動,她側耳傾聽片刻,道:「西面來人了。獸騎,約兩千人。距離我們三百里。東面十里,天都一行也向著此地趕來。」

  先前在雲州,那裡天寒地凍,寸草不生,雖然她連續晉階,但利用植株來聆聽遠處動靜的能力卻是無法施展。今日天時地利,恰好又晉階,她已能精準把握三四百里之外的細微動向。

  「快走!」桑不近返身跳上車轅,準備驅車離開。

  幽無命面色平靜,一手抓起木匣,另一手牽著桑遠遠下了車。

  「你們去東海。」他把木匣用一張綢布裹成個包袱,背在身後。

  動靜這麼大,出現在這附近的車輛肯定會被嚴密排查。幽無命很有自知之明,他這性子,被人三兩句話一盤問,肯定得拔刀殺人。

  一旦鬧起來,無論東海湖血蚌的事,或是向皇甫俊送禮的事,通通得涼。

  此刻最好的選擇,便是兵分兩路,由桑不近和雲許舟駕著車來吸引東州軍的注意力,助幽無命和桑遠遠悄悄潛走——雖然幽無命一個人離開會更好,但誰都知道這個傢伙不可能放桑遠遠離開身邊。

  桑不近定定望了幽無命一眼,鄭重道:「照顧好小妹。」

  「保重!」雲許舟緩緩點頭。

  形勢緊急,也來不及多說告別的話。

  桑不近閉了閉眼,驅車向南。

  荒原上,便只剩下了幽無命和桑遠遠。

  他攥著她的手,四下看了看。

  「再有一刻鐘,敵人便會到了。」桑遠遠問,「我們不走?難道你可以殺光他們?」

  幽無命很不客氣地斜了她一眼:「小桑果,原來在你眼中,我當真是無所不能嗎?」

  她抿唇憋著笑意,很認真地衝他點了點頭。

  幽無命差點兒就把翅膀翹了出來。

  轉了轉黑眼珠,他的視線定在一處草木茂盛的小凹地。

  他反手出刀,乾脆利落地掀起一塊帶草的地皮,刨出個棺材模樣的坑,手中靈蘊閃爍,將坑壁和坑底的泥土壓實,凝成了半木半土的材質。

  他攬住她,躍入坑中平平地躺了,揚手抓過方才掀開的那片帶著草皮的『棺材蓋兒』,合攏。

  桑遠遠躺在『棺材』裡,感覺有點一言難盡。

  「你確定這樣不會被發現?」

  「發現的話,就算他們倒霉咯。」幽無命側身攬著她,臉上滿是壞笑,手中捏了一根毛茸茸的草桿子,在她臉上掃來掃去。

  坑壁上有靈蘊在閃爍,淡淡的青色微光朦朧地照在幽無命的臉上,這一刻的他,竟然奇跡般地不像地獄中的羅剎。

  就像個玉人。

  她把臉蛋埋到他的懷裡。

  他扔掉草桿,重重揉了揉她的後腦勺。

  「那一日,我抓了雪兔子等你回來時,已令人打下了冀州都城,領軍的是我的替身。如今消息還封鎖著。」他的聲音很平靜,「到時候將冀都早已被幽無命拿下的消息放出來,便是姜雁姬的動機一。」

  桑遠遠愣了片刻,驚愕地抬頭看他:「所以,在你發現那轎中的人是皇甫渡而不是皇甫俊時,已開始計劃後面的事情?」

  幽無命得意地笑了笑。

  他繼續說道:「姜雁姬的傷,便是動機二。」

  偶人傷的。

  桑遠遠歎道:「若是從冀都揮軍南下,確實可以對天都造成很大的威脅。姜雁姬帶著傷,內憂外患。這個時候,若是……」

  幽無命輕輕地笑了笑:「若是皇甫渡恰好暴露了一點取而代之的意思。」

  桑遠遠接道:「那麼姜雁姬驚怒之下,難免會生起一石三鳥之計,殺死皇甫渡嫁禍給你,引皇甫俊與你鷸蚌相爭。所以如今我們要做的,一是用最適合的方式送上禮物,二是替皇甫渡製造一點野心。」

  「小桑果,」幽無命道,「你若是我的敵人,那將會排在我必殺名單第一位。」

  她仰起臉來,衝著他笑。

  幽無命再一次感覺頭暈。他覺得可能空氣不大夠用,於是在指尖凝出靈蘊,多切了幾道細細的通風口。

  兩千獸騎趕到了。

  身處草根之下,上方的動靜聽得更加清楚。

  桑遠遠思忖片刻,扔出一朵大臉花,編織了細草一般的靈蘊線,順著通風口探了出去。

  只見皇甫俊的東州軍果真是很不一般,鐵甲凜凜,動作整齊劃一,就連雲間獸身上,也穿載著黑鐵鑄成的精巧鎧甲,當真是資源豐富,財大氣粗。

  再看他們的兵器,無需蓄力,便有相應的靈蘊光芒隱約閃爍,件件都是上乘的神兵利器。

  和這樣的軍隊對上,哪怕是最精銳的幽州軍,也必定要吃大虧。

  輸在裝備了!

  東境本就資源豐富,皇甫氏一手遮天,周圍的州國早已淪為這隻巨獸的後勤基地,積年累月,底蘊身家豐厚,自然是西境諸國難以比擬。

  就在桑遠遠暗自思忖之時,東面的姜謹真一行也來到了近處。

  皇甫軍的將領御獸上前,恭敬向特使大人行了禮,然後便與三名接引使者一齊查看四周。

  「並無任何打鬥痕跡。」一名瘦弱的中年接引使拂了拂鬚,「當是天地靈蘊的自然傑作。」

  皇甫軍的將領默默頷首:「畢竟要確認一番,才好放心。」

  桑遠遠操縱著靈蘊細絲,緩緩向著那駕鑲金嵌玉的華貴大車爬去。

  「還有那玉珠麼?」她覆在幽無命耳朵邊上,用氣音問道。

  他輕輕佻了下眉,唇角浮起一絲壞笑。

  一看他這眼神,她便知道他在想什麼不正經的——當初二人第一次親親時,他便是拿出一把玉珠握在她的掌心,與她十指相扣,一邊碾珠子,一邊笨模笨樣地親她,還嫌棄她沒技術。

  他取出玉珠,放在她的掌心,薄唇湊到近處,與她呼吸相聞。

  氣聲低沉:「要多少?」

  分明是極正常的一句話,竟被他說得要多不正經有多不正經。

  「一對。」桑遠遠一本正經。

  幽無命看起來有些失望,捻出兩枚玉珠,握到她的掌心。

  桑遠遠將其中一枚捲進靈蘊細絲中,順著通風口送了出去,在草叢間緩緩遊走,向著姜謹真的大車挪去。

  姜謹真對靈蘊爆發的事情根本沒有半絲興趣,他攬著那兩名衣裳不整的美艷女子,左邊接一口紅紗女子遞來的果脯,右邊噙一口紫紗女子奉上的美酒,自在得不行。

  玉珠順著那精緻華美的車架向上攀爬,很快便爬進了車廂。

  四散飄飛的鮫紗緞帶中,泛著微光的纖細靈蘊毫不起眼,一枚玉珠更是尋常得不得了。

  玉珠攀到了車頂。

  靈蘊一閃,拋下玉珠,讓它向著下方自由墜落。

  途經姜謹真的額側時,桑遠遠將另一枚對應玉珠捏碎,放到唇邊,吐氣出聲,情人般絮語。

  「西河月夜,蚌妖精專吃男子,你可敢來?」

  玉珠滑過姜謹真耳廓,碎成屑末。

  姜謹真猛然打了個寒顫,抬手去撫耳垂,只摸到一手空空。

  那道纏得死人的女聲,卻已直直鑽進了心底,令他從足底麻到了頭頂,只覺魂魄飛離體外,如同中了邪術一般。

  接連打了五個寒顫之後,姜謹真的眼睛越來越亮,他猛地揪住右邊那名紫紗女子的前襟,喘著粗氣問道:「西河,在哪裡!」

  紫紗女子被他嚇了好大一跳,正要答話,忽然看見左邊那個紅紗女子頻頻向她使眼色,幅度很小地拚命搖頭。

  紫紗女子眼珠一轉,明白了。

  此去往東百餘里,便是一座銷金浪漫之都,西府。

  東州全境管控極嚴,唯有這西府,乃是唯一一處享樂之所,溫柔之鄉。就在半年前,西府中最富盛名的西河燈船上,新添一名好女,人稱蚌女仙,其體態之婀娜,容色之濃夭,技巧之勾魂,實在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不知多少風流子弟傾盡家財,只為一夕溫存。

  男人愛她,稱其為仙,女人恨她,啐其為妖。

  紫紗女子心中一個激靈,驚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叫這天都特使看見了那蚌妖精,哪還有她們姐妹二人什麼事?

  「是奴家哪裡伺候得不好麼?大人為何要問起那等髒污之地?」紫紗女子無骨一般貼在了姜謹真身上,纖手向著不可告人之處緩緩點去。

  奈何此刻的姜謹真被那道縹緲媚人的女聲勾去了魂魄,對她根本提不起半點興致。

  他隨手將紫紗女推到一旁,衝著車外喊了一聲:「姜十三!」

  一名親衛躬身進入車廂。

  「給我去打聽,西河有沒有什麼專吃男人的蚌妖精!」

  此言一出,兩名女人面面相覷,眸中浮起一片恨意,思來想去,只不知這姜謹真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紅紗女子反應極快,迅速勾住了姜謹真的胳膊,嬌聲道:「大人,問奴家不就好了麼,奴家知道的呀!」

  便將那蚌女仙的事情說了一遍。

  姜謹真差點兒就激動暈了,當即發號施令,讓隊伍加速趕路,前往西河。

  外頭三名接引使正與皇甫軍的將領查看桑不近的車轍,聽聞姜謹真嚷著要去西河,將領不禁皺起了眉頭,頗為不悅。

  中年接引使心中歎息,為姜謹真解釋道:「特使當是有絕密任務在身的,並非貪花好色。」

  皇甫軍將領禮貌地笑了笑,拱手告辭,率人追著桑不近的蹤跡而去。

  總歸要查過才能放心。

  桑遠遠在地下聽著,忍不住胸腔顫動,窩在幽無命懷中笑得亂抖。

  「特使有絕密任務……」她用氣聲道,「真是天助你我。」

  抬頭一看,卻見幽無命繃著唇角,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眸中有暗潮翻滾。

  他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

  桑遠遠這才驚覺,幽無命的氣息好像已經冷了好一會兒了。

  他在生什麼氣?

  「他們都走掉了。」她輕輕推了推他,「我們可以出……」

  嘴巴被他堵住。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過她,牙齒磕破了她的唇,他狠狠抵住她的傷口,將她摁在坑壁上好一通欺負。

  毫無章法,就是故意讓她疼。

  半晌,他大喘著氣,稍微離了她兩寸,獰笑道:「這裡便不錯,無人打擾。」

  桑遠遠吃驚不淺:「我們得盡快趕去西河,準備對付姜謹真。」

  幽無命冷冷地笑了起來:「對付一個姜謹真,還需你親身上陣麼。怎麼,先用那樣的聲音引誘他,然後呢,你還想做什麼?」

  他的胸脯劇烈地起伏,看著是氣得不輕。

  桑遠遠呆呆看了他一會:「你又吃醋了?」

  她明白了,方纔她引誘姜謹真的時候,拿出了百分百的演技,將短短一句話說得鶯啼燕轉,媚色橫生,把幽無命的醋罈子給踢翻了。

  幽無命眸光一閃:「沒有。是我在問你。」

  「我沒有要做什麼。」桑遠遠用額頭蹭了蹭他的下巴,道,「西河是真的有個蚌女妖,勾魂奪魄,男人一見了她,便走不動路,恨不得為她去死呢。幽無命,該擔心的人是我,我還怕你被她勾了魂去!」

  幽無命『嗤』地一笑,表示不屑。

  旋即,他那對黑眼珠緩緩一轉:「真有那麼個人?不是你去扮?」

  桑遠遠『噗哧』一笑:「想什麼呢,為了你的大計出賣我的色相?你答應我還不答應呢!」

  幽無命愣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有點兒忘了自己方才是為什麼不高興。和她在一起,他總是不知不覺就被她帶偏了,忘記了自己的初衷。

  桑遠遠抓住他的衣襟,撅著紅唇,不依不饒地問他:「見了蚌女仙,你會不會被勾了魂去?」

  幽無命這下是把自己生氣的事情忘了個一乾二淨。

  他挑起眉頭,壞笑道:「那可不一定咯。」

  二人又笑鬧了一回。

  半晌,幽無命問:「小桑果,東州妓子的事情,你為何知曉得這般清楚?」

  桑遠遠實話實說:「書中看到的。」

  只不過她說的『書』,和幽無命理解的『書』,不是同一個書。

  這位蚌女仙,便是那個在原著中被韓少陵收到身邊的巫族女子,所以桑遠遠才會知道這麼一檔子事。

  「小桑果,」幽無命道,「你都看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書。」

  「學些亂七八糟的……」她湊到他的耳畔,低低吐字,「日後好讓你神魂顛倒啊。」

  幽無命倒抽一口涼氣,鎮定地轉開了頭。

  他愉快地推開上方的地皮,攬著她掠出了『棺材』。

  「不許多看那蚌女仙!」桑遠遠乘勝追擊鞏固戰果,「把耳朵也閉上,不許聽她說話!」

  幽無命笑得身體亂晃,攬著她的肩膀,肩後展開光翼,輕身一掠便能掠出個十來丈,急速向著西府方向行去,速度竟是絲毫也不比車馬慢。

  桑遠遠體驗了一把飛的感覺。

  一蹦蹦起三層樓高,真是更加玄幻了呢。

  「我偏要看,偏要聽。」幽無命的笑聲隨著風飄出很遠,得意極了,「小桑果,現在討好我已經來不及咯!」

  入夜時分,幽無命與桑遠遠趕到了西府。

  這座城,遠遠望著便知道不一般。

  東州的城池全是用黑鐵建的,西府也不例外。

  為了讓這座銷金窟看起來不那麼冷硬,城牆上方竟是密密地掛滿了燈籠,遠遠望去,城牆好似鑲了一圈金邊,城門更是個金碧輝煌的洞口,乍一看,讓人誤以為是不是已經渡過了苦海,抵達那極樂的彼岸。

  這裡與別處大不一樣。

  進城要的只是金子。

  幽無命牽著桑遠遠的手,隨著四方人潮來到了城門下。

  門洞裡懸滿了五色燈籠。燈芯是用帶著靈蘊的靈籐配著金珍珠煉製出來的,那光芒與尋常的燈籠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一眼望去,處處炫彩斑斕,平庸的姿色被這靈蘊綵燈一照,登時添了一重彩妝,平地拔高了好幾個檔次。

  於是進入城中的人,男的俊,女的俏,個個如天仙一般。

  進入城中一看,更是不得了。

  道路兩旁,無論房屋還是樹木,都用長條的紗緞裹了,被那炫綵燈籠一照,處處都是仙境,遍地都可取景。

  有錢的文人墨客令小廝拉著長長的透明鮫紗,點著金墨,揮筆便是華麗文章。

  金玉般的樓閣中,處處有清歌曼舞,空氣香濃,抬手一握,彷彿能握住飽蘸了繁華的珠光寶氣。

  這西府夜景,無論放到哪個時代,都大有一戰之力。

  桑遠遠驚歎了一路。

  偏頭一看,見幽無命也看得十分仔細,微蹙著眉,目光在那雕樑畫棟之上緩緩遊走,嘴裡還在嘀咕些什麼。

  她凝神一聽,便聽到他在說——

  「拆了這個,當夠三頭上等雲間獸的價錢。這株樹油脂頗豐,點上火油,應當夠燒半刻鐘。」

  桑遠遠:「……」

  二人循著最熱鬧的地方行去,很快,便看到了傳說中的西河。

  這是一條流著金水的河。

  河畔的燈火實在是太過燦爛,映在河中,淌的是金屑碎波。那金光之間,浮著無數畫舫,畫舫似是用玉雕出來的,水至清,沒於水下的那一部分船體時隱時現,金中浮著玉,玉中鑲著金。

  畫舫中的人兒好似天仙下凡,鮫紗飛揚,隱約能見到佳人懷抱琵琶或是坐地撫琴。

  到了這樣的地方,腳步總覺得有些飄忽。

  有癲狂的富家年輕公子,抓著一把把的金葉,就往那西河裡面拋。

  「嘖。」幽無命望著河面,若有所思。

  「來了來了來了!」人潮忽然便激動起來,「蚌女仙來了!」

  幾個富家子更加瘋狂地朝著河中扔金屑。

  一艘大畫舫順流而下,很快就到了面前。

  只見那畫舫的船頭,端端正正擺著一隻巨蚌。

  流金的河水、滿岸的炫彩都不及它耀眼,那遊走於虛實之間的光芒,在蚌殼上緩慢地流淌,殼子尚未打開,裡頭鮮美的蚌肉已引得人遐想連篇。

  「來了來了。」桑遠遠作勢去捂幽無命的眼睛。

  他捉住她雙手,繃著唇角,按捺笑意,忍得十分辛苦。

  姜謹真的大車早已停在了高處。

  朝著河裡灑金片灑得最瘋的就是他。

  蚌女仙的畫舫果然停在了離他最近的地方,那蚌殼微微一動,河岸上的人已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靜。

  等待許久,在一陣裊裊升起的琴音中,蚌殼終於緩緩張開。

  只見一團白潤。

  岸邊的綵燈也無法給她染上顏色。

  柔軟的軀體輕輕一動,岸邊霎時響起一片抽氣聲。

  終於,那一團白乎乎的東西伸著懶腰,坐了起來。

  單看那體態,便足以讓男人輾轉難眠。

  距離畫舫最近的人已經瘋魔了,只聽一聲聲『噗通』,金水四濺,河裡像下餃子一般落了不少年輕公子。

  只見那巨蚌邊上,緩緩行出來一個綵衣娘,她把雙手合在唇邊,悠揚的聲音飄滿了整條西河。

  「放——雀——啦——」

  人群頓時一陣沸騰。

  這蚌女仙實在是太搶手了,若是單憑財力來爭搶的話,到了最後便只會成為幾個巨富的掌中之物,一位伎子若是到了這般田地,那麼她的吸引力和身價都將大大往下跌。

  於是老鴇便花樣迭出,變著法兒挑恩客,以招徠更多人氣。這放雀便是其中一種擇客方式。

  放出一隻極通人性的小金雀,金雀若是停在了哪個風流客的肩上,那他便可以付出『少少』一斗黃金,得到與蚌女仙共度良宵的機會。

  那隻小金雀很快就被拋了出來。

  無數視線聚焦在它的身上。聰明的風流客在自己的肩膀上灑滿了芳香撲鼻的甜點碎屑,想必是早早買通了消息。

  只見那隻小金雀圍著畫舫繞了幾個圈,然後竟是越過人群,直直飛向幽無命,端端正正落在他的肩頭,還垂下小喙,梳了梳金燦燦的羽毛。

  幽無命:「??」

  桑遠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31 PM

第47章 白氏神奇露

  幽無命斜眼瞪著肩膀上的小金雀。

  只見它生著一個毛茸茸的圓腦袋,腦袋上本有一撮呆毛,方才飛得急,被風吹成了兩瓣,像是梳了個中分似的。羽毛是奇異的金色,被這西河的燈照著,一晃一晃地散發出金光炫彩,它左右看了看,忽然矮矮地蹲下了身體,長長的尾羽翹了起來……

  幽無命瞳仁猛地一縮,揚起了手來就想拍飛。

  桑遠遠眼疾手快,一把將小金雀薅到了手裡。

  軟軟的毛,手感頗佳。

  她道:「它是要開屏,不是要拉鳥便!」

  幽無命:「……」為什麼她知道它要幹什麼,還知道他在想什麼?

  眼見小金雀選中了『恩客』,那艘華麗飄香的大畫舫迅速順流而下,停在了距離幽無命最近的河岸邊上。

  白潤的蚌女仙已伸著懶腰坐了起來,倚著五色斑斕的蚌殼內面,一條胳膊高高抬起,作勢去撫蚌殼頂,另一手順著肩膀緩緩向下,蔥般的指尖劃過玲瓏的弧線,落到足踝。

  垂著螓首,媚人眼波從肩臂之間飄了出來,蕩向幽無命。

  「噢——嗐!」岸邊人群發出興奮又遺憾的吁聲。

  「看看我們的小金雀哪!」蚌殼邊上的綵衣老鴇大驚小怪地喊了起來,「替蚌女仙擇了何等俊俏的男兒郎!這,莫不成就是天注定的緣份!好郎君,您可要開開恩,千萬別引得我們蚌女仙不顧一切從良私奔喲,這麼一船子人,可是要靠她活命的呀!」

  古往今來,多有以『真情』為名,騙得男人傾家蕩產的妓子,這綵衣娘顯然深諳此道,上來便把明碼標價的『買賣』給美化成了『緣份』。

  入城之前,幽無命和桑遠遠都已經易了容。因為要逛這等繁華流金之地,所以沒有刻意扮丑,只是稍微改變了五官形狀,往人堆裡一站,倒是十分醒目。

  蚌女仙美眸一掠,見幽無命長身玉立,相貌英俊,氣質卓然,果然如遠觀那般出眾,心中不禁暗暗一喜。

  這金雀她養了數年,早已心意相通。一眼掃去,人群裡哪一個最出眾,這雀便會如她所願,停在那人的肩膀上。

  她早已在為自己謀出路了。如今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其實命運還不是被老鴇子一手掌握?都無需如何磋磨,只要故意給她多安排幾個噁心人的恩客,便夠她狠狠喝一壺的。

  當初入這行,也只是被金銀迷了眼睛,如今錢財掙夠了,便期待一位有錢有貌有勢力的好郎君帶她脫離苦海。

  她擰動著軟軟的腰肢,柔若無骨地撫著蚌殼站了起來,低低地驚呼道:「這位郎君,奴是不是曾在夢中見過你?為何你的容顏,竟是這般熟悉?!」

  此言一出,岸邊的人群哄聲愈烈。

  名伎從良可是名場面,滿岸人聲鼎沸,癲狂不已。

  「幽無命,」桑遠遠睨了幽無命一眼,將手中的小金雀遞向他,「夢中情人哦!千里姻緣一線牽哦!去吧,見識見識勾魂奪魄的妖精是什麼模樣!」

  她偏頭看了蚌女仙一眼。

  只見那女子擺出一副淒楚的,欲言又止的模樣,好似想求幽無命帶她脫離苦海,卻礙於身旁惡狼環伺,不敢開口。只用柔弱眼神,便把『我不要你的金子只要你的身子』這個意思表達得明明白白。

  畢竟是在原著中把韓少陵迷得晨昏不分的女人,容顏自然是生得極好。她自身條件,是足夠惑亂君王的。那巫族的惑術,只是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罷了。

  桑遠遠忽然便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她垂下頭,正色道:「去吧,要『送禮』,這便是個良機,我不會瞎吃醋的。」

  說著,將小金雀往幽無命手中塞去。

  她揚起笑臉,望向他。

  只見幽無命怪異地盯了她一下,然後吊起了眉毛,神色滿是對敗家媳婦的不滿:「小桑果,一斗金子!你知道能買多少雲間獸?三百多頭!」

  桑遠遠:「……」

  他湊近了些,嘀嘀咕咕地對她說道:「我瘋了我,給皇甫俊多花一斗金子?在他身上扔一文錢都浪費好麼。小桑果你知道我幽州一年稅賦才多少金子?回頭我讓人教一教你,大手大腳花錢可不行,你得學著管家!」

  桑遠遠:「……」不是,等等,重點是這個嗎?

  這是確定關係之後暴露出鐵公雞的真面目了?當初是誰假模假樣拿幽靈菇燉木晶當茶喝來著?呵,男人!

  她不知不覺也被他帶歪了。

  三兩句話的功夫,二人週遭已圍滿了尋歡客,見到幽無命身邊站著個清水芙蓉般的麗人,忍不住擠眉弄眼,腦補起一出出奪愛大戲來。

  「兄台,」一個獐頭鼠目的年輕公子湊了上來,「帶著嬌妻出遊啊?肯定不太方便吧?不如我贈你些黃金,你把這雀兒讓給我,如何?」

  人群頓時發出噓聲,都在嘲笑這鼠目公子腦袋進了水——帶著妻子又怎樣,為了蚌女仙賣妻賣兒湊瓢資的大有人在,一斗黃金就能換得蚌女仙一夜良宵,這等神仙機會誰能拱手讓人?況且,今日蚌女仙分明表現出了些不一樣的意思,說不定這般奇緣就當真砸頭上了呢?!

  幽無命懶懶地睨了這鼠目青年一眼,然後慢條斯理地從桑遠遠手中接過小金雀,長指輕輕一撫,像是在撫個金疙瘩。

  他雖易了容,但仍然俊俏非凡,一身氣度風華碾壓一眾風流客。若說蚌女仙當真看上了此人,眾人倒也不覺稀奇。

  看來今日,只能看著嬌花落入旁人懷抱了。眾人搖著頭,準備散去。

  卻見幽無命慢吞吞地抬了抬眼皮,薄唇一勾——

  「你出多少?」

  人群頓時嘩然。

  「二斗如何!」鼠目青年一怔之後,面露狂喜,生怕幽無命反悔,急急報出了驚人的高價。

  幽無命沉吟不語。

  「我出三斗!」立刻有人放聲高呼。

  一道公鴨嗓吼道:「一口價——十斗!」

  十斗黃金!一百多斤!

  桑遠遠腦海裡晃過去一串零。

  七位數!

  她呆呆地抬頭看了看幽無命,見他彎著眼睛,勾著唇,一副小人得意的樣子,就差在額頭上刻個『錢』字。

  「十一鬥!」又有人大喊。

  「我出十五斗!」只聽『刷刷』幾聲,一個中年富商腆著肚皮,手中揚著金燦燦的票子擠了出來,「全境通兌的金票!」

  幽無命黑眸一亮,饒有興致的目光落在了中年富商手中的金票子上。

  「十六!」鼠目公子氣得面皮漲紅,「分明是我先來的!方才不是一個個都笑話我麼,此刻又來爭搶,要不要臉皮了!」

  那中年富商笑吟吟地道:「二十。小兄弟啊,笑話你的,和此刻在出價的,不是同一批人,明白嗎?」

  開口嘲笑的,是指望著一斗黃金就能抱得美人歸的撿漏客。而不差錢的,早已在準備著用錢砸死人了。

  二十斗高價一出,眾人便開始盤算了起來。照著老鴇平日設計的那些玩法,二十斗黃金,也差不多能夠換來春風一度——這錢若是給了旁人的話,到了畫舫上,少不得還得再給蚌女仙備一份厚禮,以免她不高興伺候。

  這樣一算,便有點吃虧了。

  中年富商踏前一步,揚了揚手中金票,道:「大伙給個面子,若無人再出價,那我手中這十五斗金票,便就地散給大伙,都高興高興,給小兄弟的二十斗,我另出!」

  好大手筆!看來這中年富商圖的,便是那個虛無縹緲的『從良機緣』。

  價格本就有點偏高,此人還豪放散財,這般情形下,誰在抬價未免就有點犯眾怒了。

  場間頓時安靜了下來,再無人哄抬。

  中年富商得意地笑著,走向幽無命。

  就在這時,只見一道竹竿似的人影撥開人群,搖著把玉扇子踱了過來:「我出水靈固玉晶一匣。」

  姜謹真!

  此言一出,場間頓時一片寂靜。

  固玉晶!

  一匣固玉晶的價值,堪比黃金五十斗,而且滿滿一匣固玉晶,並不是捧著錢就能買得到的。這種稀缺物,要得越多就越難買。

  臨門一腳被截了胡,中年富商的臉色陰沉得滴水。

  姜謹真一出現,桑遠遠便把目光從金燦燦的票子上挪開,靜心凝神,留意著大車周圍的動靜。

  此地靈植密佈,她很快就找到了接引使者的聲音——

  「固玉晶雖不是什麼珍稀物,但帝君也就贈了五匣,姜世子這麼往外扔,你我回去恐怕不好交待。」一個稍年輕的聲音。

  中年嗓音回道:「鹹吃蘿蔔淡操心。東州王哪裡會看得上一匣兩匣固玉晶?只要將那匣萬年靈髓送到東州王手裡,你我便大功告成。說穿了,這五匣固玉晶,其實本就是給姜世子用的,東州王心裡清楚得很,哪會計較這個。」

  「哦……明白了。帝君是想要助東州王破境。若東州王能藉著萬年靈髓之力,一舉突破靈耀九重天的壁障,那即便姜世子再廢,也能被帶上去四五個重天,恰好用得上那固玉晶。」

  桑遠遠莫名就膝蓋中了一箭——好吧,廢物姜謹真也能被帶上去四五個重天?那幽無命破境時,她為什麼只升了兩級來著?

  她,絕對,不承認,自己比姜謹真廢!!!

  年輕接引使又問道:「為何東州王人在帝宮時,帝君不就地賜了他這靈髓,還要這般折騰一趟?」

  中年接引使呵地一笑,聲音低且神秘:「因為藥師那裡剛出了結果。用了萬年靈髓,只有三成幾率能夠破境。若是失敗,則修為盡廢!帝君這是信任東州王,覺著東州王破境幾率比她自己更要大些,所以才會將這等至寶送來。」

  年輕接引使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二人不再說話。

  桑遠遠收回了心神,暗暗思忖。

  姜謹真已到了近前,揚著鼻孔,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出一匣水靈固玉晶!」

  幽無命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瞄了姜謹真一眼。

  他道:「不要水靈,要木靈。」

  姜謹真立刻吊著眼睛,望向四周:「誰有木靈固玉晶,速速拿出來與我交換!」

  固玉晶是何等寶貝,豈是說拿出一匣便能拿出一匣的?

  中年富商冷眼看了一會兒,笑了:「小兄弟,貨物再好,買主看不上,也白搭。我出六十斗黃金!」

  姜謹真急了:「誰有木靈固玉晶,我拿兩匣水靈交換!」

  人群嘩然。這是什麼神仙買賣!誰要真能帶著一匣子木靈固玉晶,那當真是走在路上撿座礦。

  遺憾的是,誰也沒有。

  「三換一!」姜謹真高聲喊道,「三換一!誰有,趕緊拿出來!」

  此刻爭搶的氣氛實在是太過狂熱,四下金燦燦的光芒沖昏了頭腦,姜謹真一想到那蚌中殊色,便覺著渾身血液都在沸騰。

  沒把那萬年靈髓都捧出來,已算他還殘留著最後一絲理智了。

  人群頓時交頭接耳。

  「我有。」桑遠遠笑瞇瞇地上前,獅子大開口,「但要五換一。」

  最先出價的那個鼠目青年瞪起眼睛,指著桑遠遠與幽無命:「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桑遠遠道:「我和他一起的,難道就不配擁有木靈固玉晶嗎?這位玉樹臨風的公子,想用水靈固玉晶來交換木靈固玉晶,我恰好有他要的東西,便與他交換。你情我願的買賣,有什麼問題?」

  說著,她還沖姜謹真這位『玉樹臨風的公子』挑了挑下巴。

  這麼一聽,倒好像真沒有什麼問題。

  姜謹真十分上道,立刻就叉著腰,沖那鼠目青年叫道:「人家願意換給我,關你屁事!五換一便五換一!」

  他當即返身跳上那駕豪華大車,抱了五隻精美的匣子跳下來,交到桑遠遠手上。

  「木靈固玉晶給我!」

  桑遠遠掀開匣子看了看,然後示意幽無命把小金雀交給姜謹真。

  姜謹真接過雀兒,先是一喜,然後皺起眉頭,隱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木靈固玉晶呢?」

  桑遠遠道:「木靈固玉晶,不是換了這金雀麼?你用水靈與我換木靈,再用木靈從他手上換金雀,如今金雀已到了你的手裡,你還要什麼木靈固玉晶?」

  姜謹真:「……」好像沒毛病的樣子。

  此刻,那蚌中熱乎乎的白潤蚌女仙,都快要被晾乾了。

  河岸上的人全圍在幽無命那邊看熱鬧,蚌女仙和綵衣老鴇站在船頭,抱著胳膊吹了半天冷風,淒涼又尷尬。

  這蚌女朝著幽無命一頓搔首弄姿之後,期待的便是這男人被色相沖昏頭腦的模樣,誰知道,他竟根本不多看她一眼,居然就地起價,賣起了雀!

  眼見著那邊氣氛越來越熱烈,都快沸騰了,而這河上卻只餘涼風颼颼地吹!不過短短那麼一會兒,哄抬的價格都快超過她平日身價了!

  蚌女仙咬碎銀牙,暗恨自己真是瞎了眼,怎麼就挑到了這麼一貨色!

  越晾,越淒涼。

  一時之間,蚌女仙心中竟是湧起了一股大勢將去的不祥預感。

  老鴇的臉色更是難看。固玉晶!固玉晶是什麼寶貝!居然就叫這麼個窮小子給撿去了麼!

  一腔怒火慢慢轉向了蚌殼中的女伎。

  老鴇閱人無數,自然看得穿蚌女那點花花腸子。她吊起眼睛,用鼻孔又重又冷地哼一聲,令那蚌女頭皮發麻,心叫不妙。

  白潤的身體,已開始隱隱發顫。

  終於,只見人群一分,竹竿般的姜謹真捧著金雀,大步向著畫舫掠來。

  「心肝兒!小爺來疼你了!」

  這姜謹真瘦高個子,身為王族,長相自然是差不到哪裡去,氣質也要優於尋常富商公子,多年流連花叢,帶著股子油膩風流的勁兒,正是蚌女仙伺候慣了的那種高質量恩客。

  蚌女仙只覺熱淚盈眶,看著那姜謹真,生生看出了幾分母豬變貂蟬的滋味,笑容都比往日甜膩了三分——

  「郎君~」

  姜謹真魂兒都被勾出了一半,大步一跨,重重踩在船頭,把那白潤無骨的女人往懷中一摟,心急如焚地衝向畫舫深處。

  「郎君,不在這裡啦!」蚌女仙纖手一抬,指向對岸一座龍宮般的三層樓閣,「隨奴回家!」

  字字甜到了心坎上。

  姜謹真腦海一片空白,壓根不再記得什麼固玉晶的小事。

  眼見那畫舫悠悠向著對岸飄去,一眾護衛與接引使者只能驅著車,順著白玉拱橋追向對岸。

  幽無命攥住桑遠遠的手,兩個人就像滑溜的魚一般,遁入人潮中,頃刻便沒了蹤影。

  ……

  二人躲到一處沒什麼人的背巷。

  幽無命將新鮮收穫的一疊匣子裹進了大綢布中,背在身後,黑眼珠轉個不停,顯然是在盤算這筆巨款能買多少東西。

  「東州軍身上那個甲冑,」他嘀咕著,抬手示意,「冥魔的爪子拍上去,力量會被分散到全身,傷不了人。都換上那個,我的人,能少死很多。」

  桑遠遠的心忽然就輕輕疼了一下。幽州地位內陸,但北面的秦、章、平三州,以及西面韓、桑二州,外加南面白州風州,但凡冥魔攻勢猛烈,天都便要令幽州出兵除魔。

  幽無命的人都是血海裡滾出來的,雖個個都被鍛煉成了精英,但傷亡是極慘重的。

  「嗯,」她衝他笑,「這麼多固玉晶,能換好多甲冑了!」

  「還得配些雲間獸。」幽無命道,「上次損失太大了。唔,若能把雲間獸也裝配起鐵甲來……」

  他瞇著眼,若有所思。

  桑遠遠揚著臉,一雙笑吟吟的黑眸一眨不眨盯著他。

  「小桑果!」他笑道,「你且看我為你打下這片江山!」

  她被這中二青年弄得有點想哭。

  「幽無命你真好,」她說,「那樣勾人的女人對著你拋媚眼,你竟看都不看一眼。」

  幽無命後知後覺,愕然道:「女人,什麼女人?」

  「蚌女仙啊。」

  他歪了下頭,慢慢把思緒從金山銀海中抽離出來,回味了片刻,『喔』地一歎:「確實還不錯!哎呀,悔殺我也!」

  桑遠遠笑著伸手擰他。

  幽無命樂了一陣,攥著桑遠遠的手,離開巷子,走進一間掛了『白』字招牌的店舖。

  「該辦正事了。」

  上回買芙蓉脂時,幽無命便留意過這店中另外一件熱銷貨——白氏神奇露。

  這個藥是虎狼之藥。效果逆天。

  進了店中,恰好看到夥計正向著顧客演示。

  只見那夥計手中抓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長蛇,捏開蛇口,往蛇腹中滴了兩滴桃花顏色的凝露。

  片刻之後,只見那蛇慢慢抻直了身體,就剩一雙琉璃般的眼睛骨碌打轉。

  夥計抓著蛇尾,將那蛇在眾人面前舞來舞去,舞得虎虎生風,像根長棍一般,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它本來是個蛇。

  「來來來,諸位客官,摸一摸看一看啦!」夥伴把那蛇『呼』一下伸到了眾人面前。

  梆梆一根長木棍!

  有人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捏了捏蛇身。

  「唔,堅如精鐵!」

  「嘖嘖,神奇神奇!」

  男人們頓時會心一笑。

  「給我來一瓶!」「我也來一個!」

  夥計把蛇棍扛在肩膀上,笑嘻嘻地從櫃中取出白氏神奇露來,一邊大把收錢,一邊叮囑買主不得多用,每次至多兩滴,否則危及性命,切記切記。

  幽無命面無表情,上前買了兩瓶。

  夥計見他帶著女子來買這藥,不由得有些牙疼,好心地掩著口,提醒道:「客官下次獨自買罷,這個,叫女人家知道,終究是損了威風!」

  幽無命額角青筋直跳:「不是我用。」

  夥計用心領神會的語氣,拉長調子道:「哦……明白明白,是替旁人買的!肯定不是客官您自己用啦,我們這兒的顧客,都是幫別人買呢!」

  夥計擠擠眼睛,表示自己很明白。

  把藥遞出來的時候,夥計沒忘記再次交待:「客官,使用的時候,請千萬千萬記得,一次使用不可超過兩滴,否則危及性命的喲——啊,請記得提醒『別人』,不是您用,不用您用。」

  幽無命臉都綠了。

  「兩滴,保證可以堅持半個時辰以上!」夥計拍著胸脯。

  幽無命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更加難看。

  桑遠遠強忍著笑,急急從夥計手裡接過小瓶子,扔下錢,把幽無命拖到了外頭。

  他繃著臉,唇角下垂,眼珠時不時轉一轉。

  憋了半天,他終於按捺不住,正色道:「小桑果,這種東西,只有姜謹真才需要,明白嗎?半個時辰算什麼,呵,我幽無命……」

  桑遠遠使出了畢生演技,認真地、一本正經地對著他點了點頭。

  「嗯!我懂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32 PM

第48章 情迷龍宮頂

  東海龍女宮。

  西府第一妓館,蚌女仙便是這龍女宮的頭牌。

  為了營造幽謐的深海效果,龍女宮倒是不像別處那般金碧輝煌,它的主色調是深藍色,從屋簷到龍宮門口,處處都裝飾著巨大的假貝、珊瑚以及海藻模樣的紗帶。

  妓館門外杵著姜州的護衛。一名接引使坐在車轅上,目光發直,叼著一縷草根嚼來嚼去。

  誰也想不通,姜謹真這麼一個廢物紈褲,為何就能得了女帝青眼——帝宮迷魂陣的事情至今還沒查清楚,姜謹真仍是頭一號嫌犯,在這種時節,女帝竟給他冠了個特使名頭,派到東州來撿這天大的機緣。

  就因為他姓姜?

  真是會什麼都不如會投胎!接引使把草根咬得『卡卡』作響。

  他時不時抬起眼睛瞟一瞟妓館,對另外兩位同僚深表同情。

  那兩位更慘,守在姜謹真的廂房外護他平安,也不知眼睛和耳朵要遭多少折磨。

  堂堂接引使,竟淪落到給一個嫖妓的廢物看門放哨的境地。

  車轅上的接引使覺得,這實在是一個令人十分淡疼的夜晚。

  ……

  幽無命與桑遠遠已到了近處。

  他們避開東海龍女宮的大門,繞到了後巷。

  幽無命瞇著眼抬頭望了望,然後將桑遠遠往身前一攬,青黑的光翼緩緩展開、扇動。在一片幽藍的建築微光中,兩個人像是海底穿行的游魚一般,兩個呼吸間便掠上了房頂。

  青樓頂部亦是裝飾著瑪瑙製成的珊瑚和貝殼。

  幽無命收起光翼,走出兩步之後,發現這琉璃瓦頂十分滑腳,不大好走,於是躬身把桑遠遠攔腰抱了起來,愉快地勾著唇角,帶著她穿梭在一片海底景觀之間。

  桑遠遠乍然被抱起來,小小地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抬起胳膊勾住了他的脖頸。

  仰面朝天,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墜進了一個美妙的夢境裡。

  西府的燈火將天空也映成了淡金色,有雲的地方,光芒反射散射得特別厲害,一條條金色流雲在空中游弋,明明暗暗的金影之中,一輪白月顯得更加皎潔。

  天空是明亮的,而身邊的珊瑚、巨貝則是泛著幽幽的藍色,身處其間,當真像是站在了海底,仰望著金色的洋面,以及海洋上方的明月。

  這樣的景象,在別處倒是見不著——底下燈火輝煌,迷住了人眼,是看不見天空景象的。

  她的笑容漸漸變得迷濛。

  而抱著她穿梭在洋底的人,身上有她熟悉的花香和隔著衣裳也能感受到的溫度,她輕輕把臉頰倚向他,便能感覺到他的心臟沉沉地在胸腔裡跳動,讓人心中安穩踏實。

  他微微繃著下頜,側臉線條流暢漂亮,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打量著四周,漫不經心的樣子。

  終於,他看中了一面半躺在屋頂的假貝。

  他大步走過去,大馬金刀往貝殼裡一坐,衝她點了點下巴。

  「找人。」

  他垂頭一看,恰好捕捉到她呆呆看著他的樣子。他的心跳猛地一亂,又是得意非凡,又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好好的氣氛,就這麼給攪了!

  桑遠遠定了定神,扔出大臉花。

  如今,她的大臉花已有半大少年那麼高了!蔫蔫的花盤子冷不丁探過來,像個磨盤似的,還真能唬人一跳。

  它杵在邊上,看得幽無命嘴角直抽。

  只見大臉花把那兩片下垂的花葉揚了起來,葉尖抵著葉尖,飛快地開始編織靈蘊籐。

  一縷縷搖曳的靈蘊籐被織了出來,搖搖晃晃地順著屋頂的假景觀游了出去,攀向各間廂房的雕花木窗欞,探入房中查探。

  桑遠遠的心神也追隨而去。

  好一派紙醉金迷、紅男綠女!

  一片片海洋景觀之中,各類妙姿聞所未聞。這東海龍女宮,果真是十分有特色,一個個妓子像鰻,像魷魚,動輒就是體操般的難度。

  桑遠遠看得嘖嘖稱奇。時不時,便小小地驚歎一聲。

  「小桑果,」幽無命覆在她耳畔,陰惻惻地問道,「看得這麼認真,也是為了他日令我神魂顛倒麼。」

  桑遠遠趕緊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

  她很快便找到了姜謹真。

  蚌女仙那白乎乎的軀體實在是太有辨識度了。

  她竟是生生折成了兩個直角,嚴絲合縫地配合著姜謹真。二人額頭觸著額頭,蚌女仙那雙桃花眼裡慢慢地轉動著星光,把姜謹真迷得不似人樣,恨不能就死在當下。

  嘖。

  桑遠遠收回了靈蘊籐,指向前方。

  「那一間。」

  幽無命攬住她,輕飄飄地從兩座珊瑚中間掠過,蹲下了身,挑開一片琉璃瓦。

  只見巨大的扇形雲榻上,蚌女仙又換了個姿態。

  從姜謹真身邊露出來的部分,當真像是白潤柔彈的蚌肉。奇怪的造型,常人想都想不出來。

  幽無命瞇著眼往裡望了望,眉毛不自覺地一挑,稍微湊近了些:「嘖。」

  後頸處好似刮過一股涼風,他回過頭,見桑遠遠正陰沁沁地望著他,似笑非笑。

  他睜大了眼睛,合上琉璃瓦,偏頭控訴:「小桑果!姜謹真這身材有什麼好看的,你竟傻看了半天!」

  桑遠遠:「……」這是惡人先告狀嗎?

  他取出懷中的白氏神奇露,交到她的手中。

  「全用掉,一滴也不要剩。」他鄭重其事地叮囑。

  桑遠遠嘴角一抽:「也不必那麼多?不是說超過兩滴就能出人命麼?」

  旋即,她反應了過來,他是要向她證明,他一滴也沒打算留下來自用。

  她憋著笑意,揭開了琉璃瓦,用細細的靈蘊籐捲住兩小瓶開了蓋的白氏神奇露,渡入房中。

  扇形的雲榻邊上放置著精緻的透明酒壺,裡面裝的是果酒,一望那色澤便知道清爽解渴。

  桑遠遠操縱著靈蘊籐,懸空將那桃花顏色的白氏神奇露順著酒壺的嘴兒滴了進去。

  兩瓶,一滴沒剩。靈蘊籐一抖,兩隻空瓶子歪歪地落到了雲榻邊的絲毯上。

  少時,姜謹真的鬼吼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郎君歇一歇,奴家洗一洗再回來伺候。」蚌女仙嬌嬌地道。

  「怎麼樣?」姜謹真大喘著氣,問,「你伺候過這麼多男人,小爺是不是最厲害那個?」

  「當然是啦!奴險些就死掉了!」蚌女仙擰著腰身,用手指虛虛點了點他,然後晃晃悠悠走向屏風後。

  姜謹真在雲榻上癱了一會兒,終於攢了點力氣爬起來,隨手抓起了床頭那壺酒,對著壺嘴咕咚咚一通牛飲,喝得一滴都沒剩。

  桑遠遠彎起唇角,偏頭對幽無命說道:「成了。」

  他看著眼前嬌美的笑顏,忽然便覺得空氣有些不夠用。他,畢竟是個,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真男人!

  「小桑果,」他抓住她,身體沉沉靠近,低聲覆在她耳畔道,「你與我,何日才能成了,嗯?」

  她偏頭看他,見那雙黑眸中閃爍著暗光。

  他忽然出手,扣住了她的後腦勺。

  他的唇重重落下,從唇角開始,一點一點侵佔她的領域。

  與往日都有些不同。

  呼吸漸急,他放過了她的唇,轉向頸。

  她被迫仰頭望著漫天金光,像是好不容易才探出水面的溺水者一樣,拚命地呼吸、呼吸……

  「小桑果……」沙啞的聲音貼著耳廓響起,「我的小桑果……你真要命!」

  她忽然覺得,他也十分要命。

  ……

  半炷香之後,姜謹真體內那過量的虎狼之藥,發作了!

  頃刻間,姜謹真的身體像是燒紅的烙鐵一般,幾乎冒出了白汽。

  額上爆出了青筋,面色逐漸猙獰,他不自覺地四肢一掙,仰在扇形雲榻上抽搐了幾下。

  「快、快給老子滾回來……你他媽在那裡磨蹭什麼!」姜謹真咬牙切齒地吼道。

  屏風後的蚌女仙正在木桶中舒展四肢,聞言不禁小小地吃了一驚。

  她很確定,方纔已將此人折騰得精疲力竭,下半夜前都只能有心無力地癱著。沒想到這麼快就……

  一定用了藥!蚌女仙心中恨恨地罵了一聲,嘴上嬌滴滴地應道:「來啦!」

  她蹭到雲榻邊上,低頭一看,便看到絲毯上的兩隻小空瓶。

  白氏……神奇露?

  俏臉微微變色,她驚恐地望向姜謹真。

  只見他頭髮叢中都在冒白氣,身體紅得像只熟透的蝦,兩道鼻血流到臉上卻不自知,雙眼瞪得渾圓,朝著她無意識地呲起了牙。

  蚌女仙心知不妙,急急向門外走去。

  姜謹真見她想跑,發瘋一般往雲榻下一撲。

  頭朝下,腳朝上,摔在那裡,痙攣了兩下便不動了。

  蚌女仙拉開了廂房的門,柔弱地喚道:「不好了不好了,他多用了藥,快來救命呀——」

  兩名杵在門口的接引使立刻衝入房中。

  幽無命聽到下方的動靜,眸中迅速恢復了清明。

  他把軟在懷中的桑遠遠打橫一抱,掠到前庭方向。

  不過片刻功夫,守在東海龍女宮門外的姜州親衛們就得到了消息。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整間樓閣亂哄哄地鬧了起來。

  幽無命唇角勾著笑,小心翼翼地將桑遠遠放在一塊光滑平整的蚌殼裝飾中,垂眸上下看了她一圈,目光中不自覺地染上了少許溫柔。

  確認她可以獨自待一會兒之後,他像一道鬼影般,順著簷角掠了下去。

  姜謹真出了事,底下的姜州護衛已人心大亂,留下看車的只有五個人,且個個都緊張地關注著樓閣內的動靜,不自覺地忽略了身旁的大車。

  幽無命輕輕巧巧從空中落到車頂,閃了閃,又從車窗掠進了車廂中。

  桑遠遠有氣無力地指揮著一朵大臉花,織出靈蘊籐,追在幽無命身後,替他放風。

  只見車廂的軟榻底下藏了一排暗格,暗格中,端端正正地放著一隻匣子。不必打開看,便能猜到是那一匣萬年靈髓。

  幽無命嘴角噙著縹緲的笑,從身後包袱中取出一匣水靈固玉晶,換走了萬年靈髓,又將裝盛了皇甫渡腦袋的匣子端端正正放在旁邊。

  思忖片刻,他隨手拿起矮桌上那柄鑲晶石的小匕首,慢悠悠地把那日刻好的半個『幽』字又描了一遍,加深少許。

  做完之後,他隨手將小匕首拋回矮桌上,慢慢轉動著眼珠,將這車廂打量了一圈,然後不緊不慢從車窗掠出,逕直展開青黑的翼,掠回三層樓閣之上。

  神不知,鬼不覺。

  他急急回到了桑遠遠的身邊,見她懶洋洋地倚坐在貝殼裡,正凝神探聽著姜謹真那邊的動靜。

  他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

  方纔,總是不自覺地微懸著心。就怕離開這麼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念頭。

  大約是上渡和天都那兩次留下的陰影。這個果子,看漏那麼一眼,就不知滴溜溜地滾到哪裡去了。

  他大步走回她的身邊,把她捉進懷裡,重重親了一口腦袋,道:「算你老實!」

  桑遠遠:「???」

  她不知道這個腦袋不正常的傢伙又自己腦補了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此刻也沒功夫和他計較。

  她的心神全在底下的廂房裡。

  姜謹真已救不回來了。

  死因清楚明白,根本無需花費半點腦力,便能推測出事件始末——為了在這媚人的小蚌仙面前表現男人的雄風,姜謹真胡亂用藥,自己把自己給玩死了。

  三位接引使茫然地站在房中。

  許久,那名身形瘦小的中年接引使歎息著,捏斷了一枚玉簡,聯絡姜雁姬。

  「帝君,屬下無能,姜世子他……意外身亡。」

  少頃,姜雁姬略微拔高的聲音傳了出來:「怎麼一回事!」

  接引使頗難啟齒:「用藥過量,馬上風。屬下已查過了,純屬意外。」

  好一會兒,對面只有姜雁姬的呼吸聲。

  「好。」半晌,姜雁姬終於說話了,「將東西送給東州王,便回來罷。」

  語氣很是心力交瘁。

  接引使歎了口氣,捏碎另一枚玉簡,通知皇甫俊。

  皇甫俊陰柔的聲音帶著幾分虛弱,既意外,又淡定:「知道了,孤讓王弟過去,保護好現場,三位辛苦。」

  三位接引使對視一眼,久久無言。

  這真是,造的什麼孽?

  姜州的護衛如喪考妣,將消息傳回姜州,個個唉聲歎氣。

  幽無命樂呵呵摟緊了桑遠遠,笑得又帥又壞。

  「狗咬狗最好看了。」他挑著長長的眉毛,眼睛裡閃爍著兩點星光。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只見大隊官兵轟隆碾來,停在樓閣下方,一名雄姿英發的東州王族從獸騎上躍下,大步流星踏入東海龍女宮。

  皇甫俊的人,果真是效率奇高。

  幽無命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著桑遠遠的頭髮,漫不經心地對她說道:「此人是皇甫俊的庶弟,皇甫雄,修為在靈耀境三重天上下。封鎮西將軍。雖是庶弟,卻是自幼與皇甫俊交好,極得他的信任。此人沒什麼野心,平日就愛些什麼話本故事。」

  桑遠遠笑道:「那敢情好。」

  皇甫雄很快就得出了和三名接引使一模一樣的結論。

  姜謹真實在是死得太明白了,任誰來看,也找不到第二種可能。尤其是結合他平日的為人……實在要挑出點不尋常來的話,那只能怪蚌女仙太過誘人。

  皇甫雄令人將蚌女仙拿了,送往東都,交由皇甫俊發落。老鴇哭得要死要活,連呼冤枉。

  那蚌女仙軟軟地撲到了皇甫雄身邊,抓著他的手,連連哀求。一聽話音,便知道這兩個也曾有過首尾。

  皇甫雄揪住她的烏髮,把她拽到了身上,低下頭,覆在她耳畔道:「別怕,走個過場罷了,過幾日我便讓王兄放了你。」

  「當真?」蚌女仙抿緊紅唇。

  「真,」皇甫雄笑道,「下回我還要聽你說故事!那個丁三斬白龍,就你說的最有味兒!」

  旁人聽不見這竊語,桑遠遠倒是聽了個一清二楚。心道,這皇甫雄果真是個奇人,到了蚌女仙這兒,居然就蓋著被子說故事麼?真是不干正經事。

  打發了蚌女仙後,皇甫雄踱出妓館,帶著兩名心腹親衛,踏上那駕鑲金嵌玉的大車。

  桑遠遠小心地操縱著靈蘊籐,伏在鮫紗之間。

  只見皇甫雄東翻翻,西看看,不過片刻便發現了軟榻下面的東西。

  他漫不經心地打開第一隻木匣。

  一匣子水靈固玉晶——幽無命方才換回去的。

  平平無奇的東西。皇甫雄面無表情,闔上了蓋子,將手伸向另外一隻匣子。

  「當是萬年靈髓。」他隨口對身後的親衛說。

  匣蓋一掀。

  車廂中,立刻響起三個人齊齊整整的抽氣聲!

  皇甫雄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半晌,左右掃視一眼,猛地將木匣合上,胸膛劇烈起伏。

  「出去守著,不許讓任何人接近,尤其是接引使。」皇甫雄聲音嘶啞。

  「是!」兩名親衛壓抑著震撼,離開了車廂。

  皇甫雄深吸了幾口氣,再度揭開了盒蓋,反覆確認。

  這匣中盛放的,確實,是親親侄子,皇甫渡的腦袋!如假包換!

  皇甫雄捂了捂額頭,揉揉眼睛,仔細望去。

  很快便看到了木匣上刻到一半的『幽』字。

  他的上唇狠狠呲了兩下,視線掃向左右,很快就停在了那柄鑲著晶石的小匕首上。

  他抓過匕首,瞇著眼看了看,又往木匣的『幽』字上對了一對,然後將它收到了木匣中。

  他緩緩地吸了幾口長氣平復心緒,沉默片刻,終於從腰間摸出一塊玉簡,捏碎。

  「大哥,渡兒,出事了。」

  這兄弟二人果真是感情極好,皇甫雄私底下,竟然是叫皇甫俊大哥。

  皇甫渡陰柔的聲音幽幽傳來:「我已收到了消息,姜謹真死了便死了罷,將東西送回來便可。」

  皇甫雄重重閉了下眼睛:「大哥,出事的是,渡兒!」

  「什麼!」皇甫俊像是猛地回神,「渡兒?!」

  皇甫雄又吸了幾口氣:「不錯。大哥你先冷靜聽我說,渡兒的首級,我是在姜謹真手裡發現的,木匣上,還有個刻到一半的『幽』字。我回憶了一下,三個接引使倒是毫無異色,想來他們並不知道此事,大哥,若我猜測不錯,這,便是姜謹真那所謂的『絕密任務』了!」

  半晌,皇甫俊的聲音虛弱地飄出來:「難怪這幾日,我心中總是像掛著個秤砣一般。原、原是渡兒……」

  「大哥節哀!」皇甫雄悲痛地捶了下腦袋,「早些時候我便收到了消息,說這姜謹真荒唐至極,將五匣子水靈固玉晶拱手送人,只為與蚌女仙一夜風流。如今看來,他恐怕不單是色迷心竅,而是為了避人耳目,想找機會將渡兒的首級扔下,好嫁禍那幽無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狗雜碎,竟把自己給玩死了!」

  「是啊,」皇甫俊輕輕一笑,「姜雁姬啊姜雁姬,她有把柄在姜虛鈞手上,不得不讓姜虛鈞的兒子來跑這一趟肥差。呵,呵呵呵呵,真是,蒼天開眼哪!若是換一個稍微頂事些的人來做這事兒,還真能讓她得了逞!」

  姜虛鈞,便是姜謹真的親爹,姜州王。桑遠遠不禁暗自思忖——姜雁姬有什麼把柄落在姜州王的手上呢?難怪姜雁姬明知道姜謹真不成器,還一個勁兒往他身上砸資源。

  皇甫雄有些遲疑地道:「大哥,渡兒畢竟是你和她的親兒子,她怎會這般狠心……」

  皇甫俊道:「必定有什麼事是我們暫時不知道的。你遲些親自走一趟晉州,將渡兒的遺物收集回來,看看有無發現。」

  「是!」

  半晌,皇甫俊幽幽歎息:「難怪捨得把萬年靈髓給我了,敢情是心虛哪。怎麼,指望著我破了境之後,一鼓作氣,替她鏟了幽無命這根眼中釘?呵,想得真美啊……」

  皇甫雄簡直有些說不出口了:「大、大哥,沒得破境啦!這姜謹真,當真是對您怠慢之極!他,他竟把那萬年靈髓,當作水靈固玉晶給,給送出去了!」

  「什麼?!」皇甫俊發出變了嗓的咆哮,「好,好,好,好啊!姜雁姬啊姜雁姬,哈,哈哈!我此刻回憶,方知異常——難怪前幾日我問起她渡兒究竟有沒有上轎時,她是那般的不耐煩!原來,她並不是氣我幾次三番的盤問置疑,而是,根本就沒把我皇甫俊放在眼裡!若不是有她授意,姜謹真這雜種豈敢這般怠慢!」

  「大哥,息怒!」皇甫雄額角滲出冷汗,同樣也是怒極,「她是以為大哥負了傷,便虎落平陽了麼!大哥!要不要小弟就地點了兵,干她奶奶的!」

  兄弟二人對著玉簡,起此彼伏地喘著重氣。

  「小弟。」皇甫俊喘了一會兒,稍微平復了心緒,輕聲道,「把渡兒,先送回來,莫要讓人起疑,你,不必進東都,送回渡兒後,即刻前往晉州,整理渡兒遺物。此事,尚有疑點,我要更多的證據!」

  「是!」皇甫雄沉重地答道。

  「還有,拿了我東西的人,切莫放跑了。」皇甫俊陰惻惻地說道。

  「是!我即刻傳令下去,捉拿那對男女!只是大哥,你也知道西府城中的人實在太多,排查需要時間,且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已經出了城去……不過大哥請放心!小弟會封好邊境,哼,除非他們長了翅膀,否則絕對不要想把東西帶出東州!」

  「嗯。」

  玉簡破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33 PM

第49章 要死的誤會

  西府人山人海。

  皇甫雄手下的官兵封鎖了城門之後,也是十分麻爪。一架架華貴大車,都得仔細檢查,還得賠著笑臉,不敢把貴人們得罪得太狠——奉的是軍令沒錯,但小鞋可是自己穿的。

  能夠出現在這裡的人,個個非富即貴,扔一塊金磚出去,能砸回三五塊金磚來!惹不起哪!

  人手嚴重不足,城牆上方的守軍盡數被抽調了下來。

  到了清晨,繁華散去,紙醉金迷漫成了薄薄的白霧。無論是排查了一夜的官兵,還是等待出城的人群,都感到異常疲憊和空虛。

  每個人都有些發蔫,垂著頭,心神盡數聚集在眼前方寸之地。

  誰也不會想要抬頭望一眼。

  如果有人還打得起精神,往上方看一看,就會發現那空曠的城牆上方,竟是悠然行走著一對璧人。

  封鎖這麼嚴,也只有長了翅膀的鳥,才有可能飛得上去。

  「小桑果,」幽無命平抬起一隻手,衝著下方指點江山,「將來,這些都是我的。」

  「嗯嗯,都是你的!」她瞇著眼,衝著他的側臉笑道,「你是我的!」

  他輕輕晃著腦袋,得意地轉開了頭,她只來得及瞥見一點止不住往上揚起的唇角。

  他鬆開了她的手,大步走到城牆邊上。

  白霧籠罩著他,頎長的身影,往牆邊一站,天然便帶了一股王者睥睨之勢,好似足以驚退千軍萬馬。

  他回過身,朝她伸出手:「來。」

  她提著裙擺跑向他。

  他將她攔腰一攬,輕飄飄便從牆垛間躍了出去,下落幾丈之後,光翼一展,滑翔出數十丈,悄無聲息地落入城外一片白樹林中。

  「我們是不是挖個坑先把東西藏起來,回頭再取?」桑遠遠打量著四周。

  幽無命『嗤』地一笑,表示不屑。

  桑遠遠心想,別處可不會像西府這般防禦懈怠,單說城牆,除了西府之外,其餘城池的城牆足有三十丈高,絕不可能憑空飛越。眼下風聲這麼緊,背著這一堆匣子,如何出境?

  只見幽無命抽出了刀,斬下一段樹幹,然後衣擺一撩,往那樹樁子上一坐,就地忙活了起來。

  林子裡氣溫特別低一些,幽無命專注地擺弄那截木頭,額上竟是悄悄沁出了一層絨毛細汗。

  桑遠遠看得一怔。

  只見他抿著唇,黑眼珠緊緊跟隨著刀尖,在那逐漸光滑的木料上緩緩挪動,時不時彎下腰,湊到木料邊上,瞇著眼瞄一瞄,但凡這個時候,皺起的眉毛總是特別好看。

  擺弄了一小會兒,他大約是感覺到熱了,隨手把衣襟扯開一些,然後垂下頭繼續忙活。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順著敞開的衣領鑽了進去。

  他看著瘦,其實衣裳底下的軀體結實得很,這一點在她第一次與他共浴時就深有體會。如今再看他,更是比當初多添了一重濾鏡,目光落在那線條結實流暢的胸脯上時,心頭忽地一跳,呼吸微亂,急急背轉身。

  本該專心致志做木工的幽無命,發出了一串低低的笑聲。

  桑遠遠沒好意思去細想他在笑個什麼。她走開幾步,盤膝坐下,一本正經道:「此地木靈濃郁,我修行片刻,你好了叫我。」

  她漸漸入定。

  乍然連升兩級,拔苗助長的弊端很快就顯現了出來。她體內的靈蘊變得有些縹緲,就像是電力不足隨時都有可能熄火的燈泡。

  難怪姜雁姬要給姜謹真備了五匣子水靈固玉晶。原來被帶飛之後,是會體虛的!

  她心下暗忖,恐怕得盡快想辦法補足這麼多靈蘊才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此刻倒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盡力吸收週遭的木靈,能補一點是一點。

  她把大臉花全召了出來。

  晉階靈明境四重天之後,她一次大概可以召出二十朵大臉花,根據召喚時的狀態,誤差不超過三朵。

  只見一圈半大少年高的大臉花把桑遠遠團團圍住,它們搖晃著巨大的花盤,一邊揮舞著綠葉把別的大臉花擠開,一邊飛快地將週遭的木靈蘊抓來,像一個個保濕噴霧機一樣,將木靈化成最容易吸收的雲霧,朝著桑遠遠呼呼地噴。

  在大臉花的幫助下,她很快就在肌理中穩固了薄薄一層木靈蘊。

  幽無命看得眼皮亂跳。

  這是仙女?可省省吧,看看那些蔫不拉嘰的大臉花!誰家仙女長這樣!

  他搖著頭,雙手泛起靈蘊青光,將手中新鮮出爐的長木匣裡裡外外加工了一遍。

  如今,這截木頭已變成了一隻古色古香的長條匣子。他取出綢布中的五隻木匣,小心地將那些水靈固玉晶置入長匣的夾層中,暗蓋一合,任誰都看不出絲毫異樣。

  他上上下下瞄了一番,然後勾著唇角,拉開匣底的暗格,將那萬年靈髓也倒了進去。

  毫無破綻,完美。

  他把長匣往身後一背,站起來,黑靴很隨意地碾過地上五隻空蕩蕩的木匣,將它們化成一地碎屑,風一吹,便不知去了哪裡。

  桑遠遠正好收起了大臉花。

  她正要睜眼起身,忽有溫熱的呼吸落在了頸間。一雙大手自身後環來,毫不避忌地抓在她身前,重重碾動片刻之後,將她抱了起來。

  「小桑果,學著點,下次饞我時,不要只用眼睛看。」

  低沉曖味的聲音貼著耳畔響起。

  她打了個不知是冷是熱的顫。

  轉過身,撞進他的懷抱。

  結實的胸膛,隨著呼吸緩緩起伏。她忍不住用臉頰貼上去,輕輕蹭了一蹭。

  正要說話,她的手忽然摸到了他身後的木匣。

  「這是……」

  她鬆開他,繞到後面一看。

  「和原來有什麼區別嗎?」她吃驚地偏頭看著他。

  折騰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給木匣子換個款式?

  幽無命得意地挑高了眉毛,將身後的長匣取下來,大大方方往她手中一擱。

  「你看!隨便看!找得出東西來算我輸!」

  桑遠遠怔了片刻,拉開了長匣。

  匣中空空,什麼也沒有。

  「哦?」她隨地坐下,抱著那只木匣裡裡外外地檢查起來。

  很快就找到了暗格。

  幽無命:「……」

  桑遠遠垂下頭,偷笑了一會兒。

  其實幽無命做的這只長匣是極盡完美的,換一個人來絕對看不出任何異常。只是很不巧,她曾經在綜藝節目上給魔術師當過一次托兒,為了配合演出,對方把道具原理給她掰得明明白白。

  「沒有關係,」桑遠遠安撫道,「除了我,誰也找不到你藏起來的東西!」

  幽無命的臉色仍舊不那麼好看。

  她笑吟吟地環住了他,道:「就像……你的心,只有我一個人,能從你身上偷走。對不對?」

  幽無命呼吸一滯,只覺這樹林中,空氣非常不夠用。

  「出發出發。」他快速背起了長匣,帶頭往北行去。

  桑遠遠悠悠哉哉跟在他的身後,見他繃著脊背,直到走出老遠,肩膀才鬆緩下來。

  他剛轉過身,便見她笑容滿面,清清甜甜地補了一句:「不還給你了!」

  幽無命頭皮一麻,僵硬地轉了回去。

  走出一段,他終於緩了過來,回過頭,嫌棄道:「走這麼慢,非得要人抱麼?」

  她笑吟吟地疾走兩步,抓住了他遞向她的大手。

  兩個人很快就離開了白樹林。

  官道上人來人往,幽無命沒辦法敞開了飛。

  行了小半日,桑遠遠不禁皺起了眉頭:「照這樣的速度,如何能趕在皇甫雄之前抵達晉州去安排『證據』呢?」

  幽無命笑得神秘莫測。

  「小桑果,這種小事,無需你操心。」

  他得意地挑著眉,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

  日頭西沉時,二人來到了一處城池——撫陵。

  這裡果然不比西府,精鐵築就的城牆足有三十丈高,城牆之上密密地囤著兵,根本不可能像離開西府那樣張開翅膀就飛過去。

  入城的人個個都被仔細地檢查。桑遠遠看了看幽無命身上的長匣,原本十分的信心降到了五分——這一路要經過諸多關卡,難保哪一關就被卡住。萬一哪個官兵一時興起,要劈開長匣來看一看呢?

  桑遠遠把視線投向左右。

  左右都是崇山峻嶺,繞道的話,恐怕更要耽擱不少時間。除了硬著頭皮闖關之外,似乎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幽無命微微揚著下巴,道:「小桑果我考你一考——你我,是分開還是一起走?」

  桑遠遠不假思索:「自然一起走。」

  幽無命猛地垂下頭看著她,眉梢微挑,歎道:「小桑果當真是聰明!這般情形下,換了常人,定是拆開來分別上路,所以獨身一人的男女反倒會被盤查得特別仔細,你我反其道而行之,更容易被忽略。」

  「不,」桑遠遠認真地說道,「因為我一個人會迷路。」

  幽無命:「……」

  進城比預料中還要稍稍順利一些。

  西府與撫陵相距數百里,沒有車馬的話,除非長了翅膀,才有可能短短半日就來到這裡。所以官兵們將重心放在了那些雲間獸車上,幽無命的木匣只被草草檢查了一番,便揮手放行了。

  二人進入撫陵城。

  撫陵雖不比西府繁華,但此地距離西府極近,也被那財富的餘波惠及。城中林立著酒肆茶樓、以及供富貴遠客停下來休整的高端驛棧。

  清靜、富庶。

  幽無命挑了一間大道旁最醒目的驛棧,直直踏了進去。

  桑遠遠:「?」這是什麼意思?吃了她再上路的意思嗎?

  幽無命很豪氣地包下了驛棧中最大的客房,包了十天,卻付了十一天的房錢,交待任何人不得打擾。

  桑遠遠:「……」晉州不去了?

  他攥著她的手,逕直把她帶進了廂房。

  桑遠遠有些緊張,心中想著『不要臉紅』,耳朵卻是越來越燙。

  進了房中,他把長匣往榻上一放,將她摁坐在床榻邊,照著腦門親了一口,然後一臉正經地說道:「你歇息一下,我即刻便回。」

  桑遠遠乾巴巴地開口:「你去哪裡?」

  幽無命神秘一笑:「買東西。」

  桑遠遠:「……」

  這還用猜嗎?用猜嗎?如果不是芙蓉脂,她把桑字倒過來寫!

  幽無命比她想像中回來得更快。

  好像就在樓下走了一圈。

  桑遠遠盯住他帶回來的大包袱,只覺雙腿發軟。

  「要……要這麼多嗎?」

  幽無命把包袱往木桌上一放:「未必夠,畢竟是頭一回做這種事,恐怕得練練才成。」

  桑遠遠:「……」

  她發現,他一本正經地說著這種極不正經的話時,整個人看起來性感得不得了。

  她呆呆地點了下頭。

  不錯,她空有滿腹理論知識,其實並沒有實戰經驗,而他,連理論知識恐怕都不齊全……兩個新手,真得磨合磨合……

  這般想著,心臟在胸腔中跳動得更加厲害,臉上一陣接一陣發燙。

  「小桑果,過來幫我。」幽無命很霸道總裁地低聲說道。

  誰怕誰啊。

  她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輕輕攥住了他的衣帶。

  他解開了包袱,將一隻冰涼的四方盒子塞到了她的手裡。玉質的盒子,根本不必低頭看,便知道裡面裝著什麼東西。

  她的視線落在他的後頸處,頗有些尷尬地問:「這個,要我來嘛?」

  話一出口,只覺渾身血液都湧到了腦門上。

  「嗯,」幽無命理所當然地回道,「我不會。」

  雲淡風輕的語氣,沒有半點鄭重,沒有絲毫熱情,就像在說今天中午吃什麼一樣。

  桑遠遠先是一怔,然後便怒了——上次在車廂中塗得有來有去的人是誰?!如今真正要上陣,他反倒是拿喬起來了?!這般敷衍的語氣,像是她求著他睡覺一般!好沒勁的霸道總裁,待會兒是不是乾脆要讓她自己動來著?!

  她氣咻咻地抬起頭,見他從包袱中取出一張雪白的絹布。

  一時間,桑遠遠心頭湧起了濃濃的委屈和憤怒。

  他這是什麼意思?還沒得手呢,就表現得這般敷衍,心裡只惦記著這勞什子喜帕了?!

  去他奶奶的!

  幽無命見她半天不動,納悶地轉過身。

  只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照著胸口飛了過來。

  幽無命隨手一抓,墨盒蓋子翻開,摁了滿手黑乎乎。

  「……小桑果?」他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他那只黑手。視線一轉,看清他接住的是一隻玉質墨盒,視線再一轉,發現那絹布足有厚厚一疊,上頭還整整齊齊地捆了一小匝毛筆。

  桑遠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他,是要她幫他磨墨?她僵住了,一時都不知道該擺個什麼表情。

  幽無命慢慢皺起了眉頭,抬起手來,摁向她的腦門。

  桑遠遠躲閃不及,被他染了墨的手摁了個正著,冰涼的墨汁落在發燙的皮膚上,她覺得它們好像正在絲絲地往外冒白汽。

  「病了?臉這麼紅。」他盯住她通紅的小臉,帶淚的眼角,頗有些納悶地嘀咕道,「方纔不是還好好的?怎麼看漏一眼,就能病了呢。小桑果你究竟是什麼做的,怎就那麼嬌弱,如今一刻也離不得我了是不是?」

  「咳……」她虛弱地抽了抽嘴角,道,「好像……有點不舒服……」

  幽無命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放到床榻上。

  他的神色有些發懵,盯著她額頭那塊墨跡,自語道:「靈明境百病不侵,難道是中了毒?」

  桑遠遠的臉更紅了:「我只是,剛剛起身急了,暈了下,一會兒便好了。」

  幽無命盯了她半天,見她果真是精氣神十足,並沒有半點生病或是中毒的跡象。

  他恍然大悟:「喔!我明白了!」

  桑遠遠心尖一顫:「明,明白什麼?」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小桑果!」幽無命瞇起眼睛,笑得像隻狐狸,「你真是懶得無藥可治!我三歲之後,就沒有裝病躲懶過了!磨個墨而已,可把你嬌氣得!」

  桑遠遠:「……幽無命你真是慧眼如炬!」

  他得意地翹起了尾巴:「當然。這點小伎倆也想騙過我去?」

  桑遠遠:「……」

  保住了晚節!

  這一夜,幽無命挑著唇角,就著一盞小油燈,在絹布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一段地宮探秘的歷險故事。

  桑遠遠站在他身後看。

  初時,她的目光凝在了他那手漂亮的字跡上。都說字如其人,但幽無命的字除了漂亮之外,和他本人一絲一毫相似處也沒有。

  他的字是那種板正的漂亮,乍一看,誰都以為是個端正刻板的先生寫出來的。

  很快,桑遠遠就被他筆下的故事攫住了心神。

  昏黃的地宮,種種機關陷阱毒物怪獸,如同躍出紙張一般,呈現在眼前。寫到最著緊處,地宮最後的秘密就在那扇門之後,眼見主角就要推門而入時,幽無命將筆一收,戛然而止。

  「幽無命,我覺著,這裡可以稍微潤色一二。」

  他挑眉看著她。

  桑遠遠自信一笑,坐到他身旁,撿起了筆,在那歷險記之中多添了幾筆。

  他偏頭一看。

  『恐怖如斯』、『摧枯拉朽』、『給我破!』

  幽無命:「……」

  果真是,畫龍點睛!

  ……

  話分兩頭。

  另一邊,皇甫雄將皇甫渡的腦袋送入東都之後,一刻也沒敢耽擱,帶著親衛,急速趕往晉州方向。

  行到半途,腰間玉簡忽然亮起,是大哥皇甫俊貼身的老侍傳來的消息,說是皇甫俊在皇甫渡的屍身中發現了一枚記靈珠,想必是皇甫渡臨死之前藏下的證據。

  皇甫俊獨自察看了記靈珠之後,吐血不止,連話也說不出來,也不願告訴旁人究竟發生了何事。老侍十分擔心,叮囑皇甫雄千萬動作快些,盡快返回東都照看皇甫俊。

  皇甫雄照著自己腦袋捶了二十來拳,心中悔恨不止——若是自己細心些找到了這枚記靈珠,先替大哥把一把關,好叫大哥有個心理準備,也不至於被氣到嘔血。

  這般想著,更是心急如焚快馬加鞭,很快就縱穿東州、越過屠州地界,抵達晉州。

  晉州境內多平原和盆地,氣候較冷,山石呈灰白色,植被基本上是苔蘚和地衣,一眼望去,空曠的大地上白白綠綠的,處處可見巨大的礦坑。

  晉州盛產的,便是最宜打造甲冑的靈鐵礦。

  這裡的原住民幾乎已經不從軍了,都成了礦工。皇甫氏一手遮天,晉人進了軍隊也是被排擠壓製出不了頭,這一州,早已淪為皇甫家的私礦。皇甫雄看著這大好江山,心中又是傲又是痛。

  為誰辛苦為誰忙?

  踏過一大片密佈礦坑的荒原之後,眼前出現了一座半風化的灰白城池。

  皇甫雄進入城中,將侄子皇甫渡的遺物仔細收集好,裝上大車,然後帶上皇甫渡的夫人晉蘭蘭,返回東州。

  晉蘭蘭嫁給皇甫渡不過半年,正是新婚燕爾,剛懷上身孕,忽然便沒了丈夫,整個人哭得渾渾噩噩,好不可憐。

  皇甫雄亦是歎息不止。

  數日後,車隊終於回到了東州境內,途經撫陵城中的主幹道時,皇甫雄忽然聽到道路旁的驛棧中,傳出一個十分清朗的聲音——

  「……蕭仲為取絕世神兵替枉死的大哥蕭孟復仇,隻身一人,勇闖十死無生的玄人古墓。在那重如山海的兄弟情義面前,自身安危性命,又何惜一顧。」

  皇甫雄抬起了手,停下了行軍腳步。

  這驛棧二樓飄下來的故事,竟是好巧不巧契合了皇甫雄此刻心境。

  想到侄子死得不明不白,大哥又臥床吐血,皇甫雄只覺心弦被人重重撥動,不知不覺便癡住了,靜靜立在驛棧下,想要聽聽這故事中的蕭仲究竟能不能成功取得神兵,替兄報仇。

  漸漸地,皇甫雄只覺自己被帶進了古墓之中,脖頸後陣陣發涼,彷彿自己也手執一點燈,行走在昏黃的墓穴之中。

  那墓中的屍鱉,足有小牛犢大小,當蕭仲發出一記獨門秘技解決了屍鱉時,皇甫雄的心,也隨之放回了原處,只覺這秘技果真恐怖如斯。

  「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句點睛之語,擲地有聲。

  樓下的皇甫雄被砸了個熱淚盈眶,只覺渾身熱身奔騰,共鳴不休。

  越往下聽,越是高朝迭起,眼見蕭仲一路通關,就要取得最終秘藏,皇甫俊激動得無以復加,連大氣都不敢出。

  偏在這時,那道清朗的聲音戛然而止。

  皇甫雄只覺百爪撓心。聽故事沒聽到結局,就像是在蚌女仙的榻上,洪峰崩洩之前憋了回去,著實是要人老命。

  他糾結了半晌,沒能忍住,令隊伍進入驛棧休整。

  皇甫雄本就是個性情豪爽的人,當即令人購了二十壇撫陵最富盛名的青梅靈釀,叩開了那間廂房的大木門。

  進入廂房中一問,才知《蕭仲復仇記》是房中這位先生自創的傳奇故事,結局?尚未寫出來!

  皇甫雄差點兒就給幽無命跪了。

  「今夜,今夜能寫得出來嗎?」皇甫雄眼巴巴地望著幽無命那只握筆的手。

  幽無命沉吟:「或許可以?」

  皇甫雄下了決心,轉頭吩咐左右,令人安排皇甫渡的夫人晉蘭蘭在驛棧中歇息一夜,洗去一路風塵,明日梳妝整理之後,再趕赴東都。

  幽無命在桌前坐定,一手拎起皇甫雄送來的美酒,就著壇口痛飲,一手揮著筆,寫下漂亮文章。

  皇甫雄只覺此人就是自己尋了一生的知己,急急也抓起了酒來,幽無命飲一罈,他便飲兩罈,以示誠意。

  寫到一半,幽無命擲下了筆:「沒靈感了。」

  「無妨,無妨,來,先生請滿飲一罈!」皇甫雄拍開泥封,遞過一罈好酒。

  幽無命有些過意不去,道:「不如先講個莫欺少年窮的故事……」

  皇甫雄把腦袋點成了雞啄米。

  廢柴逆襲退婚流說到一半,幽無命話風一轉,又說起了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隔壁的晉蘭蘭被觸動了心事,也摸了過來,靜靜地坐在皇甫雄身後聽故事。

  酒意漸濃,皇甫雄終於憋不住,去了茅廁。

  幽無命幽幽續道:「……可憐那雲娘,等不回夫郎隻言片語,守成了一塊望夫石。」

  「沒有,隻言片語麼……」晉蘭蘭恍惚地晃了下,「我的夫郎,亦是……沒給我留下半句知心的話……」

  幽無命面露微笑,他微微躬下一點身體,直視著晉蘭蘭的眼睛。

  「你的夫郎出事之前,可曾與你聯絡?」

  晉蘭蘭一怔,情不自禁地盯住了幽無命的眼睛。

  「有……有的。」

  幽無命的聲音更加深沉:「他都對你說了什麼呢?」

  晉蘭蘭皺了下眉,似乎有些抗拒,卻還是如實說了出來——

  「郎君說,義父被兇徒所傷,他奉帝君之令,引那兇徒出來,殺之,便回。」

  「別的呢?」幽無命眸中轉動著暗色星辰。

  桑遠遠知道他在對皇甫渡這位夫人發動巫族的血脈惑術。

  自從聽聞皇甫渡出了事,晉蘭蘭已數日沒怎麼合眼,心神震動得厲害,自然是沒有多少抵抗之力。

  桑遠遠心頭有些緊張,牢牢盯住外頭動靜,防著皇甫雄突然進來。

  「他,肯定還對你說了別的。」幽無命循循善誘,「你仔細想一想,他還說了些什麼?」

  晉蘭蘭迷茫地慢慢搖頭:「沒有了。郎君話並不多的。」

  桑遠遠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從木樓梯傳來。她的心臟『怦怦』亂跳起來,輕輕扯了下幽無命的衣袖。

  「也許還說了別的,你只是沒聽懂,所以並未放在心上。仔細想想,這恐怕就是他遇害的線索。」幽無命依舊不緊不慢。

  皇甫雄已踏上二層!

  桑遠遠心臟高懸。

  晉蘭蘭更加迷茫:「……有嗎?我沒聽懂的……什麼?」

  幽無命的聲音更加魅惑:「你方才說,只有三成?這是什麼?」

  「三……成……」晉蘭蘭歪了歪頭,「只有三成?什麼……三成?」

  皇甫雄的身影出現在雕花木門之後。

  「對啊,什麼只有三成呢?」幽無命壓低了聲音,「沒頭沒尾,難道不是在和你說話,而是在與旁人說話麼?之後,就再無他的音訊,再後來,他死了。」

  晉蘭蘭痛苦地摀住了胸口:「難道和他遇害有關?三成,什麼三成?」

  皇甫雄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廂房門口,微微皺眉:「侄媳,什麼遇害,什麼三成?」

  幽無命眸中星光隱逝。

  桑遠遠瞳仁收縮,指尖不由得輕輕地顫了起來。

  皇甫雄皺著眉,望向幽無命。

  幽無命很無辜地攤了下手:「這位夫人心中思念,提起了亡夫。」

  皇甫雄重重盯向晉蘭蘭。

  只見晉蘭蘭的目光漸漸聚了焦,反手抓住皇甫雄:「義叔,我忽然想起,郎君那日,說了句奇怪的話——只有三成,我不知何意,是以並未放在心上!我也不確定郎君是對我說的,還是對旁人說的……」

  「怎不早說!」皇甫雄怒道。

  晉蘭蘭掩口啜泣:「是我不好,因這句話沒頭沒尾又太過尋常,是以,並未當回事……」

  「三成?三成?」皇甫雄皺緊了眉頭,「即刻出發,返回東都!」

  他站了起來,思忖片刻,取出一枚令牌交給了幽無命。

  「先生,我有要事在身,必須走了,這枚令牌請先生收好,在這東州境內,我的令牌還是能管幾分用的!寫出蕭仲結局之後,記得送我一份!」

  幽無命淡笑收下。

  出門之時,皇甫雄狀似無意,碰翻了幽無命立在門口的長木匣,只見一堆寫滿了漂亮字跡的絹布落了滿地。

  他一面道歉,一面將那長木匣暗暗查看了一番。

  皇甫雄此人,果真是粗中有細。

  到了樓下,皇甫雄佯裝替幽無命結帳,順口問起了他的租金。店家並未細說,只說幽無命已付過紋銀二十二兩,租期至明日,無需再付。

  皇甫雄暗暗一算——付了十一日房錢,明日到期,所以此人入住撫陵驛棧的日子,乃是西府出事的頭一日。這樣一來,皇甫雄心中便徹底確定此人與姜謹真之事無關。

  他終於放放心心地率隊離去。

  「難怪你要多付一日房錢!」桑遠遠驚奇不已,「幽無命,你到底是人是鬼!」

  幽無命一臉淡定:「這也值得大驚小怪麼。」

  翅膀卻已忍不住翹了出來。

  目送皇甫雄遠去,他慢條斯理地取出一枚玉簡,緩聲下令——

  「殺了姜雁姬的藥師,傳出『三成』二字。」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33 PM

第50章 海鮮味的吻

  皇甫雄漏夜離開撫陵,帶著皇甫渡的夫人晉蘭蘭,匆匆趕往東都。

  此事干係重大,必須與皇甫俊面談!

  晉蘭蘭已數日未睡一個整覺,今日忽然靈光乍現,記起了這麼一個可大可小的細節,亦是心頭發慌,整個人越來越清醒精神。

  「侄媳,此事事關重大,你一定要回憶清楚了。」皇甫雄叮囑道。

  晉蘭蘭越想,越覺得皇甫渡的聲音彷彿就在耳旁迴響。她甚至腦補出了他微微地喘著氣的模樣,壓著嗓,帶著些難以置信的語氣。

  「義叔,我十分清楚!此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郎君他當時,為何要沒頭沒尾說出『只有三成』這四個字?他一定不是對我說的,莫非他是忽然聽到了什麼,或是在和旁人說話?」

  皇甫雄緊皺著眉:「渡兒與你聯絡時,身處帝宮。」

  「對,」這一點晉蘭蘭十分確定,「夫郎說,他剛見過帝君,即將啟程。」

  「那他當是在帝宮中聽到了這句話,然後便人間蒸發!侄媳,若我所料不錯,這恐怕就是渡兒出事的原因!」

  晉蘭蘭難以置信地輕輕搖頭:「為什麼,為什麼?分明只是一句極普通的話而已……」

  「反常必有妖,哼,渡兒恐怕是,不小心發現了姜雁姬什麼不可告人之秘!」

  越說,越覺得靠近了真相。

  說話之時,車隊已進入了東都。

  皇甫雄帶著晉蘭蘭,直奔皇甫俊的寢宮。

  一進那宮殿,便有一股英雄遲暮的悲涼感籠罩了過來。聞著那若有似無的,只有老人的病床周圍才會出現的腐朽味道,皇甫雄只覺一柄大錘擊中了胸口,嘴裡頓時滿是苦澀。

  旁人說王族無兄弟,但皇甫雄和皇甫俊偏偏就是例外。

  皇甫雄野心不大,一生最大的志願就是做兄長手下最好的刀,指哪打哪,不用動腦筋,只需卯著勁兒往前衝。打了勝仗回來,得兄弟幾句誇獎,對坐痛飲一番,再叫幾個說書人過來,邊飲醉,邊聽故事,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此,再無所求。

  如今,見兄長去了帝都一趟,便落到了這般田地,皇甫雄的心當真像是被鈍刀子切割一般,痛不欲生,恨不能讓自己的兒子替皇甫渡去死,自己替皇甫俊去痛。

  撲到巨榻邊上一看,見皇甫俊陷在一堆錦被之中,異常地瘦,眼窩子深深凹陷,平日穿在身上顯得整個人年輕英俊意氣風發的紫色,竟生生穿出了一股子行將就木的味道。

  「大哥!」皇甫雄痛呼出聲,「振作啊大哥!」

  皇甫俊緩緩轉動眼珠,盯住了自家兄弟:「小弟,回來了。」

  皇甫雄抬起蒲團大的手,重重抹了兩把眼淚:「大哥!小弟不負所托,找到了一條線索!」

  「哦?」皇甫俊立刻坐了起來,「快說!」

  錦被從他身上滑落,一對肩骨高高地聳了起來,更顯形銷骨立。

  「大哥先把藥喝了。」皇甫雄卻是伸手抬過了床榻旁的碗來。

  只見這碗中盛著黑乎乎的藥湯,早已涼透了。

  皇甫雄並不著急說話,手中燃起了明焰,將這碗湯汁煮得輕輕沸騰。

  皇甫俊一把奪了過來,揚頭飲盡。

  蒼白的嘴唇上燙起了燎泡,他恍若未覺,一雙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緊了皇甫雄:「快說!」

  皇甫雄心疼地抿了抿唇,道:「大哥不要急,我讓侄媳進來與你說。侄媳心中亦是苦痛非凡,她還懷著身孕,您可千萬要鎮靜些,莫要嚇到她,那可是渡兒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啊!」

  皇甫俊深深吸了幾口氣,眼睛裡微微煥發出一點光彩:「對,對,渡兒有後,不能嚇到侄媳婦……」

  皇甫雄心中更疼——大哥這輩子,何曾有過這般失態的時候?看看,把兒媳都說錯成了侄媳,這是受了多重的打擊啊!

  「兒媳。」皇甫雄提醒了一句。

  皇甫俊點了點頭:「我知,是你兒媳。」

  皇甫雄:「……」算了隨便吧。

  他揮了揮手,便有宮女帶著洗漱一新的晉蘭蘭走了進來。

  「義父……」

  皇甫俊盯著她的肚子看了片刻,歎息道:「日後,便叫我父王吧。」

  晉蘭蘭微微一驚,柔順地應道:「是。父王。」

  「好,好。」皇甫俊臉上露出了老人笑容,「你別著急,別難過,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訴父王,父王,定會為你們作主!」

  晉蘭蘭輕輕點了點頭,道:「我忽然記起,夫郎出事前,曾說過『只有三成』這四個字——應當不是對我說,而是對旁人說的,所以我並未放在心上,下意識地忽略了。如今回憶起來,夫郎當時似乎有些詫異,而後便匆匆碎了玉簡。」

  「只有三成?」皇甫俊咂摸片刻,道,「匆匆碎了玉簡?莫不是打算聯絡別人?」

  其實平日皇甫渡與晉蘭蘭通話時,也常常主動碎去玉簡——他並不是那種膩膩歪歪的人。

  只不過再平常的舉動,放到這出事的關口,都會令人不自覺地浮想聯翩。

  皇甫雄恍然大悟:「恐怕渡兒正是想要聯絡大哥!渡兒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連道別的話都沒來得及對侄媳講,一定是急著聯絡大哥!可惜被人發現,他再沒這個機會了……」

  一出活色生香的大戲,頃刻間就被腦補了出來。

  皇甫俊重重吸了一口氣:「渡兒啊渡兒,你究竟,想要對為父說什麼!究竟是什麼,給你招來了殺身之禍!」

  思忖片刻,皇甫俊讓人將晉蘭蘭帶下去,好生安置養胎。

  皇甫雄坐到了床榻邊緣,握住皇甫俊的手:「大哥,那記靈珠裡,到底說了什麼,讓您傷成了這樣!」

  皇甫俊長呼了一口氣,從枕下摸出了那枚記靈珠。

  姜雁姬那濃烈的聲音立刻飄了出來。

  ——『可憐的兒,娘親也是沒有辦法,只能捨棄你了啊……』

  皇甫雄的眉頭越鎖越緊,胸膛都快氣炸了:「大哥!這不是已經證據確鑿了嗎!您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皇甫俊虛弱地抬了抬手:「我總要知道原因。如今看來,與那『只有三成』,必定脫不開干係。什麼樣的事,讓渡兒連給我傳個訊的機會都沒有……姜雁姬啊姜雁姬,我雖知她是個狼心狗肺的女人,卻沒想到,她的野心竟是大到……想把我也給吃了麼!」

  皇甫雄默默陪著兄長,坐了許久。

  凌晨時,忽有消息傳來。

  姜雁姬身邊最得力的一位藥師,忽然遇刺身亡,臨死之前,他蘸著自己的血,在衣裳上寫出了兩個字——三成。

  沒頭沒尾的消息。

  三成!又是三成!

  皇甫俊雙眼一亮,令人仔細去查,這藥師近段日子出入帝宮的頻率。

  這一查,很快便查出了蛛絲馬跡。

  藥師前陣子披星戴月,幾乎住在了帝宮中,直到某一日,忽然開始閒散歇息。而這個神奇的日子,恰好是姜雁姬聯絡皇甫俊,說要給他送萬年靈髓,助他破境的日子。

  「原來如此!」皇甫俊瞇起了眼睛。

  這是自己想到的、查到的事情,他心中再無一絲疑慮。

  皇甫雄仍有些茫然:「大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與渡兒之死,又有何聯繫?」

  皇甫俊冷笑道:「三成。這藥師忙碌數日,必定是在替姜雁姬測算使用萬年靈髓之後,破境成功的幾率有幾成!那日出了結果,只有三成,於是姜雁姬便把這『天大的機緣』拱手讓給了我!哈,若我所料不錯,破境失敗,恐怕非死即廢!」

  皇甫雄慢慢倒抽了一口涼氣。

  皇甫俊眸光更冷:「想必,渡兒正是不小心聽到了這個秘密,才被滅了口!」

  「不錯!」皇甫雄道,「前因後果,倒是通通對得上!若是如此……不怪姜雁姬要殺人滅口!渡兒,終究是向著大哥,而不是向著她的!」

  很快,天都暗探又傳回了一個消息!

  原來幽無命早在數日前,便領兵攻下了冀州國都,說是要報那冀樂池偷襲幽渡口之仇。姜雁姬沒作聲,只往天都北部添了兵,防著幽無命當真發瘋一路打往南面。

  「所以她是想要順便借大哥之手,替她解決了幽無命這個禍害!」皇甫雄這下徹底明悟。

  樁樁件件,全對得上。

  這一切,根本沒有可能是刻意安排的。那,便只能是事實了!

  皇甫俊沉默片刻,道:「我這便與姜雁姬……聊聊。小弟,你莫要出聲。」

  玉簡閃爍,皇甫俊聯絡上了姜雁姬。

  「雁娘。」皇甫俊的聲音虛弱而深情,「聽聞你的藥師出了事,你自己多注意些。」

  姜雁姬的聲音也十分溫柔:「俊郎,我無事,你放心。你那邊如何?準備什麼時候用了靈髓?」

  皇甫俊的指甲掐進了掌心,聲音依舊平靜:「我等渡兒歸來,讓他替我護法。」

  ——皇甫俊封鎖著消息,姜雁姬並不知道他已經在姜謹真的車廂中找到了皇甫渡的腦袋,也不知道那匣萬年靈髓已經被人換走了。

  姜雁姬的聲音立刻就有些不悅:「渡兒怎麼回事,還在外面瘋著麼?你也太慣著他了,二十四五的人,還鬧什麼離家出走!」

  「你這是在怪我沒教好渡兒?」皇甫俊目眥欲裂。

  指甲嵌入掌心,流血順著掌紋流下。

  他險些就破了功。

  皇甫雄抓住了他的手,用口型道:「大哥,莫衝動!」

  別看皇甫雄動不動喊打喊殺,其實他是個粗中有細的漢子,心中明白得很——要搞姜雁姬,要麼突然殺她個措手不及,要麼就是背地裡狠狠陰她、坑她。絕對不能先向她宣戰,給她準備時間,然後再拚個兩敗俱傷。

  皇甫俊自然知道其中厲害。公然與姜雁姬撕破臉的話,爽快是爽快了,但是後續的損失和麻煩將數也數不清。如今最有利於東州的方案,便是假裝被蒙在鼓裡,將計就計,狠狠坑死姜雁姬!

  姜雁姬今日也煩著。那個藥師死便死了,偏生要用血寫什麼『三成』,莫非以為是她殺人滅口不成?若是讓皇甫俊起了疑心……

  她耐著性子道:「俊郎,你又多心了,我怎會不知你一個人帶著渡兒有多辛苦。我只是心疼你的傷,想著盡快破了境,也有助於你傷勢恢復。何必非要等渡兒呢,讓皇甫雄看著不就行了!孩子年輕貪玩,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肯回去!」

  在姜雁姬看來,皇甫渡的『失蹤』,肯定是皇甫俊故意用來拖延使用萬年靈髓的借口。畢竟她是親眼看著皇甫渡坐上轎輦的,一路平平順順,怎可能到了東州便失蹤了呢?

  她心中認定了這一點,所以每當皇甫俊提起皇甫渡的『失蹤』,她便有些難以按捺心頭的火氣。畢竟是做了十年帝君的人,敢這般公然敷衍搪塞她的,世間也就一個皇甫俊了。

  「俊郎,你就別等渡兒了,啊,盡快破境,我等你的好消息!」

  皇甫兄弟對視一眼,目中的仇恨和怒火幾乎要溢了出來——是啊,等什麼呢,再等,渡兒也不可能回來了啊!殺了兒子,她竟沒有半分心虛難過的麼!這便巴巴地算計孩子他爹了!世間怎會有這般蛇蠍毒婦!

  「這麼著急讓我破境麼,」皇甫俊輕佻地道,「雁娘,你是覺得,如今的我,滿足不了你?」

  姜雁姬敷衍道:「俊郎你真壞!就這麼說定了,你盡快把靈髓用了,別枉費我的苦心。等你破了境,我一定好好犒勞你,我們,可以試試後面呢……或者你想要別的?」

  皇甫雄在一旁聽得滿身雞皮疙瘩。

  帝君啊,雲境十八州之主,帝君啊!真是太肉麻了。

  不過,自從數百年前皇甫氏與姜氏聯手,將雲氏拉下寶座以來,這十八州真正的姓氏,其實一直就是皇甫。

  皇甫俊淡笑道:「好。對了雁娘,你那藥師死前用血寫的『三成』二字,該不會與破境有關吧?」

  姜雁姬明顯滯了一下。

  半晌,她充滿了演技的聲音響起:「不瞞俊郎,其實當真是有關係的,但並不是成功幾率只有三成,而是,有三成幾率失敗。俊郎,我沒說,是怕影響了你的心境,你知道,許多事情,越多想,越糟糕。你那麼強,區區三成失敗幾率,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相信自己,好不好?」

  「好。」皇甫俊笑道,「我信你。」

  姜雁姬很不自然地輕笑了一聲:「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去吧。」

  皇甫俊緩緩捏碎了玉簡。

  「大哥,還有什麼疑點麼?」皇甫雄攥住了拳頭。

  皇甫俊搖了搖頭,臉上浮起了縹緲的笑容。

  「沒有了啊,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啊……她心虛了,哈哈,她心虛了。她的心虛,已經足夠證明一切了啊。果然,就是這『三成』二字,令她狠下殺手!我的渡兒,是為父,對不住你啊!」

  「大哥,節哀!」

  「我不哀。」皇甫俊搖頭道,「姜氏,完了。該哀的是他們,以及他們的子子輩輩。」

  他咬著牙,白皙無比的臉上迸著青筋,好似地獄裡爬出來準備復仇的惡鬼。

  其實,他早就知道姜雁姬是什麼人了,不是嗎?

  當初她害死明氏父子的時候,又何曾心慈手軟了?可笑的是,當初的皇甫俊,只以為自己魅力非凡,將姜雁姬這個女人迷得神魂顛倒,為了他而不顧一切……

  如今,總算是徹徹底底看清了。

  那個女人的心,根本就是黑的,爛的!

  他一定……要把它親手挖出來捏爆!

  ……

  皇甫俊那邊苦大仇深,幽無命與桑遠遠卻是過得跟神仙一樣。

  有皇甫雄的令牌在手,幽無命沒花什麼錢就租到了一架豪華大車,車行還貼心地給他配了兩位車伕,輪班駕駛。

  這兩位老司機車伕很是上道,專抄近路,帶著幽無命二人一路嘗遍了美食。

  東州有個巨大的鹹水內陸湖,湖中多產海鮮,什麼蒜蓉扇貝酥炸生蠔口味花甲爆炒蛤蜊應有盡有,還能找得到刺身吃!桑遠遠一時都沒搞懂自己到底有沒有穿越,或者是不是有個擅長美食的老前輩曾經穿越過。

  她吃得雙眼放光,幽無命很是鄙視。

  他嫌棄地仰著頭:「這麼腥的東西也能吃?」

  桑遠遠不說話並向幽無命的嘴裡塞了一隻炭烤魷魚。

  幽無命:「……一般,可以湊合吃。」

  然後他一連吃了十八隻,還不想停。

  ……

  一路通行無阻,離開撫陵的第三日清晨,便來到了東海湖畔。幽無命作勢要付錢,兩個車伕打死也不肯收,只說能替鎮西將軍效勞,是他們車行夢寐以求的福氣。

  於是幽無命很自然地把錢收回了袖袋。

  二人一前一後,走到了無人的沙灘邊上。

  「也不知哥哥和雲許舟查得如何了,順不順利?」

  桑遠遠摸出玉簡來。

  玉簡對面,傳來陣陣亂哄哄的吆喝聲。

  桑遠遠:「……」

  這麼熱鬧!

  「小妹,我現在很忙,你先在湖畔等著,遲些雲許舟會過來與你會合!」

  桑遠遠無語地碎了玉簡,舉目望向面前的巨湖。

  它確實有資格被命名為「海」。浪花拍打著沙灘,正前方和左右兩旁的湖水都接著天,陣陣微風帶著濕而腥的海氣迎面撲來,漁船從視野盡頭浮出來時,先看見的是桅桿。

  「它佔了大半個東州。」幽無命道,「減掉這湖,東州根本沒我幽州大!」

  語氣是滿滿的炫耀。

  桑遠遠:「嗯嗯,你最強,你最大。」

  幽無命挑著眉,得意極了。

  「拿了冀州,」他笑瞇瞇地說道,「秦州章州,便是我的了,我只是不想分人去管那段長城,才暫時不動他們。」

  桑遠遠默默點頭:「我們需要裝備。」

  要是像東州軍一樣武裝到牙齒的話,幽州的戰鬥力起碼要翻個五番!這樣一來,立刻便等於多出了四五倍的兵力,很直觀,很現實。

  「對,」幽無命笑得更加愉快,「就等皇甫俊親手給我送裝備來。」

  桑遠遠一怔,然後緩緩咧開了唇角:「沒錯!」

  他隨手把她捉進了懷裡,垂下頭來,親了親她的腦袋。

  「小桑果,你挑男人的眼光真好!」

  桑遠遠:「……」有這麼自賣自誇的嗎?

  兩個人又吃了一頓魷魚燒。

  幽無命不知道染了什麼怪癖,老愛用他那兩顆略有些尖的虎牙,把那魷魚須咬得嘎吱嘎吱響,咬完了還要把光禿禿的魷魚身塞給她吃。

  桑遠遠:「……」算了,不計較。

  反正這個人總得弄出點奇奇怪怪的事情來才叫正常。

  她想到了什麼,忽然掰著手指笑了起來:「話說,你給皇甫雄講的幾個故事,都沒說結局!太缺德了!」

  退婚流說到打臉勢利未婚妻的前夕、逆襲流距離突破巔峰一步之遙、探墓說到開啟最後一扇墓門、連那個望夫石的故事,都卡在了女子臨死前,聽到門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真的是非常非常不道德的太監行為!

  幽無命笑得像隻狐狸。

  她望著他的側臉,見那彎起的眼角特別深刻,唇邊浮起了笑痕,帥得叫人眼暈。這一瞬間,她極短暫地窺見了他的真實年紀——這個看起來年輕英俊,十八九歲模樣,沒心沒肺的男人,其實已經二十五了,成熟聰明,內心滄桑。

  笑容漸漸在他臉上隱去。

  他望著遠處的海,淡淡地開口:「沒有結局,也未必是壞事。誰知道是不是悲劇呢。」

  她看著他,心臟彷彿被一隻酸酸的手給揪了一把。

  她曾見過他的悲劇結局。

  他輕輕扯了下唇角:「都以為自己會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勝利者。哪那麼多勝利者,誰都可能變成別人的墊腳石。」

  她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你呢?」

  他偏頭看著她。

  那一瞬間,他的眼睛裡明明白白地寫著——『也不例外。』

  他彎起眼睛,大聲地笑了起來:「想什麼呢小桑果,我?我能和那些廢物相提並論麼!」

  她跳起來,撲進他的懷裡,死死摟住他的脖頸,把臉埋在了他的肩膀上,擦掉眼角湧出的淚水。

  「幽無命!遇到我,你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有這般絕世美人陪著你,就算是死,那也不叫悲劇,那叫絕美愛情!」她氣吞山河地說道。

  幽無命重重一怔,旋即笑得胸腔發顫,笑著笑著,他伸手捉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拉開少許,然後狠狠親住了她。

  這是一個海鮮味的吻。

  到了傍晚時,終於見到了雲許舟。

  桑遠遠二人各自拎著兩串魷魚迎了上去。

  雲許舟的臉色有點不好看:「鳳雛被迫嫁人了。」

  桑遠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0:34 PM

第51章 火焰的詛咒

  「鳳雛被迫嫁人了。」雲許舟如是說道。

  這句話信息量實在是太大,桑遠遠一時都不知道該從哪個角度開始吐槽。

  千言萬語彙成了一個一言難盡的眼神。

  桑遠遠:「emmm……」吃口魷魚冷靜一下。

  幽無命毫不客氣,捂著肚子,笑得肩膀亂抖。

  「笑什麼?」雲許舟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她就要被迫洞房了!」

  幽無命:「噗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雲許舟拿他沒轍,便轉頭對桑遠遠說道:「你們來得正好。搶在洞房之前,速速救出鳳雛,順便潛入山火族的祖地,將那不滅之火盜出來。」

  桑遠遠:「???」

  若要問她這一刻的感想,她覺得就像對著看漏了十集的連續劇,滿腦袋都是帶著斷層的問號。

  洞房?山火族祖地?不滅之火?這都是什麼?

  她眨巴著眼,等雲許舟解釋。

  雲許舟歎了口氣:「邊走邊說吧,時間不等人!」

  她帶著桑遠遠二人,飛速掠往北面的群山。

  路途中,雲許舟將這些日子的發現告訴了桑遠遠和幽無命。

  蚌中之蟲的消息倒是非常好查,養蚌的人個個都知道。

  東海湖血蚌中寄生的蟲子被稱作血線蟲,一旦感染,雄蚌就會迅速衰弱、死亡,對雌蚌卻沒有什麼影響,只以蟲卵的形式潛伏,繼續感染下一代。

  傷男不傷女,與雲氏的『詛咒』簡直如出一轍,只不過從來也沒有人會把這兩件事情往一處想。

  蚌民們用草藥來對付血線蟲。

  雲許舟買了蟲藥,硬著頭皮灌進自己的肚子。可惜的是,那藥雖然對付蚌中尋常血線蟲十分管用,卻傷不到雲許舟血脈之中被煉成靈蠱代代相傳的異蟲。

  找到了病因,也有了滅蟲之法,卻是卡在了最後一步。

  雲許舟和桑不近猜測,既然那幕後黑手選擇了這東海湖的血線蟲,那麼煉化之法,應該多少與此地有點關聯。

  幾番打聽之後,意外有了收穫——東海湖北岸,與小姜交界的山嶺中,居住著許多不入世的山人群落,其中一族叫做山火族,山火族世代保管著一種奇異的不滅之火,據說那火可以將靈蘊煉進任何一樣物件之中。

  其實這異火根本沒什麼大用,因為把靈蘊煉進一件鎧甲或者兵器的功夫,足夠開採十處靈礦,做出幾千套富含靈蘊的裝備。

  就這麼個雞肋之火,山火族還像眼珠子一樣寶貝,藏在祖地,不容外人覬覦。

  說的人只當笑話隨口一說,雲許舟和桑不近卻如獲至寶。那血線蟲,可不正是被煉化成了靈蠱?!

  真相近在眼前,只要利用那不滅之火,便可以如法炮製,將殺蟲的解藥也煉製成靈藥。

  於是雲許舟和桑不近便急急趕往山火族的聚居地。

  兩個人沒想到的是,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山寨,竟然處處暗藏火焰陷阱。

  剛一靠近祖地,就引動了陷阱,差點兒被活活給燒熟了,還驚動了山火族人。

  山火族人崇拜火焰,在狂熱的信念支撐之下,日夜與火靈為伴,修行比尋常人勤勉了千百倍。族中臥虎藏龍,擁有不少火系強者。加上這裡又是他們的主場,雲許舟和桑不近很快就落了下風,險險要被俘。

  桑不近拼盡全力攔住追兵,助雲許舟逃走,他自己卻落入了山火族的手中。

  雲許舟自然不可能就這麼獨自逃命去,她悄悄潛回來救人,結果聽到了一個好消息——山火族長對俘虜一見鍾情,要強娶她,今夜就成親。

  若不是桑遠遠和幽無命正好趕到,今夜雲許舟便只能拼上性命去『鬧洞房』了。

  桑遠遠:「……」

  雲許舟緊皺著眉頭:「但願這狗男人不要色迷心竅,洞房前就碰她……」

  桑遠遠也有同樣的擔心。

  只不過擔心的方向有些不同——倒不是怕桑不近情事,就怕暴露了男兒身,那山火族長惱羞成怒,要傷他性命。

  ……

  雲許舟帶著桑遠遠二人,在山林中穿梭了許久。

  忽見茂密的草木左右一分,目的地,到了。

  眼前豁然開朗!

  山火族的聚居地很有特色,一眼望過去,還以為山林裡起了大火——所有的建築物,都染成深深淺淺的紅色,空氣裡飄滿了焦味,幾乎每一座木屋的門邊上都插著熊熊燃燒的火把。

  居民光著腳,穿著紅色的布衫,個個都忙碌得很,將一盆盆看起來燒得很焦的堅果送往一座建在高地的大木樓。

  這座大木樓佔地極廣,像一座宮殿,共有四層樓,整個樓體都染成了紅色,每一層的承重柱子上都插了火把,乍一眼看去,就像個燒得通紅然後立起來、還帶著明火的燒烤架。

  木柱和廊欄上都裹滿了紅色的布條,一望就是要辦喜事的樣子。

  雲許舟指著山寨周圍地面上那圈淡黑的痕跡,示意桑遠遠二人看。

  她道:「那個大約是火粉之類的東西,外人一靠近,便會燃起十來丈高的火牆,兇猛得很。正因為它,我與鳳雛才會暴露。那座木樓後面便是他們的祖地,你看,那邊那樣密集。」

  桑遠遠凝神去望,只見那座大木樓後方的矮山附近,淡黑的痕跡密密麻麻,一圈一圈輻射向四方。

  山火族人都光著腳,個個腳底都像是黑炭一樣,踩過地上那些淡黑痕跡倒是不會激起任何反應。

  倒是個集防禦與警報於一身的大陣。

  「看來只能飛進去。」桑遠遠暗暗琢磨。

  山裡的天,黑得特別快。

  彷彿就是眨了眨眼睛的功夫,夕陽的餘暉便消失在了密林後面,夜幕罩了下來。

  山火族人開始往土路兩旁擺火堆。

  雲許舟擔憂極了:「鳳雛前些日子還中了毒,身子那麼虛,我真擔心她吃虧!」

  幽無命在一旁陰笑:「難說誰吃虧!到時候褲子一脫不定誰更……」

  桑遠遠狠狠在他腰上擰了一下。

  她道:「不必太擔心,反正那族長其實也做不了什麼……」

  怎麼好像越說越不對的樣子。

  桑遠遠和幽無命對視一眼,一起閉上了嘴巴。

  月亮從遠山爬出來的時候,山火族長與桑不近的婚禮開始了。

  類似嗩吶的悠長響亮樂聲從大木樓中飄了出來。山民們舉著油汪汪的火把,亂哄哄地歡呼著,氣氛熱鬧極了。

  很快,一對新人手挽著手,從大木樓那足有二層樓那麼高的大門中走了出來。

  隔了那麼些日子,桑遠遠終於再一次看見了自家的便宜哥哥。

  只見他穿著一身火紅的衣裳,頭上戴著頂插滿了紅色鳥毛的大銀冠。他上了妝,一看就知道是新鮮出爐的妝容,用的便是山火族染色的那種漸變的紅色染料。

  額心一朵烈焰,扎眼得緊。

  眼尾畫的是火燒雲,眼眶亦是用紅色描了,極為詭秘艷麗,有種非常野性妖冶的美感。

  他居然在唇上塗了粉。

  上半截妝容紅慘慘的,下半邊臉卻是雪白雪白,那種強烈的衝擊感,讓每一個視線落在他臉上的人,都再也轉不動眼珠。

  桑遠遠不禁有些無語——莫非,桑不近說他忙,並不是想辦法逃命什麼的,而是忙著化妝?!

  白替他懸著心了!他看起來不要混得太好!

  幽無命看得嘴角直抽。

  「小桑果。」他在她耳旁嘀咕道,「你我大婚的時候,你也得畫成這樣麼?別了吧,這個,口味太重了,像魷魚。」

  桑遠遠:「……」這什麼鬼直男審美。

  雲許舟抿著唇,半晌,恨恨吐出一句:「還有心思描眉畫眼麼!我看她倒是樂在其中呢!」

  氣得不輕的樣子。

  桑遠遠本來想替便宜哥哥解釋兩句,然而看著那個傢伙像個紅孔雀一般招搖,恨不得衝著山火族的族人開屏的樣子,她只能實事求是地說:「大約是第一次嘗試這種風格的妝容,想要看看風評如何?」

  說話間,只見山火族的族人將事先放在土路兩旁的柴堆全部點燃起來,然後把那些燒得『呼呼』作響的柴棒踢到了路中。

  那山火族長笑得像個傻子,小心翼翼地帶著桑不近,從一根根火條上跨過去,嘴裡一直在念叨當心當心當心,桑不近眼波橫飛,整個人便是一朵紅艷艷的雲,看著喜慶到不行。

  哪有半點羞澀勉強?完全是樂在其中。

  雲許舟怒失分寸:「挑挑揀揀這些年,就看上這麼個東西麼!男人就這麼好麼!不就是多長二兩肉!她瘋了吧她!」

  桑遠遠:「……」什麼也不說,說什麼都是錯。

  山火族人在族長的率領下,開始哼唱一曲很古老的調子。

  沒有詞,只有啊啊哦哦的單音節。

  倒是出人意料地傳情達意,一聽便知道飽含了山火族對『火焰』的狂熱崇拜。

  新婚夫婦成功踏過了火道。

  「怕是要去祖地了!」雲許舟神色凝重,低低地提醒道。

  山火族民簇擁著族長與桑不近,走向山後。

  雲許舟一行小心翼翼地潛行在山林中,不遠不近地跟著。

  大木樓後方,一座沒有什麼植被的矮山懶洋洋地趴在月色下,眾人順著塗上了深紅樹脂的山道,翻越了這座矮山。

  矮山後方,有一處暗紅色的石崖。

  山火族人停在了石崖面前,再一次哼唱起古樸的調子,雙臂環胸,伏在了斷崖前,以額觸地,低低地吟唱。

  八位白髮蒼蒼的長者走到前方,手中燃起明亮的赤色光焰,摁在了暗紅色的山壁上。

  只見那他們手中的光焰,像是流入了水渠的水一般,在那山壁之上緩緩開始流淌。

  山火族人吟唱的聲音更加響亮,一種詭異的氣氛籠罩住月色下火一樣的山。桑遠遠望著被圍在人群中的桑不近,心中有些緊張,不自覺地攥住了幽無命的衣袖。

  幽無命反手抓住了她的爪子,不動聲色把她那五根纖細柔軟的手指握在了掌心,火光之下,精緻的唇角悄悄浮起了笑意。

  他微瞇著眼睛,這一刻,腦中放空,什麼也記不起,心中只覺燃著一團溫暖的火焰,足以照亮餘生。

  桑遠遠的心跳忽然亂了一拍。

  她側頭去看,見幽無命的側顏被火光烙上了一圈朦朧的金邊,嘴角驕傲地翹起一點,好看得無藥可救。

  她愣愣地偏開了頭,繼續盯著正在流淌起火光的暗紅色山壁發怔。

  心跳有一搭,沒一搭。

  他掌心的熱度不斷地侵襲她的神經,她彷彿聞到了他掌中之繭的味道,這種感覺,當真是不可思議。

  結婚的,分明是山火族長和桑不近啊。

  她怎麼覺得,倒像是自己正在這裡無言地許諾一生。

  真是太神奇了。

  正想再多看他一眼時,只見前方的山壁上,忽然有了動靜。

  八位長者手中的流火漸漸凝成了一個形狀。

  像是一枚暗藏著玄機變幻的火焰,磨盤大小,極明亮耀眼。

  一瞬間,整面山壁彷彿都燃燒了起來,那暗紅色不再死氣沉沉,而像是那種內裡正在燃燒的炭火——只要把易燃物扔上去,即刻就會被點燃的那種炭火。

  這枚映在山崖之上的火焰印記,成了扣開祖地之門的門環。

  八位長者齊齊發力,只見那山壁忽然便左右一分,露出一個洞口。

  桑遠遠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什麼奇異的機關?

  一道明亮的火道出現在面前。

  這是一個造型很普通的洞窟,就像那種挖得不是非常規整的防空洞,兩人高,丈把來寬。與尋常洞窟不一樣的是,四面洞壁,都是熔岩般的暗紅色,有些地方暗淡些,有些地方明亮些,總之,一看就非常燙腳。

  「來。」山火族長牽住了桑不近的手,帶著他向洞窟中走去。

  雲許舟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桑遠遠也有些緊張。

  這個地方,看起來有些不好惹。如果在裡面出了什麼問題,那恐怕會非常麻煩。

  雲許舟猛地踏前一步。

  桑遠遠趕緊勸阻:「別衝動,我來!」

  這麼片刻功夫,那兩道火紅的身影已攜手消失在洞窟中。

  桑遠遠手指輕輕掙了下——她的手被幽無命緊緊攥著。

  幽無命鬆開了少許。

  他好像有些不高興,重重地捏了下她的小指指腹,這才不甘不願地放手。

  桑遠遠屏息凝神,牽動週遭的木靈蘊共鳴,嘗試片刻之後,逕直把一朵大臉花召在了洞窟的石門後方。

  她低估了花盤的寬度,不小心露出一道花邊,掛在了石門上。

  心頭一凜,她急急操縱著那朵大臉花來了個『立正』。

  頓時,整只花縮擠在了石門後面。

  幽無命看得嘴角直抽。

  桑遠遠輕輕吐了口氣,操縱大臉花編織出細細的靈蘊籐,順著洞窟的邊緣向裡面爬去。

  靈蘊籐在暗火的照耀下變得透明,不盯住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桑遠遠的心神跟隨靈蘊籐,迅速潛入了火窟深處。

  不知拐了多少彎之後,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那山火族長牽著桑不近的手,雙雙立在一塊明亮的橙色石台之下。

  石台上,盤膝端坐著一名少女。

  少女身上不著寸縷,但任何人看了,都不會生起一絲邪念。

  因為少女的身體燃著火。

  她還活著,但顯然活得非常痛苦。每一次呼吸,鼻孔中都會冒出一朵小小的橙焰,令她疼痛戰慄。她就像是一根被牢牢粘在燭台上的蠟燭一般,燃燒著自己。

  桑遠遠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向著那『燭台』靠近。

  越是靠近『燭台』,四周溫度越高,她的靈蘊細籐隱隱有點要被點燃的跡象。

  高溫是從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輻射向四周。

  這是……不滅之火?!

  到了近處,發現少女的雙腿已經徹底焚盡,像是香爐中的爐灰一樣堆疊在她身下。

  透過那一片灰白,隱隱可以看見她的心臟處燃著一團橙色的火焰,它在她的身體中燃燒,她用自己的身體供養著這團火!

  山火族長牽著桑不近,走到了近前。

  他從懷中摸出兩隻深紅色的小杯子,一柄同色的彎刀,輕輕割開了火焰少女的指尖,用那兩隻杯子盛住少女指尖流出來的血。

  血上燃著橙焰,就像是用火點燃的酒。

  「來,飲下神火的祝福,我們生出的孩子,就有更大的機會成為不滅神火的容器!」山火族長哈哈大笑。

  桑不近皺起了眉頭,指向『燭台』上的少女:「我的孩子?做容器?就像她這樣嗎?我不忍心。」

  山火族長安撫道:「不用擔心,男孩子是不會被選為容器的,只有沒用的女娃才會,放心放心!」

  桑不近的眸中爆起了憤怒的火光——在桑州,從來不會有人認為女娃就低人一等,誰家軟軟甜甜的閨女不是捧在手心中疼著護著?看著面前痛苦至極的少女,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家的寶貝妹妹,眼眶漸漸就濕潤了。

  他深吸了一口長氣,不知想到了什麼,咬了咬牙,將情緒收回腹中。

  他伸手接過了山火族長手中的那只深紅小杯子。

  桑遠遠心頭一跳,急急把靈蘊籐爬了過去,捲住桑不近腳踝,拉扯示意他不要喝。

  他顯然感覺到了,卻是不為所動,頭一仰,飲下了那杯帶火的血。

  山火族長滿意地哈哈大笑,也飲掉了自己手中的杯血,高高興興地攬住桑不近的肩膀往外走。

  桑遠遠瞳仁劇縮,心臟『怦怦』直跳。

  二人向著洞口快速走來。

  桑遠遠及時撤掉了石門後的大臉花,就在二人踏出火窟、石門合攏的剎那,她眼疾手快,又扔了一朵大臉花進去。

  只見暗紅崖壁之上,石門無聲無息地合上,根本看不出一絲痕跡。

  山火族人緊緊跟隨著族長與桑不近的腳步,返回大木樓,準備鬧他們的洞房。

  「得快些!」雲許舟緊張得雙手輕顫,道,「鳳雛拖不了很久!若是取火不便,就優先去救她!」

  桑遠遠將心神盡數投到了方才趁石門閉合之前扔進去的那朵大臉花上。

  她仔細端詳著石壁之後的那面牆,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青銅門把。

  原來這門從外面開啟不易,從裡面開啟倒是不難。

  大臉花蹭了過去,用葉子纏住門把,緩緩轉動。

  石門再一次打開,幽無命一手攬著桑遠遠,另一手抓著雲許舟的衣帶,展翅從那些密佈在地面上、一觸即燃的暗痕火線上方橫空掠過,落入洞口。

  大臉花蹦蹦跳跳在前方引路,三個人很快就站在了少女的面前。

  透過大臉花的靈蘊來視物時,世界就像是蒙著一層水光,有少許模糊變形,此刻到了面前,更覺觸目驚心。

  少女的身體就像是蠟燭一般,早已軟軟地融化了,只有一層皮肉外殼支撐著她,沒有往下傾塌。

  她看起來痛苦極了,難以抑制地擰動掙扎,然而一根燭芯般的深紅石刺貫穿了她的脊骨,將她牢牢釘在了這『燭台』之上,什麼也做不了。

  桑遠遠雖然心中早已有數,此刻仍是感覺呼吸凝滯,胸中燃起了一團火。

  雲許舟已驚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盯著火焰少女看了一會兒之後,幽無命的神色變得有些怪異,他快步走上前,右手食指的指尖亮起了青色靈蘊,以指為刀,毫不遲疑地刺破了火焰少女的肩膀。

  血火流出,被他挑在指尖。

  他瞇著眼睛,湊到那朵小小的血火邊上,盯了片刻,然後緩緩把手指放入口中。

  少女死死抿著唇,驚恐地望著這三個闖入祖地的陌生人,胸腔不住地起伏,顯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面前的狀況。

  幽無命躬下腰,直視她的眼睛。

  「告訴我,你在這裡,做什麼?」

  痛苦加驚恐,令少女心神失守,輕易就被他控制。

  「供養不滅神火。」

  幽無命問:「如何供養?」

  「用我們的身軀……燃燒一年之後,傳給下一個容器……」

  桑遠遠和雲許舟同時輕輕吸了一口涼氣。

  帶著高溫和淡淡硫磺味道的空氣,吸入肺中,竟是徹骨寒涼。

  「怎樣傳?」

  「將我的血與火,渡給繼任者……」

  幽無命猛地立直了身體,面色難看至極。

  半晌,薄唇一動,他重重吐出兩個字——

  「冥族。」

  桑遠遠驚愕地望向他。

  幽無命淡聲道:「好一個能煉化萬物的不滅之火。它煉化了冥族的血脈,將血脈與火焰融為一體,全部,傳給下一個人,一代一代傳下去,如此來維持永恆不滅。」

  冥族血脈,可以將自己的一切都送給另一個人。

  煉化了冥族血脈……

  在一個『容器』死亡之前,將火,連著血脈,一起渡給下一個人……每年,都要換一個新的『容器』……

  低頭一看,發現石台邊的地面上,早已沉積了厚厚一層灰白。

  桑遠遠輕輕打了個寒顫。

  只見幽無命再一次微微躬下了腰,直視少女的眼睛,低沉的聲音滿是蠱惑:「我就是下一個容器,來,把不滅之火傳給我。」

  少女緩緩地點頭。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望向幽無命。

  他要做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1:00 PM

第52章 帶上我一個

  桑遠遠一把攥住了幽無命的胳膊。

  她的指尖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因為焦急,眼角泛起了一點水光。

  「你要做什麼?」她低聲快速問道。

  他緩緩轉動眼珠,看了她一眼。

  桑遠遠心中頓時浮起了很糟糕的感覺。這一刻的幽無命,讓她感覺到陌生。不,其實並不陌生,每一次他把他自己禁錮在毀滅的烈焰中時,便是此刻的模樣。

  她有種清晰的直覺——他是要帶著這不滅的火,把那些令他憤恨的東西,通通燒成灰燼!

  書中,被幽無命豢養在天都地宮中的那些冥魔,身上正是帶著一種難以撲滅的火焰,疼痛令它們更加瘋狂,被幽無命釋放到地面之後,它們瞬間就攻佔了帝都,處處都是血,處處都是火……

  難怪,在即將擊殺姜雁姬的時候,幽無命這個縱火者竟然『不小心』被自己放的火給點燃了,導致功虧一簣——其實他能撐到那個時候已經極為不易,激烈的戰鬥,令他再也無法壓制住體內的火焰。

  「幽無命,不要。」她頭皮發麻。

  沒想到,被她改寫了劇情之後,竟是意外讓幽無命比書中更早地遇到了這不滅之火!

  「小桑果,我沒事。」幽無命聲音嘶啞,「你,不要擔心。」

  她死死攥住他的衣裳。

  她衝著他搖頭。

  「我們不是已經成功離間了皇甫俊和姜雁姬嗎?」她按捺下心中焦急,放緩了聲音,柔和地勸說,「幽無命,我們沒必要那麼著急的,一點一點消滅他們,其實也用不了太久的,好不好?不要同歸於盡啊,我好想看看你老去是什麼樣子,會不會變成個英俊的小老頭。」

  她露出了極為勉強的笑容。這一刻,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曾是一個演員。

  他凝視著她,黑眸微微地閃。

  她把他抓得更緊。

  「我們一定會勝利的,相信我,我們的結局一定不會是悲劇。還有,你難道真的不想碰我了嗎?」她踮起腳,湊到他的耳朵邊上,「別引火燒身啊,那樣你還怎麼碰我?我答應你,你什麼時候想要我,都可以,好不好?」

  她的聲音隱隱發顫。

  他轉了轉黑眸,怪異地盯著她。

  片刻之後,噗哧笑出了聲。

  「好。」他說。

  她心頭一鬆,一喜。

  眸中乍然綻放的喜悅光芒令幽無命重重地怔了下。

  他把視線別開,帶著笑道:「小桑果,記住你自己的話。」

  她方才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那麼多,此刻略一回味,不禁羞紅了臉,鬆開他的衣袖,捂著臉蛋背過了身去。

  便在這一兩個呼吸之間,忽然聽到雲許舟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桑遠遠的心臟重重一沉。

  她猛然回身,便看見幽無命已割破了他自己和火焰少女的手腕,將流血的傷口貼在一起。

  帶著火的橙色血液流向幽無命,就看漏了那麼一眼的功夫,少女已像一塊徹底溶化的蠟一般,軟軟地癱在了『燭台』上,眨眼的時間裡,少女全部身軀都化成了灰白的碎末。

  電光火石一瞥間,桑遠遠看見少女變形的臉上露出了解脫的笑容。

  她的嘴唇輕輕地翕動。

  『太好了……終於結束了……娘親……我來了……』

  那團橙色的火焰,已流入幽無命的身體。

  桑遠遠的視線發著顫,從那一灘灰燼上,挪向幽無命。

  幽無命的眸中燃起了火。額角有青筋浮出。他緊握著雙拳,唇角掛著獰笑,身體略有一點顫抖。

  他不是……答應她了嗎?

  桑遠遠只覺一陣麻木。

  這一刻,她好似浮到了半空,呆呆愣愣的,略有些茫然地環顧左右,想找找哪裡有沒有後退或者是重來的按鍵。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一切都讓她難以置信。

  少頃,她恍然回神,意識到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此刻的幽無命好像一團火,她的視線和心神落上去,都會將她灼傷。

  桑遠遠愣了片刻,然後轉過身,向著洞外走去。

  反反覆覆的,她其實也有點累了,這樣也好,往後再不需要擔心最壞的結果突然到來。

  她再也不需要因為這個男人而提心吊膽了。

  她茫然地往外走,眼前不自覺地浮起了他咬魷魚的模樣。他雕木頭的模樣。他偏著頭在燭光下寫小說的模樣。他倚在車窗上,雙目放空,唇角噙著淺笑的模樣。

  淚水湧了出來,她想,果然最平凡的那些瞬間,才真正令人心如刀絞。

  『去救哥哥,然後回桑州。』

  她心裡只剩下這麼一個念頭。

  沒走出幾步,肩膀忽然被一雙大手牢牢捉住。

  「傻果子,你真當我死了麼。」男人略有些嘶啞的聲音貼著耳畔沉沉響起。

  她沒回頭,也沒掙扎,只是繼續像木偶一樣往前走。

  腳步踱在了原地。

  「我沒事。」他的手環過她的肩膀,把她整個攬進了懷裡,「傻果子,我沒事,聽見了沒有?」

  她沒說話,身體輕輕地顫抖。渾身的力氣都離開了她,有些心灰意冷。

  他看著她的模樣,心臟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攥住了一樣。

  「先去救人,好不好?」他哄騙一般地說。

  她輕聲道:「我本就是要去救人。」

  雲許舟已回過神,疾步趕了上來:「先走吧,再遲我怕鳳雛出事……幽無命,你真沒事嗎?你也太衝動了!」

  幽無命輕輕笑了笑,道:「都忘記我已破境了麼?」

  他身後的光翼緩緩鋪開,青黑的光翼被烈火點燃,變成了一雙火翼。

  原來他竟是把不滅之火封在了翅翼裡。

  橙色的火焰在他身後熊熊燃燒,他有些無奈地捉住了桑遠遠,躬下身,看著她的眼睛向她解釋:「剛進來的時候,我不是已經試過這血了麼?我有把握才會這麼做。傻果子,如今我的命已不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會輕易冒險。」

  烈焰雙翼在他身後震動,他看起來就像傳說中從天而降的,帶著怒火的復仇之神。

  桑遠遠輕輕歎了口氣,道:「救人再說。」

  幽無命有些心虛,他沒有再抓著她們直接飛出去,而是獨自掠向前方,瀟灑利落地踩過地上那密密麻麻的暗色火線。

  落地的模樣無比帥氣。

  只見他落足之處,地面有火焰暴湧而起,但卻不像雲許舟形容的那樣直直燎起十丈驅逐入侵者,而是老老實實地匯入幽無命身後的火翼之中。

  地面像是被幽無命點燃,火焰順著那一圈圈火道熊熊地燃燒了起來,流動著,聚向幽無命,彷彿在向君主臣服。

  他站在滿地火光之中,回過身,微笑道:「來。」

  下巴微微揚著,有點驕傲,有點討好。黑眼睛閃爍著明亮的光芒,好似在說——看到我的厲害了吧。

  桑遠遠忽然意識到,男人就是這樣的。他們是天生的狩獵者,熱愛進攻和冒險。雖然能把人恨到牙癢,但不可否認,這也是很有魅力的特質。

  三個人離開了火焰防禦圈,輕易便潛到了那座四層大木樓外——山火族習慣了依靠不滅之火的焰跡來防禦,夜間並不需要留人放哨。

  鬧洞房的族民早已經散去了,一間火紅的大屋裡透出明亮的燭光,透過窗欞,隱約可見一個人被縛在床榻上,另一人手中高高揚起了鞭子……

  幽無命饒有興致地挑高了眉毛:「嘖。」

  雲許舟倒吸了一口長長的涼氣,顧不上什麼策略,當即一掠而上,抬腳踹倒木門,跳入洞房。

  一個男人緩緩回過頭來。

  他身上的喜袍已被撕了個半碎,胸脯坦著,頭髮披散著,像是剛和野獸搏鬥了一通。他揚著鞭子,正要往另外那人身上掄。

  而被縛在床榻上那個,看起來比他更要慘些。

  被縛的這位,嘴巴被一條紅布緊緊勒住,身上的喜服破爛扭曲,將他的四肢分別捆在了四根床柱上,他瞪著眼睛,一邊掙扎,一邊嗚嗚直叫喚。

  雲許舟愣了半天,都不知道該揍哪一個。

  這兩個男人的臉上都抹滿了大紅的染料,一看就知道方才鬥得是有多激烈。

  雲許舟的視線落在他們胸膛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都是男的,如假包換。

  兩個男人都喘得很厲害。

  揚著鞭子那個呆呆地看了桑遠遠三人一會兒,忽然把鞭子一扔,摀住了額頭。

  「鳳、鳳、鳳雛?」雲許舟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裡擠了出來。

  桑不近生無可戀,把臉從手掌裡探了出來:「誰要你來救,我自己難道解決不了麼,你還把小妹他們帶來……雲許舟,你,你,你很好!」

  雲許舟很震撼、很無辜地回道:「我怎能眼睜睜看你被禍害?」

  這般說著,她的視線再一次落在了這兩個衣裳不整的男人身上,仔細看了看被縛在榻上,身上還有許多道鞭痕的山火族長,她的嘴角不禁狠狠抽了幾下,補充道:「那,讓你這般禍害別人,也不對啊。」

  桑不近恨恨地爬了起來。

  床榻上那個倒霉的族長嗚嗚叫喚個不停。

  桑不近喘著歎息道:「我曾聽到他們說話,說是火屬之人喝下那所謂的神火祝福血,體內火靈蘊便會暫時被壓制,施展不出修為,且還有催……情的效果,喘氣厲害,沒辦法大聲喊叫,於是我便計劃好了如何收拾他。」

  他斜眼望了望被捆得嗚嗚亂叫的族長,攤手,「這種小事,隨便就能解決。哪用得著你來救?」

  若不是他頂著一頭鳥窩般的亂髮,身上衣裳也爛得像是被蹂躪了一夜的話,桑遠遠三人還真信了他的邪。

  仔細一看,發現山火族長頭髮裡還滲著血,床榻邊上扔了個沾著血跡的燭台。

  桑不近必定是把這族長忽悠得找不著北,然後忽然從身後偷襲。山火族長以為桑不近是個女人,心中大意,所以才著了道。

  雲許舟一愣一愣的,顯然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了神了。

  桑不近有過一次被妹妹撞破的經驗,在最初的尷尬過後,倒是迅速認命了——被妹妹看見女裝,和被雲許舟發現男兒身,似乎,好像,大概,也沒什麼區別……吧?

  這麼想著,他乾脆利落地從床榻上跳了下來,從木櫃中取出一套略微正常些的衣裳,套在了外面,偏偏頭:「走!」

  走出兩步,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睛裡閃過一道凶光,回身撿起那燭台,照著山火族長的身下,狠狠地捶了下去,像搗藥那般,連續搗了十幾二十下。

  山火族長暈得徹底。

  「斷子絕孫吧!」桑不近啐了一口,「撞到我手上,算你倒霉。」

  四個人走出了山火寨。

  月色下,紅色的山寨像是山林中的一把火。

  幽無命身後燃起了火翼。他慢慢躬身,修長的手指緩緩向著地上的暗火痕跡撫去。

  即將落指的霎那,他不知想到了什麼,極慢極慢地蜷起了手指。

  「算了。」他立直了身體,唇角浮起狡黠壞笑,「反正火已沒了,就留著你們慢慢去哭吧。」

  看來他原本是想用不滅之火滅了這個寨子,不知為什麼最後又改變主意放過了他們。

  桑遠遠望向這處火紅的山寨。地上滿是那種暗色火道,家家戶戶的木屋上都插了火把,處處看起來都十分易燃。

  若是幽無命當真一把火下去,恐怕是要無人生還。

  桑遠遠並不覺得幽無命會考慮這些人中有沒有無辜者的問題。

  那是什麼讓他改變了主意?

  他捉住了她的肩膀,走出一段路,忽然瞇著眼睛笑了笑,沒頭沒尾道:「有個圓腦袋的小娃兒,和你像極了。長大肯定和你一樣傻。」

  原來是她讓他心軟了。

  走出十餘里山路,桑不近喘得越來越厲害,忽然身體一歪,猛地靠在一株樹幹上,不動了。

  他這一下撞得很用力,撞得整株老樹枝葉亂顫。

  「小妹,藥。那個大嘴花,給我解毒試試。」桑不近喘著粗氣說道。

  桑遠遠:「……」

  大臉花已經很過分了,大嘴花又是個什麼鬼?

  今夜每個人都有些不在狀態,是以桑遠遠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桑不近似乎說過,那個血,火屬性的修行者喝了會抑制修為,且催情……

  她趕緊召出了太陽花,旋轉著花盤,把碧綠的凝露灑向桑不近。

  沒想到的是,靈蘊噴灑上去,竟像是烈火遇到了乾柴一般,桑不近猛地一顫,瞪圓了眼睛,臉上沒塗到紅染料的地方也迅速變成了緋色,一對耳朵更是紅得要滴血。

  他反手抓破了一大片樹皮,艱難至極地開口:「你,你們,走開!我自行,處,處理一下……」

  幽無命:「嘖。」

  半晌,雲許舟愣愣地說道:「方纔,我看見那邊有個山洞,我來幫你,別落下什麼,病根。」

  桑不近想要掙扎一下,卻被雲許舟輕輕鬆鬆地抓住胳膊,挎在了她的肩膀上,強行扶著他向山洞方向走去。

  桑遠遠:「……」

  幽無命:「……」

  桑不近和雲許舟很快就消失在視野中。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二人離開的方向,愣愣地想,雲許舟到底有沒有反應過來桑不近是個男人?這表現,未免也太過淡定。

  這裡滿是樹木,桑遠遠愣了片刻,聽到雲許舟的聲音傳來。

  「見到你和別人成親那一刻,我就想好了,這輩子,我都不可能讓你和別人成親,你若不答應我,我便將你抓回去關起來。其實我對你已經是這樣的心意了,所以你是男的是女的,又有什麼區別。」

  桑不近艱難地咳喘了幾下。

  「喂,我不在意你是男是女,聽見了沒有?」雲許舟霸氣無比。

  桑不近:「……聽見了。但是我很在意。」

  「嗯?!」

  「所以,」桑不近的聲音忽然便啞了下去,吼道,「你給我在下面!」

  桑遠遠:「???!!!」

  她急急關閉了心神,不敢再聽那邊的動靜。

  幽無命已偷看了她好一會兒。

  見她終於回過神來,他便躬著腰,偏著頭,把那張帥臉湊到了她的面前。

  「小桑果,傻果子,果子,子子!」

  她把身體轉向另一邊。

  然後猛地意識到,這很像是曾經演過的那種矯情女主角和男朋友撒氣的樣子,於是又轉了回來,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叫狗呢?」她沒好氣地說道。

  幽無命差點兒笑了出來。

  旋即,他想起此刻該是他逗她笑,而不是她逗他笑,於是他很辛苦地繃住了臉。

  「別生氣了。」他道,「我真有把握的。」

  她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一半是吧。」

  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虛了下:「不止。」

  「幽無命我累了。」她說,「我好不容易,才從你手中撿回了自己的腦袋,還沒安穩幾天,又要開始操心你的腦袋了嗎?今日只是一個火,明日呢?等你真正對上姜雁姬的時候,你會為自己考慮半分嗎?你會為我考慮半分嗎?」

  他張了張口,乾巴巴地說道:「我不會讓你陷入危險境地。」

  她垂下了頭。

  幽無命來回踱了幾步。

  「算了,」她苦笑著,抬起頭來看他,「隨便你吧,想拚命便去,大不了一起死。但願在死的那一刻,我在你心中的份量能抵得上你的仇恨……」

  「不是!」幽無命暴躁地抓住她的肩膀,漂亮的眉峰緊緊蹙了起來。

  「小桑果你錯了,我這麼做,不全是因為仇恨。」他皺了皺眉頭,不情不願地說道,「你知道嗎,當初姓明的一直有個心願,想要解決掉冥魔,他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什麼斬草除根的辦法。」

  桑遠遠心中微微一驚,詫異地看著他。

  幽無命別彆扭扭地道:「你不要瞎想。我並不是想要完成他遺願什麼的,我只是,看那些噁心的東西很不順眼。」

  桑遠遠呆呆地說道:「嗯,我明白的。」

  她是真的明白。

  幽無命潦草地點點頭:「明白就好。總之,我思來想去,能夠讓冥魔帶到冥淵下面,然後相互傳染、蔓延的,無外乎幾種。火、毒、病。」

  桑遠遠神智回籠:「不錯。冥魔大約是不會得病的,而毒,很難通過它們自身來大面積傳播……火,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辦法。」

  她的心臟『怦怦』地跳了起來,望著他,眼眶慢慢地濕潤了。

  所以書中的幽無命,不僅是為了仇恨,才製造了那些燃著不滅火焰的冥魔。他的真正目的,其實是要將火放到冥淵底下。只不過這個彆扭傢伙絕對不願意面對自己內心『正義』的想法……真是個合格的大反派啊!

  所以,他方纔那個堅毅決絕的眼神,不是為了對姜雁姬的仇恨,而是想到取了不滅之火,便有了滅絕冥魔的希望!

  她猛地撲進了他的懷裡。

  幽無命猝不及防,被她砸了個倒仰。

  「小、小桑……」

  他瞪起了眼睛,驚恐地垂眸看她。

  她堵住了他的嘴。

  她主動得令他有些難以招架。

  她好像想要把他吃掉一樣,不放過他的一絲氣息,近乎貪婪地掠奪。他很快便感覺到自己乾枯了,嘴巴裡干,喉嚨也有些冒火。一股癢意直直鑽進了心窩子,掌心好像被毛絨的草球一直撓,一直撓。

  他下意識地把腦袋往後稍稍一仰,卻立刻被她那雙柔軟的小手抓住了後腦勺的頭髮。

  幽無命:「……」要命。

  他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和力氣彷彿都聚到了一處。

  他覺得自己快要炸了。

  他睜開了眼睛,帶著強烈的目的性,四下掃視一圈。

  這裡,實在是有點糟糕。

  就在他處於失控邊緣時,她終於放開了他,把額頭抵在了他的下巴上,喘著氣,很認真地說道:「帶我一個。我們一起,一統天下,解決掉冥魔之患,然後,一起到冥淵外面去看一看!」

  說完,她揚起了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下,彷彿盛滿了甜蜜的泉水。

  幽無命覺得自己會醉死在裡面。

  「小桑果……」他的聲音沙啞而動容。

  「我,會帶著你。」他鄭重其事地說道,「無論哪裡,都帶上你。」

  他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垂頭又親了下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1:00 PM

第53章 天涯淪落人

  他把她抵在了一株樹上。

  遠處隱約有蟬鳴,清新的山間夜風中,兩個人的呼吸和溫度漸漸暈染成了一團。

  他用指尖挑起了她的下巴,雙唇若即若離,細細地汲取她的氣息。

  鼻尖相觸時,他總會低低地笑,將她摟得更緊。

  終於,他嘗夠了甜蜜的期待滋味,重重親了下去。

  這個吻,彷彿又有些不同。

  她剛看到了另外一面的幽無命,藏在冷血暴戾殼子下面的,帶著那麼一點救世英雄情結的他,有一點幼稚,有一點中二,又有點叫人感動。

  她假裝不知道他的手悄悄潛進了她的衣裳。

  兩個人都有些忘情,不知不覺,她的身體順著樹幹溜了下去。

  幽無命及時把她抄進了懷裡,他倚坐在樹下,垂著頭,捧住她的臉蛋,反反覆覆地親。

  呼吸越來越急。

  「小桑果,」他的唇碾過她的唇角,低低地笑道,「你就像塊糖,隨便一親,就要化了。你怎麼這麼軟?」

  她瞪他,眸中波光瀲灩。

  可把他得意的。

  她的身體確實綿軟,提不起力氣來,但那又怎麼樣?不過就是生物特性罷遼。腿沒軟很了不起嗎?不到徹底得手、最後的那一刻,他能軟嗎他!他敢軟嗎他!

  還不就是繃著那股勁罷了。

  她心中碎碎念著,臉上卻是露出了更加甜蜜的微笑。

  「因為我喜歡你啊。」

  聲音軟軟的,像籐蔓一樣,爬上他的耳朵,鑽進他的心。

  幽無命被纏得呼吸一滯。

  「小桑果……」他的聲音更啞,「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他垂下頭,親得更重。

  許久,他不捨地鬆開了她。盯著看了片刻,忍不住又照著她的額頭親了好幾下,道,「天一亮,我隨你回桑州提親,不答應就搶。」

  他還想親,忽然聽到了什麼,動作一頓,扶著她站了起來。

  兩道交錯的腳步聲漸漸接近。

  桑遠遠急急用手背捂了捂臉,順了順鬢髮,然後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看著桑不近與雲許舟二人『沙沙沙』地從樹叢後面走出來。

  幽無命愣了片刻,嘀咕道——

  「還以為要等到天亮,居然這麼快啊。嘖。哪怕是第一次沒什麼經驗,也不應該這般表現?」

  桑不近的臉『刷』一下就綠了。

  雲許舟的臉正好相反,紅得像個蘋果。

  桑遠遠只當無事發生,淡定地打了聲招呼,四個人快速離開了山林。

  氣氛當真是詭異得難以形容。

  到了東海湖畔,桑不近默默租了一架大車,又購入一大包滅殺血線蟲的草藥,然後像是鬆了一口氣般,將其餘三人趕進了車廂中,他獨坐車轅上,驅著車上路了。

  車門一閉,雲許舟也像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桑不近在外面駕車,雲許舟趴在車窗上,頭髮上沾著幾根枯草,桑遠遠偷偷伸過手,幫她摘了。

  大車平穩地駛上了官道。

  桑遠遠召了朵大臉花,照著兩個女子無差別地噴灑凝霧——回來的路上,她便發現雲許舟走路很不自然,忍著疼的樣子。治是不可能治的,只有不動聲色地幫她噴點療養噴霧這樣子,要不然雲許舟得尷尬死。

  幽無命一直在入定。桑遠遠知道,他在設法徹底降服體內的不滅之火。雖然他確實比書中強大了許多,還長了翅膀,但這火焰畢竟還是凶殘得很,不容小覷。

  她能做的,便是悄悄用靈蘊籐覆在車轍和車輪上,最大可能地減少行駛時的顛簸和震盪,盡力給他提供一些幫助。

  一路平安無事。

  次日,大車緩緩駛入一座城池。桑不近尋了一間驛棧,租了四間客房,供四人分別洗漱、換裝。

  幽無命死皮賴臉,根本不顧桑不近的明示和暗示,跟著桑遠遠進了同一間廂房。

  不過他也沒做什麼過分的事情。

  她在木桶中沐浴,他便閒閒地隔著屏風,坐在床榻上,瞇著眼,曲著一條腿,看那個極模糊的輪廓。

  當真是稀奇得很。

  那麼一個朦朧的腦袋,時不時輕輕地動一下,他便能隔著屏風認出她來,絕不會錯。

  過了一會兒,她從木桶中爬了出來。

  他竟是不自覺地轉開視線迴避了下。旋即,他懊惱地拍了下膝蓋——什麼都看不見,有什麼好避開的?!

  他瞪著屏風。

  她很快便擦著濕發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整個人散發出溫暖的香氣,讓他忍不住把這暖融融軟乎乎的一團抱進了懷裡,嗅個不停。

  味道和溫度,他都要。

  「該你了。」她歪著頭,笑瞇瞇地說道。

  幽無命眸光一暗:「你幫我。」

  「你是三歲小娃嗎?洗澡還要人幫忙!」她一邊說,一邊把他從床榻上拖了起來。

  她推著他往外走。

  幽無命似笑非笑,黑眸中滿是壞意。他緊緊攥著她的手腕,不給她機會逃走。

  進了另一間房中,他把她捉在了懷裡,輕吻著額頭,道:「是誰說的,我什麼時候想要,都可以,嗯?現在可以麼?」

  她輕輕地顫了下,垂下頭,額抵著他的肩,聲音低低弱弱地飄了出來:「可以啊。」

  幽無命愉快地笑了起來:「想要?我偏不給!你就饞著吧。」

  他哈哈大笑著,把她往屏風後面一推,然後三下五除二脫掉衣裳,跳進了木桶中。

  「別偷看!」他一本正經道。

  桑遠遠:「……」真的,這麼討厭的男人,她真沒見過第二個。

  氣了片刻,忽地笑了。她隱約有種感覺,幽無命想要先給她一個盛大的婚禮。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

  四個人很快就整理完畢。

  桑不近不知出於什麼考量,又換上了女裝,畫的是偏英氣的妝面。

  雲許舟反正是一眼也不看他,也不和他說話。一上車,雲許舟便伏在車窗上看風景,幽無命則盤起腿來入定。

  桑遠遠有種在跟團旅遊錯覺。

  有皇甫雄的令牌在手,出入各大城池倒是十分方便。

  一路相安無事,很快就到了東州西境。再過兩座城,便能離開東州,抵達小姜——一旦到了小姜,便是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游,無需再提心吊膽生怕暴露。

  桑不近驅著車,通過城門。

  桑遠遠發現幽無命好像遇到了一點屏障。他閉著眼,眼皮上透出了火光,整個人看上去十分妖異。

  額角滲出了薄薄一層冷汗,當是十分辛苦。

  桑遠遠屏住了呼吸,更加仔細地操縱著一朵卷在車底橫槓上的大臉花,用靈蘊籐及時填補道路上的小坑窪,確保車廂一晃也不晃。

  這幾日雖然沒有修行,但專心做這件事,卻讓她感覺到對靈蘊的控制又進了一步,不用花費多少心神,就能精準地操縱著它們,如臂使指。

  她一邊給幽無命做減震,一邊緊張地留神著他的動靜。

  他的呼吸中隱約也帶上了絲絲火意,身後光翼若隱若現,一旦有什麼不對勁,他就會把火氣渡到翅膀裡面去。

  這當口,自然是禁不得任何打擾。

  她深吸了一口氣,召出更多靈蘊籐覆在車輪外面。

  就在這一霎那,忽聽『砰』一聲巨響,車廂猛烈地一晃!

  桑遠遠一半心神在車底,一半心神在暗中觀察幽無命,猝不及防之下,頭重腳輕,向著軟榻下面栽去。

  幽無命睜開眼,一雙大手穩穩地托住了她。

  唇角微勾,他帶著些嗔意:「毛手毛腳。」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怔了下,然後一起笑了起來。

  第一次在韓王宮見面,他開口對她說的話,正是這一句。

  恍若隔世。

  外頭傳來了吵鬧聲。

  原來有一架大車急速駛來,那車伕沒留神,和桑不近的車子重重撞在了一起。

  車轅卡住了,一時竟是拆不開。對面車伕是個士兵,罵罵咧咧地跳下車,抬腳踹桑不近的車輪。

  雙方同時撩起了車簾。

  探頭一望,齊齊呆住了。

  當真是無巧不成書,對面車中,坐著皇甫雄與蚌女仙。

  皇甫雄還沒來得及說話,那蚌女仙已指著幽無命,嬌聲叫了起來——

  「哈!竟然是你這個窮鬼!」

  只見蚌女仙那飽滿的胸脯上下起伏,白潤的臉蛋還掛著淚痕,雙眼發紅,顯然方才正楚楚可憐地向皇甫雄傾訴委屈。此刻乍然看見了幽無命,她激動之下,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猙獰的神色。

  這個男人,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她猶記得,她一眼就在人群中相中了他,放出了自己的金雀。等到看清他的面容時,她是真的生起過從良的心思——若是這人家境好的話。

  誰知,這窮酸鬼,居然當眾把她的雀兒給賣了!

  賣了也就賣了罷,偏還賣給了一個死鬼,死在了她的床榻上,既害了她的聲名,又害她被抓到東都,戰戰兢兢等候東州王發落,這麼多天,嚇得人都瘦了好幾斤!

  好容易盼到皇甫雄歸來,將她從東王宮撈了出來,正在哭哭啼啼地向皇甫雄傾訴委屈,想要撈回些好處,好巧不巧,居然在這個時候,讓她撞上了這個該死的窮酸鬼!

  蚌女仙一時都不知道該先從哪一句開始控訴。

  這一刻,桑遠遠的腦海亦有片刻空白。

  這未免也太巧了!

  針對皇甫俊與姜雁姬的種種設計,可以說是極盡完美的。桑遠遠閒暇時無數次回想,都尋不出任何破綻。

  沒想到,最大的破綻,居然這麼巧就撞了上來。

  只要讓蚌女仙開口說出幽無命就是那一日用金雀從姜謹真手中『騙』去了五匣水靈固玉晶的人,皇甫雄必定就會想到,之後的『偶遇』根本就是幽無命的安排設計。再往下深想,牢不可破的猜疑鏈條,便要一寸寸地出現破綻。

  『早知道就該重新易個容……』念頭剛剛升起,就被桑遠遠果斷掐死。

  世間最沒用的就是這個『早知道』。弱者和強者最大的區別便是,遇上事兒,弱者腦中都是懊悔、自怨自艾、往別人身上找理由。而強者只會做一件事——想辦法解決面前的問題。

  從很早之前,桑遠遠就學會了強迫自己用強者的思維方式來面對任何事情。

  『絕對不能讓蚌女仙說出那晚的事!』她瞬間確定了核心戰術。

  此刻,蚌女仙剛說完了『窮鬼』二字。

  「嗯?」皇甫雄略帶不解,皺眉望向蚌女仙,「你也認得先生?」

  蚌女仙剛要說話,便被桑遠遠高聲打斷。

  「好啊!」桑遠遠的眼睛裡刷一下就流下淚水,指著幽無命控訴,「路過一座城,你認一個舊情人,再路過一座城,你再認一個舊情人,你到底是有多少相好流落在外?!」

  皇甫雄被桑遠遠這煽情的演技抓住了心神,一聽是這等風流韻事,頓時把蚌女仙拋到了腦後,目光順著桑遠遠的手指,望向車廂中的雲許舟,以及車轅上的桑不近。

  今日的雲許舟沒施脂粉,只簡單地易了容,秀麗的面龐頗有幾分蒼白,像朵開在車廂中的寒梅。

  而桑不近化了英氣的妝,抿著唇坐在車轅上,像烈焰,卻是拒人千里的那一種。

  當真是各有千秋。

  皇甫雄看呆了。心說,厲害厲害,不愧是能寫出那麼好看的故事的先生!看看他身邊這些新收的女人,竟個個都是上乘品質!不過數日未見,散落在民間的金珠子,都要被他一網打盡了。

  桑遠遠跳下車,繼續控訴:「前日一個,是你難以忘情的小青梅,昨日一個,又是對你有恩的好知己!」

  她指向蚌女仙:「這個呢!這個又是什麼!」

  幽無命接到她的眼風,極配合地垂下頭,擺出一副標準的渣男臉:「夫人別鬧了,這位乃是廊中之仙,我身無長物,又怎攀得上人家?別說了,我們走吧。鎮西將軍,叫你看笑話了。」

  聽了這話,蚌女仙也是無語得很。身無長物,便拿她的雀兒換錢唄?

  她抓住皇甫雄的衣袖,嬌滴滴道:「就是這個窮鬼……」

  桑遠遠陡然打斷了她:「哦——我知道了!原來這個女人就是『莫欺少年窮』故事裡面,那個為了金銀棄你而去的女人對不對!你遲遲寫不出結局,不願打臉那無情無義貪慕虛榮的女人,就是因為心中仍惦記著她對不對!」

  蚌女仙還要說話,只見皇甫雄重重一揮手,把她掀到一旁:「你閉嘴!」

  這皇甫雄愛聽故事,共情能力極強,聽著蚌女仙一口一個窮,他只覺心中煩躁,投身回到那個『莫欺少年窮』的故事之中。

  那一日沒能聽到『莫欺少年窮』的結局,皇甫雄已是百爪撓心,今日發現戲中原型竟是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哪裡還按捺得住心中激盪?

  仔細一想,蚌女仙平日對著那些窮酸書生的嘴臉,可不活脫脫就是故事裡面的那個退婚女?

  皇甫雄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忽然,他摸著下巴,笑了——此時此刻的自己,豈不就是一根金燦燦粗壯壯的巨大金手指,可以輕易幫助主角翻身打臉這個惡毒女人嗎?

  嘖嘖,真是不要太爽哦!

  皇甫雄跳下了車,恭恭敬敬站到了幽無命的車窗邊上,挑著鬍鬚道:「先生啊先生,有這難處,怎不早些與我說呢!」

  他大手一揮:「先生,今日,我皇甫雄,便作主把這女人贈給你啦!你想將她當牛作馬也好,想寫個雙飛燕也罷,嘿嘿嘿嘿,都隨先生高興!只是記得,寫出結局之後,還請第一時間給我送一份來!先生啊先生,我可是靠著你的故事續命哪!」

  蚌女仙:「……將軍?!」

  皇甫雄決心打臉到底,冷冰冰地回頭瞥了蚌女仙一眼:「去,服侍先生。呵,先生可是我皇甫雄在這世上最敬重的人之一,你算什麼東西,也敢這般侮辱先生!留你條賤命,不過是看在先生的份上!」

  虎目一瞪,蚌女仙驚得一個字都不敢再說。心中驚悸恐懼,苦不堪言。

  她被關了這些日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件事干係重大,在她看來,那就是一件損了她顏面,又害得她倒霉的小事。本想藉著皇甫雄之手替她出口惡氣,沒想到皇甫雄竟然與此人有那麼深的淵源!真是一腳踢在了鐵板上!

  蚌女仙頓時慫了,擺出了柔弱為難的樣子:「將軍,我還欠樓裡媽媽許多銀錢……」

  皇甫雄眉毛一吊:「少跟老子廢話!滾過去伺候先生!」

  到了這份上,蚌女仙哪裡還有機會說出那日的事情?她抿著唇,可憐兮兮地拎著裙擺,挪向幽無命的車廂。

  皇甫雄送佛送到西,那張凶神惡煞的臉上生生擠出了諂媚的笑容,衝著車廂裡的幽無命揖了又揖,恭敬無比地站在路邊,目送幽無命的大車駛向前方。

  主角爽了,皇甫雄心裡也爽歪歪,只覺被姜雁姬搞出的那些怨怒憤懣一掃而空,整個人神清氣爽,精神百倍,一身熱血嘩嘩地奔騰。

  ……

  蚌女仙呆呆愣愣地跪坐在車廂裡,半晌回過了神來,忽然覺得自己真是蠢得無藥可醫——此人被皇甫雄這般看重,又豈是什麼無能之輩?!那一日還得了五匣水靈固玉晶,也未見他換身華貴的衣裳……

  所以,這分明就是個扮豬吃虎的厲害人物!

  她抬起眼睛,瞄了瞄雲許舟和桑遠遠,心道,這幾個女人雖然個個是絕色,然而要論伺候男人的功夫,又豈能與自己相提並論?

  此人生得風流英俊,又是個連皇甫雄都要恭敬以待的人,跟了他,其實是撿了大便宜才對!哪怕先前有些不愉快,可是只要在床榻之上讓他愉快了,以後的日子,還不照樣美滋滋?

  想通了這一層之後,蚌女仙的臉上迅速浮起了一層羞澀,不住地用那雙勾魂奪魄的眼睛去瞄幽無命。

  幽無命方才煉化那不滅之火正值要緊處,應付完皇甫雄之後,便急急閉上眼睛處理火焰去了。

  此刻距離皇甫雄不過一射之地,桑遠遠心知人設暫時還崩不得。

  她攔住了蚌女仙的視線,冷聲道:「少來那套狐媚伎倆,這裡沒人吃。」

  蚌女仙委屈巴巴地說道:「姐姐,我並非狐媚,只是天生便生成了這樣,惹得姐姐不愉快,都是我的錯。若是能選,我也願像姐姐般,生得普普通通,也少許多事端。」

  勾搭異性,傾軋同性,已是煙花女子刻入骨骼的本領。

  桑遠遠:「……」平平無奇桑遠遠?

  「郎君~」蚌女仙勾著眼睛望向幽無命,「你可知道,我上次本就要跟了你的,結果你卻負了我,把我這副心肝氣得疼了多少日子!方才說的,都是氣話,因愛生恨的氣話,你定不會放在心上的吧!能與郎君這般玉人兒雙宿雙棲,奴真是做夢都能笑醒,哪還看得上什麼錢財!郎君,奴的心裡,都是你呢!」

  閉目中的幽無命:「……」為什麼差不多的話從果子嘴裡說出來就可以假得很可愛?從這女人嘴裡說出來就叫人渾身起雞皮?

  雲許舟把臉從車窗外轉了回來,結結實實地打了三個冷戰。

  「喂,」她衝著桑遠遠,扯了扯嘴角,「這玩意兒,得一直帶著?」

  茶都還沒涼就開始搞事的事精,帶在身邊可不要太鬧心。

  桑遠遠淡聲道:「先帶出去吧。」

  蚌女根本沒有意識到話裡的刀光劍影。

  她又把矛頭轉向了雲許舟:「這位大姐說話可真傷人,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姐妹,奴不過也就是生了張禍水的臉,在大姐口中怎麼就成了玩意?奴若是玩意兒,那你又是什麼東西?」

  方纔她可是聽得清清楚楚,這白衣女人和車轅上的紅衣女人不過也就來了一日兩日,和自己也就一路貨色,誰沒比誰矮。

  雲許舟揉了揉眉心:「到冰霧谷就扔下去。」

  眼見皇甫雄已消失在視野中,再追不上來了,雲許舟三下五除二把蚌女手腳一捆,嘴巴一塞,然後淡定地坐回窗邊。

  四人一蚌順順當當離開了東州。皇甫雄告別之後就再沒出現過,沒出任何夭蛾子。

  進入小姜地界,幽無命總算是睜眼看了看被綁成了粽子的蚌女仙。

  「我有一位至交好友,」他瞇著眼睛笑了笑,「生辰將近,便將你送給他做賀禮吧。」

  桑遠遠一怔。

  幽無命有至交好友?她怎麼不知道。

  他見她一臉納悶,也不解釋,只懶懶地盤著膝,繼續煉化體內的不滅之火。

  冰霧谷外,侍立著幽、桑、雲三州的親衛。

  桑遠遠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短命!

  雖然它的身上罩著一件毛絨絨的大雪襖,整只裹得像個球,就露出一張憨臉,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

  一隊幽影衛迎了上來,垂頭立在幽無命身前。他低低吩咐幾句之後,幽影衛像拎一隻小雞崽一樣,把蚌女仙拎上另一架車,逕直往北行去。

  雲許舟的人也前來接駕了。

  她一句話也沒有對桑不近說,得到幽無命『會盡快煉化解藥』的承諾之後,她徑直上了雪橇,絕塵而去。

  這會兒桑遠遠可沒心思理會別的,她早已蹦下車,和短命摟在了一起——人不如狗,就是那麼的真實。

  一陣子沒見,它又胖了!

  身體比原先更加圓滾滾,見到她,它亦是非常開心,一眼都沒看幽無命,就把額頭放在桑遠遠身上拱,兩隻前腳還抬起來,縮著利爪,不停地用掌中的肉墊墊扒拉她。

  「短命短命短命短命……」

  「歐嗚嗚嗚……」

  車轅上,幽無命和桑不近並肩坐著。

  兩個男人很詭異地共情了。

  ——都是被拋棄的可憐人。

  「喂,幽無命。」桑不近忽然低低地問了一句,「你和小妹第一次,那個,之後,她有不理你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1:01 PM

第54章 你是我的了

  趁著桑遠遠在雪地裡和短命玩鬧時,桑不近忽然湊近,低低地問幽無命:「你和小妹第一次,那個,之後,她有不理你嗎?」

  幽無命:「……」

  一對漆黑的眼珠子緩緩地轉動。

  半晌,他輕笑出聲:「怎麼可能,她愛死了我。」

  眸光微閃,掩下心虛。

  桑不近看起來更加抑鬱了。腦袋垂到了兩膝中間,雙手抱在腦後。

  幽無命也沒比他好多少,曲起一條腿,手肘撐著膝,斜斜地揉著額角,眼珠左右轉動,不住地打主意。

  桑不近並沒有發現幽無命的異常。

  他怔怔地抬起眼睛,望著在雪堆裡和短命滾成了一團的親妹妹,道:「如今我也懂得,為何你與小妹無法分開了——你且放心向父王提親,我會替你說好話的。事情既已到了這步,我們男人,就得負起責任來。」

  幽無命慢慢把眼珠轉向他。

  桑不近歎了口氣:「雲許舟上面沒有長輩,她也沒有什麼朋友,到時候我要求親,你也幫襯著我些。」

  敢情是互利互惠來著。

  幽無命忍俊不禁:「小事。」

  他湊上前去,探出長臂,勾住了桑不近的脖頸。

  「給我說說,你怎麼一回事,也太快了,這樣肯定不行。告訴我出了什麼問題,我教你啊!」幽無命恬不知恥地道。

  可惜桑遠遠和短命正玩得開心,沒聽到這豬蹄子在套路自家便宜哥哥,否則她肯定把他從車轅上抓下來,把那張可惡的俊臉摁到雪堆裡面好生摩擦一通!

  桑不近猶豫了一會兒:「就……太激動了吧?我也沒想那麼多。那個時候,哪顧得上什麼時間長短的。」

  幽無命轉了轉眼珠,一一記下。心道,到時候自己千萬要多想一想,莫要激動,有什麼好激動的,呵,那種事罷了。

  「你這樣可不行。」他大言不慚,「不到半個時辰,還叫男人麼。」

  桑不近:「……半個時辰!怎麼可能!」

  桑不近震驚得真情實感。初嘗情滋味的他,此刻覺著,半柱香都是那麼遙不可及。

  「有什麼不可能?」幽無命不屑地嗤道,「我……」

  桑遠遠恰好騎著短命過來了。

  她著實吃了好大一驚——便宜大哥居然和幽無命頭湊著頭,眼對著眼,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吧?平時這兩個人見面,不就跟兩隻鬥雞似的嗎?

  「你們在說什麼?」她好奇地仰著頭問道。

  只見桑不近那張臉『刷』一下就漲成了豬肝色,幽無命滿臉壞笑,道:「說娶你的事。」

  桑遠遠不太信,偏頭望向桑不近。

  桑不近尷尬地圈起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咳,道:「不錯。小妹,我雖說不是那麼滿意幽無命,但,既然事情已到了這一步,我自然明白你非他不嫁的心願,回頭我自會替你向父親解釋,你不必憂慮。」

  桑遠遠:「……」就擼了一小會兒狗子,怎麼感覺好像又錯過了幾集連續劇的樣子?

  她望向幽無命,直覺告訴她,這狗男人肯定對桑不近說了些什麼奇怪的話。

  「出發!」幽無命愉快地從車轅上跳下來,落到短命的背上,韁繩一扯,帶頭向前奔跑。

  短命撒開了蹄。

  冰雪路滑,時不時,它便四肢朝前,『吱吱吱』地在冰面上滑出老遠,歪斜著圓滾滾的身軀,艱難地漂移過彎。

  幽無命笑得開心極了。

  到了無人的彎道上,他身上火翼一展,便從短命背上飛起來,掠到它的前方,撲扇著那對翼翅,得意洋洋地拿下巴朝著短命。

  短命四肢前傾,一雙眼睛瞪得滾圓:「歐嗚???」

  誰能告訴它,主人啥時候變成了一隻撲稜蛾子?

  瘋鬧夠了,二人一獸回到了桑不近的隊伍中,幽無命老老實實坐上車,繼續處理體內的不滅火,短命則規規矩矩走在大車邊上,很努力地在桑不近的面前表現出它是一頭專業戰騎的樣子。

  一路無話。

  自小姜往西,經趙州,取道風州,然後順利抵達了桑州。

  耗時九日。

  這九日裡,幽無命眸中的橙焰發作得越來越不頻繁,展開光翼時,明火已轉成了暗火。桑遠遠知道,再給他一些時間,他就可以徹底『消化』了這團不滅之火。

  『幽無命,是我給了你新生,明白嗎?沒有我,哪有你今天!』偶爾她看著他專注修行的臉,便會這般在心裡暗暗地、惡狠狠地想。

  想一會兒,忍不住獨自窩在一旁偷偷地笑。

  這九日,她的修為雖然沒有提升,仍是靈明境四重天,但她對木靈蘊的駕馭能力又上了一層樓,更加爐火純青。之前乍然連升兩級而造成的靈蘊空虛也盡數被她補足了——幽無命身上帶了火之後,燃掉了他許多木靈,這些精純至極的木靈蘊像霧氣般氤氳出來,都便宜了桑遠遠。

  一切都在變好。

  踏入桑州地界,滿目便是鬱鬱蔥蔥的綠色。

  桑州有兩種桑樹,一種就是很尋常的桑,結著紅紅紫紫的桑葚。另一種卻是矮矮地伏在地面,就像土豆籐,一畝一畝栽種得整齊,人工養的淡藍色冰蠶在矮桑裡爬來爬去,一眼望去,萬畝綠中,閃爍著點點冰藍的光芒,像是誤入了蠶絲仙境。

  桑遠遠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什麼桑樹會像土豆一樣爬在地上,但奇怪的是,第一次看見這一幕,她的心頭竟然浮起了濃濃的熟悉感。

  似曾相識的即視感。

  這個地方彷彿曾經來過。上一次路過桑州地界時,只是遠遠從邊境上一掠而過,那時她的小命還懸在幽無命的手裡,只大概地瞟了幾眼,知道這是個綠綠的地方。

  今日更近距離接觸桑州這塊土地,她心中竟是泛起了奇異的鄉情。

  漫山遍野都是這樣的矮桑,秀美的桑州織女坐在高桑下面紡絲,口中哼唱著悠揚的調子。

  桑遠遠不自覺地隨著她們唱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桑不近偷偷換了個人來駕車,他摸進了車廂裡,靜靜坐在一旁,看著自家這個面露茫然,不自覺地唱著桑曲的妹妹。

  眼眶漸漸便濕潤了。

  一曲終了,桑遠遠恍然回神,見桑不近和幽無命都盯著她。

  「嗯?」

  幽無命噗哧一笑:「小桑果,你走調了!」

  桑不近卻是急急別開了頭,低低地笑道:「許多年不曾聽小妹唱過曲了。小妹你可知道你這調子跑得簡直是有毒,自聽你這般唱過之後,大哥我也再找不著真正調子!」

  桑遠遠愣住。

  所以她和原身,連跑調都跑成一樣的款式嗎?

  她再度看了看車窗外的桑田。

  感覺依然那麼熟悉。

  『莫非來到故地激發了這具身體殘留的記憶?』她暗暗思忖。

  想到很快就要見到桑州王的夫人,她不禁有些忐忑。

  女兒大了,與爹爹和哥哥都不會太親近,男人們粗心,用失憶做借口還可以勉強矇混過去,可是做娘的,哪個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到時候,會怎樣呢?

  事到如今,也只能順其自然。

  在她胡思亂想時,車隊已輾進了桑都。

  桑州的城和別處又有不同。築城用的是一種灰白色的磚石,城中處處栽滿了高桑,而那些灰白的磚石上,則是像爬山虎一樣,爬了許多矮桑——它們可以從那種灰白的磚中汲取養分,而冰蠶留下的蟲蛻和蟲便,又凝成了堅固的琥珀狀,填補了磚石的空隙。

  很奇異的共生關係。

  桑夫人早已迎了出來。

  熊一樣的桑州王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大老遠看到車隊駛入城中,桑夫人嬌小的身軀就開始搖晃。

  到了近前,桑夫人激動得失了聲,顫抖著身體,盯住桑遠遠,眼珠一錯不錯。

  看清桑夫人的模樣時,桑遠遠心中的忐忑霎時不翼而飛。

  她怔住了。

  熟悉的感覺在心頭湧動,她不自覺地開口喚了一句:「阿娘。」

  眼淚掉了下來,她絲毫不知,呆呆地向著那個瘦小的中年女子走去。

  母女二人長得有幾分相似,走到一處,桑夫人顫著手,抓住了桑遠遠。

  這一刻,桑遠遠的腦海裡一片空白。

  什麼演技,什麼心虛,什麼冒牌,什麼被拆穿,通通飛到了九霄雲外,就像在外地待了大半年之後,休假回到家中看著忙碌的父母,感覺好像很久沒見面,又感覺似乎與他們分別也不過是昨日的事情。

  許久,桑夫人忽然掩住口,嗚咽了一聲。

  「我的小桑果!」

  「嗐!」桑州王抓住了夫人的肩膀,道,「就知道哭哭啼啼,是誰說閨女不惦記你,見面得抽她一頓消氣的?!哈!咋一見面,就叫起閨女小名兒來啦!多少年沒這麼叫過,你也不嫌膩歪!」

  桑夫人柳眉一豎,一記殺人的眼刀陰陰飄了過去。

  桑州王頓時慫成了鵪鶉。

  桑不近在路途中已悄悄恢復了男裝,他氣宇軒昂地走過來,道,「阿爹阿娘,回去再說話吧,幽無命也在呢。」

  聽到這個名字,桑州王與桑夫人面色不禁微微一變,望向他身後。

  幽無命笑得像春風般和煦。

  他總算沒有口無遮擋直接叫人家岳父岳母,而是施了個王族標準的見面禮,溫聲笑道:「桑州王,桑夫人,幽無命有禮了。」

  桑氏夫婦正色回禮。

  雖然在路上時,桑不近已將事情大概地告訴了二老,但眼睜睜看見這雲境十八州最駭人的瘋子、狂徒就這般像個老實女婿一樣走在身邊,夫婦二人一時之間還真是有點兒接受無能。

  桑遠遠走在桑夫人身邊,餘光偷偷瞥他一眼,見他走得像模像樣,那一身風度氣質,既有王者的氣派,又謙遜溫和斯文有禮,實在是個影帝。

  桑夫人時不時便攥一把桑遠遠的手。

  好似怕她丟了一般。

  「小桑果,」桑夫人低低地說道,「分明送你出嫁也不過是三個月前的事情,可不知為何,阿娘總覺著,你已離開許多年了。」

  桑遠遠心弦顫抖,說不出話來。

  理智告訴她,她,桑遠遠,生長在現代文明之下,有父母,有親人,有事業。可是感情上,她卻不自覺地依戀面前這個熟悉的人。

  其實此刻想想,見到桑州王與桑世子的時候,她也曾有過血脈相連的熟悉感,只不過他們小心翼翼,不敢靠太近生怕嚇著她,而她當時心中裝著幽無命的事以及與韓少陵和離的事,也無暇去體會那本不屬於她的親情。

  直到這時,她才忽然想起桑不近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小時候總賴著我,要我偷偷帶你到天都看看,我原想著及笄便帶你走一趟。誰知稍大一些,竟不知從哪學到一身端莊,居然埋怨我胡鬧。這次病過之後,反倒是回復了些從前活潑的模樣!」

  而當時,桑成蔭是這樣回答的——

  「對對,我就說不該讓小桑果嫁人不該讓小桑果嫁人,當初沒訂親的時候多可愛的小桑果,一見那韓少陵,便和外頭那些子閨秀一樣,變成了木頭人!嗐!」

  桑遠遠皺了下眉頭。

  幽盈月在五年前,是以小夫人的身份嫁給韓少陵的。她是幽州王嫡女,若不是當時韓少陵已定了親,正夫人位置已被人佔去的話,幽盈月不可能是小夫人。

  所以桑遠遠和韓少陵定親,是更早的事情了。

  訂親之後,她就……變了嗎?她從前,就是現在這般模樣,而遇到韓少陵之後,就變成了個規矩的待嫁王女?

  總覺得哪裡有點怪怪的呢!

  能培養得出桑不近這種女裝大佬的桑氏水土,又怎麼會養出個木偶般的王女來?那個木頭一樣的桑遠遠,一言一行照著『女德』刻出來的桑遠遠,存在的意義就好像只是為了替夢無憂鋪路的桑遠遠……她是誰?

  桑遠遠愣了一會兒,腦海裡不禁浮起了最哲學的疑問——我是誰?

  她從來也沒料到,與桑夫人的相認竟然沒有半點勉強。

  就像是久別重逢的母女一樣。

  她的心中漸漸浮起了一個令她有些許驚駭的念頭——該不會,她才是真正的桑遠遠吧!

  她輕輕吸了幾口氣,凝望左右。

  桑王宮的宮城和道路,既陌生,又熟悉。

  桑州王帶著幽無命徑直去了書房,桑不近看了看桑氏母女,欣慰地笑著,轉身追了上去。

  要談的事情,著實是有點多。

  ……

  桑遠遠被桑夫人帶到了她曾經的寢宮。

  一刻鐘後,桑夫人總算是哭飽了。她收了眼淚,高高挑起了眉梢,得意非凡:「那父子兩個有什麼用!分明自己照顧不好閨女,還給我打馬虎眼兒,說你誰都不記得了!沒用的東西,以後也不認他們,活該!」

  桑遠遠:「……阿娘我確實是忘記了許多事情,我可以看看這裡嗎?」

  「當然!」桑夫人道,「想添什麼只管對我說!」

  桑遠遠環視著大殿。

  來到這裡,熟悉的感覺更加濃郁了。

  她走到大木柱的邊上。

  木柱子上,刻著一道道痕跡。

  她彷彿看見一個小女孩,每年長高一些,父母兄長圍在身邊,開開心心地在木柱上刻上一刀,然後一家人樂呵呵去慶生。

  她盯著木柱發了會兒呆,然後徑直走到宮殿一角。

  牆角歪歪斜斜刻著一行小字——

  「桑不近是烏龜大王八!還要從台階掉下去!」

  字跡雖然稚嫩,但她看一眼就認出這正是她的字。破碎零散的畫面在眼前一晃而過,她忽然便記起了當時的心境——具體發生什麼事完全不記得了,就只記得桑不近年少頑皮,把她氣得夠戧,那一瞬間的情緒湧上心頭,她與往昔共鳴了,恨不得把桑不近摁在地上一頓摩擦。

  她站了起來,腦袋一陣眩暈,脊背寒氣直竄。這,絕對不可能是別人的記憶!她和桑不近,絕對曾經一起長大過!

  桑夫人急急上前攙住了她。

  「阿娘,離家太久,女兒不孝!」千頭萬緒湧到心中,她摀住了嘴巴,哭得像個孩子。

  不知在哪裡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她一哭,桑夫人哪裡還抑制得住,當即手執著手,哭成了兩個大花臉。

  許久,兩人斷斷續續歇了下來。

  「阿娘,」看著桑夫人腫成了桃子一般的眼睛,桑遠遠迅速壓下了情緒,手一招,拋出一朵大臉花,「來來來,試試這個!」

  桑夫人瞪著大臉花,柳眉倒豎:「桑不近這個鱉孫!這麼好看的向日葵,他居然給我說妹妹放的是大嘴花!我這心裡還愁了好幾天喲!」

  桑遠遠喜極而泣。

  這都多久了,她,終於聽到一個人正確地稱呼她的大臉花了。

  不過桑夫人這個罵法是不是出了點問題?桑不近若是鱉孫,那她……算了,隨便吧。

  桑遠遠笑笑地搖著頭,指揮大臉花往桑夫人臉上呼呼地噴灑養顏靈霧。

  等到母女二人做完了大臉花SPA,正殿中,晚宴也準備妥當了。

  畢竟是幽州國君駕臨,該少的禮儀還是少不得。

  侍女魚貫而入,助桑遠遠洗漱、更衣。

  這一回她穿的是月白的絲袍,綴滿了繁複的暗織花樣,頭上頂著不大不小的華冠,如緞一般的長髮披散在腦後,對鏡一照,不知年紀,只知是人間絕色。

  侍女攙著她步入設宴的大殿。

  燈火輝煌,上首兩首王者行禮之後,端正對坐。

  桑遠遠能感覺得到,桑州的文武百官亦是個個繃著脊背,緊張得不行。

  坐在幽無命下首的是桑州首相,他真正是如坐針氈,朝著幽無命的那半張臉上居然浮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

  桑遠遠落座之後,忍了又忍,才沒把笑容浮到臉上。

  這一回,她與幽無命之間隔了好幾個座次。他要看她,便得側過大半個身體,視線擦著身邊首相的鼻子經過。

  這樣一來,坐在他身邊的那個鵪鶉首相更是渾身難受,一張刻板的方臉上生生擠出了幾分哭相。

  桑遠遠憋著笑,感覺到幽無命在看她,她便朝著他的方向不動聲色地舉一舉杯,飲一口果酒。

  他立刻滿飲一杯,然後故意把杯子重重落在案桌上,示意他喝光了。

  這些日子朝夕相伴早已習慣了,今日卻忽然這麼隔著大半個宮殿遙遙相望說不上話,兩個人都感覺到了一點心照不宣的默契。

  暗中做一點小動作,悄悄往來,十分新奇有趣,你來我往,桑遠遠很快就喝到微醺,心中覺得喜悅。

  寬敞威嚴的殿堂之中,他見她坐在燈火下,身上罩了一層朦朧光暈,出塵絕世,彷彿偶然降在了眼前的仙子一般。她的光芒那麼明亮,照進了他這滿身黑暗。

  他輕笑著,舉杯連敬桑州王。

  終於,桑成蔭不甘不願地清了清嗓子。

  「眾卿,幽州王今日親赴桑州,誠意求娶,孤決定,與幽州聯姻,將小女遠兒嫁給幽州王。眾卿以為如何。」

  眾卿:「……」你自己都決定了,又把幽無命這尊羅剎供在這裡,大夥兒還能以為如何?

  「恭喜主君,賀喜主君!恭賀幽州王。」眾人齊齊發聲。

  桑遠遠抿住唇,垂眸望著桌面,心中一時有些恍惚。

  她,就這麼,嫁了?這麼順利?

  桑州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如墜夢中。手中的玉杯裡盛著紫色的桑果酒,晃一晃,只覺週遭的一切都變得那樣不真實,好像隨時會棄她而去。她不自覺地把果酒一杯杯飲下,時不時偏頭看一看身旁的父母親人,以及斜對面的幽無命。

  每個人看起來都很開心……哦不對,父親和兄長的臉其實臭得很呢!

  她感到笑意從心底『咕嚕咕嚕』地漫了起來,止也止不住。

  她覺得自己飄在一條甜蜜的河流中,週遭的所有,都像夢幻一般完美,她貪婪地、珍惜地享受著面前的一切。哪怕看不見的前方有斷崖瀑布,這一刻,她仍是感到心滿意足。

  迷迷糊糊,也不知宴席何時散了。

  侍女幫著喝得暈乎乎的桑遠遠洗去一身酒氣,換上了舒適的桑蠶中衣,然後把她攙回寢殿,恭敬退離。

  她仰在雲榻上,身體像是浮在雲中,又輕又重,不禁想起了穿越那一日,也是這般躺著,隔著鮫紗帳,茫然地注視著殿中景象。

  她望向帳頂,想起那一日為了活命,不住地刺激幽盈月,說要做她王嫂。

  誰知,一語成讖。

  她惡作劇般地想道,大婚的時候,定要讓幽無命把幽盈月召過來,看她會不會當場嚇到尿裙子。

  她樂呵呵地攬住雲被,咯咯咯笑個不停,笑得比任何時候都開懷。

  「什麼事這麼開心?」殿中,忽然響起男人低沉的聲音。

  她根本不必過腦子就知道是誰。

  「我曾對幽盈月說,要做她王嫂。」她樂呵呵地說道。

  男人輕笑一聲,沉穩地走到雲榻邊上,撩開鮫紗帳,坐了進來。

  她斜著眼瞥去,見他亦是洗漱過了,披著一件黑色寬袍,胸膛半敞,臉頰微有一點紅色,是酒意。

  她笑吟吟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衫,進而摟住了他。

  很勁瘦的腰身。

  湊上前輕輕一嗅,很清爽幽暗的花香。

  「幽無命你真香!」她大大方方地誇獎他。

  幽無命:「……從來無人這麼說。」

  她今日喝得有些暈乎,把下巴軟軟地擱在了他寬闊的肩膀上,壞笑道:「哦?你不是有過許多女人麼?她們都沒長鼻子是嗎?噫,莫非從前陪你睡覺的都是無面美人兒?」

  她笑得眼睛都沒了。一邊說,纖纖玉指還拽住了他半敞的衣裳,照著他那線條流暢的胸膛點了過去。

  「我猜,這裡肯定無人碰過。」她醉眼朦朧,微揚著小臉,睨著他。

  幽無命:「……」

  她的小手無力地往下滑。

  他倒抽涼氣。

  「這裡、這裡、這裡,都沒有人碰過。我是第一個。」她的聲音輕輕軟軟,纏住了他的心。

  惱羞成怒的男人反手把她摁在了雲枕上。

  他傾身而下,危險地捉住了她。

  「小桑果,你已經是我的了。你以為,我就非得等到大婚麼。」

  他衝著這只自投羅網的獵物,狠狠亮出了他的獠牙。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1:01 PM

第55章 她是他的命

  「小桑果,你已經是我的了。你以為,我就非得等到大婚麼。」

  桑遠遠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

  年輕英俊,自信強大,攻擊性十足。

  身上還有好聞的味道。

  酒意有些上頭,她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裡帶著溫熱的果酒香。頭有點暈,他的輪廓有點模糊,一雙眼睛顯得特別黑,眸光危險。

  「我知道你不會等。」她道,「你得回幽州籌備婚事,我卻要留在桑州待嫁,一個多月見不著人呢。你不吃了我再走,如何能放心?」

  他的眼神明顯心虛,嘴硬道:「有什麼不放心。」

  放心才怪了。即便是個正常人,都難免要患得患失,更遑論他這種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傢伙。

  而此刻,生怕夜長夢多的人,卻不止他一個。

  這一切實在太完美了,美得讓她心生恐懼,生怕像一個泡沫般,『啪嘰』就碎了。

  「唔,」她像狐狸一樣瞇起了眼睛,甜甜地說道,「那就是不動我咯?既然你放心,那我就睡了,明天見。」

  說罷,她當真閉起了眼睛。

  幽無命:「?!」

  還沒回過神,她的呼吸已變得均勻悠長,眼看著,就要開始打細細小小的酒呼嚕了。

  幽無命:「!!」

  他呆呆地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

  紅撲撲的小臉,睡得這麼香甜,任誰也不忍打擾。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懊惱,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剛剛那個嘴硬的傻子。

  腦袋和身體都『突突』地跳著疼,他深吸了一口氣,打算回去洗個冷水澡冷靜冷靜。

  正要起身,忽然見她眼睫一顫,笑吟吟地睜開了眼,撅著紅唇道:「再給你一次重來的機會——你不吃了我再走,如何能放心?」

  幽無命狠狠一怔。

  旋即,狂喜湧上心頭,一時之間,只覺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都在亂湧。

  他笑著喘了一口氣,二話不說,垂頭就親。

  今日,她穿著桑州特有的冰蠶絲中衣,冰冰涼涼的,手感極好。他身上的袍子是綢的,布料相觸,在燭光下泛起了微光。

  輕輕就掠到了一旁。

  畢竟是有過芙蓉脂經驗的人,幽無命頗有幾分熟稔的樣子,在她耳旁笑道:「沒帶著芙蓉脂呢。」

  她偏過臉,親他的臉頰:「沒關係。」

  他感受片刻:「似乎並不需要。小桑果,你是芙蓉做的麼。」

  事到臨頭,再無任何變卦的可能,這會兒,哪怕是桑成蔭提著刀衝進來,他也不會再放過他的小果子。

  千鈞一髮之時,他忽然想起了桑不近的前車之鑒。

  太激動的時候不行,要壞事。

  他強迫自己冷靜了一些,帶著壞意,把她親來親去。

  她羞惱地想跑,被他牢牢制住。

  她道:「我要睡覺了!」

  然後氣呼呼地閉上眼睛。

  幽無命笑得胸脯亂顫:「你睡你的。不妨事。」

  桑遠遠:「……」

  他用額頭觸著她的額頭,唇角的笑容越來越壞。

  終於,他捧住了她的臉,很有技術地親,攫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在她不自覺地回應他時,他陡然發力,攻破防線一步到位。

  「呃……」

  兩個人的額上立刻都滲出了冷汗。

  「你,不要那麼緊張。」他咬著牙說道。

  桑遠遠:「……」她的眼角不自覺地滲出了星星點點的淚水。

  「這樣你更受罪。」他額角迸出了青筋。

  她委屈地看著他:「我也不想。這麼難受,要不算了?」

  她腦海中有一瞬間轉過召出大臉花來治療的念頭,但略一腦補,讓磨盤大的喪氣花盤立在一旁圍觀……實在是接受無能!

  「乖,很快就好了。」他垂下頭,敷衍地親她,心中一團亂麻。

  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步桑不近後塵。

  怎麼辦?

  真沒經驗啊!

  誰知道會這樣?他也很難受啊!幽無命心中暴走,臉上還得裝出一副溫柔老手的模樣來,輕輕地親著她,安慰她,把她摟在懷裡,用腦門蹭她腦門。

  身體卻一動也不敢動。

  「小桑果我給你講個笑話吧。」他絞盡腦汁地分散她的注意力,「上次我到章州,宴席上,見他們一個個緊張得跟鵪鶉似的,我心中好笑,便隨便指了個人,說他的腦袋生得好看。結果你猜怎麼著?」

  她輕輕地喘著氣,抬眼看他。

  「他慌得吞了個丸子,噎死了。哈哈哈!」幽無命很賣力地說著一點兒也不好笑的笑話。

  桑遠遠扯了下唇角。

  他的存在感實在是太強了,想忽略都不行,一直在觸碰她的傷口。他看起來也難受得很,額角青筋直跳,還要笨手笨腳地安撫她。

  「幽無命,不如,」她猶豫了下,心一橫,「長痛不如短痛?」

  她的本意是讓他無需顧忌。

  幽無命卻會錯了意。黑眼珠慢慢地轉動著,心想,難怪人家都說女人的話信不得,口是心非。若是聽信了她的鬼話,真的短了時間,明日必定要遭她嫌棄。

  桑不近那前車之鑒還擺著呢!

  再怎樣,也得撐過半個時辰吧?!

  於是他又傷精費神地給她講了兩個『笑話』。

  桑遠遠:「……」不知道別人家的新手是不是都這樣?

  不過她心中其實挺感動的。

  沒想到像幽無命這種人,居然這般體貼她,而不是只顧著他自己快活。

  她試著輕輕動了下。

  幽無命倒抽一口涼氣,險些破了功。

  他狹長的眼睛都瞪圓了,驚恐道:「小桑果,你做什麼!別亂動!」

  桑遠遠:「……」為什麼他要擺出貞潔烈婦一樣的表情???

  她茫然地看著他。

  這一刻,男人的尊嚴這個極其嚴肅的問題已讓幽無命無暇顧及其他。

  他能感覺到她已經不那麼緊張了,但自己的事情自己心中有數,這般甜蜜的,要人命的小桑果,隨便吃上兩口,他必定得投降。

  無論如何,絕對絕對不能墮了威風,讓她嫌棄——若是她明日也像雲許舟那般不理人的話,桑不近必定能猜到真相,那自己這張臉,還要是不要了?!

  半個時辰。

  他咬緊了牙關,道,「小桑果,我再給你講個笑話!」

  桑遠遠:「……」這男人到底是什麼奇葩品種?!

  時不時,他會偏過頭看看殿中的燭。

  「幽無命我一點兒都不疼了。」她攬住他的脖頸,衝著他輕輕吐氣。

  「等我講完秦州這事。」他最後瞄了一眼蠟燭。

  桑遠遠:「……?」

  終於,蠟燭燃到了他估算的位置。

  幽無命惡狠狠地吐出一口長氣,垂下頭,盯住她。

  他的黑眸中閃爍著進攻的凶光,唇角噙著略微猙獰的壞笑,長臂死死將她攬在懷中。

  「小桑果,忍耐些。」

  兩息之後,她見識到了他的全部狂浪。

  她驚呼出聲,不自覺地抓住了他。

  方纔那個尷尬講故事的菜鳥幽無命已經徹底消失了,這一刻的他,強勢得要命,呼吸沉沉地落在她的耳際,他就像兇猛無比的掠食者,正在奪取口中獵物的性命。

  他其實忍得十分辛苦。

  她的大腦很快變得一片空白,雙眼失去了焦距,無意識地捉住他,口中喃喃地喚他的名字。

  「幽無命,幽無命。」

  這一瞬間,看著她徹底失控的模樣,幽無命竟不知自己是滿足狂喜,還是鬆了一口氣。

  「這麼弱,放過你了。」他得意洋洋地覆在她耳旁說道。

  旋即,繳械投降。

  他把她捉到懷裡,攬著,垂頭碰她的臉頰和額頭,裝出一副雲淡風清的樣子。

  「半個時辰而已,小桑果,下次可不會這麼容易就算了。」

  神智緩緩回籠的桑遠遠:「……」

  無力吐槽。講故事划水蹭時間嗎?這是什麼神奇的操作?欺負她不懂行?

  半!個!時!辰!?還而已?!

  歇息了片刻,他意識到自己做得可能還不夠好,於是把她抱起來,走到偏殿的熱湯池中,洗刷了一通。

  嘴裡還要嫌棄:「小桑果,你真是不會伺候人。還得我來伺候你。不過,看你也沒什麼力氣,就不勉強你了。」

  他壞笑著,撥她的手指。

  「手指都動不了了麼!」

  他得意到翹翅膀。

  桑遠遠:「……」

  沐浴完,他披上黑袍,把染上血跡的雲被帶到殿外放火給燒了,然後懶洋洋地踱回來,唇角噙著壞壞的笑容,把她攬到身前,斜倚在雲枕上。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撫她的頭髮。

  不說話,只靜靜地呼吸身旁的空氣,便覺得無限甜蜜滿足。

  歇息了一會兒,他有些蠢蠢欲動,但一想到她的傷,又不捨地摁下了念頭。

  還是別把她欺負太狠了。難得她這麼乖乖地伏在這裡,看起來也沒有要生氣不理人的樣子。

  果然,他比桑不近強了一萬倍。

  「小桑果,」他道,「我沒打算把你留在桑州。」

  她緩緩抬頭看他:「……?」

  所以兩個人並沒有要分開一個多月?他剛才不說,順水推舟就把她給吃了?

  他道:「籌備婚事,哪用得著我。你我走一趟冀州,收了皇甫俊的禮再趕回來,時間剛好。大婚後,我便陪你回桑州待一陣子——我知道你捨不得他們。」

  一聽這話,桑遠遠心中頓時就溢滿了喜悅。

  她還真捨不得久別的家鄉和親人。雖然暫時還想不通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她可以確定的是,這裡真的是她的家。

  心情一好,她就有點皮。

  「大婚的時候把幽盈月召來,」她揚起臉來,衝他撒嬌,「我要嚇死她!當初她可把我嚇得夠嗆!」

  幽無命緩緩挑了下眉。

  「不必等到大婚,明日,你我便要先走一趟韓州。」

  桑遠遠:「誒?」

  幽無命懶洋洋地把她往身上又緊了緊,手肘落在雲枕上,支著額,漫不經心地說道:「韓少陵生辰,向岳父遞了帖子,邀你與大舅哥同去。明日便要出發。」

  桑遠遠愣了一會兒,茫然道:「他的生辰,為何要讓我和大哥去?若是葬禮的話,出於禮貌,倒是該弔唁一番。」

  幽無命的聲音隱隱有些發空:「小桑果,對舊日情郎,就那麼絕情麼?」

  桑遠遠的心臟輕輕一凜。

  她知道他並不會懷疑她對他的心,但是她對韓少陵的態度,與姜雁姬對明先生實在是太相似了——先前對韓少陵死心塌地,肯為他擋刀的人是她,如今琵琶別抱,跟了幽無命,盼著韓少陵死的,還是她。

  幽無命雖然自大狂妄,卻絕對不會像皇甫俊一樣,以為一個女人能為他拋夫棄子,是因為他自己魅力非凡。

  他不願懷疑她,但她也知道,自己這樣『反覆無常』,著實是有些說不過去。

  她猶豫了一會兒,決定實話實說。

  事已至此,她不希望他對她有什麼誤解。

  「幽無命,我若是告訴你,和韓少陵訂親的那個根本就不是我,你信嗎?」

  他慢慢垂下眼睛,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再說一次。」

  「我失去了從前的記憶。」她看著他,「但我知道,我沒有喜歡過韓少陵,我也不是什麼端莊的桑王女。父母親都說,見到韓少陵之後,我就變了,變得完全不一樣,像個木頭人,而如今的我,才是那個不曾改變之前的我。」

  幽無命的神色漸漸凝重。

  她說:「那時候的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我在別處過完了自己短暫真實的一生。夢醒時,我便已經躺在了韓王宮中。今日回到這裡,我記起了許多幼年時的心情,更加確定曾有過那麼一段時間,我,不是我。」

  這般說著,她的身體不禁輕輕地顫抖起來。

  「你知道嗎?今日回到這裡,我心中又歡喜,又害怕。只覺眼前一切,都如鏡花水月一般,隨時可能棄我而去。若是,再來一次呢?我會不會,再一次被扔到哪裡……」

  帶繭的大手摀住了她的嘴。

  「不會。」他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有我看著。」

  他發現,自己的胸口悶悶地墜著,一陣陣疼。

  難怪她今日會喝那麼多,難怪她要故意引誘他。她是不是在擔心,這一別,再見時已物是人非?

  「我絕不會讓你出事。」他鄭重其事地說道。

  桑遠遠並不像他那麼樂觀:「可是我們並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又如何防範?」

  「有心去查,總會查到的。」

  他的雙臂攬得更緊,恨不得把她嵌到他的身體中。

  「小桑果,不要怕,你有我。」

  「好。」她揚起臉來衝著他笑。

  片刻,她納悶地問道:「韓少陵生辰,為何要給哥哥發帖子?」

  幽無命道:「三十定妻宴啊。」

  「啊……」桑遠遠恍然大悟。

  她看書,實在是太不走心了。這麼說也不對,準確說,她對那些男主寵女主的橋段完全沒有興趣,都是匆匆掠過。她愛看的部分,全是女主夢無憂被虐、被各路女配欺負的橋段。

  所以她忘記了這回事。

  三十定妻是雲境十八州王族特有的習俗。

  一國主君若是三十歲生辰時身邊沒有正妻,那麼,其餘州國適齡的王族女子便會盡數收到邀請,出席他的生辰宴,通常由兄長或是兄弟作陪。

  也算是一種大型的傳統相親習俗。沒有人會在這樣的盛會上搞事情,否則便是與數千年傳統作對、與雲境所有王族作對,桑不近並不擔心韓少陵會對桑遠遠做什麼。

  書中,韓少陵的三十定妻宴時,夢無憂吃醋鬧騰,離家出走,她的離去讓韓少陵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給心愛的女人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於是扔下一眾王女,尋回了她,正大光明地帶著她踏入設宴的宮殿,狠狠打臉了幾個對他的正妻之位有非份之想的不自量力的女人(?)。

  實在是,無力吐槽。

  桑遠遠道:「也不知是誰救了韓少陵的命,他居然還有力氣擺宴席。」

  幽無命很不屑地輕輕笑了下:「將來他會後悔沒有早死。」

  她猶豫了片刻:「雖然這等盛會都守著規矩,可若是你出現的話,韓少陵恐怕不會顧忌什麼傳統。」

  幽無命笑道:「我扮你的侍衛咯。」

  桑遠遠看他笑得狡黠,便知道這個狗男人又在打壞主意了。

  「好。」她輕輕倚著他,半晌,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幽無命,我記得你曾說過,得到我之後,便不打算珍惜了。」

  楚楚可憐的模樣。

  幽無命:「……」是哪張狗嘴說過的?!

  「把我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寵著,給我買貴的東西,單純的,你情我願的交易,對嗎?」

  幽無命:「……」

  「現在是不是已經對我沒興趣了?膩了?嗯?」她不依不饒,緊挨著他,伸手去捏他鼻子。

  他捉住了她的手,恨恨道:「食髓知味,滿意了嗎!」

  她笑得打滾。

  他盯著她,十分頭痛。說好的嬌羞呢?這果子怎麼就生了一張厚皮?

  她笑了一會兒,又盯住了他。

  「幽無命,你說過,你的最後一個秘密要我用身體交換。現在該你履行承諾了!」

  他沒想到,她竟會說這個。

  表情逐漸凝滯。

  他忽然意識到,今天她這麼主動,其實還有這個原因。

  她是多沒安全感啊。

  她已經在考慮不想留下遺憾這樣的問題了嗎?

  幽無命再次感覺心臟深處被狠狠紮了一下,隱疼,抓撓不著。

  雙手不自覺地收緊,再收緊,摁著她的頭,重重嵌在自己的心口上。

  「那一日,你看見了我是如何拿到的不滅火。」他說。

  桑遠遠輕輕『嗯』了一聲。

  他道:「冥族以命換命就是那樣,割破腕脈,傳血。當時,姜雁姬用我的性命威脅姓明的,叫姓明的心甘情願把命和修為都給了她——冥族傳血必須心甘情願,但小桑果你知道,這世間,有太多太多的方法,讓人不得不『心甘情願』。」

  她輕輕點了點頭。

  「姜雁姬騙姓明的說,會將我好好養大,當親兒子,哦,本來也是親兒子……給我最好的一切,將我養在身邊——她拿了明的修為,又有家族撐腰,將來必會給我一個好前程。於是姓明的上當了。他其實也沒有別的選擇。」

  桑遠遠的心臟抽著疼。

  她用自己柔軟的胳膊環住了他,臉頰輕輕蹭他,安撫他。

  「結果你也知道了。」他胸腔顫動,笑了笑,「幽世子要死。皇甫俊那人你也知道,不是東西,但很重親情。他心疼侄子,又正好可以借此機會除去我這根眼中釘,何樂而不為?他告訴姜雁姬,若是願意犧牲我去救活幽世子的話,他就廢了姜雁姬的哥哥,扶她做女帝君。」

  桑遠遠輕輕吸了一口涼氣。

  「後來,呵。」幽無命抬起手,在她眼前比了個握珠子的動作。

  「我就被帶到了病榻前。割破了手腕。但是姜雁姬忘記了,我身上也流著她的巫族之血,我是天才,我的血脈之力甚至比她還要強大。而幽世子,呵,一個意志全無的病癆鬼,見到那麼多血已嚇了半死,拿什麼與我相抗衡?我輕易便控制了他,血、命、魂,全部渡到他的身體內,佔據了這具身軀。」

  他挑起她的下巴,示意她看。

  「你看,我現在這麼強。」

  「就是那時,我藏下了記靈珠。誰也猜不到。」

  「難道那個人偶……」她喃喃問道。

  「對,」他撫著她的發,「那便是我從前的身體。我與它,一直有著感應,於是我便將它製成了偶,給它渡入靈蘊,它就是我的秘密殺器。」

  桑遠遠震驚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剛佔據了這具身體的時候,我與原本的身軀仍然五感相通。所以,我知道被埋在地裡是什麼滋味。後來,我便喜歡埋別人。」

  桑遠遠看著露出些猙獰神色的男人,心中只覺疼痛。

  「小桑果,」他垂下眼睛來看著她,「知道了我的秘密,你,還喜歡我麼?」

  「我,是這麼黑暗、邪惡。」他輕輕地笑了笑,「我本沒想活著,我這樣的東西,活在這裡,呼吸,會弄髒身邊的一切。但我又不能死,仇人還活得好好的,我怎麼能死呢?小桑果,我便是這樣一個東西,你確定,還要喜歡這麼一個東西嗎?」

  她的眼淚落在了他的胸膛上。

  結實的胸膛,心臟在有力地跳動。

  他,的確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復仇之魂。

  她看了他許久。

  久到幽無命再也繃不住漫不經心的假表情,眼底漸漸有絕望漫上來。

  終於,她撅起了紅唇,嗔道:「難怪要我用身體來交換。生米已煮成了熟飯,你就是沒想給我機會後悔。男人,呵,早已看透!」

  幽無命怔了一怔,然後愉快地大笑起來,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從今往後,她就是他的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4-26 11:38 PM

第56章 邪王小逃妻

  桑遠遠和幽無命摟在一起笑鬧了一會兒。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揚起小臉看著他:「父王怎會這麼乾脆就答應把我嫁給你?」

  她原以為這事兒得好好磨上一些日子。

  說起這個,幽無命立刻『刷』一下坐直了身體,將她從他懷中拽出來,抓著肩膀,一本正經道:「小桑果,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做聘?日後,你得想辦法給我掙錢——我別的都行,就是賺的沒有花的多。」

  桑遠遠:「……所以你是用錢砸到父親點頭?」

  這和她想像中一點兒都不一樣!原來這種事也是能用錢解決的嗎?

  「對啊,」幽無命輕飄飄道,「一直加碼,加啊加啊他就同意咯。」

  桑遠遠:「……所以你到底花了多少錢?」

  他湊近了些,低低地道:「全部家當,加上未來五年內的賦稅。」

  桑遠遠:「……」很可以,都學會超前消費,分期付款了。

  所以她即將嫁給一個家徒四壁的月光族?

  這一點兒都不霸總!

  他的眼睛裡閃爍著金錢的光輝:「這麼貴的小果子,自然得好好護著,掉了一根頭髮,都得損失不少金子。」

  桑遠遠:「……」

  ……

  天明時,桑不近率了一千親衛,向著韓州方向出發了。

  韓少陵的生辰是三日之後,帖子老早就送到了各州國,白、風二州各有兩位待嫁王女前往韓州赴宴,車馬途經桑州,剛出城便遇上了桑不近一行。

  桑不近下車,與白、風二州的世子說話。

  桑遠遠也只能下車稍微應酬一二。

  白州兩位王女都生得白皙豐腴,是那種喜氣媚人的相貌。

  風州以狂風聞名,多沙漠戈壁,兩位王女膚色偏黑,像西域美人。

  見到桑遠遠,四個女子心照不宣,對視一眼,眸中都浮起了失望之色——韓州王既然邀請了這位『前妻』,那必定是存著與她復合的心思,還有自己什麼事兒?

  王女們相互施了禮,不動聲色地把桑遠遠打量了一番。

  只見她身穿冰藍的蠶紗,更襯得膚若初降的霜雪,色若春曉的花蕾。烏髮鬆鬆綰著,墮在優雅纖細的頸間,氣質有些慵懶,卻又高貴得令人不敢逼視。

  王族講究禮儀身份,就算心中發酸,也絕不會當面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來。

  王女們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端莊地各自回到車廂中,緩緩駛上通往韓州的路。

  白州姐妹一進車裡就忍不住抱怨起來。

  「韓州王真沒意思!既邀了桑遠遠,還請我們作甚?!給他們作見證、作陪襯麼!」

  「是啊!有她在,誰還搶得過風頭?不如打道回府算了!」

  「此刻掉頭,豈不是要被人笑死?呵,無所謂了,反正倒霉的也不止你我二人。」

  「話說桑遠遠不是曾被……那個人擄走了一陣子麼,韓州王也不介意?當真是胸襟廣闊啊!」

  正抱怨得起勁,忽見兄長躬身上了車來。

  兩姐妹委屈地瞪著他。

  白世子喜氣洋洋:「別擺這喪氣的臉!方才桑不近已給我交了底啦,他妹妹已定下了親事,不和你們搶韓少陵噠!」

  「誰?和誰?」

  白世子搖了搖頭:「不知道。桑州方面口風緊得很,竟無一絲消息傳出來。」

  「不會是幽……吧?前些日子,不是都傳桑遠遠被那個人擄走,日夜不離身麼?」妹妹悄悄問道。

  「怎麼可能!」姐姐道,「那個人像是會娶妻的模樣麼?肯定是隨便許了個人啊,畢竟已是經了兩次手的女人,但凡有點身份的男人,誰願意當這王八啊!多掉價。」

  一聽桑遠遠不會和韓少陵復合,這二女立刻就忘記了方纔還把人家當作不可戰勝的勁敵,此刻辟里啪啦就把她貶到了最低處——人的心理,往往就是這麼奇異而微妙。

  「別瞎猜了。」白世子高興地說道,「我已打聽清楚,此次赴宴的眾女中,要論容顏出眾的話,除了雲州雲許舟和秦州的秦無雙之外,便能排到你們兩個。雲許舟性子強勢,韓少陵恐怕不喜。而秦無雙身體孱弱,恐怕子嗣艱難。你們兩個,希望最大!哎呀,我真為你們高興啦!」

  二女立刻欣喜起來。

  其中一人道:「那太好了!既然這樣,不如宴席之後,藉著酒意摸到他寢宮去,把生米給做成熟飯,這男人可不就是掌中之物了!」

  「咱們姐妹就一起上吧,到時候誰做大誰做小也無所謂!不過……韓他,能吃得消我們兩個一起嘛?」

  「帶上神奇露不就好了!」

  二女咯咯咯笑作一團。

  白世子幽幽道:「要真成了事,日後可要記得,多幫襯著我些哦!」

  ……

  風州那邊,氣氛又有些不同。

  兩個黑瘦的女子執著手,兩張臉都紅撲撲,滿是激動的笑容。

  「許久未見,桑世子還是那麼迷人!」

  「是喲!姐姐我方才都激動得差點兒失態了呢!他怎麼能那麼好看!」

  「是嘛!比女人還美麗的男人,能娶回家就好了,將來的娃子不知得多美!」

  風世子坐在一旁直翻白眼:「行了行了,你們兩個花癡,給我收著些!在外面別丟了我風州的臉!……話說桑世子真的長得好好看啊,我若是女的,我也想嫁。」

  「哥,你可以娶桑王女啊?這樣咱不就親上加親啦?」妹妹湊上前,「桑王女那麼好看!哥哥你真不動心?」

  「桑王女已經許人啦!」風世子道,「我估摸著桑州此刻已經後悔死了,誰想得到,韓少陵居然有意復合呢?不過也難說,若是韓少陵有破鏡重圓的意思,桑州說不定會毀了定下的親事,與韓州再續前緣。嗐嗐嗐,別說我了!總之,你們兩個,在人家桑不近面前都給我好好端著,聽見了沒有!」

  「聽——見——啦!」

  ……

  桑州滿地都是矮桑。

  桑遠遠端坐車中,把白、風二州世子王女的對話聽了個一字不落。

  她的眼角跳一下,再跳一下。

  她心下暗忖,日後不管避不避著人,講話都不可以像她們這般肆無忌憚——指不定就被誰給聽去了呢。

  白州這些傢伙!呵,難怪特別盛產那種東西!原來女的如狼似虎,男的軟弱無用!桑遠遠幸災樂禍地想。

  至於風州……風州姐妹性子其實倒還不錯,只可惜和桑不近是沒什麼緣份了。

  「小妹,幽無命去哪了?」桑不近問道。

  桑遠遠也不知道。

  他讓她跟著桑不近先走,說是換換裝扮就跟上來,誰知到了現在還不見人影。

  桑不近一想到三日後就要見著雲許舟,心中著實是沒底,只想拉著妹夫好好探討一番,爭取下次表現好一些,把丟掉的分數給補回來。見幽無命遲遲不出現,他不免有些焦心。

  「大哥,你和幽無命,怎麼就突然這般要好了?」

  桑不近圈起手來咳了咳:「都要做一家人了,自然得相親相愛些。」

  桑遠遠狐疑地望著他。

  她隱約能猜到桑不近是為了雲許舟的事情找幽無命,可無論怎麼看,這種事不是都應該和她這個妹妹商量麼?

  幽無命難道還能替他去找雲許舟談心不成?

  一想這件事,桑遠遠不禁又有些頭大。

  雲許舟對桑不近的情意毋庸置疑,可是桑不近好像根本就沒搞明白他自己對雲許舟的心意。那一日人家不惜毀了清白替他解毒,他倒好,說是要負責,卻扶也沒扶人家一下,甜言蜜語更是半句都沒有,就那麼把人給晾在車裡,真是太涼薄了。

  設身處地想想,若幽無命也這樣對自己,不知該有多傷心。

  她皺起了眉頭——該不會,桑不近已經不想負責了吧?要不然他幹嘛一直抓著幽無命商量呢?他是覺得幽無命心狠絕情麼?那他還真看錯人了呢!

  幽無命,明明是她的絕世大可愛!

  這般想著,桑遠遠不忿地替幽無命發聲了——

  「哥,你是不是還對幽無命有偏見呢?我告訴你,他就是天上地下最好的男人!他和我,這輩子都不會分開的!」

  桑不近:「!!!」果然是,厲害了!看看都把小妹給迷成什麼樣子!

  他更加堅定了抱幽無命大腿的決心。

  拜師,必須拜師!

  ……

  此刻,桑都的白字號店舖中,偷偷摸摸地潛入了一個蒙著臉的客人。

  他身材高挑,略有些顯瘦。隨意往櫃檯前一站,那股氣勢便讓店家不自覺地收斂了心神,屏住呼吸,上前招待。

  此人雖然蒙著臉看不見神色,但卻莫名讓人心頭有些發毛。

  他的身上,殺氣太重!

  終於,他開口了:「芙蓉脂,二十盒。」

  「哎,哎。」店家鬆了口氣,躬身去取。

  神秘客人快速補了一句:「神奇露一瓶。替我大舅哥買。」

  店家繃了半天心神,忽然聽到這麼一句,乍然放鬆,想笑沒敢,生生憋了個屁出來。

  神秘客人:「……」

  東西到手,他一個箭步離開了白字號店舖,匆匆溜進了一旁的小巷子。

  半刻鐘之後,一個相貌平平,侍衛打扮的人騎著一頭速度極快的雲間獸,向著北方追去。

  「小桑果,」他磨著牙,掂了掂手中沉沉的包袱,「下回有了芙蓉脂,你看我還會不會輕饒了你!」

  他驕傲地揚著下巴,努力把藏在包袱最底下、『給大舅哥買』的那一瓶神奇露從腦海裡驅逐了出去。

  短命跑得飛快,不多時就追上了車隊。

  它見到桑遠遠總是特別開心,急吼吼地立起半個毛茸茸的大身體,把兩隻前爪擱在了車窗邊,腦袋吊在車窗上,開心得想要噴鼻水——它知道對著桑遠遠噴鼻水很不禮貌,於是很客氣地轉向一邊,對著桑不近連打了三個濕漉漉的大噴嚏。

  幽無命差點兒笑抽了。

  安撫完短命,桑遠遠伏在車窗上,喚幽無命上車。

  「我好像快要晉階了,上來帶我一帶。」

  她絲毫也不覺得被幽無命帶著升級有什麼問題。原著中,夢無憂後來也修行了,就像每一個『獨立自強』的女主一樣,她很有自尊,一身傲骨,絕對不要韓少陵幫忙,結果升級就跟龜爬似的,到了結局還是個拖油瓶。

  在桑遠遠看來,這就是腦子進水的傻缺。

  用最快的速度提升自己的實力,不拖累旁人,甚至可以獨當一面成為一名真正的強者,難道不比前期矯情的『自尊』更有價值千萬倍麼?

  幽無命最喜歡她這麼理直氣壯地抱他大腿。

  偏生嘴上還要嫌棄:「蝸牛一樣,跟你一起修行,我都懶怠了許多!」

  兩個打情罵俏開心得很,一旁的桑不近更加鬱悶。

  他道:「小妹你先自己修煉,我有要事與幽無命相商。」

  桑遠遠:「?」

  此刻,幽無命剛好跳進了車廂。

  桑不近正好急匆匆地站起來往外走,二人『砰』一下撞了個滿懷。

  這下可好,幽無命拎在手中的那隻大包袱『呼』一下被撞到了廂壁上。

  他愣了下,旋即,黑眸中溢滿了驚恐,無力地伸手去抓——

  已然太遲了。

  只見包袱『嘩』一下散了,一堆堆四四方方、裝著芙蓉脂的玉盒四散橫飛。

  一堆玉盒子中,那只白色的小玉瓶,顯得異常醒目。

  桑不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一邊隨口說抱歉,一邊彎下腰替他去撿。

  幽無命搶救不及,眼睜睜看著桑不近把那隻小白玉瓶抓在了手裡……

  「白氏神奇露。」一無所知的桑不近就那麼念出了貼在瓶上的小紅紙條上面的黑字。

  有那麼一瞬間,車廂裡靜得彷彿遇到了黑洞。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幽無命,看著他那張易容過的臉一陣陣發白髮青。

  桑不近立直了身子,把手中的白氏神奇露遞給幽無命。

  他著急向他請教問題,根本沒把這種小事放在眼裡。遞了兩下,發現幽無命不接,他不禁有些納悶,又低頭看了看散落滿地的芙蓉脂。

  『這麼點小事也值得生氣麼?』桑不近心中暗想,『罷了,此刻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他隨手把神奇露擱在了桑遠遠面前的矮桌上,躬身去替幽無命撿那些芙蓉脂。

  「白州芙蓉脂。」桑不近念出了玉盒上的刻字,很努力地活躍氣氛,「幽無命,你對小妹倒是真上心,買這麼多面脂,用得完麼!那個神奇露,也是配在一起用?效果挺好的吧?」

  他還偏頭看了看桑遠遠:「嗯,氣色確實比從前好了許多!」

  幽無命:「……」他有點想死一死。

  桑遠遠的臉也紅成了個桃子。

  這真是親哥哎!

  幽無命那對漆黑的、僵硬的眼珠子終於緩緩地轉動了幾下。

  「桑不近,」他的聲音很飄,「這些,是給你買的。」

  這句話一出口,幽無命的臉上立刻恢復了不少血色,狹長的雙眼微微地瞇了起來,唇角勾起一絲壞意。

  桑不近:「給我買的?」

  幽無命快速點了點頭,眉毛挑得老高,精緻的唇向上咧起來,聲音詭秘:「對呀,應你所求,替你買的。」

  桑不近愣了一會兒,白皙的俊臉極慢極慢地漲成了豬肝色。

  半晌,佔著妹妹完全不懂,桑不近艱難無比地問道:「就是……半個時辰?」

  「對!」幽無命挑著眉點了點頭,「只能用兩滴,超過兩滴會出人命。芙蓉脂不是塗臉的,明白麼?神奇露,你的,芙蓉脂,雲許舟的。懂了嗎?」

  桑不近重重點了點頭,飛快地把那一堆芙蓉脂和那瓶神奇露收回了散落在地的包袱裡面,匆匆往軟榻下一塞,半尷不尬地衝著桑遠遠笑道,「呵,忘記了,我托幽無命買些小禮物,送給雲許舟。不是什麼東西,就,普通女孩子用的,你用不上。」

  桑遠遠揉了揉額頭:「嗯,你開心就好。」

  幽無命解決了危機,偷偷吐出一口長氣,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走向軟榻。

  他壞笑著攬住了桑遠遠的肩:「來,帶你修煉。」

  她正在發愣。

  他的氣息猝然襲來,她的心中不禁微微一悸,身體一顫,眼底浮起了少許羞意。

  呼吸也亂了片刻。

  昨日那般親密過後,終究還是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他一靠近,胸腔裡便像多了一團什麼東西,酥酥的,麻麻的,牽動到指尖。

  這副模樣落在幽無命的眼中,他只覺心臟泡在了暖融融的熱水裡,就快要化了。

  「小桑果……」聲音啞了下去。

  「咳咳咳咳!」桑不近惱怒地打岔。

  桑遠遠雙耳發燙,急急盤膝入定。

  好半天靜不下來。

  他離得太近,氣息又強勢,他聚來的木靈,彷彿都染上了他那獨特的幽暗花香。

  他一邊把木靈聚到她的身邊,一邊在靜中觀察著她的輪廓。

  單一個輪廓,就好看得無藥可治。她看起來小小的,軟軟的,好似一碰就會在掌中化去,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她有那樣一顆堅強的心臟。

  其實他的小桑果非常堅強。他知道,即便沒有他,她也會這樣揚著頭往前走,她就像水,看似柔弱,其實可鑿壁、可穿石。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她的腳步。

  他何德何能,怎麼就遇到了這麼一個小果子呢?

  入定的時光總是飛速流逝。

  車隊進入韓都城時,桑遠遠成功晉級靈明境五重天,她睜開眼睛,隨手一召。

  整個車廂中立刻塞滿了大臉花。

  如今升級時,可召的大臉花數量是呈幾何級數上漲的,四重天能召二十朵,如今升到五重天,她可以召出四十來朵花。

  花盤又大了一圈兒,一坨坨花盤塞滿了整個車廂,有些花無處安放的大臉被擠到了地上,委屈巴巴地癱著。

  被擠到廂壁上的桑不近:「……」

  幽無命強忍著沒有笑:「小桑果,要不你試試讓它們長牙?雖然有我在不需要你上陣打仗,但有點唬人的本事總是更好些。」

  桑遠遠悲憤地瞪了他一眼。

  大臉花已經很讓人感覺操淡了,更何況大嘴花、大牙花……

  誰還不想做個小仙女了?!

  她思忖了片刻,覺得腦海中的五根碧色的靈弦有些蠢蠢欲動。

  『攻擊!』

  心念一轉,她反手收掉了大臉花,然後猛然向著車廂正中擲去——

  只見一根細細長長褐色莖桿立在了車廂中,莖桿頂部迅速冒出一朵鮮紅燦爛的大花。

  合著花瓣,像個郁金花苞。

  桑不近驚奇地湊上去:「看著像會噴火的樣子。」

  桑遠遠阻止不及。

  只見那鮮花的大花蕾猛然往上一躥,然後居高臨下,兜頭罩向桑不近。

  花瓣『呼』地分開,它像是巨蛇吞物一般,照著桑不近一口就薅了下去。

  眨個眼的功夫,鮮紅花苞已吞到了桑不近的腳踝處,將他的身軀困在了那褐色莖桿中。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急急揮手撤掉了這朵大紅花。

  桑不近瞪著眼睛,狼狽無比地站在車廂正中,衣裳被劃成了一件襤褸的破布袍,滿身都裹了褐色的粘液,三個呼吸之後,才徹底散了個乾淨。

  幽無命笑得直不起腰來。

  搶在他狗嘴吐不出象牙給花取名字之前,桑遠遠急道:「食人花!」

  桑不近抹了把臉。

  半晌,才平復了心緒。

  「我的修為是靈明境六重天。」他道,「這花足以困我半刻鐘,大約還能讓我受些輕傷。也就是說,靈明境三重天以下的修行者,恐怕會喪命其中。小妹,這是凶物,切記不要遍地亂扔!」

  桑遠遠嚴肅地點點頭。

  ……

  傍晚時,桑、白、風三州的車隊順利抵達韓王宮。

  三十定妻是十分盛大的儀典,韓王宮中已佈置得無比喜慶,裝紅點綠,天色未黑,宮中已燃起了華燈,黑石大城中,紅綠二色交相輝映,一望便是要辦的是喜宴。

  桑不近攙著桑遠遠,優雅地踏下了獸車。好巧不巧,剛好看到夢無憂打扮成小侍女的模樣,雙目通紅地離家出走了——她臉上的面具竟不知何時取了下來,一張臉光光滑滑,看不出毀過容的痕跡。

  桑遠遠半點都不驚奇。

  哪個女主毀容還能真就毀了?

  「那不是贗品嗎?」幽無命陰聲壞笑,「不如我跟上去……」

  抬起手,在脖頸處比劃了下。

  桑遠遠趕緊搖頭:「別!不理她。」

  她百分之百敢確定,夢無憂身上絕對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如今發現自己就是桑遠遠的桑遠遠,已開始隱隱摸到了一絲不尋常的脈絡,直覺告訴她,發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情,多多少少,一定和夢無憂有什麼關聯。

  在沒摸清對方底細之前,貿然動手肯定要吃虧。

  先看看。

  正前方,韓少陵已親自迎了出來。

  他的氣色看起來好極了,大步流星迎向桑遠遠,距離一丈時,重重站定,俊臉上浮起了自信的笑容:「來了。」

  眸光意味深長,似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要對她說。

  雙方互施了王族見面禮。

  白、風二州的王族也到了,走上前來,兩兩施了行。

  禮畢,韓少陵目光灼灼,盯住了桑遠遠。

  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外界並不知道詳情。幽無命入京刺殺皇甫俊之後,便令替身開始率軍攻打冀州都城。替身的身邊並沒有女人,外界猜測,必定是桑成蔭與幽無命達成了協議,桑州鬧了伐幽大典,作為交換,幽無命把桑遠遠還給了桑成蔭。

  在世人眼中,幽無命和桑遠遠這兩個人,早已經沒有什麼交集了。若非如此,韓少陵也不會巴巴往桑州遞帖子。

  不過叫桑遠遠也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幽無命現身桑都,與她訂下了婚期之事,竟然直到今日還未傳到外頭!想來上回出了叛徒之後,桑州王是下了狠手清理過桑州高層了。

  「桑王女彷彿憔悴了些。」韓少陵靠近兩步,壓著低沉磁性的聲音道,「離開我之後,過得不好麼。」

  桑遠遠納悶地抬眼瞥了他一下。

  這不是信口雌黃麼。

  她今日的面色可不要太紅潤哦!

  她輕輕地笑了下,道:「是有一點憂慮。今日盛典畢竟是大事,來到此地的,都是十八州未來的砥柱,可千萬不要出什麼差池,否則雲境危矣。」

  韓少陵:「……」他說的是男女之情,她倒給他心懷天下來了?!

  正要開口,卻被桑遠遠溫柔堅定地打斷:「方纔入城時,還看到一個侍女鬼鬼祟祟地貼著牆根出去了,我怎麼看都覺得有問題,韓州王,你的王宮,防衛就那麼疏忽懈怠麼?我還真是有些擔心哪!」

  韓少陵失笑:「韓宮怎可能讓人隨意出入……」

  話說到一半,他猛地意識到不對了。

  是有那麼一位『侍女』,可以隨意出入的。

  韓少陵臉色微變,不再糾纏桑遠遠,匆匆施了禮,吩咐左右將桑、風、白三州的貴客好生安置,然後便追向了外頭。

  桑遠遠回眸一看,見幽無命抱著手,似笑非笑地站在身後。

  她衝他調皮地眨了下眼睛,朝著韓少陵的背影低低笑道:「下次要不要寫一個《韓宮寵榻:邪王的九十九次小逃妻》?」

  他微微傾身,聲音極低極暖味:「不,我要的是,邪王與嬌妻在韓宮的九十九次榻寵戲。」

  桑遠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08:58 PM

第57章 磨人的妖精

  進了韓宮,各州國的王族分別被安置到早已預備好的待客宮殿中。

  帶入王城的侍衛不過十餘人,他們不動聲色地分散開,把正殿和偏殿裡裡外外都檢查了一遍,然後整整齊齊侍立在兩旁,請桑遠遠三人入內。

  韓少陵也算是有心,給桑氏兄妹安排的這間宮殿明顯與別處規格不同,而且殿名也很有意思——鳳回殿。

  從看見匾額的那一刻開始,幽無命唇角的冷笑就沒斷過。若不是此刻還不想暴露身份的話,他肯定已經在那嘀嘀咕咕大開嘲諷了。

  桑遠遠剛踏進殿中,便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回頭一看,只見金燦燦的幽盈月大步流星闖了進來,她的頭上戴了個巨大的金冠,像是開屏的孔雀。

  桑遠遠下意識地偏頭看了看立在自己身旁的幽無命。他環著胳膊,眉尾微挑,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意。

  「還真是你?!你來做什麼!」幽盈月氣勢洶洶,殺上前來興師問罪,「你不是都跟著……王兄跑了麼,怎麼還有臉回來!你別這麼不要臉啊,韓郎給桑州發請柬不過是意思意思,你還真上趕著就來了?你以為韓郎會要一個跟過別人睡覺的女人麼!」

  桑不近上前一步攔住幽盈月,冷下了臉來。他正要說話,卻見桑遠遠笑吟吟地撥開他,衝著幽盈月道:「你既知道我和幽無命要好,見了我還不好好喊一聲王嫂?在這裡與我大小聲,像話麼?」

  「哈!」幽盈月笑了,「你若不是被王、王兄甩了,又怎麼會巴巴地回來想吃回頭草?我告訴你桑遠遠,無論你懷著什麼目的而來,你都一定會失望而歸的!」

  桑遠遠挑眉:「是嗎?」

  「當然!」幽盈月色厲內荏地挺了挺胸膛。

  桑遠遠微笑:「其實我是特意來看看你的。幽無命想知道你在這裡過得好不好,便讓我順路過來看一眼。他說你若不開心的話,只消說一聲,他立刻就接你回幽州去。」

  幽盈月的臉僵住了:「什、什、什麼?」

  桑遠遠歎息:「我來這裡,懷揣的心願就是希望你過得好啊,唉,今日看著小妹你的模樣,彷彿也過得不是很好,你放寬心,我必會讓幽無命盡快接你回去!」

  幽盈月那張美艷的臉『刷』一下就變得慘白。她重重打了兩個哆嗦,抖著唇道:「我,我我我好得很!我和韓郎好得很!你你你別給我多事!」

  桑遠遠關切地上前一步:「真的好嗎?千萬不要勉強自己。來,王嫂這兒有玉簡,和你哥說說話?」

  幽盈月像是見了鬼一樣,胡亂擺了兩下手,踉踉蹌蹌就跑了,路過宮門門檻時,還絆了一跤。

  桑遠遠:「……」有種在欺負小朋友的感覺。

  「哎,大婚的時候一定要來觀禮啊!」她衝她的背影喊道。

  剛爬起來的幽盈月又摔了一跤。

  「嘖,」幽無命環起胳膊,瞇縫著眼,壞笑道,「我這王妹,真是禮儀周全。跪安禮行一次還不夠。」

  桑不近在一旁看著,只覺十分無語。一想到當初是這幽盈月對自家小妹下的手,就恨不得活活剮了她。如今看她這副狼狽模樣,心中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他偏過頭,看了桑遠遠一眼。

  這些日子,妹妹已經成長起來了,雖然靈蘊怪模怪樣的,但其實她已變成了一名真正的強者。

  這般想著,桑不近心中只覺老懷大慰。

  幽盈月落荒而逃之後,很快便有個清秀美麗的白裳女子來見桑遠遠。

  正是白州姐妹提過的秦州王女秦無雙。

  桑遠遠雖然沒有半點與人抱團取暖的意向,但人家都尋上門來了,也不好避而不見,只能將人迎進了殿中。

  「受氣了吧?」秦無雙同情地看著桑遠遠,「我午時到的,也被幽盈月陰陽怪氣地嘲諷了一通,小半日過去了,殿中連熱水都不送。你更不必說了,你與韓州王曾是夫妻,她把你當眼中釘,必是怠慢非常。你別在意,不必跟那種人計較,反正也就走個過場,明日壽宴結束一別兩寬,再不用見面的。」

  桑遠遠覺得秦無雙好像話裡有話。

  只不過她心大,有些特別細膩的女孩子心思她就捉摸得不是很準確,只大概知道對方另有深意。

  她禮貌地點了點頭:「我無事。幽盈月待我挺客氣。」

  秦無雙見她一副不開竅的樣子,為難地皺了皺眉頭,苦笑道:「客氣?幽盈月什麼性子,誰還不知道啊?如今幽州王藉機拿了冀州,她的氣焰呀,更是衝上了天!我其實根本不想來觸這霉頭的,奈何父王不知與韓州王如何就做了定,我也是身不由己。唉,日後少不得還要與她針鋒相對,也不知這日子,該怎麼捱下去……」

  桑遠遠明白了。

  這位便是此次『內定』的韓夫人。

  韓少陵雖然有些戀愛腦,但卻不是那種非誰不可的戀愛腦。

  兩州聯姻,以利益為重。秦州實力在十八州中屬於中等偏下,但這個地方有個天然的巨大優勢,那便是盛產富含靈蘊的靈鐵礦。

  晉州位於秦州東面,只是吃到了幾條靈鐵礦的尾翼,便被皇甫家看中,收到麾下成了他傢俬礦。

  秦州更不必說。

  秦州礦脈豐盛到流油,盯住這塊地域的眼睛不知有多少雙。也正因為各方勢力都盯得緊,相互牽制,秦州才得以在夾縫中保全了自身,與多方簽署了貿易協定,在眾多力量的博弈中找到了平衡點。

  娶秦女為妻,是上上之選。實力不強但是富庶的岳家,對於一位野心勃勃的王者來說,實在是意義非凡。所以這次盛會中,桑遠遠和秦無雙,當是韓少陵的首選,若有可能,最好一個給他做正夫人,另一個也留下來做他小夫人,美事成雙。

  桑遠遠想起白州兄妹在車中的對話,唇角不禁浮起了神秘的笑容。

  白州人連這一點都沒看透,也不怪就只能賣賣保健用品了。可惜人家韓少陵一夜能叫七八次水,根本用不上他們家的特產品。

  這般想著,她忍不住偏頭望了望自家幽無命。

  心下暗忖:得想個辦法讓他知道,半個時辰什麼的根本就不科學,她曾在網上看過,男人平均時長其實也就那麼幾分鐘,只不過古今中外的男人在這一方面都死要面子,吹來吹去,吹出了老大的虛假泡沫。

  他的表現其實真的已經非常好了,她這會兒想想都還臉紅呢。也許對於女人來說,有情就是最烈的藥,他的氣息便能令她心跳加速,更不必說在那樣的時候,徹底地佔有彼此、交換愛意,這件事情本身,已讓人身心愉悅至極。

  何況他還那麼強大。

  桑遠遠這般想著,漸漸便有些癡了。

  秦無雙盯著她,頗有些緊張地等她答話。

  誰知桑遠遠竟然開始神遊天外,顯然根本沒把她的話放在眼裡。

  秦無雙心頭浮起些慍怒,克制著說道:「其實破鏡難重圓,覆水難收回,這些道理,都是歷經了無窮的檢驗。這人啊,有些事情發生過,終究是有了疙瘩,忘不了的,與其帶著裂痕難受一輩子,還不如拋下過往重獲新生,桑王女你說對嗎?」

  她這便是在暗指桑遠遠曾被幽無命擄走,與他孤男寡女朝夕共渡之事。

  桑遠遠便笑了:「你是說你與幽盈月相處得難受?這倒也是,第一日就給你下臉子,連熱水都不供,往後這裂痕必定是一天比一天大,是挺難受的。你既然心中都決定了不要韓州王,那便不用管你父王和他約定不約定的,明日盛宴上適齡的世子那麼多,只管挑個合心意的,重獲新生,多好啊!」

  「你……」秦無雙瞪著桑遠遠,發現對方依舊笑吟吟的,絕美的小臉上滿是天真嬌憨,就像是非常真誠地在給她建議而不是在嘲諷她一般。

  秦無雙深吸了幾口氣,起身告辭,不願再和這個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的情敵多說廢話。

  目送秦無雙離去,桑不近搖著頭笑了:「小妹自小便是這麼個性子,最不愛跟這些心眼多又假惺惺的人打交道,往往一句話堵得他們想跳河。許多年不曾見過這般說話,倒是十分懷念。」

  幽無命想到她身上失去的這『許多年』,不由得冷下了臉,心中大覺疼痛。

  他把大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撫地拍了兩下。

  桑遠遠正晃著腦袋笑得歡:「自以為聰明的傻子才是真傻子。像哥哥就不一樣!——哥哥從內到外,哪都透著傻氣!」

  桑不近:「……」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為她是要誇他來著?

  桑遠遠笑瞇瞇地仰起頭來看幽無命:「你說是吧?」

  忽然便撞進了他的眼睛裡。

  兩個人都像是視線被燙到了一樣,急急轉開頭,心臟突兀地多跳了好幾拍。

  幽無命驚愕地想,從前究竟是誰在自己面前說了那般瞎話?什麼叫做男人一旦得手便不會再珍惜的?如今的小桑果,更像是帶了火焰一般,多看一眼,心便被燙得發疼,再往深想,只恨不能將自己的魂魄也給了她去,這能叫做不珍惜麼?

  桑遠遠心頭亦是翻騰著巨浪——原來戀愛的感覺,當真是摧枯拉朽,恐怖如斯!

  見這殿中氣氛越來越不對,桑不近難受得直想抓頭髮。他煩躁地踱來踱去。

  「也不知攝政王到了沒有。」桑遠遠給他遞了個台階。

  桑不近立刻像被點了穴一樣,立在了原地。

  桑遠遠建議道:「你們兩個不如出去看看?」

  這會兒,她著實是有些心慌。這段日子明明和幽無命朝夕膩在一起,卻忽然有種少女情竇初開、見到他就羞怯到不行的窘意。

  她覺得自己需要一個人靜靜。

  幽無命顯然也和她有同樣的想法。

  他上前勾住了桑不近的脖頸,大步向殿外走去。踏出殿門,他扯了下衣裳,後退半步,像模像樣地裝成了一個侍衛。

  目送二人離去,桑遠遠立在殿門邊上,笑了片刻,緩緩環視四周。

  這間鳳回殿,特意與她當初住過的那間回雲殿佈置得一模一樣。韓少陵也算是用了幾分心思,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示,他想要與她重溫舊夢。

  只可惜,對於她來說,那一段只是噩夢。

  幸好有人把她從噩夢中拉了出來。她咬了下唇,垂下頭,不經意間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什麼時候真正喜歡上幽無命的?她也說不清。

  她倚著雕花大木門框,歪著腦袋,目光愈加悠遠。

  「桑兒。」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極低沉,極有磁性的聲音。

  桑遠遠冷不丁嚇了好大一跳。

  一回頭,便見韓少陵一身玄衣,正正地立在殿中,凝望著她。

  桑遠遠:「……」

  她拍了拍胸口。

  正常正常,男主突然出現在女主閨房這種事情當真是再正常不過了——桑遠遠並不認為自己是『女配』。她這個角色,若是死了,那確是女配無疑,但若是活了下來,絕對比夢無憂更有資格做女主角。

  「來了多久了?」她很自然地招呼他。

  韓少陵愣了下,想好的節奏完全被打亂:「……剛到,看見桑世子離開,便進來見你一面。」

  「我們其實,也不怎麼熟。」桑遠遠真誠地說道,「你那樣叫我,太過於親近油膩了一些,容易引發不必要的誤會。」

  她的態度實在是太過自然和誠懇,韓少陵嘴角抽了幾抽,竟是無言以對。

  「方纔是在想我麼。」他走近了兩步。

  他其實已偷偷看了她一會兒了,見她倚著雕花門,臉上的笑容縹緲如雲,卻是沁出絲絲清涼的甜意,令他心頭發甘。

  這裡是他的王宮,她在這裡這樣笑,心中除了他之外,還能想誰?

  「想我未婚的夫郎。」桑遠遠大方地答道。

  韓少陵呼吸一滯,心臟『怦怦』亂跳,瞬間就決定拋棄與秦州王之間的協定。他知道,眼前這個是只小醋罈子,若是想把她與秦無雙一網打盡的話,她必定又會跟他魚死網破。

  他垂下頭,笑得自信又迷人。

  桑遠遠正色補充道:「不是說你。我已訂了婚,這次是陪哥哥過來看媳婦的。」

  韓少陵:「……」信息量太大,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和誰訂了婚?無名之輩麼。」韓少陵濃眉緊皺,「桑遠遠,你這是破罐子破摔麼?何必在意世人眼光,即便跟過幽無命,那又如何,我不在意。你怎能隨隨便便就打發了自己?」

  桑遠遠不禁再次感慨,看來父王清剿得十分乾淨,桑州如今是當真沒有內鬼了,這都幾日過去,她和幽無命訂婚消息居然一丁點兒都沒漏出來。

  「是我喜歡的人。」她笑道,「方纔,我就是在想他。」

  韓少陵不屑地笑了笑,道:「我已晉階靈耀境七重天了,這個世間,鮮有敵手。我知道,你很介意被幽無命玷污之事,我定會殺了他替你報仇的,他死了,你便不用覺得對不住我。桑遠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站在你面前的男人,將登上巔峰,成為雲境十八州的真正主宰。這樣的機會,你確定要因為置氣而拱手讓人麼。」

  桑遠遠明白了。原來他大難不死,又連跳了好幾階,所以這般氣焰囂張。霸道王爺果然是迷之自負啊,他的思路永遠是『她失了身沒臉和他在一起』或者『故意找別的男人是為了和他置氣讓他吃醋』。

  他難道完全意識不到,她拒絕她的原因其實非常簡單嗎?

  桑遠遠笑道:「沒那麼複雜,我只是不喜歡你而已。」

  韓少陵輕笑出聲:「我不信。我有哪裡不好麼?」

  「你都不會飛。」她笑吟吟地道。

  韓少陵額角直跳。

  他發現,自己是真的完全看不懂面前這個女人了。

  同心契的效果徹底消失之後,他曾清醒過一陣子,覺得自己像是中了邪,其實根本沒有那麼迷戀桑遠遠。但漸漸地,他又開始不自覺地拿身邊的女人和記憶中的桑遠遠作比較,越比,越是感到這個女人天上地下獨一無二。

  再加上她還棄他而去,更是叫他久久意難平。

  他見過她假模假樣的端莊,見過她在烈火與血海中筆直的脊樑,見過她揮汗如雨,拎一把不襯手的刀砍進冥魔的身軀的爽利。

  卻忘了她還有這般天真嬌憨的一面。

  她穿著冰藍色的蠶紗,像一塊清涼甜蜜的糖。

  這塊糖,還這般胡攪蠻纏。

  不會飛?笑話,難道她所謂的未婚夫郎就會飛不成?她怕是看上了一隻撲稜蛾子?

  這般想著,他忍不住恨恨地磨了磨牙。

  「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

  這會兒的韓少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了,就像每一個自信心爆棚的霸道總裁一樣,他堅信,這個女人必定心中也是愛著他的,只不過因為吃醋生氣,才故意這般對他使性子。

  若非如此,她又怎會說出蛾子這般荒誕不經的話來?

  桑遠遠打了個更大的冷戰,驚恐地瞪著他。

  不愧是古早虐文男主角,經典台詞脫口就來,厲害了!

  她瞪著他,不動聲色地把一隻腳退到了大殿外。

  桑州的親衛都守在迴廊下,眾目睽睽,韓少陵應該無法幹出強制愛這種腦殘事情來。

  見她這副模樣,韓少陵更是心癢難耐。

  面前這個人,無論容顏氣質,性格脾氣,哪裡都恰到好處,可愛至極。和她一比,夢無憂真真是處處落了下乘,就像幽無命說的那樣,是個贗品。

  還是品質不怎麼樣的贗品。

  他苦笑了下:「你別擔心,我不會動你的。我就問你一句話——若是沒有夢無憂,你當初會離開我身邊麼?桑遠遠,我真不明白,當初既然一見傾心,為何你非要堅持將婚期定在六年之後?那一年,我已二十四了,我是一國之君,怎可能一直空著房等你到三十?」

  桑遠遠不動聲色地抿住唇,看著他。

  韓少陵繼續苦笑:「若是當初你直接嫁過來,若是你,是你,我定願意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不會再娶幽盈月,自然也不可能去碰夢無憂那個贗品。我會給你一切最好的,與你攜手白頭。可是,你為什麼非要考驗我呢?為什麼非要我等你六年呢?桑遠遠,人性是禁不起考驗的,你明不明白?」

  她蹙起眉,慢慢思索。

  如果是那個按著『女德』雕刻出來的木頭人桑王女的話,她有什麼理由,要韓少陵多等六年呢?沒有。這麼任性無禮的要求,就算是自己,恐怕也提不出口。

  除非有什麼極為特殊的原因。

  比如,她知道她會離開六年?

  桑遠遠頭皮發麻,急忙吸了幾口氣,平復心緒。

  「我不記得了,」她茫然地抬頭看他,「你知道,我從昏迷中醒來後,忘記了許多事情。我不記得當初與你訂婚的事情,更不記得我曾提出過這麼不近人情的要求。你能與我仔細說一說嗎?」

  韓少陵寵溺地笑了笑。

  他道:「那時,我剛剛平息了韓州內亂,忽然空閒下來,頗覺無聊。恰好聽聞桑州有好女,將辦及笄禮,於是我便去了。初見你,你在一地冰蠶之間,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得停了下來,問你,不怕那蟲子麼?你便捉了一隻到我面前,讓我看那冰藍通透的蠶體,如水晶一般,可愛極了。矮桑中的你也一樣可愛。我忽然便想娶妻了。」

  桑遠遠輕輕點頭,心道,如他所說,這確實是像我,而且也非父兄所言——見到韓少陵我就變了。那麼,問題出在什麼時候?

  「真可惜。」她偏了頭,衝他笑道,「本來相遇還挺美好的。」

  他的神色有一瞬間恍惚:「是啊。當時,我心中沒有算計,沒有利益,便想著,將這采蠶女娶回家,騰一間宮殿讓她養蠶,彷彿也挺有意思。於是我打算入宮赴宴之後,便來打聽這位蠶女。」

  「然後呢?」她好奇地問。

  「然後,我便在及笄禮上看到了你。」韓少陵目露追思,「那一刻,你可知我心中是多麼狂喜?這麼好的女子,像是天上掉下來的蠶仙子,竟是與我門當戶對的桑州王女。當真是天賜的良緣。」

  桑遠遠安靜地望著他,心中隱隱約約感覺到一些模糊的情緒。

  「再然後呢?」她問。

  「然後你看見了我。你愣了片刻,又衝我笑了笑。桑兒,那一瞬間,我便在心中想,這是我的桑兒,我要她,寵她一輩子!禮畢,你便去了後殿。我當即向桑州王提親,他詢問過你之後,告訴我你可以答應,但大婚卻必須等到六年之後。我不解,想辦法找到了你,可你卻不願對我多說話,只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賢淑面孔。」

  桑遠遠心想,這個時候顯然已不再是我了!問題就出在及笄禮之後短短一點時間內,若是人為,那麼這個人必然就是參加及笄禮的某一個!回頭得讓父母親把當時的情形細細回憶一遍,看看能不能尋出什麼線索。

  她抬眸看了看韓少陵,又想道:當時只有十五歲,乍然看見了韓少陵這般英俊非凡氣質過人的男子,對他有些少年的好感也很正常,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貿然讓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等待六年。

  這得是什麼腦殘瑪麗蘇才會這樣考驗別人?

  「你竟答應了。」她的眸光有些複雜。

  「我答應了。」韓少陵苦澀地笑了笑,「我答應了,讓正妻之位空懸六年,等你。第二年,出於各方面的考量,我娶回了幽盈月。若是早知今日,我想我一定會等你的。」

  桑遠遠搖頭道:「為一個根本不知底細的人,不值得做到那一步。韓州王,你能答應了那樣不近人情的要求,已是十分有心了。我理解你,你不必自責。你與我,只不過是沒有緣份罷了。」

  韓少陵卻不願放手:「可是我後悔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你是我心中最特別的存在,是我此生第一次心動,也是我餘生最摯愛的女人。我會征服這江山,將它送你作聘禮,如何?這世上,唯我一人,可以給你這樣的承諾。」

  桑遠遠:「……」難得正常交流了一會兒,怎麼又霸總附身了。

  「哈!韓州王,好大的口氣哪!也不怕噎了自己麼!」一道極清脆爽朗的女聲傳來。

  桑遠遠心頭一喜,回頭去望。

  只見雲許舟身穿厚重白袍,袖口和裙角墜著深藍的波紋,像是攜著巨浪一般,大步流星踏了過來。

  桑不近耳朵尖微紅,走在雲許舟身旁。

  幽無命瞇著眼睛,挑起唇角,身形如鬼魅一般掠到桑遠遠身前,懶洋洋抬起一隻胳膊,將她護在身後。

  韓少陵面色不變,微笑施禮:「只是與桑王女敘些舊情罷了。晃眼六年有餘,桑王女天真純淳,仍如初見一般,不免令某十分感慨。某還有事在身,不多留了,諸位請自便。」

  說罷,廣袖輕拂,大步踱出了鳳回殿。

  幽無命慢慢轉身,盯住桑遠遠。

  目光灼灼,盯得她有些心慌氣短。

  他捉住她的肩膀,像拎一隻小雞崽一樣,把她捉到了內殿。

  「小桑果,」他磨了磨牙,語氣危險地問道,「與他,如初見一般?對他說了什麼天真純淳的話,嗯?」

  桑遠遠瞟了他一下,低低地回道:「我告訴他說,我喜歡的人會飛。他大約以為我在說笑吧?」

  幽無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08:59 PM

第58章 曲水流觴宴

  「我說我喜歡的人會飛!」

  「別想糊弄我。」幽無命強行繃著臉,「小桑果,我可不是韓少陵那種蠢物!」

  她肯定還和那韓州老狗聊了別的!

  只見她小嘴一扁,眼眶立刻就紅了。

  幽無命登時麻了爪,手忙腳亂把她攏進了懷裡,垂下頭來,不斷吻她的眼角,就怕她真的哭出來。

  「剛不是還好好的麼,怎說哭就要哭,你別哭,我又沒有不信你。我什麼時候不信你了,從前那些一聽就假得離譜的話我都信了好麼。」他嘀嘀咕咕地說道。

  「那,」她破涕為笑,「我要和你說一些我從前的事情了,還要叫哥哥進來一起聽,你不許生氣。」

  「嗯嗯嗯。」他很敷衍地應道。

  黑眼珠一轉一轉,他心中在琢磨,至於聽完了生氣不生氣嘛,他自己說了算,大不了換個方法收拾她就是了。

  她牽著他,走到大殿中。

  雲許舟和桑不近兩人尷尬地杵在那裡,像兩根木樁子。他也不招呼人家坐一坐!

  桑遠遠頭疼無比,上前一手拉一個,把這對彆扭的傢伙拖進了內殿。

  四人坐在了窗邊的榻上。

  桑遠遠猶豫片刻,道:「不知哥哥還記不記得我及笄禮那一天發生的事情?」

  桑不近見她神色鄭重,便仔仔細細地思量了一番,斟酌著回道:「有些細節可能會有出入。印象較深的有幾件,一件是典禮快開始了,你卻跑到外頭去捉蠶玩,叫人一通好找。一件是,好幾個州同時向爹提親,其中便有韓少陵。還有一件便是自那之後,你就不再瘋鬧了,收拾了性子,從此規行矩步。」

  對上了。

  桑遠遠歎息一聲:「當年我在外頭捉蠶的時候,便已見過韓少陵了。他提及此事時,我記起了一些當時的心情,應該不會有假。爹爹曾說,我一見韓少陵就像變了個人,其實不是,及笄禮時我已是第二次看見他了,至多算是有些許好感,別的,談不上。」

  桑不近慢慢皺起了眉頭:「所以,什麼少女懷春性情大變,為了某人而溫婉賢淑,其實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錯。」桑遠遠偷眼望了望臉色漸漸變臭的幽無命,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對桑不近說道,「哥哥你看,我如今對幽無命,已是生死相許的情意,你可曾見我性子有半分的變化?」

  幽無命肩膀繃了下,旋即,極淡定,極漫不經心地望向窗外,擺出一副『他們聊的天十分無趣』的樣子,卻恰好暴露了漸漸紅起來的耳朵尖。

  桑不近頗有些無奈地看了桑遠遠一眼:「小妹啊……你真是口無遮攔!」

  雲許舟冷眼瞟了他一下,哼笑道:「你若有小果一半爽快就好了。」

  桑不近:「……」白皙的臉龐又一次開始漲紅。

  桑遠遠可算是總結出了她這個哥哥的特色——扮成女人的時候爽朗大方什麼都敢說敢做,一恢復男兒身,就束手束腳像個鵪鶉。也不知道這奇葩的毛病該怎麼治?

  她搖搖頭,摁下了老母親般的愁緒,繼續說方纔的事。

  「當時,我答應韓少陵的求婚,卻要將婚期推遲到六年之後,這般無禮的要求,為何父母和哥哥都沒有異議呢?」

  這件事,桑遠遠著實是不解。

  桑不近有些不好意思:「因為當時誰也沒把它當回事,還以為你是推托搪塞。我正好拿這個做擋箭牌,把那些上門提親的蒼蠅一個一個都給轟出去,那時候誰能想得到,你竟是真要嫁給韓少陵呢?」

  桑遠遠:「……」這是把她往天上寵啊!所以這六年之約,說穿了只是韓少陵單方面的事兒,桑州就沒當真的。

  「後來你便把自己關在房中,再不與我玩耍。」桑不近道,「我生氣,父親還把我揍了一通。後頭那幾年,我極少能看見你,送你的東西也都被你收去庫房,我偷偷看過,你根本連拆都不拆。」

  說起往事,桑不近有些發蔫。

  桑遠遠心中也十分難受。前一日還在柱上刻『桑不近是烏龜大王八!還要從台階掉下去!』的妹妹,後一日便生分成了那樣,換了誰都得心梗。

  桑不近偷偷用小指點了下眼角:「今年開春韓少陵上門提親,說起那六年之約,父母親與我都不是很滿意,因為他早已在五年前迎娶了幽盈月,我們怕你嫁過去要吃虧。奈何你一定要嫁,只得讓你嫁了。誰能想到,差一點就天人永隔。小妹,你若真走了,我與阿爹阿娘,不知得有多難過。」

  最後一句他說得悲慟,桑遠遠亦是身體一顫,悲從中來。

  若是她沒有回來……一切,是不是就要走上書中的軌跡?桑州覆滅,她的一切都被夢無憂取代……九泉之下的亡靈又如何閉得上眼睛?!若是當時在看那本書的她知道那些都是發生在自己父母親人身上的事情,哪怕是身在地獄,也一定會爬回來的吧!

  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的呼吸變得有些不穩,心緒震盪難安。

  一隻大手忽然攥住她。帶著繭的掌心和長指,將她纖細柔軟的手指牢牢捉住。令她心安的溫度和氣息包圍了她,她迅速就平靜下來。

  偏頭一看,這傲嬌的傢伙依舊望著窗外,下巴微仰,拽得很欠揍。

  她忍不住揚起了唇角,情緒徹底平復。

  她並不打算貿然告訴桑不近她身上發生的那些事情。

  一來,她自己也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說出來徒增煩惱,讓他們再多擔一份心。二來,那件事難說是人為還是某種未知的力量,在自己能力未逮之前,盡量不要牽扯更多人進來才好。三來,知道的人多了,更容易打草驚蛇。

  思忖片刻,她問道:「哥哥記不記得,及笄禮之後,我曾單獨見過什麼人嗎?」

  桑不近回憶片刻,緩緩搖頭:「禮畢,你們女眷便去了後殿接受祝福。不知娘會不會記得——小妹,你是不是記起了什麼事情?有人害你麼?」

  他皺起了眉頭,目光漸漸凌厲。

  桑遠遠搖了搖頭:「我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情了。但我知道,我肯定不會平白無故讓一個初次見面的人等我六年。我先問問阿娘。」

  桑不近點點頭,取出與桑夫人聯絡的玉簡,交到桑遠遠手中。

  玉簡很快就接通了。

  說起及笄禮後的事情,桑夫人大約也還記得。

  她道:「當時觀禮的女眷都一起到了後殿,接受天壇聖子的祝福。阿娘一直看著,並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若說單獨相處的話,那倒只有天壇聖子曾與你說過幾句話。再後來,你爹便尋了過來,說起有人向我們提親的事情。」

  桑遠遠:「只是這麼短短一點時間嗎?」

  「對,」桑夫人道,「前後也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吧。我記得你爹進來時,你神色有些恍惚,提到韓少陵,你當時是這麼說的——『若他當真有意,還請等我六年』。我看你像是累極了在說夢話一般,其實也並未當真。」

  桑遠遠定了定神:「阿娘幫我查一查,當時在後殿的人究竟都有誰,還有當日那位天壇聖子的身份。」

  桑夫人一一應下,碎了玉簡。

  天壇差不多算是欽天監,位於帝都,主要負責祭祀祝福、卜算吉凶這些玄學事務。天壇聖子深居簡出,王族成人禮以及大婚時,會派出聖子前來觀禮祝福,若是大婚,婚契與同心契,也是交由聖子,由他們送至天都珍存。

  這般來看,最可疑的人,莫過於那日身在桑州的天壇聖子了。

  此刻再無其他頭緒,只能先等待桑夫人那邊的消息。

  殿中靜默了片刻,忽有桑不近的貼身親衛求見。

  桑不近有些納悶:「進來。」

  便見一個鐵塔般的壯漢眉開眼笑,小跑著進來,將一隻包袱遞到了榻中的小矮桌上。

  「世子,這是您千叮嚀萬囑咐,讓屬下保管的,給雲州攝政王準備的禮物!」

  桑不近:「???!!!」

  下車的時候他就隨口一說,讓親衛替他把東西帶進來,可沒說要懟到雲許舟的面前啊啊啊!

  親衛非常雞賊地朝著他擠了擠眼睛,然後一溜煙跑出去了。這意思便是:世子,俺只能幫你到這裡了,勇敢表白吧!

  桑不近僵成了一座木雕,伸手要去搶,結果雲許舟先他一步,將東西奪到了懷裡。

  她挑高了眉毛:「霍!送人的東西,還有反悔的道理?」

  桑不近:「不、不是,我……」

  雲許舟了然一笑:「行了,我知道你臉皮薄,我自己回去看!」

  她抱著包袱,樂呵呵便走了。

  桑不近:「……」

  他用弱小可憐又無助的目光,可憐巴巴地瞅著幽無命。

  幽無命滿臉壞笑,徹底無視了桑不近的求救,逕直拉住桑遠遠的手,將她帶到了殿外。

  石階下方有一處極大的庭院,他攥著她的手,將她帶到了一株巨大的菩提樹下。

  「哥哥那東西……」桑遠遠踮著腳去望雲許舟離去的背影。

  「無事。」幽無命壞笑道,「反正早晚要用。」

  桑遠遠:「……」她竟無言以對。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忽然湊上前,將她抵在了樹幹上,用額頭觸著她的額頭。

  「小桑果,」黑而深的眸子緊緊盯住她,「若是我,只要應了你,便一定會做到。莫說六年,便是六十年也一樣。無論多少年。只要你開口。」

  她愣了一會兒。

  最初,她以為他還在吃韓少陵的醋,故意要把他比下去。

  旋即她反應了過來。

  依桑夫人和桑不近復原的及笄日情形來看,她出事之前,其實是有些先兆的。

  她知道六年之後還能回來。

  所以,幽無命此刻是在給她一個承諾。萬一很不幸再次遇上那樣的事情,他會一直等她,一直等到她回來的承諾。

  她的視線忽然一片模糊。

  心口和鼻子都酸得發痛,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這個話題,她不敢接。

  「騙子,」她撲進他懷裡,帶著哭腔衝他嚷道,「你不是說一定會看緊我,絕對不會讓我出事的麼!為什麼又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幽無命:「……」

  他手忙腳亂地拍她的背,笨拙地哄她。

  她狠狠攥住了他的衣裳,道:「牛皮糖見過麼!我會像牛皮糖一樣粘住你,誰也別想把我撕開!我不會離開你,打死都不放!聽見沒有!」

  「好好好。」幽無命故意裝出愁眉苦臉的樣子,眼底卻已是笑開了花。

  「如今只能等阿娘的消息。」桑遠遠蹭了幽無命一會兒,把腦袋往後仰了一點,看著他的眼睛,「答應我一件事,拿到名單之後,不可以不問青紅皂白把名單上的人全部殺掉。」

  幽無命:「……小桑果你什麼時候學會了讀心術?」

  一副心思被看穿的懊惱樣子。

  她扶著他的肩,把額頭抵在他的身上,一邊擦眼淚,一邊咯咯地笑個不停。

  他本來就是個行事肆無忌憚的人,這些年早已習慣了用殺戮來解決問題。面對這樣一個大威脅,他若心慈手軟,那就不配做滅世魔王幽無命了。

  笑了一會兒,她揚起小臉看他:「會出現在那裡的,都是親近、重要的人。你若是殺掉了她們,阿娘會恨你一輩子。」

  「知道了知道了。」他很傲嬌地別開了臉,「呵,這麼一點小事罷了,我定給你查個水落石出,不冤枉一個無辜。」

  「嗯,你最厲害了!」她毫不吝嗇自己的誇獎。

  幽無命緩緩把眼珠轉向她:「待會兒,我要聽你再說一遍。」

  桑遠遠:「?」

  他壞笑著,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走向內殿。

  「幽無命!哥哥看著呢!」

  「管他!」

  一抬頭,便見桑不近像個鬼影似的立在台階上方,幽幽地看著二人。

  幽無命一臉吃驚:「桑不近,你怎麼還在這裡。」

  桑不近:「?」

  幽無命道:「你就不擔心雲許舟的性命安全麼?神奇露用多了要出人命。你就不怕她瞎用?」

  桑不近倒抽了一口長長的涼氣,撩起衣擺,拔足往外飛奔。

  幽無命得意地挑挑眉,大步流星把桑遠遠抱進內殿,反身一腳踢上了殿門。

  桑遠遠緊張得喘不上氣,雙手拉著他的衣襟,被他抱到雲榻上。

  他垂頭吻她的額,又用長指點了點她的鼻尖,感覺到她僵硬地縮起身體,他不由悶悶地笑了起來。

  「傻果子。」他啄了下她的唇,「我怎會在外面動你。在這種地方,留下你的味道,你的氣息,豈不是便宜了韓少陵?」

  一雙黑眼睛清澈得很。

  她愣愣地看著他:「那你剛才說什麼……讓我誇你厲害?」

  幽無命得意地笑出了聲:「小桑果!你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不正經的東西!厲害,當然指的是修煉咯!我要帶你修煉,你想到哪裡去了!」

  桑遠遠:「……」

  「行行行,」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把靴子一踢,盤膝上榻,道,「回頭定會好好滿足你。別急別急。等離開韓州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指點點:「是你自己要求的哦!到時候可別求饒!」

  桑遠遠:「……」無恥之徒。有本事他別買神奇露!

  這一夜,桑不近還是回來了。

  他帶回了那瓶白氏神奇露,一張臉又蔫又紅,像個熟過頭了的柿子一樣。也不知他是怎樣厚著臉皮把送出的禮給收回來的。更不敢想像他是如何交待雲許舟不要把芙蓉脂往臉上抹……

  一夜無話。

  次日天明,外頭響起了悠揚的號角聲,金鼓被擂出了陣陣悶響,氣氛既隆重,又喜慶。

  早晨的祭禮旁人無需參加,有興趣客人的倒可以前往祭壇觀禮。桑遠遠一行自然是沒有興趣,聽著外頭熱鬧的聲音,晃眼便到了中午。

  大宴正式開始,侍者恭恭敬敬地引了各州國的貴客,前往設宴處。

  韓少陵從祭壇返回王城,他身邊跟著一群美麗女子,就像飄了一堆五彩的雲。

  白氏姐妹、秦州王女、趙、周、齊三州各有一至二人——這些位王女,便是對韓少陵的大小夫人之位最有興趣的人。她們大半夜就爬起來,跟隨韓少陵到祭壇去觀禮。

  桑遠遠拿眼掃去,心中不禁微微一怔。

  按著原書劇情,韓少陵捉回小逃妻之後,便將她牢牢拴在身邊,祭天時,讓她站在了正夫人的位置上,打臉了一眾貴女。

  可今日,韓少陵左邊站著幽盈月,右邊站著秦無雙,根本看不見夢無憂的身影。想來小逃妻又被關進了小黑屋。

  桑遠遠有點兒明白了。

  白月光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覷。

  韓少陵他愛上的,其實就是當初在桑田之中,初見這張臉的感覺。那一霎那,是最單純,最誠摯的心動。他愛上的是他自己那一刻的感覺,而他愛上的這張皮囊之下,裝著什麼樣的魂魄,根本無關緊要。

  所以,若有桑遠遠,那她自然是他的首選。若是世上已沒了她,那他就要夢無憂。

  正因為他愛的是那一瞬間的天真無邪,所以夢無憂越『作』,他越能從中汲取到他需要的那種感覺,他才會寵著她,縱著她,鼓勵她像個小女孩一樣無憂無慮地鬧。

  其實他要找的,不過是當初他自己初心萌動的感覺。短短一瞬間的單純美好,沒有利益,沒有計較,在記憶之中無限美化過的那一束光芒。

  不過就是個缺愛的娃罷了。

  桑遠遠搖了搖頭,與眾人一道前往殿中赴宴。

  三十定妻宴,設的是流水席。

  仍是在大殿中,但特意鋪設了竹筒水道,各色菜品裝盛在玉質蓮瓣中,緩緩而來,繞殿一周。美酒則是盛在荷葉狀的薄玉杯中,時不時打著旋輕輕碰撞,淌著玉的叮咚聲優雅在迴盪在殿中。

  好一個曲水流觴。

  玉杯之間,偶見一對對鮫絨製成的合歡花隨波打轉。

  每一對合歡,顏色都與別對不同。

  這又是一種有趣的習俗——王女們各取一朵合歡,戴在頭上,另一朵便繼續在渠中漂。若是有哪家公子撿起來戴了,意思便是他對她有意。

  兩人要是看對了眼,那便各自將合歡帶回家,附在提親的禮品之中,成就一段佳緣。若是女子對男子無意,便將頭上的合歡扔回渠中,男子也只能悻悻將花兒歸還給曲水,等待下一位有緣人。

  一次定妻宴,往往能湊出好幾對妙偶。

  正因為如此,這個風俗才會流傳數千年,且每次都那能辦得熱鬧非凡。

  韓少陵最先撿起了一朵大紅色的合歡花,將另外那一半擲回渠中,目光灼灼,望向桑遠遠。

  作為今日主人,他自然享有最優先的權利。

  通常,主人的大紅合歡花會一直留到最後。這個過程中,眾女們便會暗中博弈決出勝負。最終撿起大紅合歡的女子,差不多就是定下來的今日女主角了——王族女子身份高貴,貿然撿了主人合歡卻被主人棄花的話,那當真是成了全境的笑柄,無人會冒這個險。

  桑遠遠頗為新奇地看著面前的竹渠。

  曲水流觴,只在古文中窺見過一鱗半爪,今日到了這裡,只見那竹渠通透似玉,泉水清凌至極,玉質蓮瓣中,精緻的美食一望便讓人胃口大開,那美酒自不必說,各色佳釀流到面前時,醇香隨波蕩起,讓人忍不住每盞都想要嘗一嘗。

  韓少陵自從讓那半朵大紅合歡順流而下開始,目光便一直落在桑遠遠的面前的竹渠上。這也默認的規則。他擺明了此刻最中意她,若是旁人提前撿了他的合歡,那便是不識趣,打臉勿怪。

  桑遠遠正在專心品嚐美食。

  這是很輕鬆的宴席,不需要守什麼規矩。

  無數雙眼睛盯著那朵大紅合歡,看著它來到了桑遠遠的附近。

  搶佔了韓少陵右手位置的秦無雙憋不住了,輕咳道:「桑王女今日氣色倒是很好,想來前些日子與幽州王朝夕在一起,相處倒是融洽愉快。」

  樂融融的氣氛頓時一滯。

  桑遠遠瞥她一眼,還沒說話,就見韓少陵左邊的幽盈月跳了起來,吊著眼道:「怎麼,羨慕嫉妒?你可省省吧,我王兄瞧不上你這樣的!」

  秦無雙差點兒一口老血噴了出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幽盈月抱著胳膊冷笑:「字面意思。這兒那麼多青年才俊,你誰也不提,單提我王兄,那可不就是對他有意思?嘖嘖,看不出來看不出來,秦王女居然也暗戀我王兄哪!嘿,這倒也不稀奇,王兄生得那般英俊,實力超絕,引人思慕再正常也不過了!對吧秦王女?」

  秦無雙眼淚都急出來了:「我沒有……」

  「哦?」幽盈月裝模作樣吊起了眼睛,「你是說我王兄不好麼?」

  秦無雙嚇得俏臉發白:「不是,我……我……」

  韓少陵歎息,輕咳一聲,道:「夫人,不要鬧了。秦王女莫怪,盈月慣愛說笑,無心之語,不必放在心上。」

  幽盈月撇撇嘴,得意地白了秦無雙一眼。心道自己實在是太聰明,又替王嫂解圍,又拍了王兄馬屁,還能懟秦無雙一臉,真真是,一箭三雕!

  桑遠遠抿唇一笑,繼續低頭尋覓美食。

  第一日打交道,她就發現幽盈月是那種說傻吧有點傻,但偶爾智商樹就會『叮』一下被點亮的選手。幽盈月知道今日這些女人裡面,秦無雙是最大的勁敵,於是抓住這次機會往秦無雙腦門上『啪嘰』扣上一頂暗戀幽州王的帽子。

  雖然誰都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但這樣一來,韓少陵若再選秦無雙,就要變成全境的笑話。

  誰說這金孔雀傻的?

  她精得很。

  幾句話的功夫,韓少陵的大紅合歡已漂到了桑遠遠的面前。

  眾人不禁屏起了呼吸,齊齊盯住桑遠遠的手。

  她正要去取一盞水晶鴨舌。合歡擋了下手,被她『呼』一下撥到了下游。

  韓少陵:「……」

  眾王女:「呼……」

  這下,主人的合歡就成了無主之物。眾王女鬆一口氣的同時,又齊刷刷地打起了精神,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大紅合歡的位置,觀察哪些人有出手的意向。

  眾王女都很穩,合歡到了面前時,都恰好『不經意』地在和身邊的人說話,等到它漂了過去後,適當地表現出一點遺憾錯過的意思。

  少時,韓少陵的合歡流過一圈。

  便輪到王女們了。

  對韓夫人之位意向並不濃厚的王女們,開始挑著自己喜歡的顏色,從渠中撿出來斜戴在鬢髮間。

  風州姐妹當先挑了兩朵,然後便眼巴巴地盯著渠中另一半,又瞅瞅不遠處的桑不近,盼著他對她們的花兒有意思。

  她們開了頭,許多王女與世子開始不動聲色地取出準備好的東西,擺放在面前的竹槽中。這叫做『放禮』。

  便是在給自己加碼。

  擺出紙帛的,意思是結親多贈城。擺出金箔,便是贈財。擺出美玉的,便是贈送固玉晶等提升修為的靈物。

  秦無雙的臉色漸漸緩了回來。

  眼見到了『放禮』環節,她再一次按捺不住,盯住桑遠遠面前空蕩的竹槽,曼聲道:「桑王女容色絕世,當真是自信非凡呢。可是,也沒必要這般特立獨行吧?大家都要放禮,就你不放麼!莫不是你加上的,便是自己豐富的經驗?」

  秦無雙知道自己在嫉妒,但她沒有辦法不嫉妒——身邊這些男人,個個都在偷看桑遠遠,那個女人一句話都不用說,就能奪走全部風頭,這一幕,讓秦無雙心底那股子酸勁兒根本壓不住,不斷往喉嚨泛上來,沖得頭腦發熱,管不住自己的嘴。

  而且她還有另一個重要目的,便是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後再擲出自己的王牌來!

  這般刺耳的話一說出來,場面頓時寂靜了一瞬。

  桑遠遠趕緊反手攥住了幽無命。偏頭一看,果然見他唇角浮起獰笑,看向秦無雙的目光已是在看一個死人。

  她捏了捏他的手,衝他搖了搖頭,輕聲笑道:「看著。」

  雖然這段情節她只是匆匆掠過,但大致發生過什麼事情,心中還是有數的。

  幽無命磨了下牙,垂眸斂下殺意。

  眾人下意識地齊齊望向秦無雙的竹槽。

  幽盈月的智商樹時亮時不亮,這會恰好就不太亮。她忍不住再一次跳了出來:「喲呵!秦無雙,你不也沒放禮麼!怎麼著,你這意思是說,你自己經驗也十分豐富?」

  秦無雙等的就是這一句!她就是要打臉一次幽盈月,報復回來。

  她微笑著,拈出一枚小小的金貝殼,傲然擲入面前的竹槽裡,「誰說我不放禮?」

  金貝!

  饒是十分講究風度的王族眾人,也不禁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秦州靈礦豐沛,製造靈蘊神兵和靈鎧的技術更是一流。那些質量絕佳的裝備價格高昂,但絕對是物超所值。若說晉州的裝備能讓士兵們以一當五的話,秦州上等的靈蘊裝備,足以讓將士們的實力平地飛昇,以一敵十不在話下!

  與秦州交好的貿易夥伴,能夠獲贈特製的、代表著尊貴身份的貝類。幽、韓、桑各州,手中拿的一直都是銅貝,貿易中可享受九折優惠。而天都和東州,則是手持銀貝,享受六折優惠。

  金貝只有一枚,持金貝,可用二折的超低價格購置秦州的靈蘊裝備!千百年來,這枚金貝始終被秦州王室牢牢攥在手心裡,不曾出過世。

  沒想到,今日秦州王,竟把這等重碼加注給了秦無雙!

  這只意味著一件事——秦州王對韓少陵,是何等看好!

  金貝一出,在座一眾世子齊齊喉嚨發乾。

  便連韓少陵的目光也直了。

  這種東西,自然是搶不得的。若是強搶,非但秦州不會認可,而且瞬間便會成為全境公敵。

  桑遠遠盯住了那枚金燦燦的貝殼,回憶起後續劇情,唇角忍不住浮起了神秘的微笑。

  盯了一會兒,她偏過頭,撅起紅唇,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衝著幽無命驕傲地說道:「我的!」

  他的黑眸瞬間寵溺,低笑出聲:「你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08:59 PM

第59章 先祖的喜悅

  桑遠遠笑彎了眼。

  她側仰著頭,眉梢唇角彷彿有萬千朵合歡花在悄悄綻放。

  幽無命動了動眉頭,頗覺難以招架。

  她輕聲吐氣:「把木靈煉到那金貝裡面去。」

  幽無命一怔,瞇起眼,望向秦無雙面前的竹槽。

  金貝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

  他與它之間,隔了小半個場地。要煉化,必須操縱著靈蘊與不滅火,從渠下渡過去,然後隔著竹槽來煉那金貝。環渠正中,是一整面樹根製成的葫蘆型帶紋理的案桌,火焰從底下走,倒是問題不大。

  只是這不滅火他剛剛才煉化為己物,控制實在算不上純熟,將靈蘊煉入物件中,更是還一次都沒有試過。

  他精通的,向來都是那些殺傷的本領。

  這般精細活計……

  幽無命是個什麼情況,桑遠遠心中自然有數。

  她輕輕攥了下他的衣角,帶著七分笑意、三分羞意對他說道:「你最厲害了,一定可以辦到的。對嗎?」

  幽無命呼吸一滯:「呵,當然。這種小事難得到我?」

  啊,這對無處安放的翅膀!

  桑遠遠憋著笑,輕輕點了下頭,然後偏回了頭,望向秦無雙面前的金貝。

  金貝一出,便連目中無人的幽盈月都瞪圓了眼睛。

  即使平日對戰事和軍情毫不關心的貴女們,也個個都知道此物價值非凡。拿到這金貝,等於是將秦州這塊靈礦寶地變成了自己的後勤軍備庫,這是何等駭人!

  拋出王牌之後,秦無雙微微一笑,垂下螓首,漫不經心地從渠中取出玉盞來,時不時輕抿一口。

  輕鬆歡慶的氣氛霎時凝重了起來,各州王女都顧不上韓少陵,而是把目光落在了自家兄長或弟弟的身上,暗自盤算著可有競爭之力。

  要論修為,當初韓少陵與幽無命在玉門關一戰時,已是靈耀境二重天的強者,如今傷勢養好,修為恐怕又更上一層樓。

  論實力,韓州綜合力量只在東州、雲州和幽州之下,而且老韓王死時發生過極其嚴重的動亂,韓少陵一手平定了境內,短短十來年時間便帶領韓州走到了這一步,足以證明他有勇有謀,乃是不世豪傑。

  論財富,和隔壁捉襟見肘的幽州王相比,韓少陵可謂財大氣粗。

  論地位,韓少陵三十歲已是一州主君,而在座的其他王族男子只是世子,還不知老爹何時退位。

  算來算去,眾人都覺得沒什麼希望。

  而且人家秦州已擺明了車馬,就是衝著韓夫人這個位置而來,又豈會花落別家?

  這般想著,一眾青年才俊忍不住緩緩地搖著頭,暗歎無望。

  如今,端看韓州王是個什麼意思了。只要他拍了板,秦無雙與金貝,便雙雙是他的囊中之物。

  韓少陵也沒料到秦州王所說的『驚喜』竟是如此驚喜。他原以為,那老東西捨得拿出來的,至多也就是六折的銀貝而已,沒想到居然是金貝。

  這一瞬間,他心中的天平立刻傾向了秦無雙。

  這個女人,必須拿到手中。

  與鴻圖霸業相比,情情愛愛終究只能靠後。

  他這般想著,忍不住目光複雜地瞥了桑遠遠一下。

  恰好看見她笑吟吟地伸出手,去取渠中的一對冰藍合歡花。

  韓少陵的心驀地一痛——昨日她說什麼已有心上人,分明就是賭氣說的瞎話,如若不然,她為何又要取渠中之花?可不就是故意給彼此一個台階下嗎?若是沒有這金貝,自己待會兒便撿了她的花,她必會半推半就應了自己……

  可惜,為了金貝,只能暫時辜負她了!其實,若論心中疼痛,自己恐怕比她更痛一倍!女人,她們又如何懂得,男人活在世上要背負著多少東西,豈能像她們一樣滿心只有情情愛愛?

  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二人竟要在這最後一步的時候錯過了,真真是造化弄人。

  韓少陵被自己感天動地的腦補弄得胸腔發悶,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了桑遠遠手中的合歡,目中滿是旁人看不懂的深情。

  只見桑遠遠撈起了那對冰藍合歡,捧在手中看了片刻,將其中一支斜斜插在鬢側。

  無數道目光凝在了她手中的另一朵冰藍合歡上面,只待她將它拋入渠中。

  卻見她回過身,將手中合歡遞給了身後的『侍衛』。

  二人指尖相觸,眸底淌過甜蜜的笑容。

  眾人:「???」

  韓少陵:「!!!」

  秀了一把恩愛的桑遠遠絲毫沒有虐了狗的自覺,給幽無命再打一記雞血之後,她拈起一盞青色的美酒,朝著斜對面的雲許舟遙遙一敬,然後指了指自己發間的合歡。

  雲許舟笑了下,搖著頭,隨手也從渠中撈起一朵橙色合歡戴在頭上,將另一半擲回。

  桑不近立刻身體緊繃,狹長秀目睜得滾圓。

  「她為什麼還要擲花!」他湊過頭,低低地向桑遠遠抱怨,「不是該留給我麼!」

  方纔他見桑遠遠將花遞給了幽無命,心中便已在美滋滋地想著,待會兒接了雲許舟的花,然後如何如何。誰知她居然把花給扔回渠裡去了!

  桑遠遠見他一副不開竅的模樣,歎息道:「我的親哥啊,你看看,那邊平世子,放了整整五張紙帛作禮,喏,那邊周世子,堆了座金箔小山,你再看看人家章世子……他們哪個沒盯著攝政王?你以為人家攝政王就非得跟你不成?」

  桑不近立刻炸了毛,像只鬥雞一般,盯住了那朵隨著水流蜿蜒漂下的橙色合歡。

  這會兒已有數位王女取了一半合歡花戴在頭上,水渠裡飄了不少落單的花兒,一陣陣暗中的眉來眼去、刀光劍影之後,又有兩對合歡順利找到了主人,結成了雙。

  桑不近卻是出師不利。他撿了雲許舟的花,雲許舟卻把頭上那朵摘下來擲回渠中,他只得不甘不願把手上那朵還了回去。

  外頭,各州國送來的賀禮一一抵達了韓宮,流水一般送入殿中,請韓少陵過目,待他表示感激之後,再歸入庫房。

  此刻的韓少陵,既滿懷野心,又有些殤情痛苦,遲遲沒有與秦無雙敲定下來。賀禮一一奉上,倒是給了他一些喘息緩解的時間,他雙手撐著面前的渠案,目不轉睛地盯著唱禮的內侍。

  「主君,」內侍恭敬地俯身,道,「下一份禮,來自『瀟湘館主』。」

  韓少陵神色有一瞬間不自在,旋即,朗聲道:「拿上來。」

  這瀟湘館主,說來便有些話長。當初韓州內亂,有位老臣被陷害致死,家中年輕女眷悉數被沒入了官窯。等到韓少陵撥亂反正之後,發現那位老臣之女已在窯中混得風生水起,竟是不願出來了。這幾年,她替韓少陵收集了許多消息,為他建立了牢固的地下情報網。

  這一位不記家仇反而一心為韓少陵辦事的奇女子,便是『瀟湘館主』。

  韓少陵對她有愧,又感念她為國盡忠,於是在任何地方都不會落了她的臉面。

  桑遠遠忽然心有所感,不動聲色偏頭望了幽無命一眼。他此刻已開始嘗試著從渠下渡火了,眼睛微微瞇著,眉川皺起個小小的『川』字,專注的模樣,讓這張易過容的臉多增了好幾分風采。

  這樣的極致專注,她只在戰場和她的雲榻上看到過。

  心跳忽然便漏了好幾拍。

  雖然近在咫尺,可她還是想他了。

  她微側一點點頭,聞到了他身上暗淡的花香。

  很快,一隻流光炫彩的大蚌殼被搬進了殿中。

  桑遠遠:「……」果然猜中了。

  瀟湘館主,是幽無命的人。

  果然世間沒那麼多聖母。韓少陵殺了瀟湘館主全家,她卻甘願身陷泥潭中,忠心耿耿替他辦事,實在也是很反人性的事情。投了幽無命,倒是更合乎情理。

  當初幽無命說,他有位至交好友生辰將近,便把蚌女送他做賀禮,沒想到這個『至交好友』正是韓少陵。

  幽無命既然能通過瀟湘館主把蚌女仙送來,想必已是好好『教育』過,絕不會讓她多說廢話。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只巨蚌之上。

  趙、周、齊三州與東州接壤,幾位王孫世子早已隱藏著身份前往西府會過蚌女仙,一見這蚌被端了上來,頓時偷偷在渠下跺腳不止,惋惜得心肝發顫。

  沒嘍,蚌女仙變成他韓少陵一個人的嘍!

  等待許久,蚌殼終於緩緩地撐開了一線。

  無數雙眼睛聚了過去。

  桑遠遠回憶起蚌女那白潤的、柔若無骨的身軀,頓時感覺胃口又好了幾分,很想吃烤魷魚、生蠔和扇貝。

  「咯——吱——」蚌殼撐開了手掌那麼長一段,然後又合了下去。

  桑遠遠:「?」

  這是欲擒故縱弄岔了吧?搞得好像蚌殼很劣質的樣子。

  就在眾人和桑遠遠一樣,暗暗發出噓聲時,只見那蚌殼忽然「砰」一聲巨響,猛然張開,分成了兩半。

  眾人猝不及防,都被嚇了好大一跳。

  定睛去看,只見那蚌中狼狽地蹲著個白衣女子,正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敢情方才是真沒能推開。

  可把她累壞了。

  韓少陵濃眉緊蹙,模樣頗有幾分不悅。

  瀟湘館主辦事向來是周到妥貼,不想今日當著諸州王族的面,竟來了這麼一出。若這蚌中當真有好女,那也就罷了,可看這白衣女瘦瘦小小,姿態絲毫不見優雅柔美,就算生得美麗,也上不了什麼檯面。

  正是不滿時,只見白衣女子猛地抬頭望向他,竟是一副怒氣騰騰的模樣。

  夢無憂!

  韓少陵捂了下額,只覺氣血逆流,怒髮衝冠。

  不必猜,定是這夢無憂從殿中偷跑出來,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這蚌裡原本的人給換了出去——這種事一看就是夢無憂能幹出來的!

  她這是,閃亮登場,興師問罪麼?!

  看清了夢無憂的樣子後,一眾王族目光複雜地望向了桑遠遠。單看容顏,這兩個女子生得實在是像極了。

  同為王族,眾女不自覺地代入了一下自己——若是夫郎找了這麼個贗品回來,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寵著,那當真是別提有多膈應了!

  韓少陵咬牙切齒:「你這是在,幹什麼!」

  「我在幹什麼?」夢無憂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從蚌中走了出來,悲傷地喊道:「韓少陵!上次,我帶回萬年靈髓,將瀕死的你救了回來!當時你說了什麼?你對我說,這一生,都會視我為心頭最珍貴的寶貝,從今往後,再不讓我傷心落淚!」

  聽到『萬年靈髓』四個字,桑遠遠心中暗驚,垂下眼眸掩住了異色。

  書中並沒有這樣的劇情,看來是自己的『復活』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

  原著裡並沒有玉門關之戰,韓少陵與幽無命其實沒有多少交集,長城保衛戰之後,他們便各忙各的事情——幽無命一心要殺姜雁姬,根本沒把韓少陵這麼個人放在眼睛裡,而韓少陵則糾結於情愛之中,忙於對付覬覦夢無憂的各路男人,以及覬覦他自己的各路女人。

  因為桑遠遠的『死而復生』,導致本該沒有交集的韓少陵和幽無命在玉門關打了一仗。韓少陵被幽無命一擊重傷,險些丟了性命,夢無憂原本找了個冥族寧鴻才想要替韓少陵換命,不料卻被桑不近截了胡。

  桑遠遠本以為韓少陵凶多吉少,沒想到這次見面,他非但身體無恙,修為反倒連晉了五個重天,平地飛昇至靈耀七重天!

  更沒想到的是,韓少陵這番際遇,竟是因為夢無憂給他尋來了萬年靈髓。

  萬年靈髓啊!女帝君姜雁姬也就得了那麼一匣,她自己還沒敢用。這樣的東西,夢無憂這麼個修為全無的廢材,竟也能尋得一份,供韓少陵治傷、晉級?

  桑遠遠的心臟『怦怦』直跳,脊背陣陣發寒。

  她不敢想像,夢無憂這樣的人,如果不是耽於情愛,滿腦子只有為韓少陵要死要活的話,該是多麼恐怖的存在。

  這就是所謂的氣運之子吧!

  桑遠遠瞇起了眼睛——她知道夢無憂就是有這麼逆天的運氣,問題是,這話說出來,旁人會信麼?等到今日的事情傳到姜雁姬的耳中,她必定以為,是皇甫俊把萬年靈髓給了夢無憂這個義女。

  這件事情,徹徹底底打成死結了。

  桑遠遠定定神,繼續品酒看戲。

  「所以呢?」韓少陵疲倦地問道,「所以你現在是在幹什麼?」

  「幹什麼?」夢無憂彷彿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她微微傾身,盯著他的眼睛,道,「我在幹什麼?你怎麼不問問你自己,你在幹什麼?你不是說,你愛的是我,沒有把我當作別人的替身麼!那你為什麼還要辦這尋妻宴,還要請這個桑遠遠!」

  她猛地抬頭,手指指向韓少陵身邊的女人。

  夢無憂和秦無雙看了個對眼。夢無憂愣住了,她顯然沒有料到,韓少陵身邊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桑遠遠——他居然又找了另外一個女人。

  韓少陵閉了閉眼,長吸一口氣,從牙縫中呼出。

  秦無雙也愣了一會兒。她知道韓少陵身邊有個和桑遠遠長得十分相像的女人,卻沒有料到竟是這麼一個乍乍乎乎的貨。實在是,沒有半點威脅。

  「韓州王……」秦無雙為難地看向他,「這也太胡鬧了吧。」

  韓少陵跟夢無憂歪纏了這麼久,這破罐子一摔再摔,都摔得有些無感了。

  他更加疲憊:「夢無憂,你先回去好不好。我與桑州王女,真的什麼都沒有。」

  夢無憂哭道:「沒有?你辦這尋妻宴,不就是為了她麼!韓少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一眾王族,都替韓少陵臊得慌。

  身為王族,一舉一動,都是萬萬子民的表率,哪怕是家事再凌亂不清的人家,也不曾見過大庭廣眾之中鬧成了這副德性的。

  夢無憂環視一圈,很快便發現了埋頭品酒的桑遠遠。

  「你敢說你永遠不會娶她嗎!」她指向桑遠遠,「你敢不敢發誓!」

  韓少陵胸膛起伏,喘起了粗氣,一時只覺熱血上頭,氣得說不出話來。不知為何,這會兒他感覺週遭似乎特別熱,陣陣熱浪從底下直往上熏來。

  桑遠遠一直留神著那邊的動靜。此刻,幽無命的煉化已到了關鍵之時,盛著金貝的竹槽已隱隱泛起了一點火焰色,若不是夢無憂正好闖進來大吵大鬧的話,恐怕坐在秦無雙身邊的韓少陵已經看出異常來了!

  而此刻,那股熱氣正將韓少陵的心神漸漸往渠下引去……

  桑遠遠長吸一口氣,把手中的玉杯拋回竹渠,抬起眼睛,望向鬥雞一樣的夢無憂。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不要用手指一個王族?」她冷淡地說道。

  夢無憂氣焰一矮,不自覺地蜷了下手指,旋即,俏臉漲得通紅,手指繃得更直,含著淚控訴道:「你當初既然要走,如今為何又要回來打擾我們平靜的生活!桑遠遠我恨你!」

  如果說幽盈月的智商樹是時亮時不亮,那麼夢無憂這個女人,可能天然就沒有長智商樹這個東西。經歷了天都絕殺案,她竟還是沒反應過來,自己的義父是皇甫俊,那對男女刺客則是幽無命和桑遠遠。

  果然是最古早的狗血女主啊……

  智商正常的人,是很難和她們溝通的。

  今日也還真是多虧了有這智障!

  桑遠遠沒說話並向夢無憂扔了一株食人花。

  誰也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聽『呼』一聲,一朵鮮紅的大花兜頭罩下,把夢無憂整個兒吞進了褐色的花桿中。

  夢無憂的尖叫就發出了一半,旋即便是『咕嚕』水聲。

  「好厲害的暗器!」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還緩緩鼓了兩下巴掌。

  桑遠遠冷眼看著夢無憂在食人花裡掙扎。

  從過往的經歷來看,夢無憂所有的『金手指』出現時,至少是合乎基本邏輯的,並不會出現天降正義消滅她的敵人這種事情。

  這裡能救夢無憂的人很多,所以桑遠遠並不擔心被什麼奇怪的東西反噬。

  韓少陵與夢無憂性命相連,無論她多麼出格,多麼丟他的臉,他也絕對不可能讓她出事。

  和桑遠遠預料中一樣,霸總韓少陵歎息著,輕身一躍,躍過流水宴席,掌中泛起白色的金系靈蘊,以手為刀,將夢無憂從食人花中解救了出來。

  就在韓少陵離開之時,一道火焰尾氣從渠下鑽出來,消散在他原本身處的位置。

  這一波配合,堪稱完美。

  桑遠遠偷眼一看,見幽無命緊皺的眉頭已鬆開了,黑眸中浮起一絲驕傲,便知道事徹底做成了,他已將木靈蘊煉化到了那金貝之中。

  他那邊搞定,便輪到她出手了!

  她屏息凝神,將一株株大臉花種在了巨木案桌底下,花盤收攏,齊齊整整地對準了秦無雙竹槽中的金貝。

  『大臉花牌吸塵器。大臉花牌鼓風機。』她得意地想道。

  安排妥當之後,桑遠遠拈了盞酒,衝著秦無雙遙遙一敬:「秦王女真是好涵養,被人用指頭指著鼻子也能憋得住氣麼。我卻是不行,我這人脾氣壞得很。」

  秦無雙臉色有些發白。

  桑遠遠笑了笑:「喝呀!你不會以為我因為你方纔的話在生你的氣吧?呵,哪能呢。你說幽無命對我好,這是事實,他待我確是極好,我為什麼要生氣?放心,我是個恩怨分明、很講道理的人呢。」

  秦無雙的臉更白了三分,就怕桑遠遠一言不合也對她扔出那可怕的暗器來。

  那一邊,夢無憂渾身沾滿了髒兮兮的褐色黏稠花汁,被韓少陵摟在懷裡,抖得像只鵪鶉。

  「她、她、她太過分了嗚嗚嗚……」

  「閉嘴吧!」韓少陵心力交瘁,把她扔給殿中侍衛,「再讓她踏出清涼殿一步,你們誰都不必回來了。」

  夢無憂掙不開侍衛的鉗制,尖叫著被拖了下去。

  韓少陵又一次把自己的臉扔在地上,請諸州國的王族們踩踏了一通。

  恰在這時,一名內侍前來稟告,說是蚌中原本那位女子已找到了,她被夢無憂騙進一間偏殿,鎖在了裡面,此刻哭得十分可憐,求見主君一面。

  破罐子破摔的韓少陵抬了下眼皮:「帶上來吧。」

  很快,白潤的蚌女被帶了上來。

  來到殿中的時候,她已不再哭哭啼啼。此女擅長拿捏人心,一舉一動,恰到好處,既楚楚可憐,週身又帶著濃濃的引火風情。

  那容顏,那身段,那媚態,一望便令人喉嚨發乾。

  到了殿上,她甩著紗袖,嬌嬌俏俏地向韓少陵送上祝福,然後毫不拖泥帶水地退了下去。

  韓少陵眉梢微挑,目光隨著蚌女柔若無骨的身軀追出了很遠。

  他並沒有留意到,身旁的秦無雙已是怒火叢生。

  秦無雙原以為祭出金貝之後,該是一副萬人追捧的景象,不曾想,韓少陵卻冷冷淡淡,諸州世子更是和王女們相看了起來,和想像中的情景簡直是天上地下。

  莫非,誰都不把這金貝當回事麼!

  這倒也是她想岔了。誰都知道她奔著韓少陵而來,又扔出這麼重的砝碼,旁人自然不會再湊上來自討沒趣。

  正在秦無雙感到心灰意冷時,韓少陵忽然抬起衣袖,落入渠水中,將那半朵大紅合歡截在了她的面前。

  他已沒什麼耐心耗下去了。敲定了這件事,還要登上奉天高台祈禱,才能走完整個流程。

  他的心中升起了煩躁——既已決定要秦無雙,那也不用再磨磨蹭蹭叫人看笑話了!

  他將大紅合歡花截在了秦無雙的面前,這已不是暗示,而是明約。

  然而秦無雙卻是拿起喬來。

  今日,她的心情很不爽,非常不爽。直覺告訴她,桑遠遠這個人的存在,將會對她造成永久的、不可磨滅的威脅。韓少陵得了秦州傾力相助,若是按照父王所說的那般玄乎的話,韓少陵一統全境指日可待也。若是他登臨絕頂,這桑遠遠,還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她忍不住一直去瞟桑遠遠,越看越覺得自己被比到了塵埃裡。

  況且,韓少陵身邊還有蚌女,夢無憂,再加上一個幽盈月……真是不要太糟心!

  這般想著,雖然心中完全沒有要放棄韓少陵的意思,但秦無雙卻忍不住賭著一口氣,有些不願去接他親手遞過來的花枝。

  也不知道是在與誰置氣。

  韓少陵以袖斷流,等待了片刻,見這秦無雙鼓著嘴,一臉不忿的樣子,心中愈加不耐煩了。

  眼看被他截住的水流越積越高,韓少陵心頭火起,重重一拂袖,撤回了手臂。

  那朵大紅合歡在水中打了個轉,嘩啦一下湧向前方。

  秦無雙驚呼一聲,急急伸手去撈。

  已然來不及了。

  她心中一凜,舉目望向韓少陵,只見他俊臉凝著霜,連餘光都不賞她一下。

  秦無雙再顧不得拿喬,急急離座而起,追到下游,將那大紅合歡搶到了手中。

  這一下,引來了不少嗤笑,尤其是白州姐妹那裡,一對白皙的姐妹花笑得前仰後合。

  「有這麼上著趕著的嘛!」

  「賠上金貝還怕沒人要哪?」

  反正今日有韓少陵和秦無雙出醜在前,旁人再如何失禮,那也是螢火難與日月爭輝,不會淪為談資。

  秦無雙搶到了韓少陵的大紅合歡,也顧不得顏面,急急戴在了頭上,坐回他的身旁。

  桑遠遠輕輕地笑了一聲。

  原著中,秦無雙與夢無憂『鬥法』的時候,將鬼神之說好生吹噓了一通,說她來嫁韓州王奉的乃是先祖之意。結果卻反被夢無憂抓住漏洞,一連卜了十八個『大凶』,最終只能悻悻帶著金貝回了秦州。

  今日卻是一切都變了。因為有桑遠遠這個『正主』在,韓少陵根本就不可能再把贗品帶在身邊,夢無憂只能另想辦法闖入定妻宴。

  這般一鬧,更是大大觸了韓少陵的逆鱗,再沒有機會攪了他的好事。

  只聽桑遠遠朗聲說道:「恭喜韓州王與秦王女啦!聽聞秦州的金貝歷年都奉在祖廟之中,十分有靈性,莫非此番金貝出世,乃是先祖的指引麼?」

  桑遠遠此言一出,眾人俱是一怔。

  韓少陵抬頭一看,見桑遠遠揚著小臉,笑容無比真誠,不由心下暗忖:桑兒當真是極熨貼的人,她這是岔開話題,在替我解圍呢。

  心中又酸又暖又痛。

  秦無雙愣了下,琢磨片刻,覺得桑遠遠不是在說反話,而是真誠地祝福,便正色回道:「的確是這樣的!」

  這一次,她的父王神神叨叨拿出了金貝,說什麼韓少陵是天命之子,將成大業,必定要在他騰飛之前奪下韓夫人之位,不惜一切代價。

  秦無雙覺得自己父王可能腦子不太正常,但她對韓少陵是十分滿意的,便應了下來。

  當然對外肯定不能這麼說,便稱是先祖顯靈,助秦無雙尋覓她的真命天子。

  借助先祖鬼神之說,也好避免各大勢力的責問。

  秦無雙正覺著十分丟臉,忽見桑遠遠不計前嫌,居然給足自己面子,便趕緊順著竿兒往上爬,極友善地回道:「此事十分神奇,我出行之前,金貝便一直不安,直到我將它帶出來,方才平靜。族中長輩都說,這是先祖顯靈指引呢。」

  桑遠遠驚奇道:「果然神奇!那如今你與韓州王定下了姻緣,真真是天作之合,先祖在九泉之下,當是喜悅瞑目了……」

  話音未落,只見好端端躺在那竹槽中的金貝,忽然躥起老高,叮鐺一下,落在了環渠正中的巨木案桌之上!

  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09:00 PM

第60章 燃燒的火翼

  宴席上,眾人目瞪口呆,望著那忽然顯靈的金貝。

  秦無雙自己也嚇了好大一跳。半晌,倒吸一口涼氣,暗道:難怪向來穩重的父王忽然瘋一般的信起了什麼天命之說,原來這其中當真是有些玄妙的!

  她平了平呼吸,鎮定道:「在祖廟中的時候,金貝便已顯靈過。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將它帶來——就像我當真是嫁不出去了似的。」

  一邊開著玩笑緩解心慌和尷尬,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那枚不安生的金貝。

  指尖微微發著顫。

  撿到金貝,秦無雙不動聲色,翻過來看了看,見那貝中並沒有鑽進什麼小動物,心中既有些驚恐,又暗自喜悅——有這『奇跡』傍身,往後韓少陵待自己,必定會更加重視。

  她羞怯又大方地笑了笑:「先祖庇佑我秦州,確是時時出些神跡的,此番看來,先祖對韓州王……」

  話還沒說完,只見那金貝忽地又蹦了起來,落到案桌上,十分堅定地豎起了貝殼,衝著她左右搖了搖。

  那副活靈活現的模樣,讓眾人不禁腦補出一個老頭嚴肅地看著秦無雙,很不滿意地搖頭的樣子。

  韓少陵長眸微瞇,伸手抓去。

  只見那金貝像是避瘟神一般,猛地往後一躥。

  韓少陵:「……」

  白州姐妹忍不住笑出了聲:「不對呀秦王女,你家先祖,似乎很不滿意韓州王呢!」

  平州世子反應奇快,急急出聲:「秦家老祖,您是覺著秦王女與韓州王不適合?您相中的,另有其人?」

  金貝慢悠悠衝他點了下頭。

  眾人:「……」

  秦無雙已經徹底懵圈了。

  這個世界,確有占卜推衍預言之術,天壇眾聖子以大天衍之術向天地問道,是極為靈驗的。只不過洩露天機會遭遇天譴反噬,是以除開關乎全境生死存亡的大事之外,天壇並不會隨意施這等大術。

  誰都知道秦州的金貝一直奉於祖廟中,千百年受著香火供奉,便是真的通了神也不稀奇——事實上,這麼多眼睛盯著,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半點能夠造假的可能。

  這就十分尷尬了啊。

  「啊哈哈,啊哈哈,」白世子笑著沖那金貝作揖,「老祖宗,您瞧瞧,相得中我不?」

  金貝壓根不理他。

  它咚一下躺在案桌正中,像個說話說到一半,忽然就打起了瞌睡的老壽星。

  桑遠遠真誠地提出了她的建議:「秦王女,先祖大約是想告訴你,不要被別的東西迷住了眼睛,嫁人呢,最要緊是開心,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才不會辜負了自己這一生啊。不然你再看看?」

  只見那金貝晃晃悠悠又立了起來,堅定地點了點頭。

  秦無雙:「我……」

  她忽然便有些哽咽。

  盯了先祖貝片刻,她低低地道:「韓州王,若無金貝,你還會選我嗎?」

  韓少陵鬱結:「……會。」

  除了硬著頭皮應下來,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總不能當眾說,他決定娶秦無雙就是因為這金貝吧?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事實就是這樣的。

  秦無雙苦笑了下:「那就行了。韓州王,擇日下聘吧。我真心願意嫁給你。」

  韓少陵反正已經無所謂臉不臉了,此刻他的心中便只有這惱人的金貝。此刻若問他是什麼心情,大約便是那種圖著女方家中錢財,用甜言蜜語哄騙人家姑娘,卻被岳父母看穿時的淡淡尷尬。

  他點點頭,道:「好。你把金貝收回來。」

  秦無雙唇角的笑容更加苦澀。

  「先祖,」她雙掌合什,道,「韓州王便是我心儀之人,我已決定要嫁給他了,還望先祖庇佑。」

  金貝不甘不願地點了下頭。

  然後,它用一邊尖尖角指了指秦無雙和韓少陵,然後堅定不移地向後退了一步。

  它的動作實在是過於巧妙,在場眾人一望便能看出,它的意思是,你們過你們的日子,可別拉上我。

  「先祖,您不願金貝贈予韓州王麼?」秦無雙問道。

  金貝點頭。

  秦無雙有些眩暈:「那……我便將您請回祖廟,如何?」

  「秦無雙!」韓少陵低低地吼道。

  金貝搖了搖頭。

  秦無雙此刻已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了,她喃喃道:「莫非,您是想要秦州與另外哪一個州國合作麼?」

  此言一出,韓少陵登時睜圓了眼睛,雙手重重拍在了竹渠邊上,口中怒道:「秦無雙你想清楚了!我韓州,絕不會受此侮辱!我也不是非你不可,這金貝,我還未必看得上!你若將它贈了別人,你便也嫁給別人去罷!」

  聽他這麼一說,秦無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她定定看了韓少陵兩眼,緩聲道:「韓州王,就算金貝擇了哪州的世子,我也未必要嫁的。我要嫁給誰,由我自己來決定。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是非得賴著你。」

  她轉向金貝,恭敬道:「先祖,請給吾輩指引。」

  就見那金貝滿意地伸了個懶腰,蹦蹦跳跳向著桑遠遠跑去,高高躍起,一下撲到了她的身上。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用手捧住了那只在她身上亂蹭的金貝,將它置於掌心。

  「這……秦王女,我不能娶你的!我也是女的,真的。」她趕緊表態,一邊說,一邊還擺出避嫌的姿態,試圖把那金貝放回桌案上去。

  然而它就像是賴上了她一般,粘在她的手指上,怎麼甩也甩不掉。

  眾人看著桑遠遠把手甩來甩去,又彈又蹭,偏生那金貝就是粘著她。

  只見桑遠遠那張絕美的小臉急得泛紅,又撥又甩,而那金貝就像一粒滾珠一般,在她雙手上滾來滾去,就是不離開她半寸。

  秦無雙:「……桑遠遠你別扔了!」

  簡直抓狂!

  桑遠遠抬起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無辜地望著秦無雙。

  秦無雙歎息:「桑王女,別再推辭了,你就收下吧,先祖這是喜歡你,想讓我們與桑州交好。」

  眾人齊齊盯住桑遠遠手中的金貝。

  只見此物像是找到了主人一般,極親暱地蹭她的手指,金燦燦的光芒閃一下、再閃一下。

  秦無雙喃喃重複:「先祖,是要我們秦州與桑州交好……」

  眾目睽睽之下,先祖這般顯靈,秦無雙哪裡還敢有任何異議?

  她愣愣地望向一旁的秦世子。

  秦世子比她還呆,這會兒,看著手捧金貝,如仙人一般的桑遠遠,秦世子的臉已悄悄紅了起來。

  「兄長……」

  秦世子一個激靈蹦了起來:「先祖選擇了桑王女這般純善之人,這也是我們秦州的福氣呀!從今往後,秦州與桑州便是兄弟之州,代代交好!桑王女但凡有什麼需要,只管對我開口!只要我秦無兩做得到的,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他拍著胸膛,立下了豪言壯語。

  「既是先祖之命,那金貝自是贈給桑州,還望王女勿再推辭!」秦世子秦無兩說得比秦無雙還要情真意切。

  桑遠遠看了看靜靜躺在掌心的金貝,猶豫片刻:「那我卻之不恭了。」

  秦氏兄妹齊齊點頭。

  桑遠遠又望向韓少陵,笑容頗有些不好意思:「韓州王,你看這……」

  韓少陵早已呆住了。

  方纔,看著那個不似凡人的女子被精靈般的金貝纏得哭笑不得時,他心中如同滾動著驚雷一般,只歎這般神奇的女子,竟讓她從懷中逃了出去,當真是人生最大的憾事。

  金貝選擇了桑遠遠,對於韓少陵來說,其實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既不會傷了他的顏面,而且……若是將來成功將桑遠遠收入囊中的話,這金貝,豈不是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這般想著,韓少陵不由得爽朗大笑了起來:「秦世子說得沒有錯,桑王女心地純善,得秦氏先祖青眼相看,當真是曠世奇緣!這是好事,我願添些賀禮,祝福秦州與桑州喜結良緣。」

  有他牽頭,其餘眾人也連聲附和,或多或少都送上了些禮物聊表心意。

  那些和韓少陵打著一樣主意的公子們,更是許下了重禮,只為了在正式開始競爭之前,先在桑遠遠心裡留下一個好印象。

  桑遠遠收了個盆滿缽滿。

  「既然秦王女對我無意,我又豈能強求。」韓少陵爽快地笑著,將大紅合歡放到了面前的竹槽中,道,「諸位,繼續。」

  此刻,除了桑遠遠與幽無命之外,席上合歡成雙的,還有另外三對。

  眼見流水宴席就快要結束,桑不近急出了一腦門細汗。

  雲許舟已是第三次撿花、擲花了。

  「桑世子啊,」坐在桑不近身旁的趙世子忍不住勸道,「人家攝政王不要你接她的花,你便不要再一個勁兒往上湊了嘛,也給我們個機會?」

  還真沒見過這麼死皮賴臉的。

  桑不近聲音都急啞了,轉頭對桑遠遠說道:「小妹你說她到底是幾個意思!」

  桑遠遠頭疼無比,她知道,就是必須逼著桑不近自己邁出這一步,要不然他這個追妻之路恐怕是沒有盡頭。

  「也許攝政王相中了別人,要不哥哥你下次別撿了,看看它會不會落到別人手中?」桑遠遠建議道。

  「怎麼可能!」桑不近氣得鼻孔冒煙,「她都跟我那樣了,還想嫁給別人麼!」

  桑遠遠幽幽道:「那你會去告訴人家,說你和攝政王已經那樣了?」

  桑不近頓時面紅耳赤:「自然不會!我,我豈是那種卑鄙小人!」

  「那不就結了?」桑遠遠攤手。

  眼見著,雲許舟又一次擲掉了被桑不近撈起另一半的橙色合歡。

  內侍已準備撤宴了。

  桑不近捧著手中的半朵花,再不捨得扔。

  不多時,被雲許舟擲掉的那一半順流而下,漂到了他的面前。

  桑不近忽然福至心靈,一把將它撈了起來,咬著牙,蹬蹬蹬,大步流星繞過小半個席面,衝到雲許舟面前,強行把花往人家鬢髮中一扎,拉著她,道:「哈!該上奉天高台了!」

  「總算有點男人樣子。」雲許舟懶洋洋地哼一聲。

  一眾王族齊齊發出心領神會的噓聲。

  ……

  流水宴席結束了。

  一眾王族男女跟在韓少陵的身後,走向矗立在王城最高處的奉天高台。

  韓少陵故意落後幾步,想要與桑遠遠並行。

  然而她根本一眼都不看他。

  她已把金貝好好收了起來,此刻笑吟吟地和身邊的侍衛說話,發叢間的冰藍合歡花時不時晃一下,與那侍衛別在衣襟上那半朵相映成趣。

  韓少陵瞇起了眼睛,半晌,唇角浮起一抹冷笑,當頭向著奉天高台行去。

  奉天高台位於王城以北,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黑色檯子,高三十丈有餘,石質,階梯環在檯子四面,像是一條長長的龍盤住高聳入雲的黑台。

  在韓少陵的帶領下,一眾王族青年才俊開始登高。

  白州王女沒能成功把自己推銷出去,心頭老大不暢快,忍不住開口尋桑遠遠的晦氣,道:「桑王女,你把一個平民帶上去,恐怕不合禮數!」

  桑遠遠此刻正高高興興與幽無命並肩登塔,一聽這話,頓時不答應了,回身道:「我的夫郎是天人下凡,他會飛,能與他站在一處,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他沒嫌你呢,你還有什麼好叨叨。」

  白王女:「……」看桑遠遠的眼神,儼然是看一個智障。

  雲許舟哈哈大笑,賞了白州王女一記眼刀:「關你屁事啊!這麼多廢話,你嫁得出去麼!」

  白王女:「……」

  一炷香之後,眾人終於順著蜿蜒的龍道,攀到了奉天台頂。三十丈高台,附近毫無遮擋,風特別大。

  白王女在後頭低聲與旁人嘀咕:「好心沒好報,你們等著看好戲吧!奉天台儀祭只有王族才能參加,我敢打包票,韓少陵絕對要藉機除掉這個野男人!」

  韓少陵走到了台上。

  奉天台正中處,放置著一隻巨大的八腳青銅香爐。

  爐後有一面青銅牌樓,上面雕刻了許多異獸,猙獰而古樸。牌樓下便是祭桌。

  儀祭開始了。

  白衣祭司們將供品送上高台,立在最後一級台階下,將金盤一一托給韓少陵。

  韓少陵接過供品,按序擺放到祭桌上,然後燃起了火香。

  只見那八腳青銅香爐中,火焰沖天而起,香煙裊裊,彷彿真能直達九十九重天。

  做完這些,韓少陵緩步踱到高台前方,開始默誦祭文祈福。

  韓少陵在前方低聲禱告,桑遠遠忍不住扯了扯幽無命的袖口,與他說悄悄話。

  「你也會帶著子民祭天麼?」

  「當然咯。」

  她有些不信,偏頭望他:「你會這麼老老實實念叨上一個時辰禱文?我不信。」

  幽無命挑著眉,側過頭,低低對她說道:「反正誰也聽不見我在念什麼。」

  「噗哧。」

  嗯,就儀式上來說,那是完全沒毛病的。

  她忽然很想跟著他去祭一回天。

  看他一本正經地站在前面,嘀嘀咕咕地念叨,到時候她偷偷扔點『海帶』在他身上,聽聽他到底在念叨些什麼。

  桑不近蹭了過來。

  他很不爽地說道:「這麼一會兒,已有七八個人找我求親了。我說你已許了人,都不信。信了的,也說要爭一爭。」

  桑遠遠笑道:「衝著金貝唄,都想拚一拚。」

  「美得他們!」他湊近了些,「小妹,你和那秦氏先祖,難不成真有什麼貓膩?」

  桑遠遠神秘兮兮地笑:「不告訴你!」

  那邊,韓少陵終於禱告完畢。

  又做了一些前續禮節之後,他取出了祭香,請眾人一一上前點燃,置入香爐,完成祭典。

  「禮成。辛苦諸位。」韓少陵微笑頷首。

  桑遠遠與幽無命上完香,準備下樓。

  忽然被韓少陵極禮貌地攔了下來。

  她疑惑地望著他。

  「對不住了桑王女。」韓少陵面上帶笑,語氣卻是冰冷如刀,「奉天高台,除王族之外,但凡踏足者,皆是祭品。規矩如此,王女休怪。」

  「你是說他?」她指了指幽無命。

  幽無命挑著眉,懶洋洋地回望過去。

  「他是我未婚夫郎,也不行嗎?」桑遠遠認真地問道。

  韓少陵笑得邪魅,傾身向前,低低道:「那自然是……罪加一等。」

  他把高大的身軀向後仰起,正色道:「桑世子,請帶王女先下高台。規矩如此,我也愛莫能助。」

  白州姐妹樂呵呵地湊上來多管閒事。

  「桑王女,方纔我不就勸過你了麼,怎麼能把一個低賤的平民帶到奉天高台上呢?哎呀你偏不聽,還要罵我,真是把好心當成驢肝肺,這下可好,你的情郎,可要丟腦袋了呢!」

  另一個白王女遺憾地歎息:「也未必是壞事罷?桑王女如今得了秦州的金貝和結盟之誓,在這十八州,可是炙手可熱的人兒了呢,有金貝作嫁妝,誰也不會在乎你多嫁過幾次人,是吧!正好換個更好的唄!」

  秦無雙倒是觀念轉變得極快,聞言,挺身站到了桑遠遠前面,衝著兩個白王女冷笑道:「桑王女這等姿容氣質,哪怕無我秦州的金貝,也值得這十八州最好的男兒來相配,輪得到你們置喙麼!」

  二白:「……」早些時候冷嘲熱諷的那個秦無雙哪去了?拍先祖馬屁也沒必要拍得這麼真情實感吧?

  「你剛才不是還討嫌她麼!」

  秦無雙驚恐地掩住口:「白王女,話可不能亂說。我與桑王女一見如故,聊的都是開心的話題,分明是你自己會錯了意!」

  二白:「……」

  白州姐妹腦袋是真的不大好使。

  王族之間的關係,與州國之間是一樣的,還是那句老生常談——沒有永久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如今,秦州東面有皇甫氏虎視眈眈,南面冀州已落入幽無命之手。

  可謂四面楚歌。

  秦州急於拉攏一個有力的夥伴,來對抗即將出現的疾風驟雨。

  連金貝都祭了出來,可見秦州王有多急迫。

  這種時候,既然先祖指引秦州與桑州交好,那秦氏自然會不遺餘力,與桑州站在同一陣線。就算桑遠遠此刻看上的是韓少陵,秦無雙也只會大笑著讚一句『天作之合』。

  韓少陵急著行兇,不耐煩聽這些女子囉嗦。

  他上前一步,很有禮貌地衝著幾位王女笑道:「晚宴已備好,諸位請——」

  用身體趕人。

  白王女是鐵了心要看好戲,便道:「韓州王你只管辦你的事情,不必理會我等,我們白州祭天用的都是生祭,早見慣血了。」

  「嗯。」韓少陵轉向桑遠遠,道,「桑王女,規矩不可廢。」

  桑遠遠弱小可憐又無助:「你一定要殺我夫郎麼?若是我要與他同生共死呢?」

  幽無命本已準備發作了,見這個戲精又演技上頭,不禁煩惱地用手指點著額心,頭疼地望著她,一副無奈寵溺的樣子。

  桑不近皺著眉頭站了出來:「韓州王,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雲許舟歎息:「韓州王,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今日大家開開心心的,沒必要非鬧得這麼難看。」

  在這裡打起來,百害無一利。

  韓少陵道:「桑世子,攝政王,規矩不可廢。韓某絕對沒有半點怠慢友鄰的意思,諸位請離台赴宴吧,做完最後一步祭祀,我再好生向各位賠罪,酒,任罰!」

  韓少陵緩緩抽劍,銳利目光盯住了幽無命。

  這個人,他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無論此人與桑遠遠究竟有無苟且,今日都要藉機除去。

  眸光一掠,對桑遠遠說道:「王女還請讓開些。」

  「不——」桑遠遠道,「我要與他同生共死!我就算是死,從這裡跳下去,也絕不會讓你傷害他!」

  幽無命:「……」她剛才怕是又喝多了。

  想起她上回喝多的時候纏著他做的那些事,他的心跳變快了許多,一刻也不想再耽擱。

  一旁的白王女笑了起來:「桑王女,你不是說你的夫郎是天人,會飛的麼?不然你讓他長翅膀飛走得了,以免除殺身之禍。」

  「對哦!」桑遠遠笑吟吟望向她,「多謝你提醒呢。」

  韓少陵忽然想起昨日她也是這般對自己說的,一時又好笑,又頭痛。

  直到現在,他依然堅信桑遠遠絕不可能喜歡上別人,她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吃醋罷了——也不怪韓少陵自負,從小到大,但凡是個適齡的女子,無不為他神魂顛倒,早已慣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他看上的女人,豈容他人染指?!這二人身上的合歡花,就像一根毒刺,紮在他的心中,不將它拔除,他定會日夜難安。

  正好,借此機會讓她看看,什麼是靈耀境七重天的實力!

  韓少陵凝神蓄力,決心用殺牛的力氣,炫酷地弄死這只菜雞,一舉攝住桑遠遠的心神。

  金靈蘊爆發,如實質般覆在了劍上。殺機鎖定,預備動手。

  「韓州王,」桑遠遠忽然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今日我們是來做客的,不是來打架的,你想打架,下次有機會再痛痛快快打個夠。你若不想留我和夫郎吃晚飯,那我們走了就是。」

  「飛走麼?」韓少陵失笑。

  說話之時,只見桑遠遠已輕輕盈盈地走到了高台邊上。

  韓少陵面色微變:「下來,那裡危險。」

  她甜甜地笑了笑,沖幽無命招招手,然後攤開雙臂,向後一躍,像一隻蝴蝶般,從高台上飄了出去。

  韓少陵大驚失色,猛地撲向高台邊緣。

  哪裡還抓得住?

  只見桑遠遠那件冰藍紗衣與烏髮一齊在風中飛揚,身形雖然輕盈至極,但也只在半空停留了一瞬,便直直向下墜去!

  高台上的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奔到邊緣,驚恐地望著這個急速墜落的絕色佳人。

  她仍在笑,身體像一隻冰藍的蝴蝶,墜落、墜落……根本無法救援!

  就在眾人腦海一片空白時,忽有一道烈風自頭頂撲過。

  只見一對燃火之翼,炫酷無比地出現在視野中。

  火翼在風中扇動了兩下,留下一道焰跡,旋即,如箭一般直直掠下,將那道柔軟的冰藍軀體攬進了懷中。

  她攬住他的脖頸,衝著他笑得沒了眼睛。

  烈焰在風中颯颯作響,幽無命的身形利落至極,藉著風勢,重重扇了兩下火翼,然後平平掠起。

  「哥,嫂——」桑遠遠帶著笑的聲音清凌凌地傳來,「我們先走一步,大婚見——」

  那對絢爛無比的焰翼灼瞎了眾人的眼,在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裡,那二人藉著風勢,逕直飛越了王城,只在半空留下了一道明亮的焰痕。

  「真飛、飛、飛走了……」白王女白眼一翻,暈在了姐妹的懷裡。

  短命早已等在王城外。

  見到自家主人像一隻著火的大撲稜蛾子,從城牆裡面飛出來,短命高興得打著響鼻,四蹄不住地亂刨。

  幽無命攬著桑遠遠,落在短命背上,向著東面掠去。

  桑遠遠本以為他要返回幽州,不料幽無命兜了一圈之後,居然悄悄潛入了一間妓館。

  「還有件好事沒做。」

  他笑得壞意十足。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09:01 PM

第61章 地獄有什麼

  奉天台上,一片茫然。

  「這是……什麼?!」

  韓少陵眼珠子都瞪出了眼眶。雙手不自覺地發力,捏碎了面前的那段石欄。

  漂亮利落的焰痕在空中停留了許久,彷彿在嘲笑他的無知和愚蠢。

  半晌,他極慢極慢地回轉頭,目光質疑,望向桑不近。

  桑不近無辜地聳肩、攤手:「小妹向來很會給人驚喜。」

  韓少陵極力壓抑,但聲線仍難免微微發顫:「那個人,到底是誰?」

  桑不近笑著賣關子:「韓州王不必心急,大婚之時,喜帖上定會寫明。」

  誰也不會猜到,這個生了一雙火翼的男人,竟是木系強者幽無命。

  「這可真是!」沒暈的那個白王女適時嚎了一嗓子,「我若是能找到會飛的天人做夫郎,哪還瞧得上凡夫俗子啊!這是什麼火焰神君啊!」

  秦無雙臉上驚中帶喜:「先、先祖有靈……」這怕是抱上了什麼了不得的絕世大腿吧?!

  韓少陵努力不屑地笑了笑,然後鎮定地步下高台。

  他步履匆忙,想要盡快傳令,派人追截那個帶翼的鳥人——此人不除,必成心腹大患。

  奈何桑不近、雲許舟還有秦家兄妹,竟是把他纏得死緊,捉著他問這問那,他脫身乏術,等到下了高台,來到宴席上伺機脫開身,已是一刻鐘之後的事情了。

  哪還尋得到什麼翼人蹤跡?

  ……

  瀟湘館。

  幽無命在韓都城中兜了一個大圈之後,遁入了這間妓館的後院。

  桑遠遠望著面前的情景,神色有些怔忡,以為夢迴了東海龍女宮。

  只見地面上放置著做工精緻的假珊瑚、螺和貝,幽藍幽藍的假景之間,游弋著兩排俏麗佳人,個個身穿銀光閃爍的透明紗衣,身後背著五彩斑斕的貝扇,肘裡挽著海藻般的絲絛,舞動起來,叫人好一陣眼花繚亂,以為誤入了海底世界。

  她們邊唱邊跳,悠悠綿綿的調子,配著叮叮咚咚的樂聲,很有深海風情。

  一名容色普通,氣質卻異常出眾的女子早已等待多時。她迎向幽無命,恭敬頷首,稟道:「主君,一切已準備就緒,只待韓宮的消息。」

  神色不見半絲俗媚。桑遠遠心想,這位必定就是瀟湘館主。

  「嗯。」幽無命無所謂地點點頭,帶著桑遠遠走向一間普通的大瓦屋。

  厚重的木門一關,立刻像是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再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光線也消失了。

  幽無命彈出一縷明火,點燃了屋中的燭。

  桑遠遠四下一看,只見擺設極為簡潔,巨大的黑木書桌後放著一張寬大的太師椅,邊上立著一方書架,架子上的書籍一看便是經年沒人動過的。

  正想說話,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

  有力的雙臂環著她,他躬身湊到她的耳畔:「更衣。」

  好像帶著些暗示意味,又好像並沒有。

  她的心慌亂了一瞬,問道:「還要回韓宮去做壞事嗎?」

  「嗯。」他的聲音和氣息貼著她的頸側,緩緩下移。

  環在她身前的大掌乾脆利落地解掉了她那件冰藍色的蠶紗。

  他把她抱起來,放到巨大的黑木書桌上。

  額頭碰著額頭,鼻尖抵著鼻尖。

  他一本正經地道:「當年林氏滿門蒙冤而死,罪魁禍首左衡平卻因為才能出眾,被韓少陵輕易放過,如今已是韓州相國。姓左的得意太久,也差不多該死一死了。借這個機會,讓林悠儀,哦,就是瀟湘館主,將人證物證帶到韓少陵面前,當著諸國世子王女的面,唱出冤情。」

  桑遠遠俏臉通紅,捉住他亂動的手。

  口中分明說著這麼正經的事情,動作卻絲毫也不正經。

  他反手扣住她的雙腕,繼續說道:「左衡平防得緊呢,只有讓那蚌女先行開路,再弄這麼些貝殼,才好把林家的人和證據都送進去——但凡瀟湘館主送進去的東西,左衡平都會細查,在他查驗蚌女之時,她會動用巫族血脈之力,告訴他但凡這些海鮮,都是安全的,不會有什麼問題。這麼一點點細微影響,總歸是做得到的。」

  他的模樣得意極了。

  「等到了宴上,韓少陵回過神來,發現她們唱的是當初林氏滅門的冤案時,早已經來不及咯。你看,有那麼多貴客在場,左衡平的坐次必定離韓少陵遠得很,『人證』上前擋住韓少陵之時,正好方便瀟湘館主直接行刺。到時候,證據也昭告天下了,左衡平也死了,韓少陵還沒道理重罰,這樣不就報仇咯?」

  「然後呢?」她問。

  她才不信幽無命是在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就是無利不起早。

  他開始對付她的中衣。

  他像狐狸一樣彎著眼睛,漆黑的雙眸中流淌著暗色光芒:「然後我們趁亂做一點壞事。那邊鬧騰得厲害,韓少陵一定顧不上那麼一點小小的亂子。」

  他這般說著,已經開始對她做壞事了。

  她被仰面摁倒在書桌上,冰冰涼涼的木頭觸到了她的背,她急道:「冷!」

  「很快就不冷。」幽無命壞笑著,合身覆過去。

  他的身後展開了光翼。

  他撕掉了易容物,暗火映著那張俊美至極的臉,唇角勾起攻擊性十足的笑容,將她牢牢鎖在懷中。

  帶著熱度的幽暗花香味道向她襲來,她腦袋有些發昏,氣息漸漸也亂了。

  他隨手扔掉了身上的衣裳,道:「小桑果,我知道你想我,想得狠。在這裡,先湊合一下,嗯?反正也得換衣裳。」

  這般說著話,氣息已是極為不穩。

  說著『你想我』,但任誰都知道,他心中所想其實是『我想你想得狠了』。

  身上的溫度迅速攀升,把她也染上了一層緋色。

  她的烏髮散在了黑木書桌上,皮膚白中透著淡淡一點紅,更是引得人神魂浮動。

  幽無命的氣息已徹底紊亂,目中既有黑色深海,又有暗火灼灼。

  他傾身而下,捉住她,將這書桌變成了歡樂場。

  她的脊背和肘撞在書桌上,實木硌著她的骨頭。

  「幽無命,背好疼。」她抱怨道,「你欺負人!」

  「小桑果,」他磨著牙,笑容壞入了骨髓,「今日就是故意欺負你。」

  於是他當真把她欺負得更厲害。

  她若不想被那木頭硌著背,便只能像是籐攀著樹一般,緊緊攀住他那極有力量的身軀。

  幽無命的壞笑愈加得意。

  有過一次經驗之後,他漸漸找到了一點門路。

  但凡情難自控了,他便停下動作,用嘴唇碰她的臉頰、額頭和下巴,說上幾句顛三倒四的情話。

  雖然有些磕磕絆絆,但效果卻極為顯著——比起一動不敢動地講冷笑話的純新人時期,如今的他已有那麼一點點花叢老手欺負小姑娘的樣子了。

  「小桑果,你真是要人命!」再一次停下來時,他恨恨地歎息。

  他才是要人命。每每到了著緊關頭,他一個急剎,害得她不上不下。

  她忍無可忍,摟住了他的腦袋,揚起臉來,細細地吻他。

  輾轉間,吐氣如蘭:「幽無命,我喜歡你,比任何一刻都要喜歡,你的溫度,你的味道,還有你的……」

  她用肢體語言告訴了他未完的話。

  幽無命愣了一瞬,黑眸轉動半圈後,陡然聽見腦海裡傳來一聲劇烈的轟鳴。

  情緒頃刻間徹底失控,唇角不自覺地浮起了獰笑,他死死箍住了她,愛意如滅頂巨浪,將二人淹沒。

  「小桑果,你自找的……」

  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是真的瘋了。

  待他回過神時,懷中的人兒已緊閉起雙眼,快要喘不上氣了。

  他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心臟瘋狂地跳動,極致的心滿意足令他恨不得當下就死去。他緊緊擁著她,只想把一切都給她,同時把她嵌到自己的血肉中去。

  一時間,他都分辨不出,究竟是誰欺負了誰。

  ……

  兩刻鐘之後,二人終於換好了衣裳。

  她倚著他,眸光軟軟,面頰紅紅。

  幽無命眉眼間的驕傲根本壓抑不住,他微仰著下巴,任她挽著他的臂彎,挑著眉,繃著唇角,極瀟灑地從屋中走出來。

  屋角一點殘燼,焚掉了用過的衣裳和綢布。

  他偷眼看她,見她眸光懶懶,深藏在眼底的那一團悲傷脆弱彷彿又淡了許多,不禁有些許自得,暗想:『自從小桑果在桑州發現身世出了問題之後,情緒時常不穩,一直暗藏傷悲,動輒便掉眼淚,又哭又笑像個小瘋子。方才與桑不近道別,人前裝得開心,其實又悄悄紅了眼眶,當我不知。呵,多虧有我,及時給了她這般極致的快樂,讓她淡忘些憂傷。』

  他再瞥她一眼,理直氣壯地想道,『日後更要多多幫助她才好。不錯,不是我饞她,而是她需要我。』

  桑遠遠偏頭看他,見他那對漆黑的眼珠在緩緩轉動,神色十分堅定,看起來彷彿很可靠的樣子。

  ……

  見到幽無命從屋中出來,瀟湘館主林悠儀迎上前,垂首道:「主君,收到消息了,戌時入宮。」

  「嗯,放手去做。」幽無命走出兩步,難得地側了眸,微笑著,空渺地說道,「祝你好運。」

  林悠儀重重一怔:「多謝主君。」

  很快,幽無命帶著桑遠遠,坐上了入宮的道具車。

  他換上了黑衣,懶洋洋地曲著一邊膝,坐在一隻大貝殼裡面,把她打橫了抱在身上。

  他攥著她的手,攥得她生疼。

  「桑果,」他說,「那裡環境太差,你又一直喊背痛,才會那般草草了事。」

  她瞥他一眼,道:「嗯嗯。」

  他緩緩轉動眼珠,盯了她一會兒,見她仍有些失神,便得意地挑起唇角,把她更緊地攬進了懷裡。

  他垂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又觸了觸她的唇。

  她後知後覺,心尖微微一悸。

  在那迷亂的時候,兩個人頭腦都有些不清醒,身體的本能蓋過了一切,腦子裡一片麻木,倒也覺得還好。反而是清醒的時候,視線相觸、氣息偶爾碰撞,都會慌亂到不行。

  「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他道。

  他的語氣有些嚴肅,她不禁聚了聚神,認真地看向他。

  直覺告訴她,她又要發現他的新秘密了。

  車馬緩緩駛進了韓宮。

  桑遠遠懶懶地倚著幽無命,透過蒙在車廂頂上的薄紗,望著漸漸黑沉下去的天色。

  「又回來了。」她歎道,「真不喜歡這裡。」

  「往後再不來了。」他語聲涼涼。

  她知道他本就是來做這件事的。那金貝,只是她運氣好,順道撿了個寶。

  她把腦袋埋到了他的懷裡,環著他,道:「好。」

  她倚著他,心中暗暗地想,若是沒有他,自己便會像從前一樣,藏好眼淚和脆弱,揚著頭,大步往前走。如今多了一人,都是身上背負著不幸和磨難的人,就像是寒夜中的兩隻小蟲子,依偎在一處取暖,做彼此的眼睛、耳朵,相互依賴,倒是難得的幸運。

  這般想著,又偷偷把環在他身上的胳膊再緊了緊。

  ……

  宮廷夜宴通常會持續兩到三個時辰。

  偶爾還會通宵達旦。

  瀟湘館主拿到了召令,一路暢通無阻,帶著道具車馬進入內廷。

  一行人停在了偏僻的儲備宮殿。這裡堆積著一些往年宴席上用過,大約也不會再用,但是扔掉又覺得可惜所以暫時留下來的東西,四處散發著亂糟糟的冷清氣息。

  舞女們在瀟湘館主的率領下,婀娜向著設宴的大殿行去,內侍們搬走了那些巨大的假珊瑚和貝殼,並沒有留意到有兩道身影藉著夜色,悄悄遁入了宮牆的陰影中。

  幽無命翼上的焰已收發自如,今日飛下奉天高台時,要的是炫酷的效果,才會故意燃起了熊熊烈焰。此刻要低調行事,一對翼翅便規矩得不行,只隱隱泛著一點暗色火光,攜了桑遠遠,無聲無息地在宮牆和柳梢之間飛掠。

  此地雖然處於內廷的範圍,但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殿宇,防備極為懈怠。被發派到這裡的侍衛,差不多已有那麼點養老的意思。幽無命屢次就擦著侍衛的後背掠過,都無人察覺有異。

  不多時,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著桑遠遠遁到了一處僻靜地。

  生人祭的祭坑。

  距離祭祀已有好些日子,但接近這裡,桑遠遠仍感覺到了不適。

  畢竟數千年來,每一年都會有一名少女在這個地方被放血至死,那沉積的血腥氣息早已無法揮散,空氣之中彷彿能嗅到冤魂的號哭。

  這種地方,平時是絕對不會有人踏足的。

  只有祭司殿會像征性地派出幾個人來守著。

  他躬身覆在她耳畔,低低地道:「怕麼?」

  她搖了下頭。

  他彎下腰,把俊臉湊到她的面前,認真地說道:「小桑果,那裡不是什麼好地方。」

  她點點頭。

  「那是真正的地獄。」他說。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地獄裡有什麼?」

  「血肉、腐地。」他眸光微閃。

  她遲疑片刻:「那……我試試會不會種出什麼新品種?」

  他一瞬不瞬盯著她,片刻,咧唇一笑,道:「好哇。」

  他攬住她,鬼魅一般,急速靠近。

  祭坑邊上共有三人守著。

  這裡通常是不會有人靠近的,但祭司殿卻也不敢太大意,因為總是有那麼些人,活不下去了就想往祭坑裡跳,試圖拉著整個世界陪葬——雲境的人都相信,若是用了不完美的祭品,就會引發滅世大禍。

  幽無命一腳一個,把三名祭司都踹了下去。

  他站在了祭坑邊上,側耳傾聽,擺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小桑果你聽,是不是好深?」他神秘兮兮地對她說,「敢下去一探究竟的,必定是膽識過人又智慧超群之輩。你猜,這世間有沒有過這麼厲害的人?」

  桑遠遠滿臉無語:「你不就下去過麼。」

  她毫不留情地揭穿。

  「這都被你猜到了!小桑果你不愧是能看上我的女人,聰明,有眼光。」

  桑遠遠:「……」世間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幽無命嘿地一笑,捉住她,逕直躍進了那個丈把來寬的無底深坑。

  耳旁瞬間有風聲『嗚嗚呼呼』地響了起來。他把她的腦袋護在身前,示意她調動體內靈蘊來抵禦不適。

  「小桑果你看,」墜落過程中,他不忘指著坑壁示意她看,「看見沒有,這些都是有人摔過的痕跡。上次你問我,相不相信完美祭祀可以安撫冥魔,呵,傻子才信。」

  此刻天色已全黑,身體又在急速墜落,她哪看得到坑壁上有什麼痕跡。

  幽無命將她往懷中緊了緊,單臂一揮,木靈爆發,如削鐵如泥的利刃一般,直直扎進了坑壁中,他隨手一抓,立刻掛在了坑壁上,穩住身形。

  「看。」

  他慢條斯理地揚了揚下巴。

  桑遠遠順著他的指示望去,就看見坑壁上果然有指甲刮過的痕跡,以及一望就知道有人從高處墜下,撞在坑壁上之後留下的凹痕和血跡。

  「所以那所謂的完美祭祀,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她喃喃道。

  幽無命冷淡地笑了笑:「人總是需要一點自欺欺人。」

  桑遠遠明白。

  就像要做重要事情之前,人們總愛不自覺地尋找一些『預示』來給自己信心一樣。冥魔之事攸關生死存亡,必定會衍生出一系列奇奇怪怪的儀式來,這『完美祭品』,大約也是人們能想到的極致了。

  她摟住了他,偷偷從他身上汲取了一些溫度,然後揚起笑臉:「繼續!」

  幽無命手一鬆,攬著她繼續墜落。

  空氣裡漸漸多了些硫磺的味道。

  桑遠遠緊張地戳了戳幽無命:「下面,不會是熔岩吧?」

  「不是,是一道靈火礦脈。」幽無命原本就因為下墜而瞇起的雙眼更是彎成了一道狡黠的縫,「我要把它弄到幽州去。」

  桑遠遠一頭霧水:「礦脈?我們兩個?把一道礦脈,運回幽州?」

  這工程量,確定不是給長城貼瓷磚?

  他得意地笑:「這點小事,還不必勞動夫人。」

  她再問,這個可惡的男人就故意賣起了關子,不肯說了。

  又墜了一會兒,空氣更加乾燥,溫度也爬高了許多。

  幽無命終於亮出了翼翅,呼呼扇了兩下,止住了下墜。

  桑遠遠摟著他勁瘦的身體,四下張望。

  從這裡抬頭往上看,已看不見天空了,坑壁是有弧度的,上小下大,到了這裡,週遭就是一處寬敞無比的地下空間,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現來路。

  照明的光源,便是幽無命口中那一道靈火礦脈。

  乍一看,只以為是一條流淌著熔岩的地下河。

  硫磺的味道極為刺鼻,靈火礦處處是暗火點,時明時滅,自望不到盡頭的遠方而來,通往同樣看不到盡頭的另一端。

  幽無命繼續下降。

  靈火礦綿延左右,散發出暗紅色的微光,照亮了一部分地下空間,在它邊上,明滅的暗火時不時便會照出一些正在活動的影子。

  從高處望去,好像是無數螞蟻。

  幽無命收了下翼,直直掠下。頃刻間,便到了距離靈火礦脈不到百丈的地方。

  桑遠遠垂頭一望,驚得倒抽一口涼氣,心臟在胸腔中『怦怦』地亂跳起來。

  她驚恐地發現,伴著那道靈火礦脈,正在緩慢地蠕動的,竟是密密麻麻的冥魔大潮!

  她下意識地抓緊了他。

  幽無命抿住了唇,不動聲色把她攬得更緊。

  「噓,」他貼著她的耳廓,低低地遞話,「這樣說話,才不會被發現。」

  桑遠遠重重點了下頭,小心翼翼地貼向他:「好我知道了。」

  溫熱的氣息,帶著她特有的清爽花果香,緊挨著他拂過,幽無命的翅膀不由得翹起更高,狠狠扇了兩下,掠得稍高了一些,落入一處石壁的凹陷口。

  他把她護在身後。

  她小心翼翼地扒著他的肩膀往外看。

  「它們不會往深淵口上面爬嗎?」她悄悄問道。

  「不會,進入地下,它們便是瞎子。」幽無命四下打量。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靈火礦脈?」

  幽無命得意一笑:「因為經過韓州地底的冥魔,身上都沾到了礦味。」

  他動了動又高又直的鼻樑:「逃不過我的鼻子。」

  「嗯,」她真誠地誇他,「你的鼻子比短命還靈!」

  幽無命:「……」我為什麼要跟狗比?

  「時間差不多了。」他淡定道,「上去還得費點功夫,小桑果你乖乖在這裡等我,我完事便回來接你。」

  「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嗎?」她緊張地拽住了他的衣裳。

  幽無命失笑,指著下面:「喏,我就在這裡,不會離開你的視線。你把大臉花扔出來,堵住洞口,等我回來。」

  桑遠遠:「……」這畫面太美。

  他捧住她的臉蛋,在她腦門上『啪嘰』一口,然後火翼一展,掠向下方。

  桑遠遠依言召出一朵大臉花,用巨大的臉盤子塞住了洞口,然後從邊上擠出腦袋,暗中觀察幽無命。

  他身後的光翼燃起了暗火,姿勢瀟灑利落至極,像一道利箭般,俯衝向下,劃破了一路黑暗。

  臨近冥魔大潮時,只見他反手出刀,刀鋒燃起了木火之焰,青焰蕩出二十餘丈,短暫閃逝的光焰像是一道道閃電,將他帥破蒼穹的臉和霸氣利落的身姿一幕一幕刻進了她的眼中。

  每出一刀,便有大片大片的冥魔如割麥一般倒下去,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

  幽無命一步不停,看似閒庭信步,其實速度快得驚人,漫不經心地揮著刀,收割出大片空闊的場地。

  十幾個呼吸間,他便來到了靈火礦脈邊上。

  在他身後,冥魔圍成了半圓形狀,低低地嗚咽咆哮著,試圖發起進攻。

  他專注地打量著靈火礦脈,時不時隨手向身後揮出一刀,將膽敢上前的冥魔斬成一地碎肉。

  就好像身後那鋪天蓋地的東西並不是人人畏懼的凶魔,而是搗亂的蒼蠅或蚊子。

  他抬起了一隻手。

  掌上緩緩燃起了橙色的光焰。

  火光照耀著他專注的眉眼,頎長身影立在滿地血肉之間,當真像是站在地獄血海之中的羅剎頭子。

  桑遠遠和大臉花擠在一起,凝望著這個動不動就驚爆眼球的男人。

  一隻冥魔發現了她。

  它迅速順著石壁攀爬上來,到了距離她三尺之處,猝然探出黑色長舌,直直向她襲來!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

  她猛地扔出一朵食人花,就在那冥魔的長舌捲到距離她不到一尺時,只見食人花鮮紅的巨大花蕾猛然開合,將這只冥魔薅入口中。

  「吸溜——」

  「咕嚕——」

  最後一截舌尾不甘地在空中甩了兩下,然後被徹底薅進了花桿桿裡。

  褐色的花桿蠕動了幾下。

  七八息之後,冥魔被消化了,變成一股奇異的熱流,融進食人花中,它肉眼可見地大了一圈!

  桑遠遠:「???」

  她收了食人花,又擲出一株新的。

  依然大一圈!

  她頓時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09:06 PM

第62章 進擊的花草

  桑遠遠小心翼翼地扶著大臉花的花盤,把半個身體擠出了小洞窟。

  這裡距離地面大概有二十丈,對於一個不會飛的人來說,這樣望下去,還真有那麼一點點眩暈恐高。

  桑遠遠揪住大臉花的臉盤子,讓它編出『海帶』來,綁在她的腰上,然後像蹦極一樣往下面蹦。

  這些實體化的木靈蘊質感很像果凍,不過韌度是極好的,尋常的刀劍根本斬不斷它們。

  她吊在半空,把食人花向下扔去——以她靈明境五重天的修為,大約可以把花花草草扔到距離自己五丈遠的地方。

  密密挨挨的冥魔浪潮中,立刻出現了一根褐色的植物莖桿。只見那朵大紅花苞像個探照燈一樣,喪喪地從莖桿頂端垂下來,勾腰駝背,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下方瘋狂蠕動的冥魔。

  忽然,花瓣猛地一分!

  如獵鷹撲魚一般,這朵鮮紅大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地面,眨眼之間便薅住了一隻冥魔,花苞一揚,將它『咕嚕嚕』吞進了褐色莖桿之中。

  莖桿上頓時鼓起一個條形大腫包。

  「噗嘰、噗嘰……」

  幾息之後,食人花桿恢復了原樣,整株花株又大了一小圈。

  附近的冥魔彷彿有些疑惑,放慢了速度,緩緩轉動著腦袋嗅來嗅去,卻一無所獲。後方的冥魔浪潮繼續湧來,這幾隻感覺哪裡有點怪怪的冥魔很快就被裹向了前方——它們無法感應到靈蘊這種沒有血氣的『死物』。

  這些冥魔都向著幽無命製造的光源爬去。

  桑遠遠嘗試著再擲第二株食人花,失敗。

  於是她聚精會神地操縱著手上唯一的一株凶器,再次薅起冥魔來補充養分。

  最初的時候,食人花從根部到花苞頂端大約有一人半那麼高,褐色莖桿有壯年男人小臂那麼粗,吃了二十來只冥魔之後,它的高度拔到了二人高,莖桿足有小腿肚那麼粗了。

  而更為顯著的變化是,它消化冥魔的速度提高了足足一倍,本來需要七八息時間,現在只要三息左右了。

  捕食的動作也變得兇猛了許多,五片巨大的花瓣一分、一合,便有一隻冥魔被悄無聲息地捉走,噗嘰噗嘰地吃掉。

  正前方,幽無命手中的橙焰已變成了一個耀眼的小太陽,把桑遠遠的頭髮絲都清清楚楚地做成影子,映在身後的石壁上。

  她回眸一看,見這幽暗的地下石窟壁上,懸映著一道窈窕輕盈的身影,像極了飛天舞的壁畫。

  她樂呵呵地轉回來,望向幽無命。

  只見他一手托著不滅火,另一手閒閒地揮著刀,身後冥魔的屍身堆積得越來越高,他站在盆地的正中,血沒過膝。

  『果然是地獄。』桑遠遠心說。

  食人花仍在瘋狂捕獵。

  它又晉階了,個子倒是差不多發育定型了,不再往上躥,它開始橫向生長,就像中年發福一樣。花苞越來越大,莖桿漸漸變成了花苞底部的保護層。

  『你是不是有點太胖了喂……』桑遠遠暗暗吐槽。

  發胖的食人花薅起冥魔來更是效率驚人。

  它一口可以吞下三隻冥魔,徹底消化只需要一息時間!

  桑遠遠看著這隻狼吞虎嚥的紅胖子,心中有些驕傲,又有些覺得沒面子——這下,她更不像個小仙女了。

  誰家仙女的技能是這樣啊!

  真是冤孽。

  此刻,幽無命手中的橙色不滅火已徹底凝聚成型。

  他那精緻無雙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壞笑,他用非常隨意的、像是拂掉一片落在手指上的樹葉那樣的姿勢,將那團火扔到了靈火礦脈的礦床上。

  只見那團橙焰閃了閃,便像水一般,化進了暗紅色的礦脈中。

  幽無命回頭望向桑遠遠身處的洞窟。

  視線一頓,緩緩下移,盯住了吊在半空的桑遠遠,嘴角不禁輕輕一抽。

  他仔細打量一番,發現她並不是被冥魔逼出了洞窟,而是自願吊在那裡練體術,便揉了揉眉心,繼續走向不遠處的另一個火點。

  三點一線,便能將這支礦脈徹底引燃。

  桑遠遠抬頭望向幽無命的時候,他已背轉了身,抵達第二處引火點。

  光看背影還真有幾分冷酷無情。

  踏著一地血肉,毫不留情地順腳踩爆冥魔的腦袋,手中的刀隨意一揮,便要收割大片冥魔的性命。

  宛如死神來到了世上。

  她的小心臟不爭氣地亂蹦了兩下。

  真帥。

  她也想那麼優雅炫酷。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花,頓時喪氣地扁了嘴。

  很好,此刻,它已經徹底是一個紅胖子了。

  褐色莖桿早已支撐不住那個巨大的紅腦袋,它蔫不拉嘰地垂下來,『下巴』擱在地上,鮮紅的巨大花瓣一開一合,把送到嘴邊的冥魔一隻接一隻薅進了花肚子。

  桑遠遠:「……」

  佛了佛了。隨便吧。

  原本是長長的莖桿上撐著一朵漂亮的大紅花,像鬱金香。此刻,食人花已經變成了一枚匍匐前進的胖子,莖桿像是一條小小的尾巴,甩在它的大胖身體後面。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它可能要有新名字了。

  不過這只進化成紅胖子的食人花,確實厲害了不止一星半點。

  大口一張,便能同時吞下七八隻冥魔,瞬間消化,不帶吐核的。

  它像一隻貪吃蛇,在地面上拱來拱去,但凡路過之處,便叫它清理得乾乾淨淨。

  等到幽無命點燃第二處火點的時候,食人花的進化已經停止了。

  桑遠遠心有所感,這便是它的極限——張口能吞下十隻冥魔,幾乎不需要時間消化。

  心頭浮起一陣奇異的能量湧動感。

  她繼續操縱食人花大口進食。

  很快,她清晰地捕捉住了心口的衝動,抬手重重一擲——

  又一朵食人花出現了!

  這一回出現的是原始版本的小食人花。

  桑遠遠看了看紅巨胖子身旁那根褐色的細腿桿子,嘴角不禁抽了又抽。

  新生的小食人花『怯怯』地看了看身旁的紅胖。

  紅胖衝著它甩了甩又大又厚的花瓣,帶頭向著冥魔薅過去。

  小食人花學著它的樣子甩了甩細小的腦袋,緊跟紅胖的步伐,秀秀氣氣地開始進食。

  桑遠遠:「……」什麼也不想說,只想靜靜。

  她大概明白了。

  食人花和大臉花的進階方式不一樣。

  大臉花是她的基礎花,只要她晉階,大臉花的質量和數量就會隨之增長,而食人花是獨立發育型的花種,一隻吃到滿級,就可以開始發育第二隻。

  理論上說,只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她就可以操縱著她的植物大軍,攻下冥淵,把冥魔吃到絕種。

  第二株食人花很快就緊跟前輩的步伐,變成了一隻紅胖子。

  桑遠遠剛召出第三隻小瘦子,便見幽無命扇著翅膀飛了過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彷彿憋了句什麼話的樣子。

  桑遠遠一看到他那滿是壞意的眼神,心頭便驚叫不妙。

  沒來得及阻止。

  只見幽無命指著下方的兩隻巨大紅胖子,薄唇一動,清清冷冷地吐出三個要了桑遠遠性命的字——

  「豬頭花。」

  桑遠遠:「……」

  這一刀,真是痛徹心扉。

  他攬住了她,聲音低沉帶笑,落在她的耳畔:「該走了,我的傻果子。」

  她悲憤地收掉了二大一小三隻花。

  他的雙翅重重一扇,身形拔高十丈有餘。

  手中長刀一遞,刺入石壁中,一落、一彈,雙翅再扇,又掠上十丈。

  飄出百丈時,桑遠遠心有所感,垂頭望去。

  只見那三處火點已將靈火礦脈中的暗火點全部勾成了一線,橙火在礦床中流淌躁動,眼見便要徹底爆發了!

  她吸了一口涼氣,不自覺地抓住了他的衣裳。

  「轟——」

  氣浪最先湧了上來。

  藉著第一波爆炸之勢,幽無命輕飄飄地掠起了三十丈不止。

  後頭再湧上來的已不止是氣浪。

  轟隆聲如密雷一般,在足底響起。

  靈火礦脈被不滅火點燃,烈焰在靈蘊的加持下,爆成了團團靈火,熱浪奔騰而上,一團又一團橙赤色的巨焰轟隆炸開,洞壁開始劇烈搖晃,無數土石從上方砸落。

  炸礦了!

  足底,焰浪咬得極緊。

  幽無命放肆地大笑著,藉著陣陣翻騰火浪,急速向上掠去。

  手中的刀舞得只見殘影。

  他將襲向她的土石盡數切成了碎屑,時不時把刀鋒刺入石壁,借力再度掠起。

  約摸一炷香的功夫之後,桑遠遠看到了頭頂上方綴著亮星的天幕。

  轟隆聲已傳至地面,因為爆點極深,是以平地上的人無法意識到是祭坑下出了事情,只以為是地動。

  但等到火浪翻出來,便再也無法掩人耳目了。

  「所以需要瀟湘館主來吸引住韓少陵的注意力,以免他有精力四處探查,發現這裡有異,堵住了我們。」劇烈的爆炸聲中,桑遠遠的聲音細若蚊蚋。

  幽無命見她嘴唇微動,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卻知道她一定在表揚他厲害。

  他啄了下她的額頭,抿住了唇角笑意。

  下一秒,他從祭坑中掠出,順手把前來此處探查的兩個侍衛扔了進去,然後急速掠向一旁,翻越一堵宮牆。

  地面搖晃得厲害,陣陣悶雷聲從地心傳來,彷彿地龍在發怒。

  這般時候,更是無人還有心思留意週遭。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很快就重新登上了奉天高台。

  從這裡望下去,整個王城一覽無餘。

  桑遠遠看到韓少陵與一眾王族都站在了設宴大殿外的寬闊庭院裡避震,地上躺了個身穿官員服飾的人,胸口一整片血漬,以瀟湘館主為首的貝殼女們搖搖晃晃地立在一旁,看來刺殺行動非常成功。

  祭坑那邊,已有火光沖天而出。用不了多久,韓少陵就會收到消息。

  該走了。

  「再飛一回。」幽無命微笑道。

  她攬住他的脖頸,他張開了雙翼,一掠而下。

  圓月正好背在他身後,翼翅上,火光若隱若現,像是月盤上燃起的星火。他攬著她的腰背,微瞇著狹長的眼,薄唇抿起,這一刻,當真是天高地闊,任憑馳騁。

  「幽無命。」

  「嗯?」

  「沒什麼。」

  「嗯。」他漫不經心地勾了下唇,「我也喜歡你。」

  桑遠遠:「……」好像忽然被撩到了。

  很快,他就降在了王城外的巷道裡。

  短命已等得不耐煩了。

  它動了動濕漉漉的黑鼻子,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住了幽無命的靴子和褲腿,明明白白地露出了嫌棄的表情——它們沾到了冥魔血。

  出城十分順利。

  韓、幽二州接壤,彼此都向對方的都城安插了不少等閒不會動用的暗棋。到了城門口,一名品階不低的守城將領替幽無命打開了城門下方的小門,短命一騎絕塵,離開了韓都。

  「回宮帶上我的刀,然後到冀州,收下皇甫俊送來的大禮。」幽無命道。

  桑遠遠奇道:「這麼快便來了麼?」

  「嗯,」幽無命懶洋洋地應道,「昨日便已越過秦州境,在西臨關佯攻了兩天了,要幫冀州王奪回王都。」

  二人相視一笑。

  皇甫家與冀家是親戚——其實這雲境十八州,隨意拉出兩州王族來,往上追溯幾代,都是沾親帶故的。簡單地說,拉關係的時候認親戚,打仗的時候不認親戚就對了。

  冀都被幽州攻下之後,冀州王便向皇甫俊求援,皇甫俊讓皇甫雄領了兵,經屠、晉、秦三州,遠道抵達冀州。

  長途行軍,自然帶不了什麼重軍備。

  皇甫雄攻了幾日,攻不下西臨關,便讓冀州王向秦州購了一批軍備,自秦州運往冀都。

  這一批裝備,便是皇甫家故意向幽無命送的『禮』。

  誰都知道幽無命窮啊。

  這樣一支瘋狗般的軍隊,若是乍富,得了一批正好足夠武裝他們的好裝備,肯定忍不住要對天都動手。

  皇甫俊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小桑果,」幽無命有些納悶地歪著頭,「在外人眼中,我幽無命,當真是個傻子麼?」

  桑遠遠:「……」

  這個問題就有點難答了。

  其實還真是。不說別的,就說原著中,他可不就是個不要命的瘋子嘛。

  「嗯?」他危險地瞇起眼睛,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小桑果,莫非你也這麼想。」

  桑遠遠微笑:「不,是他們腦子不夠,無法領略你深奧的智慧。」

  幽無命:「……」好像哪裡怪怪的,但還是被誇得很開心的樣子。

  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睛,望向遠方。

  「嗯?」面色陡然一變,「短命,你去哪裡。」

  話音猶在,短命已高高躍過五丈距離,噗通一下,落進了一條清澈的小河中。

  它嫌他髒。

  又臭又髒。

  幽無命:「……」

  翅膀剛亮出來就掉水裡了。

  他呆呆地用翅膀劃了兩下水。

  桑遠遠笑得直不起腰來。

  幽無命的黑眸緩緩轉過半圈,薄唇忽然挑起,他利落地旋了半個身,翅翼抄起了大蓬的水,兜頭把桑遠遠潑了個透心涼。

  桑遠遠:「……」

  頭髮全糊在了臉上。

  她胡亂地抹了一把,跳進水裡,揮著胳膊,把大蓬小蓬的水花澆向幽無命。

  短命非常配合,潛在水裡弄濕一身長毛,然後游向幽無命,對著他『嘩啦嘩啦』地抖水花。

  「反了天了!」幽無命猙獰地笑著,翼翅一扇,從水中掠起,當空砸向短命,把它整只摁進了水裡。

  桑遠遠趕緊撲上去救援,跳起來,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裡,重重摟住他的腰,從短命的身上翻下去,把他摁進水中。

  對著她,他實在是下不了半分狠手。

  清凌凌的河水中,他任她摁著他,潛向河底。

  短命四蹄刨著水,像只海豹一樣從上方游下來。

  幽無命忍不住便笑了起來,一笑,串串氣泡從口中吐出來,撞到桑遠遠的臉上,又貼著她的臉頰飄向水面。

  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刻,好像所有的煩惱憂愁都長著翅膀飛走了。

  眼見即將沉到河底,他反手制住她,翻身壓下,狠狠把她吻了個七葷八素。

  真真正正,沉淪在愛河之中。

  ……

  玩的時候很開心,回到岸上發現只能穿著濕衣服在荒野中趕路時,兩個人的臉色都隱隱發青。

  「短、命。」幽無命一下一下拍它的腦袋,「你、很、好。」

  短命:「歐嗚?」完全聽不懂主人你在說什麼,俺只是一隻沒有腦子的單純狗子。

  短命全力奔跑,小半日之後,抵達了蒼青古樸的幽州國都。

  衣裳早已被風吹乾了。

  「換身衣裳,帶上刀,便去冀州。」

  此刻故地重遊,桑遠遠的心情與當初完全是天壤之別。

  她東張西望。

  看著這些建築物,心中不禁升起了濃濃的歸屬感,看哪哪順眼。她知道,這叫愛屋及烏。

  「我的。」她指著前方高聳入雲的王城。

  幽無命失笑:「你的。都是你的。」

  短命偏過頭,有些鄙視又有些慫地望了男主人一眼。

  回到宮中,短命直奔它自己的專屬熱湯池。幽無命壞笑著,打橫抱起桑遠遠,走向那間溫泉殿。

  她曾在這裡幫他洗過澡。

  「小桑果,」他恨恨地磨著牙,「當初騙我的時候,很有一套,嗯?」

  目光灼灼,又想對她下手。

  她游到池子的另一側,衝他笑道:「哪有騙你,不是每天都喜歡你麼?如今更加喜歡了!」

  他欺身上前,將她逼到無路可逃。

  「小桑果……」

  聲音啞得不像話。

  「水中,還未試過……」

  他捉住了她。

  桑遠遠心尖一悸,隨即想起了他第一次在水中丟人的往事,想笑沒敢,憋得臉蛋發紅。

  他正要動手,忽有幽影衛急急求見。

  幽無命:「……」

  他踏出湯池,反手披上一件寬大的黑袍,去了殿外。

  窗欞上有籐,桑遠遠伏在池邊,聽著幽影衛向他稟告——

  「主君,覓心者再度作案,這一次的受害者……是我們兩個弟兄!屍身剛剛發現,死亡時間是今晨。」聲音發著顫。

  幽無命沒說話。

  隔了一間宮殿,桑遠遠都能感覺到他瞬間冰冷的氣息。

  「屬下無能!查了這些日子,仍無頭緒!」

  今晨。

  是他與她,還有短命在小河中放肆嬉戲的時候麼?

  桑遠遠知道幽無命此刻的狀態定是差到了極點。

  她爬出溫泉,用布巾擦乾了身上的水珠,穿好衣裳,來到殿外。

  幽影衛已退了出去。

  幽無命站在那裡,身上鬆鬆地披著那件黑袍,胸脯露出一半,他也無心去拉衣裳。

  桑遠遠上前,輕輕替他合攏了衣襟。

  「覓心者,是什麼?」她問道。

  這些日子一直是阿古負責處理幽州事務,每日定時向幽無命匯報情況、接受命令。

  幽無命雖然從不避著桑遠遠,但他們那些人名地名簡語,她都聽不太明白,就沒怎麼留神。

  幽無命平靜地說道:「七日之前,幽都出現了第一名受害者。全身上下只有一處傷痕,便是被人徑直掏去了心臟。」

  桑遠遠吸了口涼氣。

  幽無命道:「隨後便不斷出現受害者,到昨日,死者共有七人。行兇時間沒有規律,受害者之間並無什麼關聯,關於兇徒,暫無線索。之前的死者都是平民。事發第二日,我便讓幽影衛去查,他們把兇手稱為『覓心者』。」

  桑遠遠慢慢點了下頭。

  原本以為只是普通的惡劣刑事案件,速速抓出兇手來就可以結案。

  「可是今日遇害的居然是幽影衛。」桑遠遠道,「幽影衛,實力當在靈明境五重天之上。」

  「不錯。」幽無命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他帶著她向外走去。

  死者的屍身就停在殿外。

  兩名死去的幽影衛,臉上都只有臨死那一瞬間茫然痛苦的表情,顯然是遭遇了極突然的偷襲,根本沒有半點防備。

  什麼也看不出來。

  再看胸口上的傷,整整齊齊的一個大洞。就像是用一根圓形的木樁釘入身體,把心臟連著骨骼和血肉一起釘到了體外。

  找不到任何頭緒。

  幽影衛都是常年跟著他出生入死的人。

  幽無命站在那裡,像一個快要化在日光下的黑色影子。

  「不然先查了案再走?」桑遠遠道。

  他猶豫片刻,搖了下頭:「替身應付不了皇甫雄。」

  桑遠遠點了點頭。

  皇甫俊雖說要給幽州『送禮』,卻不會當真就把東西捧到面前來。對方計算的是幽無命本人的實力,若是讓替身上場,說不好禮沒收著,還把自己人給賠進去。在那風雲變幻的戰場上,一個失誤,便是數以千計的人命。

  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半晌,他淡淡開口:「加強警戒,待我歸來。盡量少死幾個。」

  「是!主君!」

  幽無命偏了下頭:「小桑果,出發。」

  這一路,幽無命都沒怎麼說話。他看起來也沒有心情不好,只是坐得特別端正一些,一次也沒有把她往他懷裡拽。

  短命悶頭奔跑,速度比原本更快了許多,不到一日,便越過幽渡口,抵達冀州國都。

  冀州的建築多是灰白色,乍一看,像是禿了的桑州。

  冀都的百姓已被驅離。

  繁華的一州之都,此刻已變成了個大軍營。

  幽無命徑直來到主帳,便見一個身形與他有九成九相似,臉上帶著白銀面具的男人恭敬站了起來。

  「主君。」

  此人垂首施禮,然後取下了臉上的面具,又極利落地脫下了身上的主帥披風。

  桑遠遠定睛一看,只見此人易容之後的容貌和幽無命像了七八分。只防著對壘的敵軍、混入營中的細作的話,已是足夠了。

  他很利索地鋪開了地圖,道:「主君請看,依東州洩露的情報,明日午時,從秦州運來的兩萬套靈甲和兵器,便要通過棲喜道。此地極易設伏,一旦我們從上方發起攻擊,他們便只能扔下軍備逃離峽谷。主君,這其中,恐怕有詐。」

  桑遠遠看著地圖。

  她從前地理學得不是很好,看那些等高線就像看函數圖像一樣,半天才看明白棲喜道是一處類似峽谷的地方。

  幽無命用指尖點了點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皇甫雄會設一支精銳騎兵伏在此地,待我離開棲喜道便發起衝鋒。」

  替身將領倒抽一口涼氣,旋即頗有些不解:「這樣一來,雖能給我軍造成傷亡,但他也不可能用騎兵將這批軍備運走啊。誒?他既然知道軍備經過棲喜道要被截,為何還要送羊入虎口?」

  ——幽無命和桑遠遠在東州做的那些事情是絕對保密的,除了阿古這樣的心腹之外,其餘的人毫不知情。在旁人眼中,這只是一場平平無奇的戰爭。

  桑遠遠順著幽無命的手指望去,原本眼花繚亂的線條,被他隨手一指,便逐漸清晰了起來。

  桑遠遠看懂了。

  幽無命這是把皇甫雄這個人給算得透透的。

  皇甫雄奉命故意給幽無命送裝備,但以皇甫雄那個中二熱血的性格,肯定不願讓自己變成這麼一個灰頭土臉的地主傻兒子形象,所以他會給自己加一出英雄戲碼,雖弄丟了裝備,卻反口咬下幽無命一塊痛肉。

  腦補一下皇甫雄的想法,大約是這樣——『哼,一無所知的小幽子,你別以為爺爺我當真是個蠢物,拱手把這麼多東西送給你!看見沒有,一切早已在我預料之中,看在你被我打得這麼可憐的份上,這點點小物資便賞給你了罷!爾等凡人,又豈能猜到我和我大哥背後深遠的圖謀?』

  殊不知,這一切背後的始作俑者,正是這個『一無所知』的『小可憐』幽無命。

  桑遠遠心中不由得有些同情皇甫雄這位熱心書友。

  只見幽無命長指一劃:「去,在這裡埋好鐵蒺藜。」

  替身將領垂首:「是!主君,末將請命,率騎軍從側翼攔截皇甫雄!」

  「不必。」幽無命目光空空,落在地圖上,「一人足矣。」

  替身將領心神微凜,卻不再多說,拱手退下。

  桑遠遠擔憂地望著幽無命。

  他要一個人,單挑皇甫雄的千軍萬馬?

  就在她發怔的時候,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大步走向部下為他準備好的行宮。

  他的指尖微微發涼。

  她偷眼看他,見他眸底清冷,神色有些堅毅和決然。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要幹壞事的樣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09:10 PM

第63章 燃燒的戰意

  踏入宮殿的雕花及頂大門,幽無命鬆開了攥在桑遠遠腕部的手。

  他返身,慢慢關上了殿門。

  桑遠遠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覺這殿中靜得叫人心頭發毛。

  她不怕他,不怕他對她做出任何事情,但他此刻的狀態顯然有些不正常,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直是亂的,身體一直是冰冷的。

  闔上殿門之後,他有好一會兒一動也沒動,就那麼靜靜地背對著她,站在那裡。

  他今日穿著黑袍,領口、袖口和袍尾都有暗金色的隱線紋繡,在這光線略顯昏暗的大殿中,一晃一晃,發出點點冰冷的微光。

  他的身體沒有任何起伏,彷彿連呼吸都停止了。

  「幽無命……」

  她輕輕喚了他一聲。

  帶一點點侷促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迴旋了片刻。

  他終於慢慢轉過了身。

  「小桑果,我現在要你。」他說。

  她怔忡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因為他的表情實在是太平靜了。

  她動了動嘴唇,愣怔著,看他兩步走到她的面前,將她打橫抱向內殿。

  雲榻清清冷冷,窗戶緊閉,殿中一片昏暗。他半點沒有要燃燭的意思,把她平平放在雲榻上之後,拈出一枚玉簡,看了片刻,擱在玉枕旁邊,然後開始解衣。

  黑袍滑落在地。

  他垂著頭,一言不發解掉了她的衣裳。

  他的目光很空,儼然有著沉重心事。

  直到他合身覆上來時,她仍然沒有任何準備。

  她抿住了唇,輕輕摟著他的脖頸,溫柔地應和他。

  他明顯不專心,時不時便會不自覺地望一眼枕邊的玉簡,好像在等待什麼消息——她也分辨不出,他是想要等到什麼消息,還是不想要等到什麼消息。

  兩個人都心不在焉。

  他的身體是冷的,就像是機械地在完成任務一樣。

  她的心中驚疑不定,此刻的幽無命,再一次讓她無法看透。就像當初那個隨時可能發病的,處於混亂之中的瘋子幽無命一樣,這一刻,除了能夠確定他不會傷害她之外,她對他的情緒一無所知。

  外面透進來的那一絲昏暗的光線徹底消失了。

  「幽無命……」她輕聲說道,「半個多時辰了。」

  他動作一頓。

  緩緩垂頭看她。

  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是兩粒燃著暗火的星星。

  「受不了了麼?」他終於開口問道。

  聲音平靜,有些啞,但不是那種漫著黑暗的啞。

  「嗯。有點疼。」她應道。

  他抬起手來,撫了下她的額。

  「乖,很快就……」

  玉簡忽然亮了。

  在這一片漆黑的清冷寢殿中,乍然亮起的玉色光芒頗有些扎眼。

  青綠的光芒映在幽無命的臉上,他的眼睛變成了兩點明亮的綠火,神情平靜,卻像兇惡的鬼。

  他抽身而起,反手披上黑袍,坐在了雲榻邊上,拈起玉簡,「說。」

  玉簡中傳出阿古的聲音:「報主君,又出事一個,死亡時間一炷香之前。」

  幽無命冷冷淡淡地問:「死法有任何區別嗎?」

  阿古回道:「沒有!」

  「知道了。」

  幽無命捏碎了玉簡。

  他扔出一縷明火,點燃了殿中的燭。

  她閉了閉眼,一時無法適應光亮。

  他慢慢偏過頭來,嘴角微微抽搐,笑容冰冷猙獰。

  「小桑果,覓心者,容不得我們在一起呢。」

  她猛地一驚,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心臟突突亂跳,愕然望著他。

  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心頭有些驚悸和茫然。

  「嚇到了?」他扯著唇笑了笑。

  她緩了緩心緒,抓著他的胳膊坐了起來,把發軟的身軀貼在他的身後,艱澀地說道:「你是說,你與我在一起,就會有人被殺死?」

  「嗯。」他的胸腔悶悶地顫了下,發出低沉平靜的聲音,「第一次出現死者的時間,正是在你的雲榻上,你我做夫妻時。」

  他轉過身,探出長臂,把她的身體整個攬進了懷裡。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撫她的發:「我細想了一路,終於找出了唯一的規律——但凡我因為你而心中激動,覓心者便會開始行兇殺人。」

  桑遠遠猛地一震:「時間……都能確定嗎?」

  幽無命薄唇輕扯,露出一個冰冷到極致的笑容:「現在,徹底確定了。」

  她一時感覺有些難以消化,喃喃道:「你我,和短命,在小河中嬉戲玩鬧的時候,難道是你最開心激動的時候嗎?」

  那個時間段內,『覓心者』連殺了兩名幽影衛。

  「嗯。」他的眸中劃過一絲溫柔,「從未有過那樣的心情。」

  那是徹底敞開了胸懷的嬉鬧,不摻雜慾望,拋卻了一切煩惱,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還帶著狗子。

  桑遠遠心中劇震——無論相隔多遠,都能夠即時感應到他的情緒,且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靈明境的高手……

  她重重閉了閉眼,像歎息呻吟般,吐出了兩個字。

  「是它?」

  「是啊。」幽無命輕飄飄地說。

  他垂下了深刻狹長的眼睛,凝視著她。

  「破境之後,便斷掉了控制。」他扯著唇,冷笑,「我原以為修為太高,它跟不上,變成了無法動彈的木頭。」

  桑遠遠深吸了一口涼氣:「它到底……是什麼?」

  「是啊,」幽無命瞇了瞇眼,「是什麼呢?」

  那是他原本的身體,早已在二十年前死去,因為他與它仍有感應,便帶著它一起修煉,將它製成了偶。

  誰能想得到,偶,竟會斷了線,掙脫了偶師的束縛?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抬頭看他:「它仍能感應到你的開心快樂。那你呢?能感應到它麼?」

  「仇恨。」幽無命緩緩眨了下眼睛,「只有仇恨。與我從前一樣,一整片,都是陰暗的仇恨,像苔蘚。整個人,由內至外,都是發了霉的苔蘚。」

  他用平靜到了極點的語氣,說著這般令人驚心的話。

  她緊緊抱住了他,盡力溫暖他冰冷的身軀。

  半晌,他低低地笑了一聲。

  「小桑果,你為什麼不穿上衣裳?還想要麼?」

  桑遠遠:「……」忘記了。

  他伸出長指,挑了挑她的下巴:「只能先委屈你一陣子,拿到它之前,不能再碰你了。」

  她點點頭。

  旋即,覺得哪裡有點不對。

  好像她非常需要他碰她似的。

  她無語地起身,穿上了衣裳,坐在距離他一尺之外,道:「方纔我也沒覺得你激動啊,它怎麼還是殺人了?」

  幽無命淡淡瞥她一眼:「有激動。怎可能不激動。」

  「哦。」她的心頭後知後覺地泛上些許羞意。

  他湊近了些:「你好像不是很喜歡。是時間太久了麼?」

  桑遠遠:「不,是少了感情。」

  「啊……」幽無命懊惱地拍了拍額頭,「我只顧著想那件事……」

  「沒事的。」她衝著他,安撫地笑了笑,「你專注的樣子,迷人極了。」

  他臉色微變,她也嚇了一跳,急急指了下他的心口:「別激動!」

  二人對視,深呼吸,調節情緒。半晌,像是打了一仗似的,頗覺疲累。

  她繃起了一張女夫子的臉。

  「從今日起,你需心如止水。」

  他有點想笑,忍了下去,很不屑地揮揮手:「修煉修煉。」

  這一夜,桑遠遠的修為再次向前躍了一大步,順利突破了靈明境六重天。其實在修煉這方面,她顯然是個天才——本身與木靈的親和度就已經非常驚人了,再加上還有大佬貼身帶飛,這樣的升級速度說出去能把人嚇死。

  腦海中的青色靈蘊之弦變成了六條。

  桑遠遠手一招,只見整個大殿裡密密挨挨擠滿了大臉花。

  二大一小三隻食人花艱難地從一堆臉盤子裡面擠出它們鮮紅的花瓣,時不時『呼』地張開巨大的花瓣口,衝著大臉花左右搖晃著抖上幾抖,作勢要吃人家的臉盤子。

  幽無命將陰雲壓到眼底,虛虛地大笑了起來,笑得拍床。

  「小桑果你是想要笑死我好繼承我的遺產麼?」

  「繼承你那一屁股欠債?」她沒好氣地瞪他。

  幽無命假裝聽不見她在說什麼,轉著黑眼珠,慢悠悠把臉擰到另一邊。

  他摸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然後正色道:「你這毛病,應當是神魂太強。」

  她驚奇地望向他。

  他續道:「但是腦子裡裝的東西又太……」

  他指著面前那些又喪又奇葩的玩意,半天找不出一個恰當的形容詞來,就捂著肚子笑。

  桑遠遠:「……幽無命你夠了。」

  「嗯。」他乾脆利落地翻身離開了床榻,「我該走了,乖乖在家等我。」

  桑遠遠吃驚地望著他:「不帶我去麼?」

  幽無命失笑:「小桑果,我又不是去玩。」

  「其實我現在也沒那麼沒用……」她思忖片刻,喪喪地垂下了頭,「算了,不拖累你。」

  她的反應速度、身體強度終究是差了許多,到了戰場上,那些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對付皇甫家的精銳,不比收割冥魔。

  她爬了起來,替他從桌上捧來了戰袍:「安心去吧,受傷沒關係,回來我給你治!」

  他很想重重親她的烏鴉嘴,終究還是把心思按捺了下去。

  披上戰袍,他大步流星踏出了宮門,一次也沒有回頭。

  桑遠遠走到窗邊長榻上坐下,托著腮,頗有些憂鬱地望著天。

  忽見殿門那裡黑影一晃,身著戰袍的幽無命大步走回來,抓住她的手:「走!」

  桑遠遠:「?!」

  他帶著她,跳上短命後背,如箭一般掠出了冀都。

  「我出門打仗你卻看不見我,必定胡思亂想,心緒難安。」他用陳述事實的語氣,平平靜靜地說道,「我想到一個地方,你可以在那裡觀戰。」

  「才不會,」她心中溫暖,唇角不禁浮起了微笑,「我就修煉,興許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

  他輕笑一聲,懶洋洋道:「少來,你入得了定,算我輸。」

  幾句話的功夫,短命已跑過了一小片荒原,面前是連綿的矮山,山上稀稀有一些樹。

  「上山。」幽無命拍了下短命的大腦袋。

  短命很不爽地偏過頭來,打了個憤怒的噴嚏。

  桑遠遠知道,它是心理不平衡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從前短命只是在西部這幾個貧窮的州國晃蕩,大家都沒裝備,它也無甚感覺。這回到雲州溜躂了一圈,它便發現人家的雲間獸,身上是穿著裝備噠!

  而且聽說東州的雲間獸待遇更好,靈甲從頭裹到了腳,進這種山,穿過那些矮樹叢,根本就不會扎一身毛毛刺噠!

  像它這樣高級的雲間獸……為什麼要裸奔!為什麼!

  生氣氣!

  它瞄了幽無命一眼,慫了,老老實實勾著頭,躍進了一團矮樹叢中,快速穿過小山包。

  接近午時,短命載著幽無命二人,從一處一線天斷崖上躍過,落進一片松柏林。

  穿出松柏林,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山的正下方,是一片難得的開闊地,一條平坦的山間谷道通向外頭,足夠五十頭雲間獸並行。

  開闊地囤了騎兵,約有八千餘人,裝備精良,威風凜凜。

  領頭之人身材魁梧,桑遠遠從遠處一望,便認出了皇甫雄這個老熟人。

  她的目光順著山間谷道往外飄去,數里之外,便是那連接秦、冀二州的棲喜道,棲喜道中,正有東州的後勤運輸軍將大車大車的秦州靈甲運往南面。

  棲喜道兩旁的山林間,偶爾能看到一點黑甲反射的光,那便是埋伏在兩側,預備收割這一批軍備的幽州軍。

  等到幽州軍截下軍備,向南邊轉移的時候,皇甫雄便會率著八千騎兵猝然殺出,幽州軍猝不及防,帶著沉重的裝備,又是步兵遇騎兵,必定得吃一個大虧。

  這便是皇甫雄想要從幽無命身上收取的『利息』,好叫天下人都知道,雖然丟了裝備,但因為他皇甫雄的雷霆一擊,叫幽無命也吃了好大苦頭!

  只可惜皇甫雄怎麼也想不到,他這只黃雀背後,還站著幽無命這個殘忍的冷血獵人。

  幽無命平抬起手臂,漫不經心地指了指山道外的一處平地:「皇甫雄的八千騎離開谷地,必要在那裡整軍列陣,發起衝鋒。小桑果你看,我昨日便讓他們在那平地前方半里路處,埋好了鐵蒺藜,皇甫雄一衝鋒,必定人仰馬翻!」

  「斬了皇甫雄,我便回來接你。」他把她從短命背上抱下來,找了塊乾淨的大石頭,放她坐下。

  桑遠遠驚了驚:「你要殺皇甫雄?」

  皇甫雄這個人,怎麼說呢?雖然敵對,但好像也不算個壞人。而且現在殺了皇甫雄的話,豈不是又把皇甫俊的仇恨拉回來了?

  幽無命了然一笑:「好,依你,不殺。呵,小桑果,你要知道,我想殺他,隨隨便便就殺了。」

  桑遠遠:「……」他明明就不想殺!

  他不再囉嗦,躍上短命的脊背,像一陣風,卷下了山去。

  今日他帶著他的刀。

  身影在樹影中時隱時現,像是一幀幀特意截出來的畫面,每一幅,都是青年王者最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彷彿回了下頭。

  這麼遠,早已看不清彼此的容顏。

  她還是衝著他笑了起來。

  棲喜道很快就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

  幽無命找的這個地方當真是極好,從這裡往下望,整個戰場一覽無遺。

  桑遠遠留意到了許多細節,比如,幽軍和皇甫軍相比,確實是輸在了裝備。他們藉著山勢伏擊經過底下谷地的東州運輸隊,本該是餓虎出山,撲食鼠兔的局面,然而皇甫軍仗著裝備好,悠然結成了防禦陣線,不緊不慢向後退,幽州竟是追擊不上。

  當然身在戰場上,是看不到這些東西的。

  在幽軍看來,便是他們撲殺下山,東州的運輸隊扔下東西聞風而逃,跑得比兔子都要快。

  這個快,其中又有講究——首先,皇甫軍的雲間獸,品質更好。其次,雲間獸平日的飲食一定更加健康營養,它們的爆發力和力量,都要遠遠優於幽州的窮獸。再次,雲間獸身上的靈甲絲毫也沒有阻礙它們的奔跑速度。

  總結起來,就是一個錢字。

  桑遠遠更加理解書中幽無命為什麼要選擇那般極端的同歸於盡了。

  越拖下去,幽州只會越來越窮,力量被削弱得越來越厲害。

  眼睜睜看著仇家一天比一天兵強馬壯,他能怎麼辦?

  能同歸於盡都不錯了。算算時間,韓少陵的三十定妻宴之後,幽無命便要火燒天都、身首異處!

  幸好如今有她。她已逆轉乾坤,暫時保下了他的小狗命。

  桑遠遠深深吸了一口氣。

  想要打敗那些敵人,路還長得很。

  當務之急,便是——

  錢!

  她握住了自己的拳頭。

  一定要想辦法,幫他掙很多很多的錢!

  等等。

  她忽然反應過來一件事——幽無命他的全部家當,能有幾個錢?

  用全部家當和未來五年賦稅作聘禮?

  恐怕真正算得上大錢的,就只有預支的那五年賦稅吧?!

  所以他是開了張空頭支票,就把她給套走了吧!其實,根本就是一毛不拔!空手騙媳婦!

  原本以為自己很值錢的桑遠遠:「……」

  再等等。

  幽州幾乎全員皆兵。幽無命對手上的兵,那是優待得不得了,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從他們手上征多少稅!未來五年賦稅,恐怕,根本就沒幾個錢!

  已經發現自己可能不怎麼值錢的桑遠遠:「……」

  這狗男人,居然還擺出那副豪爽大方的樣子,騙得她小心肝兒一通亂顫?!

  所以其實他的聘禮,可能還比不上趙周齊那些小州國的貴族娶親時花得多。

  至於一個月後的大婚?

  算了,就請請親朋好友,隨便擺兩桌湊合吧!

  終於發現自己一文不值的桑遠遠:「……」

  她瞪著那道急速穿梭在山林間,向著皇甫雄的騎兵迅速逼近的利落身影。

  瞪了一會兒,忍不住扶著額頭,無奈地笑了起來。

  這男人,她都不用擔心日後要鬥什麼小三——他根本沒錢去浪!

  想完了財政大事,她的目光幽幽飄向西面。

  她又想起了今日他在雲榻上的表現。

  幽無命是極其聰慧的人,親眼看見屍體上的傷痕之後,他恐怕就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所以在路上時,他才會仔細回憶每一次兇案發生之時,他在做什麼、心情如何。

  兩相對照,他已確定『覓心者』正是那具人偶。但到了冀都之後,他還是選擇把她抱上雲榻,懷著複雜至極的心情,和她親密了一回。

  一來,是最後的確認。

  二來,是為了她的安全。

  他必須確認,那具邪偶此刻身在幽州,無法傷害到她。

  這樣他才敢離開她,獨自上戰場。

  桑遠遠望向那道正在密林中穿梭的身影。這裡地勢實在險峻,除了短命之外,再沒有第二頭雲間獸可以這般無聲迅捷地接近皇甫雄的騎兵,但是這一仗又非打不可,因為鐵蒺藜不可能滅了一支八千人騎兵,一旦皇甫雄穩下陣腳,便會繞過陷阱地帶,再一次發起衝鋒。

  所以幽無命必須做這個英雄。

  桑遠遠凝望著他的身影,眼眶隱隱有些發熱。

  這個心思縝密的男人,其實也為她付出了太多。

  棲喜道的『戰鬥』很快就結束了。

  幽軍大獲全勝,將那一車車精良的裝備從谷地運了出來,從極遠處看,都能看出那些螞蟻大小的黑人們個個是一副窮人乍富、走路發飄的德性。

  恨不得一路唱歌回去。

  皇甫雄的騎兵出動了,五十人一排,鐵蹄踏出隱身的谷地,迅速在谷外的平原上結成了方陣,壓下槍尖,開始發起衝鋒。

  一切盡在幽無命的掌握之中。

  他的身影停在了最後一座小山頭上。

  短命仰起了腦袋,預備衝鋒。

  刀在手中,他偏過頭,往身後的高山上看了一眼。

  旋即,戰袍飛揚,身形似箭,筆直地向著前方那八千鐵騎撲殺而去,一往無前!

  黑刀低低壓在身側,相隔那麼遠,桑遠遠都能聽見隱約的嗡鳴震顫聲。

  她激動得站了起來,心臟『怦怦』亂跳,血液在體內奔騰。

  既是緊張,又在為他感到興奮。

  這,就是她選擇的男人!

  皇甫雄的騎兵前排開始人仰馬翻。

  除了鐵蒺藜之外,那一帶還埋藏了許多爆炸物。

  平原之上,轟隆聲、獸鳴聲,連綿不斷。

  衝鋒之勢不是說停就能停的。

  前排出了事,後排根本來不及剎車,就算及時勒停了雲間獸,後方的騎兵也會重重追尾上來。

  皇甫雄只知拋出了那麼一大塊肥肉作餌,幽州人必定上當,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還有黃雀在後,旁人竟是比他多看一步,將計就計,反將一軍。

  一團混亂之中,幽無命那道攜帶著地獄氣息的身影已然殺至!

  根本不給皇甫雄重新整軍的機會!

  他的狂笑聲迴盪在平原上,令皇甫軍心驚膽寒,更加不知所措。隔著一片陷阱地帶,幽軍在將領的指揮下,迅速分成了兩撥,一撥繼續將軍備押運回關內,另一撥則是列成了行軍陣,從兩邊側翼向皇甫雄的騎兵包抄而去。

  幽無命在大軍中殺來殺去,擾亂他們結成陣形。他的身後漸漸匯聚起了一大股鐵浪般的追兵。

  皇甫雄很快就發現,幽無命這瘋子居然膽敢一騎闖入自己的兵陣,當場便發了狂。

  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皇甫雄熱血沖腦,他不顧左右兩旁包抄而來的幽軍,逕直指揮麾下的軍隊,從各個方位堵截幽無命。

  桑遠遠不禁有些緊張,她往前走了幾步,扶著一株松樹,站在了山邊。

  幽無命並沒有暴露他真正的實力。

  他壓制著修為以及焰力,刀上爆出的青光仍與當初玉門關一戰時相仿。只使出五分力氣的話,他的續航能力自然是大大提升,激戰許久,非但不見半點疲態,反倒愈戰愈勇。

  他這般勇猛,皇甫雄只以為他已是強弩之末,揮令手下送死送得更加勤快。

  桑遠遠凝望著幽無命那道矯龍般的身影,見他所經之處,皇甫軍一茬一茬如割麥般倒下,心情不由得更加激盪,不住地在心中為他喝彩。

  從側翼包抄過去的幽州軍已越來越近,眼見再有一炷香的功夫,皇甫雄這支陣腳大亂的騎兵,必將被幽軍這頭猛虎一口吃下!

  騎兵在無法衝鋒的時候,對上步兵便不再有壓倒性的優勢。

  此刻皇甫雄已紅了眼,一門心思就想取幽無命的性命,根本沒留意到自己很快就要徹底陷入敵人的包圍圈。

  桑遠遠忍不住再一次歎息——幽無命,真不是人。

  若是他率著一支騎兵隊伍從背後偷襲的話,皇甫雄就不會這麼頭腦發熱,肯定會提起警惕,注意到側翼的情況,早早開始突圍。

  然而他就一騎殺了進去。

  被一個人殺退八千騎兵,那當真是奇恥大辱,皇甫雄那顆熱血中二的腦袋裡,絕對絕對不會生出撤退的念頭。

  真是,算盡了人心。

  只見道道半月青光在人群中閃爍,東州軍人仰馬翻,左右兩翼,幽州步兵迅速包抄,衝著凌亂不堪的東州騎兵陣,發起了總攻!

  幽無命那低冷帶笑的聲音穿透力極強,橫掃原野,迴盪在谷地之中——

  「殺!」

  幽軍的戰意被徹底點燃。

  「殺!殺!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09:10 PM

第64章 他的小迷妹

  總攻開始了!

  左右兩側,幽軍已將皇甫雄的精銳騎兵團團圍困,他們拉起了橫貫南北的鐵索巨網,套向那些裝備了精良鎧甲的雲間獸——這些都是熱氣騰騰的金子!

  皇甫雄發現大事不妙,終於開始嘗試突圍。

  然而哪裡還來得及?

  退路被徹底封堵,幽州的步兵陣心機滿滿,正是針對騎兵而來,只見東州的雲間獸一頭接一頭被網進了鐵網中,摔在地上撲騰掙扎,許多騎兵也被網得動彈不了,剩下的或死或降,迅速如割麥一般倒了下去。

  兩條長長的幽州兵線,就像海面上的兩道黑浪,飛快地向著中間合圍,將最後的掙扎盡數碾平。

  桑遠遠呼出一口長氣,總算是放下高懸了許久的那顆心。

  只待收割戰果了!

  她的心神悠悠向四周蕩去。

  忽然側耳凝神——身後的山林中,出現了極不尋常的聲音。

  滿山綠樹搖曳,她聽到一隊人行走在叢林間。

  嗩吶低低地奏著哀樂,一個年輕女子嗚咽的聲音傳來——

  「妾,曲芽兒,今日在這荒山之中,為心中傾慕之人,立上衣冠之塚。郎君今日到了黃泉路上,還望聽到妾的心聲,等上一等,莫要一個人孤獨上路。待妾安置好父母幼弟,等到你身死的確切消息,便會辭別人世,與郎君作伴,為奴為婢,陪伴郎君。」

  桑遠遠聽得奇怪,心中暗道,既然她還沒有得到消息,又怎麼知道她心愛之人今日就要踏上黃泉路?不知道人死沒死,就急巴巴開始給他做墳,還做了個衣冠塚?她就這麼確定無法替他收屍嗎?

  實在是處處透著詭異。

  反常必有妖。此刻幽無命不在身邊,桑遠遠決定主動出擊,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萬一真有問題才好做防範。

  她扔出一朵大臉花,編織了細細的靈蘊絲,潛向那一行人挖墳立碑之地。

  靈蘊絲很快就尋到了聲源地。

  只見一名女子身穿白色麻衣,面容秀美,看著模樣確實是十分傷心。

  挖墳奏樂的都是壯年男人,神情麻木,一副拿錢辦事的樣子。

  桑遠遠思忖片刻,操縱著靈蘊絲,爬向那塊放置在一旁,正準備立到墳前的墓碑。

  墓碑用白色的細布罩著,也不知是風俗,還是不願讓人看見碑上的字樣。

  靈蘊絲悄悄爬進了白色細布中,桑遠遠向碑文望去。

  透過靈蘊來視物,就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光一樣,看不太清楚,桑遠遠吃力地辨認著墓碑上晃蕩的字樣——

  生卒年字體太小,完全看不清楚,唯有墓主人的姓名可以辨認。

  只見正中處,左側豎刻著:冀州曲氏女曲芽兒。

  曲芽兒。方纔這白衣女子好像就是自稱曲芽兒。

  桑遠遠看向右側。

  她的瞳仁,瞬間緊縮。

  只見右側豎刻的字樣赫然竟是——幽州王幽無命。

  桑遠遠深吸一口長氣,穩住心神,再度凝神去看。

  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幽州王,幽無命。

  幽無命?

  這個白衣女子,在給幽無命做衣冠塚——待她死後,便陪他的衣冠下葬的雙人墓塚。

  桑遠遠一時都不知該為哪一件事震驚。

  曲芽兒這個名字,她一次都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

  這個女人為什麼認定幽無命今日要死?

  桑遠遠的心不禁有些慌亂,後脊陣陣發寒。她收回心神,轉頭望向戰場。

  幽州軍的收割已接近尾聲,幽無命把戰場交給了部下。相隔太遠,人就像小小的螞蟻,他已收了手,不再爆發出那標誌的青芒,桑遠遠凝神找了一會兒,都沒有發現他的身影。

  幽州軍的行動有條不紊,氣氛是活潑雀躍的,很顯然,他們的主君什麼事也沒有。

  好得很。

  桑遠遠定了會兒神,終究還是放心不下。

  她猶豫片刻,一路在樹木上做著標記,尋向了那支奇怪的墓葬隊伍。

  很快,便在一處半山腰發現了他們。

  桑遠遠小心地隱在樹林中,向外望去。

  加上那個名叫曲芽兒的女子,這一行共有十三個人,吹嗩吶的四個人已經停了下來,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歇息,掏出懷中的饅頭來吃。

  另外八名漢子正在刨墳,邊上還放著一口沒合蓋的棺材,棺中空空,女子手中捧了一塊布料,捨不得往棺材裡放。

  難道那是幽無命的衣裳?

  桑遠遠瞇起眼睛,屏息打量著這些人,挨個看了一遍,似乎都沒有什麼問題——她觀察了許多細節,譬如吹嗩吶的人和挖墳的人,手中的繭都在什麼位置,鞋子和衣料的新舊磨損可有異常,耳後的皮膚有沒有靈蘊沾染過的痕跡。

  看了一圈,她得出結論,這些都是普通人。

  普通得叫人頭皮發麻。

  桑遠遠思忖片刻,悄悄扔出大臉花,探出靈蘊絲帶,從地面迅速爬向場中,十三縷靈蘊絲帶,分別潛到了那十三個人的腳下。

  她閉了閉眼,陡然發作!

  靈蘊絲忽然捲住了這十三個人的腳踝,猛地一收,拉著他們離地而起,往邊上的高大樹木上一卷一裹,齊刷刷頭朝下,倒吊在了樹上。

  不待這些人反應過來,桑遠遠手一揮,一隻巨大的食人花出現在眾人正下方,它『呼』一下張開了巨口,作勢要吞食了他們。

  「山鬼!是山鬼啊啊啊——」

  短暫的寂靜之後,一群人開始扯著嗓子鬼哭狼嚎。

  桑遠遠藏身在樹叢間,由著他們驚恐地怪叫了好一會兒。

  觀察了許久,她已然確定,這些人都不是修行者,因為身體上最細微的本能反應無法騙人,他們是真的驚慌恐懼,像無頭的蒼蠅。

  桑遠遠慢慢地、小心地操縱著靈蘊絲,幫助他們一個接一個『悄悄地』攀住了樹枝,繞到樹後,滑到樹下的草叢裡。

  每個落地的人,都極力不發出一點聲音,趁著食人花沒發現他們,踉踉蹌蹌,手腳並用就往山外跑。

  很快就像兔子一樣跑沒影了。

  桑遠遠繼續觀察了一會兒,見曲芽兒喊到了力竭,快要昏過去,便收了食人花,把曲芽兒放了下來。

  只見這個女子紅腫著一雙眼睛,癱軟地跌坐在樹下,手中依舊緊攥著那塊布料,抖成了一隻鵪鶉。

  「你怎麼不跑?」桑遠遠從樹後走出來,站定在距離曲芽兒一丈遠的地方。

  曲芽兒顫抖著,望向她。

  從頭望到腳。視線劃過桑遠遠整潔乾淨的衣裳,最終落在了她那張美麗得不像凡人的臉上。

  曲芽兒的目光,竟是漸漸地亮了起來。

  「您……您是山鬼……還是山神?」曲芽兒小心翼翼地問道。

  「有何區別?」桑遠遠向前一步。

  「若是鬼,求您稍微等等再吃我,容我替他做好墳塚。若是神,求您顯顯神威,救救我傾慕之人!」曲芽兒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伏在地上,砰砰砰磕起了頭。

  桑遠遠這一刻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感想。幽無命一定想不到,這個世上竟還有那麼一個女子,能夠為了他,克服心中的恐懼,連鬼神都不怕。

  她動了動手指,用靈蘊絲扯開了裹在墓碑上的白色細布。

  「幽無命。他好端端的,為何要救?」桑遠遠問道。

  曲芽兒:「您……是神仙?!」

  她膝行幾步,來到桑遠遠面前,毫不遲疑又磕了幾個大響頭。

  「求您大發神威,到天都,救幽州王一命!我願付出一切換他平安,願生生世世為您做牛馬!」

  桑遠遠問:「誰告訴你他在天都?」

  曲芽兒抬起頭來,嘴唇顫抖著,目光恐懼:「我看見了,我還看到,他被一個身穿紫色衣衫的人……斬、斬首……」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懸,頭皮麻炸,手足冰冷,一時竟是忘記了呼吸。

  若是依著原書的劇情,幽無命可不就是在這個時間節點殺進燃火天都,殞落在皇甫俊的手中麼?

  腦中只覺嗡嗡作響,一時心緒紛亂,竟是牽不出一條頭緒來。

  片刻之後,她平靜地開口:「你何時何地、如何看見的?」

  曲芽兒焦急道:「神仙可否先救一救幽州王?遲了就來不及了!」

  桑遠遠揚起了臉:「我絕不會讓他出事。說,你與幽州王,究竟有何淵源,你又是從何處得知天都的事情?」

  曲芽兒儼然已把桑遠遠當成了救命稻草。

  她激動得面容扭曲,伏在地上急急說道:「三年之前,我外出踏青不慎迷了路,遇到歹人,欲行不軌。幸而遇上幽州王率軍過境,恰好救下了我。我那時便知,他根本不是外人說的那樣壞,他是個大好人,大英雄!」

  天神般英俊的男子,在最危難之時救下了她的性命,足以讓少女為他癡狂。

  桑遠遠的目光落向曲芽兒捧在懷裡的那半塊布料。

  她能想像得到,當時曲芽兒被歹人侮辱,必定是衣衫不整的樣子。一般來說,救了她的英雄,都會給她一件衣裳遮身。

  可是幽無命那樣的人,會從自己身上脫衣裳給一個路邊的陌生女子穿嗎?

  曲芽兒見桑遠遠盯著她手中的衣料,便道:「這是幽州王從身旁的親衛身上撕下來,借我遮身用的衣裳……」

  桑遠遠:「……」

  所以這是拿阿古的衣裳,給幽無命做衣冠塚的意思?

  雖然桑遠遠很明白這件衣裳是曲芽兒能找到的唯一一樣與幽無命有關聯的東西,但這未必也太囧了。

  桑遠遠吸了一口氣,道:「前情不必再說,只說你是如何知曉他會在天都出事。」

  曲芽兒不敢隱瞞:「不瞞山神,前幾日,天壇聖子大人途經我們曲家莊,落下了一箱金銀財寶,被村中的人偷偷分掉了。我們家沒拿,但我無意中,撿到了一面被他們扔掉的碎鏡。我也不知聖子大人還會不會回頭來尋,便想帶回家好生收藏起來。誰知,那碎鏡竟是神物,觸碰到它,我時不時便能看到一些還未發生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很快就真的發生了!」

  桑遠遠的心臟重重一跳。

  天壇聖子,預知之鏡。直覺告訴她,她摸到了一條了不得的線索!

  她平了平呼吸,淡定問道:「後來呢?」

  曲芽兒臉頰浮起了紅色:「後來,我便嘗試著,在心中呼喚幽州王……便看到他了。第一次,看到他站在高台之上,指揮著千軍萬馬,要進攻天都。第二次,看到他在帝都外面擦拭著手中的刀,那模樣,當真是好看得要命。第三次,便看到他死在了天都……是帝君,讓史官把日子記進皇歷中,我聽到了日子,便是今日……」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商戶之女,什麼也做不了。我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與任何一個能在幽州王面前說得上話的人聯絡……況且,」曲芽兒搖著頭淒苦地笑了笑,「像幽州王那樣的人,決定的事情,根本不會更改。我能做的,便是讓他在黃泉路上,不要太孤單……哪怕有個婢女也是好的。」

  桑遠遠有一瞬間神思恍惚。

  她想,若是一切按照原定的軌跡,幽無命他死後,若是真的泉下有靈,他會獨自上路嗎?還是會好心等一等這個癡心的女人呢?

  這般想著,心頭也不知是酸,是痛,還是甜。

  「他不會孤單的。」桑遠遠微笑道,「他有我。」

  曲芽兒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她。

  桑遠遠道:「幽無命,他是我的。碧落黃泉,我和他都會在一起。」

  曲芽兒呆住。

  半晌,她咧開了唇角,又哭又笑:「您與幽州王,確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您快救救幽州王,我願侍奉二位大人,一生一世!」

  桑遠遠道:「那不必。你把碎鏡交給我便可。」

  曲芽兒道:「神物藏在家中,我這便帶您去取。可是幽州王……」

  桑遠遠微笑:「等他一起。」

  曲芽兒:「???」

  山林中的風,帶來了桑遠遠熟悉的氣息。

  短命實在是厲害,穿梭在林中竟是無聲無息,就像一陣風一樣,她得凝聚全神,才能捕捉到細微的動靜。

  此刻,幽無命已尋著她留下的痕跡來到了近處,桑遠遠清晰地聽到了短命掌中的肉墊從落葉上踏過的聲音。

  她回過頭,恰好看見林木一分,意氣風發的王者單手挽著韁繩從林中踏出,黑眸居高臨下,鎖定了她。

  她彎起唇來想笑,眼中卻不自覺地滾出了淚珠。

  她飛撲向他,嚇了幽無命一跳,急急從短命背上躍下來,張開雙臂,把她接進了懷裡。

  放肆地廝殺了這麼久,他自然是流了汗的。

  花香的味道變得更加濃郁,是極有男人味道的花香。她把臉貼在他的鎧甲上,隔著戰甲,聽到了他有力的心跳聲。

  她死死地摟他,恨不得摟斷他勁瘦的腰。

  「小桑果,」幽無命失笑,「你怎麼回事?離開這麼一會兒都不行麼?是不是當真得把你拴在我腰帶上!」

  她從他懷裡擠出了臉,抹了把眼睛,道:「唔,不能再多激動了。」

  她退開一步,道:「有正事。」

  她示意他去看曲芽兒。

  這個可憐的癡情女子早已呆若木雞,嘴巴張得巨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幽無命。

  見幽無命望了過來,曲芽兒猛地回神,撲倒在地,不知是狂喜還是悲情地喊了一聲:「幽州王——」

  幽無命:「……」

  他吊起眼睛,瞪向桑遠遠。

  「小桑果,這又演的哪一出。」

  他警惕地說道。

  桑遠遠歎息一聲,道:「三年前,你曾救過她的性命。她願為你做奴做婢,我已經拒絕了,我認為她應該有她自己的人生。」

  「嗯,不錯。我不需要什麼奴婢。」幽無命警惕而快速地說道。

  桑遠遠又道:「也是機緣巧合,她撿到了天壇聖子遺失的一面碎鏡,透過那碎鏡,可以看到未來。」

  「噗哧!」幽無命笑出了聲,「荒謬至極。」

  他衝著曲芽兒揚了揚下巴:「難不成還看見我稱霸天下?呵,那是誰都能猜得到的事實。」

  曲芽兒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目光一言難盡——這位男神,好像和記憶以及想像中,很不一樣。

  桑遠遠揉了下眉心,衝著邊上的墓碑努了努嘴:「喏。你死了,給你立了碑呢。」

  幽無命輕飄飄地望過去。

  然後就笑了,笑得整座山都在顫。

  青光一閃,那塊石碑轟然爆開,碎成了粉末。幽無命優雅地把黑刀收回鞘中,沖桑遠遠點了點下巴:「喏,死不了了。走吧!」

  他偏頭笑著,沖短命嘀咕道:「嗤,我會死,你信麼短命,我就知道連你這沒腦子的東西都不會信。」

  桑遠遠揉了揉額角,頗覺頭痛。

  「幽無命,」她道,「我不管,我就是要那面天壇聖子的碎鏡。」

  和他這種傢伙說話,還是撒嬌最實在。

  「好好好。」他止住了笑,攬著她跳上短命的後背。

  「得帶上她。」桑遠遠指了指曲芽兒,「帶路。」

  幽無命一挽韁繩,短命從曲芽兒身旁經過,他大手一抓,抓住她後背的衣裳,把人整個拎在手中。

  桑遠遠:「……」算了隨便吧,短命應該也不願意被陌生人騎。

  他低下一點身子,覆在她耳畔道:「我把皇甫雄放回去了。」

  「收穫如何?」她問。

  幽無命開心地道:「八千雲間獸幾乎全部活捉,帶甲的!人身上的甲也扒了,俘虜都留著,到時候讓皇甫雄帶錢來贖!」

  聽他這般說著話,感受到他身上熱熱的溫度,桑遠遠覺得自己徹底從冰冷的林間噩夢中醒過來了。

  「可以啊!」桑遠遠笑吟吟轉頭看他,「從前你怎麼就沒想到讓人家拿錢買命呢?」

  幽無命緩緩動了下黑眸:「從前那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怎麼爽快怎麼來。如今有媳婦了,還能讓你餓肚子?」

  濃濃人間柴火氣息撲面而來,她忍不住想回轉身親他一口,想到那邪偶,便按捺了下去,只點點頭,道:「嗯。」

  她偏頭望了望曲芽兒。

  曲芽兒雖是被拎著,但短命跑得又快又穩,倒也沒什麼不適,就是神情有些恍惚,一會兒一會兒就會傻乎乎地露出苦笑——當初驚鴻一瞥,幽無命是那樣高冷那樣遙不及可的男神,令她癡戀了整三年。本以為他要在今日踏上英雄末路,沒想到,他居然就這麼活蹦亂跳出現在面前,而且還這麼的……一言難盡。

  曲芽兒覺得自己好像放下了心事。有點空虛,又有點快樂。

  下了山,幽無命令曲芽兒指路,很快就到了一處幽靜的村莊外。

  幽無命鼻樑微動,令短命停了下來。

  「有死人。」他冷冷淡淡地說著,將拎在手中的曲芽兒拋到一邊。

  「陷阱埋伏?」桑遠遠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若這是陷阱,那曲芽兒當真是演技碾壓桑遠遠這個影后的一代宗師了。

  曲芽兒一臉茫然。

  幽無命冷笑一聲,反手出刀,壓在身側,韁繩一挽,帶著桑遠遠掠進村莊。

  一眼便看到了死人。

  到處都是。

  幽無命放緩了速度,慢悠悠順著主幹道前行。

  家家戶戶的門都被破開,隨便一瞥,便見屋中被翻得亂七八糟,被褥等物都被扔到了院中,草枕被利刃扎破,滿地都是瓦罐碎片——很明顯,兇手在尋找什麼東西。

  肆無忌憚地搜索,沒耐心檢查那些瓶瓶罐罐,便乾脆都砸了。

  到處倒伏著屍首。

  許多人就在自己的家中,一臉茫然地被人斬掉了腦袋。

  有的人往外逃,死在了路上。

  整個村莊都被屠了,雞犬不留。

  幽無命瞇起了眼睛,四下打量。

  「一定是來找那碎鏡的!」桑遠遠倒吸一口涼氣,回頭去找曲芽兒。

  身後,曲芽兒正跌跌撞撞地衝進了一間大院子,片刻之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傳了出來——

  「爹!娘!」

  短命輕輕地躍起,落在了那間大院子的門口。

  院中,一對中年男女死相極為淒慘,一望便知,他們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桑遠遠看著那兩具肢體扭曲的殘破屍身,一陣不適泛上心口。

  忽然,她聽到不遠處傳來奇異的『咕嚕』聲。

  循聲一望,見到了一眼水井。

  「井中有人!」

  她不假思索,擲出一朵大臉花,靈蘊絲像蛇一般,迅速爬下井口。

  一隻木桶堪堪吊在水面上,正在左右晃動,一具小小的身軀沉入水中,看模樣是力竭了。

  桑遠遠操縱靈蘊絲,攔腰一捲,將沉入井下的人撈了出來。

  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生得清清秀秀,此刻顫抖得厲害,嘴唇發青,皮膚泡起了褶子,層層泛著白。

  「小弟!」曲芽兒飛撲過去,摟住了面容蒼白的小男孩。

  男孩咳嗽了幾聲,哇地哭了出來:「姐!姐!他們抓了爹和娘!娘交出了鏡子,可是他們還是不饒!把爹打死了!娘不肯說你去了哪裡,也被他們打死了!」

  男孩雖是嚇傻了,好歹也能把事情大概說清楚。

  曲芽兒緊緊抱著他,抖成了一團。

  「霜姐姐趁亂把我藏進了井裡,我在井下面躲了好久好久。剛才,聽到姐的聲音,我想喊你,可是沒有了力氣,就掉水裡了嗚嗚……」少年哭著,回頭去望。

  循著他的視線一看,只見井邊倒伏著一具丫鬟的屍首,脖頸上有一道恐怖的劍傷。

  「霜姐姐!」男孩大聲哭了起來。

  大臉花把熱熱的噴霧灑向姐弟二人,帶走了他們身上冰冷的水汽。

  「行兇者,是天壇聖子的人嗎?」桑遠遠問道。

  少年抿著唇不說話。

  曲芽兒趕緊推他:「快點說話!這位是神仙姐姐,定會替我們作主的!」

  少年立刻就大哭起來:「是!就是那些人!他們上門來找東西,說我們偷了聖子大人的東西!爹娘又不是不給他們,也沒有把東西弄壞!他們為什麼要打死人,為什麼!」

  幽無命被他的哭聲弄得十分頭疼,很不耐煩地隨口安慰道:「哭什麼,死的人多了去了,你上外面看看,一個活的都沒有。」

  桑遠遠:「……」不會說話就少說點。

  少年哭得更大聲。

  「所以東西已經被他們帶走了?」桑遠遠問。

  少年哭著點頭。

  桑遠遠看向曲芽兒:「他們遺落了東西,是哪一日的事情?」

  曲芽兒強忍著悲傷,回憶了片刻:「應該是前天或者大前天。」

  所以兩三天之前,天壇聖子帶著東西,途經冀州。發現東西丟了之後,他們並沒有聲張,而是悄悄沿途搜尋——冀州已被幽無命佔了大半,卻沒有聽到任何消息。

  直到今日,查到東西丟在了曲家莊,便殺上門來,拿回了東西,還將整個曲家莊的人全部滅了口。

  很顯然不是為了什麼金銀,而是要找回那塊碎鏡。

  「出去看看能不能尋到蹤跡?說不定還追得上。」桑遠遠望向幽無命。

  他的黑眸忽然一定,精緻唇角浮起了詭秘的笑容。

  「來了呢。」聲音輕飄飄。

  一陣兵甲之聲在身後鏗鏘響起,桑遠遠愕然回首,看見一隊天都士兵從院門湧入。

  為首的那個將領滿臉諂媚,對著身旁一個高冠道人點頭哈腰,道:「聖子大人神機妙算,故意假裝不知這小兒藏於井中,果然將這幾條漏網之魚給引出來了!英明、英明!」

  被稱為『聖子大人』的高冠道人身著白色長袍,一副清高自持的模樣,淡淡點點頭:「既然自投羅網,那就都殺了。」

  桑遠遠:「……」

  請問到底是誰在自投羅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09:39 PM

第65章 瘋狂的人偶

  桑遠遠很無語地望著面前的高冠道人。

  不知為何,總覺得他的模樣有幾分眼熟。

  這位天壇聖子年紀在三十到四十之間,面容清俊文弱,皮囊生得是挺好,就是那副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模樣,著實是十分欠教育。

  官兵們亮出了兵刃,湧進院中,將桑遠遠四人團團圍住。

  「天壇的人?」幽無命挑著眉,漫不經心道。

  官兵將領目光微凝,盯住了幽無命的戰甲:「幽州軍人?算你倒霉了!要怪,就怪自己運氣不好,管了你管不起的事情。」

  幽無命愣了一下,然後發出了一串輕而低的笑聲:「……這世間,竟還有我幽無命管不起的事麼。」

  「幽無命?!」

  就在對方瞠目愣神之時,只見幽無命像一隻大黑蝶,輕飄飄地掠了起來,旋身、閃逝、出刀。

  他落回了原處,低低地壓著刀,一溜血珠匯聚到刀尖,垂落,次第敲擊在磚石地面上。

  他垂著頭笑。

  根本不必確認戰果。

  這麼裝逼的動作,被幽無命做出來,居然有種水到渠成、理所應當的味道。

  桑遠遠被他狠狠地帥到了一下。

  她抬眼去看,只見那裡三層外三層的天都官兵,已齊齊摀住斷掉的脖頸,難以置信地吐著血,一個接一個軟倒在地。

  噗通、噗通、噗通……

  幾個呼吸之間,還能站著的,便只剩那個徹底傻掉的天壇聖子了。

  幽無命慢悠悠轉過身,拂了拂袖口,歪著眼睛,慢條斯理地說道:「秦州王有個胞弟,名叫秦玉池,聽說體弱多病,隱世多年。原來隱在天壇,做了天壇聖子?」

  聽他這麼一說,桑遠遠頓時醍醐灌頂。

  難怪看這人十分眼熟!

  他的容貌,和秦無兩、秦無雙兄妹十分相似,只不過年紀和打扮相差甚遠,一時才沒想起來。

  天壇聖子中,居然還有王族?

  原本在桑遠遠的眼中,天壇就是個玄學機構,觀觀星,卜卜運,號稱能夠與神鬼通靈的天壇聖子們,不過就是拿公家俸祿的神棍罷了。

  後來,她知道自己魂穿異世的事情極有可能與天壇有關,才開始對這個組織留了心。

  今日意外發現幽無命戰死天都的這段『原劇歷史』,居然就記載在一枚天壇聖子遺落的碎鏡之中,這件事更讓她清楚地意識到,天壇極不簡單,這一切的背後,必定黑幕重重。

  縱然如此,在知道眼前這個聖子竟是王族時,桑遠遠仍是吃了好大一驚——天壇歷代並無實權,聖子們深居簡出過得清苦,只在王族婚嫁、成年儀典上出現,送上祝福。就算再落魄的王族,也不會淪落到天壇去。

  除非他早已知道天壇水很深。

  「幽、幽無命?你是幽無命?!」這位天壇聖子發現自己的護衛竟被一招秒殺,清高傲慢的神情頓時徹底破裂,「你、你可以殺我,但動手之前,最好三思——天壇,不是你招惹得起的存在。」

  桑遠遠:「……」好羞恥中二的台詞。

  幽無命把大黑刀往磚裡一插,手拄著刀柄,笑得直不起腰。

  天壇聖子秦玉池迅速退了兩步。

  幽無命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頭看。

  「越過那條線,你會從這裡,斷成兩截。」幽無命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平平地照著秦玉池的腰間比劃了一下。

  秦玉池臉色一變,回頭望向地面。

  便看見官兵的血很詭異地在他身後的地面上圈了一個圈。

  「幽州王!我勸你不要和天壇作對!」秦玉池色厲內荏,「你放了我,我可以當作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桑遠遠和幽無命對視一眼,瞬間讀懂了對方的眼神——這聖子,怕是用錢買進去的。

  再結合他偷偷摸摸帶著碎鏡回秦州,返程途中東西丟了也不敢大張旗鼓地找,找到了還要殺人滅口的行徑來看,十有八九,他是私底下在做這些事情,根本就不敢讓天壇知道。

  所以……

  桑遠遠有理由懷疑,正是這秦玉池偷偷帶著『預知之鏡』回到秦州,讓秦州王看了什麼,之後,秦州王才會祭出了供奉在祖廟千餘年的金貝,讓秦無雙帶著這份天大的嫁妝參加韓少陵的定妻宴。

  所以,秦州王通過這預知之鏡,看到了什麼?

  桑遠遠的心臟『怦怦』直跳,道:「把他拿回去,細細地審!」

  幽無命誇張地作了一揖:「遵令!」

  桑遠遠:「……」

  秦玉池轉身就想跑。

  這個人身上一絲修為也無,幽無命隨手敲暈了他,像拎一隻小雞崽一樣拎在手裡,然後衝著曲芽兒姐弟偏了偏頭,淡聲道,「去,把鏡子找出來。」

  幽無命是個很怕麻煩的人。

  若是叫秦玉池交出東西,他必定不甘願,又要扯東扯西聒噪個半天。

  乾脆就打暈了,讓見過碎鏡的曲家姐弟去替他做事。

  因為心中燃燒著仇恨的烈焰,所以姐弟二人並不怕這些屍首和滿地的血。他們四下一找,很快,就吃力地拎著一隻箱子回來了。

  到了面前,將箱蓋一掀,便看見滿箱都是亮閃閃的金銀珠貝。

  曲芽兒抿著唇、紅著眼,在那一堆金燦燦裡面扒拉了一會兒,取出了一枚三角形狀的小碎鏡,交給幽無命。

  「正是此物。」曲芽兒捧著小鏡,強忍著傷悲。

  就是這麼一面乾乾淨淨的小鏡子,卻已染滿了一村人的血。

  幽無命伸出兩根長指,拎過碎鏡,偏了偏頭,道:「動作挺快,喏,那些東西便賞你們了。」

  桑遠遠了然一笑。

  方纔他讓這姐弟去拿東西時,她就心有所感,猜到他要把那些金銀送給他們。

  幽無命是個恩怨分明、賞罰也分明的人。曲芽兒為他做墳立碑,一心為他求平安,這份心意他雖然不會回應,但也絕不會輕賤。

  正因為曲芽兒有這樣的心意,機緣巧合之下,又讓桑遠遠發現了重要線索,也算是無意之中立了個大功。

  如今全村被屠,姐弟二人留在這裡凶多吉少,想要活下去,必定得遠走他鄉、隱姓埋名。有了這些金銀,至少便有了安生立命之本。至於前路究竟如何,那便各憑造化。

  幽無命,向來是這麼一個行事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的人。

  桑遠遠心中感慨,望向幽無命的眸光中又多添了一重溫柔。

  「桑果,走了。」

  幽無命抓著昏迷的秦玉池,攬住桑遠遠,躍上短命後背,向著幽州方向飛馳而去。

  到了平原上,她偷眼看他,嗔道:「有人願生死相許呢。很得意吧?出手這麼大方!」

  幽無命嚇了一跳,正色道:「才沒有,別瞎說。」

  她瞥他一下,目光幽幽地飄向遠方:「幽無命,你送我的聘禮,有那一箱子寶貝值錢麼?」

  幽無命『噗哧』笑出了聲:「想什麼呢小桑果!我砸鍋賣鐵,也要湊它幾十車金子給你做聘禮!那一點點東西算什麼!」

  桑遠遠吃驚地回眸看他。

  這個男人倒是從來不瞎說大話,都能具體到數量了,那便是真正會這麼做。

  幾十車金子?

  那可真是砸鍋賣鐵了。

  她不禁有那麼一點點心疼他,正要張口說話,便看見這個狗男人得意地瞇起了眼睛,笑吟吟地說道——

  「岳父那樣的人,豈會容得旁人議論他賣女兒換金子?看著吧,他必定會帶上金貝,到秦州,把這些錢全買了靈甲,當作你的嫁妝送回來!」

  桑遠遠:「……幽無命你還要不要臉了!」

  「有媳婦就行了,要臉做什麼。」他壞笑著,把她攬得更緊。

  憋了一會兒,他憋不住了,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耳旁,道,「小桑果,你信不信,這秦玉池,能換回幾十車金子都不止!這才是個金疙瘩!」

  桑遠遠:「……所以幾十車金子都是這傢伙為你貢獻的,而你自己出的聘禮,便是一口鐵鍋就對了?!」

  幽無命黑眸一閃,立刻指著遠方:「小桑果你快看!那裡有一群羊!」

  羊,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多得是牛和羊!

  「別給我轉移話題!」她氣咻咻地回身,揪住他的衣襟。

  正待嬉戲打鬧,忽然想起了那只容不得幽無命開心快樂的偶人,二人急忙收斂了心神,不再亂動。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都冷靜了下來。

  「碎鏡呢?」她問。

  幽無命道:「我收著,在我把裡面的夭蛾子弄清楚之前,不會讓你碰到它。」

  桑遠遠緩緩點頭。

  畢竟,她當初出事和天壇脫不開干係,碎鏡既有這般神秘的力量,誰知道會不會又對她造成什麼影響?

  「先回。」

  心中惦記著碎鏡與人偶這兩件大事,幽無命快馬加鞭,趕往幽州,把短命跑成了一隻陀螺旋風。

  這一路上,秦玉池共醒了三次,每次剛一醒,便被幽無命重新敲暈。

  進入幽都時,秦玉池又一次醒了,卻繼續假裝昏迷——再敲,腦袋上全是包了。

  踏入王城,看見阿古已率著幽影衛,早早守在那裡等候。

  幽無命把秦玉池扔給了阿古,道:「事無鉅細,拷問清楚。」

  「是!」阿古那張平時看起來略顯憨厚的大臉上,立刻浮起了猙獰兇惡的笑容。

  桑遠遠瞅了一眼裝暈的秦玉池,心中不禁有幾分同情——就連東州派來的死士也能被阿古撬開嘴巴,何況區區一個秦玉池。估計天黑之前他就能把小時候尿炕的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秦玉池發現不妙,趕緊睜眼大叫:「幽州王!你不能這樣對我……我要是出事,秦州和天壇都不會善罷甘休!」

  幽無命眼風一掠,阿古揚起手刀,再一次敲暈了這位王族聖子——阿古清楚得很,主君要的可不是這種顛三倒四囉哩八嗦的口供,得整理得清清爽爽,一眼看出重點梗概才行。

  打發了這位天壇聖子,幽無命帶著桑遠遠,逕直回到了他的寢宮。

  他跳到青玉大榻上,盤著膝,從腰間取出了那枚碎鏡。

  「果子,離我遠點。」他把桑遠遠趕到了窗邊的長榻上,然後凝視著手中的預知之鏡。

  「小桑果。」他凝視著碎鏡,道。

  半晌,面無表情地歪了歪頭。

  「我。」他微皺著眉,掂著它,很不耐煩地說道。

  半晌,他換了個姿勢。

  「偶。」他冷聲道。

  又過了一會兒,仍沒什麼動靜。

  「嗤,」他笑道,「神棍的玩意。不靈。」

  他隨手把那枚碎鏡拋到了青玉枕後面。

  桑遠遠走向他。

  走到半途,他豎起了手:「等,我再看看。」

  糾糾結結地,又把碎鏡撿了回來。

  「短命。」他道。

  「阿古。」

  「小八。」

  依舊一無所獲。

  桑遠遠停在半途,猶豫片刻,建議道:「你心中想著韓少陵,試一試。」

  幽無命下意識地吊起了眼睛,正想大放厥詞,忽然想起了什麼,瞇了下狹長的眼睛,笑了。

  「好。」他說。

  他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挑著唇,不屑道:「韓少陵。」

  半晌,眉峰忽地一蹙。

  旋即,雙眉越皺越緊。

  桑遠遠屏住了呼吸,小心地靠近了兩步,歪著頭,察看他的神情——也不知關於韓少陵,他究竟看到了什麼?

  只見那對精緻的薄唇漸漸抿了起來,抿成一道堅毅的線。

  片刻之後,右邊的唇角緩緩挑高,扯出一個又冷又邪的笑。

  他睜開了眼,眸光殘忍冷酷,聲音輕而嘲諷:「當我死了麼。」

  桑遠遠急急走到他的身邊,把手放到他的小臂上,輕聲問道:「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幽無命嚇了一跳,隨手把那碎鏡甩了出去。

  「小桑果!什麼時候跑到我旁邊了!」

  桑遠遠:「……」剛剛那個邪王,一定是自己的幻覺。

  眼見那具有神秘力量的預知之鏡,在青石大殿磚上可憐兮兮地連翻了十七八個跟頭,然後停在了厚重的門檻邊上。

  「看到了什麼?」她坐在他的身邊,問道。

  幽無命不想說。

  「沒什麼。」他嘀嘀咕咕,很不爽的樣子。

  「都是假的,」她撅起紅唇,輕輕搖晃他的手臂,「曲芽兒不是還看到你前日死掉了麼?假的!」

  「嗯,假的。」幽無命扯著唇,冷笑一聲,「就憑他韓少陵,還想佔我幽都?笑話!」

  桑遠遠:「嗯嗯,滑天下之大稽!」

  心中想道,不錯,原書中幽無命戰死天都後,確實是韓少陵第一個攻入了幽都。

  她瞇起眼睛,望向那枚躺在地磚上的碎鏡。

  她彷彿看見一面巨大的鏡子摔在地上,碎了,這只是其中一片。

  它本來,該是什麼樣子,或者說,擁有什麼樣的力量呢?

  「幽無命,」她再晃了晃他的手臂,撒著嬌道,「你再看看,看我爹、娘,還有哥哥,還有雲許舟!」

  「小桑果……」他無奈地望著她。

  「看看嘛。」

  「好好好!」

  他踢踏著靴子,懶懶散散走過去撿回了碎鏡。

  「你,離遠點。」

  她應著,搬了一把木凳子,坐到了不遠不近的地方。

  「沒有岳父。沒有父母。桑不近也沒有。」很快,幽無命吐出了一堆結果。

  「咦?有雲許舟。」他動了動眉毛,「雲許舟招了個上門女婿。嘖。」

  桑遠遠輕輕吸著氣,心中的想法愈加篤定。

  書中,幽無命、短命、桑遠遠、她的父母兄長,在這個時間點上都已經死了,所以看不到這些人的『未來』。

  雲許舟手握雲州權柄,確實很可能招個贅婿,繼續掌管州國。

  也就是說,這碎鏡中,能夠『感應』或者說『記載』的,乃是沒有被她桑遠遠改變過的『未來』。

  把它當做『原著』就可以了。並沒有多麼恐怖。

  桑遠遠這般想著,心頭忽然便敞亮了起來,那重厚厚墜在胸口的陰雲不翼而飛。

  「幽無命……」她微笑著喚他。

  他動了下眉毛,將碎鏡扔到床尾,向著她張開了懷抱:「嗯?」

  她撲到了他的懷裡,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腮。

  「真好。現在的一切,真好。」

  他垂頭,吻她的額。

  「不好。」他說。

  她納悶地看著他——為什麼要說這麼煞風景的話?

  他緩緩地湊到了她的耳邊,聲音極低,壞入骨髓:「不能操你,有什麼好。」

  她心尖一顫,呼吸大亂,一時不知該羞還是該惱。

  「該去捉它了。」他扶著她站了起來。

  她一時沒站穩,小小地退了半步。

  幽無命頓時樂了,壞笑道:「小桑果,這麼一句話,便讓你腿軟麼?到時候動起真格來,可怎麼了得?下次我可不會再對你留情了。」

  上次不帶感情的半個時辰,已大大拓展了他的心理極限,他知道,自己其實是很有潛力的,只要別太激動,說不定還能挑戰一下一個時辰。

  這般想著,眼角眉梢壞意愈濃。

  桑遠遠詭異地看懂了他的眼神,她目露警惕:「你別亂來。」

  他哈哈大笑著,扣住了她的五指,將她小小軟軟的手置於掌心,拖著她向外走去。

  「它會在哪裡呢?」桑遠遠問道。

  幽無命攤手:「到處轉轉咯。」

  桑遠遠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方才幽無命第三個看的便是『偶』,然而什麼也沒有看到。這是否意味著,他死去,偶也會跟著他一起死去?

  那麼,反過來呢?

  桑遠遠道:「若是找到它,先別傷到,將它拿回去再說。我怕傷了它,對你會有什麼不利的影響。」

  幽無命重重在她腦門上『叭嘰』了一口:「想得這樣多麼?你可當真是愛死了我!」

  桑遠遠:「行了,翅膀要出來了!」

  短命駝上二人,屁顛顛出了王城。

  偶。它會在哪裡呢?

  那麼小一具偶,隨便往哪裡一藏,只要它不動,興許一輩子都不會叫人找到。

  桑遠遠打量著四周,就這短短一條街上,能藏身的地方就數也數不清——板車底下、竹筐裡面、酒罈、米缸、屋樑……

  這怎麼找?

  不過看起來幽無命已有想法了。

  他的身體時不時便輕輕左右一晃。

  短命與他相伴十數年,對他的肢體語言早已瞭若指掌,它輕盈地踢踏著四蹄,拐了幾拐,便停在了一處院子外面。

  這裡一看就是辦過喪事。

  彷彿還不止辦過一場喪事。桑遠遠定睛打量,發現懸掛在門邊的白色幡布有新有舊,新的不過是數日之前掛上的,舊的卻已隱隱發黃,看起來已有月餘了。

  「受害者的家?」桑遠遠輕聲問道。

  「嗯,」幽無命懶懶地回道,「第一例。聽聽。」

  他揚了揚下巴。

  桑遠遠四下一看,見到巷子裡停了一架較大的平板車,便往那車底下扔了一朵大臉花,臉盤子皺成一團,收縮在車底。

  一縷靈蘊籐蜿蜒爬了出來,繞著牆壁上的青苔,輕輕巧巧就翻進了院子裡。

  院中,一對夫婦看起來剛剛歸家不久,二人都在廚房裡,一人生火,一人擇菜。

  夫婦二人眉間都豎著深刻的『川』字,眼神灰敗,無精打采。

  燒好了火,婦人將米和菜一起往鍋中一扔,蓋上蓋子,便不管了,夫妻雙雙坐在了廚房門檻上,扶著額頭唉聲歎氣。

  過了一會兒,鍋裡水燒乾了,糊味飄了出來,二人卻根本沒什麼反應。許久之後,婦人後知後覺走到灶前,撥走了柴,把煮爛的菜和夾生的米一起舀了出來,夫婦二人默默地嚼完了這算不上飯菜的飯菜,然後便進了內室,雙雙躺在了榻上,閉著眼,再不說一句話。

  桑遠遠觀察了片刻,一無所獲。

  看來受害者之死,給親人造成了太大的打擊,這對夫婦已經沒什麼生志了。

  死去的,是他們的孩子嗎?那個漂亮的、小小的偶,會擺出哭包臉委委屈屈,也會把小手放在膝蓋上坐得規規矩矩的偶……竟連孩子都殺麼?

  不過……這裡看著像是辦過兩場喪事的樣子。

  桑遠遠偏頭看了幽無命一眼,見他瞇眼望著遠處,好像在專心想事情,便沒有出聲打擾他。

  她思忖片刻,操縱著靈蘊籐,翻進了隔壁的院子。

  有時候,要探聽消息,從鄰居入手更管用。

  隔壁夫婦二人正在說話。

  男的說道:「你無事便多到隔壁走動走動,勸勸老張媳婦,我瞅著她是有些不想活了,今日晌午在外河那兒轉悠了許久,我都沒敢走,就跟在後頭看著。」

  女的說:「這你叫我怎麼勸?我這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說啊,她現在就該點鞭炮慶祝呢!」

  「怎麼說話的你!」男的照她身上肉多處拍了一巴掌。

  女的反手掐他:「我哪句沒說對?哎你說說,這媳婦自從嫁進張家大門啊,當牛做馬,陪著男人一起供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小叔子,夫妻兩個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攢那麼點銀子,全給小叔子賠了賭債!好容易去年生了個大胖兒子,這老張終於開竅,不供張二那爛人吃喝玩樂了,結果倒好,歲把大的娃兒,上個月莫名就能從家中跑出去,跌河裡淹死!老吳你自己不也說,八成就是張二那爛人幹的麼!」

  男人道:「這,這也就是懷疑,沒證據不能瞎說的!」

  「哼,」女的冷笑,「要我說,什麼覓心者行兇嘛,張二那顆黑爛的心,就是老天開眼,給他掏去的!那邊剛害死了侄子,轉頭就把哥嫂給娃兒攢下的錢全騙去賭了個精光!你看看,那娃娃上個月死掉,你見他哪日不是眉開眼笑的?啊喲連我這個做鄰居的,想起那胖娃娃,心裡都痛喲!」

  「嗐,嗐,人都死了,死者為大,不說了啊,」男的道,「反正你得空多勸勸張嫂子!」

  「是唄。」女的說,「孩子沒了雖然難過,但人也還年輕,有機會再生的。張二那吸血蟲沒了呀,往後才是開始真正過日子哪!明日我便去說說她,你也勸著老張些,啊!」

  夫婦二人說了一會兒,便相約上了榻。

  桑遠遠:「……」果然古代老百姓平時沒什麼娛樂,天不黑就開始夜生活了。

  幽無命拽了拽她的衣袖。

  桑遠遠正在消化方才接收到了信息,略帶些茫然地回頭看他。

  只見他眼角微抽,衝著她使眼色。

  桑遠遠:「???」

  巷子邊上,忽然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怪叫——

  「怪物啊啊啊啊啊!」

  桑遠遠嚇了一跳,循聲望去。

  便看見一個長相忠厚樸實的中年男人推開了那架平板車,露出了車底下大臉花那張又大又喪的大臉盤子。

  桑遠遠:「……快跑!」

  幽無命不假思索,一夾短命,像離弦之箭一般,飆出了巷子。

  「呃……」桑遠遠十分不好意思,「嚇到你的子民了,對不住。」

  「也是你的。」幽無命道。

  桑遠遠摸摸鼻子:「這花真是……臉一天比一天大。」

  她搖了搖頭,正色道:「方纔,倒是聽到了一個消息。被人偶殺死的那一個,是個賭徒、惡棍,很有可能在月前殺死了自己的親侄子。因為沒有證據,所以他依舊活得好好的,繼續揮霍兄嫂的錢,直到數日前被掏了心,鄰居還說是老天爺干的呢。」

  幽無命『噗哧』一笑:「你的意思是,偶在替天行道?」

  桑遠遠神色莫名:「到別處看看再說。」

  「嗯,」幽無命輕飄飄地應道,「第二個受害者,可是個口碑極佳的老好人呢。小桑果,不要對它抱太大的期望。」

  桑遠遠輕輕點了下頭:「嗯,我知道。」

  穿過三條街,到了另一處掛著白幡的院子。

  院門敞開,幽無命左右一看,大步走了進去。

  桑遠遠正要跟上,忽然心有所感,回頭望向身後——便看見,一隻小小的手,拽住了她的裙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09:53 PM

第66章 下一個目標

  桑遠遠緩緩低頭去看,發現一隻小手拽住了自己的裙子。

  霎那間,她感覺自己靈魂出竅了。

  她的目光像是被漿糊粘住一樣,死死定在那只抓住她裙尾的小手上,怎麼挪也挪不開。

  片刻後,她才隱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

  這是一隻人手。

  不是木偶的手。

  雖然偶的小手也白白嫩嫩的,但還是能看出木頭的材質。

  不像眼前這一隻,一看就是真實的皮肉。

  桑遠遠腳軟了下,定定神,順著小手往上看去——是個紮著兩隻小辮的胖女童,五六歲的模樣,一雙眼睛又大又黑,像小鹿。

  「萍萍姐姐在裡面,有糖糖吃。」

  小女童用手指著第二位受害者的院子。

  這位受害者姓木,是個教書先生,口碑極好。

  一個婦人大步跑過來,『啪』一巴掌呼在了女孩的小手上,衝著桑遠遠不好意思地笑:「小娃不懂事,貴人勿怪。」

  桑遠遠回頭看了一眼,見幽無命已踱進了院中。

  她對婦人笑了笑,問道:「這裡無人居住了麼?」

  婦人左右看了一眼,低低回道:「嗯。可憐喲,木先生獨身一人,三十好幾也沒討上媳婦,走了都沒有親人送終,哎,可憐好人沒好報啊!屋已充公了,再過幾日便要整飭售賣。」

  桑遠遠便道:「這位木先生常行好事麼?」

  「對啊!」婦人重重點了下頭,「正是因為他時常接濟鄰里,才一直沒攢上錢娶媳婦,唉!如今的年輕女子啊,有眼不識金鑲玉,要我說,能嫁給這般君子,一生也有個依靠了不是?還要啥錢呢要錢!每次一提這個,木先生就只能搖頭苦笑嘍!」

  小女童仍在念叨:「木先生給萍萍姐姐吃糖糖……」

  桑遠遠挑了下眉,問道:「萍萍姐姐是誰啊?」

  婦人趕緊又看了看左右,噓道:「是巷尾王家的孩子,去年丟了。」

  女童指著院子,笑嘻嘻地道:「萍萍姐姐在裡面吃糖!」

  婦人一巴掌打哭了女童,罵道:「見天的胡說八道!再讓我聽到你瞎說話,撕了你的嘴!」

  她不再多說,把女童抱起來夾在肋下,匆匆離開。

  桑遠遠把目光慢慢投向這間失去了主人、冷冷清清的院子。

  「萍萍姐姐在裡面,吃糖?」她低低地重複著女童方纔的話,追上了幽無命。

  幽無命抱著胳膊,懶洋洋地站在院子裡,目光輕飄飄地四處打量。

  這位木先生,生前是個教書匠,口碑很好,一看住所,就知道他平常日子過得十分清苦。

  「樂善好施。」幽無命輕笑著,晃晃悠悠向屋中走去。

  桑遠遠追到他的身邊,偏頭看他。

  幽無命目光有些放空,隨口道:「從前姓明的也喜歡多管閒事。不過他有一道準則。」

  桑遠遠好奇地望著他。難得他今日有所觸動,再一次提起了明先生。

  「利人,需以不損己為前提。又不是聖人。」

  他淡聲說著,隨手翻動屋中的擺設。

  桑遠遠停下腳步,沉吟片刻,深以為然。

  明先生,其實是個活得很通透的人。

  有餘力之下,幫助他人,收穫的是快樂。力有不逮卻強行助人,往往卻會換來怨懟和後悔。

  她輕輕點著頭:「所以,這位木先生甘願過得清苦孤獨,也要拚命接濟鄰里,要麼是位聖人,要麼……」

  幽無命側臉,輕笑:「另有所圖。補償、掩飾、為名聲著魔。」

  桑遠遠道:「也不盡然。世間總有那麼一些人,物慾極淡,溫飽即可滿足,其餘的錢財都拿來行善事,從中收穫快樂。」

  幽無命大笑:「傻果子!這便是聖人了。」

  桑遠遠:「?」

  他笑著攬住了她:「你以為聖人得是什麼樣?非得被供入廟宇麼?不不不,聖人哪裡都有,說不定你我千年之後,也要被塑個聖人金身。」

  桑遠遠:「……我怎麼覺得你在罵我。」

  「我的小果果。」他垂眸看著她,唇角有笑溢了出來,「愛你都來不及,我怎捨得罵你。」

  桑遠遠只覺心跳一漏,雙耳一熱,急急從他懷中掙了出來,佯裝鎮定道:「方纔我打聽到了一點不尋常的線索,你要不要聽?」

  幽無命瞇著眼,望著她笑,像隻狐狸。

  她道:「這條街去年有個女孩失蹤了,另一個小女孩似乎看到過這位木先生給那個失蹤的女孩子糖吃。」

  幽無命挑了挑眉:「這就奇了。一個樂善好施的好人,給小娃糖吃不是很尋常的事麼,怎就叫人從去年惦記到現在呢?」

  「所以小女孩應該是看到了很不尋常的一幕。」桑遠遠道,「只可惜她實在是年紀太小,再問也問不出什麼。」

  「那就只能自己找咯。」幽無命反手抽出了身後的大黑刀。

  桑遠遠以為他要拆了這裡。

  沒想到,幽無命卻只是很有禮貌地用刀尖和刀背這裡戳戳、那裡拍拍。

  「莫非這屋裡會有什麼異常嗎?」桑遠遠問,「幽影衛不是已經查過了?」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先入為主,同情受害者,不會去翻查他的老底的。」

  桑遠遠思忖片刻,恍然點頭。

  幽無命看人看事,都是極通透的。

  她望著他動來動去的身影,心中暗想,若是明先生還在,應當也是一位智慧與武力並重的宗師級人物。這樣一位高人,竟還是難逃『情』之一字,當真是令人扼腕。

  再一轉念,想到一件事,頭皮忽然隱隱發麻。

  若是自己失蹤數年,再次出現時,撲上去擁吻幽無命,又叫他如何抗拒得了?推己及人,明先生當初被姜雁姬暗算時,未必沒有警覺,只是……

  念頭轉到此處,心中忽如針錐一般,重重刺痛。

  「幽無命!」她脫口喊了出來。

  他回身,見她眼眶隱隱發紅,眸中有淚光晃動。

  他面色大變,掠到她的身邊,抓住了她的肩膀,將她護在懷裡。

  「怎麼?」

  殺意自眸中溢出,他留神著左右。

  「我這一生,都不想離開你的身邊。」她道。

  幽無命一怔,然後失笑:「小桑果……」

  他重重一口『叭嘰』在她額頭上,眼中滿是得色,口裡還要雲淡風輕地說道,「查案呢,情話回頭到了床榻上再慢慢說。」

  他把她抱在懷裡拍了兩下,然後鬆開她,走向屋角。

  她道:「可若有萬一,我寧願你殺了我,也不願讓別人用我的身體做出什麼惡事。」

  幽無命腳步頓住。

  半晌,側過半幅俊臉:「不會的。」

  沉默片刻,他道:「鎖在床榻上,等你回來。」

  桑遠遠:「……」莫名覺得又羞恥又感動。

  他揚起手來招了招:「過來。」

  桑遠遠蹭了過去。

  他用刀尖頂了頂牆角的木櫃:「這裡是個暗門。」

  桑遠遠凝神一聽,聽到了沉悶空曠的迴響。

  「進?」

  他揚起刀,把這只木櫃劈成了兩半。

  幾件遮擋的長衫落在了地上,木櫃後的牆壁上,赫然是一道小小的暗門,門上拴著鐵鏈,還掛了一把大鎖。

  桑遠遠輕輕吸了口涼氣:「不好,姓木的已死去數日,若是女娃真被他關在裡面……」

  怕是要活活餓死!

  幽無命利落地出刀,斷去鎖鏈,一腳踹掉了暗門。

  這扇破掉的小門順著暗室的台階『咚咚咚』就掉了下去,一股濃烈的霉味混雜著腥膻的臭味從底下『呼』地撲了上來。

  桑遠遠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中亂蹦。

  他反手攔住了她。

  「我把人帶上來,你放出大臉花,準備救人。」

  她知道他這是體貼她,不願她下去沾到污濁或是看到什麼令人難受的場景。

  她點了點頭。

  幽無命隨手從地上抓起一件散落的長衫,收了刀,腰一勾便下去了。

  桑遠遠招出了大臉花,靈蘊籐跟隨幽無命的腳步,爬下了暗室。

  只見他四下掃了一眼,快速走向暗室內側,手掌上泛起靈蘊青光,斬斷了扣在牆壁上的鐵鏈條,然後用手中的長衫裹起了一個小小的身體,單手抓著,大步返了回來。

  他像拎一個包袱一樣,把手中裹了長衫的條狀物往榻上一擱,道:「還剩點氣。小桑果,裡面太黑,我什麼也沒見著。」

  一本正經地撇清。

  桑遠遠急急用靈蘊籐翻開裹住女孩的長衫,將她的臉蛋找了出來。

  十三四歲的模樣,滿臉俱是青青紫紫的傷。

  桑遠遠輕輕吸了口氣,撥開了她乾枯的唇,大臉花探過臉盤子,擠出一溜兒飽藏靈蘊的青色凝露,餵入女孩的口中。

  「性命倒是能保得住。」她皺起了眉頭,「只是恐怕要留下陰影創傷,而且日後的生活……怕是不易。」

  流言蜚語,總能夠取人性命。

  幽無命上前,伸出兩根指尖,扒拉開了女孩的眼皮。

  原來她已醒了,卻因為抗拒而不肯睜眼。

  幽無命勾了勾唇:「若到了活不下去時,不妨想想,哪裡還能比那地窖裡更糟呢?」

  女孩翕動著唇,忽然嘶啞地尖叫了一聲,然後帶著破音怪聲地哭喊了起來,久久不停。

  等她哭夠了,幽無命陰惻惻地來了一句:「我教你哪裡更糟啊——被埋在土裡面,渾身都要炸了,卻又炸不了,喏,喉嚨、胸口,手指,像是塞滿燒紅的鐵塊,還帶鋸齒的,死不得,活不得,很久很……久得像是一輩子。」

  「看,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呢。」他輕飄飄地說道。

  桑遠遠怔怔地看著他。

  她也不知道這樣的『安慰』究竟行不行得通。但有一句話,他說得沒有錯,無論將來境況多麼糟糕,流言如何傷人,總歸是,不會比被關在昏無天日的地下飽受折磨時要更糟了。

  他自己,便是死過的人。

  所以他從來也不畏人言,任世人如何議論,他只我行我素。他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派幽影衛出去,把那些在背後議論他的人都殺掉呢——他根本就不在乎!

  那是誰在做這些事?

  桑遠遠一邊指揮大臉花治療女孩,一邊暗暗思忖。

  半個時辰之後,大臉花的凝露治好了女孩身上的內傷和外傷。她掙扎著爬了起來,說要回家。飽受折磨的女孩,已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桑遠遠和幽無命目送她一步步離開這間魔鬼的庭院,向著巷尾走去。

  「她會好起來嗎?」桑遠遠輕聲問道。

  幽無命笑了下:「看自己咯。」

  她點了點頭,環視身後的院子——第二名『受害者』木先生,也是個該死的壞東西呢。

  等到女孩消失在視野中,桑遠遠從背後悄悄探出胳膊,環住了幽無命的腰。

  然後把臉頰貼在了他的背上。

  聽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她輕輕緩緩地對他說道:「幽無命,它和你,真像啊。」

  終究還是有底線的。

  「嗤,」幽無命身體動了下,「現在說這句話,為時尚早。」

  「嗯。」她用臉頰蹭著他,邊蹭邊笑,「總要全部確認一下的。」

  他反手攥住了她的小手,離開了院子。

  向著下一名受害者的住處行去。

  ……

  到了天明時,七名失去了心臟的受害人,都被幽無命和桑遠遠摸清了底細。

  無一例外,都是該死之人!

  「這般看來,那日死去的兩名幽影衛,恐怕也有問題!」桑遠遠沉吟道。

  幽無命取出玉簡,下令徹查那二人的住處。

  此刻天邊剛剛泛起魚腹白,桑遠遠凝望著籠罩在朝霧中蒼青色王城,目光漸漸變得悠遠。

  她彷彿看到,一個靈活的小小身影飛簷走壁,穿梭在這座大城中,一雙黑浚浚的、像無機質般的眼睛,注視著那些有陰影的角落,再黑暗的苔蘚,也逃不過它的雙眼。

  她彷彿看到,那張漂亮的小臉蛋氣鼓鼓地隆成個包,緊緊抿著唇線,若是它會說話,一定在說——

  「殺人了哦,我生氣就殺人了哦!我壞!我很壞很壞的哦!」

  可它殺的都是那些不曾被發現的罪犯。

  如果幽無命沒有發現這一點,抓住了它,處死了它,很久很久之後,當真相大白時,幽無命是不是會後悔?

  它就是要他傷心後悔,它要他為它心如刀絞。

  許多孩子,都曾嘗試著傷害自己,想讓父母悔不當初。

  這就是一個渴望愛的孩子啊。

  她把自己得出的結論低低地告訴了幽無命。

  他笑得直不起腰來,拍了拍她的腦袋,大笑著說道:「想太多了小桑果!它就是想看看,做那種事情的人,心到底會不會真的變成黑色!」

  「嗯嗯嗯,你說得都對!」她極盡敷衍地點頭。

  這個男人,她真是太瞭解了!

  「小桑果,」幽無命忽然瞇起了長長的眼睛,唇角浮起壞笑,「我在想,若是我再多努力一些,是不是可以不用給刑司發俸祿了?」

  桑遠遠愣了一會兒,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躬下了身,呼吸沉沉落在她的耳際:「你我在榻上翻雲覆雨,它在外頭懲奸除惡,一舉兩得。」

  桑遠遠:「……」

  他愉快地大笑著,把她抱進了書房。

  「將今年所有最終未定罪的卷宗全部送來。」他敲著桌,吩咐立在書房外的侍衛。

  很快,面前的桌案上堆了小山一般的書卷。

  他懶懶地環著她,將那案卷一份接一份扯到面前,草草掃一眼,便隨手扔到一旁。

  桑遠遠根本來不及看清楚上面寫著什麼。

  「你在找什麼?」

  他斜眼瞥她一下,淡淡一笑:「下一個死人。」

  桑遠遠:「?」

  雖然有些不明白,但看著他利落又專注的樣子,她的心中便覺得十分安穩。好看又可靠的男人,誰能不喜歡呢?

  她掙出他的懷抱,走到屋中,把那些被他四處亂扔的卷宗撿回來,壘在一旁。

  沒撿幾下,見他很不耐煩地招了招手:「過來。」

  她走到他身邊:「嗯?」

  「晃來晃去,擾到我了!耽誤功夫!」他很嫌棄地說著,大手一拽,把她拽到懷裡,圈住不放了。

  桑遠遠:「……」明明這樣才更耽誤事好嗎?

  她拿眼瞥他,見他薄唇勾起一點,眼中一片心滿意足。

  就像坐在暖陽底下擼貓似的。

  她不禁也笑了起來,軟綿綿地窩在了他的懷裡。

  朝陽緩緩爬上窗台。

  阿古帶著一疊供詞前來求見:「主君,秦玉池已招完了,屬下反覆核對,未發現前後不通之處,只是內容實在是有些……荒誕。」

  幽無命揮了揮手:「放著。讓他寫一封送給秦州王的家書。一炷香之後,令他重寫一份,一直寫到我說停為止。」

  阿古不解其意,卻不多問,拱手道:「是!屬下這就去辦!」

  阿古退出書房。

  幽無命繼續翻閱書桌上的案卷。

  到了晌午時,小山包一樣的卷軸全被他扔到了地上。

  「走。」他牽起她的手。

  「秦玉池的事情不處理一下嗎?」桑遠遠問。

  幽無命笑道:「不著急。眼下要做的這一件,更加要緊。」

  桑遠遠默然點頭。

  確實是偶更重要。

  雖然它殺的都是壞人,但放著它這樣在外面四處殺人,終究是個極大的隱患。況且人偶和他關係如此密切,萬一出個什麼事……

  桑遠遠很快就發現自己想太多了。

  幽無命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流星走向寢宮。

  踢上殿門,逕直攬住她,翻身上了床榻。

  被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衣裳的桑遠遠:「?」

  「不是有要緊事麼?」她驚恐地問。

  幽無命壞壞一笑:「這便是最要緊的事。」

  他把脫下的衣裳仔細地放在一旁,繫好了衣帶,擺得平平整整。

  「引它出來。」幽無命神秘地笑了笑,薄唇貼近,呼吸相聞。

  桑遠遠的心尖猛地一顫。

  「果子,」他的聲音低沉魅惑,「上次在冀州,你說少了感情,是不是?」

  他摟緊了她,鼻尖點著她的鼻尖,薄唇與她若即若離,低低地笑道:「怎樣才算有感情,嗯?你教我啊!」

  帶著繭的大掌極不老實,覆在身前。

  「是這樣麼?」五指微微發力。

  她張口低呼,被他趁虛而入,吻了個徹底。

  他今日的氣息是熱的,獨特的花香繚繞在週身,她方寸大亂,被他打開了懷抱。

  「幽無命……」她短暫地忘卻了一切,在他的唇稍稍離開片刻時,她不自覺地喚著他的名字。

  呼吸漸沉。

  終於,他略一發力,再次把他的小果子叼到了嘴裡。

  看著她白皙的臉蛋漸漸泛起了好看的紅色,他心頭愉悅至極,不住地啄她的唇角和眼睛,時而發起狠來,重重奪去她的呼吸。

  他放肆到了極點。

  她彷彿看到了他在疆場上揮刀殺敵的樣子,大開大闔,利落至極,狂傲至極,放浪至極。

  「桑果,我的桑果……」

  低沉沙啞的聲音縈繞耳畔。

  她感覺到自己的魂魄飛到了半空。

  面前也不知是天還是海,時而被高高拋起,時而又重重墜下。

  身不由己。

  「幽無命……」

  她的呢喃聲鑽進了他的心口,無盡的甜蜜環著他,他已不知該如何疼愛懷中的人兒才好。

  「小桑果,真想吃了你。」他恨恨地說道。

  她睜開迷濛的眼睛。

  「吃去……」

  這樣的笑容和聲音,又像是花,又像是蜜,又像是酒。

  他只覺一陣眩暈。

  他死死摟住了她,讓自己心底潛藏的那頭野獸徹徹底底地發了狂。

  她只能捉住他,就像溺水者捉住了稻草。

  然而這根稻草根本不能救命,反而帶著她,愈加沉淪。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他伸出手,把她從雲彩裡面拉了出來。

  她迷迷糊糊坐起,聽著他在耳畔低低地笑個不停。

  「桑果,」他的聲音聽起來愉快至極,「你不是桑果,你是小饞果。今日有正事,下次再讓你盡興。」

  她定了定神,望他。

  只見他已穿好了衣裳,正在快速地把衣裳套在她的身上。

  「該出發了!」

  穿好衣裳,他把她捉了起來,走了兩步,見她仍然不在狀態,便大笑著,把她打橫抱出寢宮,躍上短命的後背,如離弦的箭一般,從王城掠了出去。

  「路樂成,」他的聲音恢復了清冷平靜,「半年間,已有三戶人家狀告他始亂終棄,害女子自盡。」

  桑遠遠神智回籠,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種玩膩了便故意引導女子自盡的人渣,真正是渣中之渣,往往還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覺得人偶的下一個目標是他?」她輕聲問道。

  「或許。」幽無命笑了笑,「就算不是也無所謂,我們回去再……」

  黑眸中浮起了濃濃的壞意,他垂下頭,親暱地用下巴蹭她的頭髮。

  桑遠遠:「……幽無命!」

  「夫人,何事?」他笑得輕佻。

  「到了沒有?」她歎了口氣。

  他抬眼一看:「唔,到了。」

  桑遠遠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就見一個妙齡女子左右看了看,然後悄悄側身穿過一扇虛掩的黑色木門,遁入一間不大不小的院子裡。

  「這姓路的厲害了!」桑遠遠道,「女子這是背著人偷偷跑來與他幽會,到時候殤情自盡,誰也拿他沒轍。」

  幽無命拍了拍短命的腦袋,道:「在外面好好放哨。」

  短命很不耐煩地拱了下他的手,嫌他囉嗦。

  只見院子裡面栽了好幾株樹,茂密蔥鬱。

  幽無命攬住桑遠遠,雙翼一展,輕飄飄地掠入了枝葉密集的樹杈間。

  她輕輕撥開面前的枝條,向下望去。

  只見主屋緊閉著門,那名偷偷潛進院中的女子正在焦急地叩門,口中不住地喚:「路郎,求你了,見我一面,再見我一面!」

  片刻後,屋中飄出一個冷冷的男聲:「回去吧,我不會再見你了。閔半香,我不可能娶一個婚前不潔的女人。」

  是那種磁性滿滿的男聲。

  女子哭道:「可我的身子,是給了你呀!」

  男聲冷漠地飄了出來:「那又如何,那麼容易就給我,自然也會隨便給別人。我為什麼要對一個很隨便的女人負責?」

  「路郎!」女子哀求,「我是真心喜歡你!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不要我,我活不下去的啊!」

  「呵。」屋門開了,一個英俊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

  他居高臨下,凝視著女子的眼睛,聲音壓低了好幾度,滿是魅惑:「是嗎?你若真敢去死,那我便信你對我是真心。」

  他的眼睛裡有星光旋轉。

  巫族!這路樂成,竟是用巫族的血脈之力,騙那些被他拋棄的女子去死!

  桑遠遠心頭燃起了怒火,正想發作,餘光忽然捕捉到了一點動靜。

  她心神一凜,向屋頂望去。

  便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伏在主屋頂上,揭開一片瓦,探著腦袋向屋裡望。

  小手握著大瓦,那瓦片比他的臉蛋還要大上一圈。

  偶!

  桑遠遠感到身後一鬆。

  幽無命已悄無聲息離開了她的身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10:05 PM

第67章 撲稜蛾子花

  桑遠遠不禁有些緊張。

  自上次京都一別,她已很久沒有看到這具人偶了。

  它的模樣依舊邪氣滿溢。

  大約是準備出手殺人的緣故,此刻它週身都氤氳著青黑的霧氣——它是屬木的,但它的木靈蘊和常人有顯著不同。常人的木靈蘊生機盎然,呈通透的青綠色,它的靈蘊則是青中發黑,像死去多時的木頭。

  陰森、詭異。遊走於陰陽之間。

  人偶揭開瓦片,鑽進了屋中。片刻後,一隻小手探了出來,反手把瓦片合上。

  桑遠遠左右環視,沒有發現幽無命的身影——這個男人有心潛蹤的時候,就像個鬼影子一樣,以她如今的小實力根本發現不了他的蹤跡。

  興許他已經遁到屋子裡拿偶去了。

  桑遠遠思忖片刻,往主屋側壁與院牆之間的夾縫裡扔了一朵大臉花。

  靈蘊細籐順著牆壁爬上屋頂,攀著瓦片邊緣,悄悄潛到了屋子裡。

  門後立著一扇中規中矩的山水遮擋屏,半透明的屏風上隱約映出一道高大的身影,便是站在主屋門口的路樂成。

  桑遠遠環視一圈,透過靈蘊水光,並沒有看見偶或者幽無命的蹤影。

  床榻前,還立著另一扇稍小一些的仕女屏風,將大半張床榻遮在後頭。

  桑遠遠操縱著靈蘊籐從屋頂垂落,勾住屏風一角,探出了尖梢。

  凝神一望,桑遠遠吃驚不淺,暗歎這姓路的果真不是東西!

  床榻之上,竟還躺著另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此刻正撅著紅嘴,很不悅地玩自己的指甲。

  只聽屋門『吱呀』一合,男人的腳步聲在屋中響起。

  是那個騙身騙心還騙命的路樂成回來了。

  他繞過屏風,隨手把披在身上的白袍扔到地上,大步走到床榻邊,合身一撲,將榻上那名女子攬在了懷裡,乖乖親親地叫個不停。

  「她怎麼這麼煩!」女子不悅地推開了他,「前天來,昨天來,今天還來!你不是保證過,這個閔半香絕對不會再纏著你嗎!她再來,你打她不就完了!」

  「誰讓你的男人魅力非凡呢?」路樂成撲住了她,摁住了腕,意味深長地說道,「柔娘,你難道就一點兒都不擔心,哪天我對你也像對她那麼絕情嗎?嗯?我要是打她、罵她,那還像個男人麼?我若是那種人,那你也不會愛我了不是嗎?」

  「切,」女子眼泛秋波,道,「閔半香那種女人,哪裡比得上我?路郎,你甩了她,選擇了我,那是你有眼光!」

  路樂成壞笑:「不錯,我的柔娘天下第一!柔娘啊,萬一那閔半香自己想不開,真做了什麼傻事,她家裡人要找我麻煩的話,你可得替你的好郎君我作作證——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纏著我,與我無關。」

  女子道:「哼,不自量力,她也不想想,路郎這般的男人,是她配得上的麼!癩哈嗼想吃天鵝肉,死了也活該!」

  路樂成大笑:「不錯,死了活該!」

  說罷,毫不留情地動作起來。

  屋樑上,緩緩探出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桑遠遠心神一動,望向上頭。

  只見一張慘白的小臉從漆黑的房梁邊上探了出來,陰森詭異,脖頸上掛的那串琥珀念珠輕輕敲擊在木樑上。

  「篤、篤。」

  床榻上,男人正賣力地動作著,女人瞇著迷濛的眼,茫然的視線漸漸循著聲音尋向了屋樑……

  偶縮回了木樑後面。

  半晌,一隻小小的手伸出來,把垂在木樑邊上的一小片衣角『嗖』一下拽了回去。

  桑遠遠:「……」這動作,怎麼看著有點可愛的樣子?

  那對偷情男女壓根不知道已被追命閻羅盯上了,兩個人大呼小叫,在被褥上面滾成了一堆。

  桑遠遠操縱著靈蘊籐,順著木柱往樑上爬去——她的心神祇能凝聚在籐尖尖。

  到了柱與梁的交界處,蛇一般的細籐尾梢悄悄瞇瞇地攀住橫樑,向上一躥!好巧不巧,人偶恰好手足並用爬了過來,一偶一籐,忽然就望了個對眼!

  雙雙嚇了好大一跳!

  靈蘊籐猛然向後一縮,繞了兩個圈圈。偶張大了嘴巴,身體倒仰,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瞪成了銅鈴。

  此刻,它雙膝跪在樑上,兩隻小手也扶著橫樑,這姿勢一擺,活脫脫就像另一隻短命。

  這兩個『人』大眼瞪著小眼,雙雙在無聲地尖叫。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籐和偶一起慢慢地轉過頭。

  就見一道黑色人影像蝙蝠一樣,蹲在另外一道橫樑上。

  幽無命似笑非笑,瞇眼望著這一偶一籐。

  偶愣了下,旋即,滿頭看起來柔柔順順的黑絲『刷』一下在腦後豎了起來,它手足並用,倒退著,『噌噌噌』就向外逃。

  動作快極了,小手小腳拚命揮動,活像一隻逃命的蜘蛛。

  幽無命唇角掛著冷笑,緊隨其後,像一道奪命的陰影,追著偶,從橫樑上方掠了過去,眨眼之間,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已掠過了門前的山水屏風,只在那半透明的屏風上面留下了追和逃的影子。

  桑遠遠伸了下籐,發現自己的速度遠遠跟不上他們兩個,便乾脆撤去了花和籐,從樹梢間望了出去。

  只見幽無命一步踏出主屋,輕易就追上了偶,他冷笑著,姿勢利落地一抄,就把偶抓在了手裡。

  他懶洋洋地立直了身體,單手拎著人偶一條小小的木腿,任憑它像一尾魚一樣,在他手裡掙來掙去。

  它的嘴角咧向下方,呲出小尖牙,一雙黑眼睛又凶又傷心,揮著兩條胳膊,身上黑霧亂冒。

  幽無命唇角噙著冷笑,手一揚,卸下了人偶的胳膊,然後把它隨手甩來甩去。

  斷了胳膊的偶,就像一隻撥浪鼓,兩條胳膊『咚咚咚』擊打著前胸和後背,看起來可憐極了。

  桑遠遠抱著樹幹滑了下去,落到院中,疾步走到了幽無命的身邊。

  「你別欺負它……」

  話音未落,就見那只瘋狂掙扎的人偶曲起了小腰,『嗷嗚』一口薅住了她的手。

  鑽心的疼。

  二人一偶都愣住了。

  桑遠遠低頭一看,只見人偶兩隻黑眼睛裡冒著凶光,那模樣又可憐又委屈又生氣。

  它恨恨地,又薅了一下,力道倒是減輕了許多。

  桑遠遠立刻就扁了嘴,鼓起臉頰,眼眶迅速發紅。

  比它更委屈更可憐更生氣!一百倍!

  幽無命和偶都嚇了一跳。

  它鬆開了嘴巴,伸出木頭做的小舌頭,在她的傷口上舐了一下。抬眼一看,見她還在委屈,便再探出小木頭,又舐了一下。

  黑黑的眼睛慫得不像話。

  桑遠遠:「……」

  幽無命慢慢低下頭,目光落在桑遠遠手背的牙印上,神情頓時無比陰鷙,指骨一響,捏起了拳頭。

  「別,別傷它!」她扶住了他的手,「你都把它胳膊卸掉了,它當然要生氣。」

  一聽這話,人偶頓時變成了一張徹徹底底的哭包臉。

  她把它接了過來,放在地上。

  人偶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從幽無命手中逃走,便乖乖地攤開了兩條小細腿,老老實實地躬腰坐著。

  桑遠遠小心地撥開了它身上那件像袈裟一樣的袍子,見它斷了胳膊,只剩一條青黑色的筋狀物連接著軀體和斷臂。

  她拿起那條小胳膊,把它接回傷口處。

  手一鬆,胳膊又掉了下來。

  人偶的嘴巴扁成了一條彎彎的線,眼角垂著,一眼也不看幽無命。

  「怎麼辦?」她仰起頭來,去問幽無命。

  幽無命『嗤』地一笑:「它活該。」

  桑遠遠聽到屋中傳出一些動靜。

  想來是那對偷情男女聽到院子裡有聲音,正準備穿衣出來察看。

  「先走?」她問。

  幽無命擺擺手,慢條斯理地向主屋踱過去。

  人偶偷偷瞟了一眼他的背影。

  桑遠遠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育兒機會,便繃起了臉,一本正經地對人偶說道:「幽州的人,都是他的人,要殺,也只能由他來殺。你發現了壞人,應該告訴他,由他來處理——在這裡他才是老大!記住了沒有?」

  人偶呆呆地仰起小臉,看了她片刻,老老實實地點了下腦袋。

  她再一次托起了人偶的小木胳膊,把它安回原處。

  胳膊又掉了下來。

  人偶垂下一雙大眼睛,看著斷掉的胳膊,那模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桑遠遠瞅著這隻小哭包,只覺著心頭詭異地湧動起一陣心疼,彷彿有什麼力量在蠢蠢欲動。

  思忖片刻,她聚起了全部精神,定定盯住斷臂的接口,道:「蝴蝶花!」

  心頭那一股奇異的衝動彷彿找到了宣洩的出口,靈蘊攢動,聚向人偶。

  只見一朵紫色的蝶狀小花忽然出現人偶的小肩膀上,一邊翅膀扣住了它的胳膊,另一邊翅膀扣住了它的肩膀。

  蝴蝶花雙翅一合,人偶的胳膊被釘回了身軀上。

  桑遠遠眼睛一亮。

  凝神片刻,她繼續招出了下一隻蝴蝶花。

  很快,一圈兒小紫蝶把人偶的左邊胳膊接了回去,嚴絲合縫。

  人偶驚訝地動了動胳膊,偏頭看著那些漂亮的蝴蝶花,黑眼睛裡漸漸亮起了喜悅的光。

  「還有一邊。」

  她剛捧起人偶的右邊胳膊,忽聽一聲『吱呀』門響,路樂成那磁性低沉的男聲響起——

  「你是什麼人!膽闖私闖民宅!」

  桑遠遠和偶一起扭頭望去。

  只見幽無命已走到了屋簷下,和路樂成面對面站著。

  原本高大英俊的路樂成,和幽無命站在一處,立刻就散發出濃濃的猥瑣男氣質。

  果然是人比人氣死人。

  「不認得我?」幽無命歪了下頭。

  路樂成還真不認得他。

  幽無命常年征戰在外,尋常百姓本就沒多少機會可以一窺真容,這路樂成和常人又有些不同,自從知了人事,便沉溺於花叢之中,滿心滿眼只算計著如何把姑娘家騙到手,對旁的事情那是漠不關心。

  認不得幽無命才正常。

  「我憑什麼要認得你?」路樂成瞇了瞇眼,「莫非……你是來找柔娘的?」

  一個男人跑到自家院子裡來,他能想到的,便只有爭風吃醋了。

  「誰呀?」

  屋中的女子探出了頭,看清幽無命的模樣,立刻就呆住了。

  「這、這位郎君,我彷彿在夢中見過……你,是來尋我的?」

  每逢主君凱旋,總會有許多懷春女子擠到街上,遠遠地看他一眼,做一做夢。此女曾遙遙一睹幽無命真顏,此刻見到他便覺得十分面熟,只可惜借她一百個腦袋和膽子,也想不到眼前的男人竟是這幽州之主。

  雖不知他的身份,但這樣的容顏和氣質,一望就知道不是尋常人。

  女子顧不得衣衫不整,從路樂成身邊擠了出來:「郎君,找我有什麼事,到我家去慢慢說?」

  幽無命嚇得肩膀一抖。

  他陰陰地笑了笑,偏頭望向路樂成:「不認得我沒關係。方纔你不是很快活麼?那就,快活到死吧。」

  聲音詭異而縹緲。

  輕飄飄擲出一句話之後,幽無命像避瘟疫一樣,從台階上跳了下來。

  那個名叫『柔娘』的女子忍不住拎起裙擺,想要去追幽無命。

  胳膊忽然便被路樂成拽住了。

  她回眸一看,只見路樂成的模樣像是中了邪,兩個眼珠在眼眶裡快速地旋轉著,幾點暗沉的星光在瞳仁深處瘋狂閃爍,表情已徹底失了控。

  「快活到死……快活到死……」

  他嘴唇抽搐著,緊緊攥著她的胳膊,像拖一件死物一般,將她拖向屋中。

  柔娘嚇了一跳,心知不妙,開始擰動掙扎,然而路樂成的大掌,就像是鐵鉗一般鉗住了她,除非她有能力斷腕,否則絕對無法掙脫。

  任她打、罵、掐,他都不為所動,直挺挺地拖著她進了屋,『砰』一聲摔上了門。

  路樂成是巫族。

  膩了那些女子之後,他便發動巫族的血脈之力,誘導她們自盡。

  幽無命對巫族有血脈壓制。命令一出,路樂成便會無條件服從,直到死去。

  至於到時候這個名叫柔娘的女子是活是死,那就完全不在幽無命的考慮範圍了。

  他懶懶散散走了回來。

  目光在人偶的斷臂處一頓,然後稍稍抬起。

  只見他的果和他的偶頭湊著頭,正在接續右邊的胳膊。一人一偶對視一眼,然後雙雙望向斷臂處新種上的紫色蝴蝶花,再對視一眼,相視一笑,兩張臉上都發著淡淡的光。

  刺得幽無命瞇了瞇眼。

  「在做什麼?」他一手一個,把一人一偶都抓了起來。

  「蝴蝶花!」桑遠遠迅速給她的新花種貼上了標籤。

  幽無命單手抓著偶,拎到面前看了看。

  然後『噗哧』一下輕笑出聲,道:「什麼嘛,分明是撲稜蛾子花。」

  桑遠遠:「……」

  直覺告訴她,這個狗男人這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解決了嗎?」她瞟了他一眼,「方纔那個被路樂成誘導去自盡的閔半香,要不要救一救?」

  幽無命衝著屋內抬了抬下巴:「路樂成一死,控制便解除了。」

  「會不會來不及?」桑遠遠心想,那什麼那什麼到死,恐怕需要好一會兒。

  幽無命一手攬住她的肩,另一手抓著偶,大步向外走:「昨日的閔半香,興許就是今日的柔娘。生死看命咯。」

  桑遠遠思忖片刻,輕輕地點了點頭。

  短短半年,這路樂成便已害死了三名女子。今日看著那閔半香可憐,誰又知道上一個女子死去時,她是不是像今日的柔娘一般得意呢?

  作為一國之君,幽無命不可能把自己境內每一樁案件、每一處疑點都查得一清二楚,他只能確定一套準則,然後自上而下,都照著這一套準則來行事。

  在幽州,他就是老大,他自己作主便是了。

  她悄悄探出胳膊,環住了他的腰。

  不曾想,一隻小小的手,竟也悄悄伸了過來,攥住了她一根手指。

  她慢慢地偏頭去看,見這偶也緩緩勾下腦袋,衝著她眨了眨眼睛。

  桑遠遠:「……」

  幽無命腳步一頓,目光陰陰往身後一飄。

  桑遠遠和偶,極有默契地『刷』一下收回了手。

  桑遠遠:「……」我為什麼要心虛?!

  ……

  幽無命用一塊包袱布,把偶給裹了,掛在短命的肚皮底下。

  「小桑果。」他磨著牙,「離它遠點,它不是什麼好東西。」

  桑遠遠:「……幽無命你是在吃它的醋嗎?」

  他不屑地笑了下,偏過頭,嘀嘀咕咕地對短命說道:「我?和一個木頭吃醋?短命你說說,小桑果是不是失心瘋了!呵,我這樣的男人,隨便把小桑果迷得要死要活,還需要吃醋?」

  短命:「……」俺只是一隻聽不懂人話的狗子。

  二人一偶一狗很快就回到了王城。

  幽影衛已仔細翻查過,並沒有在那兩個死去的幽影衛的住處發現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看見沒有小桑果,」幽無命傾身覆在她的耳畔,「它,還沒有洗清嫌疑,離它遠點,聽沒聽見?」

  「嗯嗯嗯。」她點點頭。

  她覺得他的表情有那麼一點點一言難盡。

  其實誰都能想到,作為他身邊精銳中的精銳,幽影衛,就算真犯了什麼必死的罪,也絕不會輕易就讓人翻到把柄的。

  但是如果這兩個幽影衛真做過什麼,偶一定知道證據在哪裡,所以……

  幽無命傲慢地仰起了臉:「小桑果,你回去洗乾淨等我,我要出門辦一點不相干的事,很快便會回來。」

  桑遠遠:「……」他要不是帶著偶去拿證據,她就把桑字倒過來寫!

  幽無命果然假模作樣在短命肚子下面翻了一會兒,把偶給拎走了。

  桑遠遠:「……」

  她百分之百敢肯定,就算找到了證據,他也一定不會告訴她,而是讓偶一直做一個『嫌疑犯』。

  呵,男人,早已看透。

  解決了人偶的事情之後,心頭彷彿卸去了一片濃濃的陰雲。

  她溜溜躂達,去了他的書房。

  她要先過去看一看秦玉池的那份證供。直覺告訴她,秦玉池的證供中,很可能藏著她魂穿異界這件事情的真相!

  這一路上,遇見的親衛、侍者,個個都對她親切又恭敬,態度與他們遇上幽無命時相去無幾,無論她往哪裡走,都不會有人攔她。

  桑遠遠的心頭再次泛起了一陣溫暖——這顯然是幽無命的安排。他當真是一個極細心的人,方方面面都會處理得十分周到。

  桑遠遠很快就來到了書房。

  書房門口守著兩名幽影衛。見她過來,二人笑瞇瞇地幫她推開了書房的門,像是黑店終於盼來了一個客人的樣子。

  桑遠遠:「……」

  進了書房,只見書桌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份鑲金邊的文書,一望右側底部,竟是紋著『皇甫』字樣。

  應當是皇甫雄花錢贖那數千騎兵的文書。

  桑遠遠饒有興致地拿了起來。

  她記得,幽無命開的價是一人一斗黃金——州國的精銳士兵,竟只值蚌女仙那個妓子的起拍價,幽無命覺得自己開的價格已經非常非常低廉了,都有些對不住被俘的東州士兵,他還有些不甘不願,被桑遠遠勸住了。

  再多,就過了,生意肯定談不成。

  果然還是她更英明。開出合適的價格少去討價還價的功夫,這不,短短幾天,買賣就做成了不是?

  她往巨大的黑木太師椅中一坐,悠悠閒閒地翻開了文書。

  看著看著,臉色漸漸變了。

  半晌,她愣愣地把手中的文書一合,扶著額笑了起來。

  皇甫雄居然被幽無命打服氣了!

  他根本就沒還價,按著整支足數的軍隊,八千人頭,奉上了黃金,且在文書中責問幽無命是否看不起他皇甫雄,覺得他的性命不值錢——他又多添了兩千套秦州最上等的靈甲,聲稱是他皇甫雄的身價。

  最後特意添了一句,他皇甫雄花錢買命,與幽無命之間算是兩清了,下次幽無命若是落在他手上,他絕不會饒他一命!

  看完這封金燦燦沉甸甸的文書,桑遠遠的心情又更美麗了三分。

  她左右看了看。

  這張大黑木椅,幽無命坐著剛剛好,她坐在上面,就像個年幼的小皇帝坐上了龍椅一般,空落落的。

  他看著精瘦,原來竟比她大只那麼多!

  「幽無命……」

  她低低念叨一聲,垂頭一笑,然後撿起了那份秦玉池的證供。

  輕飄飄的幾頁紙。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慢慢翻開了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10:05 PM

第68章 大天衍之術

  秦玉池的這份證供倒是簡單。

  桑遠遠很快就看完了。

  她把供詞合上,閉上雙眼暗暗思忖起來。

  原來,二十年前秦州王秦玉泉曾意外救過一名天壇聖子的命,為報答救命之恩,這名天壇聖子告訴了秦州王一個天大的絕密——天壇發動大天衍術,看到了雲境十八州的命數。

  讓所有的人感到五雷轟頂的是,這世間命數,竟已只剩三十年!三十年之後,這個世界將被冥魔佔據,徹底變成血腥煉獄。

  無論如何推衍,結局始終冷冷冰冰——這個世間,氣數已盡。

  天壇用盡一切辦法,想要逆天改運。

  這個驚雷般的消息把秦州王給炸傻了。反覆思忖之後,秦州王與胞弟秦玉池作出了決定——混入天壇,掌握先機,伺機而動。

  秦州用了數年,把秦玉池打造成一個『身體孱弱,無心俗世,一意向道』的閒散王族,然後再花了大錢,把他送入天壇,做了聖子。

  聖子也分許多階層,剛進入天壇時,秦玉池接觸不到核心隱秘,只知像他這樣的,在內部被稱為外門聖子,再上一層,便是內門聖子,比內門聖子更高階的還有掌運聖子,再上便是副壇首和壇首。

  秦玉池苦熬多年,廣撒金銀,終於在不久之前晉階為內門聖子,領到了一件絕密任務——天壇發動大天衍術來觀天運、逆乾坤,需借助一件聖物天衍鏡,而這聖物天衍鏡在六年前發動逆乾坤大術時,徹底破碎成了一百零八片,碎片散落各處。天壇提供線索,派出內門聖子,四下搜尋。

  秦玉池領到的線索在冀州。他運氣不錯,數日前成功尋到了一枚天衍鏡碎片。他瞞了下來,沒有向天壇匯報,而是借口探病回了一趟秦州,把碎鏡帶到秦州王的面前。

  秦州王從這片碎鏡中窺見,韓少陵在不久的將來,將一統雲境西部各大州國,成為當世佼佼者,他,是最有可能帶領雲境逆天改命的天命之子!

  於是秦州王果斷祭出了金貝,令女兒秦無雙前往韓州赴宴,務必拿下韓夫人之位,即便不成,也要混個小夫人當一當,抱上天命之子的金大腿。

  再後來,秦玉池帶著天衍鏡碎片返回天都,不曾想竟在半道弄丟了碎片。他不敢讓天壇知道他已找到了天衍碎片卻沒有向上面匯報,便令親衛屠了曲家莊,不留一雞一犬。

  再再然後,就撞到幽無命這個煞星手裡了……

  桑遠遠合上了這份證供。

  閉上眼睛清理思緒。

  首先,天壇借助聖物天衍鏡的力量,發動『大天衍術』,看到了雲境即將面臨滅世大禍。時間從此刻算起,還剩十年。

  然後,六年前天壇為了逆天轉命,曾發動過『逆乾坤大術』,令得天衍鏡徹底破碎,成了一百零八片,散落各處。

  桑遠遠睜開眼睛,翻到供詞末尾,視線凝聚在『徹底破碎』這四個字上面。

  「徹底破碎?」她自語,「若天衍鏡原本是完好的,在發動逆乾坤大術之後碎成許多碎片,散落各處的話,應當不會用上這『徹底』二字。」

  她瞇起眼睛,思忖片刻:「若是下意識便用上『徹底破碎』來描述當時的情景,那麼,極有可能在發動這逆乾坤大術的時候,天衍鏡本就已經是壞的,只是還未破碎得徹底。」

  「也不知是否想太多,但留個心眼總歸沒錯。」她把手肘架在了黑木書桌上,托著腮,陷入深思。

  六年前,逆乾坤大術?

  什麼樣的事才能算得上逆乾坤呢?

  這麼巧,正是六年之前,她的魂魄被驅逐到了異世,這二者之間,是否會有什麼關聯?

  只可惜秦玉池品階實在太低,能夠接觸到的,都只是天壇秘密的皮毛。

  桑遠遠想得入神。

  幽無命什麼時候悄悄來到身邊她都不知道。

  待她回過神時,發現他已坐在巨大的黑木書桌上,雙手拄著膝,偏著頭,瞧了她好一會兒了。

  視線相觸,他挑了下眉,漫不經心地從她手中取走了秦玉池那份供詞。

  瞇著一點眼睛,拿得遠遠的,草草略過一遍。

  「唔。」他敲了敲黑木桌面,「小桑果,若我沒猜錯,你當年出事,恐怕正是這鏡子搞的鬼。」

  「嗯。」她點點頭,「應當是有關係的。我的魂魄被送到另外那個世界的時候,曾看到過一本書,書中記載的,正是那天衍鏡碎片中的情景。」

  幽無命像見鬼一樣望著她。

  桑遠遠抬頭一看,見他抿著唇角,一雙眼睛特別幽黑,整個人都凝固了。

  「怎麼了?」她被嚇了一跳。

  幽無命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所以小桑果,你以為我活不了多久,卻還是願意跟著我麼,就這麼喜歡我?」

  她想,『倒也不是,原著中我還早早就死了呢,那我也不能認命啊,還不是得拚命掙扎著活下去?』

  當然話是不能那麼說的,她順勢擺出了一副深情的模樣:「對啊,如今你可知道我的真心了?」

  幽無命臉色淡定,耳朵卻悄悄紅了起來。

  半晌,他探出一隻大手,重重揉了一把她的腦袋。

  「真是個傻果!」

  他從桌面跳了下來,衣擺劃過半個圈,掠到她的面前,把她從大黑木椅中抄了出來,摟在身前。

  「你以為韓少陵會稱霸天下,還是不願跟他麼。」他壞笑著,把俊臉湊到她的面前,「小桑果,你也太喜歡我了吧!」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喜歡的,是對我一心一意的你。若你也像別的男人那樣三心二意,我便不喜歡了。」

  他愉快地笑了起來,輕飄飄地『嗯』一聲,道:「你就是小饞果,小醋果。我知道的,我若多看了別人,動了旁的心思,你就會變得不一樣了,那些甜甜的味道,你便會收回去,再不給我了。那不合算。」

  她怔怔地看著他。

  果真是個異常通透的人呢。

  她悄悄把小手放到他的大手中,細細軟軟的手指叩住了他帶繭的手。

  「幽無命,你運氣真好,怎麼就遇到我了呢。」

  難得這一回他沒翹起翅膀說她運氣更好。

  他緩緩把下巴擱在她的發頂,左右蹭了蹭,道:「嗯。」

  這一聲低沉又好聽,胸腔還悶悶地顫了一下,把她的心弦也撥得嗡嗡亂震。

  二人靜靜地歪纏了片刻,她眨了眨眼睛,仰起臉來看他。

  「證據找到了嗎?」

  她知道他剛剛一定帶著偶,去找那兩個幽影衛犯事的證據。

  他愣了下,一看就很假地否認:「沒有!哪有什麼證據。」

  再一愣:「什麼證據?找什麼證據?我沒找什麼證據。」

  桑遠遠忍不住『噗噗』地笑了起來。

  「偶去哪了?」她揪住他的衣裳,不依不饒。

  「關起來了,危險的東西。」幽無命伸出一根手指,往她身上戳了兩下,「別惦記它,聽見沒有!在我查清楚之前,不許你再和它待在一塊。」

  她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直望著他:「我一直堅信,我喜歡的幽州王是世間最厲害的人,絕對沒有什麼事情能夠瞞得過你的雙眼。連偶都能發現的證據,莫非我的幽州王親自跑了一趟,卻是一無所獲麼?是好人是壞人,總得有個結果,才不會叫我失望啊。」

  幽無命:「……」

  他揉了揉額角,無奈地歎了口氣:「查到了,那二人通敵叛國,滿意了?」

  桑遠遠露出瞭然的微笑。

  他瞪起眼睛,大聲控訴:「小桑果!我的人,通敵叛國!你居然還笑!」

  桑遠遠無辜地說道:「可是他們已經死了啊。我希望死掉的都是壞人,難道不對嗎?」

  幽無命:「……」竟無言以對。

  她眨巴著眼睛,望著他:「所以偶子它沒殺好人。不要老關著它嘛。」

  幽無命正色道:「小桑果,我說過,它是一團黑色的苔蘚。」

  「那你呢?」

  幽無命一怔:「我也是。但我不會傷害你。」

  「它也不會。」

  他冷笑:「誰說它不會,那東西,已經脫控了。」

  「我說的,」她神秘兮兮地笑了下,「蝴蝶花種在它的身上呢,它若有異動,我便會卸了它的胳膊!」

  幽無命慢慢轉動著那對黑眼珠,瞪向她:「小桑果,很有長進啊。跟我在一起,你果然是獲益良多!」

  桑遠遠:「……」什麼都能往他自己身上誇!服氣了!

  她笑笑地拱他:「告訴我它在哪裡嘛!」

  幽無命滿臉無奈:「就鎖在箱子裡。不會傷它。」

  「嗯!」桑遠遠伸出手,拍了拍他手中那份秦玉池的證供:「英明神武的幽州王,這件事,你怎麼看?十年之後,有滅世之禍哪!」

  幽無命瞇著眼睛笑了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來一個叫它死一個,來一雙叫它死一雙。」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暗自沉吟。

  幽無命一臉漫不經心,隨手把她拽進懷裡,攏著她,然後『刷』一下,把邊上那疊厚厚的秦玉池家書扯過來,瞇著眼,一張一張看過去。

  他帶她去捉偶之前,曾吩咐過阿古,令秦玉池給秦州王寫家書,每隔一炷香的時間,便要他重寫一份。一整日下來,已寫了三十多四十封。秦玉池不是修行者,寫到後頭,儼然已經有些神智不清了。

  字跡潦草混亂,對秦州王的稱呼從『王兄』到『大哥』再到『親哥』,有一份居然連『爹』都喊出來了。

  先時還端著那麼幾分風骨,寫到後面便是回憶兄弟兒時在一起玩泥巴一起尿炕的事情,求秦州王速速救命。

  有關天壇的事,更是翻來覆去不知寫了多少遍。

  幽無命悠悠閒閒把這些家書全過了一遍,然後用下巴輕輕點著桑遠遠的發頂,沉吟片刻,道:「有所隱瞞。」

  桑遠遠吃驚地回頭看他。

  只見這個男人微微挑著一點眉,黑眼睛裡閃爍著篤定的光。

  「何出此言?」她好奇地問。

  幽無命淡定地笑了笑,用手指點了點那疊家書:「字裡行間,足以讀出一個人的心性、彼時的狀態。秦玉池在我眼中,已是白紙一張。很顯然,他還藏著一個大秘密。」

  他環著她,從書桌上跳下來。

  「讓你見識見識,何為攻心。」

  他牽住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秦玉池被軟禁在一間宮殿裡,待遇倒是不差,就是左右兩邊各杵著一個表情陰沁沁的幽影衛,刀橫出一半,左右吹來的風都帶上了冰冷的金屬氣息,令秦玉池那顆混沌的大腦一直保留著三分清醒。

  他只能伏在桌案上,麻木地一封接一封寫家信。

  見到幽無命進來,秦玉池也只是愣愣地抬頭看了一眼,然後立刻垂下頭去,奮筆疾書。

  桑遠遠踮腳一看,發現他的字都已經寫飄了。

  只見幽無命隨手拖過一張黑木椅,大馬金刀往秦玉池對面一坐,慢條斯理地開口了——

  「秦玉池,十三歲之前,曾有奪儲之心。奈何資質太差,心性又不堅,洗筋伐髓失敗,只得一心依附兄長秦玉泉,雖然不甘,但自知一無是處,便也只能認了命。」

  秦玉池握筆的手重重抖了一下,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抬了起來。

  桑遠遠也頗有些驚奇地望向幽無命——這些東西,秦玉池的家書和供詞中肯定是沒有的。

  幽無命就像一個沒有絲毫人類感情的審判者一般,繼續用冷漠平靜的語氣說道:「獲知天壇的秘密之後,自卑了許多年的秦玉池,總算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翻身的機會——武力、地位,這輩子是越不過秦玉泉了,但是若能成為一名『先知』、『救世主』,那麼,壓了自己一輩子的兄長,一國主君,也必須匍匐在身前,求自己救命。」

  進入天壇的真實動機被一語道破,秦玉池呆呆地癱在了座椅中,嘴唇翕動,說不出話來。

  桑遠遠看著這個被道破了心思的人,心中頗有些無語。

  難怪在曲家莊看見秦玉池的時候,便感覺此人十分故作清高,端著一副遺世出塵的假仙架子。其實就是個紙糊的,一戳就慫。

  在這樣的人眼睛裡,什麼滅世大禍,恐怕根本就不重要,他更在意的,是在兄長、熟人面前好好出一把風頭,被他們崇敬仰望。

  「可憐秦玉池,資質究竟差到了何等地步……」幽無命輕笑,語氣嘲諷至極,「拿到天衍鏡碎片,竟無法看到任何天機,嘖。好氣。為何連一個鄉野村婦都能窺伺的天機,秦玉池卻什麼都看不見呢?怎麼辦,只能把那一家人活活折磨至死,再想辦法把曲芽兒引出來殺掉,方能消解心頭之恨啊。」

  秦玉池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快速地搖著頭。

  幽無命毫無憐憫:「這還是秦玉池第一次親口下了殺人的命令呢,原來殺人的感覺竟是比想像中好上許多。不過,這只是牛刀小試罷了,日後,還有更多更多的人會因你而死,是也不是。」

  到了最後,一字一頓,像是切在秦玉池身上的凌遲之刑。

  秦玉池目光渙散,心智已然徹底崩潰。

  「不!不!不!魔鬼!你是魔鬼!你不是幽無命,你是魔鬼!啊啊啊啊啊——」

  幽無命懶洋洋地偏頭看了看桑遠遠,一雙黑亮的眼睛裡滿是得意。

  「所以……」幽無命忽然站了起來,瘦長的身軀從寬大的桌面上探過去,單手攥住了秦玉池的領口,「那個絕對不能說的秘密,你還想藏到什麼時候?嗯?」

  黑眸之中,有暗星隱隱發動。

  秦玉池瘋狂掙扎擰動,許久,身體的抖動漸漸平息下來。

  幽無命鬆開了手,讓他跌回座椅中。

  秦玉池的脖頸和臉頰輕輕地抽搐著,終於,一臉灰敗地開口了:「自,得知將有冥魔滅世之禍起,秦州就開始修建地下王城,絕大部分州國之力,都用於地下。如此,就算地面真被冥魔佔領,王族也可以帶著子民,在地下繼續好好活著……」

  桑遠遠愣怔了片刻——這樣的事情,為何是絕密?

  便聽幽無命悠悠問道:「地下城多大?」

  秦玉池神色略有掙扎,卻還是老實回道:「全部建成,約占三分之一國土面積。這當然是不被允許的,邊境大面積掏空地基,必會影響黑鐵長城,長城若倒,雲境必定覆滅,可是這雲境本就要覆滅了呀,洪水滔天,我們只不過是伐一株樹,做個救命船而已……」

  桑遠遠倒吸一口涼氣,心臟在胸腔中『怦怦』亂跳。

  黑鐵長城環著雲境,首尾相連,若是地基傾塌,長城或倒或墜,都將會引發極其嚴重的連鎖反應!

  再讓秦州這麼挖下去,恐怕等不到十年,這雲境十八州,便將成為冥魔的盤中美餐了!

  她的身體不禁輕輕地顫慄起來。

  幽無命探出長臂,環住她的肩,輕笑一聲,問那秦玉池:「說完了?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事情嗎?」

  秦玉池思索片刻,呆呆地道:「有。我喜歡把褻褲反著穿。還喜歡聞鞋墊的味道。」

  幽無命:「……」

  桑遠遠:「……」

  這下應當是把能招的都招完了。

  幽無命從長桌上探過身體,拎起了秦玉池,一字一頓緩聲道:「今日,你沒有見過幽無命。睡去。」

  說罷,將秦玉池往後一推,然後偏頭示意桑遠遠離開了這間宮殿。

  他從懷中抖出了一封秦玉池寫給秦州王的家書。

  桑遠遠側頭一看,只見這封信,正是秦玉池求兄長不計代價救他、無論幽無命要多少錢都答應的那一封。

  幽無命把信交給了守在一旁的親衛,令加急送往秦州。

  坐等收錢。

  他攬住她,緩緩向著僻靜處走去。

  桑遠遠仍有些緩不過神來,知道了秦州那個秘密,她感覺腳下踩的大地都不結實了,好像隱隱在向著東北方向傾塌過去。

  「誒,小桑果,」幽無命忽然緊了緊手臂,很開心地說道,「方纔章州恰好來信求救,說有冥魔湧潮,想不想走一趟,餵飽你的豬頭花?」

  桑遠遠:「……」

  自從上次在地下深淵口意外發現食人花可以依靠吞食冥魔來晉階之後,桑遠遠還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繼續發育她的花。

  「秦州的事怎麼辦?」她擔憂地攥住了他。

  幽無命神秘一笑:「不著急,兩件事,可以一起辦。」

  桑遠遠怔忡地望著他,見他唇角的笑容傲慢自負,還帶著些壞意,她墜了半天的心,忽然便緩緩地浮回了原處。

  「嗯!」

  「半月便回,」幽無命道,「半月後,韓州來的靈火礦脈,也該到了。」

  她偏頭看他,見他依舊是平日那副漫不經心的篤定模樣,不禁彎起了眼睛:「帶上偶一起去!」

  見他瞪了過來,她趕緊補充道:「我怕我們離開太遠,它又出什麼夭蛾子。」

  當然不是因為她覺得這個新的小夥伴很可愛想要帶它一起玩!絕對不是!

  幽無命狐疑地盯著她,把她兩輩子的演技全給逼了出來。

  「好吧。」終於,他輕飄飄地同意了,「留在這,肯定會出夭蛾子。」

  沒想到的是,夭蛾子已經出了。

  二人回到幽無命的寢宮時,發現庭院中的盆栽倒伏滿地,連那落地的雕花大木門都倒掉了一扇,殿內傳出乒乒乓乓的聲音,一張大木椅『呼』地飛出來,砸翻了榻上的小桌几,幽無命平時用來烹茶的那把小壺打著滾,翻到了門檻邊上。

  幽無命都樂了。

  衣擺一撩,大步踏進了寢宮。

  一個白色的大影子猛地從內殿躥了出來。

  桑遠遠小心地扶著幽無命的肩膀,從他身後探頭去望。

  只見那偶抓著短命脖頸上的長毛,整只吊在它毛茸茸的大胖身體上面,手腳飛舞,嘴角咧到了耳朵下,露出兩排尖尖的牙。如果它能發出聲音的話,此刻一定是『咯咯咯』地笑得像個小惡魔。

  短命已經憤怒得失去理智了。

  它高高躍起,猛地在地上打滾,想要擺脫這個可惡的偶人。

  「砰!」又一扇屏風被撞成了七八瓣。

  短命把巨大的腦袋瘋狂右著左右甩擺,只聽『砰砰砰』幾聲脆響,一張矮榻徹底塌成了一堆爛木頭。偶人終於抓不住它的頸毛了,小小的身軀飛了起來,眼見即將摔落在地,它伸出小手猛地一拽,又拽住了短命的尾巴。

  一種家裡的貓和狗打架的即視感。

  一大一小兩團影子打著滾,攜帶著一卷絲被、半張木桌、一隻筆筒,滾到了幽無命的腳下。

  幽無命一聲冷笑。

  這一瞬間,整個世界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短命抬頭看見了主人,那雙烏溜溜的眼睛裡面,一點一點寫滿了驚恐。

  它極為迅速地環視了一圈,然後慢慢把毛茸茸的大腦袋歪成了九十度,衝著幽無命,非常非常無姑且疑惑地問道:「歐……嗚?」

  這是什麼情況?不關俺的事啊?俺啥也不知道咧?

  偶人顯然沒有短命經驗豐富,一見幽無命,它徹底就慫了,揪著短命的毛毛,滑到了地下,垂著兩條胳膊,腦袋勾到了胸口,一晃一晃,蹭到了幽無命的面前。

  半晌,慢吞吞伸出一隻小手,掌心向上,遞向幽無命。

  幽無命:「……」

  敢情這玩意在外面浪的時候,看見過人家管教小孩打手心?

  它還真把自己當人了?

  短命一見這傢伙自覺站到前面去領罰,立刻四肢一併,像個大老虎一樣坐到了地上,撅起鼻子和嘴巴,把腦袋擰向一旁,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桑遠遠:「……這都是什麼妖魔鬼怪?!」

  果然,寵物都隨主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10:06 PM

第69章 五靈固玉晶

  向幽無命求援的章州,正好與那個正在搞夭蛾子的秦州接壤,位於秦州西面,北臨冥淵。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狗子和偶子出發的時候,從冀州方向發往章州的幽州援軍也出動了。

  這一回,正好藉著這一波『湧潮』,試試從皇甫雄的八千騎兵身上扒下來的裝備威力如何。

  幽州的兵,還是第一次穿上靈蘊鎧甲呢。

  可惜的是收剿來的雲間獸和獸甲一時還派不上用場——戰獸和騎兵,需要很長時間磨合才能一起上戰場。而幽州的雲間獸體能較差,裝上鎧甲大大影響了行動能力,倒不如不穿。

  所以此次發往章州的幽軍組的是靈甲步兵陣,共七千人。

  他們的行軍速度自然比不上短命,得遲個兩日。

  次日午時,短命越過幽州境,抵達了章州地域。

  章州的大地很漂亮。

  是典型的丹霞地貌。

  走在那些好似被紅、橙、黃三種顏色的染料大肆潑灑過的山巖群裡,再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當真像是誤入了畫中世界一般。

  章州的餅很香,一種很奇怪的軟面做成的,咬在嘴裡略有一點點粘牙,每吃一口都得使出一兩分力氣來,把它稍微拉長一些,然後才會酥酥糯糯地斷在牙間。餅中夾了切得細細碎碎的肉,烤過,鮮香撲鼻,再夾了一些章州特有的黃或綠色的調味菜,每一口滋味都不同。

  桑遠遠把肚子都吃出了一個小鼓包。

  幽無命常走章州,倒是早也吃慣了。他見她像只松鼠一樣,抱著餅子『吭哧吭哧』啃個不停,心中好笑,便買了一大包,掛在短命的脖子上,讓她一路走一路慢慢吃。

  她吃撐了,卻又捨不得那些烤肉的滋味,便偷偷把外面的餅殼拆下來,趁幽無命不注意悄悄往短命嘴裡塞,她自己就吃裡頭的餡兒。

  幽無命從來也不許短命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只許它吃糧草。

  短命知道,桑遠遠也知道,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這一人一獸為了口腹之慾,配合得極為默契,一個悄悄塞,一個偷偷吃,時不時齊齊心虛地瞟一眼幽無命,然後繼續偷吃。

  兩個都沒注意到,每當桑遠遠把一塊餅往短命嘴邊遞,而它極有靈性地偏頭來接時,幽無命身後總會探出一隻小小的手來,敲敲他的肩膀,然後指向那塊從桑遠遠手上落入短命大嘴裡的餅子。

  這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告小狀。

  「小桑果,胃口不錯。」幽無命挑著唇笑,聲音輕飄飄,含意不明。

  桑遠遠訕訕地回頭衝他笑:「唔……好吃。」

  他俯下身,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聲線暖味:「我還餓著呢。」

  桑遠遠心尖一悸,回身把一整張餅塞進了他的嘴裡。

  幽無命愉快地咬著餅,含糊不清道:「不吃這個,要吃果子。」

  桑遠遠摟著他的脖頸笑,趁他盯著她的眼睛挪不開視線時,反背在身後的那隻手,再次偷偷把一塊沒了餡兒的餅殼子塞給短命吃。

  人偶憤怒地把小手指向短命那張嚼得『叭嘰叭嘰』作響的大嘴巴,指了半天,見幽無命假裝看不見,氣得背轉了身,倒坐在短命尾巴旁邊,拔它尾巴上的毛。

  短命忙著偷吃,根本顧不上丟幾根毛毛這種小事。

  不能吃美食且被徹底無視的偶:「……」

  氣到啃爪爪。

  放任桑遠遠把短命喂成個西瓜肚之後,幽無命悠悠閒閒地開口了,「小桑果,你知道章州有兩個王麼?」

  桑遠遠一怔:「章州也有攝政王?」

  「不是,」幽無命指著前方一整片綿延不絕的山群,道,「章州全境是山,多馬匪,清剿不易,北面又毗鄰冥淵,顧得一頭顧不得另一頭,章州王章岱繼位之後,常年引兵在外,疲於奔命。」

  桑遠遠輕輕點了點頭。

  來到章州地域不過一日一夜,便已遇上過三波馬匪了,若是尋常百姓,在這樣的地方必定是寸步難行。

  馬匪劫了百姓,百姓為了活命又做了匪,惡性循環,處處是盜匪,不見老實莊稼人——納稅人都落草為寇了,州國征不到糧稅,只能再加重賦稅,惡性循環愈演愈烈,便成了如今這個首尾難顧的局面。

  難。

  幽無命道:「章岱久久回不了一次章都,他的弟弟章涇便代替他處理州國事務,為了行事方便,章岱將王印交給了章涇。這般過了十餘年,外界已只認章涇這個章州王了。」

  桑遠遠道:「這兩兄弟感情很好?」

  一山容不得二王,都這樣了,居然還沒打起來。

  幽無命嘲諷地笑了笑:「章岱只看得見面前方寸地,哪裡有缺漏便往哪裡跑,你叫他隔著千里望見章涇的野心?呵。」

  桑遠遠奇道:「既然章涇有野心,為什麼不自己稱王呢?」

  「沒必要。章涇已是實際上的章州王,把名頭留在章岱傻大個那裡,那個傻子便替他在外頭奔命,指哪打哪,章涇只管盤在章都,好處都是他的,何樂而不為。只待章岱一死,名聲和王位,還不就是章涇的囊中之物。」

  桑遠遠笑了:「外界一定不是這麼說的,對嗎?」

  「嗯,」幽無命道,「那些蠢人,只道這二人兄友弟恭,一文一武,支撐著章州這風雨飄搖的大地。呵,小桑果,要不是怕你擔憂,我才懶得管這些閒事。向我求救的是章岱——他是真的害怕冥魔攻進來。至於章涇,已在數日之前,發了聲明與幽州斷交,他是想藉著這一波湧潮,把章岱的老本都拼光呢。」

  桑遠遠忍不住回頭望他。

  這雙懶懶散散的眼睛,總是把什麼事都看得那麼透徹。不知他走進燃火天都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若是從前,他才不會管什麼秦州打地洞的事情,也不會對任何人道破章州二王的內幕。在他眼中,這塊土地就是一艘很快就會沉下海底的破船,他不在乎它的桅桿是不是早已被蟲蛀滿了孔洞,也不在乎甲板下面究竟有幾處在漏水,更無所謂自己身處的位置是不是會被下一個浪頭淹沒。

  從前的他,什麼也不會在意。

  但是如今他有了她,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他方纔的話中之意,便是要管這閒事了。

  可是怎麼管呢?章州如今這局面,當真是千瘡百孔,拆東牆也補不上西牆。

  她暗暗思忖著,決定什麼也不問,自己來琢磨這件事情——就算他一萬個願意護持她一輩子,她也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無用的寄生蟲。無論是哪一個方面,都得努力成長起來才行。

  ……

  入夜時,幽無命趕到了章州的外長城下。

  附近這幾個州國的長城守備軍早已看熟了幽無命這張臉和這把刀,遠遠見他過來,城牆之上便響起了陣陣歡呼。

  桑遠遠驚訝不已:「章州的人這麼喜歡你麼?」

  「嗤,」幽無命滿臉不屑,「誰要他們喜歡。」

  桑遠遠倚著他,感覺到他的心情其實還不錯——他喜歡戰場,也喜歡那些和他一樣喜歡戰場、悍不畏死的士兵,無論他們屬於哪一個州國,是否與他敵對。

  等到幽無命掠到城下時,士兵們已擺出一副熟稔的樣子,高興地拉開了長城下的鐵門,任他像流星一般掠出去。他們都知道,幽州王每次支援,總要先衝進冥魔浪潮中,反覆殺它幾個來回,讓冥魔們用血迎接他這位煞星的到來。

  今夜,頭頂又是掛了一輪血月。

  短命從長城下躍出的霎那,桑遠遠忍不住回身問道:「但凡出現『血月』,必定伴隨著『湧潮』嗎?」

  幽無命一邊將重刀切入魔軀,一邊笑著回道:「沒注意。」

  他根本不在意這種細節。

  關於血月的種種恐怖傳說,到了幽無命這裡,通通都是笑話。他不信天命,不畏人言,從來沒有什麼能讓他恐懼退縮。

  冥魔撲上來,被輕易切成兩截。

  幽無命故意沒有蕩出靈蘊光刃。

  他就是要讓它們撲到近前,讓那些滾燙的血如暴雨一般灑落下來,讓自己的手指和掌心細細地享受刀鋒斬斷魔軀時傳回來的美妙觸感。

  人偶激動得幾欲發狂。

  這是幽無命第一次把它帶到了戰場上。

  它可以感應到他殺敵時熱血激盪的心情,然而它卻只能一直隱藏在陰影之中,做一些刺殺的勾當。直至今日。

  它忍不住掠了出去。

  週身氤氳滿了青黑的霧氣,像一道小小的閃電,輕易地割碎大片冥魔的身軀。它個子小,又披著夜色,一掠進冥魔浪潮中頓時沒了蹤影。

  只知道它途經之處,就像龍捲風過境一般,冥魔被殺了個東倒西歪,慘不忍睹。

  等到幽無命衝殺到冥淵邊上時,人偶終於一蹦一跳地回來了。

  連頭髮絲絲都染成了紅色。

  幽無命:「……別指望我給你洗。」

  人偶低頭看了看自己,然後衝著他呲出一嘴白牙。

  「放你的花。」幽無命從短命背上跳下去,信手揮著刀,把膽敢湊過來的冥魔乾脆利落地斬成一灘灘碎肉。

  桑遠遠扔出了二大一小三朵花。

  只見兩隻大紅胖子帶著一枚小紅瘦子『噗嘰』一下出現在面前,厚實的花瓣猛地一分,就像幾張血紅的大嘴。

  人偶和短命齊齊嚇了好大一跳,短命弓起背,脊背上直溜溜炸起一道鬃毛,偶直接就縮到了短命的肚皮底下,小手攥著它的毛,從肚皮邊上探出半隻眼睛。

  只見三朵食人花張著嘴巴,『叭嘰叭嘰』衝著冥魔群張牙舞爪地薅了過去。

  人偶小心翼翼地從短命另外一邊肚皮下爬了出去,探頭探腦往外瞅。

  食人花堵在了冥淵邊上。

  從淵底爬上來的冥魔被它們毫不留情地叼進了嘴裡,『噗嘰噗嘰』吃得渣都不剩。

  短命望向桑遠遠的目光逐漸變得崇拜。

  這個也太厲害了!

  男主人雖然很能殺,但他也沒本事吃掉這麼多啊!

  在短命質樸的獸生觀裡,最能吃的,往往就是最厲害的!

  人偶更是張大了眼睛,兩個木頭小拳拳緊緊握在身側,嘴巴撅了起來,學著短命,擺出了『歐嗚』的口型。

  太厲害啦!

  從遠處的長城上望過來,這一幕其實是極其凶險的。『湧潮』的恐怖自不必說,更何況還深入冥魔浪潮之中,殺到了冥淵邊上。從遠處看,根本看不見人,只知道層層疊疊的冥魔堆成了一隻大球,將這小小一騎圍困在正中。

  陣陣恐怖的咆哮聲迴盪在長城內外,守軍只想一想,都替身在魔群之中的幽州王以及他的女人瘮得慌。

  長城守軍多是箭手,無法出城相救,只能在城牆上乾著急。

  守官急急把軍情報給了身在另一處湧潮點的章州王章岱。章岱一聽幽州王孤身陷入湧潮中,趕緊揮軍趕了過來。

  此刻,『身陷危潮』的幽無命正不緊不慢,遊走八方,將圍攻上來的冥魔削得整整齊齊,一疊一疊地碼在週遭,越堆越高。

  「果子,這邊吃一下。」幽無命臉上沾到了冥魔的血,月色下,白慘慘的俊臉上染著血,像是異聞傳說中的吸血鬼王子。

  只見他手指的方向,冥魔屍塊已堆積得高聳入雲,再不清理一下,就要倒下來埋人了。

  這會兒,三隻食人花都已進化成了完全體。

  奇怪的是,她始終召不出第四朵食人花。

  這三朵花,好像在憋著力量,準備什麼大招的樣子。

  聽到幽無命的召喚,桑遠遠指揮著三朵大花撲了上去,『吭哧吭哧』把那座肉山啃得禿了瓢。

  三朵巨大的鮮紅食人花,在血月底下泛起了盈盈紅光。

  桑遠遠心頭一動,口中默默念道:「煉靈!」

  二人一偶一狗,同時感應到了異常的能量波動。

  三朵食人花的巨型花苞似乎在震顫,因為頻率太快,看起來像是在發光閃爍一般。

  少時,幾枚細細碎碎的晶砂,緩緩順著食人花那三根小小的褐色尾巴漏了出來。

  白、青、玄、赤、黃五色晶砂一粒接一粒往外掉,落進了滿地血污之中。

  幽無命愣怔片刻,猛地偏頭望向桑遠遠。

  桑遠遠儼然看見他的腦門上閃爍著一個金光燦燦的『錢』字。

  「小桑果!」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幽州王大人,此刻聲音隱顫,壓抑不住興奮,「這是,固玉晶。」

  桑遠遠:「……」

  難怪看著有那麼一點點面熟的樣子。

  所以說,她的食人花,吃下去的冥魔,拉出來的是五系固玉晶?!

  幽無命手一揚,將一隻布袋拋給了人偶。

  「去,收集它們。」

  那人偶方才便看著那些亮晶晶的晶砂,看得入了迷。

  一聽這話,整只偶頓時一個激靈蹦了起來,圓睜著眼睛和嘴巴,滿臉興奮地撲了上去。

  小手探進地上的血泊中,輕輕一撈,把晶砂撈起來,放到嘴邊吹一吹,然後鄭重其事地把它放進手中的布袋裡面,還要照著布袋外面拍一拍。

  桑遠遠:「……」果然寵隨主人,這活脫脫就一小財迷。

  短命很明顯不喜歡偶人,它一離開,短命就很愉快地抖著毛,伸個懶腰,整只放鬆了下來。

  不喜歡才正常。自從把這偶放出來,短命身上都禿了好幾處。

  ……

  進化出煉靈能力之後,桑遠遠發現又能繼續召喚食人花了。

  手一揮,又有一朵原始版本的食人花出現在那三隻紅胖身後,抻著長長的褐色莖桿,賣力地開始吞嚥冥魔。

  幽無命時不時便會掠回來,抓住桑遠遠,照著她的腦門『叭嘰』一口,再讚一聲:「小桑果你真是個寶貝!」

  桑遠遠:「……」這還用得著你說?!

  固玉晶啊!一匣子就值五十斗金子的固玉晶啊!換成雲間獸,那是一萬五千頭!這樣吃下去,她很快就是雲境首富!

  不過她很快就發現自己想太多了。

  人偶很快就把落在地上的固玉晶全部收集完畢,裝在布袋裡,也就小小一撮,距離一匣子還差得遠了去了。

  它眼巴巴地盯著那四條花尾巴,等它們產出固玉晶。

  大部分冥魔被食人花消化之後,只能提供少少的能量,助桑遠遠產出更多的花,只有極少數冥魔才會留下固玉晶。

  幽無命緩緩轉動著眼珠,若有所思。

  一炷香之後,他開始特意給幾朵食人花提供不同的食物。

  他不再留手,青光一掃,便是滿地伏屍。

  他大踏步掠進屍山之中,將看中的冥魔用刀尖挑了,拋向食人花。

  桑遠遠發現固玉晶的產量開始顯著提升。

  「你是怎麼做到的?」她合了個喇叭衝他喊道。

  他隨手拎了一具冥魔屍體掠了回來,往她面前一放。

  「看,它要特別強壯一些。」

  桑遠遠看不出這具軟綿綿的屍體有哪裡強壯了。

  幽無命又拎了另一具屍體回來往旁邊一擱。

  有對比,區別就十分明顯了。

  『強壯』的冥魔整體要比普通冥魔大上一圈,差不多就是站在後面堪堪能整個擋住的程度,而且它的『膚色』也有少許不同——冥魔身上無皮,包裹著血腥粘液,可以看出,『強壯』冥魔粘液下的身體,顏色會稍微偏黑一些。

  「這只是……玄水屬性?」桑遠遠問道。

  「聰明!」幽無命笑著,用刀尖一挑,將這只水冥魔扔進了食人花的大嘴裡。

  很快,人偶成功收集到一枚水靈固玉晶。

  「冥魔也帶屬性的!」桑遠遠驚奇道,「莫非它們也修煉不成?」

  幽無命搖了搖頭:「應當是環境。」

  「嗯……」桑遠遠思忖片刻,「這樣說來,靈火礦脈邊上那些冥魔,恐怕有很多,身上都帶了火靈。」

  幽無命的黑眸中泛起了財富的金光,手中的黑刀揮得更加利索了。

  賺錢的光陰總是如白駒過隙。

  很快,東邊的天際線上開始泛起了魚肚白。

  桑遠遠的手下一共擁有了十九朵究極體食人花。

  幽無命又一次回來親她腦門時,她忍不住感慨道:「真想住在這裡不走了。」

  幽無命眸中頓時浮起了警惕:「很快便要大婚了。」

  桑遠遠隨口便道:「這麼賺錢,還結什麼婚……」

  話到一半,發現面前的男人神情變得危險,急急轉口道,「……當然是要最盛大的婚禮啦!咱們現在可有錢了!」

  幽無命怪異地笑了下,伸出一根長指,指了指人偶手中的小布袋。

  「小桑果,你想太多了,這點錢,也就夠放半炷香的焰火。」

  桑遠遠吃驚地望著他:「還要放焰火?太奢侈了!」

  國君大婚放的焰火,那不得是國家級?國級的焰火,燒的都是錢啊!

  幽無命眼角一抽:「小桑果!我可是一國之君!大婚不放焰火,我臉往哪擱?」

  桑遠遠:「……」原來他還是要臉的哈?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分明是在聊兩國聯姻這等大事,聽起來卻像是小男孩小女孩在聊過家家一樣。

  遠處傳來的咆哮聲忽然有些異樣,地面傳來了很有節奏的顫動。

  幽無命踏著冥魔屍山一掠而起,片刻後,皺著眉落到她的身邊:「來人了。」

  桑遠遠戀戀不捨地收掉了食人花大軍。

  幽無命攬住她,騎上短命,抓起人偶,返身向著來路殺回去。

  前方迎來的是一支軍隊。

  只見人偶氣呼呼地鼓起臉頰,兩道漂亮的小眉毛緊緊擰到正中,黑眼睛裡凶光畢露,瞪向斷它財路的人。

  一雙小手環在身前,死死攥著裝了固玉晶的布袋——攢了一夜,也是沉甸甸實坨坨的小半袋了呢。

  幽無命伸手抽了兩下,都沒能成功把布袋從人偶手中抽走。

  幽無命:「……」算了就讓它抱著吧!

  他隨手一撥,把人偶扔到了短命的肚皮底下。

  前方出現的是一支銀甲軍。朝陽的光芒正好灑了過來,滿地血污之中,銀甲軍被晨曦染成了金紅色,像是天降神兵。

  幽無命慢慢挑起了一邊眉毛。

  一道俊逸非凡的身影高高立於戰獸之上,低沉的聲音穿透力極強,越過冥魔浪潮,遙遙傳來——

  「聽聞幽州王不幸被困於湧潮之中,孤,特意率軍前來相救!」

  這般說著,卻是有無數飛箭無差別地兜頭射落下來。

  「是韓少陵!」桑遠遠心頭一凜,「他怎麼會在這裡?」

  幽無命隨手將一波飛矢擊落,漫不經心道:「定是縮在章都那只王八,章涇,向姜雁姬討來的援兵。」

  桑遠遠氣樂了:「章岱向你求援,章涇便找來韓少陵,這不就是故意搗亂麼!」

  這世間,誰能不知道幽無命和韓少陵水火不容?

  幽無命愉快而誇張地笑了:「小桑果!你竟連這個都能看得明白了,果真是名師出高徒!」

  桑遠遠:「……」

  說話間,又一波飛箭如雨般砸落。

  幽無命把桑遠遠攬護在身前,微瞇著眼,揮落箭雨之後,壓下刀,預備發起衝鋒。

  誰也沒注意到,一隻被射穿在地上的冥魔,竟是忽然探出長舌,直襲短命的後腿!

  腥風襲至,短命想要收腿,已然來不及了。

  圓溜溜的黑眼睛裡剛露出一點驚恐,便見一道小小的身影從它腹下鑽了出去,一隻小手揪著它的毛毛,另一隻小手揚起手中的『兵器』,『砰』一聲擋下了冥魔的攻擊。

  只見無數細細碎碎的光粒向著四周灑落。

  固玉晶灑了!人偶情急之下,竟是把才纔幽無命都搶不走的布袋子當成兵器,替短命攔了一下。

  眼睜睜看著滿袋固玉晶粒飛向四面八方,人偶呆呆地伸出小手,嘴巴一張,下顎整個掉到了下巴底下。

  箭雨又至,短命撒開四蹄衝向前方。

  人偶依舊呆呆地伸著手,張著嘴,盯著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亮晶晶。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10:06 PM

第70章 誰才是主角

  桑遠遠抓著幽無命的衣裳,回身去望。

  只見人偶愣愣地掛在短命毛茸茸的屁屁邊上,揚著一隻小手,伸向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亮晶晶。

  單看它的背影,便能感覺到一陣濃郁的淒涼和蕭索。

  箭雨鋪天蓋地傾落下來,箭上都蓄足了靈蘊,那一片亮晶晶頓時被淹沒,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蹤影。

  短命勾下了大腦袋,跑成一道矮矮的殘影。

  一個華麗至極的血泊漂移之後,它順順利利穿越了無數箭雨,『吱』一聲急剎,停在了韓少陵的軍陣面前。

  此地,距離黑鐵長城還有將近一里地。

  這麼多活人的血氣,將四周的冥魔盡數聚了過來。

  韓少陵的軍隊看起來也並不輕鬆,既要應付四周襲來的冥魔大潮,又要直面幽無命這一人一騎帶來的沉重壓迫力。

  隔著最後一重咆哮嘶吼的冥魔,幽無命緩緩斜抬起了手中的刀。

  一人,戰你全軍。

  氣勢一出,韓少陵頓時瞳仁緊縮,眾軍座下的戰騎已察覺到危險,不安地刨著蹄。

  韓少陵是天明時分趕到長城下的。聽到守軍報告說幽州王孤身陷在了湧潮之中,他立刻點了兵,出城『相救』。

  原以為困了一夜,幽無命多多少少該有力竭疲憊之相,沒想到此刻看著,雖然血染滿身,氣勢倒是絲毫也不矮。

  方纔的箭雨,也未給他造成任何損傷。

  韓少陵略有些遲疑。

  他知道幽無命的軍隊正在急速趕來。

  幽無命既然毫髮無傷,若是強行打殺上去,那便是真正開戰了。幽無命修為高深,一時半會拿他不下,若是拖到幽軍抵達戰場,把城門一關,又是很大的麻煩。此刻,不宜動手。

  王族交往便是這樣,只要隔著最後那層窗戶紙,哪怕是用錘子在對方身上砸來砸去,只要紙不破,那都還是好朋友。

  「幽州王!」韓少陵大笑,「為了出城接你,我韓州可是折了不少將士——你該如何謝我啊?」

  幽無命知道他這是不打的意思。

  他也不想打。身處湧潮之中,面對上萬騎兵,再加一個靈耀七重天的韓少陵,雖然不懼,但身邊有果子、狗子和偶子,難免傷到了哪一個。

  幽無命緩緩呲出了尖牙:「回頭好生謝你全家。」

  韓少陵假模假樣地笑著,目光緩緩落向幽無命身前,恰好,避過一波冥魔血雨的桑遠遠正瞇著眼從幽無命的懷中鑽出來。她揚起臉蛋,和韓少陵望了個對眼。

  霎時,韓少陵瞳仁緊縮,表情幾乎維繫不住。

  桑遠遠?!

  怎麼會是她?!

  週遭冥魔咆哮不絕,韓少陵卻只聽到雙耳旁響徹著『嚶——』聲。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桑遠遠身上,臉上雖然保持著溫和客套的微笑,但額角迸出的幾縷青筋卻將他的心事全盤出賣。

  她!怎麼又和幽無命攪和在一起了!

  她身邊不是有個火繫帶翼的至強者麼?她怎麼會落到幽無命的手裡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莫非,那個侍衛本就是幽無命的人?!

  韓少陵忽然想起桑不近神秘莫測的樣子。

  難道,和桑遠遠訂了婚的人……是幽無命?!

  韓少陵只覺五雷轟頂。

  她的手上,可是還有一枚金貝啊……這東西若是落在了幽無命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韓少陵驚疑交加,強行壓抑著心頭翻騰奔湧的情緒。眉宇之間,殺意根本按捺不住——直覺告訴他,此刻若不除去幽無命,恐怕此生再無機會了!

  他果斷抬起了一隻手,牙根重重一咬,便要揮下!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然聽得長城方向再度傳來了轟隆的蹄聲。

  又有軍隊趕了過來!

  桑遠遠、韓少陵和幽無命一齊抬頭望向來者。

  是章州的軍人,領頭那一位膀大腰圓,面孔又黑又紅,鬍鬚和頭髮都亂糟糟的,一看就是個粗糙人。

  他手中拎著兩把板斧,大老遠便放聲喊道:「幽州王、韓州王,俺老章來也!」

  原來章州王章岱收到信報,得知幽無命單騎出城,被困在冥淵邊上,便從另一處湧潮點匆匆趕過來,率了親兵,急急出城救人。

  騎兵衝殺上前,奮力抵擋著兩旁不斷撲湧上來的冥魔。

  章州王章岱一騎當先,騎著一頭骨骼特別大的雲間獸,高高躍起,重重落下。

  「哈哈哈!」板斧一揚,劈翻了一整排冥魔,章岱那張黑紅黑紅的臉上溢滿了快樂,「啊!痛快!痛快!」

  到了場中,章岱根本沒有發現氣氛很不對勁,他睜著一雙牛鈴般的大眼睛,看看韓少陵,又看看幽無命,愉快地把厚唇咧到了耳根:「韓州王知道幽州王身陷魔窟,竟是比我還焦急哪!哈哈哈!真是太難得啦!太難得了啊!早知道我也不必著急忙慌趕來啦!」

  正準備對幽無命動手的韓少陵:「……」

  章岱並不知道韓軍的箭此刻正指著自己的後心。他一副心大的樣子,劈翻幾頭冥魔,驅著戰騎來到幽無命的身前,衝他『嘿嘿』直笑,揚了揚手中的板斧。

  幽無命扯了下唇角,很無聊地揮了下刀。

  算是打了招呼。

  桑遠遠見這章岱絲毫也沒有忌憚幽無命的樣子,不禁感到有些稀奇。

  幽無命一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彎下了身子,湊到她的耳畔:「小桑果,前線的兵,就沒有哪個不崇拜我。」

  桑遠遠:「……」雖然很自大很臭屁,但好像也是實話。

  她想起來,其實在韓州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長城的守軍都不怕幽無命,他是殺星,更是守護神。

  「快隨我先回營吧!」章州王揮了揮他的斧頭,「二位遠道而來,都辛苦了!先歇一歇腳,這裡交給我手下的小崽子們處理即可!」

  『湧潮』最可怕的是回潮時的『尾嘯』。

  章州並不是冥魔攻勢狂烈的州國,雖說在『湧潮』,但強度與韓、齊、屠等州國的『湧潮』差距有如天塹,有了韓少陵這兩萬兵馬、以及幽州即將抵達的七千精兵助陣,必定可以安然撐過這一波『尾嘯』,是以章岱此刻已完全放鬆了心神。

  能把幽無命平安救回來簡直是謝天謝地了。

  在兩支騎軍的護衛下,章、幽、韓三州的主君順利返回長城下,穿過長城重重門洞之後,章岱愉快地把板斧收回了身後,興沖沖地引著幽無命和韓少陵向長城下的簡易宮殿群行去。

  被地頭蛇攪了局,韓少陵只能按下了殺心,擺出一臉假笑。

  「幽州王,」章岱笑得有牙沒眼,沒話找話說,「我老章,這還是頭一回見你帶著女子出行!這英雄配美人啊,就好比那什麼……好刀配好鞘!好刀配好鞘啊!」

  他翹起了大拇指:「天作之合!」

  韓少陵:「……」想殺了章岱,誰贊成,誰反對?

  桑遠遠:「……」鞘這個梗還能不能過去了?

  幽無命不動聲色地勾起唇角,偷眼看了看桑遠遠,然後禮貌地微笑:「她是桑州王女,也是我即將過門的媳婦。」

  黑眼珠轉了半圈,又補充了一句:「我就娶這一個媳婦。」

  章岱明顯嚇了一跳,先是偏頭看了一眼臉色難看至極的韓少陵,然後愣愣地沖桑遠遠呲了下白牙:「……桑王女,久仰。」

  桑遠遠:「章州王,久仰。」

  尬得無藥可救。

  章岱的額頭上肉眼可見地滲出了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呵呵,呵呵呵呵。好、好啊!」

  誰都知道幽無命當初搶走了韓少陵的夫人,兩個還在玉門關打了一架。

  誰能想到他居然能把一個王女給帶到冥魔戰場上呢?嬌滴滴的王女,不是應該養在深宮裡頭嗎?章岱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大嘴刮子。

  這可真是太尷尬了。

  章岱都沒眼去看韓少陵。

  在一片詭異靜默的氣氛中,章州建在長城下的臨時行宮,到了。

  章岱硬著頭皮,將幽無命、韓少陵和桑遠遠請了進去。

  戰騎自然只能留在外面的獸欄。

  桑遠遠悄悄勾頭看了人偶一眼——只見它一手抓著那只破掉的布袋,另一手揪著短命腹下的軟毛毛,委屈巴巴地把嘴巴扁成一條彎彎的線,一雙黑沁沁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布袋上的撕裂口。

  真可憐。

  還好短命這會兒已經完全不嫌棄它了,它把毛茸茸的四肢一圈,人偶被團在了滿是絨毛的綿軟的白肚皮裡面。

  「歐歐歐嗚。歐、嗚嗚。」短命擰回了大腦袋,衝著人偶發出了很不耐煩的聲音,聽著像是安慰。

  人偶慢慢偏過了頭,吃驚地望著短命——這是頭一回,這隻大胖狗子沒有對它緊緊繃起肚皮。

  這麼軟的肚肚,豈不是輕輕一戳就能戳出個洞嗎?

  人偶低下頭,盯著自己尖尖的手指陷入了沉思。

  ……

  此刻,桑遠遠和幽無命已經毫無負罪感地拋下了留守兒童,踏入章州王建在長城下的行宮。

  行宮建得很簡單,但卻別具一格。

  章州的石頭都是紅橙黃三色交織的岩石,用來築屋,天然便帶上了文藝色彩,無需渲染,處處即是景觀。

  踏入行宮,再不說話就顯得有些詭異了。章岱臉色糾結,就像被押赴刑場一樣。

  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面前這種複雜的局面。

  他原本想著,藉著這一次共同幫助章州除魔的機會,若是能讓韓州王和幽州王這二位強者冰釋前嫌,那可真是美事一樁。

  誰能料得到,幽無命竟然把桑遠遠給帶來了呢?

  章岱能怎麼辦?只能硬著頭皮,伸手引路,哈哈笑著說道——

  「諸位請隨我來,洗一洗塵埃,老章我這就去設宴,給諸位接風,啊哈哈,哈哈……」

  幽無命挑了下眉,偏頭看向桑遠遠,笑眉笑眼:「來。」

  他執起她的手,微仰著線條漂亮的下頜,說道:「章州王為我留著一處最好的滾池子,今日,就便宜你了!」

  說罷,拖著她的手大搖大擺就向一旁走去,像回自己家一般。

  章岱抹了把汗,衝著韓少陵訕訕地笑:「韓州王,這邊請。」

  韓少陵臉色冰冷:「我不必換洗。」

  目光一直釘在那二人的背影上。一大一小,像對神仙眷侶。

  什麼時候,這兩個人舉手投足之間,竟有了這般親暱和默契!

  滾池子?

  韓少陵深吸了幾口氣,只覺眼前陣陣發黑。

  他不願去想那兩個人和一方滾池會有什麼樣的故事,卻又忍不住不斷去想。

  來到滾池殿的幽無命和桑遠遠根本就懶得關心韓少陵的想法。

  他從獸皮袋中取出兩身乾淨的衣裳,放在池邊的玉架上,反手脫掉染滿了魔血的戰袍,然後傾身上前,手腳不停地扒她衣裳,嘴裡嘀嘀咕咕:「小桑果你自己沒有手麼?脫衣裳還要人幫忙。」

  她緊挨著他,只有這樣,才會稍微不那麼害羞——這樣貼著,彼此都看不到對方沒穿衣裳的樣子。

  他偷眼看著她紅紅的臉蛋,神情越來越愉快。

  微一躬身,把她打橫抱了起來,走向滾池。

  「小桑果,」他道,「也不好讓章岱老等著,簡單洗一洗便算了,怎麼樣?」

  「嗯。」

  又走了兩步,幽無命壞壞地把雙手一鬆。

  失重感陡然來襲,桑遠遠驚呼出聲,緊緊環住了他的脖頸。

  「怕什麼,」他瞇著眼睛,聲音滿是放肆的壞意,「就算放開雙手,我也托得住你。」

  低啞曖味的聲線,花香染上了熱意,拂過她的臉頰。

  桑遠遠:「……幽無命!」

  這個人,真是壞得無藥可醫。

  下到水中,她匆匆掙出他的懷抱,游得遠遠的,躲在角落清洗起來。

  隔著氤氳的白霧,見幽無命一直在笑,笑個不停。

  清洗完畢,她往池邊扔出滿地大臉花,然後像一尾靈活的魚一樣,『嗖』一下躥進了那一堆臉盤子裡面,用熱熱的靈霧烘乾了身上和頭髮上的水珠,再用靈蘊籐撿了乾淨衣裳過來換上。

  幽無命也出了水。

  如今,他的不滅火已運得爐火純青,焰氣一轉,身上的水珠便蒸發無蹤。

  他臉皮極厚,半點也沒有要避著她的意思,閒閒懶懶地撿起了衣裳,慢慢吞吞地披上,修長的手指細細地整理著層層衣物,緩緩地繫上束帶,那模樣慵懶貴氣,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睛。

  穿戴齊整,又是個自負霸道的年輕王者。他踏出兩步,長眸微微一斜,探出一隻大手,握住了她的手指。

  「小桑果,沒把你給嚇死!我能在這裡吃你麼。」他故意衝著她呲了下牙,作勢要咬她的臉蛋。

  她瞥他一眼,沒理。

  踏過那紅、橙、黃三種顏色交織的廊道,設宴大殿近在眼前。

  透過敞開的殿門,看到章州王章岱從案桌後站了起來,大步迎向殿外。

  她忽然踮起了腳尖,把鮮花般的唇湊到了幽無命的耳旁,吐氣如蘭,媚眼如絲——

  「方纔,其實我好想要呢。都在花叢裡等你了,你怎麼就不過來呀。」

  幽無命如遭雷擊,深不見底的黑眸一寸一寸向她轉來,薄唇瞬間抿緊。

  她狡黠地衝著他吐了口氣,然後站回了原處,擺出一張一本正經的臉,衝著迎上來的章岱微笑施禮。

  標標準准的王族見面禮。

  幽無命:「……」

  這就是個要人性命的果妖精!

  章岱引著幽無命和桑遠遠踏入了宴宮。

  端坐在殿中的韓少陵緩緩抬起了下頜,如鷹一般的銳利目光掃向殿門。

  視線在章岱身上一頓,在幽無命身上一頓,然後重重落在了桑遠遠的身上。

  見她雙頰紅紅,俏面含情,韓少陵瞳仁瞬間收縮,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王族的涵養讓他並未露出任何奇怪的表情,只端正地施了見面禮。

  幽無命腳步一頓,微仰著頭,似笑非笑與韓少陵對視,手上施了個非常潦草的禮。

  半晌,二人臉上齊齊露出了笑容。

  「幽州王,玉門關一別,吾心甚念。」

  「韓州王,風采依舊。」

  這招呼打得要多假有多假。

  韓少陵轉向桑遠遠,半晌沒有動作。

  桑遠遠淡笑著施了禮,見韓少陵依舊一動不動,便笑著望向滿頭大汗的章岱,道:「聽聞章州的烤羊配大醬是一絕,不知今日可有口福?」

  章岱得了台階,急忙笑道:「自然。」

  他乾脆利落揚起兩隻蒲扇大的巴掌來,重重拍了拍:「開宴!」

  幽無命挑了下眉,偏頭看向桑遠遠,笑眉笑眼:「來。」

  他執起她的手,帶她落了座。

  韓少陵目光閃爍,數次欲言又止。

  正待出言試探一二,忽然聽到側後方響起一道清亮的女聲:「桑遠遠?!你不是還參加韓郎的定妻宴麼!為什麼又和幽無命在一起!你們王族,就是這麼隨便的嗎!」

  韓少陵只覺一陣眩暈。

  行軍章州,路途遙遠,自然只能把夢無憂帶在身邊時常解毒。

  方纔一個恍惚間,竟沒察覺身後的親衛又一次被她悄悄調了包——這個女人,只要她想,好像隨時都可以出現在自己身邊,一會兒換成親衛,一會兒換成內侍,這些人,總能被她輕易說服,為她大開方便之門!

  此刻聽著夢無憂口無遮攔地嚷出了聲,他一時竟不知道該作出什麼表情來挽回顏面了。

  反正,自從收了夢無憂這個女人,他丟臉都已經丟成了家常便飯。

  他能怎麼辦?只能假裝沒聽見這一聲突兀至極的問話,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桑遠遠,破罐子破摔地等她的回答。

  桑遠遠方才壓根沒注意到夢無憂從外面溜進來,混到了韓少陵的身邊——這位所謂的『女主』,存在感實在是太弱了。

  她懶懶地沖韓少陵笑了笑:「韓州王,多日未見,你們韓州的禮數,仍舊令人不敢恭維呢。」

  韓少陵扯了下唇角,偏頭望向夢無憂,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只疲憊地道:「你可不可以先回去?別鬧了行嗎。」

  說罷,回轉頭來,望向桑遠遠,微微凹陷的深邃雙目中隱有幾分認命:「桑王女就莫要取笑我了,我的情況,你不是不知。」

  桑遠遠點頭道:「的確。人生在世,性命才是最要緊的,臉面禮節,終究只是俗世虛妄罷了,不打緊。韓州王,你的情況,都知道也都能理解。」

  韓少陵扶住了額頭。

  幽無命憋住了笑。

  「這句話你倒是說對了!」夢無憂仰起了臉,「終有一天,你們會明白,人人生而平等,封建禮教只是統治階級用來束縛人們思想的武器罷了!王族憑什麼就高高在上?每一個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是尊貴的,都有自由的權利!」

  桑遠遠眉頭輕輕一跳。

  原來還真是穿越女主啊,還是那種只會空喊大口號的。

  桑遠遠沉吟片刻,微笑著,抬頭凝視夢無憂的眼睛,「你說得沒有錯,生命,每個人都只有一次,自然是平等的。每一個人,都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

  夢無憂頗有些意外:「沒想到你竟有如此覺悟!」

  「我有,可是你卻無。」桑遠遠沉下了臉,「無論什麼身份,當眾質疑旁人的隱私之事,難道就是對別人的尊重麼?我有沒有許人,許了何人,通通與你無關,我與誰在一起,更是我的自由。你口口聲聲平等、自由、權利,我尚未婚配,難道就沒有自由地選擇自己心儀郎君的權利麼?」

  夢無憂臉色微變,半晌,聲音低了許多,辯道:「可是,女子應當自尊自愛自重,你不潔身自好,便是不自重,還容不得人說嗎?」

  桑遠遠摁住陰笑出聲的幽無命,緩聲道:「幽州王尚未娶親,而我,早已與韓州王斷了契,兩個清清白白的人在一起,只待大婚,何來的不自重之說?莫非在你看來,名不正言不順地跟在有婦之夫的身邊,連侍妾都算不上,這才叫做自重自愛麼?」

  桑遠遠嘲諷地輕笑著,並不看夢無憂,只把視線落在韓少陵那張鐵青的臉上。

  「我、我、我與韓郎是真愛!」夢無憂急紅了眼眶,「他和別人,不過是聯姻罷了!你們這些王族聯姻,哪裡有愛情!你們根本不懂,包辦婚姻是不會有幸福的!」

  「哦,真愛。」桑遠遠輕笑出聲,「你的真愛可真是值錢,與你的真愛相比,別人多年的陪伴,傾心相付,便成了輕飄飄的『利益』二字麼?你的心意憑什麼就要比旁人貴重?就憑你一窮二白,就憑你一無是處?就憑你弱你有理?」

  桑遠遠抬了下眉,見夢無憂大口喘著氣,一副氣得說不出話的模樣,便輕輕搖了下頭——

  「我從來也沒有認為王族便該高人一等,但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作為一個人,對旁人應有的絲毫尊重。旁人見了我,稱一聲『王女』,這是對我身份的認可,就像到了醫館,該稱一聲『醫者』,到了學堂,該稱一聲『先生』。而你,不知何來一股莫名的優越感,不分場合大呼小叫,直呼旁人的名諱,這當真是失態又失禮。」

  夢無憂滿面赤紅,平時伶牙俐齒的她,此刻一個字也說不上來。她怎麼也想不到,桑遠遠竟然不用身份等級來壓人,卻能辯得自己無話可說。

  桑遠遠朝著韓少陵施了一禮:「韓州王為人豁達,重情意,不在乎這些虛禮,我無話可說。但同為王族,我實在不願叫旁人腹誹雲境王族尊嚴盡廢!」

  「不錯!」章岱忍不住道,「韓州王,不是我老章說你,就連我這種大老粗,也聽過旁人議論你身邊女人乍乍乎乎不像樣,嘖,聞名不如見面,今日一見,連我這老厚臉,都替你臊得慌!」

  「你、你們!」夢無憂氣得跺腳,「你們不過是生來命好,出生就是王族罷了,若你們出生卑賤,還會這麼高高在上指點江山看不起人麼?」

  桑遠遠奇了:「不是說人人生而平等麼?怎又妄自菲薄,嫌棄自己出身卑賤了?平民出生,卻有一身風姿傲骨者,大有人在,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得人敬重。而你,懷揣著莫名其妙的優越,打著『平等』的幌子,面對身份比你高者,你故作清高不屑;面對身份比你低者,你根本沒把他們當人看!」

  桑遠遠語氣更加激烈:「你夢無憂,當真是虛偽到了極處!張媽媽好心幫你,你轉頭就在韓州王的面前出賣了她;幽州王的親衛替你而死,你心中根本沒有半絲感激或愧疚;你不顧自身實力低微,橫衝直撞往冥魔堆裡沖,那麼多人為你而死,你的心可曾有過片刻觸動?!你把他們當作生命了麼,你為這些因你而死的人掉過一滴眼淚麼!」

  夢無憂嘴唇顫抖,面色煞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桑遠遠悄悄捏了下幽無命的手,微微傾身,扶著案桌,緩慢地問道:「夢無憂,誰給你的優越感?你當真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嗎?」

  她今日說了這麼多話,其實便是為了這一刻作鋪墊。

  幽無命心領神會,低沉魅惑的聲音伴她而起,眸中暗星閃爍——

  「呵,你當真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9 10:08 PM

第71章 這芸芸眾生

  桑遠遠一番誅心,令夢無憂神思恍惚,心智失守。

  幽無命發動巫族惑術,頃刻間攫住了夢無憂的心神。

  只見夢無憂跌跌撞撞向前走了一步,模樣有些困惑,喃喃開口:「我,我當然是世界的主角啊,我穿越過來,思想覺悟比你們這些封建古人不知道高了多少。我至純至善,氣運加身,將來是要幫助韓少陵,領導雲境芸芸眾生度過危難的呀!我是來改變世界的,我和你們這些一無所知的人,當然不一樣了!」

  桑遠遠不自覺地攥住了幽無命的手。

  幽無命反手將她細軟的五指握在了掌心,用溫熱帶繭的手掌輕輕地安撫她。

  有秦玉池的證供在前,夢無憂這些乍一聽像是魔怔一般的話語,便大有深意了。

  此刻若要問韓少陵的表情,大約便是大寫的懵、逼。一時之間,都被雷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幽無命輕輕嗤笑:「誰告訴你的。」

  語氣輕飄飄,不屑之極。

  「天道!」夢無憂揚起了脖頸,擲地有聲。

  這兩個字脫口而出的霎那,夢無憂恍如夢醒,忽然抬起手來,重重掩住了口。

  掙脫控制了。

  幽無命不動聲色,垂眸掩去了星芒。

  場間一片寂靜。

  桑遠遠迅速平復了心緒。她歎息著,望向滿臉抽搐的韓少陵:「韓州王,這失了智的患者,實在不宜放出來亂跑啊。我們這些知情的,倒是理解你的為難和苦衷,可是這種話若被有心人聽去,一定會誤會韓州王的。」

  韓少陵:「……當真是,失心瘋了!來人,將夢無憂這個女瘋子押入軍營,看牢了,再放她出來,全部提頭來見!」

  夢無憂這話,他可接不起。

  刨去那些莫名其妙的『穿越』、『氣運』、『至純至善』,就看那些一聽便能懂的——她是世界主角,幫助韓少陵領導雲境芸芸眾生度過危難?這話若傳到帝君耳朵裡,他韓少陵成了什麼?這都不叫狼子野心了,這叫鯨口吞天!

  夢無憂被拖了下去。

  她也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闖下了大禍,難得地沒有大喊大叫,安安靜靜就被帶走了。

  大殿上,氣氛徹底凝固。

  章州王尷尬地假笑著,乾咳幾聲,抬起手來,指向桌案:「三位,吃,吃呀,愣著幹什麼?嘗嘗這烤羊,還有我章州的黃高粱燒酒!」

  韓少陵拿起桌上小小的彎刀,緩緩切下一片冒著騰騰熱氣的烤羊肉,用銀筷箸夾起來,蘸起放置在一旁的醬碟,放入口中慢慢地嚼。

  嚥下外焦裡嫩、鮮香撲鼻的肉片,韓少陵舉起裝盛在瓷杯中,燙好的黃高粱酒,沖桑遠遠遙遙一敬——

  「桑王女口才了得,三言兩語,便把我這個小侍妾生生逼成了失心瘋。厲害啊。」

  韓少陵這是開始推卸責任了。

  把在場的拉下水,省得事後旁人借這個作文章。

  桑遠遠謙虛地笑了笑:「韓州王說笑了,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又何來的逼人之說?身正不會影斜,我若說的是韓州王你的豐功偉跡,那即便在這裡說上個三天三夜,你也不會因我的話而糊塗了心智啊。」

  她舉起手邊的酒來飲盡。

  又辣又燙。果然是傳說中的『燒刀子』。

  她嗆咳了下,臉頰泛起一陣潮紅。

  「韓州王,」幽無命聲音低啞,雙手扶案,微微傾身,「要飲酒,我陪你啊。」

  眉頭微動,目光挑釁,態度陰森。

  他長袖一揮,抓起案桌旁邊正在火爐上炙烤的大陶罐,單手拎起,『咕咚咚』一飲而盡。

  唇角微勾,道:「這才痛快。男人,用什麼杯。」

  韓少陵豈可服輸,當即捧起腦袋大小的罐子喝光,反手倒拎著,抖出幾滴殘酒。

  「章州王,酒來!」

  桑遠遠看著這兩隻鬥雞,煩惱地揉了下眉心,撿起小彎刀,替幽無命切下一條條帶著脆皮的肉片來,叫他配酒。

  幽無命放下酒,便能吃上熱乎乎剛切下的肉,整個人都快飄了起來。他彎起俊逸的眉眼,偏頭佯裝兇惡:「放下放下,誰讓你動刀的!」

  桑遠遠把他撥了回去:「喝你的酒!」

  韓少陵那邊頓顯淒苦。

  這兩個男人盯著彼此,誰也不肯叫對方看輕了分毫,章州的燒酒一罈接一壇被運了上來,『咚咚咚』灌進兩位王者的肚皮。

  修為再高,也怕燒刀。

  二人的目光漸漸便染上些迷濛,臉頰雙雙浮起酡紅。

  「韓少陵,」幽無命晃晃悠悠笑道,「我有今日,還真多虧了你——我可真是太謝謝你的三心二意了。」

  佳人在懷,幽無命實在是按捺不住翹翅膀的心。

  「是嗎。」韓少陵咬牙切齒,「幽無命,好久沒有並肩除魔了,今日宴畢,你我出城,殺它個痛快!」

  這般說著,凌厲目光有如實質,像飛刀般,直襲幽無命。

  「好啊,比賽啊。」幽無命輕飄飄地接住了眼刀,反手一記暴擊,「我帶著小桑果,都能比你殺得多。」

  小桑果……小桑果……

  韓少陵垂下了頭,圈起拳頭,拄著額。本該是他的,活潑可愛的女子,在桑叢裡笑出一對小梨渦,可不就是個小桑果嗎?這樣一個小桑果,他放在回雲殿裡,乖乖睡著,那麼可愛的一個小桑果,一不留神,便這麼跑到幽無命的懷裡去了。

  韓少陵緩緩從拳頭底下探出一雙染了血絲的眼睛:「匹夫之勇算什麼,比就比誰的兵更強!」

  他帶來的,可是銀甲軍。

  銀甲勉強算是最次的靈甲,銀甲之上有金甲,金甲便是很正常的靈蘊鎧甲,遭到攻擊,力道會被靈蘊化至整件鎧甲中,等閒無法擊破。金甲之上還有玄甲,玄甲非但可以化去攻擊,還有反彈的功效。

  上一次幽無命從皇甫雄手中收剿來的這八千套,便是玄甲。

  幽無命涼颼颼地笑:「行啊,你現在就把你的人全部派出去,我那七千人傍晚便會趕到,我讓你先殺半日。」

  「笑話!」韓少陵把陶罐往案桌上重重一懟,「我的兩萬騎兵,身著銀甲,用得著你讓!幽無命,你怕不是慫了,故作姿態,到時候比不過又說是你讓我。」

  「嗤,」幽無命笑,「我輸?我能輸,從今往後拿頭走路。」

  「哈!」韓少陵大笑,「行啊,我若輸,便倒立給你看!你聽著幽無命,你的人,殺死的冥魔能有我的人的一半,便算我輸!」

  桑遠遠:「……」無力吐槽。

  這真是兩個國君麼?真不是小學生鬥氣?

  幽無命偏過頭來,酒氣呼她一臉,神秘兮兮地低聲道:「小桑果,你瞧,這傻子上當了。」

  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吃吃吃,吃你的!」她用刀尖挑了一塊肉,塞到他的嘴裡。

  幽無命開開心心便銜了過來。

  忘了她手中拿的是刀。

  在她面前,他根本不會提起一絲一毫的防備,張口一咬,下唇頓時被割了長長一道口子。

  鮮血立刻滲了出來,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手忙腳亂想召大臉花來治療。

  手被他摁住了。

  幽無命抬起手指,緩緩揩了下血漬,抿進口中。

  「烈血配燒酒,夠勁!」

  韓少陵不甘示弱,立刻割了手,攥起拳頭,往罈子裡面滴了一股血泉,仰頭飲盡。

  幽無命笑得東倒西歪,肩膀垂下來,撞她的小肩膀,笑:「我說他傻吧!你瞧這是不是個傻子!」

  章州王章岱悄悄抹了把汗,心道,罷了罷了,拼酒總比打架強。章州這小船,可禁不住這兩尊大佛撲騰幾下。

  烤羊漸漸冷了,油凝了一層,吃到嘴裡膩了起來。

  幽無命把手中的罈子一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出城!」

  大手一攬,圈住了桑遠遠的肩膀。

  「果子!讓你見識我真正的厲害!」

  韓少陵急急繞過案桌追了上來:「幽無命你行不行!桑王女的安全……」

  幽無命低著頭,陰陰地笑:「輪不到你來操心。」

  斜眼一瞥,他傲嬌至極地仰著頭,大步向外走去。

  走出幾步,桑遠遠聽得他身上隱隱有『滋滋』的火聲,便知道他用不滅火把體內的殘酒全給燒了。

  狡猾的傢伙。

  再看搖搖晃晃、臉頰紅紅的韓少陵,頓覺這位『男主』著實是有些實誠。

  一行四人,踏出殿外。

  短命早已等得不耐煩了。見到主人出來,它揚起一隻前爪,在獸欄的木門上扒拉了幾下,非常靈巧地撥掉了插栓,再揚起胖腿一推,頓時把門給推開了。

  獸欄看守:「……」這雲間獸怕不是成了精?!

  人偶偷偷從短命肚皮底下探出了小半張臉。它看起來情緒已經穩定了,穩定到只剩一個情緒——想殺韓少陵。

  桑遠遠目光一掃,停在了它的指尖。

  人偶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很多細布,把十根細細尖尖的指頭全給裹起來了。

  真是奇奇怪怪的癖好。

  幽無命攬住桑遠遠,輕飄飄地掠起來,落到短命背上。

  一騎當先,掠向黑鐵長城。

  韓少陵率著騎兵緊隨其後,章州王放心不下這兩個醉鬼,急急點了兵追在後頭。

  「老章,」幽無命狂傲地指了指城牆,「你給我在上面好好記著數!今日,便讓你見識見識,韓州王韓少陵,如何倒立用頭來走路!」

  章岱苦笑:「我的幽大哥哎,你一個人,就要開始和韓州的萬人騎兵比賽了?」

  「一個人怎麼了,」幽無命笑得放肆,「一個人,殺他千軍萬馬!」

  他抬起一根手指,敲了下額側:「哦不對,今日不殺他,殺冥魔!給你老章面子。」

  這傢伙說得高興,根本不在乎御獸走在身邊的韓少陵有沒有聽見。

  韓少陵穩了穩心神,目光沉沉望了幽無命一會兒,不動聲色地喚過一名心腹,低低交待了幾句。

  「他肯定要對你下黑手。」桑遠遠悄悄對幽無命說道。

  幽無命唇角微勾,不見半絲醉意,聲音帶著笑,低低在她耳畔道:「就怕他不來。」

  說話間,一行人已來到了長城底下。

  門洞中的黑鐵大門一扇接一扇被拉開。

  韓少陵的騎兵先行衝出去開道。

  幽無命與韓少陵並肩而行,出了城門,一左一右向著縱深處掠去。

  韓少陵的長戟上蕩出了十餘丈白亮的光暈,長戟一揮,竟是帶上了電閃雷鳴之聲!他這金屬性,已隱隱勾動天雷地火,超凡脫俗。

  幽無命隨隨便便地揮了揮刀。

  十餘丈青光蕩起,舞動間,隱約帶著醉意,狂放不羈、如執筆在天地之間畫下草書。

  在這二位強者的強勢攻擊之下,冥魔大片大片倒伏而下,屍骨不全。

  來回衝殺了一遍之後,城牆根下再無半點壓力。

  「韓少陵他很強。」桑遠遠冷眼看著,淡定地說道,「但他能這般突飛猛進,其實是借助了夢無憂那天眷的氣運。經今日一事,他恐怕不會再放夢無憂自由在外行走,倒是少了個很大的隱患。」

  「你是說……」幽無命俯下了身體,覆在她的耳畔,呼吸沉沉,「韓少陵,殺不得麼。」

  「你想在這裡殺了他?」她問。

  「將計就計,爆發全力,我有九成把握。」幽無命的聲音清冷平靜。

  「恐怕會有未知之力,於你不利。」桑遠遠道,「天道、氣運這種東西,我不太信,但這二人身上,明顯有些玄機。」

  「那便試試。」幽無命輕飄飄地說道。

  「好。」桑遠遠點頭,「也該和這『東西』交一次手了,若有不對,切記安全第一,萬勿逞強。」

  幽無命撥過她的臉來,『叭嘰』在腦門上親了一口,非常不耐煩地說道:「知道知道。」

  然後把她的臉撥了回去。

  桑遠遠垂下頭,偷偷笑了起來。

  從前,他只要一害羞,就會這樣把她的臉撥走。

  「殺!」韓州的騎兵喊殺震天。

  韓少陵與幽無命,就像兩枚摧金斷玉的刀尖,破開冥魔浪潮,一往無前。

  章州地段的外長城距離冥淵大約有十餘里地。

  一路清剿衝殺,將這十餘里地間囤積下來的冥魔殺死或者驅向冥淵,就像是逆著浪潮,將海岸線推往深海。

  日頭漸漸西斜,大軍殺到了冥淵附近。

  冥淵之上,永遠籠罩著無盡的黑霧,像是永恆的夜。黑色雲霧之中蜿蜒遊走著赤色的閃電,彷彿正是為了阻止凡人窺探的視線。

  「幽無命,你說這把人困住的冥淵,會不會正是『天道』的傑作。」桑遠遠語聲嘲諷,「畢竟,能把夢無憂那種虛偽無腦的人當作親閨女,想必這天道眼神和心地也好不到哪裡去。」

  幽無命懶懶舉刀:「你若不喜,我便為你斬破這天。」

  話音未落,便見他已全力凝出一縷燃著不滅火的青木烈焰,直直斬向前方的深淵雷雲。

  驚鴻一掠,看見的人,只道是幻覺。

  青木烈焰沒入雲層之中,不見了蹤影。

  桑遠遠:「唔,看來我們還需要繼續修煉才能斬破這天。」

  幽無命輕笑出聲:「傻果子,你以為會怎麼樣?斬下一頭龍來麼?」

  他旋過身,順著冥淵的邊緣一路斬殺過去。

  「韓少陵會在哪裡動手?」桑遠遠問道。

  這麼長的時間,要佈置什麼也都足夠了。

  「那。」他閒閒地挑了下刀尖,指向斜後方。

  桑遠遠凝神一望,只見他刀尖所指的那一處,冥魔彷彿躍得特別高一些,自遠處望去,就像是海面上一小片特別突出的波浪。

  「這未免也太明顯了。」桑遠遠納悶極了。

  幽無命笑道:「人呢,得跳出方寸之間,才能看得清全局。韓少陵跳不出,便永遠不知跳得出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桑遠遠心神微震,若有所思。

  韓少陵果然掠過來了,雙騎交錯,他揚著戟,清清朗朗地喊道:「幽州王,好身手!」

  桑遠遠凝神看著,發現他目光沉穩,並無半點閃爍。

  果然能做王者的,個個都是影帝。

  「幽州王,殺一道直線,比比誰快呀!」韓少陵爽朗地笑著,大喊一聲,然後一騎當先,衝向前方。

  幽無命懶懶地揮了下刀,直追而去。

  距離那處做過手腳的地帶,越來越近。

  桑遠遠心臟『怦怦』直跳,凝神留意著下方的動靜——若是有什麼變故,她還可以召出食人花,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第一次,竟是直直衝了過去,無事發生。

  「下面果真藏了人。」桑遠遠低低地告訴幽無命,「呼吸和心跳控制得極好,應該是非常精通暗殺之術的能人。」

  這塊被血肉浸潤的大地上,斷斷續續爬了一些血籐。到了近處,桑遠遠便聽到了冥魔屍堆之下的呼吸和心跳聲。

  幽無命陰陰一笑:「偶。」

  人偶抓著短命脖頸上的鬃毛,露出了半張邪氣美艷的臉蛋,唇角勾著惡意滿滿的笑容。

  「底下的人,全部殺光。」幽無命冷聲道。

  人偶小手一鬆,無聲無息地落入了冥魔浪潮之中。

  桑遠遠同情地望了望一騎當先的韓少陵。

  他的背影看起來著實很有幾分意氣風發的樣子,長戟冒著白光,揮出道道很有金屬質感且伴著電閃雷鳴的白芒。

  他還不知道藏在冥魔屍塊下方的那些精銳已是一排躺得齊齊整整、任人收割的魚肉了呢。

  人偶消失之處,落下了一卷卷細布。

  桑遠遠微微一怔——細布?方才它裹在指頭上的那些細布?

  她躬下腰,拍了拍短命的大腦袋:「偶子裹了手,是怕劃傷你麼?」

  短命十分不屑地甩了下頭,鄙視地看了看飄落的細布。

  桑遠遠詭異地讀懂了它的意思——我有那麼容易受傷的咯?要它多事!

  她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聲,忽然感覺自己賺到了。買幽無命,還送一偶一狗。

  「小桑果你在笑什麼,」幽無命覆向她,語聲危險,警惕地問道,「為什麼看著韓少陵笑。」

  桑遠遠:「……」她平平坐著,視線正正投出去,肯定會看到前方的韓少陵啊,這個怎麼解釋?色即是空?

  她偏頭看他,一本正經道:「因為我衝著他笑,你就生氣,你生氣的話,一會兒對他動手時,就可以爆發出更強的力量!」

  幽無命:「……」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他隨手把撲上前來的冥魔斬得倒飛出去,皺著一對俊眉,很不高興地嘀咕道:「看來小桑果對我的實力還是沒什麼信心,回頭還得再加點力氣修煉才行。唔,原本就花兩分的心思,從今往後多加到五分好了。」

  短命:「……」就可勁兒吹吧,反正俺是啥也聽不懂。

  ……

  韓少陵殺過一圈,再度把幽無命引向設伏之地。

  方纔他已暗中觀察過,幽無命的實力與玉門關一戰時相差無幾,應當與自己一樣,同為靈耀七重天。

  埋伏在冥魔屍潮之下的,乃是他在數日前收編的一支精通暗殺技的隊伍,修為雖然只在靈明境五重天上下,但那一手出神入化、鬼魅般的暗殺技,就連他想起來時,也不禁有些頭皮發麻。

  這支隊伍是夢無憂給他送來的。原本是一個名叫『陰月閣』的暗殺組織,一次機緣巧合,『陰月閣』的閣主喬陰月看見了夢無憂,對她一見鍾情,最終化小愛為大愛,成全了韓少陵與夢無憂的愛情,並且願意投在韓少陵麾下,為他做事。

  韓少陵唇角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

  雖然他對夢無憂並無幾分真心,但夢無憂搖著喬陰月的胳膊叫他『月哥哥』的樣子,仍是讓韓少陵非常不爽。

  今日,最好就是借幽無命的手滅了喬陰月和他的人,再藉著他們的手,將幽無命擊成重傷。

  待兩敗俱傷之時,自己再出手收割。

  現在,只要把幽無命引進陷阱……

  「幽州王,太過輕敵,會輸得很難看。」韓少陵揮去銀戟上染到的魔血,出言相激。

  幽無命冷冷一笑,反手壓刀,道:「熱身而已,再來!」

  說罷,回身向著韓少陵設伏之處掠去。

  韓少陵微瞇起鷹目,故意落後了數丈,眼見幽無命魯莽踏入陷阱且毫無半點防備,韓少陵緩緩捏碎了掌中玉簡,低低吐字——

  「動手!」

  下達了命令後,韓少陵蓄足了全部靈蘊,直追而上。

  幽無命的黑刀之上,青芒更加熾盛。

  刀光蕩過之處,只見一片血雨屑浪。

  冥魔被那強勢無匹的衝擊力絞成碎片,倒灑向四面八方。

  眼見,便踏入了韓少陵設伏的區域。而此刻,下方已沒了呼吸和心跳聲。

  「確定他會在這一次動手嗎?」桑遠遠問道。

  「會。」幽無命壓著眉眼,唇角勾起一縷壞笑。

  「為何?」

  「因為此刻我殺至興起。」

  桑遠遠雖然不太明白這是什麼腦回路,不過既然他這般篤定,那她也就不再有絲毫懷疑。

  幽無命用攥著韁繩的手臂敲了下短命的腦袋。

  「短命,你腿斷了。」他悠悠哉哉地說道。

  桑遠遠:「?」

  下一刻,只見短命非常非常誇張地仰起了毛茸茸的大腦袋,對著天空發出了一聲淒厲至極的哀嚎——

  「歐嗚嗚嗚!」

  旋即,『掙扎』著,向上方躍起少許,然後一個『馬失前蹄』,重重往地上一跌,一滾。

  它踏著冥魔血肉撲殺了這麼久,毛毛上早已染滿了血,此刻歪在地上,抽搐著兩條後腿,怎麼看都是受了重傷,即將一命嗚呼的樣子。

  桑遠遠:「……」厲害了我的狗。

  幽無命單手攬護著她,滾到一旁,把自己墊在她的下面。

  他揮起刀,將四面撲上來的冥魔砍殺殆盡,蕩出的青色靈蘊光芒自十餘丈降至了九丈。

  血雨灑落,桑遠遠眼睜睜地看著短命不動聲色地用四足扒拉一下、再扒拉一下,把那圓滾滾的胖身體藏到了屍堆下面。

  然後,便見一道隆起的線伏爬著,迅速離開了危險區域。

  桑遠遠:「……」這不是成精,這是超神。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09:12 PM

第72章 第一次交鋒

  目送短命逃離戰場,幽無命反手一揮,掌中運起的橙色的不滅火,扔進身下的屍堆之中。

  旋即,刀風向下一斬,蓄力一蕩,只見這設伏區域之內立刻血肉橫飛,火光四起,一片混亂。

  韓少陵停在了伏擊圈外,瞇眼打量。

  太亂了。方才看見幽無命的戰騎倒下,韓少陵便知是陰月閣的人出手了,再下一刻,只見場中的冥魔屍首像開了花一般,轟然爆開,點點火光泛起,彷彿有兇猛狂暴的力量在蠢蠢欲動。

  韓少陵知道這是陰月閣特製的炸火,威力十足,一旦炸起來,幽無命絕無可能全身而退!

  想到桑遠遠也在戰局中心,韓少陵暗暗咬緊了牙根,手背上青筋暴起,目光中露出決絕——罷了,是她自己選錯了人,生死有命,怨不得人。

  桑遠遠也察覺到了週遭的能量波動,正要動作,忽然感覺到幽無命的身體向前一覆,緊貼住她。

  他用臉頰摀住了她一邊耳朵,手掌摀住了她另一邊耳朵。

  她感覺到一陣熾熱的溫度襲來,還未作出反應,便看見週遭爆起了沖天火光!

  隔著幽無命的身體,她都聽到了轟隆震顫。

  他繼續揮著刀,將濺來的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盪開,一雙黑眼珠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帶著她在這一團混亂之間穿梭行走。

  他壓著眉眼,抿緊的唇角微微下垂,神色極其專注。黑髮垂下一縷,落在唇邊,反射著些微火光,襯得他的臉異常白。

  伏兵準備的炸火,被幽無命用不滅火給點了。伴著血雨,炸得好看極了。

  像焰火。

  就是兜頭蓋臉灑了一身。

  幽無命也沒有特意去躲。桑遠遠知道,他要用這些血來製造出受傷的假象。

  等到火光漸次落下,他放開了她的耳朵,『嘖』道:「白給你洗乾淨了。小桑果,回去重洗,這次,一定滿足你,不會再叫你白等。」

  她愣了下,然後想起自己在殿外故意對他說的那些話,只覺熱血湧上了腦門,耳朵無可抑制地變得滾燙。

  果真是男兒本色!不分時間不分場合,腦子裡都能惦記著那種事情!

  「你就這麼點了炸火,不怕偶子還在下面嗎?」她果斷轉移話題。

  幽無命將刀上的青芒降至七丈,漫不經心地道:「死了倒省心。」

  他橫移一步,腳忽然便是一跛。

  桑遠遠嚇了一跳,急急低頭去看,見他左邊腿上著了火,一望便知是燒進了皮肉裡面,他歪歪地拖著左腿,踉蹌走了兩步。

  她略有些失神,一時竟是難辨真假。

  只聽他在耳畔笑了笑,道:「我腿斷了。」

  這語氣,和方才說『短命你腿斷了』的時候一模一樣。

  她好奇地打量著這位影帝。

  果然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短命的演技和幽無命一比,就顯得十分浮誇,一點兒都不自然。

  只見幽無命傲慢地揚著下頜,唇角掛著冷笑,裝出一副半點兒都不在意斷了腿的樣子。

  厲害了。

  若是他露出虛弱的模樣,韓少陵說不定還會心生懷疑。而他此刻這副模樣,無論叫誰來看,都絕對猜不到他是裝的。果然,最強的演技便是返璞歸真,本色出演。

  血雨落地,一切暫時平息。只見滿地火光之中,冥魔屍塊混著許多人型的殘軀,被燒出了陣陣焦臭。

  幽無命拎著刀,獰笑著望向火圈之外。

  韓少陵立在強壯的雲間獸之上,單手握著戟,目光冰冷。

  他極慢極慢地舉起長戟,尖端指向幽無命。

  幽無命扯著唇,輕輕笑了下,將刀抬至視線平齊,青光一震,重新蕩出十餘丈。

  這便是靈耀境七重天的極限了。

  韓少陵冷眼看著,見幽無命一身狼狽,左腿還燃著火都沒來得及拍熄,這便急吼吼地使出了全力,心中便知,他已是強弩之末。

  「幽無命,」韓少陵隨手揮出幾道威勢十足的白芒,將襲向幽無命和他自己的冥魔無情絞殺,然後朗聲道,「我今日殺你,非是私怨,而是為大局著想。你且安心去,幽州子民,我自會替你接管,不會叫他們多受半分委屈。」

  幽無命陰陰地笑了起來,攬在桑遠遠肩膀上的手懶洋洋抬起少許,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虛虛點了點韓少陵:「這虛偽勁兒,倒是與贗品如出一轍。」

  韓少陵自然是不會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他淡笑著,轉向桑遠遠:「禍不及弱質女流。桑王女,還請退到一旁,我自會護你無虞。」

  「看不起我啊?誰要你護。」桑遠遠瞥了他一眼。

  她那十九朵究級體的食人花早就蠢蠢欲動了。這冥魔浪潮在別人看來是兇惡魔障,在她這裡就是營養豐富的飼料。她完全可以組個五環一路吃回去,想蹲哪一環就蹲哪一環,環環都安全。

  韓少陵一怔,搖頭笑了笑:「桑王女,我知你看不上夢無憂,不過此刻你不自量力地說出這話的模樣,倒是與她素日作派如出一轍。」

  桑遠遠心道,『這是勝券在握,開始打壓我了。無聊的套路。』

  「冥魔過來就放花。」

  幽無命低低叮囑一聲,反手蕩出一道刀芒,將週遭圍攏的冥魔清理了一大片,趁著這片刻空隙,他將桑遠遠留在原地,足尖重重一踏,身體像只大黑蝶般輕飄飄地掠了起來,直取韓少陵!

  韓少陵哈哈大笑,揮戟迎上。

  面對幽無命,韓少陵不敢有半分大意,哪怕此刻的幽無命看起來身受重傷,但困獸猶鬥,臨死的反撲才是最凶殘的。

  他倒是絲毫也沒有懷疑幽無命傷勢有假——左腿上的火,顯然已燒進了骨頭裡。週遭陰月閣的殺手全軍覆沒,一個活口都不剩,幽無命絕不可能毫髮無損。再有,他連桑遠遠都撇在了原地,說不是強弩之末,誰信啊?

  雖這般想著,韓少陵仍是祭出了無人知曉的秘技。

  只見那長戟之上,忽有雷電『辟啪』作響,道道白色靈蘊光芒之上,爬滿了紫色雷電,頃刻間,一條張牙舞爪的雷龍從戟上躍出,韓少陵週身靈蘊閃爍,風暴平地而起!

  「雷龍出淵!」

  金屬性的靈蘊形成了颶風,湧入韓少陵週身,迅猛至極的靈蘊巨浪不斷向著長戟之上的雷龍灌注而去,只見那雷龍仰天長嘯,竟是令人心神震盪,皮膚陣陣發麻。

  幽無命,已掠至半途。

  此刻回轉,根本來不及了。

  韓少陵全力施為,雙目鎖死了半空中那道鬼魅般縹緲的身影,手中長戟重重向前一刺,便見驚龍出淵,攜萬千雷電鳴金之力,轟向幽無命!

  耀目的雷光之中,幽無命的臉被映得冷白,精緻無雙的唇角,忽然便勾起了淺笑。

  這一刻,韓少陵腦海中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此獠是當真生得好極了。

  這一次再見幽無命,韓少陵明顯感覺到他的身上發生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若說從前此人像一片黑色泥沼,那麼如今,倒更像是一潭沉靜深水了。

  沒有被陰鬱包裹的幽無命,顯然可以輕易奪走『雲境第一美男子』這個名頭。韓少陵心頭泛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幽無命的刀芒撞上了雷龍。

  不出韓少陵意料,那青芒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頃刻間便灰飛煙滅。

  韓少陵再度蓄出全力,重重刺向幽無命——越是到了這般關頭,越是不能有絲毫鬆懈。務必一擊即中,斬首強敵,令他永不得翻身!

  此刻全力施為的韓少陵,自身也是強弩之末。

  雷電之中,忽地傳出一聲極輕的笑。

  冷進了骨子裡。

  便見,一對火翼陡然展開,幽無命雙手持刀,高舉過頭頂,刀鋒之上燃起了青焰,那焰,一望便覺心神被狠狠灼傷,世間彷彿沒有任何一種力量,敢與之硬撼。

  週遭空氣被燃燒殆盡,形成了短暫真空。

  在這恐怖的焰力威壓之下,韓少陵聚來的靈蘊風暴頃刻便散成了一團狂暴氣流。

  眼中的驚恐來不及凝聚成型。

  幽無命的重刀,已乾脆利落地劈了下來!

  低低的『呵』聲,帶著沙啞冷意,蘊滿了力量與自負。

  青焰觸到雷龍。

  只見密聚成雷的白色金靈蘊,發出了極其刺耳的『嚶』聲,旋即,雷龍連掙扎的姿態都來不及做出,便被一破為二!

  焰刃直斬而下!

  金靈蘊,向來以堅著稱,但在這摧枯拉朽的青焰之下,竟是絲毫沒有半點抵抗之力,黑刀過處,無任何阻礙,一破到底!

  韓少陵只來得及橫起了手中的長戟,雙手托住戟身,擋在刀鋒之前。

  「叮——嚶——」

  「卡——」

  長戟毫無意外地斷成了兩截。

  韓少陵身體重重一沉,座下的戰騎,竟是被那震盪巨力生生壓成了一蓬血花!

  他跪倒在了滿地血肉之中。

  喉頭一甜,大蓬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

  安排這刺殺之局時,韓少陵特意將那兩萬騎兵調遠了些,以騙幽無命放鬆警惕,同時防止幽無命混入人群中趁亂逃脫。

  此刻橫遭反殺,麾下大軍根本救援不及!

  幽無命雙足落地,先回頭看了桑遠遠一眼,見她無礙,這才懶洋洋地動了動手指,重新握緊了刀柄。

  青焰已沒入刀刃之中,此刻站在韓少陵面前的幽無命,平平無奇。

  韓少陵抬起了頭。

  他撐著斷戟,拄在地面,沒有倒下。

  「是你……你竟破境了!」韓少陵神色略有些恍惚,「靈耀之上,是什麼?」

  幽無命的黑眸緩緩轉動:「你不需要知道。」

  他輕飄飄地揚起了手中的刀,對準韓少陵的脖頸,毫不遲疑地揮了下去。

  韓少陵閉上了眼睛,唇角浮起淡淡的笑容。

  敗了,便是敗了。

  被人堂堂正正擊敗,擊殺,並沒有什麼不甘。這樣的戰鬥,無論勝敗,只覺暢快。今日若敗的是幽無命,他韓少陵,會惺惺相惜,但絕不會有絲毫留情。

  誰也不是命定的主角,誰都會失敗,變成他人的踏腳之石。

  他感覺到了風。

  風之後,便藏著冰冷的刀刃。

  幽無命的刀,最重,最快,最冷。

  被這樣的刀斬了頭,應當是沒機會感覺疼痛的。

  他身體微繃,渾身絲絲發麻。

  眼見一代王者,即將殞於刀鋒之下!

  就在勁風拂起韓少陵散亂的鬢髮,刀鋒堪堪劃破他的皮肉之時,忽有一道驚雷,自頭頂高空落下,擊在幽無命的刀鋒之上!

  那一瞬間,誰都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

  黑刀被天地巨力轟然盪開,險險沒有脫手,幽無命口噴鮮血,連退三步!

  他瞳仁驟縮,反手將黑刀刺入腳下,雙手撐住刀柄,焰翼伸展,扛住雷霆之擊。

  轟隆一聲巨響,只見以幽無命為圓心,一道恐怖至極的震盪波向著四周席捲,冥魔屍塊被壓成了碎屑,濺向四方。

  這場變故來得猝不及防,桑遠遠沒來得及回神,便見第二道落雷又降了下來,直指幽無命!

  桑遠遠心頭大駭,抬頭去看。

  只見頭頂上方,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團七彩雷雲,這詭異的雷電,正是來自那雷雲之中。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望向韓少陵——同樣身處落雷中心處的韓少陵,竟是絲毫損傷也沒有,此刻神色錯愕,愣愣地看著被雷轟得倒退的幽無命。

  這雷,是在護持韓少陵。桑遠遠心中閃過兩個令她毛骨悚然的字——天、道。

  她不假思索,向著場中奔去!

  第二道雷,落在了幽無命的身上。

  他的膝蓋被壓得重重一彎。

  火翼燃起更耀眼的光焰,與這天劫對抗。

  他喘著粗氣,滲血的虎口握緊了刀柄,黑刀之上,重新燃起青焰。

  震盪波轟向四野,衝向戰局中心的桑遠遠只覺胸口重重捱了一擊,她嚥下湧到唇邊的血,繼續撲向幽無命,同時揚起雙手,擲出食人花,直攻韓少陵!

  第三道雷,迅速凝成。

  她抬頭看了一眼,發現那朵不知何時出現在半空中的七彩雷雲已經散了。

  這是最後一道雷!

  幽無命唇角浮起獰笑,橫刀向天。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灑落下來,落在幽無命的臉和刀上,這來自大自然的撫觸,在這一刻顯得無比嘲諷。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仁,才是至仁。

  若有偏袒循私,那還叫什麼天道自然!

  幽無命低吼出聲,刀鋒之上,青焰大熾!

  一雙幽黑的眸中,儘是狠戾決絕。

  他不退反進,揚刀再斬韓少陵!

  他這是打算無視落雷,用身體硬撼這一擊,也要將這所謂的天命之子斬於刀下!

  韓少陵此刻已聚了些氣力。

  他單手拄地,目光與幽無命同樣狠絕。他握住帶著戟頭的那半截斷戟,手臂蓄足了力道,只待幽無命進入攻擊範圍,便會借那落雷之擊,刺穿他的心臟!

  桑遠遠的喊聲淹沒在雷鳴之中。

  第三道落雷,到了!

  幽無命瘦長的身軀沐著雷光一躍而起,青焰越過驚雷,重重斬下!

  同一時刻,單膝跪地的韓少陵揚起了手中半截斷戟,不管不顧,直刺幽無命!

  『撲嗤——』

  『噌滋——』

  『轟隆——』

  雷勢蕩向四野,最強的一道落雷,奪走了這一方天地之間的所有光芒,眼前一片雪白,一時之間,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巨大的食人花苞散成了無數細碎的光粒,像落幕的焰火一般降下。

  耳旁,是短暫失聰的銳利嗡鳴。

  視覺恢復了。

  韓少陵最先緩緩低頭,看了看自己。

  只見左邊整個肩膀,連著手臂,以及小半幅胸骨向著地面滑落。胸腔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空氣之中,涼風吹來,逕直吹痛了胸腔中那顆『怦怦』跳動的心臟。

  方纔他只來得及偏頭避開了要害,手臂連著肩膀被重刀斬斷,差一點就削到心臟了。

  劇痛後知後覺地傳來,他抬起麻木的眼睛,望向身前。

  他抬著右手,手中握著半截斷戟,方才刺穿了一具身軀。

  滾燙的血順著戟身流到了他的手上,他循著那道蜿蜒血溪望去,便看見女子嬌小的身體被斷戟貫穿。

  斷戟刺中的是桑遠遠。她撲上來,用自己的身體替幽無命攔下了那貫心一擊。

  幽無命已被她推到一旁,硬撼驚雷之後,他的模樣也是慘烈至極,口中鮮血狂湧,一時掙扎不起。

  韓少陵像被燙到一樣,鬆開了手。

  便看見桑遠遠踉蹌兩步,帶著斷戟撲向幽無命。

  然後便軟軟地伏在了他的懷裡。

  「桑、桑……」韓少陵倒抽一口涼氣,顧不得斷臂之痛,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一動,便感覺風吹進了胸腔,滿腹臟腑都發出了劇烈的刺痛。

  被逼與幽無命硬拚的那一記,已令他身受重傷。

  而幽無命這廝,竟是拼著硬吃落雷,也要向他斬來,幸好有神雷相助,化去了那刀上的力道與焰氣,否則便不是丟掉一邊肩膀這麼簡單了。

  韓少陵顫抖著,扯下戰袍,用牙幫忙,把傷口胡亂地纏了幾圈,然後倒坐在地,喘著粗氣,盯緊了幽無命。此刻雙方都喪失了行動能力,只待自己的人過來,便能平定大局。

  「幽無命,你死了。」韓少陵吐著血說道。

  幽無命的模樣有些怔忡。

  似乎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茫然地接住了撲過來的桑遠遠,動作機械,壓抑著劇烈顫抖的手,很本能地拔掉那根刺穿她胸膛的斷戟,然後撕下衣擺替她纏住傷口,再把這團小小軟軟、不斷顫抖的身體攬在了身前,呆呆地垂頭看著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你,沒事嗎?」她抬眸看著他,一邊說話,口中一邊湧著血。

  幽無命擠出全部力氣,緊了緊摟住她的胳膊,搖下了頭。

  「死不了。小桑果,你會不會死。」他快速地問道。

  「應該不會,」她又吐了口血,「你看著點,別讓我睡。」

  「哦。」幽無命怔怔地點了點頭。

  她閉了下眼睛,笑了:「還行,試出來了,也就這樣。」

  「嗯,」他道,「不過如此。」

  所謂『天道』,不過如此。

  轟隆的蹄聲漸漸逼近。

  敵人來了!可是幽無命卻連挪一挪位置都辦不到。

  「韓少陵的人。」幽無命喘著重氣,牙齒幾乎咬到了桑遠遠的耳朵,「小桑果,不如這樣,我把命和修為都給你。他不會殺你。以後,你好好活著。」

  這一刻,他心中所想,竟與復仇無關。

  「你是想讓我生不如死麼?幽無命,你這麼恨我啊?」她撅起染血的紅唇,嗔道,「當初是誰說死的時候一定帶著我?男人的話,果真信不得。」

  多說了幾句,只覺兩眼陣陣發黑,一片黑暗之中閃爍著點點暗金色的光芒,他的俊臉變得模糊,只餘一個晃動的輪廓。

  麻木的傷口開始傳來陣陣刺痛,耳旁響起尖銳嗡鳴。

  她覺得有些冷。

  「桑遠遠,不要睡。」

  幽無命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緊張。

  她甚至聽出了一絲顫音。

  她怔怔地想,原來,他這樣的人,也會害怕啊……

  她努力睜大了眼睛,朝著他的方向,用力凝聚精神。

  「帶著我,是死是活,帶我一起。」她用盡全力,攥住了他的手指。

  旋即軟軟地伏在他的身上,輕輕地喘著氣。

  幽無命深吸一口氣,並起顫抖的手指放在她頸脈上探了探,發現性命無虞,不禁微微鬆下一點心神。視線一掃,發現韓州的騎兵已迅速逼近,先鋒距離此地已不到百丈!

  他生受了三道落雷,身體中就像有一萬隻雷蟲在亂啃,使不上半點氣力。方才以為小桑果要死,一顆心全繫在了她的身上,倒不覺疼痛,此刻心神微鬆,頓時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除了獰笑,竟是擺不出第二種表情了。

  他單手攬緊了她,另一手拄著刀,想要站起來。

  「韓……少……陵……」

  發紅的眼睛望向數丈之外,只見韓少陵已掙扎著爬了起來,想要去撿那落在一旁的斷臂——只要把它撿回來,總有辦法給它裝回去!

  再有兩三個呼吸的功夫,韓少陵的重騎兵便要碾過這裡,救回他們的主君,殺掉動彈不得的幽無命!

  幽無命定定望著韓少陵伸向斷臂的那隻手,目中翻湧著血色怒焰。

  他已有太久太久沒有像此刻這樣,感覺力不從心——都拼成這樣了,竟連最後一點戰果也要失去麼?

  「幽、無、命,」韓少陵吐著血,笑了,「你,輸了啊,待我,醫好了手,我一定,用這隻手,滅你……幽州!」

  幽無命連咬碎牙齒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就在韓少陵的手顫抖著,抓住了地上的斷臂之時,只見一個黑紅黑紅的大腦袋忽然從他身後的屍堆中鑽了出來,後蹄重重一踢,身形如電,躥過韓少陵身邊,一口薅走了他尚未抓穩的臂膀!

  這道黑紅的閃電一刻也沒有停留,叼著韓少陵的左臂,掠到了幽無命身前,一個旋身急剎,矮下腰,幾乎是用『鏟』的姿勢,把幽無命和桑遠遠弄到了自己的背上。

  然後撒開了四蹄,像一道血旋風般,從冥魔浪潮中刮了過去。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韓少陵一個愣神的功夫,胳膊沒了,將死的幽無命沒了,攥進了手心的小桑果,也沒了!

  那道黑紅黑紅的毛茸閃電,向著遠方飛馳。

  「主君!您……」騎兵已至,看見韓少陵缺了一邊肩臂,為首的將領目眥欲裂,痛苦地跪在了韓少陵身前。

  韓少陵深吸一口氣,取起獨臂,揮向前方——

  「殺!」

  騎兵開始衝鋒,弩手張弓搭箭,一排排箭雨,如蝗蟲一般率先撲向那道飛速遠去的身影。

  箭雨之下,幽無命已調整好了身姿,單手挽著韁繩,將綿軟的桑遠遠圈在身前,另一隻手斜斜護著她的肩胸腹。

  短命速度雖快,跑得卻是很穩,沒有什麼顛簸。

  「怎麼不咬死他!」幽無命虛弱且嫌棄地說道。

  短命百忙之中,回轉過毛茸茸的大腦袋,非常鄙視地望了他一眼。

  「傲五。」短命叼著韓少陵的胳膊,含混不清地說。

  桑遠遠詭異地再一次聽懂了它的狗話——你都沒死我幹嘛要找死。

  她不禁想起了原劇情中,幽無命戰死天都後,短命明知必死,卻還是撲向了姜雁姬,最終被皇甫俊打進了火海。

  一滴晶瑩的淚水劃過桑遠遠帶笑的唇角,悄悄在風中飛走。雖然身上疼得要命,生死危機也尚未解除,但在這一刻,她竟詭異地感覺到了幸福。

  大家都還在。

  短命左撲右突,避過身後襲來的箭雨。

  沒有幽無命幫它擊落那些箭矢,它的動作狼狽極了,幾次險險要被射中。

  幽無命深吸一口氣,聲音裡帶上了絲絲寒意:「偶死哪去了。」

  方纔它若是在場,必能給韓少陵補上致命一擊!

  死哪去了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09:12 PM

第73章 偶死哪去了

  「偶死哪去了。」

  幽無命聲音冰冷,壓抑著怒氣。

  就在他的話音剛剛落下時,正前方的冥魔浪潮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它看起來快樂極了,小手裡拎著一隻破損處打上了結的小布袋,布袋中沉甸甸地裝了小半袋不明顆粒,看起來很墜手的樣子。

  人偶兩邊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染得黑紅的衣袍迎風翻飛,踏著冥魔的腦袋,一蹦蹦起幾丈高,飄來飄去,整個偶精神十足,從頭到腳都寫著一個『浪』字。

  它把它的亮晶晶給撿回來了!

  幽無命:「……」

  活活給氣樂了!

  身後箭雨又至。

  人偶猛地皺起了眉頭,抓住一隻冥魔蕩出的長舌,像甩鞦韆一樣,把自己的身體拋了起來,在半空翻了個跟頭,落到了短命身上。

  它把手中的小布袋拋到桑遠遠懷裡,然後躥到了後面,身上爆起青黑的霧氣,替短命『乒乒乓乓』地擊落了射來的箭矢。

  這樣一來,短命就不再需要左衝右突,只需直直前進。

  誰也追不上一往無前的短命。

  轉眼之間,韓少陵的騎兵陣就被它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擺脫危機了!

  雖然韓少陵為了尋回斷臂,並沒有放棄追擊,但他的騎兵和短命之間的距離,卻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拉越遠……

  短命向著東方,一路飛馳。

  自從人偶歸來,桑遠遠就發現幽無命強打起了精神,臉上一絲虛弱也看不見,若不是額角和手背上不自覺地迸著青筋,根本就看不出他此刻正在承受劇痛。

  她知道,他是擔心人偶反噬。

  這個東西心智非常單純,但單純,便意味著行走在細細的鋼索上,左右都是深淵,一邊是至善,另一邊是至惡。

  她輕輕掙了下,用氣聲喊道:「偶……」

  小小的人兒晃了下,落到她的身邊,倒騎在短命的大腦袋上,一雙小手端端正正擺在膝蓋上,眨巴著大眼睛凝視著她。

  「幫我收好袋子。」她吃力地把布袋向它遞了遞——方才偶去對付箭雨時,把這袋固玉晶拋到了她的懷裡。

  人偶激動地探出小手,剛碰到袋子,忽然想起了什麼,緊張兮兮地抬起頭,偷偷瞥了瞥幽無命的臉色。

  見他臉色雖臭,卻沒有阻止的意思,偶便接過了布袋,小心翼翼地環抱在胸前。

  「找個地方歇息療傷,順便,再多產些固玉晶。」桑遠遠虛弱地說道。

  人偶漆黑的雙眼頓時微微泛起了光。主人很虛弱是不是可以反噬什麼的,人偶通通不知道,它只知道,找到個安靜的好地方,它就會擁有更多更多的亮閃閃了。

  幽無命微微沉吟。

  他身受重傷的消息,韓少陵必會報給姜雁姬,若是此刻與冀州趕過來的七千幽軍會合的話,必定會遭遇韓少陵和章涇的全力圍追堵截,即便能拚殺出去,情況也是極其慘烈。

  況且,自己沒有任何自保之力,只能將寄希望於麾下的士兵,命運全不由己,這不是幽無命的行事風格。

  「小桑果,你當真是我腹中的蟲。」幽無命淡淡一笑,取出玉簡,令那支正在趕往長城的軍隊原地轉頭,穿過平州,伏於平、韓二州的交界處,等待下一步指令。

  對於主君的命令,部下從來不會有絲毫質疑,接令之後,那七千身穿玄甲的士兵立刻調轉了頭,直直往西而去。

  桑遠遠知道,這是預備伏擊重傷返程的韓少陵。

  她的唇角浮起了一絲微笑——便讓他知道,幽無命的七千人,對上他的二萬騎兵,究竟誰高誰低!

  「下冥淵!」

  幽無命即刻作出了決定。

  他回轉頭,遙遙望了一眼幾乎消失在視野之中的韓州騎兵,抽著嘴角冷笑一聲,挽緊韁繩,令短命跑成了一道殘影。

  他雙臂微繃,盡力攬護著桑遠遠,不讓她承受太多的顛簸,以免撕裂了傷口。

  不幸中的萬幸是,韓少陵祭出絕式與幽無命硬拚之後,身上的靈蘊已然耗盡,所以穿刺了桑遠遠的這一擊,便只是尋常的物理傷害,並沒有帶上靈蘊之毒。

  只不過刺中了胸口,還傷到了心脈,所以讓她一時緩不過勁來。

  幽無命的情況比她糟糕很多,他偷偷吐了好幾回血。

  桑遠遠發現,他的血泛著金屬般的藍白色。

  「是金雷。」她伏在他的懷裡,用虛弱的氣聲說道,「也不算是完全無跡可循。韓少陵屬金,那一記絕式凝的是雷龍,想必他與雷力之間,有些我們不知的牽絆。這也許意味著,即便天道要出手護他,也是越不過某些規則的。」

  「呵,」幽無命牙間噙了冷笑,「天、道。」

  「其中定有古怪。」桑遠遠沉吟片刻,「直覺告訴我,這件事情和天壇脫不了干係。」

  不知不覺說話大聲了些,牽動胸口的傷,一口瀲灩鮮血噴湧出來,偶被嚇了好大一跳,差點兒扔了手中的布袋。

  它歪歪地匍匐過來,一隻手抓著布袋順便薅住短命幾縷毛毛,另一隻手騰了出來,小心地伸向桑遠遠,勾了勾她的手指。

  它盯著她看了片刻之後,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把小手伸到袍子裡面,扒拉了一會兒,從肩膀上拆下幾朵紫色的蝴蝶花,遞到桑遠遠的身上。

  取下蝴蝶花之後,它的胳膊立刻就往下歪了一點,要掉不掉的。

  它趕緊把布袋換到了另外一隻手裡,以免再次弄丟。

  桑遠遠:「……」

  幽無命挑了挑眉,將蝴蝶花收了,然後用韁繩往短命耳朵上拍了拍:「停。一丈,迴旋跳。」

  他手臂一緊,將桑遠遠死死攬住,然後難得地多看了偶一眼:「抓穩了。」

  偶就像個突然被嚴父點了名的膽小娃子一樣,猛地點點頭,一對小胳膊緊緊摟住了短命的耳朵。

  只見短命一個急剎,然後迎著冥魔巨浪直直衝向冥淵。

  躍向深淵的那一刻,桑遠遠只覺寒毛倒豎,雖然心中極度信任幽無命,但身體騰空的霎那,她還是忍不住炸了毛。

  她屏住了呼吸,身體不自覺地繃緊。

  一切彷彿成了慢動作。

  她看著偶的一雙小木腿飛了起來,在空中劃過一道小小的弧。

  極短暫的滯空之後,短命的大胖身體開始下墜。

  只見它非常靈活地在空中翻了個滾,兩條後腿極魔性地向後一蹬!

  也不知從哪兒借來的力,就見這雲間獸在空中劃了半個圈,然後直直撞向了冥淵的懸崖壁。

  漆黑的崖壁之上,赫然有一處黑黢黢的石洞。

  短命極為靈巧地落了進去。

  洞中的冥魔被嚇了好大一跳。醜陋恐怖的魔臉之上,一隻隻白色的單眼球緩緩轉動,盯住了這頭從天而降的茸毛怪獸。

  下一刻,無數道長滿倒刺的黑舌直襲短命!

  在這狹窄的洞窟內,生生攪起了濃郁腥風。

  人偶動了。

  青黑的靈霧泛起,它就像一道小小的旋風,圍著短命刮過一圈,把週遭的冥魔都切成了碎塊塊。

  「這是?」桑遠遠強打起精神,驚奇地問道。

  幽無命道:「深淵口。」

  桑遠遠吃了好大一驚:「深淵口,都是與冥淵相連嗎?」

  「當然咯,」幽無命很好笑地望著她,「不然冥魔哪來的。」

  「你怎知這裡有個洞?」她感到不可思議。

  他俯身,壞笑道:「……不告訴你。」

  桑遠遠:「……」

  吐血給他看!

  幽無命指揮著人偶,將一處略微平坦的地方清理乾淨,然後摟著桑遠遠翻了下去,雙雙靠坐在洞壁上。

  「小桑果,」他的臉上浮起一個帥得晃眼睛的笑容,「從未想過,我幽無命竟有這落難天涯的一天,身邊竟還有人陪伴。」

  「感覺如何。」她問。

  「好極了!」

  正在外圍拚命擊殺冥魔的偶:「……」不,感覺一點兒也不好。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桑遠遠道。

  「嗯?」幽無命瞇眼望她。

  「桑成明。走投無路,帶著心腹跳下冥淵?」

  當初桑州那個叛逆,桑州王的庶弟,桑遠遠的王叔。時至今日,桑遠遠仍覺得那件事彷彿哪裡怪怪的。

  「唔,興許未死。」幽無命漫不經心。他對桑成明半點興趣也沒有。就算沒死,也就是一刀的事情。

  他側過了身,解掉纏在桑遠遠傷口上的布條,然後開始脫她的衣裳。

  桑遠遠:「?」

  雖然她非常瞭解這個男人,知道他只要有一丁點兒力氣,都會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叫人看不出來他身負重傷,但是這個時候脫她的衣裳,未免也太……

  扒掉衣裳之後,幽無命乾脆利落地用蝴蝶花釘住了她的傷口。

  釘好正面,又把她翻過半個身,把後背的傷也釘了起來。

  「這撲稜蛾子花還算有點用。」他瞇著眼瞄了瞄,然後輕飄飄地說道。

  短命慢慢擰過毛茸茸的大腦袋,詭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和桑遠遠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

  嗯,沒錯,撲稜蛾子還是有點用的。

  幽無命:「?」

  「小桑果,你和短命,這眼神是什麼意思?」他非常警惕,瞬間發現了不對。

  桑遠遠:「什麼眼神?短命怎麼了?短命跑了好久,一定累壞了,是吧短命?」

  短命慢吞吞把腦袋垂了下去:「歐嗚。」

  完全不知道你們這些人類在說什麼。俺要先啃了面前的豬蹄子。

  它開始啃食韓少陵那只可憐的臂膀——雲間獸本就是很凶的凶獸,若沒有經過嚴格馴化的話,它們可是會吃人噠!

  幽無命:「……」明明知道哪裡不對但就是不知道到底哪裡不對。

  桑遠遠偷笑著,慢慢把腦袋倚在了幽無命的肩膀上。

  她要蓄點力氣,召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09:14 PM

第74章 奪造化之力

  桑遠遠倚著自家的大撲稜蛾子,慢慢地調息。

  幽無命也漸漸緩過來了,他閉上了眼睛,瞬間入定。

  不多時,桑遠遠指尖有靈蘊光芒一動,一朵大臉花蹦了出來。

  她好久沒見過這麼袖珍的大臉花了,不,此刻,它根本沒資格被稱為大臉花。

  花盤子只有巴掌大小,它落在了桑遠遠的身上,懶洋洋地伸展著它的兩片綠葉。

  雖然體型很不達標,但這朵小臉花還是兢兢業業地揚起臉盤子,開始往她的傷口上噴灑凝露。

  片刻後,桑遠遠慢慢轉過頭,望向幽無命的眼神變得一言難盡。

  這大臉花療法,實在是立竿見影,堪稱奇效。

  凝露甫一接觸傷口,立刻便有絲絲清涼舒爽的感覺沁了下去,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傷口上的皮肉開始煥發生機,迅速癒合。

  當初她給他種花時,這個狗男人居然裝作絲毫沒有感覺的樣子,騙她給他種了一身又一身密密麻麻的大臉花。

  不要臉!若不是她自己親自傷這麼一回,還以為大臉花的治療能力真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雞肋呢。

  就在她暗自腹誹之時,只見幽無命身體忽然晃了晃,一口血難以抑制地從嘴裡噴了出來,灑到了對面的石壁上。他抬手掩住唇,胸口劇烈起伏。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急急把小臉花的臉盤子轉向他,衝著他從頭到腳一通亂噴。

  他豎起了手:「無事。治你自己。」

  桑遠遠凝神望向石壁上星星點點的血。

  只見那血落在石壁之上,竟像是燒紅的鐵星子烙在了棉絮上一般,發出『滋滋』的聲音,瞬息之間,便將石壁燒出了無數斑點。

  她定睛一看,只見那原本被雷元所傷、泛起了藍白色雷光的血液中,又多了一分橙色的微光。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他,這是用能夠煉化萬物的不滅之火,正在煉化體內的雷元。

  煉化那份來自『天道』的力量。

  厲害了!果然,她當初想的沒有錯,這個男人,除非一擊殺掉他,否則對他造成的任何傷害,都只會讓他變得更加強大。

  所以……如果能夠煉化成功,他是不是就掌握了『天道』的力量?!

  不得了,反派大魔王,果然有逆天軾神的潛質。

  桑遠遠不敢再打擾他。

  她按捺住『怦怦』亂跳的心,將小臉花掛到了他頭頂上方的石窟頂,往下均勻柔和地灑下細細密密的靈蘊噴霧,不影響他,只潤物細無聲地給他少許幫助。

  定定神,她再召一朵小臉花,放在自己的身上繼續治療。

  時間飛速逝去,洞外天色逐漸變暗,入夜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石窟外,冥魔的咆哮聲彷彿更加密集了,連石壁都在隱隱震顫,桑遠遠心想,大約外面的『湧潮』已經到了『尾嘯』階段。『尾嘯』一來,韓少陵只能徹底放棄追擊,幫助章州防守邊境,等到這一波冥魔攻勢結束時,再也不可能追蹤到任何痕跡。

  暫時算是徹底安全了!

  只不過,受『尾嘯』影響,從洞外爬過的冥魔數量也大大激增,洞中的血氣引來了更多冥魔,咆哮聲簡直震破耳膜。

  此刻能夠對付冥魔的戰力,就只有小偶一個。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進入定中,拚命積蓄靈蘊。

  ……

  人偶拆了蝴蝶花給桑遠遠用,斷掉的胳膊就接不太穩了。只見左邊的小木胳膊耷拉在身側,大大影響了它的活動能力,此刻冥魔激增,壓力越來越大,它身上的霧氣迅速地消耗,大張著嘴巴,看起來頗有些疲累。

  它壓低了眉眼,黑眼睛中凶光畢現,身上那份狠戾決絕,像極了幽無命。

  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這些難看的傢伙攻破防線!

  小小的身軀佝僂起來,時不時便難以保持平衡,重重摔在地面或是撞在牆壁上。

  它憤怒地凝聚了青黑的木霧,一次又一次撲向那些試圖攻擊它的主人和大狗狗的傢伙。

  就在它徹底感到不支的時候,胳膊和肩膀上忽然一緊。

  只見一排新鮮的蝴蝶花落在了身上,『卡卡卡』就替它裝好了胳膊。

  剛一抬頭,力竭的身體忽然被一個厚厚軟軟的大傢伙擠到了一旁。

  人偶愣愣地晃了晃胳膊,看著這個紅彤彤的龐然大物——距離太近了,看不清全貌,一時認不出是個什麼東西。

  直到紅胖子『呼』地張開花瓣,將堆積在一旁的冥魔屍首薅進了嘴裡『叭嘰叭嘰』大嚼起來時,人偶才反應過來,這傢伙正是它的錢袋子、能夠製造出亮晶晶的大豬頭花!

  它原地一蹦,高興地拽住了紅胖子那條褐色的小尾巴,把身體甩來甩去,兩條小木腿高高地飛揚起來,竟是完全忘記了方纔的疲累。

  而此刻,短命已『吭哧吭哧』把韓少陵那條胳膊啃乾淨了,連骨頭都嚼進了嘴裡,像嚼酥脆豆一樣,頃刻間讓它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間。

  「歐——嗚!」

  大胖狗打了個心滿意足的嗝。

  要是韓少陵還有機會來討胳膊,那只能勉為其難,拉給他了。

  桑遠遠定了定神,向著洞窟深處又擲了一朵食人花。

  這一下,左右兩旁都封住了,可以安心療養。

  從前她還覺得自己這能力一點也不炫酷——人家晉階之後都能蕩出靈蘊光刃,又酷又颯,而她卻只能撲稜撲稜往外丟這些喪氣的花,但此刻,她忽然發現自己這技能才叫做寶藏。

  受了這麼重的傷,換作旁人根本就沒有能力再殺敵了。而她卻絲毫不受傷勢影響,只要把花丟出去,就可以坐等收錢,續航能力一流。

  兩朵食人花拚命工作,很快,就有晶晶亮亮的固玉晶順著褐色的尾巴掉落下來。

  人偶雙眼放光,嘴角呲到了耳根下面,左邊跑跑,右邊跑跑,伸出那雙小小的手,將這些寶貴的顆粒接在掌心,然後小心翼翼地裝回了布袋子裡面。

  這會兒的它,完全看不出半點精力不濟的樣子,整只偶活潑得像一隻剛出籠的猴子。果然,財富是一切人型生物的動力源泉。

  桑遠遠歇息了一會兒,手一揚,召出一朵正常體型的大臉花。

  它像個蓮蓬一樣,將靈蘊凝露灑成了絲絲縷縷的水柱,給人偶和短命洗了個透徹到毛髮根根的熱水澡。

  洗完澡,大臉花又鼓起了臉盤子,像吹風機一樣『呼呼』地噴出熱風,把這兩隻打理得毛髮蓬鬆,要多乾淨有多乾淨。

  還順便沖了沖地面——雖然只是短暫落腳,但良好的居住環境總是有益於身心健康的。

  她偷眼看了看幽無命。

  只見他薄薄的眼皮下透著藍、白、橙、青四色光芒,像個壞掉的燈泡一樣不停地閃爍。

  煉化正到關鍵處,不能打擾。於是桑遠遠按下了給二人洗澡的念頭,靜靜地陪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先髒著。

  他的腰間,忽有玉簡一亮。

  桑遠遠趕緊取了出來,拿上玉簡走到一旁。

  阿古的聲音傳了出來——

  「主君,急報。」

  桑遠遠回道:「他此刻在忙,有事對我說便是。」

  片刻之後,阿古道:「是!多處州國,驚現『湧潮』,規模驚人,多線告急,桑、白、平三州,均有長城地段陷落!其餘各州正勉力支撐,隨時可能有破城之危!」

  一聽這話,桑遠遠的心臟頓時『怦怦』直跳,受損的心脈一陣陣抽著疼,她深吸一口氣,感受著齒間寒涼。

  桑、白、平三州均有長城陷落……

  這三個州國,平日冥魔攻勢並不猛烈,怎麼會突然就……

  桑遠遠猛地把視線投向洞外。

  只見道道紅影連成了赤潮,瘋狂向著上方奔湧。

  所以,這一波與平時迥異的冥魔攻勢,在章州也同樣出現了!

  桑遠遠心中陡然一沉:「阿古將軍,請速速整軍,隨時預備出軍支援各地。」

  「是!」阿古毫不遲疑便應下。

  「還有,」桑遠遠咬了咬唇,眼神一定,「通知平州境內那七千玄甲兵,即刻前往平州長城失陷之處增援,之前的伏擊計劃取消。」

  「是!」

  忽現這麼強的『湧潮』,韓少陵根本不會離開章州——即便尋常的『湧潮』,也能夠輕易擊毀章州這艘小破船,更何況這突如其來的潑天大禍。韓少陵若是率軍離開,那章州必定被破!雲境十八州,牽一髮動全身,韓少陵絕無可能眼睜睜看著章州被冥魔攻破,所以他不會走。

  若是韓少陵不走,那七千玄甲兵埋伏在平州境內,便毫無意義,只是白白浪費兵力。還不如就近幫助平州,收復陷落的長城地帶。

  桑遠遠思忖片刻,又問:「東線如何?」

  阿古有聲音頗有些感慨:「東州一力支撐,東線各州國暫時無礙,聽聞東州王皇甫俊已帶病親赴前線督戰。皇甫雄退離冀州,正領重兵向北,助秦州平魔。」

  面對冥魔時,各大州國總是驚人地團結,畢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種時候,皇甫氏,便是極為強勁可靠的盟友。

  打完了冥魔,再關起門來處理私怨。

  桑遠遠腦海中飛速過了一遍全境版圖,心中大致便有了數。

  東線只管放心交給皇甫俊。桑州只是被殺了個猝不及防,有父王和兄長,定能順利將冥魔驅逐出境。韓州和章州,韓少陵自會顧好,此人雖然做丈夫不靠譜,但要論除魔的本事,還當真是全境排得上號的人物。平州有那七千玄甲兵相助,問題應當也不大。

  所以此刻最危險的,便是實力極差,地處偏遠的白州!

  「阿古將軍,請派出一支精銳騎兵,從桑州境內的長城上通過,最快速度前往白州支援!」

  「是!屬下這就安排!」

  玉簡破碎。

  桑遠遠從衣帶中取出了與桑不近聯絡的玉簡。

  玉簡接通,桑不近的聲音中氣十足地傳出來:「小妹,遲些我再找你!」

  話音未落便碎了玉。

  桑遠遠聽到對面滿是冥魔的咆哮。

  聽著聲音,倒不像是有太大的麻煩。

  桑遠遠握著破碎的玉簡,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一件事情。

  原劇情中,夢無憂在和韓少陵確定關係之後,曾破壞過一次祭祀,救下了一位少女。那之後,冥魔的『湧潮』千年難逢地同時在十二個地方出現,只差一點,雲境十八州就徹底淪為冥魔的盤中美餐。

  與眼下的情形,何其相似!

  按著這個世界原本的發展軌跡,在這個時間段上,是絕對沒有這一波恐怖的冥魔攻勢的。難道她帶來的蝴蝶效應,還能影響到冥淵之下嗎?顯然不可能。

  所以原劇情裡,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自己不曾留意到的事情?

  桑遠遠凝神思索。

  夢無憂和韓少陵在一起好幾年之後,才出手破壞了祭祀。之前,她為什麼不做呢?

  因為韓少陵沒給她機會。

  韓少陵很瞭解夢無憂,知道生人祭那天一旦放她出去,她百分之百要搗亂,所以每次到了驚蟄前後,他都會看緊她。

  唯有那一次……

  桑遠遠腦海中閃過一線靈光。

  那個時候,在夢無憂的強力光環影響下,韓少陵的實力已越來越強大,比之東州也不遑多讓。

  那一次,東州王皇甫俊果斷掉馬,邀請韓少陵夢無憂二人前往桑州遺址,商談為桑州平反、給夢無憂抬高身份稱她是桑王室遺珠之事,雙方相談甚歡。

  不料回程途中,韓少陵竟是遭遇了一生中最為凶險的一次刺殺。

  夢無憂早早就被親衛強行打暈帶走,並不知道韓少陵最終是怎樣死裡逃生的,只知他傷重歸來之後,不信她的解釋,聲稱是她的義父皇甫俊設下圈套要置他於死地。

  二人吵得不可開交,最終夢無憂口不擇言,說若是義父下的手,以韓少陵的本事,根本不可能還活著回來。

  韓少陵氣得吐血三升,說若不是天降正義,自己早已殞命谷底!

  這種話一說出來,夢無憂當真是心如刀絞——為了離間她和義父的關係,韓少陵竟連這種謊話都都編出來了!她自然不答應,更是和他鬧了個昏天黑地。

  韓少陵怒而出走,忘記了驚蟄這檔子事,獨自跑到一處靜謐湖岸去養傷。

  然後就發生了驚蟄之變。

  桑遠遠想到此處,只覺兩腮浮起了陣陣寒流,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恐怕那驚蟄之變,不是因為夢無憂攪了生人祭,而是因為……

  韓少陵從皇甫俊手中死裡逃生,正是『天道』的干預!

  真正引發恐怖魔禍的,正是『天道』!

  桑遠遠手足冰涼,下意識地回轉身,望向幽無命——此時此刻,她不由得非常慶幸自己的身邊還有這樣一個人,無論怎樣的風雨,總有人同舟共濟。

  沒想到,幽無命竟是已經醒了。

  他偏著頭,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見她望過來,他勾了下形狀漂亮的唇,道:「小桑果當機立斷,思路清晰,決策正確。看來我這幽州王之位,是坐不長久咯。」

  被他這麼一調侃,她方才心頭湧起的寒涼瞬間消散了大半。這個男人總能給人無盡的安全感,無論何時何地。

  「你不生氣嗎?」她走回他的身邊坐下,輕輕把腦袋倚在他的胳膊上。

  「生氣什麼?」他偏頭看她。

  「我沒問你意見,便對你的部下發號施令。」桑遠遠知道,一個君主最為忌憚的,便是有人奪權,這個『人』,包括一切最親密的對象,父母、兄弟姐妹、妻、兒。

  與那『天道』之事相比,桑遠遠認為還是先解決二人之間的事情,不要留下任何嫌隙來得更重要。

  他輕輕用指尖勾起她的下頜:「你說呢?」

  她抬眸看他,見他那對黑眼睛一片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緒。

  「總會有些被冒犯的感覺吧。」她認真地向他道歉,「此次事態緊急又突然,我見你專心修煉,不敢打擾,這才擅作主張,下次一定不會了。」

  幽無命定定地盯著她。

  盯了一會兒,忽然『噗哧』一下笑出了聲。

  「傻果子,」他把她捉進了懷裡,「我點過頭。」

  桑遠遠視線一掠,看見他身旁有一枚玉簡碎屑。

  「這才對嘛。」她鬆了一口氣,「方纔你也悄悄用了一枚玉簡。」

  「我用得著悄悄?」幽無命很不滿,「我正大光明,給了阿古四個字——聽夫人的。」

  難怪阿古第一次答『是』之前曾停頓了片刻,原來那句『是』,是對著幽無命說的。

  這才對。若是一個州國的軍政大事能被一個不在其位的人隨意支配,那距離亡國也就沒多少日子了。

  幽無命是拎得清的人。

  她伸出胳膊環住了他:「幽無命,和你在一起,感覺很安心。」

  「唔,只有安心嗎。」他輕飄飄地問道。

  「還有很多很多。」她抬起眼睛來,笑著望向他,「但是另外那些,用言語說出來,終究蒼白。」

  他瞳仁收縮,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

  「你想怎樣。」他乾巴巴地說道。

  一對黑眼睛略有些飄忽,一副心慌氣短,想要逃跑的樣子。

  桑遠遠:「……不怎樣。」

  她總算是發現了,這傢伙對情話的耐受力幾乎為零。在不方便做某些事情的時候,他連一丁點撩撥都受不住。

  「我方才發現了一個秘密。」她從他懷中鑽了出來,盤起雙膝坐到他的對面,正色道。

  幽無命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什麼?」

  「那所謂的『天道』,一旦出手干預世間之事,便會引發冥魔狂潮。」

  幽無命微一挑眉:「譬如此刻?」

  「對!」桑遠遠神情篤定。

  他輕輕緩緩地點著頭:「必有很關鍵的一環,我們不得而知。」

  「不錯。」桑遠遠道,「早晚,定要撕掉它的面紗。」

  「快了。」幽無命輕飄飄地說。

  桑遠遠雙眼一亮:「煉化成功了?」

  他面露得意,很不屑地瞇起眼睛:「這種事,有難度麼。」

  「那是不是可以洗澡了?」桑遠遠高興地指著短命和人偶向他示意,「你看,我新發明的蓮蓬頭,用它們試過了,什麼壞處也沒有。」

  短命和人偶同時轉頭,向桑遠遠擲來了死亡凝視:「……」這是拿它們來試毒的意思?

  她果斷窩進了幽無命的懷裡,狗和偶趕緊望向外面的天空,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桑遠遠召出了大臉花。

  半炷香之後,兩個人連人帶血衣,都清洗得乾乾淨淨。

  她把蓬鬆柔軟的長髮散散地披著,那髮絲時不時就會不經意地拂過他的臉頰、他的手、他半敞衣襟的胸膛。

  「『天道』的力量是什麼樣子,給我看看。」她眨巴著求知的眼睛。

  幽無命滿臉傲嬌:「不給。」

  於是她便知道,煉化尚未徹底成功。

  「我們現在怎麼做?」

  幽無命用下巴點了點黝黑的石窟深處,「往東直行,抵達秦州地下。你的判斷沒有錯,除白州之處,其餘各處應當暫時無礙。正好,藉著這一波冥魔和皇甫雄之手,處理了秦州地下城。」

  桑遠遠愉快地瞇起眼睛:「我可是記得,當初某人說過,要把章州和秦州兩件事並作一件處理掉。」

  秦州的地下城,章州的偽王之亂。

  怎麼看也不像能拉在一起一塊兒解決的樣子。

  幽無命:「?」

  他怎麼記著,他只是說這一趟要解決這兩件事情,並沒有說過要一塊解決?

  看著桑遠遠彎彎的笑眼,幽無命黑眸緩緩一轉,不屑地輕笑:「小事情。」

  「出發。」他一拂戰袍,起身向東走去。

  背影挺拔,身材完美,看不出是帶著重傷的樣子。

  走出幾步,他偏過小半張臉:「桑果?」

  她正望著他發愣,漆黑的洞窟中,他的線條像是黑白的剪紙一樣,異常利落分明,側臉冷白,更顯絕世出塵。

  「來了。」她笑著迎向他。

  她背著光,他望她,只有一個輪廓。

  光這一個輪廓,便美麗可愛至極。

  他不動聲色,把頭轉走,藏起了臉上的笑容,不叫她看去,以免她驕傲。

  食人花在前方開道,短命駝著二人一偶緊隨其後,模樣有些不高興——它餓了。

  圓滾滾的肚皮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

  剛上路,桑遠遠身上便有一枚玉簡亮了起來。

  「是哥哥。」

  她急忙掂出了玉簡。

  桑不近的聲音傳了出來:「小妹不必擔憂,桑州無事,我與父親再衝殺幾波,便能奪回城門了。」

  桑遠遠鬆了一口氣:「那便好。」

  桑不近道:「嗯,有一事我先與你說,你及笄那日的賓客已全部篩查過了,並無問題。問題應當就是出在那日的天壇聖子身上,那名聖子姓雲,我已讓雲許舟去查,暫時還沒有消息,你在外自己留神些,遇到姓雲的千萬多留心眼。」

  幽無命優雅地伸出手,從桑遠遠手中拿過玉簡,放到唇邊,溫柔地說道:「無事,敢湊上來,我便擰了他的腦袋。」

  桑不近:「好!拜託妹夫了!有你在我便放心!」

  大大鬆了口氣的樣子。

  幽無命微笑:「小事。」

  桑遠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09:30 PM

第75章 寒磣不了你

  「天壇聖子……雲姓。」桑遠遠沉吟道,「雲姓,除了王族之外,還有那些因為忠勇或是大功勞而被賜王族之姓的人。」

  「嗯。」幽無命的表情漫不經心。

  桑遠遠明白他的思路——沒那麼麻煩,殺就是了。

  倒也不失為簡單粗暴一了百了的辦法。

  她思忖片刻,道:「男子,能夠長途跋涉,為及笄禮送祝福,那顯然就不是雲氏王族,而是被賜過雲姓之人。也不知雲州那邊有無記錄。」

  幽無命道:「若有記錄,這麼久也該查到了。」

  「那便是沒有了。」桑遠遠有些失望。

  「無事,」他把下巴擱在她的發頂上,淡聲道,「到時候把天壇一鍋燴了,管他是肥是瘦,是圓是扁。不用多思,交給我。」

  「嗯,」桑遠遠回身揚起了笑臉,「路途中煉製的那些解藥,應當也快送到雲許舟手上了,希望可以順利解掉那血線蟲靈蠱。」

  雲氏血脈五百年前中了『詛咒』,但凡男子,必定孱弱且殘疾,行動極其不便。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桑遠遠即刻便能判定,那名在她及笄禮上做了手腳的雲姓天壇聖子,必定不是王族中人,因為雲氏王族的男子,絕對沒有能力跋涉千里替人祈福。

  月前桑遠遠等人循著線索追蹤到了東海湖,查到雲氏血脈之中的所謂『詛咒』,其實是東海湖特產一種蚌內寄生的血線蟲,經不滅之火煉化成靈蠱,潛伏於雲氏血脈之中,傷男不傷女。

  幽無命成功收服了不滅火之後,便將專克那血線蟲的草藥煉成了靈藥,著人送往雲州,交給雲許舟,應當也快要送到了。

  桑遠遠收回思緒,面露沉吟。

  她問:「說到雲氏,你覺得,雲氏當年那血脈詛咒之事,當真是皇甫氏做的嗎?」

  「嗯?你有別的想法?」幽無命偏頭看她。

  桑遠遠道:「我就是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要用這血線蟲呢?」

  幽無命的眼珠緩緩轉動,半晌,摸著下巴說道:「從前倒也不曾想過。」

  桑遠遠道:「既有本事種下這血蠱,恐怕殺人也不是難事。雲氏如今女子當家做大,照理說,始作俑者應該開始緊張防備才對。但就我的感覺而言,皇甫氏對雲氏,並無忌憚惡意。而且,這血線蟲也並不是什麼隱秘,若是有心去查,早晚會查出真相,用自家特產去下毒,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幽無命面露沉吟。

  桑遠遠自己思忖片刻,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笑什麼?」幽無命挑眉看她。

  她笑道:「我這是拿人手短了!收了皇甫雄的好處,便不自覺地開始為他家說話了!」

  幽無命輕笑出聲。

  她擺擺手:「不想了不想了,先解決了眼前之事,再看看有無辦法從那雲姓聖子身上入手。」

  ……

  深入深淵口之後,眼前再無什麼光亮了。桑遠遠思忖片刻,嘗試著讓食人花把消化冥魔之時產生的熱量渡入花瓣的脈絡之中,用來發光發亮。

  一片黑暗之中,忽然便多出了兩隻張著血盆大口的紅燈籠。

  桑遠遠:「……」

  有了清晰的照明之後,她很快就發現,地下深淵口四通八達,時不時便會遇到分叉口,或者有更細些的通道匯聚過來。

  洞窟是向下傾斜的。

  有食人花開道和斷後,旅途變得安全而枯燥。幽無命繼續煉化那天雷去了,桑遠遠便輕輕地倚著他,入定修行療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桑遠遠被幽無命用指尖喚醒。

  他敲著她的肩膀,神經兮兮地說道:「小桑果,滅了你的豬頭燈。」

  桑遠遠:「……」

  明亮的食人花被她收去,眼前先是一暗,什麼也看不見。待眼睛慢慢適應過來,看清眼前景象,她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一時竟是驚呆了。

  也不知面前這是仙境,還是煉獄。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前方。

  視野一片空闊廣袤。

  她和幽無命,此刻位於一個類似平台的地方,往前幾步,便是一處丈把深的小斷崖,斷崖之下是一處廣闊的地下空間。霎那間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山洞中匍匐了許久,忽然眼前出現了空闊的天和海。

  神思不自覺地向前飛掠,鋪展到視野盡頭。

  平視四周,只見三面石壁上有不少和她的來路一樣的通道,它們從各方綿延到此地,無數冥魔從通道中爬出來,落到斷崖下如海平面一般廣闊的地下空間中。

  下面已密密挨挨擠滿了冥魔,四方匯聚而來的冥魔整整齊齊地向著東邊爬去。

  這本該是煉獄的景象,然而,這一處空闊的地下空間,竟是由五條交織在一起的靈脈匯聚而成的。從上方穹頂到四面石壁,再到冥魔身下踩踏的石道,處處都散發出靈脈特有的微光。

  整個地下空間裡,五條靈脈纏繞蜿蜒,散發出盈潤炫美的五色光芒,這些發光的綵帶盤成螺旋狀,向著東方無盡延展。

  在這五色光芒的映照之下,冥魔看起來也不那麼恐怖了,像是一隻隻五彩的透明蜥蜴。

  「到秦州了。」幽無命覆在她的耳畔,聲線低沉微啞。

  一聽便是壓抑著興奮。

  自然是要興奮的,這麼多靈脈,得值多少錢啊!

  「秦州地下,全是這樣的靈脈嗎?」桑遠遠的神情已經是震撼了。

  「去看看就知道了。」幽無命道,「放花。」

  黑眼珠一轉,他補充道:「地底冥魔受靈脈浸潤,必定多產固玉晶,殺掉太浪費了。」

  桑遠遠:「嗯嗯嗯。」一定不會揭穿他此刻沒有能力親自殺敵就對了。

  她揚起雙手,一朵接一朵食人大花被扔下小斷崖,它們像貪吃蛇一樣,開始大快朵頤,衝著地下空間中的冥魔飛撲而去。

  清理過的地方,那五色泛光的地面和石壁,活像是彩虹棒棒糖。

  人偶早已按捺不住,張開一雙小木臂,飛躍下去,抱住一條條彩色玻璃一般的靈脈又啃又蹭。小小的臉蛋上滿是幸福,腦門上彷彿刻了四個大字——我不走了!

  桑遠遠盯住這些發光的財富,思忖片刻,腦海裡漸漸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指揮一隻食人花,照著靈脈啃了上去。

  「卡滋卡滋——」

  五彩靈脈很快就被啃出一個月牙狀的缺口,靈屑被食人花裝進了巨大的花苞中。

  桑遠遠揮手收掉了這朵花。

  片刻之後,她再度把它召了出來,食人花花瓣一分,『噗嘰噗嘰』把才纔吞下的靈屑盡數吐了出來。

  「發財了。」她淡定地揚了揚下頜。

  雙手一揮,十九朵究級食人花紛紛撲向靈脈,瘋狂挖掘起來,挖下的靈屑便儲存在花苞之中。

  她凝神扔出了新的原始版花種,這些拖著長長褐色莖桿的新花,專門負責吃掉各路通道中新鮮湧出來的冥魔。

  等到第一批十九朵大花徹底裝滿了肚皮時,新一批小食人花已經成長起來了,桑遠遠收掉了第一批花,讓第二批成長起來的食人花繼續啃食靈脈,方才積蓄來的能量繼續用來召喚下一批小食人花……

  她很快就找到了最效率的方式。

  一次培育六朵花,生產的能量正好足夠無縫銜接,送走一批,正好產出下一批。

  幽無命早已看呆了。

  狗子和偶子的表情和他也差不了多少。

  一人一狗一偶齊刷刷蹲在石台邊緣,嘴巴張開的弧度一模一樣,六隻眼睛緊緊跟隨著底下的花群,看著它們啃過一條一條靈脈……

  很枯燥的過程,這三個傢伙卻看得津津有味,眼睛眨也不眨。

  小食人花吞食冥魔生長——晉級之後開始拆卸搬運靈脈——下一批小花繼續發育——

  流水線徹底成型,大小兩批花種有條不紊地交替,行動極有節奏感,銜接流暢自然。

  眼見這地下空間中,光線越來越暗,五道靈脈竟是生生快要被食人花們接力搬空了。

  幽無命偏過頭,目光詭異地盯住了桑遠遠的腹部。

  「小桑果,你真能吃。」

  她微慍:「不是我吃的。」

  她也不知道那些花被收到了哪裡,體內倒是絲毫也不會覺得脹,就是有些費精神,和平時不太一樣。

  平時這些花收了便收了,她再也感覺不到。今日裝載了靈脈之後,她還得耗費精神來維繫與那些搬運工之間的感應。

  「不要勉強。」幽無命目光有點飄,口是心非地說道。

  桑遠遠攤手:「想勉強也勉強不了了,召不出新的食人花了。」

  她腦海中的六根靈弦,每一根都維繫了九朵究級體食人花,共計五十四朵,已臻極限。

  人偶最先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兩個嘴角瞬間垮了,肩膀也耷拉了不少。

  幽無命點了點頭。

  他道:「那便全速前進。小桑果,留一朵花開道。」

  桑遠遠召回了一朵食人花,吐掉了花苞中的靈屑。

  便見那一堆亮閃閃像一座小山包一般,堆在了面前。

  人偶撲了上去,張開小胳膊擁住這堆碎晶晶。

  幽無命淡定地吩咐:「盡量帶走。」

  一炷香之後。

  桑遠遠望著把身上的袍子都脫下來做成了布口袋而且木製的肚皮都圓圓地往外凸了一圈還試圖騙短命也吃碎晶晶的人偶,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幽無命佯裝嫌棄,走上前去,不動聲色往自己的袖袋裡面又揣了好幾把碎晶晶。

  桑遠遠:「……」除了假裝沒看見之外,還有別的選擇嗎?

  二人一狗一偶終於上路了。

  食人花『吭哧吭哧』在前方開道,短命邁開四蹄跟在後頭。在桑遠遠的刻意操縱下,食人花不再把固玉晶順著尾巴『吐』出來,而是全部儲存在花苞之中——若是能存滿整整一花苞固玉晶,那可不得了,起碼得有個百八十匣,可能都不止。

  食人花的體積大約兩個立方,匣子長寬高各三十厘米……桑遠遠默算了一會兒,果斷放棄了。學渣,就是有自知之明。

  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靈脈,只不過品質都不如被她搬走的那些。

  「這些靈脈埋得深,秦州恐怕正是建那地下王城的時候,才發現了底下埋著寶藏,這讓他們更加瘋狂地做這件事情。」桑遠遠沉吟道。

  「嗯。」

  靈鐵礦埋得淺,開山開採便足夠了,並不需要向地下發掘。

  秦州應該是開挖地下城的時候才發現了地底的靈脈。

  難怪秦州修了這麼多年地下王城卻完全沒有出現財政問題,敢情是以挖養挖了。

  靈脈開採出來,以特殊手法提煉之後,成品便是固玉晶。開採一條靈脈,足以支撐建造一大片新的地下城,甚至還能有盈餘反哺地面經濟。

  桑遠遠一行向著正東方向穿行了大約一日一夜之後,隱隱約約之間,彷彿總能聽到『叮叮鐺鐺』的掘鑿之聲。

  「運氣不錯。」幽無命唇角浮起了微笑,「找到了。」

  沒想到秦州的地下王城,距離地底爬滿了冥魔的深淵通道,竟是這般的近。

  桑遠遠幾乎可以想像出那末世般的景象——地面被冥魔佔據之後,躲藏在地下的人們惶惶不可終日,恐懼、慶幸伴隨著每一個人。直到某一天,不斷擴大的地下城,忽然便挖到了地獄的入口,冥魔發現了面前的美餐,湧入地下城,佔領人類最後的溫柔鄉。

  在這般黑暗的地底,面對冥魔的血盆大口,心中的恐懼絕望比起在地面時必定更加強烈千萬倍。

  陷落只是早晚的事。

  「桑果。」幽無命輕挽韁繩,淡淡開口,「在這裡修行片刻。」

  桑遠遠聽著上方傳來的『叮叮』聲,輕輕點了點頭。

  幽無命盤膝一坐,桑遠遠立刻感覺到渾身的寒毛根根豎立了起來。

  只見他的皮膚上泛起了帶著焰色的青白雷芒,這雷芒輻射到了空氣中,她稍稍一動,便聽到衣裳上傳來了靜電的『辟啪』聲。

  幽無命煉化天雷的過程中,大量的木靈蘊再度蒸騰逸散。

  桑遠遠當機立斷,凝神入定,將這些精純濃郁至極的木靈攝入體內。

  這些木靈沾染了焰力和雷力,進入身體,感覺便是又燙又麻。

  桑遠遠:「……」久違的麻辣燙!

  她的修為蹭蹭往上躥,等到幽無命那邊停止修煉時,桑遠遠修為又晉一階,達到靈明境七重天。

  她這樣飛速升級,完全是沾了幽無命的光——不滅火與雷力煉化入體內,必定會擠壓原本那些木靈的生存空間,冗余的木靈被逼出體外,對於低修為的桑遠遠來說,攝入這些逸散的木靈,差不多相當於灌頂了。

  腦海中的青色光弦再增一條。

  一股奇異的壓縮感令她心頭微微一跳。

  她憑著本能,調動新增的靈弦,牽引其餘六根光弦齊齊震顫。頃刻間,她便清晰地感覺到,那六根靈弦上維繫的那些食人花們,開始收攏花苞,擠壓煉化。

  這是……

  在把才纔挖掘來的靈脈碎屑煉化成固玉晶!

  桑遠遠只覺一陣暈眩。敢情人類的本質就是財迷啊?各種新技能,竟然就這麼往著賺錢路上一去不復返了……

  她定定神,仔細感應。

  煉化過程極其緩慢,這五十來朵花苞中的靈屑全部煉化完成,至少需要半年的功夫。這麼算,和交給礦窯來煉,也沒什麼區別。

  「可惜了,趕不上大婚……」她喃喃自語。

  「什麼?」幽無命低低地開口。

  聽到他的聲音,桑遠遠猛地吃了一驚,迅速抬頭看他。

  他的聲音,與往日相比有了些許變化,原本清潤慵懶的聲音變得更低沉更有磁性了,撩得人心尖尖一顫一顫。

  她呆呆地望著他:「你的聲音……」

  幽無命清了清嗓子:「唔,方才被雷力給電麻了。什麼趕不上大婚?」

  恢復了原樣。

  「啊,是這樣,」桑遠遠滿臉遺憾,「我的食人花,正在煉化那些靈脈,需要半年才能把它們煉成固玉晶。可惜趕不上大婚,否則我們的婚禮便不用那麼寒磣……」

  幽無命一把摀住了她的嘴,俊美至極的面龐上佈滿了黑線。

  「小桑果,跟著我,寒磣不了你。」

  「唔唔唔!」發出了求生欲極強的聲音。

  望著她這雙水潤的眼睛,他的眉眼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不知何時,捂在她嘴上的手被她扒拉到了一旁,她踮起腳尖,雙臂環到了他的頸後,臉蛋幾乎湊到了他的臉上。

  幽無命的身軀漸漸僵硬。

  她的唇,輕輕觸碰上了他的。

  「幽無命,這裡不知白天黑夜,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對你的喜歡,從未減少過半分。」

  他的身軀重重一顫。

  旋即,雙臂死死箍緊了她。

  他垂頭吻下,像要將她吞吃入腹。

  剛剛經歷了雷元浸潤的他,唇、齒、舌都還略有一些僵麻。

  正好藉著她的溫暖柔軟,來令他回復熱烈靈動。

  「桑果,」輾轉間歇,他低沉吐聲,「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

  「才不離開你,」鼻尖觸碰著鼻尖,她喘著氣,輕聲說道,「賴定你了。」

  聞言,幽無命精緻唇角浮起笑容,聲音清潤慵懶,帶著濃濃笑意:「好。」

  一如初遇。

  二人又擁在一起歪纏了片刻。她把他的氣息小心翼翼地收集到了心尖尖上,仔細珍藏。這個男人,真是越看越順眼,越聞越香。

  他的目光很有目的性地四下掃視了一圈。

  最終無奈放棄了企圖。

  他鬆開她,向牆邊踱了踱。

  「桑果,站開些。」他望向短命和人偶,無情下令,「你們兩個,護好她。」

  短命:「……」俺才是脆弱的寶寶。

  偶:「……」我一個可以保護他們兩個!

  三小只找了個拐角處躲起來,齊刷刷地扶著石壁,探出三個依次減小的腦袋。

  便見幽無命閒閒懶懶地反手抽出了刀,偏手一震,那刀鋒之上頃刻間燃起了青白的雷焰!

  『他成功了!』雖然早已猜到結果,桑遠遠仍是高興得蹦了起來。

  她抬頭、低頭一看,只見一張狗臉和一張偶臉都激動萬分。

  再看幽無命,那模樣更加漫不經心,彷彿完全注意不到這邊幾道熾熱的視線,他舒了舒肩骨,隨意至極地揚刀斜斜一劃——

  便見一道青白的雷焰沒入石壁之中,少頃,一道令人心頭戰慄的『嗡』聲響起,四壁開始搖晃。

  桑遠遠一把薅住了短命的毛。

  偏頭一看,只見偶子也吊在了短命身上。

  短命垂下一雙黑眼睛,非常鄙視地看了看這兩個沉不住氣的傢伙,然後飛快地把大腦袋藏回了石壁後方。

  幽無命再一次舉起了刀。

  很隨意地在石壁上又劃了兩下。

  有過前一次的經驗,拐角後的三隻沒有再慫,反倒把身體探出更多,看看這隻大撲稜蛾子要弄什麼夭蛾子。

  便見幽無命閒閒地收了刀,探出五指,摁在被他傷害過的石壁上,很隨性摁上一個掌印——

  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一人一偶一狗面面面相覷。

  幽無命抬起手來招了招。

  桑遠遠帶頭蹭到了他的面前,好奇地打量了一會兒面前這塊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的石壁,她正準備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便見石壁之上,忽然出現無數道閃爍著青白雷芒的細細裂紋。

  下一刻,密密的炸裂聲響起,堅石崩潰成粉末,只見一條散發著淺淡光芒的通道,在眼前如神跡一般生成。

  那淡淡的光芒,竟是被石壁被雷電之力轟到粉身碎骨之後,留下的最後殘影。

  「走吧。」幽無命的語氣雲淡風輕。

  彷彿這只是隨手在路邊摘朵花一般的小事。

  那不自覺挑高的眉梢和唇角,卻已寫滿了三個字——快誇我。

  桑遠遠凝望著這個俊美得不像凡人的男子,眼眶不知不覺變得溫熱。

  真希望他可以一直如今日這般,保有少年人的臭屁和驕傲,而不是讓風霜鐫刻成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冷峻容顏。

  「幽無命,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他很不屑地挑了挑眉:「從來都是。」

  「嗯嗯嗯!」她牽住了他的手。

  二人一偶一狗踏進了這條新鮮開闢的通道。

  通道斜斜往上,前方安安靜靜。

  桑遠遠忽然想到了一個很不對勁的問題——

  「修建這般規模的地下城,必定需要極為龐大的勞力,這麼多年過去,為何竟是一絲風聲也沒有傳到外面?」

  實在是細思極恐。

  幽無命淡淡一笑,反手攥住她,大步走出了通道。

  眼前,豁然開朗。

  一整片金碧輝煌之下,無數雙驚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桑遠遠和幽無命,卻是無人逃跑,場面死一般寂靜。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09:31 PM

第76章 誰是大英雄

  桑遠遠看著前方景象,心中一時情緒翻騰,不知該震驚還是憤怒。

  幽無命打開的通道,連接的是一間修至一半的大殿。

  殿中點了五隻大火盆,以靈焰照明,亮度差不多相當於夕陽落山之後的黃昏時分。

  殿中工匠約有三四百人,伏在高高矮矮的木梯上,正在仔細修鑿殿壁,往石壁上雕刻繁雜精緻的花紋。成型的那半間大殿漂亮華美,單看那一半,根本無法想像出這是在數丈深的地底。

  但視線轉向未成型的那半邊,便知它原本只是一個粗糙開鑿的大石窟而已。

  順著敞開的殿門望出去,精緻華美的殿宇鋪排到了視野的盡頭,工匠如蟻一般,爬在牆壁、鑾柱和穹頂邊上。

  這漂亮大氣的地下王城,真真是用無數人的血汗淚堆積建成的。因為那些伏在木梯上面的工匠,每一個都被折斷了雙腿,用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扭絞在木梯上。

  牆壁上突然破開這麼一個大口子,出現兩個陌生的人以及一頭雲間獸和一隻奇怪的人偶,工匠們也沒辦法逃跑,只大張著嘴巴,驚恐地注視著桑遠遠一行。

  從他們的動作表情來推斷,這些人恐怕是失去了發出聲音的能力。

  桑遠遠不自覺地攥緊了幽無命的手。

  他輕輕『嘖』了一聲,遺憾地說道:「看來得改變計劃了。」

  雖然他早已想到,修建地下城的工匠必定是被長期關在地下見不到天日,卻也沒料到秦氏做得這麼絕,居然斷腿藥嗓,以杜絕任何走漏風聲的可能性。

  「原本的計劃是?」桑遠遠聲音微顫。

  他勾了勾唇:「把人趕走,讓冥魔裝滿這裡,送給秦玉泉一個大大的驚喜。」

  桑遠遠望著面前這些驚恐至極卻一時無法挪動太遠的工匠,慢慢抿住了唇。這些人根本沒有逃亡的能力,冥魔若是進來,他們必死無疑。

  這裡只是其中一間宮殿。

  敞開的殿門之外,『叮叮咚咚』的開鑿聲不絕於耳,空闊闊地迴盪來迴盪去,顯然,地下王城已頗具規模。

  這底下,少說也有數萬人。

  這麼多行動不便的人,要救走,談何容易?

  她忽然愣了下,望向幽無命。

  這個能把冥魔引進天都的瘋子,如今竟會考慮工匠們的死活了嗎?

  他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很不耐煩地說道:「我若放冥魔咬死了他們,小桑果你肯定要和我鬧脾氣。」

  思忖片刻,他躍出洞口,用刀從石壁上切下一塊大小和通道口差不多的巨石,將通道封堵了起來。

  「走吧。」

  在一片驚恐的注視中,幽無命悠悠閒閒地帶頭往殿外走去。

  桑遠遠歎息著,跟在他身後走向殿外——這些工匠難以挪動也發不出聲音,倒也不用擔心他們打小報告。

  「這地下,當有監工吧?」桑遠遠壓著聲音問道。

  話音未落,便聽到前方傳來一聲皮鞭抽打在人身上的脆響。

  工匠都是啞的,被打了也發不出聲音。

  「偷懶,偷懶!叫你們偷懶!老子倒了八輩子霉,落這狗屁差事,陪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東西終年不得見天日!還敢給老子偷懶?!」

  桑遠遠停住了腳步。

  幽無命長眸一斜,晃晃悠悠拐進了右手邊的宮殿。

  便見一個監工打扮的人正在抽打地上的工匠。那工匠頭髮花白,縮成一團,抖個不停。

  另一個監工假模假樣地勸道:「哎哎哎,差不多得了,這月你已打死八個了,自己掂量著些。」

  打人的那個停下了手,冷笑道:「得了吧,你自己打殺滿了九人,在這說誰呢?我這不才八個,都月底了,再不用便要白白浪費了名額。」

  週遭的工匠們恐懼得肩膀直抖,手腳更加利索,就怕自己被盯上,成為下一個目標。

  為了督促進度,每個監工每個月,都可以打死九個人。除了幹活最利索、成為楷模榜樣的少數工匠之外,其餘的工匠,誰都可能被監工看不順眼,變成下一個被打殺的對象。

  躺在地上那一個,顯然是體力不支,幹活慢了被盯上的。

  桑遠遠瞳仁收縮,捏緊了拳頭。

  「小桑果生氣了。」幽無命輕笑出聲。

  他毫無顧忌的聲音驚動了殿中的兩名監工。

  那二人轉過頭來,見到出現在面前的竟是一對容貌漂亮衣裳整齊的男女,一時怔在了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幽無命慢悠悠走到了二人面前。

  步履瀟灑閒懶,一手一個,抓住那兩個監工的肩膀。

  「人生在世,」幽無命一臉認真,「什麼事都可能會遇上。有的時候呢,落了難,總會期望週遭的人對自己善良一點。」

  這二人見他氣質不似常人,心中猜測大約是下來巡視的高官,便訕訕地笑道:「大人,這下面,規矩便是這樣的,這真不是我們為人不善,只是為了工程進度嘛。大人您是不知道,這些東西可奸滑了,若不是時常敲打震懾著些,這陵寢,能有現在一半都不錯嘍!」

  底層的監工們並不知道正在建造的是地下城,只以為是王族的陵墓。

  另一人也笑道:「大人,這規矩是上面定的,您若覺著不近人情,可以向上邊多遞遞折子,說不定就能改一改規矩了,您說是吧?」

  幽無命冷下了臉:「我說話的時候,不需要你有嘴。」

  掌中有雷焰閃過。

  那二人還要再辯,忽覺喉間一陣燙麻,張開口,竟是像那些啞匠一樣,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幽無命鬆開了手,這二人立刻想要往外面跑,被他輕輕巧巧踹翻在地,很隨意地折了腿。

  兩名監工痛得面目扭曲,在地上無聲地撲騰掙扎。那雷焰的力量,尋常人哪有半分抗拒能力?只一個照面,聲帶與腿腳,已是廢得徹底了。

  幽無命慢悠悠蹲了下去,一手一個,摁住他們,聲音無比溫和地說道:「我方才說什麼,可聽清了?人生無常,意外隨時都有可能會發生,上一刻權力還握在手中,下一刻,可就什麼也說不准了。往後做了匠人,千萬記得不要偷懶耍滑。既然你們這麼執著於『規矩』,那也不用祈禱新來的監工對你們善良。」

  他溫柔地笑了笑,伸出手,在那二人臉上安撫地拍了兩下,然後起身,從懷中取出綢布來,擦了擦手,扔在一旁。

  他走回大殿門口,攬住桑遠遠,躍上短命後背。

  「這樣的事情,四處都在發生,我們管不過來。」桑遠遠很勉強地衝他笑了笑。

  她知道,幽無命願意管了眼前這樁閒事,只是為了讓她心中稍微好受一點。可是這地下城那麼大,監工與工匠不計其數,若是一處處清理過去,不知得到猴年馬月。況且,此事的根源其實也不在地下,而在地面。

  幽無命用下巴碰了碰她的發頂,閒閒地道:「要是不救那個小老頭,小桑果今日一整日,念頭都會不通達。我見不得你心中鬱鬱。」

  韁繩一挽,短命像一道白色閃電,飛速穿過一間間宮殿,精準地避開了來回巡視的每一個監工。

  「那兩個監工,真會變成工匠嗎?他們雖說不了話,但還可以寫啊,總有辦法告訴別人今日發生的事情。」桑遠遠很隨意地問。

  「呵。」幽無命篤定地笑了笑,「待那些匠人回過神,定會弄花了他們的臉,扒下他們的衣裳,不會給他們機會告訴別人他們的身份。有沒有看見那些匠人的眼睛?裡面藏的仇恨被復仇之火點燃,變成了帶毒的烈焰。」

  桑遠遠輕輕吸了一口氣,一時失語。

  幽無命緩聲道:「折磨那兩個曾經的監工,令他們有苦不能言,有冤不能訴,將變成這些匠人餘生最大的快樂源泉,那樣的快樂,甚至超越他們未被捉到地底之前的任何一個時刻。」

  「小桑果,我真不願你的眼中,裝進人世陰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不自覺地染上了一種詭異的縹緲的威嚴。

  像是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的,神祇特有的漠然與慈悲。

  桑遠遠心弦顫動,久久失語。

  幽無命閒閒地挽著韁繩,在這些富麗堂皇的殿宇之間遊走。只見那些徹底完工之處,殿壁和鑾柱之上還細細地漆上了色澤明麗的彩繪。到時候只要將傢俬搬進來,便是一處富貴安樂窩。

  桑遠遠皺緊了雙眉:「這些匠人,便是歷年來『失蹤』的那些青壯年吧。」

  一個州國那麼大,每一年,都會有數不清的人因為各種意外而人間蒸發。誰又會想到,其中有那麼一部分,被關在了暗無天日的地下,沒日沒夜地勞作。

  幽無命揉了揉她的腦袋:「帶你看點開心的!」

  韁繩一挽,短命一個急剎,穿過了幾處無人的廊道,來到一處開鑿聲特別整齊的宮殿外。

  幽無命把她從短命背上抱了下來,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噓。」

  桑遠遠聽見,敞開的殿門之中傳出節奏明快的『啪啪』聲。

  開鑿石壁的『叮叮』聲極有韻律,都在跟隨那擊掌的節拍。

  擊掌聲停住。

  「今日就到這裡!諸位辛苦啦,合作愉快,合作愉快!來來來,領饅頭嘍——今日,我的例份豬頭肉不小心又掉到了某一隻饅頭裡面,來來來,看看誰最有口福,撿走了我今日那丁點可憐的油水!」

  桑遠遠怔住,扒著巨大的精緻石門向殿內望去。

  只見說話的是一名監工,模樣看著與方才被幽無命倒飭過的那兩個也沒什麼大區別。他站在一筐白面饅頭邊上,耷眉慫眼,把一隻隻饅頭遞給陸續挪移過來的工匠們。

  很快,就有一名匠人吃到了豬頭肉餡。

  他把手裡的半個饅頭高高舉了起來,週遭的匠人們紛紛露出了羨慕且友善的笑容。

  監工抱著手,站在一旁瞇眼笑。

  場間一片樂融融。

  桑遠遠偷眼望著,臉上不禁也露出了微笑。

  幽無命愉快地攬住她,繼續向前掠去。

  「你怎知會有心善的監工?」她驚奇地問。

  「傻果子。」幽無命很自然地說道,「人便是這樣,什麼樣的都有,只要數量夠多,你便會在其中找到任何一種人。這一類,其實還挺常見的。你別以為他傻,他聰明著呢,他手下的進度,必定數一數二。」

  桑遠遠略微失神地看著他。

  她想,或許這便是所謂的『格局』,他見過太多人、太多事,擁有太大的地域,這讓他的腦海中儲存了極豐富的經驗,面對任何事情時,心中都大致有數,自然便有了雍容氣度,以及一切盡在預料之中的運籌帷幄。

  「怎麼了?」他垂眸看她。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很厲害。」她誠摯地說道。

  幽無命的黑眼睛裡立刻溢滿了笑意,臉上偏要裝作若無其事,嘀嘀咕咕道:「這有什麼。小桑果,你肯定猜不到,這人放在饅頭裡面的豬頭肉,其實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還是進了他自己的肚子。」

  桑遠遠『噗哧』笑了起來:「我一點兒都不關心他的豬頭肉是多是少。不過幽無命,你知道短命已經很餓了麼?」

  短命:瘋狂點頭。

  幽無命:「……」

  他決定向這位待人友善的監工致敬。繞了幾個彎,尋到了近處的監工住所,循著豬頭肉的味道找到了他藏在灶上溫著的那一大盆豬頭肉,讓短命吃了個滿嘴流油。

  吃罷,幽無命順手從人偶的布袋中取出兩粒土靈固玉晶,拋進了那只被短命舔過的油汪汪的大盆子裡,以作報酬。

  「便宜這小子了,本王從不取白食。」他唇角掛著縹緲的淺笑,韁繩一挽,離開了這片宮殿群。

  桑遠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留下固玉晶,此人便會知道,他的豬頭肉並不是手下的工匠們偷吃的,而是屬於他自己的機緣。

  這裡本就是黑暗深淵,一著不慎便會徹底墮落。若是因為一盤豬頭肉,而破壞了這名監工與工匠們之間友善的氣氛,那可真是渡人成魔,造了大業。

  幽無命其實很珍惜這個世間的一切善意。

  餵飽短命之後,幽無命挽著韁繩,在修整得富貴華美的半片地下宮殿群中悠然轉了一會兒,選定了一間特別大的宮殿。

  這些徹底完工的宮殿中並沒有留人,因為沒必要。這裡一片華麗空寂,當真是像極了地下陵墓。

  「上面,便是秦玉泉的寢宮。」幽無命眉眼篤定。

  桑遠遠點頭。她雖然沒什麼方位感,卻也可以感覺到,整個地下宮殿群,是以此處為中心向著四方輻射的。

  把地下城的核心樞紐修在王城舊址之下,的確比較有歸屬感和紀念意義。

  幽無命反手出刀,一道道青白雷芒被他信手揮向殿頂,無聲無息地沒入了數丈岩層之中。他做得極為專注,偏著頭,瞇著眼,不斷地打量殿頂,向著那看起來毫髮無損的地下城頂補上一道又一道雷芒。

  前後忙活了一炷香不止,終於,他滿意地收了刀,壞笑道:「好了,接下來,便是尋個好地方看戲。」

  韁繩一挽,短命邁開四蹄從側殿離開。幽無命尋了一處合適的位置,像來時一樣,在牆壁上炸出一條整整齊齊的通道,然後帶著桑遠遠離開了宮殿群,到了一處深淵裂口之後,又從一旁掘了山石過來堵住缺口。

  「幽無命。」桑遠遠戳了戳他。

  「嗯?」他正得意洋洋地看著封回原樣的通道壁。

  「你方才打穿的地方,牆壁上雕滿了圖案。」

  幽無命:「……」

  所以他在這裡仔仔細細把通道封堵成原狀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黑眼珠轉了轉,他若無其事,指揮短命繼續前行。

  「從秦州生人祭的深淵口出去。」他淡定道。

  地下城雖有入口,但那裡一定防備森嚴,從那裡離開,百分之百會打草驚蛇。所以幽無命選擇回到冥魔密聚的深淵通道中,順著深淵口離開地下。

  桑遠遠忍不住回望地下城的方向。

  幽無命撥走了她的腦袋:「小桑果,別愁了,都這麼多年,不差這一日兩日,離開秦州之前,我定為你解決了這件事情。」

  她道:「嗯,我知道,大英雄嘛。」

  二人相視一笑,心領神會。

  很快,幽無命便順著那些彎彎繞繞、四通八達的地下網絡尋到了秦州地下的深淵口。

  桑遠遠對他的導航能力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這種完全沒有任何參照物的地底,身上又沒有指南針,能摸清東南西北已經是很逆天的能力了,他竟還能一次不走回頭路,逕直尋到了深淵口之下。

  冥魔聚過來,被他隨手蕩出一圈青白雷焰,掃到了四周的石壁上。雷火交織,可憐的冥魔們變成了一灘灘黑色的不明物質,像墨汁一般濺了滿牆。

  幽無命很自然、很漫不經心地偏頭對桑遠遠說道:「看見沒有,我出手,你便再無機會收集固玉晶了。」

  「嗯嗯嗯!」

  幽無命側眸看她。

  他發現,她的神色,可以十分自如地在誠摯與敷衍之間來回橫跳。

  「小桑果,你真是天賦異稟。」他神色莫名地讚了一句。

  桑遠遠謙虛地衝他笑了笑,然後抬頭望向只餘一線天的深淵口。

  「帶著狗子,還能飛上去麼?」

  上回飛出韓州的深淵口時,他只帶著她一個,而且還借助了那靈火礦脈的爆炸之力。這一回帶著大胖狗,這裡也沒有可以引爆的火脈,只有一條泛著淺淡青光的靈木礦脈,不知幽無命打算怎樣上去?

  「小事情。」幽無命兜胸把短命一摟。

  只見這大胖狗立刻四肢僵直,被他整只抱了起來。

  那模樣,當真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呆。巨大的一隻茸毛怪獸,便這麼愣愣地被幽無命單手摟在了胸前,狗臉上那表情……只能說一言難盡。

  桑遠遠再一次意識到,看起來精瘦精瘦的幽無命,真的比她大只了太多——若是她用這樣的姿勢去摟短命,就只能摟住它的毛茸大脖頸,根本不可能摟得住那肉墩墩的胖胸脯。

  人偶抱住短命一條僵硬的前肢,緊張兮兮地掛在它的身上。

  幽無命側了側頭,「果子,伏我背上。」

  「噢。」桑遠遠小心翼翼地趴到他的背上,雙臂環住他的肩胸。

  雙翼從她左右肋旁展了開來。

  『呼』地一扇,逕直略起二十丈有餘。

  看來煉化那雷元,又讓他的修為更進一步!

  帶著狗都能飛了!

  幽無命單手摟住狗,另一隻手反手攥著刀,時不時便切入身邊的石壁,略微借力。

  掠到高處,桑遠遠忍不住垂頭看了一眼。

  「幽無命,等等。」

  「嗯?」他將刀斜斜插到石壁中,懸在了半空。

  「你看看下面的冥魔,是不是哪裡有點不對。」

  幽無命垂頭一看,立刻就發現了問題。

  正下方,是一處較為空闊的地下空間,冥魔自北面聚來,向著南面爬去——它們與地面的冥魔一樣,都是來自深淵方向,攻向內陸中心。

  底下這地下空間,通往內陸中心的通道位置有些歪,偏向了東面。

  冥魔群卻是直直撲向正南,一頭接一頭重重撞在正南的石壁上,然後被後方的魔潮推動著,湧向左右,直到湧入偏東面的通道。

  「正南,有什麼在吸引著它們。」幽無命一針見血。

  兩個人下意識地望向南面——雖然面前只有一堵黝黑的石壁。

  正南,是天都。

  桑遠遠歎息:「真想看看它們是奔著什麼而去。」

  「遲些帶你去看。」

  「也許會發現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桑遠遠不禁有些興奮。

  幽無命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他從石壁上抽回了刀,雙翼一展,繼續向上方飛掠。

  不多時,便掠出了深淵口。

  秦州同樣是由祭司殿負責深淵口的守衛,幽無命輕車熟路地把幾個祭司全踹了下去。

  「你對祭司殿的人倒是一點兒都不客氣。」

  「沒一個好東西。」

  祭司殿就建在深淵口北面。

  幽無命把短命扔進了祭司殿外的獸欄中,和一堆普通雲間獸混在了一起,然後無視一狗一偶哀怨的眼神,扔下它們,帶著桑遠遠掠上城牆,潛入宮廷。

  每個州國,王宮中暗衛的分佈點和侍衛的巡邏路線都差不了太多,幽無命隨便掃一眼,心裡就有了數。如今他比從前更能飛了,輕易便帶著她從一間間宮殿上方掠過,滑翔於樹蔭與宮牆之間,沒有驚動任何人。

  王城最正的大殿外,幾隻鑲金大鼓正轟隆隆地敲。

  是在迎接東州鎮西大將軍,皇甫雄。

  皇甫雄領了重軍,自冀州而來,即將奔赴北面長城,助秦州共同防守,渡過這一波『湧潮』。

  幽無命閒閒地攬住桑遠遠,掠上設宴大殿的金頂,坐在了屋角飛揚的螭吻旁邊。此刻天色已暗,夜幕遮住了一對剪影。

  桑遠遠雙手放在膝蓋上,偏頭看他,見他懶懶散散地坐著,姿勢狂放不羈。

  不多時,便見黑熊般的皇甫雄被俊秀儒雅的秦州王引著,踏上白玉階,進入二人腳下的宮殿。

  「什麼時候動手?」她問。

  「等他們開宴,噎死一個是一個。」幽無命笑得滿臉壞意,「小桑果你可還記得我上次給你講的笑話?」

  桑遠遠:「……」

  二人第一次在她的雲榻上做夫妻時,他便是講著宴席上噎死了人的『笑話』,硬生生划水劃了半個時辰。

  他居然還好意思提?大臉花都沒他臉大!

  幽無命閒閒掀起幾片琉璃瓦,便聽得皇甫雄的聲音從底下傳了出來:「秦州王,無需這麼客氣,前方軍情緊急,吃一杯酒我便要走了!」

  秦州王秦玉泉的聲音和他的長相一樣斯文:「鎮西將軍不必著急,我軍備有靈甲,冥魔想攻進來,還沒那麼容易!鎮西將軍一片除魔丹心,孤十分敬佩,來來來,敬將軍一杯!」

  秦州盛產靈鐵礦,富得流油,自家的軍隊自然是裝備一流,『湧潮』對於秦州來說,並不算什麼太大的威脅。因為太富,所以秦州歷來也不喜歡欠下人情,以免被人挾恩圖報。

  秦玉泉頗有心機,頻頻引著話題,稱皇甫雄是當世大英豪,古道熱腸,以助人為樂——這意思便是,不是秦州需要皇甫雄幫忙,而是他自己多管閒事。

  皇甫雄雖是個粗中有細的將領,卻是對話術沒有任何抵抗力。一被誇立刻開始飄飄然,只見他故作謙虛地接過話頭,又把自己那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往事添油加醋好生吹噓了一通。

  推杯換盞中,宴席上的氣氛漸漸便熱烈了起來。

  桑遠遠慢慢偏過頭看向幽無命,滿臉服氣:「你就是在等皇甫雄吹這一波牛!」

  皇甫雄剛把自己吹噓成救人於危難的大英雄,立刻就有數萬身陷水火苦難之中的可憐人在等待他的幫助……皇甫雄要是不做這個大頭英雄,那當真是自己把自己的臉給打爛了。

  幽無命這回倒是沒翹翅膀,因為他覺得這事兒再正常不過了,他很隨意傾身向前靠了靠,攬住她,道:「秦玉泉既想要皇甫雄幫助,又不想欠他人情,定會故意這般捧他。」

  桑遠遠不禁感慨,幽無命這傢伙,實在是太懂人心了。

  「小桑果,準備看戲咯。」

  幽無命肅了容,神情極其專注,在指尖凝出一縷青白雷焰。他緩緩起身,長臂乾淨利落地一揮,便見那縷雷焰劃亮了半個夜空,直直掠向一處金碧輝煌的大殿,如落雷一般,沒入殿底。

  夜色之中,他的側顏和身姿短暫地被雷焰照亮,晃得桑遠遠好一陣頭暈。

  這一刻的他,不像凡人,而像手握著天地之力、生殺予奪全憑一己喜怒的神。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09:31 PM

第77章 瞧你這出息

  桑遠遠望著幽無命天人般的側顏,一時竟是失了神。

  這個男人,當真是生得太漂亮了,漂亮也就罷,還這麼強,強到發光。真是要命。

  幽無命懶懶地將目光從遠處收回時,第一眼就看見自家傻果子微張著花瓣般的唇,呆呆愣愣地望著他。

  幽無命臉上漫不經心的神情頓時炸裂。

  他故作鎮定,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轉向後殿,覆在她耳畔道:「看,要開始了。」

  聲音有些發飄,心中頗覺不可思議——她的眼神分明沒有絲毫媚態,臉上也沒有半點勾引人的神情,怎就令人完全招架不住,根本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也不敢讓她再多看自己一眼。

  桑遠遠驀地回神,耳朵悄悄燙了起來——她竟看著他看呆了!真是,太沒見過世面了,丟人。

  這片刻等待的功夫,大殿金頂之上的氣氛漸漸變得有些不對勁。

  他的呼吸沉了許多,獨特的幽暗花香氣息更加濃郁,彷彿擠走了週遭的空氣,令她感到呼吸困難。

  眼看著,這個非常不合時宜的地方,就要上演一些令人耳熱心跳的事情。

  幸好底下的變故及時發生了。

  在一片夜色之中,居高臨下地望去,那些細微的變化絲絲分明——

  幽無命方才擲出的那縷雷焰,頃刻間便引動了他在地下王城中心所做的那些佈置。

  只見幾道縱橫交錯的青白雷焰隱隱自地下泛起,活像大震時的地光。

  短暫閃爍之後,低沉的『嗡』聲傳來,彷彿腳下有地龍翻身,週遭的宮殿被震盪波及,琉璃瓦『光光鐺鐺』地撞出聲聲脆響。

  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隆聲響起,大地彷彿被一頭從天而降的金牛重重轟撞了一下,伴隨著這股驚心動魄的震盪巨浪,恐慌迅速蔓延。

  桑遠遠位於高地勢,看得極為清楚。

  只見失事之處,那座大殿像是一隻失手墜落摔在地面的盤子一般,猛然向下一矮、一碎,旋即,崩塌自正中處開始,開花一般,捲向八方。

  金柱玉磚琉璃瓦,頃刻破碎,揚起最後的富貴塵屑。

  再下一刻,整塊地面軟軟地向著地底傾塌而去,像是化掉的蠟。

  這樣大的動靜,第一時間就驚動了所有的人。

  秦玉泉根本攔不住皇甫雄這個好管閒事的『大英雄』,震動尚未停歇,皇甫雄已一馬當先,掠出設宴大殿,循著動靜衝到了那處恐怖的地陷裂口。

  探頭往深淵廢墟中一看,皇甫雄頓時愣在了那堆殘垣斷壁之間。

  幽無命把崩塌做得十分漂亮。

  恰好,能夠清晰地看到地底敞露出來的雕樑畫棟。

  皇甫雄站在廢墟之中,盯住那露出冰山一角的地下王城,陷入了迷茫的沉思。

  「鎮西將軍!不過是地動而已,前線傳來急報,將軍還請速速馳援!」疾步趕來的秦玉泉見到地下城暴露,強壓著驚慌,想要轉移皇甫雄的注意力。

  「那是怎麼回事?」皇甫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下方。

  秦玉泉額頭冒汗:「密室。鎮西將軍,孤難道就不能在自己的寢宮下面建一間密室麼?將軍啊,前線軍情要緊哪!這等小事,孤自會處理。」

  「我問的是,那些人,是怎麼回事!」皇甫雄酒意上頭,通身散發出濃濃的英雄氣概。

  秦玉泉湊近一看,只見上方的火把光芒驚動了地下城中常年不見天日的奴隸匠人,他們蠕動著,爬向久違的星光和會流淌的風。

  這麼一會兒,底下已密密麻麻爬滿了斷腿的匠人,乍一看駭人得很,彷彿是來自地底的索命冤魂。

  更可怕的是那一整片寂靜無聲。

  「奴隸罷了!」秦玉泉已氣息不穩,「來人,速將這些奴隸拿下!」

  「停。」皇甫雄緩緩捏了一枚玉簡,道,「秦州王,此事大有蹊蹺,我要傳令駐在鄰外的大軍進入王城,幫助秦州王渡過這天災之危,還望秦州王約束部下,莫要鬧出什麼不愉快。」

  秦玉泉長長倒抽了一口涼氣。

  王城中,禁衛軍也就兩三萬人,哪裡敵得過五萬東州鐵騎?揮軍進入他國王都?皇甫雄這是,擺明了要多管閒事的意思!

  每一個州國的王都,都不會囤著重兵,因為沒有必要。兩三萬禁衛軍,足以解決州國內部的任何叛亂,而別國的軍隊,正常情況下是絕不可能開到王都附近的。

  皇甫雄本也只是揮軍路過秦都。秦玉泉自己有著打算,這才巴巴地把他請進了王城,沒想到卻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此刻再從附近的關中調軍,已是遠水解不了近火。

  那一邊,皇甫雄麾下將領接到命令,不管不顧,開始揮軍直闖城門。

  而皇甫雄這個靈耀三重天的強者,早已親親熱熱地攬住了秦玉泉瘦削的肩膀,逕直踏著廢墟往下面跳。

  被人捏在手上的秦玉泉還能怎麼辦?他自然只能傳令下去,放皇甫雄的大軍進入了王城。

  場面一時混亂到了極點。

  皇甫雄進入地下,看清眼前這鱗次櫛比的地下王城,整個人都震撼到炸了毛,鉗住秦玉泉的大手越抓越緊,一時竟是失了聲,只大口喘著粗氣。

  此處乃是地下王城的核心,站在這片廢墟之中,無論望向前、後、左、右,都只能看見無窮無盡,一間連著一間的輝煌大殿。

  因為地下城是從此處開始往著四方輻射的,所以距離核心處越近,修繕越是完全。站在這裡向週遭一望,恍惚還以為誤入了什麼神異的鏡面空間——殿宇向著四面鋪開,綿延到無窮無盡的視野盡頭,距離自己越近的地方,宮殿越是精緻華美,到了遠處,便只剩些毛坯的模樣。

  這樣放眼一看,不必細算,也知道這座地下城規模之大,已遠遠超過了它上方的秦都王城。

  別說什麼密室,就算用陵寢來作借口,也絕無可能把皇甫雄糊弄過去。

  皇甫雄緩緩把視線從極遠處收了回來,落向那些面孔又驚惶又狂喜的匠人。

  這些人,一看便知被囚禁在地下已達數年之久,斷了腿,藥啞了嗓子,沒日沒夜地勞作,把這地下空洞挖向無窮的遠方。

  場面更加混亂。無數匠人循著那近在眼前的光明和自由,拼了命也要拖著斷腿往廢墟上面爬,哪怕皮肉被碎木亂石劃得鮮血淋漓,他們也沒有絲毫遲疑。

  多少人,還有最重要的話沒來得及對重要的人說,便被關進暗無天日的地下。原以為餘生都要在地獄中度過,卻不料蒼天開眼,竟把這地獄震出了一個大口子。所有人的腦海裡都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逃。

  主殿金頂之上,幽無命壞笑著,攬住桑遠遠徑直往下一掠,無聲無息就匯進了下方魚龍混雜的人群之中。

  他也當真是肆無忌憚,大搖大擺就走到廢墟邊上,體貼地扶著她,順著那些漆滿了金粉的斷柱斷壁踏入地下城。

  秦州和東州的人都擁了下來,幽無命和桑遠遠混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桑遠遠召了一朵小臉花,藏在幽無命的衣襟裡面,把他的胸脯塞得鼓鼓囊囊,然後指揮小臉花編織出細細的靈蘊籐,順著地面,爬到了皇甫雄和秦玉泉的腳下竊聽。

  這樣的混亂之中,一縷透明的細籐根本沒有任何存在感。

  「小桑果,」幽無命怪異地盯著她,「為什麼不放在你自己身上,卻要我抱著它。」

  她正在專注竊聽皇甫雄那邊的動靜,聞言,隨口便回道:「讓你先習慣習慣,將來你好帶孩子。」

  幽無命:「???!!!」震撼到失語!!!

  桑遠遠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隨口一說,給幽無命掀起了一場何等駭人的心靈風暴。

  從前她的隔壁住著一家三口。那家的男主人不是那種回家就抱著手機不放的丈夫,桑遠遠時常便能聽到陽台上飄來一家三口『咯咯咯』的笑聲。偶爾在路上遇到,總是看到男主人把孩子架在肩膀上,大步走在前面,女主人跟在後頭,那眉眼之間的笑容當真是溢滿了溫情和滿足。

  桑遠遠覺得自己和幽無命將來一定會像那對夫妻一樣幸福。所以,他帶孩子,沒毛病。

  念頭在腦袋中晃過,她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繼續觀察皇甫雄那邊的動靜。

  「秦州王,你很好啊。」皇甫雄看起來略有些失神,「我此刻都不知道,該先問你哪一條罪狀了。」

  秦玉泉知道事情已瞞不過去了,便陰沉下了那張俊秀的臉,反身抓住皇甫雄衣襟,嘴唇幾乎湊到了他的臉上:「皇甫雄我告訴你,此事,帝君也是知情的。現在封鎖消息,還不算晚!」

  皇甫雄慢慢抬起眼睛,凝視秦玉泉。

  只見秦玉泉眸中三分絕望,七分狠戾,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

  皇甫雄的眉心輕輕一跳。

  這一刻,桑遠遠和他同時作出了一樣的判斷——秦玉泉並沒有撒謊,此事,姜雁姬當真是知情的!

  所以這事情,姜雁姬也有份?

  桑遠遠不動聲色,繼續盯住了皇甫雄。

  皇甫雄顯然有了片刻遲疑,但那雙虎目之中,很快就迅速蒙上了一層叫秦玉泉完全看不懂的漆黑光芒。

  「哈哈哈哈!」皇甫雄放聲大笑,豪放爽朗的聲音迴盪在這廢墟上下,「秦州王怎地說起了胡話!千百年來,禁令從未更改,絕對禁止在地下打任何老鼠洞!你知不知道你這麼搞,會給這雲境十八州帶來多少危害!秦州王,你攤上大事了!」

  秦玉泉急了,不停地把玉簡往皇甫雄手裡塞,壓著聲音焦急道:「你不信你自與帝君說!別嚷了!」

  皇甫雄徹徹底底無視了他,笑得更加大聲:「帝君知道?帝君若知道,早派人將你押進天都問罪了!還放你在這挖挖挖!」

  若換了從前,聽到帝君知情,誰心中都會打個『咯登』,暫且將事情壓下,等到確認過後再決定下一步如何行事,但今時不同往日,皇甫兄弟已單方面與姜雁姬不死不休,於是皇甫雄在斷定此事與姜雁姬有關後,當機立斷,更是把事情往大了捅,誓要攪她個雞犬升天!

  皇甫雄取出了玉簡,將這秦州王私建地下城,還往帝君頭上『潑髒水』的事情傳給了兄長皇甫俊,順帶給平時有些交情的屠、晉、齊各州都通了個氣。

  傳完了訊,神清氣爽的皇甫雄大手一揮,令手下的軍人將地下城中的工匠全部救到地面,然後繼續收集秦玉泉的罪證。

  見到大局已定,桑遠遠收掉了花,將幽無命拉到了一間宮殿的角落裡。

  「這地下城的事情,姜雁姬應當知情。」她抬起眼睛,緊張地觀察著他的神色。

  「哦。」幽無命那雙黑湛湛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薄唇一動,然後再無反應。

  桑遠遠眨了眨眼,等待片刻,見他依舊沒什麼反應,心頭不由得有些發慌。

  「幽無命?」她抓住了他的手。

  他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聚了下焦,多看了她一眼,然後視線又變得空空的:「嗯,知道。」

  桑遠遠怎麼看他都覺得不對勁。

  又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是不說話,只直勾勾地盯著她,心頭不由得更是發毛。

  她搖了搖他的手:「你,你怎麼看?說話!」

  幽無命扯了下唇,怪異地笑了下:「我帶就我帶咯。」

  桑遠遠:「???」

  她緊張地抬手撫了撫他的臉:「幽無命你怎麼了,你在說什麼?」

  該不會,聽到姜雁姬的名字,又要發病了吧?他不是已經好了一陣子了嗎?

  他抓住她亂動的小手,目光有些發飄,唇角的笑容帥得晃眼:「我帶孩子,可以啊。」

  桑遠遠:「……」她方才就隨便那麼一說,他竟然,一直就在琢磨這個了?!

  她張了張口,想說什麼,終於沒憋住笑,垂下頭,笑著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幽無命慢慢回了神。

  他繃住了臉。

  「小桑果,」他正色道,「你我修為太高,未必能有孩子。」

  她抬眼瞥了他一下,只覺星星點點的笑意順著自己的眼睛便飛了出去,摁都摁不住。

  「沒有關係,不必強求。反正我們還有偶子和狗子。」

  這樣軟軟的視線令他再度難以招架。

  他扯著唇,笑了下:「那兩個東西。嗤。」

  她笑了一會兒,繃起了臉:「所以你沒有聽到我方才說了什麼。這地下城的事情,姜雁姬極有可能知情。」

  幽無命愣了下,旋即,唇角浮起了冷笑:「毫不意外。」

  「不過被皇甫雄這麼一鬧,她恐怕也只能『不知情』了。」桑遠遠沉吟片刻,「我們還需要留下來做什麼嗎?此刻趁亂離開,應當會比較順利。」

  幽無命思忖片刻,拽住桑遠遠的手,帶著她在宮殿間穿梭了一會兒,然後忽然探出胳膊,拽住了一個人。

  一個長相平平無奇的監工。

  這監工吃驚地垂頭看了看被抓住的胳膊,抽了兩下發現動彈不得,便抬起頭來,衝著幽無命露出一個極其無辜的笑容。

  幽無命衝著鶴立雞群的皇甫雄揚了揚下巴,對監工說道:「待會兒皇甫雄若是徵集建議,你可告訴他,章州地質疏鬆,那些大塊的丹霞巖,最易開鑿,可輕鬆取石,運來填上這老鼠坑。」

  監工愣了片刻,倒抽一口涼氣:「高人!高人!此等妙策,您何不親自去獻計呀!」

  一聽這聲音,桑遠遠便認出他來了,正是那個待匠人友善,把豬頭肉夾在饅頭裡面發福利的監工。

  幽無命擺出一臉深藏功與名的欠揍表情,放開了這名監工,攬住桑遠遠,輕飄飄地掠進了人群中。

  「怎樣,」他側眸睨著她,滿眼驕傲,「兩件事,並一件解決了。」

  桑遠遠眼珠轉了轉:「解決了嗎?秦州地下城是解決了,可是章州那章涇之亂……」

  幽無命攬住她的肩,微挑著眉,帶她往地上走,一面走一面說道:「皇甫雄既然插手此事,必定會負責到底。只要他到章州採石,就會發現那裡遍地匪寇民不聊生,一旦發現,他就得管。」

  桑遠遠:「……你這是把皇甫雄當刀子使。」

  他閒閒道:「皇甫俊治理州國不差,皇甫雄耳濡目染,再笨也笨不到哪裡去,前後一想,便知道禍亂之源是那章涇,正好把章涇和秦玉泉一起拿了,送到姜雁姬那裡去叫她頭疼。」

  桑遠遠偷眼看著他,見他提起『姜雁姬』這個名字時,已不像從前那般,眉眼之間滿是陰鬱。

  「這事兒叫皇甫雄來辦,的確最適合。」桑遠遠笑道,「若是你出手,必定要被胡亂扣上一頂帽子,最終一目瞭然的事情被渲染成一團烏黑,反叫這些歹人矇混過關。」

  他的黑眼珠緩緩一轉,唇角浮起了詭異的壞笑:「所以我一旦出手,就不留什麼活口,省得聒噪。」

  桑遠遠慢慢點了下頭。她明白的,像幽無命這樣的名聲和性子,旁人想要陷害他,實在是太容易了。就比如那一次皇甫渡設計的劫殺桑氏案,若不是桑州出面做了『偽證』的話,幽無命根本不會去解釋,因為也解釋不清。

  幽無命早就明白這一點,所以他行事便更加孤絕狠辣。若是讓他出手來解決這章、秦二州之事,必定是用一場冷血殺戮來蕩平一切。

  也省得麻煩。

  說話之時,二人已來到祭司殿的獸欄外。

  短命竟是沒有迎出來。

  黑乎乎的獸欄中,一排排雲間獸正在此起彼伏地打呼嚕。

  「短命。」幽無命佝僂著背,單手放在唇邊擺了個假模假樣的喇叭。

  獸欄中毫無反應。

  桑遠遠緊張地攥住他:「該不會被人牽走了吧!」

  幽無命直起腰,瞇著眼睛打量了片刻,轉過身,負起手。

  「三、二……」

  茸毛怪獸『歐嗚』一聲,跨欄躍了出來。

  桑遠遠:「……」

  幽無命目光怪異:「偶呢?你在給它打掩護,拖時間?它去哪了。」

  桑遠遠:「……厲害了。」

  她四下望了一圈。

  很快,便捕捉到了一個飛簷走壁的小小身影。

  它的衣袍已經脫下來包裹碎晶晶去了,此刻就穿著一身薄薄的白色中衣,迎著風飛掠過兩角屋簷的樣子,像極了傳說中的白色幽靈。

  偶飛快地蹦了回來,見到幽無命,先是嚇了小小一跳,然後迅速藏起心虛,轉換表情,擺出一副邀功的模樣,把一封密卷遞給了他。

  桑遠遠心道,果然學壞容易學好難,這偶子跟著狗子沒混了幾天,就隱隱習得狗子的精髓了。

  幽無命沒有伸手去接,只用一雙幽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偶。

  半晌,它的模樣越來越心虛,終於它撐不住了,慢慢悠悠把藏在身後那隻小手挪了出來。

  手中拎著一隻飯囊,裡面隱隱約約飄出了豬頭肉的香味……

  短命非常及時地歪著腦袋撇清關係:「歐嗚?」

  不關俺的事,俺啥也不知道。

  幽無命嘴角抽搐,樂了:「偷東西,出息了。」

  還偷的豬頭肉!

  偶把腦袋垂得更低。

  桑遠遠輕輕扯了下幽無命的衣袖,把他拉到一旁,悄聲道:「你說短命是怎麼用『歐嗚嗚』向偶子表達出『去幫我偷豬頭肉來並且不要讓幽無命發現』這麼複雜的意思?」

  簡直是太魔幻了。更魔幻是人偶竟然也能get到!

  幽無命把薄唇湊到了她的耳朵上,嘀嘀咕咕道:「下次,我們兩個躲起來偷偷地看!」

  「嗯!」桑遠遠重重點頭,「所以這一次,先不要讓短命發現,我們已經知道了它才是幕後主使!」

  她一本正經的語氣讓他忍俊不禁。

  他圈起拳頭,抵在唇邊一咳,回身道:「偷這種東西做什麼!沒出息!給短命吧,密卷拿來。」

  人偶畢竟還沒學成精,一聽這話,頓時咧開了唇角,歡歡喜喜把密卷送到幽無命手中,然後把豬頭肉遞到短命面前,衝著它擺出一副邀功的樣子。

  短命:「??!!」這鬼表情豈不是把俺出賣了麼!幸好男主人女主人只顧著去看密卷遼!

  它偷眼看一看幽無命,然後迅速低下頭,把豬頭肉一口薅進大嘴裡。

  『一無所知』的幽無命正懶懶地拆開了密卷。

  是邊關送來的急奏。因為秦玉泉正在設宴招待皇甫雄,所以急報以玉簡傳到了負責情報的檢校處,由檢校成文封裝,送往大殿。

  不巧被人偶趁亂給截了。

  這份奏報很簡單——城破,急急!

  四個簡單的字,卻是異常扎眼。

  連裝備精良的秦州都被攻破了長城!

  「看來,這次魔禍,遠超預期。」桑遠遠輕輕吸了一口涼氣,「幽無命,我們原定的婚期,怕是要黃。」

  這當口成婚,是別想有半個賓客了。

  密卷在幽無命指尖化為飛屑,他雙眸微瞇,神色陰冷,唇角卻是緩緩綻開了微笑。

  短命百忙之中抬起眼睛瞥了他一下,幸災樂禍地晃了晃腦袋——有人要倒大霉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09:47 PM

第78章 騎豬的媳婦

  得知秦州有一段長城被冥魔攻破的消息後,幽無命徑直離開了秦都,直奔前線。

  他披著夜色,一身玄衣時不時反射出淡淡微芒,一張俊臉更顯冷白,夜間不辨顏色,卻能知道那形狀完美的薄唇色澤鮮艷。月光替他描摹了輪廓,異常地俊美。

  這樣一個男人,壓著眉眼急速趕路,神色一片專注時,最是迷人。

  只不過一開口就非常幻滅。

  行到半途,他漫不經心地俯下了身體,湊到她的耳畔,低笑道:「小桑果你知道嗎,你偷眼看我的樣子,不像桑果,像一隻抱著桑果的饞松鼠。」

  桑遠遠:「……」

  所以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桑果到底是什麼東西嗎?該不會在他的認知裡面,桑果其實是松果吧?!

  「幽無命,松鼠吃的那叫松果,而且松果本身不能吃,能吃的是松果裡面藏的松子。」她一本正經向他科普。

  幽無命:「……」彷彿記起了某段關於金珍珠的很不愉快的回憶。

  他後來自是打聽過了,珍珠確實不是地裡種出來的,而且這世上也沒有七彩珍珠。

  『金珍珠算什麼?你要喜歡,我讓他們給你種滿七彩的!』

  想起自己曾經放過的厥詞,幽無命恨不得把自己挖個坑埋了。

  他淡定地摀住了她的嘴巴。

  「我知道沒有七彩松子,不用你說。」他雲淡風輕道,「閉嘴,煉功。」

  桑遠遠:「???」

  誰能告訴她七彩松子是什麼鬼?

  ……

  短命除了跑得快之外,還有一個逆天的優點,那就是自動駕駛。

  幽無命環住桑遠遠,頃刻便入了定。

  她知道,他想要再拔苗助長一波,讓她突破靈耀境。

  晉階靈耀境,便能夠獲得一個靈明境沒有的能力——將靈蘊灌注到敵人體內,使其同化。

  就像幽無命對姜謹鵬做的那樣。

  在雲州時的冰窟中對付那頭冰龍的時候,也正是因為幽無命把大半截冰龍變成了木龍,這才掉了馬甲,被雲許舟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

  這一次,若能順利突破靈耀境,那她的技能……

  桑遠遠一點兒都不樂觀。別人靈明境就可以靈蘊外放,可她靈明境卻只能扔出一堆喪丑喪醜的花。別人靈耀境可以灌注靈蘊,她到了靈耀境,能做到靈蘊外放都謝天謝地了。

  壓根就不抱什麼期待!

  不過晉了級,她就可以召更多的花,生產更多的固玉晶,實在也是非常緊迫的一件事情。到了靈耀境,說不定召喚的花還能翻番?!

  她屏息凝神,很快就跟隨幽無命入了定。

  事實證明她想得有點多。

  幽無命拼了命聚來木靈,同時燃燒自己體內的靈蘊供給她,弄了個面色蒼白,還是只把她帶上一個重天,離靈耀還差了足足兩個重天以及一道境壁。

  現在,桑遠遠是一名靈明境八重天的強者了。

  記得她剛『穿越』那會兒,韓少陵這名絕世強者,也就只是靈明境八重天呢。

  腦海中的青色光弦增加了一條,她又可以繼續召喚原始版的食人花了。

  她興沖沖地回轉頭,去看幽無命。

  正好看到他強行嚥下了一口血。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幽無命!」

  「無事,」他扯起唇角,壞壞一笑,「只是被你搾太狠了。」

  桑遠遠:「……」

  方纔衝擊靈明境八重天的壁障時,連續失敗了三次,她能感覺到他亦是發了狠,最後一次燃了許多精粹木靈給她,強行助她提升。

  本是很讓人不安和感動的一件事,被他這麼一說,味道立刻就變得不可描述起來。

  桑遠遠沒理他,逕自扔出一朵小臉花,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臉盤子朝著他『呼呼』地噴灑恢復靈霧。

  「小桑果,」幽無命滿臉驚奇,「你這花,如今想大臉便大臉,想小臉便小臉了?」

  桑遠遠幽幽地回頭睨了他一眼,伸長脖頸湊到他耳畔,低低吐字:「可大可小,收放自如,而且……搾不幹。」

  幽無命倒抽一口涼氣,冷白的耳朵迅速染上了一層赤霞色。

  他的神色有些難以置信,好像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又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她說的就是花……吧?

  短命跑上了一座小山丘。

  黑鐵長城已遠遠出現在地平線上,雖是半夜,卻也能清晰地看到它像是一道更濃墨重彩的黑,伏在微微帶著些墨藍的夜色之下。

  夜風帶來了一陣腥臭,以及斷斷續續的哀嚎。

  此地距離黑鐵長城仍有數百里,前方有一座城,城中多處泛著火光。

  桑遠遠倒吸了一口涼氣:「冥魔,到內陸了!」

  竟連內長城也被攻破了麼!這麼快?!

  從這裡望向長城,只能看得見伏在地面的隱約輪廓。冥魔若是突破了內長城進入內陸,那麼眼前這座城,正是首當其衝。

  「養花。」他一挽韁繩,短命撒開四蹄奔下小山丘,直撲這座陷落的城池。

  城外的田野裡,時不時就能看見被啃成了骨架子的屍身。

  偶有冥魔藏在田地間,衝著絕塵而過的短命試探性地伸出了它們的舌頭。只見短命高高躍起,鐵爪一縮,把掌心肉墊護得嚴嚴實實,然後朝著那些帶倒鉤的魔舌重重一踢,借力躥得更遠。

  冥魔被踹得七葷八素,疼得舌頭都打了結,伏在田原裡哀嚎不止。

  一騎絕塵,直直穿進城中。

  城裡一片混亂,處處可以看見正在與冥魔搏鬥的官兵。

  秦州軍裝備好,硬捱上冥魔幾爪子毫無壓力,不過縱然如此,損失也是極為慘重。

  他們護著百姓,收縮防線,聚集在城東的守備營——整座城也唯有這一處尚未陷落。

  營外聚了大半個城的冥魔,魔疊著魔,像一道赤浪,不斷地拍向那岌岌可危的守備營牆壁。

  士兵們死守著大門,個個抿緊了嘴唇,神色堅毅。雖拼盡了全力,但形勢卻是越來越危急。

  一駕裝載了火油桶的車從營中駛出,車上幾個士兵沒穿甲冑,身上都帶著重傷。血氣吸引了大股冥魔的注意力,它們追著這駕車奔向西面,大大減緩了守備營的壓力,戰線又向著外面推移了少許。

  片刻之後,轟隆的爆炸聲從西面傳來,受傷的士兵與大群冥魔同歸於盡。

  看著眼前這一幕,桑遠遠更加理解了幽無命。

  他打冥魔的時候,從來也不會管這個州國是敵是友,因為在魔禍面前,他首先是一個人。在身有餘力的情況下,正常一個人,都無法對陷入危險的同族袖手旁觀。

  原本的他,其實就是一個走上了絕路的悲劇英雄。

  她忍不住回過身,輕輕在他唇角印上了一個吻。

  幽無命已反手出刀,壓在身側。正要衝鋒,被她親得懵了一下,瞬間愣神的模樣,當真是帥萌帥萌的。

  桑遠遠偷偷一笑,雙手一揚,擲出了原始版食人花,任它們自由發育。

  半個城中,擠滿了冥魔。

  人偶掛在短命的肚皮底下,專門負責對付那些陰暗處探出來的攻擊。它的身上氤氳著黑霧,一雙眼睛彷彿是這世間最黑暗的黑暗,一切陰影角落在它的眼中無處遁形。

  有它在,幽無命便絲毫也不必分心兼顧短命的安全問題。

  他時不時利落地揮一下刀,便見青白的雷焰如衝擊波一般,頃刻席捲過一整條街道,下一刻,整條街道上的冥魔齊齊倒飛,飛至半途,爆成一灘灘焦黑的水,潑灑在遍地血火之中。

  桑遠遠再次被他狠狠帥了一把。

  她不動聲色,抬眼看了看被自己扔在屋頂上,一邊匍匐前進,一邊從屋簷上探出大紅嘴把漏網的殘餘冥魔薅進嘴裡的那些花,心中默道,浮雲,一切都是浮雲,色即是空,就結果而言,花吃了冥魔,和幽無命殺了冥魔其實一點區別都沒有。

  成年人要學會透過現象看到本質。

  做好了心理建設,她淡定地看著幽無命把刀揮得更加漂亮。

  那半月形的雷焰衝擊波掠過魔潮,蕩出一片浩然清氣;那紅彤彤的食人花大口薅過屋頂,產出一片亮晶晶的固玉晶。

  還是她這個更實在。

  桑遠遠釋然了。

  這城中到處燃著火,濃煙滾滾,視野奇差。

  守備營被冥魔圍了多時,士兵們精疲力竭,心神早已被牢牢禁錮在眼前的方寸之地,分不出半點精神向遠方眺望一二。

  打了大半夜,看著熟悉的面孔一個接一個永遠消失在面前,士兵們早已麻木了,只憑著本能揮舞手中的兵刃,一次又一次斬向面前的魔軀,至於自身安危、前路如何,根本不願也不敢去想。

  戰鬥中,餘光時不時能看見青白的雷光短暫閃逝,也無人在心——若是蒼天真的會開眼降下神罰,那也不會有這般邪惡恐怖的人世間了。

  又一駕裝載了滾油的車準備駛出守備營。

  驅車的都是失去了戰力的重傷士兵——引開冥魔的這個活計總得有人來幹,能戰鬥的弟兄都在前面拚死拚活呢,他們這些無力殺敵的,自然是能多做一點貢獻是一點。

  這駕車,又特別不一樣些。

  因為車上多了個女子。

  她是其中一名重傷士兵剛過門不久的妻子,她執意要上車追隨自己的丈夫,她握著丈夫的手,眸中一片溫柔堅定。

  短命高高躍起的霎那,桑遠遠一眼就望見了士兵妻子那雙如水一般的眼睛。

  她狠狠一怔,只覺胸腔被兇猛柔情擊中,差點兒便掉下了眼淚。只那麼一眼,她彷彿就已看全了一個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故事。

  短命下落的瞬間,桑遠遠看見那駕車已駛出了守備營,引著一大股冥魔,向著西面馳去。

  「你解門口之危,不必擔心我,稍後會合!」她收回一朵究級體食人花,往邊上一扔,然後躍到了花苞上。

  幽無命:「……」她跑得太突然,一把沒抓住。

  便見她笨模笨樣地騎在這朵巨大的紅色豬頭花上,一路向西。

  幽無命:「……」原來騎豬的媳婦也那麼可愛。

  食人花很大只,冥魔蹦不了那麼高,有食人花的大口在薅,它們也沒機會堆疊起來。安全應是無礙。

  幽無命壓著眉眼,凝視片刻,偏了偏頭:「偶。」

  便見那道小小的身影從短命腹下躥了出去,一溜煙跟上了桑遠遠。

  桑遠遠這還是第一次脫離幽無命的庇護,獨自面對冥魔——如果不算那一大堆張著大嘴的豬頭花的話。

  她伏在花瓣上。花瓣的手感和她想像中差不多,像多肉植物。她手賤,用指甲掐了兩下,發現沒能掐破——這些花瓣的材質堅韌得很。

  食人花:「……」

  面對突然回頭的大花,桑遠遠訕訕地收回了還想繼續試探的黑手。

  她單膝點著花瓣,伏得高了些,四下望去。

  近距離看著冥魔被食人花薅進嘴裡,然後化成熱熱的能量沁擴花瓣中的感覺很是神奇,那些能量『咕嚕嚕』在手掌底下流淌,整只花變得更加生機勃勃和凶殘。

  「追上那駕車!」桑遠遠發號施令。

  食人花賣力地大口薅著,尾巴一甩一甩,急速前進。

  裝載了火油桶的車已被冥魔團團圍住,兩名重傷士兵滾下車,稍微拖延了一下,眼見,火油就要被點燃。

  「等等——」

  桑遠遠放聲大喊,向著火油車的方向連擲了無數朵花。

  火油車上的人循聲回頭一看,頓時齊刷刷地愣在了原地。

  只見一張恐怖的血盆大口一張一合,向著己方迅速逼近,絕色女子伏在這血盆大口之上,讓人一時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

  再看四周,無數朵造型詭異的花,正在瘋狂吞食冥魔。

  一名士兵掙扎著喊道:「快,快想辦法上報,冥魔,出現出新魔種了!」

  桑遠遠:「……」

  另一名士兵試圖點燃火油和這些恐怖的花同歸於盡,他把燃著的火信子扔進了油桶。

  幸好桑遠遠眼疾手快,操縱一朵小型食人花,用莖桿捲起了火油桶,『呼』地遠遠扔了出去。

  只聽『轟隆』一聲,火油桶爆在了半空。

  「回頭回頭,我來救你們的!」桑遠遠非常不耐煩,逕直扔出兩朵究極體食人花,一朵在前方開路,另一朵在後面『吭哧吭哧』地推著車,迅速返回守備營方向。

  她騎著花走在側翼掠陣。

  極度震驚之後,士兵們漸漸緩過了神,知道桑遠遠雖然看著造型有點詭異,但其實真的是來救他們的。

  「您、您是神仙嗎?」那名士兵的妻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桑遠遠得意地衝她呲了呲牙:「我乃桑州王女,如今已和幽州王訂了婚,是未過門的幽夫人。」

  沒過腦子,話便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桑遠遠自己先愣住了——她說這話的語氣,簡直是像極了得意翹翅膀的幽無命。

  所以他已經變成她的驕傲了嗎?

  一車重傷患愣愣地望著她。

  他們都在想,這是桑州王女?為什麼她笑起來竟會發光?

  原來這便是那個讓韓州王和幽州王反目成仇的雲境第一美人哪,果真是人間殊色,只是她真要嫁給幽無命那個瘋子了嗎?這可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可惜可歎哪!

  等到桑遠遠護送著這駕車回到守備營時,幽無命已將圍堵在門口的冥魔清理得乾乾淨淨。

  一名守軍將領跟在他的身邊,滿眼崇拜和感激。

  只見幽無命微仰著下頜,立在守備營門口,遙望著桑遠遠。有風揚起了他的頭髮,橫刀立馬,像是戰神下凡。

  「難道,那位便是傳說中的幽、幽……幽州王?」一個大兵嚅囁道。

  「嗯!」桑遠遠不問自答,「我夫郎,好看吧!」

  大兵:「……好、好看。」

  心中簡直已經在咆哮——幽州王幽無命啊!殺神羅剎啊!冷血魔頭啊!好看是什麼鬼?!嗯……還真挺好看……看起來和這位桑州王女倒是還蠻般配的嘿……

  火油車上的士兵妻子忍不住掩口笑了起來,死裡逃生的夫妻二人把手緊緊攥在了一起,眉眼之間滿是幸福。

  解決了城池之危,桑遠遠被捉回了短命背上,二人在城池軍民一片感恩之聲中,穿過北城門,到了原野上。

  行出老遠,回頭還能看到城牆上有人在向他們招手。

  原野上冥魔寥寥,根本不需要幽無命出手,小偶掠來掠去就能搞定。

  「咦,」桑遠遠敏銳地發現了問題,「看來被攻破的長城城門已經封上了!」

  若是沒有封上,那這片原野上應該有冥魔大軍在跑馬。既然沒了冥魔,那只能證明一件事——長城守軍已收復了失地,將自己的家園從冥魔口中奪了回來!

  桑遠遠愉快地咧開了唇角:「看來我們沒機會做英雄啦!」

  幽無命淡淡一笑:「總有英雄。」

  是啊,雲境能人輩出,英雄豪傑風起雲湧,若非如此,這塊肥美的陸地早已變成了冥魔的狂歡盛宴。

  短命撒開了跑,很快,長城近在眼前。

  來都來了,自然要看一看究竟是誰解了長城之危。

  幽無命的打算是順著長城外緣全力殺回去。雖然會耽擱許多時間,但這樣便能幫助整個戰線減緩壓力。

  靠近長城,便看到有守軍追到平原上,將零星的冥魔盡數斬殺。

  「看起來游刃有餘啊。」桑遠遠有些奇怪,「傳回急報也就是昨日的事情,除非來了強援,否則怎麼可能這麼快就解決了?」

  哪來的強援呢?西面章州自顧不暇,南面冀州皇甫雄剛剛揮軍北上,停在了秦都地下城,解決那件同樣能導發滅境之禍的大事。除非……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長城下,早有高手嚴陣以待,迎接幽無命的到來。

  一道紫色的身影稍嫌羸弱,端坐在高高的轎輦之中,環抱著雙手,似笑非笑地凝望著迅速接近的雲間獸。

  皇甫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也只有他率軍順著長城急行過來,才有可能第一時間抵達被破的秦州長城處馳援。

  前些日子,便已聽聞皇甫俊不顧重傷未癒,親自奔赴前線督戰。依眼下的情形來看,他近日應該恰好身處晉州地段,是以聽聞秦州城破,能夠第一時間西行支援——原本倒也不必過來,但昨日皇甫雄向他稟報了秦州地下城之事,皇甫俊自然知道皇甫雄分身乏術,顧不得長城,於是親自過來了。

  皇甫俊示意侍者攙著他,緩緩踱下了轎輦。

  「幽州王,一別經年,今日一晤,更見雄姿英發!」

  雖是帶著重傷與心疾,但皇甫俊畢竟是絕世高手,聲音輕易便穿過一片荒原,穩穩地落入幽無命耳中。

  他等在這裡倒是毫不意外。

  前方那座城池中發生的事情,必定早有人報了過來,幽無命的實力已瞞不住了——其實在與韓少陵及他背後的『天道』一戰之後,幽無命破境的消息,便該已傳遍了十八州。

  「此番應當是友非敵。」桑遠遠輕聲道。

  皇甫俊既然能故意給幽無命送裝備,自然是想收那漁翁之利,看他與姜雁姬拚殺。這時候與幽無命為敵,除非皇甫俊腦子進了水。

  幽無命點點頭,懶洋洋地放聲應道:「東州王看起來倒是不怎麼好。」

  對答的功夫,短命已到了近處。

  桑遠遠抬眸一望,只見這皇甫俊當真是老了十歲都不止。

  上次在天都一戰時,皇甫俊看起來撐死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他的面容陰柔俊美,說是二十幾,也能勉強說得過去。此刻再看他,雖然鬢髮未白,整個人身上卻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遲暮味道,一望便知是奔著知天命之年而去的人了。

  同樣穿著紫衣,但與當初在天都見過的那個陰柔卻是意氣風發的皇甫俊相比,簡直是叛若兩人。

  這次,他一眼都沒看桑遠遠,一雙本像鷹般銳利的眼睛,此刻也略顯渾濁,眼角向下耷拉著,盯在幽無命眼珠的下半部分上。

  鮮紅微枯的唇一動:「魔禍降臨,食不安,夜難寢,自是不好。年紀大了,不中用了,這天下,終究還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我們這一輩,是到了退位讓賢的時候了!」

  話裡話外,只當作天都刺殺一事不曾發生。最後這句也是大有深意,他們這一輩該退位讓賢?姜雁姬和他可不正是同一輩?這是在不動聲色地撩撥幽無命這個有過篡位前科的年輕王者的野心。

  讓幽無命和姜雁姬互咬起來,便是皇甫俊如今最想要的局面。

  幽無命很隨和地答道:「哦,原來東州王是打算激流勇退,扶義子上位了麼。說起來,我也許多年未見皇甫督主了,有他坐鎮晉州,東州王倒也是省心得很。」

  這一下扎心扎得可狠了,皇甫俊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模樣瞬間又蒼老了五歲不止。

  偏還發作不得——為了迷惑姜雁姬,皇甫渡的死訊至今還死死封鎖著,就幾個至親送他的腦袋入葬,別提多淒涼。

  「渡兒要學的還很多。」皇甫俊嚥回一口老血,若無其事地回道。

  這慘狀,連桑遠遠看著都替他難受得慌。

  皇甫俊終究是個狐狸,他很快便緩了過來,淡笑道:「忘了恭喜幽州王破境。是用了萬年靈髓吧?」

  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已盯緊了幽無命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那匣被姜謹真弄丟的萬年靈髓,始終是皇甫俊的心結。

  這段日子裡,關於萬年靈髓的消息,便只有一個——

  韓少陵的三十定妻宴上,夢無憂曾當著諸國世子王女的面,說她尋到萬年靈髓,救了韓少陵的性命。皇甫俊事後問過,但夢無憂卻說不清那靈髓究竟是哪來的,只說輕易就撿到了。

  若夢無憂撿到的靈髓正是姜謹真弄丟的那一匣,那也就罷了。

  但,前日意外得知,幽無命與韓少陵在章州長城外一戰之時,爆發出的竟是破境後的實力!

  這讓皇甫俊不得不多心。

  倘若得到了姜謹真那匣萬年靈髓的人是幽無命,那麼皇甫俊就要重新思考整個事情中,是否有幽無命的手筆。

  一聽『萬年靈髓』這四個字,幽無命立刻就笑了。

  他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湊向皇甫俊。

  皇甫俊嚇了好大一跳,立刻擺出了十足的防禦姿態,貼身的護衛高手一擁而上,將幽無命隔離在外。

  幽無命無奈地點了點眉心:「小桑果,舅舅不放心我,你來與他說。」

  桑遠遠心領神會,像他一般,神秘兮兮地湊上前去。

  皇甫俊:「……」再躲,就太沒面子了。

  只得揮手放桑遠遠到了身邊。

  只見桑遠遠把手圍成個小喇叭,細聲細氣地對皇甫俊說道:「東州王你有所不知,萬年靈髓這種東西,千萬可用不得啊!前些日子,天都第一藥師,施老,測出使用萬年靈髓後,破境率極低,隨後便被……滅口了呢!這事兒,咱私底下心裡清楚即可,千萬說不得。」

  皇甫俊瞇起細長的眼,凝神打量了她一會兒。

  桑遠遠神情坦然,並無半點躲閃。

  皇甫俊思忖片刻,不再懷疑——既然幽無命知道使用萬年靈髓破境率只有三成,那必定不會去冒這個險。

  看來是另有機緣!

  「那,便不耽誤幽州王的正事了。」皇甫俊頷首道。

  雙方正要作別,忽有密報急急送到了皇甫俊的手上。

  皇甫俊草草掠過一眼,臉色登時劇變!

  竟是皇甫渡遇害一事,發現了新的線索。

  原來有山民深入冰霧谷之下採集冰髓,無意間竟在雪窩子裡面發現了一枚碧玉扳指,山民將扳指帶到小姜州的集市上,想要賣個好價錢,好巧不巧,被出門散心的晉蘭蘭看見,當即買下,帶回東州反覆確認之後,確定這枚扳指,正屬於她的亡夫皇甫渡!

  此刻,皇甫俊與皇甫雄都領軍在外,晉蘭蘭便親自率了人,正在前往冰霧谷之下尋找更多的線索。

  「冰霧谷?」皇甫俊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剛從他身邊離開兩步的桑遠遠,呼吸不禁重重一滯。

  方纔皇甫俊臉色大變,桑遠遠心中便已『咯登』一下,覺得不太妙。此刻又聽到他不自覺地念出『冰霧谷』這三個字,桑遠遠便知,絕對沒有什麼好事!

  必定是,有人在冰霧谷下,發現了什麼線索。

  一旦幽無命出手挑撥皇甫俊與姜雁姬的這件事情敗露,這二人想通了前後的關鍵,必定會聯起手來,不顧一切先剿除了幽州這個大禍患。

  此刻的幽州,正處於飛躍之前最關鍵的時期,絕對經不起這樣一波滅頂之災!

  桑遠遠的心臟無法抑制地加速跳動。她控制著自己的姿態,不讓自己的背影表現出任何異常。

  「桑王女。」皇甫俊的聲音忽然陰惻惻在身後響起,「你在緊張什麼?為什麼身上的血液流動,忽然變得這般的快?」

  此言一出,桑遠遠只覺墜入了冰窟。

  皇甫俊是水屬性強者,身負異能,能夠感應到週遭的液態波動!

  這,當是皇甫俊最最不為人知的秘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09:48 PM

第79章 撲稜蛾子王

  皇甫俊能夠透過靈蘊,感應到週遭的液態波動!

  這一瞬間,桑遠遠既覺醍醐灌頂,又覺五雷轟頂。

  難怪天都刺殺那一次,皇甫俊輕易便發現她不是真正的茶娘,因為她的緊張已遠遠異於常人。也難怪方才說起幽無命並不是靠著萬年靈髓來破境時,皇甫俊那麼輕易就相信了,因為事實正是如此,桑遠遠一點也不緊張,她的血液流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在皇甫俊的特殊能力面前,任何謊言都無處遁形。

  而此刻,他不惜暴露身上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也要逼迫桑遠遠、問一個明白,是因為對於皇甫俊來說,沒有什麼事,能比皇甫渡之死的真相來得更加重要。

  桑遠遠站在了原地。

  她飛速思索對策。

  似乎沒有任何辦法——她的緊張,已然暴露了一切。

  此刻唯一的選擇,恐怕只有強殺皇甫俊。

  但皇甫俊的身邊高手環伺,還囤著數萬除魔重兵,即便以幽無命此刻的實力,恐怕也只有五分把握。

  而且,就算殺死了皇甫俊,也無法撼動東州的核心力量,只會迎來皇甫雄和東州軍更加瘋狂的報復,慘烈大戰在所難免,桑遠遠彷彿已嗅到了撲面而來的血雨腥風。

  血雨腥風……

  她呆呆地望著前方,腳步忽然微一踉蹌。

  皇甫俊面色更加陰森,咧起的薄唇之下,尖牙不自覺地突起:「這麼緊張嗎?桑王女你在害怕什麼?」

  桑遠遠慢慢回轉過身,凝視皇甫俊的眼睛。

  然後抬起一隻略微發顫的手,指向敞開的內長城大門——皇甫俊與他的精兵在這裡,把持著長城,自是不需要關上城門。

  皇甫俊微一皺眉,視線順著她的手指飄了過去。

  一瞬間,皇甫俊的心臟也猛烈地跳動了起來。

  透過內長城的大門,遙遙可以看見一段外長城的身影。此刻,那段黑色的長城上方的長空,竟已被赤色覆蓋。

  一道蠕動的赤浪淹沒了黑色的外長城,從遠處看,它好似沒有什麼威脅,行動極慢,也不見得多高。但腦子稍微一轉,便會駭到難以呼吸——黑鐵長城高達三十丈,而出現在長城上方的赤浪,看起來竟是比長城本身還要更高一些,彷彿一張吞地噬地的血盆大口即將籠罩下來,將整段長城一口吞下!

  「這是……」皇甫俊倒抽了一口涼氣,腮幫子上浮滿雞皮,一時竟是失語。

  從來沒有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曾出現過這樣的『湧潮』。湧潮,顧名思義,便是像是湧浪一般的冥魔攻擊大潮。而眼前所見,哪裡還是什麼『潮』,它就是整個直直站了起來的大海!

  冥魔,怎會突然這般……它們,是瘋了麼!

  桑遠遠迅速奔回幽無命身邊。

  這一刻,她甚至不知該慶幸還是該驚駭。

  恐怖至極的冥魔海嘯,成功轉移了皇甫俊的注意力,也將她方纔的緊張心跳遮掩了過去。

  皇甫俊衣擺一拂,躍上一頭渾身披滿甲冑的雲間獸,一馬當先,奔進城門。

  桑遠遠伏在了幽無命身前,急急取出玉簡,聯絡桑不近。

  「桑州情況如何?」她的雙手一陣陣冰涼。

  桑不近的聲音微有緊繃:「冥魔撲天鋪地!幸好火油足夠,已將火線鋪出,暫時還頂得住。」

  「嗯,」桑遠遠道,「千萬撐住,我一定盡快返回!」

  「不急!」桑不近笑道,「你回來也幫不上什麼忙,小妹,安全第一,這邊父親和大哥能擺平!」

  桑遠遠猶豫片刻:「冰霧谷中,當是遺漏了什麼線索。若有餘力還請雲許舟安排一二。」

  雖然和眼前這滔天魔禍比起來,其餘的事情彷彿都已不再重要,但此時若不抓住最後的機會解決冰霧谷之事,恐怕日後將會帶來顛覆性的災難。

  絕不能留下這般隱患!

  「好!小妹莫要憂心,天塌下來,有我們頂著!」桑不近碎了玉簡。

  桑遠遠握著碎去的玉簡,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他還沒我高,怎麼為我頂。」

  幽無命頓時大樂。

  看大舅子吃癟,彷彿是所有雄性生物共同的一大樂趣。

  桑遠遠抬起頭來,見幽無命依舊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眉梢微微挑起一點,好看的唇扯出無所謂的弧度,幽黑的眼睛盯在她的臉上,壓根就沒把那傾滅般的魔浪放在眼裡。

  「桑果。」他把一隻大手摁在了她的肩膀上。

  「不必為我擔心。」他微微躬下一點身子,凝視著她的雙眼,「任何境況,難不倒我,明白嗎?」

  桑遠遠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眼前的幽無命,彷彿又回到了往昔——像是血與火的化身,輕易毀滅擋在他面前的一切。

  但與往昔,又有了少許差別——他的羽翼,護住了軟肋。

  她,就是他的軟肋。

  還未回過神,便聽得他極放肆地大笑一聲,旋即,將她攬到身前,短命像風一陣,越過皇甫俊,衝到了陣線最前方!

  內外長城之間,有數里開闊的緩衝地帶。

  幽無命一騎當先,不過片刻的功夫,便衝到了外長城之下。

  外長城的城牆上,守軍駭得心神失控,冥魔的海嘯距離外長城尚有少許距離,已有許多士兵慌亂之下徑直從三十丈高的城牆上跳了下來,摔了個粉身碎骨。也許是為了逃命而慌不擇路,也許,是潛意識裡覺得這樣死還比較痛快,總比被那滅頂的冥魔淹沒來得舒服些。

  能夠讓這些身經百戰、與冥魔戰鬥了一輩子的士兵徹底喪失了鬥智,足見眼前的境況是何等駭人。

  距離外長城越近,桑遠遠越是感覺手足發軟、冰冷。

  此刻不必抬起頭,便能見到冥魔巨浪。

  高達三十丈的黑鐵長城,在這個浪頭面前,彷彿是孩童築在沙灘上的小小『堤壩』一樣,無力、兒戲。

  桑遠遠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

  只知那翻湧的冥魔浪潮,已堆起了數十丈高,『浪峰』向著前方傾斜,無數魔物被沖湧到了數十丈之高,然後被巨力挾裹著,摔了出去。它們徒勞地揮舞著四肢和長舌,像是浪尖跌落的水珠一般,濺到前方,然後被那奔騰巨浪毫不留情地吞噬。

  這股浪潮,根本無法阻攔。

  它們會摧枯拉朽一般,毀掉膽敢擋在面前的一切事物。

  幽無命單手攬護住桑遠遠,另一手祭出黑刀,刀鋒之上,燃起了青白雷焰。

  「左平翼,全力護佐幽州王!」側後方,傳來皇甫俊陰柔而堅定的嗓音。

  桑遠遠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皇甫俊一馬當先,緊跟幽無命,衝至一線。

  在他身後,主力軍率了停駐在內長城下的大股鐵騎,向著冥魔海嘯發起了衝鋒,沒有遲疑,沒有退縮。

  在他發號施令之後,左側那股鐵軍立刻與主幹部隊分離,追隨幽無命。

  桑遠遠的眸光不禁微微閃了一閃。

  此刻的皇甫俊,眉眼肅穆,神情冷冽,眸中再無半點私怨和野心。他祭出了戒條,戒條上黑光蕩起七丈,已是迫出了全力!

  皇甫俊重傷未癒,又增心疾,此番欲以全力拚殺冥魔,已是在燃燒生命力了。

  這,便是雲境十八州的英雄和梟雄。

  外長城之上,陸陸續續有士兵跌落下來。

  從高空摔落的那些浪尖的冥魔,已開始摔在了外長城的牆壁和城牆之上!

  可以想見,此刻若身處外長城的城牆上,視野之中必已只餘一整片赤紅,再無他物。青空不再,山河不存,世間,已只見魑魅魍魎!

  還有勇氣舉得起手中兵刃的,已是人中之龍鳳。

  「轟——」

  陡然間,腳下的大腳彷彿高高地蹦了起來。

  短命正好一躍而起,一切變成了慢動作,不知從何而來的衝擊巨力,令得整塊平原之上,頃刻間割開數道一尺之寬、數丈蜿蜒的裂痕!

  「嗚——嗡——」大地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咆哮。

  裂痕迅速擴大。無數雲間獸馬失前蹄,摔落在這滿目瘡痍之間。

  前方那道佇立了千萬年,堅不可摧的黑鐵長城,重重一晃、一擰,扭曲的黑浪迅速交疊,向著左右擴散而去。

  這是何等駭人的衝擊之力!

  幸而這黑鐵長城首尾相連、深植地下,雖有些不堪重負,卻也穩住了腳根,並沒有傾塌之相。

  但那冥魔巨浪,卻已是徑直越過了三十丈城牆,撲到了緩衝平原帶!

  視覺的衝擊是極其恐怖的。

  此刻迎著這波魔嘯,繼續往北的人,個個雙腮都已麻木到僵硬,吸進肺裡的不再是空氣,而是極為黏稠的腥味,就好像身處無邊無際的臭魚堆裡面,無法如何撲騰掙扎,都沒有辦法把頭探出去,吸到一口新鮮空氣。

  幽無命輕挽韁繩,只見皇甫俊派過來為他掠陣的東州軍毫不遲疑,頃刻間衝到了前方,擺出了抵禦衝擊的三角陣形。

  「有點誠意。」幽無命唇角浮起淡笑。

  他一開口,桑遠遠頓覺滿面腥風之中,陡然多了一股清新空氣,還帶著幽暗花香。她下意識地向後靠了靠,用自己柔軟的身體倚住了背後這具勁瘦的鋼鐵之軀。

  一句話的功夫,那徑直飛越了黑鐵外長城的冥魔浪頭,已攜著萬鈞之力,以一種摧枯拉朽,搬山平海的姿態,轟然砸落下來!

  這般形勢之下,任何人的心神都會被那撲天蓋地的壓迫力禁錮在方寸之地,視野彷彿變得極為狹窄,再如何努力掙扎,也無法將視線投向遠處。

  這大約是一種生物的本能。

  桑遠遠不敢有任何留手。

  她雙手一揮,十九朵究極體食人花陡然出現在東州軍的外圍,它們齊齊揚起了花苞,將巨大的花瓣口對準了從天而降的冥魔浪潮。

  倒也不怪桑遠遠要錢不要命,她其實是想把另外那五十三朵儲存了靈脈的食人花全部調出來禦敵的,奈何它們竟是不聽使喚了,只顧著煉化那些靈脈,怎麼調也調不動,只能作罷。

  就在這略一遲鈍的功夫,冥魔巨浪已至!

  只見排列在東州軍前方的十九朵大花,薅下第一波冥魔之後,齊齊被冥魔巨浪砸得低了下頭,花瓣像波浪一般,重重顫抖。

  下一波冥魔頃刻即至。

  東州軍早已亮好了兵刃,不假思索便向前揮劈,將第二波砸落的冥魔斬於足下!

  冥魔連續不絕,再度襲至。

  桑遠遠抽空向右邊望了一眼,便見皇甫俊身前的防禦軍,已被冥魔巨浪砸翻了幾處,雖然有靈甲護身,人一時無礙,但那冥魔巨浪已順著缺口湧入,倒地的士兵被無盡的魔軀踩踏,根本站立不起。

  在冥魔戰場上,很多士兵便是這般憋屈地死去。甲冑護著他們,雖不會被咬死,但卻會被層層疊疊的冥魔一直擠壓,毫無反抗之力,直到死亡。

  皇甫俊身上帶著傷,雖然一時游刃有餘,但很顯然,他的續航能力很成問題。

  他揮著戒條,道道玄水重芒劈斬向被冥魔衝破的缺口,助那些倒地的士兵重新站起,重築防線。

  幽無命沒有出手。

  他微瞇著眼,望著四野。

  在他的帶動下,桑遠遠感覺到束縛心神的那層無形禁錮彷彿鬆脫了許多,她循著他的目光往遠處望去,便見這冥魔海嘯並非一處兩處,望到左右視野的盡頭,只覺它當真是一道波浪,有起有伏,但凡浪起之處,皆已突破了黑鐵外長城,轟砸在平原緩衝地帶。

  前幾日,因『天道』庇護韓少陵而引發『湧潮』之時,各地長城上的火油和滾石已耗去了許多,這一波如此駭人的魔嘯來襲,也不知該怎樣才能撐得過去。

  一時之間,桑遠遠心頭瀰漫起了濃重的無力和絕望。

  所謂滅世之禍,莫非這麼快便要來臨麼?

  此時此刻,心神囿於方寸之間,無法縱觀全局的人,反倒是一種幸運——迷迷糊糊地拚殺,戰至最後死去,自始至終,心中仍存著希望。

  忽然聽得幽無命輕笑了一聲。

  他緩緩揚起了刀,動作極慢,但刀尖向天的那一瞬,忽見雷焰閃動,只覺一陣冷風襲面,刀影如扇,鋪灑向前。

  那勢不可擋的冥魔巨浪,彷彿撞上了黑洞。

  便見,不可逆的浪潮向著後方倒轉,逃避全然無效,割裂的魔軀被毀滅之焰燃成了黑屑,那屑觸到同類,頃刻將它們引燃,層層焰殞無休無止,向著後方滾動翻湧。

  赤色大浪,頃刻間被撕出一道無法修復的傷痕!

  「一刀之勢,竟是恐怖如廝!」

  冥魔浪嘯之間,桑遠遠乍然聽到這麼一句耳熟的台詞,不禁微微一怔,側頭去望。

  發出感慨的是皇甫俊。

  想來這些日子,皇甫雄沒少給他念叨那些故事。

  皇甫俊怔怔地側眸望過來,那目光複雜至極。

  幽無命韁繩一挽,只見短命高高躍起,逕直從東州士兵頭頂上掠了出去,雲間獸的後蹄蹬向食人花苞,桑遠遠極為配合,操縱食人花一矮、一送,便見短命飛起三丈不止,前肢收縮在胸前,那姿態流暢利落,像極了傳說中的神獸。

  幽無命笑得凶殘,單手揮著刀,道道扇芒蕩向四野,待短命四蹄落地之時,目之所及,已只餘一片片漆黑的焦燼。

  泰山摧頂的海嘯,生生被這一己之力,撕開了一道恐怖的缺口。

  十九朵食人花緊緊追隨幽無命的腳步,甩著褐色的小尾巴,撲薅向前,將那些零星的冥魔吞吃入腹。

  「要幫皇甫俊嗎?」她抽空問了一句。

  「幫。」幽無命薄唇微勾。

  於是桑遠遠將花群調到了皇甫俊的附近,替他減輕了許多壓力。

  後方的東州軍很快便趕了上來,陣形鋪開,穩住了腳跟。

  有了這一道長長的鋼鐵『堤壩』,冥魔的衝擊之勢便大大減緩,湧向內長城的冥魔分攤到各處,已只能撲殺到內城牆中段。

  長城守軍利用火油、滾石以及重弩,扛過了第一波勢頭最駭人的浪潮。

  幽無命調轉了頭,斜斜往衝殺內長城方向,將沿途那鋪天蓋地的魔浪都絞成了碎末。

  只見一騎所經之處,唯余焦黑紙屑一般的殘留魔燼在空中飛旋,好似一隻隻黑色的小蝶。

  而全力一戰的幽無命,後背已不知何時鋪開了光翼。

  桑遠遠忽然有種直覺,這一戰之後,幽無命大約會收穫一個新外號。

  念頭剛一轉,便聽得身後急急追上來掠陣的東州軍中,有人已發出了感慨——

  「幽……幽冥蝶王!」

  桑遠遠:「……」

  明明就是撲稜蛾子王。

  高階的東州軍,其實也不懼冥魔。

  他們緊緊追隨在幽無命的身後,替他蕩平那些小股的冥魔,配合竟也是默契至極。

  這一行,便如一柄三角利刃,深深扎進了魔嘯的要害,令這洶湧澎湃的魔浪潰不成軍,所經之處,整整齊齊的冥魔巨浪頓時歪三倒四,踩踏事件頻頻發生,節奏一亂,第一支恐怖巨浪,儼然已有消彌之勢。

  皇甫俊身邊的東州軍亦是精銳中的精銳。

  最初短兵相接,也只是被這滔天巨浪撲得暫時懵住,待回過神來,擺開了陣型後,便如一堵金石之牆,再無魔能破。

  這支大軍一字排開,以刺盾護住側翼,像幽無命一般,斜斜向著向長城附近推移而去。速度雖慢,勝在鋪得極廣,一字橫掃過去,頓時大片長城之下的魔浪被碾入足底。

  皇甫俊的兵,要論綜合實力,在這雲境十八州乃是數一數二——唯有天都那一支向來不露於人前的禁軍,或許才能與之正面一戰。

  桑遠遠心中暗自估量片刻,便知道為何幽無命要幫皇甫俊了。因為幫與不幫,這冥魔都奈何他不得,頂多死上些士兵。倒不如白撿了這個人情,反正也是不要白不要。

  在魔禍面前,人族少死一個是一個!

  跟隨在幽無命身側的這一支東州軍,亦是半點異心也沒有,一心一意替幽無命掠陣,若幽無命是浪頭,那他們便是緊隨其後的尾波,與之配合無間,全力殺敵。

  這一奔襲,便是上百里。

  秦州地段終究是裝備精良,外長城雖是全軍覆沒,但內長城卻基本上都撐過了第一波巨浪——大部分冥魔自幾十丈高處摔到緩衝帶時,已把自己砸成了一灘碎肉,後頭的冥浪捲下來,又將前方的冥魔砸死了許多,所以衝到內長城的時候,壓力已自動減輕了不少。

  有幾處本已搖搖欲墜,幸而西有幽無命,東有皇甫俊,兩支利軍掃過,化解了內長城之危。

  然而形勢並不樂觀。

  秦州本就有絕對的裝備優勢,不僅是靈甲,還包括了各類守城器械都是靈鐵礦所制,皆為上品,威力自與尋常不同,再加上皇甫俊和幽無命這兩位頂尖強者相助,這才保住長城不滅。

  別處那就不必說了。

  像那些原本冥魔攻勢並不猛烈,實力低微的州國,面對這樣一波魔嘯,基本上只有躺平等死的份。

  「得走了。」幽無命瞇眼望了望前方,偏頭對緊隨身後的東州軍將領說道,「回去告訴東州王,幽無命即將大婚,會給他發張柬子,人可以不來,禮必須要厚。」

  東州將領抬眼一看,見已快到秦、章二州的交界處,心中便明白該回去覆命了。

  「幽州王,保重!」

  幽無命閒閒地挽起韁繩,黑刀一掠,在長城下方掃出一整片空闊,算是送別。

  東州軍齊齊掉頭。

  包裹了靈甲的雲間獸黑蹄落出了雷鳴般的轟隆聲,短命偏過大頭,十分哀怨地睨了幽無命一眼——它到現在還沒裝備!

  人偶掛在它的脖頸上,晃蕩著小木腿。東州人走了,它又可以掠出來殺死那些冥魔了。它並不知道對於人族來說冥魔是多麼凶險,只知道這些獨眼怪獸殺起來很好玩,而且主人也很樂意讓它去殺。

  望著興致勃勃的人偶,短命漸漸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歐嗚?」

  幽無命凝望著東州軍整齊的背影,目光恍惚了片刻,然後淺淺地笑了笑,直直向西行去。

  「冰霧谷下未必有痕跡,即使有,雲許舟當能解決。」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如今要防的,是皇甫俊與姜雁姬見面。」

  桑遠遠點點頭。

  不錯。皇甫渡的扳指出現在冰霧谷下,雖然足以引發皇甫俊的疑心,但這並不是什麼決定性的證據——說不定是他自己早些時候扔的,或者是姜謹真故意沿途拋下的。

  只要不在冰霧谷下發現更多線索,這件事便只會不了了之。

  今日皇甫俊暴露了能夠感知他人血液流動這個大秘密,倒是讓幽無命和桑遠遠意識到整個局原來竟還有這麼恐怖的一處破綻——只要皇甫俊和姜雁姬見了面,一問,便會知道皇甫渡之死與姜雁姬當真是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好懸!

  萬幸萬幸!此刻知道皇甫俊的秘密,還不算晚!

  「還有一件……」幽無命漫不經心,「小桑果,你道這冥魔,怎麼來的?」

  桑遠遠先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莫非韓少陵夢無憂那二人,正在遭遇比數日之前更要嚴重的生死危機?!」

  三道落雷救下韓少陵的命,便已引發全境範圍的『湧潮』,那眼前這滔天的海嘯……

  恕她無能,真猜不到那對男女,此刻究竟在作什麼大死?

  桑遠遠定定神:「下次再見,趁他病,要他命!哪怕真來個大禍,也勝過這三不五時的折騰!一舉除了這倆禍害,大不了破而後立,重建這廢墟!」

  幽無命滿臉驚恐:「小桑果,我當真是輕看了你——你,才是真正的滅世大魔王!」

  桑遠遠揚了揚腦袋,小手一揮:「出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09:55 PM

第80章 奔放的花草

  秦州以西是章州。

  章州國力衰微,面對尋常『湧潮』都得向其他州國求助,更不必說現在。這滅世般的冥魔海嘯來臨,必定有許多長城地帶已經陷落。

  桑遠遠和幽無命無法兼顧所有,此刻他們要做的,就是幫助全境的長城地段渡過危機,至於深入了內陸的冥魔,便只能交由州國自己來處理。

  這一騎所經之處,猶如一陣雷霆風暴碾過這片飽受冥魔摧殘的大地。

  多處長城地帶已處於陷落邊緣。幸而,每一個將士心中都清楚,若是讓開了這道最後的防線,那這世間便再無人類家園。拚死的反抗激發出了所有的潛力,每一處,都彷彿會在下一秒被攻破,而這個『下一秒』,卻被無數人用性命生生拖住,始終沒有到來。

  幽無命碾過之處,雷焰閃動,冥魔大片大片化作黑蝶般的飛屑,揚塵數十丈。原本來勢洶洶的魔潮,就像是萬頃巨浪被抽了底,無力地墜落在城牆下方。

  淪陷邊緣的城牆之上,壓力驟減,短暫地卸下了萬鈞重負。

  幽無命在拯救整條戰線的消息也不知何時傳了開去。

  一騎雷霆掠過,便聽得長城上爆發陣陣聲浪——

  「幽州王!幽州王!」

  如烽火一般,向著下一段長城傳遞。

  彷彿什麼希望之火。

  那歡呼聲排山倒海,壓過了冥魔的咆哮。

  「幽州王!幽州王!」

  激盪的聲浪追隨這一騎,絕殺千里!

  桑遠遠:「……」

  要死了,她要死了!

  共情能力太強,最遭不住的便是這種場面。

  胸中的熱血『咕嚕咕嚕』地沸騰了起來,她無可抑制地與長城守軍共鳴、共情,翻騰沸湧的激情令她暈眩顫抖,腦海之中,牽繫了靈脈花苞的青色光弦齊齊震盪,一種令她嘴角直抽的變化正在迅速發生,她有不好的預感!

  很快,預感成真。

  儲存在花苞中的靈脈瞬間被煉化,一股熱流湧入青色光弦,只見那光弦之上沁出瑩白濃郁的靈液,一望便知其中富含了精粹至極的靈蘊。

  桑遠遠呆若木雞。

  這樣東西她曾見過的。

  這就是靈髓!

  只見青色的光弦嗡嗡震顫,瑩白的靈髓迅速化開。

  桑遠遠:「!」不,停下!

  這是錢,這是裝備,這是雲間獸!!!

  這是在燒錢啊啊!

  一瞬間,桑遠遠福至心靈,明白了為什麼使用萬年靈髓會伴隨著巨大的風險。

  因為靈髓並非單一靈蘊,而是五行靈蘊交織,在地底的高溫高壓之下孕育而出,理論上說,利用靈髓來衝擊靈耀之上的境壁,應當只有五分之一的幾率成功。

  另外四種屬性都有可能毀掉純粹的根基,令人修為盡廢,性命難保。

  綜合一算,使用靈髓來破境,確實差不多就是二三成的成功幾率。

  就在這一閃念的功夫,腦海中的青色光弦已將瑩白的靈髓震盪化開,除了青色的木之靈髓以外,其餘四色皆被拋棄,毫不留情地驅離她的身體,離體的霎那已化成本源靈霧,消散無蹤。

  桑遠遠:「?!」

  這不是在燒錢,這是……這是在扔她的金山!

  桑遠遠好一陣暈眩,只覺生無可戀。

  煉化過程無法中止,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碎晶晶被煉化成靈髓,然後扔掉百分之八十……

  這是什麼慘絕人寰的悲劇!叫她如何向幽無命交待!

  就在這時,青色光弦再度輕輕一顫。只見被提純過的青木靈髓像一場甘霖一般,自靈台湧出,沁入她的四肢百骸。

  桑遠遠:「……」

  哦豁,連這五分之一都留不下來,逕直就自產自銷了。

  好了,她可以準備從頭開始,重刷幽無命和人偶的好感度了。天知道這兩個傢伙有多期待在固玉晶裡面打滾……

  她的肩膀微微繃了起來,幽無命有所察覺。

  他此刻正殺至興起,呼吸極沉,身上溫度驚人。

  他的聲音沙啞極富質感,低低地覆在她耳畔道,「小桑果,冥魔有什麼好怕。回頭讓你知道,你的男人可怕起來,你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以為她怕了呢。

  這個男人在戰場上時,與他在床榻上是一樣的。

  肆無忌憚,口無遮攔,將他最狂浪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

  那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他說得壞入骨髓,話中意味如同有著實質,伴著他低沉沙啞的嗓音,沉沉地墜進了心坎坎,將那心湖激起一陣翻騰巨浪。

  桑遠遠一時都忘了自己正在摧毀金山那事兒。

  她亂掉的呼吸令他心情大好,道道青白雷焰更像是龍吟九天一般,在那魔浪中飛旋,將大片大片的冥魔化成了黑蝶飛屑。

  果真是,魔物的送葬者。

  他在變強。桑遠遠發現,與在秦州的時候相比,幽無命的雷焰範圍又擴大了將近三成。也不知是先時因為重傷未癒無法發揮出全部實力,還是這殺戮過程對他來說猶如鍛刀。

  在靈髓的強力浸潤下,她的修為也開始上漲,很快便突破了壁障,成功晉階靈明境九重天。

  手一揮,又陸續擲出九朵原始版食人花,拖著長長的莖桿,蹦蹦跳跳跟在短命身後。

  幽無命明顯怔了一下:「小桑果,我殺冥魔,怎麼你也升級了?」

  桑遠遠沒敢直說,怕被他一個激動丟出去。她打算迂迴一下,給他點緩衝時間。

  她道:「就……它們吃著吃著,於我也,有些益處。」

  幽無命極為敏銳:「沒吃靈脈吧?」

  桑遠遠果斷顧左右而言他:「快!右邊冥魔大浪又來了! 」

  有種偷偷清空了購物車不敢讓老公發現的恐慌感。

  沒有關係,錢,她能掙。想辦法悄悄給他補回來就是了。

  桑遠遠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無奈地接受著一波一波沁出靈台的木之靈髓。

  幽無命輕笑一聲,語氣儘是寵溺:「若是能吃倒好了,小桑果,為了助你盡快強大起來,我願傾盡所有。呵,靈脈算什麼。」

  桑遠遠:「……」一時摸不清他是真情實感,還是在釣魚。

  她回眸看了看他,細聲細氣地說道:「幽無命你真是世間最好的男人。」

  因為略有幾分心虛,她的眸子顯得異常水潤,一晃,便叫人醉死其中。

  他趕緊把她的腦袋撥了回去,一把黑刀舞得更加漂亮利索。

  再行一段,在那如潮歡呼聲的強勢催動之下,花苞中的金山再度融解,又一波濃郁精粹至極的木之靈髓自靈台湧出,供給桑遠遠。

  這一回,她的修為扶搖直上,突破大階壁障,逕直提升到了靈耀一重天!

  她尷尬地偏頭,很不好意思地告訴幽無命:「我……又晉階了。」

  這靈髓對於破境本就有奇效,破一個區區靈明境至靈耀境的境壁,自然不在話下。

  這下是瞞不過去了。短短那麼點時間之內,連躍兩階,還破了個境壁,除了用掉那一批靈脈之外,再無第二種解釋。

  桑遠遠感覺到,儲存在花苞中的靈脈已盡數蒸騰一空——將它們煉化成固玉晶,便如細火慢燉,讓它們慢慢提純結晶,過程自然是極為緩慢的。而煉化靈髓,則是高溫震盪、強力擠壓,就像搾了個汁,速度自然是快得叫人頭暈目眩。

  滿天黑蝶般的飛屑中,幽無命垂下頭來,似笑非笑,凝視著她。

  桑遠遠:「……」早知道這麼快就被抓個現形的話,方才就該坦白從寬了。

  只見幽無命優雅地露出微笑:「小桑果,我說了,我願傾盡所有助你晉級——現在告訴我,靈脈用去了多少,二成?三成?抑或是……五成?」

  人偶也從短命肚皮下面鑽了出來,正襟危坐,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桑遠遠,整只偶一片死寂,就像個真偶似的。

  桑遠遠:「……不止。」

  幽無命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刻意壓抑著狂跳的眼角:「莫非是七成?!」

  桑遠遠悲痛難抑:「別問了好嗎?我的心也好痛好痛!」

  「好,我知道了,」幽無命淡定了深吸一口氣,「八成是吧,沒有關係。八成而已,剩下兩成,已足夠裝備一支頂級先鋒軍了。」

  桑遠遠扶著額角,回轉了身。

  躲過了幽無命,又得直面人偶。

  它把一雙小手正正放在膝蓋上,揚著腦袋,一雙烏黑的眼睛凝望著她,小嘴扁成一條線,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不等桑遠遠說話,那個和身體一樣大小的腦袋已帶著『我不聽我不聽』的決絕,畫了道波浪線,擰向一邊,旋即,腦袋牽動著偶身,整只偶投向了短命的肚皮下——那對小小的肩膀和背影,當真是道不盡的蕭索落寞。

  桑遠遠:「……」偶子你別走,偶子!

  她也是做過孩子的人,很明白孩子的心理——這種時候她若再許下空頭諾言,只會讓孩子受傷的心靈受到二次傷害,感覺更加委屈和傷感。沒有什麼能夠彌補失去一堆亮晶晶帶來的傷害,除非更多的亮晶晶!

  至於幽無命……他也沒比孩子好多少。

  大小兩隻,得一鍋給它燴了。

  桑遠遠這般思量著,乾脆閉住了嘴巴,再不多說廢話。

  就讓大蛾子和小偶子先靜一靜,自己也好好思量一下怎樣給他們賺更多的錢錢!

  正在等待安撫的幽無命:「???」

  蕩平冥魔的間歇,他忍不住一直用餘光瞥她,卻見她不動如山,壓根沒有半點要向他解釋的意思。

  幽無命:「!!!」

  他開始反思,自己方才是不是表現太得小氣了,惹得未過門的媳婦不開心。其實他完全沒有半點要怪她的意思啊,哪怕她花掉了八成靈脈……花了就花了唄!就算花掉九成,那又如何!他是缺這一成靈脈的人麼!

  此刻,被幽無命暗自琢磨心思的桑遠遠,正在研究晉階了靈耀境之後,和先前有什麼不同。

  最明顯的變化,莫過於腦海中九條青色光弦凝在了一起,變成了一枚靈芝狀的光芽。她略試了試,發現透過這光芽,她與週遭木靈蘊的感應變得更加清晰密切。

  靈耀境,可以將外放的靈蘊灌注入敵方體內,使其同化……

  桑遠遠心念一動,只見斜前方,地上一株野草忽然『呼』一下躥起了三丈來高,鋸齒狀的草葉狠狠從冥魔身上劃過,只聽『刺啦』一聲利刃入骨的切割聲響起,野草掃過之處,冥魔齊刷刷斷成了兩截,落在地上,一邊蠕動一邊發出陣陣慘嚎。

  桑遠遠:「!!!」厲害了。

  野草收割了一小片冥魔之後,並沒有恢復原狀,而是依舊揮舞著螳螂般的大鐮刀,衝著後方湧來的魔群耀武揚威。

  她凝神感應,發現灌注進野草之中的靈蘊,正在緩慢地消減。

  按著消減的速度來算,它大約可以保持二十息左右。

  桑遠遠思忖片刻,閉上眼睛,全力施為!

  便見這片緩衝平原之上,一株又一株植物拔地而起,眨眼之間,便生成了一片怪物森林。

  那些雜草趴在地上的時候,看起來倒是正常得很,沒想到放大千百倍之後,造型竟是一株比一株瘮人。

  有的像巨型爬蟲,有的像長了瘤的大橘子,有的像獰笑的楠瓜燈,還有的像橫在地上的蚯蚓……

  幽無命看得嘴角抽一下、再抽一下。

  桑遠遠:「……它們本來就長這樣!」

  這真不是她的鍋。

  植物大軍自她周圍鋪開,蔓延到百丈之外——這是她此刻能夠與天地木靈共鳴的極限區域。

  短命:「歐、歐、歐嗚?!」

  它像避瘟疫一樣,左右騰身,避開這些可可怕怕的植物。

  偶子也忘記了剛剛還在置氣,它揪著短命的毛毛,從它的大肚皮下面鑽了出來,大張著嘴巴,望著那鋪天蓋地的冥魔落進這一片怪物森林後,被這些可怕的植物『卡擦卡擦』地揮著枝葉砍成了一地肥料。

  短命向著前方飛馳,桑遠遠揚起雙手,只見靈蘊共鳴之處,怪物森林向著前方迅速鋪開。

  這種感覺,無異於點石成金、撒豆成兵。

  掠出千餘丈後,最先被她強化過的那一批植物已恢復了原狀。

  桑遠遠停下了手,轉過身,若有所思地對幽無命說道:「缺點就是不夠持久。」

  幽無命小小地嚇了一跳,旋即,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不錯,要論持久,我最有經驗,我教你啊。」

  桑遠遠驚恐地看他:「我說的是靈蘊。」

  幽無命優雅微笑:「我說的也是靈蘊。」

  便見他把黑刀稍微往下一壓,向她示意。

  「你看,若是這般施為,便是竭澤而漁,看似兇猛,但爆發不了幾下便會力竭。」

  他抓住她的手,長指一扣,教她握住了刀柄,帶著她,緩緩揮動黑刀,注入靈蘊,將那青白雷焰蕩向四周。

  他的手極沉穩,極有力量感,掌心乾燥灼熱,靈蘊經她的身體,渡入刀鋒。

  桑遠遠感覺到了奇異的酥麻和共震。

  「如此、如此……」

  他的嗓音微啞,殺敵時,染上了嗜血的殺意,興奮而狂熱。

  她不禁沉浸了心神,全然放鬆身心,跟隨著他,感受靈蘊在體內動作的韻律和模式。

  待他稍停時,她已有所感悟。

  再調動靈蘊,效果立竿見影,提升了三成不止。

  她急急反手握住了他,將自己纖細柔軟手指覆在了他的腕脈處,微側著頭,紅唇揚起,衝他甜蜜地笑道:「幫我看看,這般運作,可還有改良的餘地?」

  話音未落,她已調動了自己腦海中的青色靈芝光芽,引動他體內的靈蘊共震——桑遠遠並不覺得自己這點小修為,能夠對幽無命造成什麼傷害。

  她引動的靈蘊像是清泉,又像是柔軟至極、卻抓握不住的絲絛,無差別地在他的體內引發了共震。

  幽無命:「??!!!」

  通身上下,任何一個有靈蘊的地方,都被她那縹緲柔軟的靈蘊撫觸!時緩時疾,時輕時重。

  高頻震盪迅速蔓延。

  他深吸一口氣,咬緊了牙。

  一反手,摁斷了她的冥思。

  「不夠熟練,引動靈蘊,還需更均勻。如此。」他的嗓音啞得徹底,彷彿強壓著什麼。

  他牽著她的手,再度揮出幾刀。

  「幽無命你太厲害了!」桑遠遠向來不吝嗇自己的讚美。

  「太厲害可未必是幸事啊小桑果。」只見這個男人傲慢地微微揚起了下頜,目光居高臨下,頗有深意地落在她的臉上,「你最好,有所準備。」

  是那種,掠食者盯緊了獵物,即將露出獠牙,將她拆吃入腹的眼神。

  桑遠遠:「……」

  果然,雄性生物發起了情來,是完全不分時間不分場合的!

  她壓根沒意識到方才自己無意之間挑起了何等要命的火。

  她沒敢多話,老老實實地依著他的教導,把一片片怪物森林種得更加綿密。

  很快,便到了章州的失事地段。

  秦州裝備何等精良,在這波海嘯面前也只是勉力支撐,章州更不必說,內憂外患,京都盤踞著章涇那隻大蛀蟲,糧草、軍備,都是斷了檔的。章岱領軍四處奔波,能夠拆東牆補上西牆,都該讚他一句——好一手磚瓦活計!

  這麼一艘風雨飄搖的小破船,能抵擋得住這滔天的海嘯,那才叫做有鬼了。

  桑遠遠看著前方被冥魔塞滿的城門和城牆,一時之間,竟是有些不敢認。

  這還是長城麼?望上去,不過是堆得更高些的冥魔浪潮罷了。

  失陷的長城地帶,守軍早已全軍覆沒。

  說慘,也看不出來多慘——這樣的魔禍之下,是連白骨也無法剩下來的,都被踏碎,融進滿地血污裡面了。

  「怎麼辦?」桑遠遠遙望著面前的赤浪,只覺呼吸艱難。

  幽無命韁繩一挽。

  短命停止了奔跑。

  他道:「你們三個,留在這裡。」

  說罷,身後光翼一展,直直掠了出去。

  桑遠遠不假思索召出了食人花,將一人一狗一偶護得嚴嚴實實。

  儲存了靈脈的那五十三朵花,如今已變得空空蕩蕩。

  它們被她盡數召喚出來,張著大嘴,自由地遊蕩在這片裝滿了冥魔的緩衝地帶。

  她繼續扔出食人花。

  連續晉級了兩個重天,她現在已經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了。

  乾脆便藉機試一試。

  加上幾個時辰之前在秦州城池中發育起來的食人花,如今,她擁有究極體食人花的數量接近七十,剩下的便需要時間來慢慢發育。

  能量在花苞之中湧動,一朵接一朵原始食人花被她擲了出去,搖搖晃晃地薅向那些零散的冥魔。

  望著這些大口作戰的紅通通,桑遠遠心中暗想,如今和同階的高手相比,自己大面積多線作戰能力明顯是非常優異的。欠缺的便是面對真正的高手時,單兵作戰的能力。

  若是來一個韓少陵、皇甫俊、姜雁姬這般的高手,她這些花扔出去,便只是個笑話。

  幽無命不在身邊的情況下,這樣實力的高手隨便來一個,都可以輕易取走她的小命。

  如今她的力量體系中,欠缺的是防禦技和單體高傷技。無奈的是,她領悟技能實在是太佛系、太隨機,完全不可控。

  桑遠遠思忖著,抬頭望向幽無命。

  他已迎著那滔天的赤浪,直直掠了進去,瞬息之間,便被徹底淹沒。

  桑遠遠倒是一點兒都沒替他著急。

  區區冥魔,還傷不到破境的高手。

  只是不知道幽無命打算做什麼?她心有所感,他似乎要趁著這裡沒有活口,打算試一試某種殺傷力驚人的恐怖秘技。

  念頭剛一轉,忽然便感覺到皮膚上絲絲發麻。

  還未回過神來,只見短命渾身的軟毛毛已直通通地豎了起來,與她的衣料觸碰之處,激起了一串串的靜電火花。

  厲害了!

  極遠處,一陣極為低沉,帶著奇異質感、好像金屬行星碾過天空一樣的『嗚嗡』聲震盪而起,從心臟的底部重重滾過,激起一身戰慄。

  下一刻,只見一道又一道令人不自覺瞇起雙眼的青白光焰自那滔天的冥魔浪潮之間直射了出來,像是黑雲鋪天的時候,縫隙中透出的幾道亮光。

  再下一刻,氣浪轟隆,桑遠遠一時竟是說不清,究竟哪一件發生在先,哪一件發生在後,只見——

  冥魔聚得最密之處,天地之間的荒野上,忽然就出現了那麼一個頂天立地般的大雷球。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然爆開。冥魔的殘影仍然保持著赤浪滔天的姿態,但其實在那一個瞬間,它們已被轟燒成了黑屑,揚上半空,形成了一朵蘑菇雲。

  震盪巨浪向著四周翻湧,先是撞擊在內外長城的城牆之上,激起了金屬沉重的轟鳴聲。旋即蕩向四野,所經之處,冥魔被撕碎、焚燒,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

  「危險!」桑遠遠驚恐地看著那爆炸的巨浪直直朝著自己這一行撲來。

  她一邊調集所有的花擋在了來路上,一邊摟住狗子和偶子,把它們盡量往地面上壓去。

  剛擺出姿勢,衝擊波便到了!

  她甚至根本不敢抬頭去看,只像鴕鳥一樣,把三個腦袋緊緊攬在一起,閉住眼睛,繃起脊背。

  狂烈至極的風從左右刮過。

  竟是帶起了刺耳的呼嘯聲,像是金屬巨輪碾過左右。

  桑遠遠不禁把眼睛閉得更緊,咬牙等待了片刻,卻沒有感覺到風刀刮在身上。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絲眼縫。

  便見滿目焰浪之中,一道人影立得筆直,替她擋下了所有襲來的風。

  「嘖,」幽無命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還行。可以湊合一用。」

  無數黑屑在他身後翻飛,他,就像是從幽冥鬼域中踏出的黑暗王者。

  許久許久,風暴終於平息。

  桑遠遠抓著幽無命的衣襟,探頭一望。

  只見前方被這一波雷暴生生清理出一片直徑超過一里的無魔地帶,空氣中滿是電離過的清新味道。那雷暴的邊緣地帶仍燃著青白雷焰,冥魔一旦踏足,頃刻便被焚成灰燼。

  「我去關門。」

  光翼一展,幽無命掠到了被攻破的城門下,少頃,便見那近十丈高的城門,被他單手抓著,一扇接一扇,毫不費力地合上。

  關上城門,他閒閒地揮著黑刀,將堆積地牆根下那如山一般的冥魔盡數燒成了黑屑。

  剩下的事情便只能交給章州自己解決。

  「無事,皇甫雄也該到章州採石了。」幽無命很欠揍地說道。

  桑遠遠略有些擔憂地望著他明顯蒼白了不少的俊臉。

  只見一行血淚順著那狹長深刻的眼角沁了出來。

  這是透支過度了。

  這個男人,打起架來根本就是不要命的。

  桑遠遠感到一陣心疼。

  她疾步上前,摟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尖來,用自己溫暖柔軟的唇吻住了他,左手悄悄抬起來,撫上他的臉頰。

  丁香攫住他的心神時,她用手指和掌心偷偷替他拂去了血淚。

  這麼驕傲的蛾子,便該讓他一直驕傲著。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09:56 PM

第81章 給我買命錢

  在這血色曠野中,兩道身影緊緊相擁,交換了短暫而甜蜜的親吻。

  她憑著本能,將靈蘊渡向他,減緩過度透支靈蘊給他帶來的損傷。

  「方纔那是什麼?太厲害了!」半晌,桑遠遠掙脫幽無命的懷抱,由衷地讚歎道。

  臉頰恢復了少許血色的幽無命雲淡風輕地回道:「靈爆。對上高手不實用,沒什麼意思。」

  桑遠遠了然點頭:「不錯,我方才也在想,遇上實力高強的修行者,我亦是少了防禦和殺傷技。」

  「你怎麼沒有!」幽無命吊起眉梢,滿臉不認同。

  「有嗎?」桑遠遠吃了一驚。

  莫非她還懷璧不自知?

  只見幽無命得意地翹起了唇角:「我。我就是世間最堅固的盾、最銳利的刃。」

  他是她的矛,也是她的盾。

  桑遠遠:「……我有個故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個世界的人,應該沒有聽過自相矛盾的故事吧?

  幽無命臉色微變,大手摀住了她的嘴,把她帶上坐騎,掠向前方。

  他已經被她這副很學術很科普的神情弄出心理陰影了。

  讓她開口,他一准又要丟人。

  「小桑果,遇到你,我真是栽到家了!」幽無命恨恨地在她耳畔吐氣。

  她倚著他,笑得花枝亂顫。

  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哪怕前方血海滔天,彷彿也和平日沒有什麼區別。

  再前行一段,忽然看到一團高聳入雲的大紅巢。

  「這是何物!」桑遠遠面露震撼。

  幽無命很隨意地揮著刀,將這一整段失陷的長城牆根清理得乾乾淨淨。他一邊驅御短命向前飛奔,一邊鎮定地對她說道,「有軍隊被冥魔困住了。」

  聽起來很有經驗的樣子。

  桑遠遠略一思忖,明白了。尋常的修行者雖然可以輕易擊殺冥魔,但卻無法及時處理那些屍首。所以大軍一旦被冥魔圈困住,很快便會淪陷在屍山血海之中。

  能疊到這麼高,足以證明這支軍隊是多麼頑強不屈。

  短命撒開了四蹄狂奔,迅速逼近事發地點。

  更近一些,桑遠遠瞧得更加清楚。這支軍隊依托著已經失陷的城牆苦守,冥魔蜂擁堆疊,死的活的混夾在一起,像一隻紅色的大蜂巢,『蜂巢』之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伺機進攻的冥魔,就像是糊滿蜂巢外圍的幼蜂。

  一眼望過去,桑遠遠都快犯密集恐懼症了。

  冥魔那震天的咆哮嘶吼聲中,時不時便會擠出一個粗獷豪邁的男聲,罵著髒話,大聲地笑著。

  「是章岱!」桑遠遠偏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緊閉的城門。

  一國主君和他的軍隊,竟被關在了長城之外。

  幽無命咧開了薄唇,露出略尖的白牙,笑道:「倒省得離間這對情深兄弟了。」

  章岱被關在城外,很顯然,出自章涇之手。

  離『蜂巢』越來越近,向來自大狂妄的幽無命,也不禁微微蹙起了眉頭。

  眼前的狀況,很棘手。

  章岱及他麾下的將士,已徹徹底底淪陷在冥魔群之中,魔疊著人,人疊著魔,死的、活的、重傷的,全部絞雜在一處,根本分不清楚。

  幽無命若是揮刀大面積斬過去,會把這人人魔魔死死活活一鍋給燴了,那樣的話,一個活口都留不下來。

  若一隻一隻去殺,又不知得殺到猴年馬月。這些將士已搖搖欲墜,撐不了太久。

  他絞著眉毛,遊走在外圍,將『蜂巢』邊緣以及後續湧來的冥魔全部化成了黑色屑蝶。

  桑遠遠偷眼看著,便知道自家大蛾子有點麻爪,幹不來這般精細活。

  她立直了身體,偏頭對他說道:「這種小事,無需我王親自出手——讓我來!」

  幽無命微一挑眉:「哦?」

  從她口中軟軟糯糯地吐出『我王』這兩個字,當真是哄得他心花怒放——明知這果妖精就是在哄他,偏生就願意為她做個糊塗昏君去。

  這種時刻,桑遠遠的優勢便體現了出來。

  她雙手連揮,一朵接一朵食人花張著大口薅向了那堆夾纏不清的士兵和冥魔。如今她已是靈耀境一重天的高手,究極體食人花數量過了百,尚未發育完全的小型食人花不計其數,至今還未看到極限。

  便見大紅胖子們甩著小尾巴,三下五險二就鑽進了『蜂巢』之中。它們會自動識別,只吃冥魔,無論死的還是活的。

  一株接一株細細長長的小型食人花也擰著褐色的纖長莖桿鑽進了屍山裡面,一口一個,把那些看起來最活潑的冥魔叼進嘴裡,『咕嘰咕嘰』消化成一股股熱熱的能量。

  產出的能量,幫助桑遠遠拓展了極限,召出更多的花。

  幽無命圍著屍山繞過一圈時,這座巨大的紅色『蜂巢』間,已處處可見活蹦亂跳、甩著尾巴的食人花。

  一些士兵的身體從『蜂巢』中露了出來,有死的,有活的,有受了重傷失去部分肢體的。

  桑遠遠隱約感覺到,食人花的數量差不多已到極限了。

  三百朵左右。

  她沉吟片刻,凝神聚來更多靈蘊。

  她沒有激發那些遍佈荒原的野草,而是以相似的手法,種了滿地太陽花。

  便見那紅色的巨大『蜂巢』週遭的地面上,太陽花一朵接一朵盛放。

  每一朵體型都不大,像蒲公英一般大小,但勝在密集,眨眼之間,一整片花盤圍成了花的海洋,散發出嫩黃和嫩綠的靈蘊微光,彷彿把一片仙境挪移到了這血肉煉獄之中。

  桑遠遠感覺到腦海中襲來一陣空虛眩暈。

  她知道自己和幽無命一樣,也是過度透支了精神力。

  不過既然開始了,那就不可能停下來。

  她重重咬了下舌尖,令那微微眩暈的腦袋徹底清醒,然後闔上雙眼,抬起雙手,操縱著這片太陽花海的靈蘊,令它們像蒲公英的種子一般,從花盤上飛離,沁入赤色的巨型『蜂巢』之中。

  密密麻麻的青色靈蘊光粒連成了一片飛舞的海。

  這一瞬間,桑遠遠腦海中湧出大量清晰的畫面,且帶著五感。

  她隨著這片靈蘊之海一道,潛入了『蜂巢』中,看清了每一幅畫面,聽見了士兵們和冥魔廝殺的聲音,甚至感覺到了那些傷口的疼痛。

  腦海中襲來的眩暈感更加強烈。她緊咬牙關,將這片帶著青光的霧海推進整個『蜂巢』,均勻細密地落在了被困將士們的身上。

  精神力大量流失,她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抖,眼窩深處傳來一陣極寒,她強打精神,令靈蘊霧海往上揚起,浸潤到戰場每一處。

  靈霧滲過之處,將士們的身上彷彿多添了一層輕軟至極卻是堅韌無匹的鎧甲,不慎被冥魔的利爪長舌拍中時,只見那青色光霧一蕩,便將攻擊化向了四周,身體竟是毫髮無傷!

  原本受了傷的士兵更覺不可思議,那靈霧漫過,彷彿一陣清涼舒適的甘霖灑進傷口,疼痛彷彿大大減輕,疲累至極的肌理中,重新煥發了生機與活力。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閃耀起震撼和狂喜的光芒。

  瀰漫的青霧,讓那些大口薅食的食人花們更加精神抖擻,速度加快了數倍。

  它們很魔性地擰動著巨大的花瓣或者瘦長的莖桿,把一個個士兵從冥魔的魔爪下拱開,或者在士兵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候,像蛇一樣發動忽然襲擊,把那張爪舞牙的冥魔叼走,還要衝著獲救士兵妖嬈地扭一扭小蠻腰。

  桑遠遠的心神隨著青霧蕩過整個『蜂巢』,然後徹底力竭,雙眼一黑,虛虛地仰倒在幽無命的胸前。

  喘了三兩口氣,她慢吞吞地睜開眼睛,對上了他危險且不悅至極的視線。

  「幽無命!」她的臉上揚起了燦爛至極的笑容,「我太厲害了!」

  幽無命:「……」

  她掰著手指給他算。聲音虛弱,卻是興致昂揚:「你看,面前這士兵,少說也還有兩萬人吧?我全力施為,能夠為每個人至少攔下兩次致命的攻擊!這是不是相當於兩萬套金甲了?兩萬套金甲值多少錢?!」

  幽無命一邊揮刀繼續消滅外圍的冥魔,一邊緩緩睜大了狹長的眼睛。

  嘖。

  桑遠遠繼續道:「還不止。我的靈霧漫過去,只要不是斷肢或者致命傷,都可以大幅度消減疼痛,若再沒有受到進一步傷害的話,等到這一仗打完,傷勢起碼能好個七八成!這樣一算,得是多少傷藥?!更別說這還是即時生效的靈丹妙藥了!這又是多少錢!」

  她說得激動不已,一時竟是連身體的極致虛弱也顧不上。

  幽無命那清秀漂亮的喉結,非常結實地滾動了一圈。

  「是吧是吧!」她衝著他,把雙眼彎成了一對月牙。

  所以,靈脈沒了的那件事情,就不要與她計較了罷?

  半晌,他垂下眼睛來,重重盯了她一下:「放心。這筆錢,我定向章岱討還。」

  桑遠遠:「……」這個腦回路,跟不上跟不上。

  「那便不能讓章岱死了。」幽無命道,「偶,保護桑果。」

  說罷,他輕飄飄地掠了起來,像一隻大黑蝶一般,飄向那個已被食人花啃得不甚規整的『蜂巢』。

  戰鬥結束得很快。

  只見幽無命身後雙翼招搖,在那屍山上下掠來掠去,迅捷如風,翩躚似蝶,出手卻如雷霆,不過一刻鐘功夫,便將一支萬人大軍整整齊齊地從血海中撈了出來——當然,主要功勞還是桑遠遠的花和霧,幽無命不過是收拾殘局罷了。

  這些將士本已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只想著多殺一隻是一隻,沒料到居然絕處逢生,怪花、神霧、帶翅膀的幽州王,簡直像是神跡一般出現,救人於水火危難。

  章岱都激動哭了。

  他忘了手中還拎著兩把板斧,想抹淚,差點削了自己的腦袋。

  幸好幽無命及時出手抓住他的胳膊,救下了這位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欠下了巨債的債務人。

  「幽州王,我替弟兄們,謝謝你,謝謝你啊!」

  「不必,」幽無命淡然道,「且在這裡等待,我替你開啟城門,然後有要事與你說。」

  「哎哎哎!」章岱此刻已對幽無命佩服得五體投地,無論他說什麼,都只知道點頭了。

  士兵們攙著傷員,預備回城。

  抬頭望望高逾三十丈的黑鐵長城,再看看那從裡面反鎖住的城門,眾人心裡不禁齊齊浮起一個念頭——開門?這可真得會飛才能做得到。

  幽無命可不正是會飛?

  便見他身後雙翼一展,直直掠起二十丈,眼見即將力竭下墜,便見他黑刀一橫,像切豆腐一般,直直切入那銅牆鐵壁之中,略一借力,抽刀,反掠,穩穩落上了城牆。

  少頃,只見城牆之上爆開一道狹長耀眼的青白雷芒,視野之中的城牆上方,便只餘片片蝴蝶一般的黑燼隨風翻飛。冥魔,被清理得一乾二淨。

  「嘶——」

  眾軍倒抽涼氣,牙都快酸掉了。

  又過了片刻,便聽得一聲聲鐵門開啟的金屬悶響漸次傳來。

  望著那高逾十丈的精鐵城門,眾人再度齊齊抽氣。

  這,還是人麼!

  很快,那道瘦長的身影便出現在黑鐵城門之下,他單手拉開了厚達半丈的城門,閒閒懶懶地站在那裡,衝著眾人偏了偏頭。

  章岱如夢初醒,渾身重重一哆嗦,揮了揮蒲團大的巴掌,令三軍回營。

  長城被破,他們要忙的事,還多了去了。

  章岱顛顛跑到了幽無命的面前,擺出一副聆聽聖訓的虔誠模樣。

  「給我三萬套金甲。」幽無命悠悠閒閒地拂了拂衣袖上沾到的冥灰。

  章岱:「??!!」

  「買命錢。」幽無命揚了揚下頜。

  章岱再度如夢初醒:「哦哦!可是幽州王,我這章州的財政你也知……」

  幽無命豎起了手掌:「端了章涇的私庫,你自然便有錢了。」

  章岱先是一怔,旋即,兩道濃眉緊緊地皺了起來,厚唇緊抿,目光有些憤然,又有些難以置信。

  發現被人出賣、關在城外的時候,他是真的絲毫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親弟弟,直到用玉簡聯絡上了章涇。

  章涇紅口白牙,往他身上栽了一堆又一堆莫須有的罪名,最終還說,念在多年兄弟的情份上,讓他帶著自己的親兵,戰死沙場,也算是全了一場兄弟情誼。

  事已至此,章岱再笨,也看清了章涇的嘴臉。只不過他仍然不敢相信,章涇竟是有錢的——這些年,章涇沒有一日不向他哭窮,他領兵在外打仗,都是勒緊了腰帶,能少吃一口就少吃一口,只為幫助章涇減輕些壓力。

  若章涇當真藏了私庫,還能供得出三萬套金甲,那麼,章岱這麼多年的奔波付出,便全部都成了一場笑話。

  正是因為財政困難崩潰,章州,才會變成了如今這副盜匪橫行,民不聊生的局面!若錢都落進了章涇的口袋,那他章涇愧對的,又豈止自己這個兄長?還有章州萬萬百姓哪!

  章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說話,見幽無命神秘地笑了笑,衝他招招手。

  章岱湊上前去,只見這個方才一手驚雷震撼無數的幽州王,笑得像只彎眼的狐狸。

  他道:「你往東,一路清剿冥魔,便會遇到皇甫雄。你將自己的難處告訴他,他自會兩肋插刀,全力助你——莫在皇甫雄面前提及章涇的私庫,他定會支援你錢財。待他走後,你再掘了章涇的私庫,還我三萬金甲。」

  章岱:「……」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感覺好像被人坑了吧,又好像並沒有。

  要不然從皇甫雄那裡多討些錢財,來分擔一下壓力好了?

  憨厚彪悍的章州王,就這麼被幽無命帶上了歪路,從此一去不復返。

  幽無命走出兩步,忽然停住。

  「對了,」頎長身軀微微後仰,他偏過一點頭,斜眼望向章岱,問道:「韓少陵呢他去哪了。」

  章岱回憶著早先的情形,仍然心有餘悸,回道:「你與他一戰之後,他身受重傷,卻還是留了下來,助我守護長城。後面不是『湧潮』更加兇猛麼,東面傳來消息,有一處薄弱地段被破,他便領著軍,往東去了!誰能料到,竟來了這、這……」

  他望向左右,竟不知該如何形容這一波冥魔浪潮。

  「所以韓少陵很可能遇險了。」幽無命快速地說道,「活該,死了倒省事。」

  章岱只能『嘿嘿』苦笑。

  「去吧,」幽無命輕飄飄地揮揮手,「我走了。三萬套金甲,記好。」

  「哎,哎。」

  幽無命掠回來,攬住桑遠遠,韁繩一挽,短命邁開四蹄向著東面奔去。

  桑遠遠的臉色稍稍恢復了一些。

  精神透支這個沒辦法治,只能慢慢療養等待復原。

  「小桑果,」幽無命一副沉思的樣子,「將來,你修為越來越高……嘖嘖!」

  桑遠遠軟軟地倚著他,輕輕點頭。

  她修為增長之後,定能在戰場上庇護更多的將士,難以想像,最終能夠發育成什麼恐怖的局面——會不會有一天,只要她目之所及處,所有的部屬軍隊都像是開了無敵模式一樣……

  便聽得幽無命愉悅至極地說道:「我便連裝備錢都省下了!」

  桑遠遠:「……」這個思路,跟不上跟不上。

  一路向東,又發現兩處被破的城門。

  幽無命和桑遠遠清理了長城下囤積的冥魔,替章州軍合好了城門,剩下的事情,依舊只能留給他們自己去解決。

  「也不知韓少陵死了沒有。」幽無命聲線平淡,「章州破,冥魔至多跑到幽或冀州的邊界,便會被清剿乾淨。但那白、風二州若破……」

  桑遠遠輕輕吸了一口氣。

  白州和風州實力都很弱,平日冥魔攻擊並不猛烈,情況與章州類似。

  章州若破,週遭還有強大的幽州,可以替它解決後患。但白、風那一線上,趙週二州戰力約等於無,姜州也是個弱雞,而桑州對付冥魔的經驗也算不得豐富,若是叫冥魔從白、風前線跑到內陸,那當真是生靈塗炭,血洗萬里。

  後果不堪設想。

  若是只有三道天雷引發的『湧潮』來襲,阿古領兵自長城奔襲南部諸州,加上桑州出兵配合,還能夠助那幾個小州國抵禦冥魔,共渡難關,可今日這『海嘯』一來,平、韓、桑,處處都有陷落的危險,這一支援軍所經之處,哪裡都缺人手,哪裡都有淪陷的危機。

  必定處處缺漏,兼顧不暇。

  若是韓少陵再度遇險呢?

  這麼一看,這個天道親兒子更是非死不可。

  桑遠遠歎了口氣:「我大約知道,為何這『天道』很想取了你我性命了。旁人若是發現,天運之子的安危牽繫著全境的命運,必定會選擇保護他,為他打生打死,不叫他受到半點傷害。可你和我,就只想弄死他,一了百了。」

  這個思路,實在是很反派,很危險啊。

  她一邊擲出滿地狂花收割路上的冥魔,一邊倚在幽無命身上,歎道:「如今想想,韓少陵他其實也沒幹過什麼壞事,要論貢獻,他其實還是人類的大英雄。若是能選,恐怕他也不願用全境安危來換取這樣的『天道庇護』。」

  幽無命快速點了點頭:「姓韓的本也不是壞人。」

  桑遠遠歎:「怎麼到了如今,竟成了這個不死不休的局面。人生在世,總是有許多事情身不由己。其實誰也不是壞人啊……」

  幽無命動了下,胸腔裡發出極好聽的悶笑:「傻果子,哪那麼麻煩。誰想殺我,我便殺誰,很公平,沒什麼好計較。」

  「嗯!」她彎起眼睛衝著他笑。

  一騎絕行,夕陽夕下時,遠遠便望見了一處仍有餘力發出弩和箭的城牆地段。

  「韓少陵的人。」幽無命瞇了瞇眼睛。

  唯有加上韓少陵那兩萬精銳,才有可能將長城守得這般從容。

  第一波最可怕的巨浪過後,後續的冥魔雖然依舊強過尋常的湧潮,但經歷了那般噩夢之後,將士們的心理閾值已被大大提高,平時沒有的潛力盡數被逼迫出來,這才有了眼前的局面。

  這樣打過去肯定是不行的。

  幽無命雖強,卻也沒強到在兩萬精銳的保護下強殺人家主君的地步。

  桑遠遠凝望著遠處那一片片整齊密集的箭雨,沉吟道:「防禦有條不紊,不像是韓少陵出了什麼狀況的樣子。如果他正在遭遇生死危機的話,那他極有可能不在這裡。」

  「哦?」幽無命漫不經心,「那會在何處。」

  「不知道。」桑遠遠低頭看了看身上衣裳,道,「你送我上牆,我去探查一番,一里外碰頭。」

  如果韓少陵不在這裡,那麼,她扮成夢無憂去打探消息,那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幽無命微微蹙眉。

  「安心。你忘了我已是靈耀境強者麼!」桑遠遠眉眼彎彎。

  幽無命:「……」從未見過這樣的『強者』!

  「若有任何意外,我會直接跳牆下來,你貼著牆走,準備接住我就行。不會有事的,你要相信我。」她拽住他的衣襟,撅起紅唇,「幽無命……相信我嘛……」

  「好好好!」身體先大腦一步,應下了她。

  答應了,便沒得後悔了。

  他緊緊抿著薄唇,尋了個冥魔攻擊最為猛烈之處,貼著城牆,展開雙翼,神不知鬼不覺將她推上了牆垛。

  桑遠遠的突然出現,令城牆上的官兵齊齊一愣。

  她不動聲色打量了一圈,發現城牆之上,韓州和章州的將士混雜在一起,正在共同防禦。

  她撅了撅嘴,跳下牆垛,下頜揚出一個驕傲的弧度,蹬蹬蹬衝到一個看起來稍有軍銜的韓州士官面前,揚聲道:「說!你們這裡最大的官是誰!立刻帶我去見他!馬上!」

  士官瞬間便『認出』了她:「……夢姑娘?!屬下乃是顧川風將軍麾下的士官,這便帶您去見顧將軍。」

  看著頗有些牙疼。

  桑遠遠知道,夢無憂這個神奇的女子隨時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對韓少陵手下的每一個人提出任何要求,這都不奇怪。

  士官在前方引路,桑遠遠剛走出兩步,便見一隻漏網的冥魔躍上了城牆,落在她身前一丈外。

  桑遠遠很認真地表現了一個驚慌失措。

  士官拔劍斬殺了冥魔,眼風掠向桑遠遠確認她無礙。電光火石之間,桑遠遠從他眼神裡讀出了淡淡的習以為常的鄙視。

  很好,雖然已息影數月,但觀眾的反應表明,她的演技並沒有退步。

  作為一名合格的影后,她的職業素養促使她揚起帶淚的小臉,衝著士官高聲嚷了一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個個都看不起我!有修為了不起嗎!」

  士官抹了把冷汗:「……屬下不敢!」

  這下,最後一絲疑惑都煙消雲散了。

  雖然突然出現在城牆上著實有些奇怪,但眼前這個女子,確實是夢無憂夢姑娘,毫無疑問!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10:24 PM

第82章 這題超綱了

  桑遠遠成功被士官誤認成了夢無憂。

  好久沒演戲了,一演就有些上頭。

  她用哀怨的目光盯著這位引路的士官,盯得他頭皮發麻,脊背不自覺地繃了起來。

  她衝著這位素不相識的士官控訴:「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討厭我?」

  士官:「……」從前便聽同僚吐槽過這位夢姑娘,當時還笑話那個倒霉蛋來著?沒想到今天就輪到自己了。

  「你說啊!」桑遠遠不依不饒,「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對?如果我有不對,你可以告訴我,若我真錯了我可以改的啊!你們為什麼一定要帶著成見,看我處處不順眼?為什麼要討厭我!」

  士官趕緊抹了把冷汗,訕笑道:「夢姑娘您誤會了,屬下怎敢,怎敢討厭您啊!」

  「那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士官五雷轟頂:「???!!!」蒼天啊誰來救救他?他只是一個拿軍餉過活的小小士官,為什麼要承受這樣的折磨?

  就在桑遠遠快要忍不住笑場的時候,急中生智的士官憋出了一句:「您與主君乃是天作之合,屬下不敢,不敢有非份之想!」

  都快急哭了。

  桑遠遠總算是放過了他。

  她的長相與夢無憂其實只有八分相似,只不過主君的女人平時也無人敢盯著看,是以他們只知道她大約是長這麼個模樣,再加上天色已暗以及桑遠遠這惟妙惟肖的演技,便活脫脫是一個夢無憂。

  很快,士官就把她帶到了一個忙碌的將軍面前。

  這位將軍桑遠遠仍有些印象——第一次與幽無命見面時,正是這位韓州第一猛將顧川風顧將軍坐在她的正對面、幽無命的左手邊,在大魔王恐懼光環的支配下,這位猛將全程抖得就像個鵪鶉似的。

  今日倒不像鵪鶉了。顧川風很忙,乾淨利落地指揮著將士們在城牆上方挪移,一處一處碾平危機。

  「將軍,夢姑娘要見您!」士官與顧川風大約私下有些交情,向著這名虎將拋了個一言難盡的眼神。

  顧川風臉色一變,瞪向桑遠遠。

  桑遠遠眸光微閃,將夢無憂平日裡略微怯懦又強撐的倔強高傲演繹得淋漓盡致。

  顧川風屏退左右,逼近一步。

  桑遠遠急急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她可記得很清楚,韓少陵曾說過,夢無憂絕不容許別的男人靠近她。

  顧川風重重皺了下眉,聲音裡強壓著怒意:「怎麼就你自己?主君呢?!」

  桑遠遠:「……」很抱歉,這題超綱了。她要是知道答案,那還來此作甚?

  幸好顧將軍此刻很趕時間,見她抿唇不答,他壓著怒火,又道:「主君沒事吧?」

  桑遠遠倔強地別開了小臉:「他能有什麼事!」

  「你!」顧川風握了握拳,終究不敢罵,只咬牙道,「主君為了救你,不是同你一道躍下冥淵了嗎,你一個人是怎麼回來的!」

  這句話信息量可大了。桑遠遠用了兩個呼吸的時間來吸收消化。

  原來掉到冥淵下面了。顧川風還封鎖著消息,怕引起恐慌。

  桑遠遠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救人!你為什麼不派人來救我們!你就眼睜睜著我們去死麼!」

  顧川風:「……」好吧,和這個女人,從來也說不到一路上。

  他壓著怒火回道:「夢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冥淵是什麼情況,如何救人?若不是你鬧脾氣非要往下跳,主君又何至於此!主君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嘖,鬧脾氣跳冥淵,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他沒事,」桑遠遠很敷衍地回道,「你只管安心守好這裡,事後定會記你的功。」

  「可是……嗐!」顧川風閉了閉眼。

  作為韓少陵的心腹猛將,顧川風自然知道夢無憂這個女人很不一般,總有些奇奇怪怪的機緣,主君和她在一起,應當是能絕處逢生。只是,怎麼就那麼讓人放心不下呢?

  「把墜崖地點標給我!我用得著。」桑遠遠道。

  顧川風令人取來一張羊皮地圖,將大致的墜落點圈給了她。

  桑遠遠接過地圖,逕直向前走去。

  心下暗忖——有『天道』相助,韓少陵八成是還活著。活著,卻沒有用玉簡聯絡部下,那恐怕是重傷昏迷了。也就是說,此刻韓少陵與夢無憂,應該身處深淵口,是夢無憂在利用『天道』的力量在保她自己和韓少陵的命,這才引發了恐怖的魔嘯。

  桑遠遠一路溜躂到了一里外。

  她和幽無命約定的地方。

  這兒剛剛被韓、章聯軍清理過,冥魔一時還聚不起來,只在緩衝平原地帶慢慢翻騰,朝著城牆上無腦瞎撲。

  幽無命為了不引人注目,刻意收斂了許多,貼著牆根,穿梭在屍山之間。

  桑遠遠從牆垛處探頭一望,看見了他。

  她召出一朵巴掌大小的小臉花,朝他扔了下去。

  小臉花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像只繡球一樣,直直墜進了幽無命的懷裡。他抬頭一看,便見她張著雙臂,像一隻輕靈的鳥兒一樣,逕直從城牆上飛了下來。

  他掠上半空,將她攬進了懷裡。

  下墜的風拂起了她的長髮,糊了他一頭一臉。

  幽無命:「……」

  明明找了個仙女一般的媳婦,可和她在一起,怎麼就總覺著十分接地氣?

  落到短命背上,桑遠遠淡定地把自己的頭髮都收了起來,然後說道:「韓少陵為救夢無憂,摔下冥淵了,喏,大致的位置便在此處。」

  她把羊皮地圖攤開,點著那個圈圈向他示意。

  幽無命偏頭望了望鋪天蓋地的冥魔,微微沉吟。

  這件事,越快解決越好。

  幽無命韁繩一挽,短命掉了個頭,直奔冥淵而去。

  上一次桑遠遠就很好奇,幽無命是怎樣知道這冥淵的懸崖壁下一丈左右有個深淵洞口的?

  這次她特意留了神,便見他微瞇著眼,在仔細打量從淵下湧上來的冥魔們的動向。

  很快,她便發現了問題——冥魔經過深淵口的時候,會優先撲進深淵口,從地底潛向內陸。這樣一來,均勻上湧的冥魔大軍便會出現一個缺口,由左右兩旁的冥魔湧過來填補。

  幽無命便是通過觀察這一股冥魔匯湧的勢頭,來判斷深淵口的具體位置。

  果然是經驗老道。

  幽無命很快就鎖定了韓少陵與夢無憂跌落的位置。

  他一拍短命的大腦袋:「二丈,跳。」

  短命一躍而下,嫻熟地在半空迴旋踢,借力撲向深淵洞口。

  青白雷焰蕩過半面崖壁。

  滿目黑屑揚塵之下,桑遠遠清晰地看見了崖壁上那道五指抓刻的痕跡。

  果然是這裡!

  落進深淵口時,她忍不住悄悄覆在他的耳朵邊上問道:「韓少陵少了一邊胳膊,是怎樣抓住夢無憂的同時,又抓住這巖壁的呢?」

  「腿啊。」幽無命壞笑。

  桑遠遠腦補了一下:「……」

  幽無命向著深淵洞窟蕩出一道雷焰。雷焰劃過,將目力所及之處的冥魔清理得一乾二淨,同時短暫地照亮了這漆黑的空間。

  桑遠遠迅速打量了一圈,發現洞口有一個摔出的坑,一枚凸起的尖利山石上,還殘留著幾縷被血泊糊成了一堆的頭髮。

  然後便是一道長長的拖動痕跡,通往洞窟深處。

  略一思忖,便知韓少陵夾住夢無憂,摔進洞口之後就力竭了,腦袋撞在了山石上,陷入昏迷,夢無憂把他拖向洞內躲避。

  桑遠遠細細察看四周,並沒有發現『天道』出手的痕跡。

  她沉吟道:「夢無憂是怎麼抵禦冥魔的呢?」

  能引出這海嘯般的冥魔,那可不得了。

  幽無命一臉無所謂,繼續深入深淵口。

  桑遠遠召出了一朵散發淡黃光暈的大臉花,把臉盤子掛在二人頭頂,用來照明。

  轉過一道彎之後,隱約總能聽到隆隆的轟鳴。

  又前行一段,聽到前方不遠處的石壁拐角後,傳來陣陣奇怪的『颯颯』聲,隱約有一點光芒映著石壁。

  幽無命唇角勾起了陰森的笑容:「抓到了呢。」

  他蕩出雷焰,將面前的冥魔掃蕩得一乾二淨。

  桑遠遠極為配合地往身後扔了幾朵食人花,把洞口封住,阻絕了身後的冥魔——這裡,便是正邪的最終決戰之地了!

  她無不中二地想著。

  幽無命從短命身上躍了下去,反手拎著刀,晃晃悠悠向前走。不必看也知道,他那精緻無雙的唇角,一定掛著反派特有的那種嗜血的、變態的獰笑。

  桑遠遠:「……」

  其實她以前曾幻想過,未來要嫁的那個人,應該是溫潤如玉、君子端方,滿身清正禁慾氣息的正人君子。直到與幽無命兩心相許了,她終於意識到,什麼正派反派英雄梟雄的,其實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要有顏值。

  看看這大反派幽無命,一個吊兒郎當準備殺人的背影,都帥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石壁之後,有七彩光芒越來越亮。

  幽無命停下了腳步,五指重新握了握刀。

  忽地,一張七彩的臉從拐角的石壁後方探了出來!

  桑遠遠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夢無憂。

  「幽無命?!」夢無憂驚叫出聲,「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幽無命低低一笑:「來送你們上路啊。」

  只見夢無憂慌慌張張地用雙手握著一樣東西,舉到了身前:「你別過來!」

  桑遠遠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一枚碎鏡。和先前從秦玉池手上收繳的那枚不同的是,它看起來更加厚重些,散發出七彩的光暈,把夢無憂整個罩在了七色光中。

  這七彩光芒倒是頗為眼熟——幽無命被三道天雷連劈的時候,頭頂上方,正是有這麼一朵七色祥雲。

  幽無命步步逼近。

  「幽無命你聽著!」夢無憂揚起了她漂亮的小臉蛋,「你以為我會怕你嗎!你再敢向前一步,我就和你拼了!」

  幽無命連踏三步,把她逼回了石壁後。

  桑遠遠知道,他沒動手是因為他要先找到韓少陵。

  她趕緊追了上去。轉過拐角,發現天之驕子、青年王者韓少陵非常狼狽地伏在地上,斷掉的臂膀雖用厚厚的細布裹了,卻還是有鮮血不斷洇出來。

  附近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冥魔的屍身,桑遠遠用視線隨意一掃,發現屍身斷面焦黑平整,但傷口卻是亂七八糟,很多都沒斬在要害處。

  是夢無憂殺的冥魔,用的是雷力。

  所以這碎鏡發出的光,是雷光,屬於『天道』的力量。

  桑遠遠瞇著眼思忖片刻,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應該是『天道』將雷力灌注進這塊碎鏡中供夢無憂使用,這才引發了魔嘯。把『神』的力量直接交給世人,這可比天降落雷離譜太多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所謂『天道』,對世事的插手干預,已到了極限呢?

  「當心她手上的鏡子。」桑遠遠提醒道。

  幽無命輕笑出聲,黑刀一揚,雷焰爆湧,乾脆利落地劃過一道光弧,直斬韓少陵!

  夢無憂慌張地摔到了韓少陵的身邊,舉起鏡芒來擋。

  霎那間,雷光耀目,一丈來高的洞窟猛烈地搖晃,落石碎土『撲簌簌』地落在了肩頭。

  夢無憂心急如焚,一手舉著鏡子,另一手拚命去搖韓少陵:「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韓少陵幽幽醒來。一是被震的,二是被晃的。

  他艱難地爬了起來,獨臂護住夢無憂,雙眼用力聚焦,難以置信地看著幽無命。

  幽無命向來不會給敵人反應時間,方才一擊試探,他已探出了那七彩光暈的深淺。

  只見他雙手握住刀柄,揚刀再斬!

  這一次,黑刀刀鋒之上,覆滿了青白雷焰!他沒有再用焰尾去觸碰夢無憂手上的鏡芒,而是藉著刀勢,身體如山一般,轟然向著那二人直撞而去。

  「轟——」

  燃著雷焰的刀鋒,直直斬在了七彩光暈之上!

  一陣令人牙酸耳鳴的『嚶嗡』聲響起,只見幽無命口噴鮮血,身體倒飛出一丈,他反手將黑刀插入地面,單手握刀,穩住了身形。

  而韓少陵和夢無憂,則像是狂風中的兩片落葉一般,直直倒飛了出去,摔到了桑遠遠的大臉花沒有照亮的地方。

  可憐韓少陵剛剛醒轉,壓根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來得及用獨臂拉住了夢無憂。

  「叮——叮——叮——」

  那枚碎鏡脫手飛出來,落在一旁。

  所謂『天道』,果然是無法再度出手了!

  桑遠遠疾步上前攙住了幽無命。

  只見他唇角仍在不斷冒血,面色青白如鬼,一雙漆黑的眼睛倒是熠熠發著光。

  他凶狠地笑了下,隨意抬起衣袖擦去了唇畔的血漬,然後拎起刀,大步向前。

  他的聲音陰森地迴盪在這不大的洞窟中:「沒了護身符,我看你如何保命。」

  話音未落,幽無命和桑遠遠齊齊一怔,發現不太對勁。方才進入洞窟時,就已聽到隱約的轟隆聲,而此刻,轟隆聲更是無比清晰地響徹耳際。

  大臉花的光芒灑向前方。

  十丈外的石壁很薄,被倒飛過來的韓少陵和夢無憂撞破了一個大洞,那二人,已摔到了洞的另一邊。

  幽無命與桑遠遠對視一眼,然後揚手發出一道雷焰,將這面石壁徹底擊碎。

  更大的轟隆聲伴著水汽撲面而來!

  二人急急上前一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薄薄的石壁之後,是一處深不見底的斷崖。腳下稍矮一些的地方,有一條寬約兩丈的地下瀑布從另一處石窟中湧出。瀑布直墜而下,落入下方地下河。

  暗色的地下河,伴著那巨大的水流轟鳴聲,翻騰著,向南流淌。河中漂滿了冥魔,像是一隻隻浮在河水裡的葫蘆瓢,被水流沖得忽上忽下。

  那二人已沒了影子。

  幽無命立在瀑布之上,慢慢擰起了兩道漂亮的眉毛。他微仰著下頜,漫不經心地睨著下方的暗河,輕輕磨了下牙。

  掉到這樣的河裡,抓不到了。

  「要是沒淹死,恐怕要在『那裡』邂逅他們。」幽無命咬著尖利的白牙,陰惻惻地說道。

  通身都是反派氣息。

  桑遠遠知道他指的是哪裡。

  那一處,吸引冥魔的地方。

  依眼下的情形看,『天道』應當是無法再出手了,但兩個氣運加身的人,還沒那麼容易死。韓少陵沒有翅膀,無法通過深淵口回到地面,他們若是不死,唯一的去路,便是順著冥魔的大潮一路向前,最終抵達那個地底最核心的秘密處。

  桑遠遠略一思忖,便排出了輕重緩急:「抵擋這一波冥魔海嘯當是眼前最要緊的事情。此事一畢,皇甫俊恐怕會入京一趟,面見姜雁姬,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這件事情發生。再然後,便是天壇、地下的秘密,如果我們速度夠快,應該可以在那個秘密面前截下韓、夢二人。」

  「嗯。」幽無命點頭,「今次也不算全無收穫。」

  他的視線緩緩一轉,盯住了那枚已收斂了七彩光芒的碎鏡,盯了片刻,低低地冷笑一聲,慢吞吞上前,將它撿起來,收到了腰帶裡。

  這枚碎鏡與秦玉池找到那枚差別很大,像是鏡核。

  「回頭再看,走。」

  幽無命原路返回,抓住大胖狗和小瘦果,掠回了冥淵上方,繼續向著西邊殺去。

  眼見距離韓州軍負責防守的區域越來越遠,桑遠遠復又扔出了她的花,像一群紅浪,翻騰在短命左右。而幽無命乾脆就飄到了淪陷的外長城上,道道利索的雷焰劃過之處,城牆內外,紛紛揚起了漫天黑屑。

  此刻天色已暗得徹底,遙望外長城上,便只見青白的雷焰利落至極地一劃而過,如同天降神罰。

  東面傳來天光的時候,幽無命與桑遠遠離開了章州地域,進入平州。

  平州實力要強於章州,在十八州之中,能排進前十。

  幽無命那七千玄甲軍也在這裡,只不過經歷了這一波翻天覆地的魔禍之後,已與這支軍隊失去了聯絡。

  平州亦是遭遇了恐怖的魔禍。

  與章州不同的是,很多地段,外長城竟然仍握在了人族的手中,雖然看著慘烈至極,但好歹是保下了兩道防線。

  緩衝地帶,也有平州騎兵在衝殺馳援。

  見到幽無命接近,平州騎兵中立刻就有一位年輕將領迅速御獸來到了面前,滿是血污的臉上露出一嘴白牙:「幽州王辛苦!我代平州軍民,多謝你的援助之恩!」

  幽無命打量片刻:「平世子。」

  「此次,多虧幽州王傾力相助!這份恩情,我與父王銘刻在心!永世不忘!」平世子再度將雙手置於額前,行下重禮。

  幽無命和桑遠遠對視一眼,明白了。

  平世子謝的,定是那七千玄甲軍。看著此人要哭不哭的模樣,桑遠遠心頭頓時湧起了很不好的預感。

  七千玄甲軍,必定在平州防禦戰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傷亡就……

  幽無命的臉色也沉了下來,聲線冰冷:「人在何處。」

  平世子趕緊回道:「五將軍奪回了這一段城牆,便率軍到前方支援去了!」

  幽無命韁繩一挽,短命如離弦的箭一般,射向前方。

  殺出三十餘里,便看見了玄甲軍的身影。

  他們正在與冥魔爭奪外長城。

  幽無命冷著臉,來到城門下。只見一支小分隊訓練有素,正將黑鐵架組裝起來,把冥魔頂出城外,然後打算合上城門。

  他們已經失敗過一次了。此次冥魔數量實在是過於龐大,衝擊力遠非尋常可比。一旦沒能成功合上城門,那留在城門下推門的兩支小隊必定身陷魔潮,十死無生。

  眾人已是紅了眼睛,將全身重量都撲在了黑鐵重門之上,與門外那海嘯一般的冥魔角力。

  眼見兩扇門之間的縫隙便要消失,冥魔即將被隔離在外。

  就差那麼一點點。偏生這時,將士們掌中的靈蘊之光一個接一個熄滅,這是力竭了。

  眼看,原本只剩拳頭大小的裂縫,一點一點在面前擴展,頃刻間便被冥魔抵開了一尺有餘!

  「嘿——」將士齊聲低吼,無一人後退逃跑,而是將整個身體都貼在了黑鐵門後,拼盡全力往前方推頂。

  「轟——轟——」

  一波又一波冥魔衝撞在門上,將士接連口噴鮮血。

  兩扇巨門之間的縫隙,頃刻被推開了三尺有餘!

  眼見便要功虧一簣,眾人臉上露出了濃濃的不甘,然而卻已無力回天。

  就在絕望開始瀰漫之時,忽有一道青白雷焰,開天闢地一般,破開了城門下的昏暗與腥紅。

  霎那間,眾人只覺身上一輕,忽如其來的安全感罩在了身後,腦海中念頭尚未轉動,胸口已覺『噗通』一跳,興奮和狂喜氤氳心頭,不自覺便喊出了聲——

  「主君!」

  偏頭一看,可不正是。

  只見那道頎長身影一掠而至,張開雙臂,微垂著頭,一手抓一扇鐵門,將它們緩緩合攏!

  精疲力竭的兩支小隊頓時像是沙漠旅人飲到甘泉一般,眼睛放著光,跟隨那股堅定無比的力道,將城門向中推去——

  「轟!」

  金屬重重相撞,悶響傳至整個長城上下,腳底下的地面都在顫抖。

  一丈長的巨型黑鐵門栓漸次扣緊。

  冥魔再撞上來,便如撞在了鐵山之上,再無法撼動分毫。

  「主君!」「主君!」

  眾人眼睛裡都發著光。

  幽無命收回了手,慢慢抬起頭,環視一圈,目光恢復了漫不經心的模樣:「小五呢。」

  「稟主君,五將軍正在收復城牆!」小分隊的首領站了出來。

  幽無命的視線懶懶地在他身上的甲冑上掠過,聲音輕而快:「玄甲如何?」

  眾將士都笑出了白牙:「好用!太好用啦!」

  誒?等等。

  主君站在兩扇巨門中間,那方才出現在身後的那一股安全可靠的、幫忙頂住城門的力道,又是怎麼一回事?

  眾人慢慢地偏頭去看。

  只見一排巨大的花苞『呼』一下收攏了花瓣,像是怕嚇到人一樣,把花腦袋羞澀地轉向後方。

  眾將士:「……」

  很明顯,這是友方的怪物。

  跟著幽無命這種很不正常的傢伙混久了,幽州軍人膽子要比尋常人大上許多,他們忍不住伸出手,去拍、敲那些厚實的花瓣。

  「嘿這玩意!」

  桑遠遠:「……」請給恐怖的食人花應有的尊重。

  她操縱著這排大花,『呼』一下朝著這些英勇無畏的士兵們亮出了血盆大口。

  眾人:「噗哈哈哈哈!怪模怪樣還怪可愛的!」

  有人把胳膊探進去,有人把腦袋探進去。

  桑遠遠:「……」

  幽無命捏著眉心,掠回短命背上,順著牆邊的甬道爬上外長城。

  「五將軍是小五嗎?」桑遠遠問。

  「嗯。」

  小五便是那個長了一張猴臉,看著年紀極小的幽影衛。

  每個幽影衛單獨拎出來,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大將軍。

  上了城牆,便見身著玄甲的將士們正在奮力與冥魔拚殺,一段一段奪回城牆,用黑鐵防禦架搭起了簡易防線,再向著深處縱推。

  幽無命草草掃過一眼,臉色又更沉了些。

  「主君?!」

  城牆上立刻就有人發現了他。

  歡呼聲爆發開,像煙火一樣衝上半空。

  一道極瘦小的身影『嗖』一下掠到了面前,滿臉魔血看不清樣子。

  他伸出手,囫圇抹了一把,露出一張猴臉。

  「主君!」又露出兩排白牙。

  「所有人都在這裡了?」幽無命涼颼颼地問道。

  小五滿臉的欣喜頓時煙消雲散。

  嘴一扁,他回道:「回主君,這裡,只有四千五百人。」

  桑遠遠的心猛然一沉。

  果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七千玄甲軍,短短一日一夜,傷亡便已近半了。

  這樣下去,等到替平州撐過這一波魔禍,恐怕要拼得一個都不剩。

  幽無命深吸了一口氣。

  小五趕緊解釋:「其餘的人,並未全部戰死。他們在、在前方鎮城。」

  平州位於雲境西北。黑鐵長城在東北、西北、東南、西南四個拐點,都各自鎮著一座黑鐵要塞堡壘,稱為鎮城。

  不待幽無命發問,小五便垂下了頭,蔫蔫道:「但也是凶多吉少。留在鎮城的弟兄,皆是受了嚴重的內傷,便留在那裡,吸引冥魔……」

  「有多少活人?」幽無命淡聲問道。

  「近兩千。」小五重重垂下頭,「是屬下無能!無法將兄弟們都平安帶回家!屬下沒用!」

  帶著哭控和悲痛的聲音驚動了近處的將士,許多人一面擊殺冥魔,一面急急為小五說話:「五將軍身先士卒,已是竭盡全力了,主君,屬下們都看在眼裡,請勿責罰將軍!戰死沙場,乃是軍人的榮耀!弟兄們絕無半句怨言!」

  「嗯,」幽無命傲慢地揚起了下頜,「跟隨我,殺回鎮城。」

  「是!」喊聲震天。

  幽無命躍下短命後背,反手出刀,攬過桑遠遠,朝著她腦門上輕輕吻了一下,低低叮囑道:「好生養精蓄銳。」

  桑遠遠嚴肅地繃著臉,點了點頭。

  便見幽無命身後展開雙翼,像蝶一般,飄到了三軍前方,飛掠中,刀鋒蕩向左右,清理出一片開闊。

  落地之後,只見他雙手握住了刀柄,奔襲在眾人之前,大開大闔,道道絢爛青白雷焰分噬左右,瘦長身影掠過之處,冥魔齊齊化為黑屑。

  幽州將士都看傻眼了。

  「歐嗚——」短命仰天長嘯。

  頭腦發熱的將士們一不注意就被帶了節奏:「歐——歐?操!」

  眾人哈哈大笑著,緊緊追隨幽無命的腳步,殺向前方。

  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有這四千玄甲軍的助力,所過之處,當真是一片河清海晏,彷彿回到了冥魔不曾來襲的太平日子。

  眾人在幽無命的帶領下,越戰越勇,一切疲憊絕望都消失了,前方的青白雷焰彷彿照進了每一個人的心底,激發了無盡的鬥志和希望。

  隔著沸騰的千軍,桑遠遠凝望那道瘦長帥氣的身影,心中湧動的,也不知是歡喜,是傾慕,還是愛戀。

  她心中激盪,唇角不自覺地揚起了笑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10:24 PM

第83章 篝火洞房夜

  鎮城,到了。

  踏入這一方黑鐵堡壘,便覺陣陣蒼涼壯烈的氣息撲面而來。

  戰死的幽軍將士,都被同伴們運到了這裡,安靜整齊地躺在堡壘正中。

  一處又一處黑鐵平台之上,仍有餘力的重傷將士們拼著最後一口氣,正在抵擋入侵的冥魔。

  平台下方已不知堆積了多少冥魔屍身。

  剛一踏進鎮城,桑遠遠便聽到一個爽朗虛弱的笑聲:「老子就算躺著,也是活不過今夜了,還能再殺這麼多魔孫子,真賺!呸!」

  一聽聲音便知道吐出的是一口鮮血。

  像夏日的蟬鳴一般,一處響起笑聲,立刻就引發了大片的笑聲,這些重傷員們一邊大笑,一邊將手中的兵器揮出了很無力砍殺聲。

  幽無命收了刀,神色淡漠:「去,把人全部替下來。」

  「是!」小五立刻安排手下將士,一刻鐘之後,仍有活氣的重傷將士全被扛到了堡壘中心的空曠處,小五帶著人,接手了那些抵禦冥魔的平台。

  「主君!」這些重傷員齊聲抗議,「我們內傷太重,也活不了幾下了!白白這麼等死,不是浪費麼!讓我們上陣啊!我們還可以再殺的!主君我們是真的不想活了!別再耽擱別的弟兄!」

  「好啊,」幽無命輕飄飄地笑了下,「誰死了,回頭我殺他全家,讓一家子整整齊齊,在地下團圓。」

  眾傷員:「……」

  幽無命揚起了臉:「閉嘴,入定。」

  這一下沒人再敢逼叨,一溜兒抿住唇,不甘不願地去入定。

  幽無命轉過頭,望向桑遠遠。

  她微抿著唇,神色堅定地朝他點了點頭。

  在得知鎮城裡留了近兩千名重傷的士兵之後,桑遠遠便已開始抓緊時間積蓄靈蘊,恢復精神。

  這些士兵都穿著玄甲。

  玄甲,能夠把冥魔拍到身上所造成的傷害均勻地分攤到甲冑每一處。在身著玄甲的情況下受了致命內傷,那便只有一個原因——這些綿密的攻擊力道,如慢火燉肉一般侵透了玄甲下的身軀,內臟、骨骼都已破得像棉絮一般。

  這樣的傷勢,自然會讓人痛苦至極,承受不住時,重傷員們便用大笑來遮掩以及麻痺自己。

  自桑遠遠踏入鎮城,這些帶著痛的大笑聲就沒有停過片刻。

  等到發作出來,根本已經無力回天了。

  這些將士心中都有數,所以才會自願留在這裡,守護同伴的屍身,拖住大股冥魔。

  其實就是在等死。

  跟隨幽無命返回的四千多人自然很明白這些傷者的狀況,他們之中,已有許多人正在步這些重傷員的後塵。

  兩份悲涼激盪的心緒撞擊在一處,令這黑鐵鎮城中,處處瀰漫著悲劇氣息。

  此刻,在幽無命的強勢命令之下,重傷垂死的將士們已一個個倚著身邊的人,歪歪斜斜地坐在鎮城中心,裝出一副入定的模樣——入定是不可能入定的,只有拚命呼吸,才能再稍微掙扎著活上那麼一刻半刻。

  其餘的人,只以為主君要給這些弟兄們一個痛快,他們自發地唱起了幽州特有的輓歌。

  悲情壯烈的安魂曲不知從哪裡最先飄了出來,很快,便匯成了一股合聲,裊裊繚繞,好似能將英靈送到天上去。

  有重傷員默默垂淚。

  一片悲情之中,桑遠遠揚起了雙手。

  只見無數齊膝高的太陽花出現在整個鎮城的中心,花盤揚起,散發出燦爛而柔和的光芒,頃刻間,重傷者們沐浴在了靈蘊海洋中。

  他們傷勢太重,治癒靈霧剛氤氳過去,便如乾枯的海綿乍然碰著了水分一般,那些瑩潤透亮的靈蘊鑽進士兵們殘破的軀體中,被吸收得一乾二淨,太陽花瞬間便有枯敗之相!

  桑遠遠抿住了唇,聚來更多靈蘊。

  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身體一晃,下唇咬破了一個小小的口子。

  揚起的雙臂上,好似掛上了沉重至極的沙袋,酸痛自骨髓深處沁出,不自覺地痙攣顫抖。

  「把其餘傷員都扔進來!」她咬著牙,偏頭對幽無命說道。

  短暫一瞥,見他緊緊鎖著眉,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條線。

  終於,他什麼也沒說,而是依言掠向各處平台,將那些帶了重傷卻閉口不言,強撐著繼續戰鬥的將士們一個接一個拎住後領,扔到了花海裡面。

  桑遠遠咬破舌尖,全力施為!

  更多的太陽花出現在人海之中,枯萎的花盤化成灰燼散去,更多的花卻是揚著小臉蹦了出來,金燦燦的花盤隱隱帶上了一絲血色,看起來倒是不再垂頭喪氣了。

  它們彷彿在笑。

  帶著血色的靈蘊好像有了溫度,沁入重傷士兵的身體時,那些堅毅的面龐上,一個接一個流下了淚水。

  感知是相互的。

  誰都能感覺到,這些瞬間治癒了他們體內重傷的靈蘊,染上了面前這位嬌小女子的心血。她已全力透支,燃燒著自己來支撐這麼龐大的治療法術。

  有人掙扎著站起來,想要挪出花海的治癒範圍,替桑遠遠減輕壓力。

  幽無命只好守在外圍,將這些不安生的好心將士一個接一個敲暈。

  花海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

  收手的一瞬間,桑遠遠只覺天旋地轉,身體發飄,無法控制地向後倒去。

  摔進了那個熟悉的懷抱。

  只見他的眼角沁著血色,牙根『咯咯』作響,聲音卻依舊平靜帶笑:「辛苦夫人了。」

  鎮城之中,數千將士齊齊帶著哭腔喊道:「多謝夫人救命之恩嗷——」

  桑遠遠吃力地睜了睜眼,見幽無命那張帥臉在視野中直打轉轉,趕緊閉上了眼睛,衝他擺手:「別,別惹我哭。讓他們,該幹嘛幹嘛去!」

  幽無命知道她太愛共情,受不得這樣的場面,便不耐煩地揮揮手:「去。」

  他把她打橫抱了起來。

  「鎮城中有斗室,我們歇息片刻。」

  他帶她進入了狹小的屋子,把短命和偶子也關在了門外。

  「歐、歐、歐嗚?!!!」

  「蹭蹭蹭蹭蹭!」

  「砰!」

  斗室中有一方石榻,幽無命扔掉了榻上的被褥,背靠牆壁坐定,將桑遠遠攬在身前,垂下頭,輕輕地吻她的額頭和臉頰。

  「小桑果。小桑果。我的小桑果。」

  聲音低沉繾綣,很難得地坦露了全部心跡,滿滿都是愛意和心疼。

  她的頭仍然暈得很,沒敢睜眼,只用額頭盲蹭他線條完美的下巴和側臉,臉貼著臉拱來拱去,虛弱地說道:「中了你的美男計,只能替你賣命咯。」

  他垂頭一看,見她小臉蒼白,唇色淡得像是初開的桃花瓣,忍不住低下頭去,重重銜了她一下。

  她的唇冰涼柔軟,清新至極的花果香味中,多了淡淡的血腥味,纏到了他的魂魄裡。

  鬆開口時,發現她的唇已從淺桃色變成了玫粉色。

  「嗯。」胸腔一震,他低沉地應。

  「你欠了我好多條命呢,幽州王。」她道,「我可記得你曾說過,你這裡很公平,都是一命換一命。今日救了你那麼多人,你打算怎麼還我?」

  她睜開了眼睛,眸中閃爍著狡黠的笑意。

  「你想要我怎樣還?」他垂下頭,幾乎與她鼻尖抵著鼻尖,聲音低低的,彷彿浸了雷力一般,落入她的心底,激起一陣麻。

  「這輩子是還不清了!」她道,「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你都是我的。」

  「好啊,」他輕飄飄地笑,「待你好些,我便把自己全給你。全部都,給你。」

  意味深長,壞入骨縫。

  桑遠遠:「……幽無命!」

  死不正經!

  「在,夫人。」他笑彎了眼睛。

  二人額頭抵著額頭。

  這個男人,分明也只有一個身體,一雙手臂,但他這般擁著她時,她總是有種錯覺,自己從頭頂到足底,每一根頭髮絲,都被他包裹得嚴嚴實實。

  那是極致的安全感。

  她閉上眼睛,安沉地瞇了一會兒。

  等到桑遠遠不再頭暈目眩時,外頭的幽州士兵已將鎮城周圍的冥魔殺得一乾二淨。

  在平州戰死的將士共有九百餘人,屍身無法運回,亦不方便掩埋,只能就地焚去。

  派往平州這七千人,原本只是幽無命留在冀都的尋常將士。經歷了這酷烈的幾日幾夜,已飛速成長起來了——有玄甲在身,每個人等於多了幾十條命,在這生生死死之間獲得的經驗是常人難以比擬的。

  如今活下來的將士人數約有六千出頭,這支隊伍,已是精銳中的精銳。

  幽無命率軍出發了。

  這一路,勢如破竹,迅速幫助平州平定了全境長城地帶,整個過程中,六千餘人的軍隊竟是奇跡般地零傷亡——玄甲能分散致命傷,出現了零星傷員,桑遠遠只需要往他肩膀上扔一朵小臉花,同行一段,便能治癒。

  戰士們經驗越來越老道,到了後來,連受致命傷的人數都少了許多,桑遠遠更加清閒。

  「玄甲不厲害,真正厲害的是咱們夫人!」將士們嘀嘀咕咕。

  兩日之後,這支精銳中的精銳順利抵達了平、韓二州的交界處。

  平州王親自守在了長城南段,挑了六千餘頭最好的雲間獸,配上了獸甲,贈與幽無命,以示感激。

  有了戰騎,這一行更是如同風雷一般,碾過之處,冥魔連殘肢都留不住。

  順著長城一路南行,很快便到了韓州地段。

  幽無命並沒有因為與韓少陵的不愉快而遷怒韓州,他率軍一路斬殺,助韓州穩住了長城。

  韓少陵失蹤,如今在韓州境內主持大局的是他的堂弟韓少風,年紀二十出頭,行事已頗為沉穩。

  他特意迎上長城,見了幽無命一面。

  韓少風與韓少陵容顏相似,少了些咄咄逼人的霸道,多了份清雋書生氣。一開口,便知不簡單,他言談老練,絕口不提與幽州的恩怨,只感激幽州王襄助之誼。

  離開韓州的時候,桑遠遠回頭看了看那道挺拔的身影,忍不住感慨:「這世間,能人輩出,英傑雲湧,少了誰不行呢?」

  幽無命不悅地把她的腦袋撥了回來:「韓少風,很好看?」

  「好看,」她迎著他殺人的目光,彎起了嘴角,「但比你還是差遠了!」

  幽無命長眉微挑,又把她的臉撥到了另一面。

  進入桑州了。

  桑州比韓州狼狽了一些,卻也是穩住了陣腳,沒有出什麼大亂子。

  一名鐵塔般的壯漢小跑到了桑遠遠面前:「王女,主君和世子已率了軍,與幽州的阿古將軍一道,前往白州支援了!白州多地失陷,冥魔已侵入內陸!」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果然,最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情,援軍從幽、桑二地過來,總是需要一些時間,那波冥魔海嘯來得又急,像白州這種弱州,肯定是一擊即潰。

  白州的弱,又與章州不同。章州是被章涇用財政手段給拖垮了,其實章州將士彪悍得很,打冥魔都是不要命的。而白州的男人卻是出了名的軟,軟在了方方面面,上陣殺敵,自然也硬氣不到哪裡去。

  「情況如何了。」桑遠遠急問。

  壯漢回道:「桑青靈將軍率軍去了南境,防著冥魔從白州北部入侵我桑州。至於突破了白州境的冥魔,一時還無法顧及!如今,白、風、姜、趙、周、齊這些州國境內,都已出現了冥魔。天都已派出了五千平魔軍,由姜十三率軍,自姜州南下,清剿魔物。如今仍在姜州境內,即將抵達風州。」

  桑遠遠回眸看了看幽無命。

  二人交換了心領神會的眼神。

  姜雁姬為了保存實力,當真是連姿態都不顧。

  魔禍降臨,無論是幽無命、皇甫俊還是韓少陵,都在不遺餘力地除魔,而這姜雁姬,竟是不溫不火,派出的軍隊都還在姜州蹭著!

  等她的人慢慢悠悠從沒多少魔物的姜州蹭出去,別人都已經收拾完戰場了。

  幽無命慢慢悠悠俯下了身體,呼吸沉沉落在桑遠遠耳畔:「吃了她這支軍隊,如何。」

  聲音沙啞,帶上了興奮的喘意。

  「好!」桑遠遠不假思索。

  「從白州走。」他的獰笑染到了嗓音裡。

  「嗯!」

  「小桑果,」幽無命瞇了瞇眼,「你知道誰是姜十三麼?」

  「誰?」

  幽無命唇角挑起一絲冷笑,伸出一根長指,緩緩點在了胸口曾中過一箭的地方。

  「那個射箭的!」桑遠遠恍然。

  幽無命曾中一箭,而天都截殺皇甫俊那次,也是因為那個箭手連發兩箭逼開了幽無命和阿古,才救下了皇甫俊一命。

  這個人,能早早除掉那是最好。將來與姜雁姬必有一場惡戰,她的陣營中有這麼一個遠程殺傷高手在,己方的傷亡人數必定要大幅上漲。

  能事先除掉,最是極好!

  桑遠遠慢慢瞇起了眼睛,唇角浮起和幽無命一模一樣的笑容。

  「小桑果!」幽無命瞪起了眼睛,「你這是什麼表情!」

  桑遠遠被他吼得一愣:「我什麼表情?」

  他伸出兩個大拇指,重重撫了撫她的唇角,聲音霸道:「不許這樣笑。太邪惡了。」

  桑遠遠:「……」敢情您老也知道自己的笑容很邪惡的哈?

  ……

  六千玄甲鐵騎,繼續向南進發。

  白州境內,大部分長城地帶倒是已經被幽、桑聯軍給奪回來了。

  幽無命和桑遠遠抵達雲境西南角這一座鎮城時,發現桑州王桑成蔭正與阿古在一起烤肉。兩個人盤著膝坐在鎮城中心,面前架著烤架,底下燃著熊熊烈火,正在炙烤一具不明生物的屍體。

  陣陣焦香帶著一股鮮嫩的肉味逸散出來。

  桑遠遠狐疑地打量著黑鐵架子上串起來的那個物體。

  半人長短,四肢挺長,被扭在了烤架上,腦袋不大,一條疑似長舌的東西耷拉在一旁。桑成蔭隨手把那烤架旋到另一面,便見一整溜炙烤出的油脂落進火堆裡,激起了一蓬更旺的烈火。

  桑遠遠先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旋即雙目放光:「爹!你們這是在烤冥魔吃?!冥魔居然也能吃的嗎!」

  雖然是很令人驚恐的一件事,但是,桑遠遠對此很有經驗,她知道,一樣東西不管繁殖力多麼驚人,本身危害有多大,只要它能吃、它好吃,分分鐘就能給它搞滅絕。

  阿古正在喝酒,聞言,一口烈酒『噗』一下噴了出來,急急起立拱手:「主君!桑王女!」

  桑成蔭一把薅住了他,制止他講話。

  這黑塔大壯漢慢悠悠撿起腰刀,從烤架上割下一條巴掌大小的肉,放在一隻小銀盤裡,招呼桑遠遠和幽無命:「快來,嘗嘗爹的手藝!」

  阿古嘴唇翕動,彷彿想說些什麼,卻被桑成蔭重重一瞪,只好憋了回去,『嘿嘿』地憨笑。

  桑遠遠狐疑地看了這二人一眼。

  看來這些日子並肩除魔,阿古這個老實疙瘩已經被桑成蔭那只披著憨厚皮的老狐狸給收服了。

  她接過了老爹遞來的小銀盤。

  只見這銀盤上,端端正正擺著一條四四方方的肉塊,切成了數段,表皮烤得焦黃,割開的裡肉卻是肉眼可見的香嫩。

  桑遠遠忍住了饞,笑吟吟地用銀筷夾起了一小塊烤肉,往幽無命嘴裡喂。

  「來,嘗嘗我爹的手藝!」

  幽無命:「……」

  他還能怎麼辦,牙根一咬,狠著心腸一口銜進了嘴裡——試吃冥魔肉這種事,總不能讓小桑果來吧?!

  半晌,在桑遠遠殷殷注目下,幽無命嚥下了這口極其美味也極其可疑的肉塊。

  「好吃嗎?」她問。

  幽無命:「……」

  桑成蔭大聲笑道:「賢婿,如何!」

  憋了一會兒,幽無命有些無奈地說道:「味道尚可,也算是無本的買賣。但畢竟是冥魔,世人心中想必會有顧忌。我的意見是只賣削好的,看不出形狀的肉塊。」

  「噗!」這回不僅是阿古,連桑成蔭也噴出了一口酒。

  阿古道:「主君!這並非冥魔,而是白州特產,田巨蛙!」

  幽無命:「……」

  目光幽幽,睨著桑遠遠。

  一上來,就被她帶歪了思路,思路一歪,怎麼看這都是冥魔了。

  桑遠遠:「誒嘿嘿,原來是田雞啊!」

  揭曉了答案之後,再看那烤架上的不明物體,怎麼看都是田雞了。

  阿古歎了口氣,道:「方纔主君一本正經地說要賣冥魔肉,當真是激起我一身雞皮疙瘩——冥魔我吃過的,那味道便像是泔水桶裡面浸了半年的臭豬肉。」

  幽無命嘴角一抽:「怪我軍餉發得少咯?」

  都淪落到吃冥魔了?

  阿古趕緊擺手:「就那次在章州,不小心咬了一口,害我嘔了小半月,吃啥玩意都是泔水臭豬肉味兒!口感倒與這田巨蛙相似得很。」

  桑遠遠三人:「……」

  給他這麼一說,誰也沒辦法對烤架上那只和冥魔身材差不多的田雞下手了。

  於是阿古獨自抱著這大田雞吃獨食,啃了個滿嘴流油——壞人千篇一律,『老實人』卻各有各的油滑。

  「哥哥去哪了?」桑遠遠總算想起了便宜大哥。

  「到風州幫忙去了。」桑成蔭問道,「幽無命,你是替我看長城呢,還是打算到內陸去與犬子會合?」

  「我去內陸。」幽無命斯文地笑了笑,「岳丈龍驤虎步,唯您才鎮得住這邊關。清理餘孽這種小事,交給小婿我便可。」

  要多謙遜有多謙遜,要多誠摯有多誠摯。

  桑遠遠:「……」看看這影帝馬屁拍得!

  桑成蔭被哄得笑逐顏開,得意到搖頭晃腦。

  「啊!」他忽然重重拍了下兩隻大巴掌,「今日原該是你們大婚的日子!我與阿古在這裡烤肉飲酒,便是為了這個!」

  阿古舉了舉啃到剩個骨架子的大田雞:「唔,是,恭祝主君與夫人百年好合!」

  桑遠遠恍惚片刻。

  原本該是今日啊?這段日子沒日沒夜地除魔,早就不記得今夕何夕了。

  「不若在這裡簡單辦一下?」桑成蔭道,「弄個篝火晚宴,也喜慶得很!」

  「好啊,」幽無命笑笑地道,「回頭再好好補辦。」

  「那就這麼定了!」桑成蔭大手一揮。

  「好,」幽無命恭恭敬敬作了個揖,「我與桑果商議一下細節。」

  說罷,他攬住桑遠遠的肩,走到了瞭望台外。

  「今夜,正好奇襲姜十三。」幽無命面露微笑,「且有不在場證據。」

  「唔,」桑遠遠閒閒地望向遠處,「洞房花燭夜,夫郎卻一心惦記著出門打仗……」

  幽無命猛地一怔:「那算了。吃桑果更要緊些。」

  「我們可以提前把事情辦了,兩不耽誤。」她眸中氳起一片水霧,伸出小手,輕輕拽住了他。

  今日本就是大婚日,她想他。

  幽無命深吸了一口氣,笑容逐漸猙獰:「……好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10:25 PM

第84章 過於縱容你

  今日,本就是他們的大婚日。

  幽無命攥住了桑遠遠的小手,好像生怕她突然反悔跑了一樣。

  「小桑果,」他的目光微微有些發飄,語氣頗為不自在,「這裡,環境不會太好。」

  「有你就行了。」她低低地回道。

  幽無命的模樣看著有點暈乎。

  二人對視一眼,匆匆別開視線。

  他掌心的溫度迅速攀升,彷彿要烙到她心底去一樣。

  簡易的洞房很快就做好了。

  白州防線已被冥魔攻破,這一時之間,肯定是買不到什麼婚慶用的好貨了。將士們向著內陸殺剿了一圈,不知從哪裡尋回了一整套還未用過的舊年喜慶被褥,伐了些木柴,捉了幾百隻田巨蛙,七手八腳,便在長城下的開闊平坦地帶佈置起篝火婚宴來。

  草草掠過一眼,便知道等到天黑,這一片平坦地帶,必定處處是熱鬧的篝火。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氣。

  這段日子,日日都在血海煉獄中打著滾,身邊熟識的戰友死了一個又一個,將士們的心頭早已罩滿了悲壯的血色陰雲。今日這喜事,倒是把悲情沖淡了許多,讓每一個人都發自內心地覺得歡慶愉悅。

  一種隱約的預感在眾人心頭瀰漫——這場戰事,就快要結束了。

  「他們怎麼比我們還高興?」桑遠遠望著這些不自覺地哼起了小曲的忙碌將士,心中頗為驚奇。

  幽無命慢慢俯下了身,在她耳畔低低地道:「很快,我們就會更高興。」

  說罷,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繼續用他滾燙的呼吸來浸染她。

  鼻息沉沉,落在她花般的臉頰上,瞬間給她抹上了明艷的緋色。

  洞房已佈置好了。

  原本是個儲物間,被積極的將士們反覆沖刷,每一個角落都清洗得要多乾淨有多乾淨,桌面上擺了兩隻陳年燭台,做工倒是精緻得很,一望便知道是從哪家富貴廢墟裡搜羅出來的。

  燭台上的喜燭就有點辣眼睛。

  左邊那根是紅燭,倒是沒有毛病,右邊那根卻非常詭異。因為再尋不到第二根紅燭,於是聰明的士兵們把左邊紅燭剝下一層,熔了,糊在那白燭的外面。

  燭台邊上還放置著兩只可疑的杯子,邊上還有一壺一聞便劣質的酒。

  這交杯酒……還是算了。

  再看床榻上,一整套喜被,鋪得齊齊整整。

  一望便知是新的,是那種在布坊的庫房中積壓了很久,一直賣不出去的陳年老貨——但凡折角的地方,都已變了色,一道道灰色的折痕赫然在目,乍一看,就是個格子床單。

  桑遠遠:「噗哈哈哈!」

  幽無命眼角直抽。

  「算了算了,他們已經盡力了。」她笑吟吟地環視一圈。

  整個屋子都用紅布裝飾過,倒也有模有樣。

  目光落向被紅布包裹的草枕頭時,桑遠遠不禁一怔。

  枕頭邊上,竟是端端正正地放了一盒芙蓉脂!

  桑遠遠:「……」

  臉蛋瞬間變得通紅,她氣惱地瞪著幽無命:「這是你交待的?!」

  幽無命趕緊撇清:「這裡是白州,找到這個不是很正常麼。我交待這個做什麼?」

  桑遠遠將信將疑,正要說話,男人頎長的身影便沉沉地罩了過來,屋中的光線頓時變得昏暗。

  她的心臟猛地跳了下,只覺空氣忽然就不夠用了。

  一隻大手悄悄撫上她的臉頰,然後繞到腦後,將她牢牢扣住。

  溫度升高時,他的氣息中花香味道更加濃郁,他奪走了她的呼吸,乾脆利落地將她摁到了簡易的婚榻裡。

  在他忙碌地拆去兩個人的衣裳時,她環著他,愣愣看著他的臉,腦袋有些眩暈。

  這麼好看的男人,和他在一起,簡陋的婚房都絲毫不遜色於富麗堂皇的王殿。

  更熱了。

  「桑果,」幽無命漆黑的眼睛在昏暗中彷彿會發光,「你是我的。」

  「嗯,你的。」她望進他的眼中,這一刻,她卸去了所有的外殼,將自己最柔軟最溫情的眸光遞到了他的眼底。

  他的動作也不禁溫柔了許多。

  像一個溫情脈脈的新郎。溫柔地,水到渠成。

  「喜歡嗎?」他聲音低啞,摁住了胸中那頭最兇猛的野獸。

  「喜歡。怎樣的你,我都喜歡。」

  二人緊緊相擁,像是浮在了滿是愛意的水面上一樣,隨著波濤,不斷地起伏。

  「桑果,我們沒有很多時間。」他的氣息極沉,一陣一陣撲到她的耳邊,「天一黑,便要急行軍,從風州境內潛入姜州,速戰速決,然後趕回來。」

  「嗯。好。」

  他停頓了片刻,瞇起眼,像蛇一樣盯住了她。

  「這麼氣定神閒,小桑果,看來我是過於縱容你了。」

  旋即,這個男人撕去了溫柔的假面,狠狠將她往懷中一扣,一腔狂野盡數傾洩,頃刻便讓她不自覺地蜷縮起來,眉目失控。

  他很及時地捂了下她的嘴巴。

  「噓……外面會聽見的。」

  桑遠遠雙頰通紅,眼尾沁出了細細的晶亮淚水。

  她無力地捉住他,看著他唇角的笑容越來越放肆。

  「幽無命……」

  「求饒無用!」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灘軟軟的水,好像就要沁入這紅底灰線的格子被褥裡面去了。

  忽而她又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尾已經乾涸的魚,只知道張著嘴巴無望地喘氣。

  「這就不行了麼。」那個可惡的男人笑得更加開懷,眉梢眼角全是得意,就差把翅膀給翹出來。

  她緩緩吐著氣,聲音顫抖:「晚宴,快、快開始了吧……」

  他挑起了精緻唇角,笑容壞得叫人心尖發抖:「還早。」

  感受片刻,幽無命長臂一探,將那芙蓉脂取了過來。

  桑遠遠:「!!!」

  「幽無命!我真的不行了……」

  唇被封住。

  使用芙蓉脂他已經驗老道了。

  半晌。

  「小騙子,」他狠狠叼住了自己的獵物,「分明就還行。」

  ……

  桑遠遠是被幽無命抱去參加篝火晚宴的。

  她一直沒能緩得過來。

  幽州的士兵們特別開心,不住地起哄,那意思大約便是,幽州男人若是婚禮上能全程抱著媳婦,那便是最強壯最健康的好男人。

  幽無命笑得很溫和,很謙虛,步子沉穩,頗有王者之風。

  桑遠遠:「……」敢情這狗男人早就計劃好了讓她走不了路。

  此時天色已暗。

  長牆上,戰鬥並未停止。冥魔的攻勢已大大減緩,大約就只相當於平時的『湧潮』水平——說來,人這種生物向來是潛力無窮的,無論壓力如何增大,只要稍微得到片刻喘息,便可以迅速調整狀態,應對面前的艱難困苦。經歷了魔嘯之後,從前聞之色變的『湧潮』,好像已經變成了毛毛雨。

  將士們輪班應對『湧潮』,其餘的人,都來到了平原地帶,參加篝火晚宴。

  大家手裡都舉著劣質的酒,巴巴地望著面前的烤架流口水,為了爭奪尚未烤熟的田雞腿,已經有好幾處發生了激烈但無傷大雅的小規模械鬥。

  黑暗的夜色下,一堆堆的篝火,燃起了無盡的歡樂和希望。

  幽無命便這麼抱著桑遠遠,悠然行走在篝火之間。

  她頗有些心虛,總覺得自己通身上下,哪裡都散發著濃濃的幽無命的味道,總以為旁人只要看上一眼,便會看穿洞房裡發生的那些,令她軟成了這麼一灘水的事情。

  她把臉蛋藏在了他的懷裡,雙手揪著他的衣裳,指節繃得發白。

  聽著週遭此起彼伏的歡呼和祝福聲,心中的快樂『咕嚕嚕』地不住往上冒,止也止不住。

  幽無命倒是淡定得很。

  臉皮夠厚的人就是不一樣。

  他緩緩地行走,心跳沉穩,腳步一絲不亂。

  「桑果,到了。」他忽然垂下頭,低低地對她說道。

  她把鴕鳥腦袋從他懷裡探出來,便看到桑成蔭繃著一張臉,站在不遠處一堆大篝火旁邊。

  幽無命把她放到地上,很貼心地攙住她,防著她腿軟。

  「哼!」一聲重重鼻音,令面前的篝火晃了一晃,黑熊一般的桑州王沉聲道,「幽無命,我的寶貝閨女,就這麼交給你了!當著我桑州將士和你幽州將士的面,我可要把話說清楚——你若敢對她不住,天涯海角我必追殺到底,與你不死不休!」

  桑遠遠:「……」

  實在是非常奇葩的婚禮祝詞。

  更奇葩的是,無論桑州還是幽州的將士們,竟然整整齊齊地喝起了彩,完全沒覺得在人家結婚的時候說這些打打殺殺死死活活的『祝詞』有什麼不對。

  簡直就是迷惑行為。

  桑遠遠覺得大夥一定是只惦記著面前快要烤熟的香噴田雞,壓根就沒管桑成蔭說了什麼。

  幽無命依舊在笑,那笑容甚至有些收不住了,直往眉梢和耳根漫去。

  他頷首道:「多謝岳丈信任!我幽無命此生,只娶這一位夫人,傾我所有,護她、愛她,絕不叫她受任何委屈。」

  桑成蔭呆了一瞬,旋即果斷無比地大聲喊道:「幽州王!此生只娶一位夫人,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君子一言。」幽無命攥緊了桑遠遠的手。

  像他這樣的身份,已用不著發什麼重誓了。一國主君,說出口的話便是金科玉律,絕計沒有自己打臉的道理。

  「嘖!」桑成蔭從大火堆邊踏了過來,親親熱熱地攬住幽無命的肩膀,一臉牙疼地說道,「早幹嘛去了!早說你只娶一個,我還和韓州議什麼親呢,早把女兒嫁你了!」

  幽無命:「……現在也不遲。」

  桑遠遠抿住了唇,想笑,眼眶卻止不住地發酸。

  她偏頭望向他。

  今夜的幽無命看起來正經極了,就是她曾經幻想過的模樣——謙謙君子,溫潤似玉,挺拔如松。

  她忍不住用自己柔軟纖細的五指緊緊地反攥住他。

  「來來來,喝酒!」桑成蔭放聲大笑,舉起了手中的大酒碗,「各位兄弟!咱是兄弟之邦,今夜也別分什麼桑州幽州,大伙都是一家人!來!干了!」

  「恭喜桑州王!恭喜幽州王!恭喜王女夫人!」

  桑遠遠:「……」王女夫人是什麼鬼。

  歡呼聲、碰碗聲,在整個歡樂的宴場蔓延。

  田巨蛙一隻接一隻烤熟了,場上氣氛更是熱火朝天。連日征戰的疲累在此刻一掃而空,一眾將士笑得前仰後合,全然放鬆和暢快。

  「該走了。」幽無命躬下腰,覆在桑遠遠耳畔道。

  她湊到他的耳朵邊上:「我以為你要把我留在這裡。」

  幽無命一本正經地吊起了眼睛:「我怎捨得叫你擔心?」

  「才不擔心!」她笑吟吟地說著,小手卻是始終緊緊扣住他帶繭的大手,一刻也不放。

  他把她牽回了洞房。

  二人匆匆換上一身夜行服,從後窗離開。

  五百獸騎,已整整齊齊地碼在黑暗的荒原上,靜靜等待主君到來。

  「只帶五百人嗎?」桑遠遠驚奇地問道。

  「再多,便不易瞞過了。」幽無命懶洋洋地說道,「雖然暴露了也無所謂,但狗咬狗會更好看些。」

  桑遠遠的視線掃過這五百將士刻意盤出的『東州頭』,眉心不禁狠狠跳了兩下,心中默默替皇甫雄點了個蠟。

  搶了皇甫雄的玄甲,順便扮成他的人去殺姜十三?

  「可是你的刀太有辨識度……」桑遠遠話音未落,便看見幽無命很自然地反手抽出了一柄重劍。

  「夫人,還有什麼指教?」這個男人得意而暖味地問道。

  「無。」

  雲間獸的四蹄,都用最細的細布厚厚地裹了起來,落地無聲。一隊黑騎向著東北方向進發,上半夜,便越過風州境內,進入了姜州地界——白、風二州皆已被冥魔攻破,境內皆是一片混亂,要塞早已失守,四處可見冥魔的身影,自然是無人顧得上這絕塵而去的五百重騎。

  很快就發現了姜十三的行蹤。

  姜十三率著五千兵馬,已到了姜、風二州的交界處。

  此刻他們正在收復一座姜州要塞。

  姜十三帶著巨弓,高高坐在要塞的城牆上,時不時拉開弓弦,閒閒散散地向著下方發出一枚無矢之箭,射死一頭冥魔——修為到了這樣的程度,對付冥魔和低修為者,已用不上箭了。張弦蓄力彈射引發的靈蘊震盪,足以在數百丈內輕鬆取人首級。

  便見他閒閒地勾弦,一聲聲清脆的『崩』聲響起,道道火光劃過夜空,將一頭又一頭冥魔釘死在地。

  幽無命帶著五百精銳玄甲重騎兵,安靜地伏在一里外的山頭,像一頭伺機而動的暗夜潛獵者。

  桑遠遠冷眼看著下方的戰鬥。

  姜十三與他率的這支天都軍,也不能說是不盡職——相反,他們盡職得要命。大軍進入要塞,排查得要多仔細有多仔細,揮軍碾過之後,絕對沒有任何一隻冥魔能留下活口,無論它是藏在地窖還是藏在床底下。

  清剿得這般精細,速度自然就慢極了,這都數日過去了,連一個受冥魔之害波及還不算太嚴重的姜州,都沒能解決。

  桑遠遠不由得有些吃驚:「她這樣做,就不怕天下人非議麼?」

  幽無命臉上浮起冷入骨髓的笑容,語聲冰涼,用念史書的語氣說道:「帝君對冥魔深惡痛絕,對身陷魔禍的百姓滿懷惻隱、感同身受,怒而下令,將冥魔盡數逐出我雲境,絕不姑息任何一頭。」

  桑遠遠恍然:「這就是帝王心術!」

  軍令一下,加上有心人大肆渲染,便能輕易激得天下人熱血沸騰,對帝君只有稱頌。姜十三奉令行事,自上至下,沒人挑得出什麼毛病。

  而實際的效果便是,姜雁姬的人慢慢悠悠清理自家後院(姜州),保存實力,前方打生打死的事情,通通扔給了附近幾個州國。到最後,美名她收了,還能反過來斥責桑、幽等州國幫助友州不夠盡心竭力,遺漏了不少冥魔,禍害百姓。

  桑遠遠偏頭望向幽無命:「你說,她真有臉責怪你和爹嗎?」

  幽無命扯了扯唇:「必定。所以岳父要拉著我們草草辦個喜事,如此,面對責難時,便可以此事為借口,還能騙得好些同情。」

  桑遠遠:「……」果然,一隻一隻都是聊齋裡面蹦出來的狐狸。

  依著上次大鬧了伐幽儀典的表現,她都能想像出桑成蔭那副假模假樣號啕大哭的樣子了——本該是兩國聯姻的盛事,因為魔禍降臨,不得不草草在長城下燒幾堆篝火敷衍了事,沒想到竟然還是耽誤了少少的時間,令得冥魔有所遺漏,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如此,便無人再忍心責備,只會換得許多同情。大多數時候,民眾意志便是這樣的。

  「這樣一來,興許姜雁姬也不會再自討這個沒趣。」桑遠遠道。

  「嗯。」

  真像是傳說中的高手過招——動手之前,已在無形之中出招化招,交鋒幾個來回了。

  幽無命斜斜地伸出長指,指向要塞。

  「小桑果,我會先將你送上箭塔,等到他們整軍出城之時,我殺姜十三,小五率人從要塞門外發起衝鋒,你在高處控場,不暴露的前提下盡量救治傷員。」

  「明白。」

  他攬住她,自山頂滑翔而下。

  雙翼之上,暗焰隱沒,如夜色中的蝙蝠一般,無聲無息便滑到了要塞東南角的箭塔上。

  幽無命反手祭出重劍,橫劍一掃,箭塔上的五人便捂著咽喉倒下,根本來不及發出警報。

  「封了樓梯口,防止被人從身後偷襲。」他攬過她,重重吻了下她的額頭,「安全第一,其他的事情都無所謂。」

  「好!」桑遠遠鄭重其事地回答。

  幽無命不再耽擱,將劍往鞘中一收,拉上面罩遮掩羅剎容顏,然後單手撐著箭塔邊緣的石台,輕飄飄地翻了出去。

  她看著這道利落的身影靜悄悄在暗夜中展開了雙翼,無聲滑落。

  真是愛極了這個男人。

  該護著她的時候,他能令她每一根頭髮絲都能感覺到無盡的安全,但該放手時,他卻絲毫也不會拖泥帶水,只會給她充足的機會和空間,獨當一面,發育自身的能力。

  他信任她,對她委以重任。

  念頭轉動的時候,幽無命已悄無聲息地落在了要塞的城牆上。

  城牆上的冥魔早已清理乾淨了,他反手出劍,不蓄靈蘊,只憑借鬼魅般的身形,流暢至極地穿梭在一眾正在撤離的天都箭手之間,所經之處,道道血光無聲潑灑在夜色中,為這暗黑的夜多添了一筆濃墨重彩。

  之前看慣了幽無命揮刀的樣子,桑遠遠心中已將『刀』這種兵器列為了最帥兵器之首。今日看他揮劍的樣子,她不禁又有些動搖——劍看起來也是颯到不行!

  重兵陣已聚在了要塞出口前方的校場上。姜十三閒閒地將手中的巨弓背回背後,揮手下令出城。

  軍令剛下,姜十三便反應極快地反手蕩出弓背,只見「錚——」一聲金屬相擊的清越脆響,弓背與劍身交接之處,蕩起了一串長長的火花。

  幽無命,已神不知鬼不覺殺到了他的身後,猝然偷襲!

  這一聲兵刃相接便是訊號。

  只見披著夜色伏到了要塞門口的五百重騎兵已裹好了獸蹄,無聲無息便發起了毫無保留的衝鋒。

  此時,囤在校場上準備出城的天都軍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聽到兵刃相接的聲音,眾人錯愕極了,齊齊呆滯地仰頭望向城牆。

  還未作出反應,便覺一股黑色的沖天巨浪劈頭砸了下來!

  竟是重騎兵!

  這一隊重騎兵,彷彿是從天上降下來的,等到發現他們的時候,那凜凜的重刀,已揮到了面門上。

  「敵襲——」

  鮮血高高濺起,鐵蹄毫不留情地碾壓而過。

  再下一刻,先鋒騎兵已撞進了校場人群!

  在充分衝鋒的情況下,騎兵對步兵,擁有壓倒的優勢。

  天都的兵同樣是玄甲兵,然而在這一重重海嘯般的衝擊力面前,亦是沒有什麼抵抗之力,要麼被衝撞得倒飛出去,要麼被碾進重蹄之下。有的破甲而亡,有的瞬間重傷吐血。

  騎兵碾過校場,將近三分之一的天都軍摔倒在地,站立不起。

  回身二度衝鋒時,速度便不夠了。

  天都軍已有了防備,幽州騎兵不再有壓倒的優勢,衝至人潮正中時,被徹底拖住。在小五的帶領下,眾人棄了坐騎,一躍而下,與天都軍近身拚殺。

  桑遠遠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

  她不動聲色,將一朵朵太陽花扔下去,種滿了校場邊緣。

  纖細透明的靈蘊籐悄悄從各個方向鋪往場中,一邊絆倒天都士兵,一邊給己方受了傷的將士輸送治療靈霧。

  天都軍很快就絕望地發現,面前這支偷襲部隊個個刀槍不入,蓄滿靈蘊的攻擊,往往被對方玄甲上蕩起的青色靈蘊輕易攔下。

  「這是最最上乘的精木玄甲!他們是東州王的貼身近衛!」一名天都軍人發現了玄機,高聲呼喊。

  桑遠遠:「……」

  雖然本意確實是要嫁禍東州,但這什麼精木玄甲,就純粹是個意外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10:25 PM

第85章 天衍鏡之謎

  幽無命與姜十三已打出了百丈距離。

  他故意不用靈蘊,只憑著自身的力量和爆發,一劍一劍重重斬在姜十三的弓上。

  姜十三修的是箭術,並不擅長貼身搏鬥。

  他一直想拉開距離,無奈對方卻如附骨之疽,身影鬼魅一般,怎麼也甩不脫。

  「你究竟是何人!可知道偷襲天都禁軍,是什麼後果!」姜十三怒喝。

  弓背和弓弦上火靈閃爍。

  這是一張好弓。

  幽無命壓低了嗓門,彷彿極不經意地說道:「這把弓,倒很適合將軍。」

  鎮西將軍皇甫雄,正是火屬性強者。

  姜十三倒抽一口涼氣。方纔他便隱隱聽到下方在喊『東州王親衛偷襲』之類的話,但他並未全信。

  此刻聽到這話,心中只覺一陣拔涼——對方並未明言『將軍』是何人,但,這樣一支裝備精良的重軍,且有火屬性的『將軍』,世間便只有一個皇甫雄。

  「你們東州是要反麼!」姜十三怒極。

  幽無命冷笑著回道:「誰說我是東州人。」

  手中重劍揮得更加利落,雷力內蘊,震得姜十三屢次險些把弓脫手扔出。

  終於,一記重劈,令姜十三連退數步,翻下了城牆。

  姜十三其實是故意的。

  只見他將弓角刺入牆壁,一陣刺耳的『刺啦』聲帶著火花,劃過高牆,留下一道深刻印痕。

  他單手握弓,另一手反抽出箭矢,搭在弓弦上。

  若對方敢跳牆來追,便要連吃他一排連發箭!

  幽無命扶著牆壁『沉思』片刻,選擇從石梯追擊。

  姜十三落地,穩了穩呼吸,見對方掠向城梯,便急忙摸出了玉簡匆匆聯絡上峰,稱被東州近衛軍偷襲,等到拿下活口,再細細訊問——方才姜十三已確認,對方只是練體的高手,修為並不高。

  姜十三認為只要拉開了距離,對方必定躲不過靈耀境的箭!

  幽無命踏下石梯,見對方手中有玉簡碎去,不禁瞇了瞇眼,面罩下的唇角緩緩揚起。

  校場那邊,戰鬥正是激烈。

  幽州將士躍下戰騎之後,便結成了一個簡單的步兵陣,與天都軍廝殺在一起。在桑遠遠潤物細無聲的支援下,這股看似搖搖欲墜的小力量,始終堅韌地戰鬥著。

  便在幽無命分神的霎那,一支穿雲箭帶著熊熊焰火,迎面撲至!

  此人的箭,他曾硬受過一記。

  那日夜潛帝宮,中了姜雁姬一記毒掌,本要離去,人偶卻意外發現桑遠遠落入了邪陣。為了掉頭救她,他不慎又挨了姜十三一箭。

  如今想來,那一箭倒是吃得頗為值得。

  換回個熱乎乎香軟軟的果媳婦。

  黑眸中,有笑意一晃而過。他抬起手,抓住了眼前這支能夠穿金斷石的利箭。

  箭尾在嚶嗡震撼,彷彿有生命一般,在他掌中掙扎。

  箭尖距離他的眸仁,不過一寸。

  第二箭又至!

  幽無命倒滑一步,手一反,將捏在掌中的利箭直直擲了出去。

  箭尖相撞,雙雙墜落。

  他的身形緊貼著擲出的飛箭,劃過幾十丈距離,直取姜十三。

  姜十三連珠箭迭發,卻被幽無命輕易閃過。

  等到姜十三終於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鬼魅一般的男人已貼到了近前,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陡然抓住了火弓。

  對方沒有出劍,但姜十三此刻的感覺,卻比那劍尖擦著咽喉劃過時,還要驚心千百倍。

  巨弓之上,靈火倒湧而回,帶著絲絲麻意,灌入了姜十三的軀體,根本沒有半點抵抗的餘地!

  姜十三意識到自己好像犯了個錯誤——對方等的,正是他用玉簡聯絡天都!

  所以……

  對方真的不是東州人!

  可惜的是,此刻醒悟已經太遲了。方才逢遭劇變,根本沒有靜心思考的空間,只依著慣例,尋個空檔先將情況上報,好讓天都及時作出反應。而對方抓的,也正是這個空子。

  姜十三靈台一片清明,彷彿被驚雷灌頂。

  再下一刻,冰涼沉重的劍刃,劃過他焦黑麻木的咽喉。

  姜十三圓睜著一雙仍然有雷焰閃爍的眼睛,緩緩倒向後方,摔落地面時,身首分離。

  幽無命瞥了眼手中的火弓,輕飄飄一掠,掠到校場旁的高台上,屈著一條腿,懶懶散散地坐在高台邊緣,左手握住弓背,右手食指隨性地勾起弓弦,瞇眼瞄了瞄,『砰』地一彈。

  便見一縷火光直直射向場中,最驍勇的那名天都副將頃刻成了個火人。

  「嘖,」幽無命自語,「我可真是個天才。」

  他慢悠悠爬了起來,姿態極為閒懶,下手卻是利落得很,『嗖嗖嗖』明焰迭發,就如姜十三射殺冥魔一般,將那些棘手的天都高手一個個射成了火柱。

  戰場一片混亂,誰也不知道這些火焰是從哪兒來的。

  天都軍拚殺了許久,見眼前這區區五百人的隊伍,竟是沒有多少減員,心頭不由得湧起了不妙的預感。

  有人開始逃。

  天都的軍隊養尊處優,地位高,風險低,修煉資源一流。他們極少離開京都,平時只需要負責天都防禦事宜,升職空間巨大,算是一等一的好差事。日子久了,隊伍中自然會被塞進許多官宦和富貴子弟,這也是人之常情。

  這些子弟天賦高,資源好,修為提升得快,在軍中地位也高,但實戰經驗其實極少,心態更是說崩就崩,與幽州這種血海裡滾出來的軍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他們開始四散逃跑。

  混亂的戰場上,幽無命還得瞇著眼睛瞄上一會兒分一分敵我,他們這般逃出人群,倒是成了一個個零散的活靶子,被幽無命悠悠閒閒射成了一堆堆飛灰,只留下了滿地被不滅火略微鍛了鍛的玄甲。

  桑遠遠在箭塔上,亦是使出了全力。

  戰鬥白熱化之後,她也不再留手了,一株株太陽花在受傷將士的腳下冒出頭來,將濃郁的靈霧精準地渡入他們的身軀。

  整場戰鬥大約持續了半個時辰。

  姜十三帶來的五千人,全軍覆沒。

  幽州五百將士卻是活下來四百餘人。望著遍地敵軍屍首,每個人都感覺到一陣陣恍惚。

  以一敵十這種事,向來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當真是不可思議。

  一個將士最先反應過來:「若是沒有夫人及時的治療,我已死了七八回了!」

  立刻便有人點頭道:「不錯,我險些被人刺中了眼睛,幸好夫人絆了他一跤。」

  「對對對,好幾次壓力頗大,幸得夫人支援!」

  眾人連聲附合,激動無比。

  都沒注意到幽無命像一道影子一樣,靜悄悄就摸到了旁邊。

  「我說,」他陰惻惻地道,「拿箭射死這些人的,是我。」

  「主君!」

  眾人嚇了一跳,臉上露出了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這一戰,收穫頗豐。

  戰鬥的雙方都是靈明境的強者,玄甲也禁不住糟蹋,打壞了許多,眾人挑挑撿撿,收拾出了完好玄甲近兩千套,靈蘊兵器無數,都綁在了雲間獸的身上,壓得它們『歐歐』直叫喚。

  然後又將戰死的兄弟都帶上,開拔回營。

  以不到一百的傷亡,殲滅了一支五千人的部隊,已是戰爭史上的奇跡了。失去戰友的悲痛都被這場大勝沖淡了許多,每個人都渴望著再來一場這般酣暢淋漓的戰鬥,雖死無憾。

  短命一騎當先,跑到了將士們看不見的地方。

  「你都算好了,」桑遠遠倚著幽無命胸膛,偏過頭,有氣無力地對他說道,「所以帶了五百人。」

  幽無命挑起她的下巴看了看,問道:「感覺如何?」

  桑遠遠默默估算片刻:「有些被一擊致命,實在沒有辦法。除去那些意外戰死的將士之外,這種程度的戰鬥下,我的極限大約便是保住四百五十人半個時辰內不減員。」

  「小桑果,」幽無命壞笑,「你當真是不夠持久!」

  桑遠遠:「……」

  他忽然便垂頭吻住了她。

  極為細密纏綿的那一種,令她心尖顫抖,身體微微戰慄。

  「回去繼續我們的洞房。」他聲音沙啞,眸光幽暗。

  五百騎回到白州營地時,東方已隱隱有一點發白,篝火宴竟還沒有散。

  接應的將士匆匆迎上來,幫著這一行人換下了染血的鎧甲,收起了戰利品,運走了陣亡將士的屍首。

  幽無命把火弓用青布包裹了,連同一份《蕭仲復仇記》的大結局一道,讓人快馬加鞭,送往秦州。

  「皇甫雄當真會認了這個冤大頭?」桑遠遠好奇地眨著眼睛。

  她發現幽無命行事當真像是在懸崖上走鋼索一樣,許多時候,分明只要對方多問一句、多想一步,己方的計劃便會全盤暴露,偏偏他就是把人心拿捏得精準至極,對方偏生就是不會多問那一句、多想那一步。

  幽無命笑道:「這樣的弓,雖然稀奇,但卻不是獨一無二。皇甫雄得了《蕭仲復仇記》,滿心只會把我當好人、當知己。姜雁姬若是以興師問罪的態度去逼問火弓出處,皇甫雄護短,必定大怒,更要與她針鋒相對,絕對不會提到與我有關的半個字。」

  桑遠遠歎息:「幽無命,真幸運你不是桑州的敵人。」

  二人回到了簡易洞房。

  幽無命二話不說,便把她往床榻上面推。一又狹長幽暗的眼睛裡冒著綠光,像是餓狠的狼。出發之前那一番徹頭徹尾的放肆,讓他真正食髓知味,滿腦子裡都燃著火。

  「等等……」聞到淡淡的芙蓉清香,桑遠遠不由得腿一軟,仍然心有餘悸,她急道,「夢無憂那搶來的碎鏡,先看看!」

  幽無命似笑非笑,停下了動作。

  他指了指斗室角落的木桌:「你離遠些。」

  桑遠遠老實地坐到了角落裡,模樣倒是有些不以為然:「我現在倒覺得,這碎鏡沒本事把我扔到異時空去。把我送走的,當是那個導致天衍鏡碎成了一百零八塊的『逆乾坤』大術。」

  幽無命沒理她,逕自盤膝上了榻。

  碎鏡靜靜躺在他的掌心。

  他人瘦,手卻很大,手指也長。這枚碎鏡握在夢無憂手裡的時候看著還挺大,但到了幽無命手中,卻是可可憐憐,像一枚小小的扇形貝。

  它仍散發著淡淡的七彩光。

  幽無命那全力一擊,將這來自『天道』的力量都削弱到了極致,看著有氣無力的,好似隨時要熄滅。

  幽無命瞇了瞇眼,掌心忽然焚起了青白的雷焰。

  煉化!

  桑遠遠睜大了眼睛。

  她的本意只是看看這枚比較特殊的碎鏡裡面會不會發現更多關於『未來』的秘密,不曾想,幽無命根本不是那種按部就班的保守性格,一上手,便要煉了此物。

  碎鏡上的七彩光芒開始抵死反抗。

  桑遠遠忍不住搬著座下的木凳子,向著幽無命的方向靠近了些。

  這七彩光會反抗,倒是又出乎了她的預料。

  這麼看來,『天道』還挺人性化的。

  她心中已隱隱有著預感,敵人,並非什麼天道自然,而是掌握了更玄幻力量的一個或者一群人。

  真正的天道,應該是萬事萬物運行的規律,是能夠解釋一切現象的終極法則。

  而不是莫名其妙認個親兒子親閨女就無腦袒護的智障玩意。

  桑遠遠有些擔心。

  雖然幽無命已成功用不滅火煉化過體內的驚雷,但那襲在他身上的落雷,分明只是那股七彩力量的衍生之物,而面前這七彩光,則是幕後這玩意的本源力量。

  幽無命唇角漸漸浮起了獰笑。

  血淚順著他的眼角沁出。

  桑遠遠不動聲色,在紅色的帳頂上掛了一排小臉花,像風扇一樣,將均勻細密的靈霧一層層向他罩去。

  碎鏡上的七彩光芒在幽無命的掌心掙扎扭動,卻始終逃不出青白雷焰的禁錮。

  繼流出血淚之後,幽無命的唇角也開始沁出一股血泉。他的目光又空又狠,時不時便會從桑遠遠臉上短暫地掠過。

  桑遠遠藏好了擔心,只平靜地凝視著他。

  看起來,煉化過程還要好一陣子。

  有人輕輕叩門。

  桑遠遠起身,拉開一道細細的門縫。

  是桑州王。

  「爹?」桑遠遠回眸看了看幽無命,然後輕手輕腳拉開門,擠到門外。

  桑成蔭把一枚玉簡遞向她:「桑不近有事要與你說。」

  不知是不是錯覺,桑遠遠在桑成蔭這張嚴肅的老臉上,看出了一種『打斷那臭小子洞房花燭』的幸災樂禍感。

  她接過玉簡。

  青光泛起,玉簡中傳出桑不近的聲音:「小妹,雲許舟用炸火把冰霧谷對面的冰川給炸了,谷底被填平,晉蘭蘭的人全被擋在外面,再不會找到任何痕跡。」

  桑遠遠:「……攝政王真是雷霆手段!」

  「幽無命送去的藥,雲許舟已讓雲許洋服了,說是兩日之內,已吐出了一升血蠱,估摸著,半月之內,便能將體內血蠱徹底肅清。」桑不近樂呵呵地說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桑遠遠道,「如此,哥哥也不必為將來的孩子擔心了。」

  桑不近大羞:「誰擔心這個!」

  一旁的桑成蔭瞪圓了虎目:「什麼孩子?!桑不近你個兔崽子,背著老子偷偷幹了什麼!」

  「啊啊啊啊!」桑不近急眼了,「爹在旁邊,你怎麼不告訴我!」

  桑遠遠:「……行了行了,你們父子一會兒自己吵去,哥你先聽我說,你現在立刻聯絡雲許舟,靈蠱能治之事,千萬千萬,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包括雲氏的所有人,只她自己知道即可。」

  桑不近明顯怔了一怔:「小妹,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也不是,」桑遠遠道,「只是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哥,皇甫氏的表現,實在是有些不像製造這靈蠱的幕後黑手。具體哪裡有問題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消息先封鎖著,也沒必要外傳,一切等平定魔禍之後再商量也不遲。」

  「好,我這便與她說。」

  碎了玉簡,桑遠遠回過頭,見桑成蔭的眼睛裡隱隱有波光一閃。

  「爹,你哭什麼?」

  「誰、誰哭了!」桑成蔭吹起了鬍鬚。

  她湊上前去,挽住對方的胳膊:「爹是不是覺得閨女長大了,會自己動腦筋了,不需要再擔心發愁了?」

  「是覺得自己老了。」桑州王悶悶甕甕地說道。

  「爹寶刀未老!」桑遠遠道,「等幽無命到了您這個年紀,肯定沒有今日的您威風!」

  「是嘛!」

  「是啊!」

  桑成蔭心滿意足地去了。

  桑遠遠返回簡陋的新房,就見幽無命蹲在床榻上,手裡抓著一隻小臉花,正在撕人家的臉盤子玩。

  桑遠遠:「……」

  見到桑遠遠進來,幽無命很愉快地衝她招了招手。

  她走到床榻邊坐下,視線一轉,沒見到那碎鏡。

  「煉化如何?」

  幽無命漫不經心地把一隻手抬到她的面前。

  便見掌心和五指之上,緩緩燃起了雷焰。顏色卻不再是青白色,而是純黑。

  桑遠遠:「?」

  他不是煉化了七彩的『神力』嗎?怎麼黑了?!

  「中毒了?!」她緊張地抓住他的胳膊。

  幽無命手一晃,收掉了焰。

  「不喜歡那個顏色。」他雲淡風輕地說道。

  「還能變色?!」桑遠遠震驚得真情實感。

  「唔,」幽無命沉吟道,「那股力量,超越了五行。」

  他把修長的手指放到眼皮底下看了一會兒。

  「是我的了。」

  桑遠遠略微一腦補,想像他一出手,便是一片黑焰蕩過。

  簡直是帥到犯規。

  再看看自己那些花……

  桑遠遠不禁垂下了腦袋。

  「桑果!」他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臉蛋,「我看到了一點東西。」

  「嗯?」

  只見幽無命低下頭,很隨意地掀了掀身旁的被褥和枕頭。

  「……哪去了。」

  身體一挪,發現那碎鏡被他壓在了屁股下面。

  幽無命:「……」

  他把碎鏡抓到手裡,遞向她。

  桑遠遠微笑著坐遠了一些:「我自覺,離它遠點兒。」

  幽無命:「……」

  他湊向她,嘀嘀咕咕地道:「不就被我坐了一下麼。你又不是沒摸過我,那時候不是還愛得要死麼,怎麼又嫌棄上了。」

  桑遠遠:「!!」

  失控的時候,她確實亂抓亂撓亂摟過。

  他這般好身材,誰能不愛。

  問題是……

  幽無命見她滿臉通紅,不由得心情大好,探出長臂徑直把她攬到了身前,示意她看那碎鏡。

  這一塊碎鏡與秦玉池那塊區別很大,鏡面背後是菱形的鏡托,材質與鏡面一樣。

  她伸出手,幽無命便把碎鏡放到了她的掌心。

  那俊美的眉眼得意地微微瞇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淡聲道:「隨便玩。」

  想來他煉化那『神力』時,已把鏡子也給摸透了。

  入手沉涼,這碎鏡比想像中還要更重一些。

  桑遠遠翻來覆去仔細看一遍,道:「鏡托下面,有個斷裂的小缺口,看起來,它原本應該還連接著另外一物。」

  「試試!」幽無命慫恿道。

  桑遠遠點點頭,輕輕握住了碎鏡。

  這一刻,她的心跳不禁加速了許多。

  「幽無命。」

  她很自然地擺出了和幽無命第一次使用碎鏡時一模一樣的動作和神態。

  眼前一片寂靜。

  「我。」她又道。

  一無所獲。

  不用再試原本的『死人』了。

  「夢無憂。」

  眼前有水光一晃。

  旋即,視角自半空向下鋪展,她看見了飛簷廣殿,金紅的大鼓轟隆敲響,大紅巨毯從王城大門鋪到了正殿的玉階上,兩個身著華貴繁重玄衣的人,攜手踏著鼓點而來,毯道兩旁,百官齊齊朝拜。

  視角拉近。

  盛裝的包裹下,這個贗品和自己像極了九分,舉止之間,已有了些大家儀態。

  定睛一看,只見韓、夢二人週身都環著七彩的光暈,但旁人似乎根本看不見它。

  桑遠遠暗想,這塊碎鏡,果然更要『高級』些。上次用秦玉池的那一塊,幽無命分明只能看見韓少陵破幽都。今日這一塊都能看見韓、夢大婚了。

  她盯住了那團七彩光暈,心中無不嘲諷。

  剛要皺眉,忽然聽到耳畔響起一聲極低極輕的冷笑。

  旋即,只見環住那二人的七彩光暈變成了黑焰,還充滿惡意地在那二人額頭上各自勾勒了一隻栩栩如生的王八。

  桑遠遠:「……」

  她睜開眼睛,便見幽無命把一根手指點在她手中的碎鏡上,唇角勾著惡意滿滿的笑容。

  「他們以為,兩隻七彩王八就能拯救世界了。」他的語氣嘲諷至極。

  桑遠遠心頭一跳:「你已經看見『他們』的秘密了?!他們是誰?」

  幽無命壞笑:「想知道,拿你來換啊。」

  目光陰惻惻便順著她的衣領鑽下去,長指不經意地輕輕敲了敲枕頭旁的芙蓉脂。

  篤、篤。

  桑遠遠:「……我自己看!」

  她退遠兩步,握緊碎鏡。

  「天壇壇首。」

  一片寂靜。

  「天壇副壇首!」

  仍然一片寂靜。

  幽無命笑到拍腿:「小桑果,認得的人,才能看得見。」

  桑遠遠慢慢睜圓了眼睛:「所以你看了一個認得的人,然後發現了『他們』的秘密!」

  她急急定神,心道:「姜雁姬、皇甫俊!」

  眼前緩緩浮起了畫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10:26 PM

第86章 只能我來殺

  握著天衍鏡碎片,桑遠遠的眼前緩緩浮起了畫面。

  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關於姜雁姬與皇甫俊的畫面竟會是這樣。

  她看到了這兩個人的結局。

  修為盡廢、四肢折斷,裝在一隻大鐵籠中,運到白玉橋上。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帝君屢動殺心,」一名臉兒圓圓的老宦官笑吟吟道,「到了這一步,夢娘娘也不會再心軟啦!您二位,就乾乾淨淨地走吧!這瓊清池的水呀,定能洗清了二位身上的罪孽,下輩子記得老老實實投胎,安安份份做人!」

  帝君?夢娘娘?這說的是韓少陵與夢無憂吧!

  鐵籠中的姜雁姬憔悴狼狽,脊背卻仍舊挺得筆直,她凶狠地盯著老宦官,聲音嘶啞:「姜一,吾待你不薄,向來信任有加。卻沒想到,你竟與韓少陵勾結,背叛吾!」

  聽姜雁姬這麼一說,桑遠遠立刻便想起來了,這個圓臉老太監她認得,正是她入京和離那次見過的,寸步不離跟隨在姜雁姬身的那一個。

  能被賜名姜一,也足見信任。此人,居然叛了姜雁姬,投靠韓少陵?

  老太監依舊笑得和藹,反身向著遠處拱了拱手,然後才回身道:「帝君乃是真命天子,您若能早些審時度勢,退位讓賢,那也不失為一段佳話。可惜,您二位,偏要與天作對!唉,這自古以來,非要逆天而行的,哪一個能有好下場啊?」

  「呸!」皇甫俊冷冷地啐出一顆牙,「去他娘的天命!」

  他倚著鐵籠,歪歪地坐著,看模樣便知道受了好些酷刑。

  老太監遺憾地搖頭:「您二位,何必呢?若肯低一低頭,求求情,帝君必不會趕盡殺絕,可惜呀……」

  他不忍地背過身,揮了揮手。

  身旁立刻跑出兩排佝僂著背的小太監,將那鐵籠抬起來,擲下了白玉橋。

  「彭——」

  鐵籠入水,激起好沉一聲悶響。

  一串串氣泡浮上來,漸漸,便只偶爾浮上兩小串。

  老太監靜靜守在橋廊邊,看著倒映在池中的月亮,許久,腦袋一偏。

  便有幾個小太監『噗通噗通』跳下去,半晌,將兩具濕淋淋的屍身拖上了岸。

  一代女帝姜雁姬、絕世梟雄皇甫俊,竟在這小小的池塘中,無聲無息地憋屈死去。

  老太監蹲下去,一手按著一個,很快,兩具死不瞑目的屍身便被燒成了黑灰。

  「帝君都已登基十三年,根基穩固,何苦不死心呢?」老太監歎道,「權勢迷人眼,要人命哪……」

  畫面在桑遠遠眼前緩緩消失。

  她看這一段的時候,幽無命並沒有出手干擾,只盤著腿歪歪斜斜地坐在一邊,手托著腮,一晃一晃地看著她。

  桑遠遠睜開了眼睛。

  「登基十三年……」她的目光空空地穿透了幽無命,自語道,「大天衍之術,算得世間氣運自此刻起,只剩十年……」

  老太監卻說韓少陵已登基十三年。

  登基十三年之後,歷史仍在。

  也就是說,韓少陵登基之後,當真帶著雲境十八州,渡過了那個十年大劫!

  「幽無命……」桑遠遠緩緩回神,目光幽幽地望著那個看起來很不正經的男人,「我們兩個,好像攤上大事了!」

  幽無命哈哈大笑,探過大半個身子,把她抓進了懷裡。

  「我大約看明白了。」桑遠遠道,「這世間,本有一場過不去的大劫。後來『天道』掐指一算,算到把夢無憂那個異世瑪麗蘇之魂弄過來,用絕強氣運輔佐韓少陵,這二人便可以帶領雲境度過這場劫難。」

  幽無命挑了挑眉:「何為瑪麗蘇?」

  桑遠遠:「……大約就是『每個男人都愛我,每個女人都嫉妒我』這樣子的女性。」

  幽無命悶悶地笑了起來。

  半晌,他笑夠了,說道:「小桑果,你指的是,勾欄頭牌?」

  桑遠遠:「……」

  琢磨片刻,居然覺得完全無法反駁。

  她見過許許多多優秀的男女青年,他/她們都非常自尊自愛,並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定要搶奪某一個異性,尤其是有主的那種。

  就比如雲許舟,在冰窟中時她被幽無命狠狠帥到了一下,但她並沒有嫉妒桑遠遠,也不會對幽無命有什麼想法,至多便是問一句他有無兄弟。

  再比如桑遠遠,她也不是接觸不到其他男子,但無論是幽無命的手下也好,其餘各州的王孫世子也罷,對她都是尊重客氣,並不會無腦追逐。

  倒是勾欄妓館之中,時時便會上演眾男爭一女、眾女妒一人的大場面。

  好像沒什麼毛病的樣子。

  「小桑果,」幽無命忽然湊到她耳朵邊上,低低地道,「可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那夜,那個女人,藉著失火,跑到韓少陵床上去了。」

  桑遠遠有點拿不準如果說記得的話,這個傢伙會不會吃醋。

  「唔,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她警惕地說道。

  幽無命壞壞一笑:「都是賣,不過是所圖更大罷了,不收現銀,還真以為就比妓子高貴。」

  桑遠遠:「……」好像完全無法反駁。

  他閒閒往後一靠:「實力撐不起野心的人,看上去便是那個樣子。」

  他瞇著眼,漂亮的眉眼之間不見嫌惡,只有淡漠。

  她倚在他懷裡,笑笑地問:「那我呢?你當初看我,又是什麼樣子?」

  他緩緩低下頭,看了她一會兒,目中浮起一縷追思,聲音低沉,微帶笑意:「正如你看我。」

  桑遠遠揚起臉來看他:「什麼意思?」

  「意外,」他撫了下她的頭髮,「和想像中,很不一樣。然後便有些好奇,想靠近一點看看。」

  桑遠遠傲嬌地撅起嘴巴:「……你確實和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樣,但我一點都不好奇,也不想靠近。」

  誰能想得到反派大魔王看起來是個紈褲小白臉呢?

  「口是心非的小桑果。」他壞笑著盯住她,話題一轉千里,「現在想要嗎?」

  桑遠遠:「???」

  瞧瞧這狗男人的套路!

  她若說『不要』,他定要說她『口是心非』。她若說『要』,他便會說『如你所願』。

  幽無命勝券在握,瞇著眼,唇角滿是壞意。

  「嗯?要嗎?」他優雅散漫地收網。

  桑遠遠向來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她果斷撲倒了他。

  一場神魂顛倒。

  ……

  一個時辰之後,桑遠遠癱在幽無命的懷裡,聲氣低弱:「我們是不是跑題了?」

  幽無命一本正經:「哪有,這就是辦正事。」

  她蹭了他幾下,提了提精神,道:「說回方才。老太監說韓少陵已登基十三年,這便意味著,他當真消彌了那場十年後的浩劫。我看過的劇情中,韓少陵並沒有打敗姜雁姬和皇甫俊,只到他與夢無憂大婚便結束了。沒想到故事結束了,但書中的人物,卻仍在繼續生活。」

  「所以寫書給你看的人是誰?」幽無命閒閒地問。

  桑遠遠:「……沒留意作者名字。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忙,比你還忙!」

  ——論收藏作者的重要性。

  「好好好,」幽無命晃著腦袋敷衍的樣子看起來性感極了,「夫人日理萬機,不比我游手好閒。」

  「可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已經被我們給弄到地底去了,這可如何是好?」桑遠遠歎息。

  幽無命滿臉無所謂,他瞇了瞇眼,道:「小桑果,你就不好奇,原本的滅世災難是什麼模樣麼?整個世間被冥魔佔據,人族文明蕩然無存,徹底變成血腥煉獄?」

  桑遠遠疑惑地偏頭看他——這有什麼問題?

  幽無命道:「想想那些宮殿,那些堡壘,那些軍隊。冥魔,就算推倒了全部長城,受難的也不過是普通人罷了。王族,絕對安然無恙。」

  桑遠遠慢慢點頭。

  當初她便發現,王宮中的每一座重要宮殿都像堡壘一般堅固,只要殿門一關,冥魔一百年都不可能攻得進去。還有那些重要的軍事要塞,防禦力絕對不會輸於黑鐵長城!

  「更何況,區區十年。」幽無命冷淡地笑了笑,「即便現在長城全倒了,十年,距離滅亡也還早得很!」

  更別說長城安好的情況了。

  如今白、風、齊三州被冥魔破了城,卻遠談不上什麼滅境之禍,至多月餘,境內的冥魔就會被清剿得一乾二淨。

  人類,總是會爆發出無窮的潛力,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桑遠遠沉吟片刻:「難道你懷疑所謂的滅世之禍是天壇的謊言?」

  「不是撒謊。」幽無命道,「這麼多年,外界並無絲毫風聲。」

  他沒把話說全,但桑遠遠已能領會。撒這樣的彌天大謊,總得有個目的。但天壇這麼多年卻一直只是默默在背後行事,就連獲利最大的韓少陵也對此事一無所知——這並不像是要利用謊言去做什麼事情的樣子。

  桑遠遠默默理了一理:「二十年前,天壇施大天衍之術,看到三十年之後世間會被冥魔徹底佔據。後來他們施了『逆乾坤』之術,把我扔到異世。再後來,鏡中便『預言』人類渡過了危機……」

  這麼一看,她倒真像什麼滅世女魔頭似的。只看結果的話,原本是個滅世之局,一旦沒了她,換成夢無憂陪著韓少陵,便能救世。如今她又回來了,還夥同幽無命把韓少陵給弄殘疾了……

  命運彷彿轉了一個圈,重新又回原點。

  桑遠遠瞬間淚目:「以前我沒得選,現在我想做個好人。」

  「是時候抓幾個人回來審一審了……」幽無命輕輕磨著牙,把她攬得更緊。

  桑遠遠輕輕點頭。

  不過,想要抓到天壇首腦,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壇這機構實在是過於低調,只負責一些卜卦、祝福的事宜,壇首副壇首姓甚名誰,外界根本無人關心。這麼一個不重要的機構,卻是建在帝城之內,構造、具體方位,竟是無人知曉。

  她倚在他結實的胸膛上,聲音輕柔:「幽無命,你也看到了麼?」

  半晌,他的胸膛悶悶地動了下:「嗯。」

  她不必說,他也不必問,彼此都明白說的是什麼。

  「你怎麼看?」桑遠遠輕輕地蹭著他。

  他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姜雁姬和皇甫俊,只能我來殺。」

  她猶豫片刻:「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你父親和你一樣,都是那麼聰慧通透的人,又怎會喜歡那種野心勃勃的女子呢?會不會……」

  幽無命不假思索:「她匈大。」

  桑遠遠:「……」

  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活活噎死。

  「你們男人都那麼膚淺麼!」桑遠遠氣憤地控訴。

  幽無命挑了挑眉,大手在她身上重重捏了兩下:「唔。」

  她盯著他看了片刻,沒看出什麼破綻。

  直覺告訴她,幽無命是在故意轉移話題。他不願意深想這件事情。

  姜雁姬帶給他的傷害與仇恨實在是太深了,他沒有辦法給自己任何不殺她的理由,哪怕只是萬一的可能性。

  他必須殺她。

  只能殺她。

  哪怕,姜雁姬的身上當真發生過和桑遠遠一樣的事情。

  「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她笑吟吟地抬起頭來看他。

  幽無命懶洋洋地從一旁摸過那塊碎鏡,兩根手指拈著,舉起來,對著窗外滲進來的幾縷晨光,瞇著眼看。

  「這裡面是沒有小桑果的世界。」他道,「沒有小桑果,我會孤注一擲,在天都與姜雁姬搏命。」

  「你會嗎?」她伏在他的身上,軟軟糯糯地問道。

  「會。」幽無命唇角浮起一絲縹緲的微笑,「這個時候,當是我實力的峰值,再拖下去,於我不利。」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臉是笑的,心卻是酸的。

  「嘖,」幽無命重重把她的腦袋往他身上一摁,「卻沒想到皇甫俊那麼無恥,他要臉麼他!偷襲我,呵。」

  桑遠遠心道,『即便不偷襲,你也打不過他們兩個。』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那一次在東州平原上,他為她破繭成蝶,若論單打獨鬥,他未必打不過姜雁姬和皇甫俊聯手。

  到如今,他又得了不滅之火和那所謂的『神力』,擊殺那二人,更是不在話下。

  她揚起了小臉蛋:「以夫君的實力,殺他二人,簡直如同探囊取物!」

  「那是自然。」幽無命瞇起了眼睛。

  「對了!」桑遠遠想起了一事,「哥哥傳訊說,雲許舟直接用炸火把冰霧谷旁邊的冰川給炸了,如今那谷底已被徹底覆蓋,再不會有任何痕跡。」

  幽無命正在緩緩撫她的頭髮,聞言,動作一頓。

  「小桑果,看來,情況有變。」

  「嗯?」

  幽無命臉上表情淡淡的:「若雲許舟只是泯滅了痕跡的話,晉蘭蘭查不到線索,皇甫俊便會放棄這條線,平定秦州地段之後,親身趕赴天都,與姜雁姬當面對質。但鬧了這麼大的動靜,皇甫俊一定會去冰霧谷查看。」

  「那……」

  幽無命輕笑出聲:「便在那裡,了結一段恩怨吧。」

  他快速用手指在膝蓋上敲了敲:「當初殺皇甫渡,桑不近有份參與,這次,便也帶上他!」

  桑遠遠:「……」

  聽聽這語氣,說得好像要請人家吃飯似的。

  二人還沒下床時,各路消息已紛至沓來。

  天都派出的五千平魔軍,在姜州遭遇伏擊,全軍覆沒,無一倖免!

  姜雁姬並沒有提到有關東州的半個字,只派出風騎,前往案發地點搜集證據,同時勒令駐軍在姜州周圍的各大勢力提供不在場證明來自證清白。

  若是平日,無論發生了多麼惡劣的案件,天都都只會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慣例是疑罪從無,一切稍有嫌疑的人自會呈上不在場證據來證明自己清白。

  這一回,姜雁姬卻穩不住了——她必定是驚怒交加,才會這般亂了陣腳。

  幽無命全程不需要發聲。

  幽州軍與桑州軍在長城下辦了一夜篝火晚宴的事人盡皆知,誰都知道,幽州王與桑王女在簡易的洞房中燃了整整一夜紅燭,簡直是蜜裡調油,令人艷羨到不行。

  妥妥的不在場!

  日上三竿時,幽無命帶著滿面嬌羞的桑遠遠,騎上雲間獸,率軍與岳丈桑州王道別。

  他要前往內陸,助桑不近一臂之力,蕩平境內魔患。

  上路之後,桑遠遠發現幽無命的臉色很不好看。

  「發生什麼事了嗎?」她有些緊張。

  幽無命聲音低悶:「無事。」

  「說嘛!」

  「無事。」

  「幽無命……」她拉長了調子,撅著唇,小手攥住他的衣襟,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幽無命瞬間投降:「岳丈討去了一千套玄甲,說是替我隱瞞的報酬。」

  桑遠遠:「……」

  她道:「即便你不答應,爹也不可能真的出賣你啊!」

  幽無命更加鬱悶:「新婚第一日,豈敢得罪岳丈。」

  桑遠遠作出一副和他同仇敵愾、義憤填膺的樣子,心中卻是暗自偷著樂——反派大魔王幽無命,又多了一個『害怕』的人。

  她果斷轉移話題:「昨夜滅掉那支軍隊,有沒有讓姜雁姬傷筋動骨?」

  幽無命臉色微沉,緩緩搖了搖頭:「那只是禁衛軍中的一支。天都軍中,實力最強的當屬御衣衛,兩萬人,次之便是東南西北四營衛,各五萬人。再次,便是昨日這樣的禁衛軍,總數約五十萬。」

  「我們幽州有多少軍人?」

  「百萬。」幽無命手指輕輕在韁繩上扣了扣,「算上後勤、臨時徵調、戰俘。」

  桑遠遠追問了一句:「那主戰力?」

  「不到三十萬。」

  桑遠遠輕輕點頭。

  姜雁姬的軍隊,全員配備了玄甲。幽州軍人再怎麼厲害,也無法彌補裝備和人數的差距。這樣和姜雁姬開戰,完全是自取滅亡。

  她道:「桑州實力會略差一些,我們加起來,還是拼不過姜雁姬,更何況,一旦對天都動手,任何一個州國,便有光明正大的借口攻擊我們。」

  「讓他們狗咬狗。」幽無命道。

  隱約之中,桑遠遠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一件事情,一件本要問一問幽無命的事情。是什麼呢?

  思來想去,卻覺得這一日塞進腦子裡的信息實在是太多了,一時根本整理不清楚。

  算了,能忘記的事情,都是不重要的。

  ……

  幽無命與桑遠遠率著六千重騎兵,轟隆碾進白州境內,走的是北線,一路勢如破竹,將冥魔屠了個片甲不留。

  一日一夜,便攻到了白州王城。

  桑不近率軍從南線合圍,雙方在白州王城下碰了頭。

  數日未見,桑不近曬黑了許多,原本略偏女性的秀麗面龐被這層黑色一遮,倒是多添了許多英雄氣概。

  「雲許舟傳來消息,說皇甫俊已抵達雲州北境,看著模樣是要前往山崩的冰霧谷。八百人隨行,向雲州購買了掘冰器械,似有開山之意。」桑不近湊上前,低低地說道。

  「那便耽擱不得了。」桑遠遠神色微凜,「趁著尚有冥魔作亂,速速點了精兵,經風州,過趙州,潛入雲州南境,爭取搶在皇甫俊之前抵達冰霧谷伏擊他!」

  桑不近怔了一怔,然後笑了起來:「小妹,方才大哥我一個恍惚,好似回到了月前,你安排冰霧谷截殺那一日。」

  「這次他死定了!」桑遠遠斬釘截鐵。

  桑不近微微蹙眉:「可是,若殺了皇甫俊,之前所做的那些佈置,那些挑撥之計,豈不盡數白費?」

  幽無命輕笑出聲,身體略微前傾,聲音極輕,神秘兮兮地道:「我們有皇甫雄啊。」

  桑不近回味片刻,不禁嘖道:「幽無命,你真是個魔鬼!但願此生不用與你為敵。」

  幽無命挑眉一笑:「怕什麼,桑果便是關我的鞘。有她一日,我都會護你桑州無恙。」

  桑不近:「嗤!用得著你護!」

  桑遠遠忽然靈光一閃,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什麼事情——幽無命昨日說了一句『他們以為兩隻七彩王八就能拯救世界』,當時她以為這個『他們』指的是姜雁姬與皇甫俊,可是後來她親自看了這二人結局之後,發現他們兩個與所謂的『天道』好像沒有半毛錢關係。

  那麼,幽無命看見的人,是誰?

  必須認得的人,才能在天衍鏡中看見。

  天壇的高層,一個他認得的人?

  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10:27 PM

第87章 天無絕人路

  幽無命與桑不近一個清理白州南境、一個清理白州北境,終於在白州王城下會合了。

  桑遠遠忽然想起忘了問幽無命一件事——他究竟是通過誰,看到了天壇扶持韓、夢二人的陰謀?

  正要開口問他時,忽見一行鸞轎匆匆從王城中迎了出來。

  兩位豐腴白皙的白氏姐妹花踱下轎輦,盈盈挪到桑不近與幽無命面前,拜得那叫一個姣花照水。

  「多謝幽州王、桑世子相助,父王在宮中設下了酒宴,請二位移步,小酌一杯。」那聲音又嬌又顫,叫人頭皮發麻。

  美眸一抬,一人盯住桑不近,一人盯住幽無命,眼中的波光都照得出人影來,眼眶卻是微微泛起一點紅色,當真是我見猶憐。

  桑不近剛拱手施禮,那大白王女便徑直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身體向前一貼,粘住了他,將他的胳膊緊緊摟在身前。

  他若想抽走胳膊,難免就要擦過那片波濤洶湧。

  桑不近額角青筋直跳,整個人都僵得像塊木頭。

  這是玩的哪一出?王族的矜持驕貴呢?

  真不能怪他大意,因為自古至今,從未見過哪一家的王女會主動上前貼住一個男人的——像秦無雙那樣祭出金貝來倒貼韓少陵的行為,都得被嘲笑個許多年,更不必說眼下這樣直接用身體倒貼的。

  桑不近恢復男兒身的時候,就是個扭捏害臊的性子,面對大白王女的攻勢,一時呆若木雞,根本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幽無命雙眸一瞇,神色警惕,在小白王女湊上來時,靈敏無比地向後一閃,叫她撈了個空。

  幸好有桑不近這個前車之鑒!

  小白王女一擊不中,疾步上前,還想去拽幽無命的手,動作急切得就像餓狼撲食一般。

  幽無命吊起了眼睛,單手在短命背上一撐,身體輕飄飄落到了另一邊,避過這柔情一爪。

  再看那可憐的桑不近,只見大白王女一擊得逞,立刻鞏固戰果,將整個柔軟的身軀全部貼住了他。桑不近身材纖細,被豐腴的大白王女這麼一貼,立刻像是一小團被裹在大白油裡面的瘦小五花肉。

  桑遠遠:「……」

  可憐的桑不近已經徹底麻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眼見姐姐已經成功拿下桑不近,小白王女急了,匆匆從短命身後繞過去,還想去拉幽無命。

  短命甩了甩毛茸茸的大腦袋,毫不憐香惜玉地衝著小白王女放了個又長又響的屁。

  被屁風吹亂了頭髮的小白王女:「……」

  幽無命滿臉嫌棄,屈起一根手指虛虛點了兩下:「敢把臭氣帶過來,你命沒了。」

  小白王女眼圈更紅,看著就快哭了。

  桑遠遠慢慢瞇起了眼睛,再度仔細打量了二女一番。

  在韓少陵的生辰宴上,她與這二女也算是有些『交情』。這二人刻薄、嘴碎、無腦,也十分驕矜,她們看上了韓少陵,巴巴想給他做小夫人,暗地裡商量著給他餵藥然後送貨上門。但即便如此,二女明面上卻是絲毫看不出半點倒貼的模樣,架子端得十足。

  今日的行為,實在是反常。

  反常必有妖。

  若說是因為白州被冥魔攻破而心膽俱顫,迫不及待想要找個靠山,那倒也不是完全說不過去,但即使如此,也不該是她二人這樣貼上來。

  這像是,被脅迫。

  她不動聲色,睨了幽無命一眼。

  幽無命心領神會,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不就是飲酒麼。去就是了。」

  這話一出,大、小二白立刻像是鬆了一口大氣般,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桑遠遠悠悠問道:「白州王與世子安好?」

  兩個白王女立刻神色一凜,大白王女扯出一個乾巴巴的笑容:「為這魔禍,父王與兄長殫精竭慮,頭髮掉了許多,身體倒是無恙。」

  一聽就是扯謊。白氏王族,必定出事了。

  桑遠遠迅速開始思索——就算之前的事情露了破綻,姜雁姬能確定姜十三那支軍隊是被幽無命幹掉的,想要對他出手,也絕不可能一夜之間便穿過姜、風二州,殺到白州王都來佈置這麼一個局。

  皇甫俊去了雲州,更是萬里迢迢。

  那麼還有誰,有能力挾持了白州王族,引自己入甕呢?

  白州再弱,王城也不是說闖就能闖的。白王都風平浪靜,不像是被人揮軍強闖過的樣子,所以,對方是光明正大進入了王城,近距離接觸王族,突然發難,挾持了人質。

  答案呼之欲出。

  「送上門來了?」幽無命輕輕地嘀咕著,白牙不自覺地磨了兩下。

  桑遠遠低低道:「對方有備而來,只怕步步殺機。」

  幽、桑二州的重騎兵不可能就這樣直接開進白州王都。對方若是以白州王的性命威脅,讓白州禁軍出手對付幽無命三人的話,想要殺出來,還真沒那麼容易。

  明知是陷阱,跳不跳?

  幽無命攬住桑遠遠,從短命背上跳下來,長眸一斜,瞟了瞟短命腹下的偶。

  「既然白州王誠意邀約,帶著兵刃鎧甲赴宴,彷彿不太禮貌。」幽無命懶洋洋地說著,脫下身上的鎧甲,扔到短命背上,又卸了刀,交給隨行親衛,讓他們把短命牽走。

  兩個白王女再次鬆了一口氣,對視一眼,頗有些欣慰的樣子。

  桑遠遠卻知道,幽無命這模樣是準備大開殺戒了。偶可以清理掉埋伏在殿旁的殺手,若是對方有動手的意思,幽無命一點也不介意讓宴席血流成河。

  被大白王女死死挽住胳膊的桑不近顯然察覺了異常,他皺起了兩道清秀漂亮的眉毛,遲疑地望著桑遠遠。

  「嘖,大舅子這一身血污狼狽,先去換身衣裳吧。我與桑果先進去,如何?」幽無命漫不經心地問。

  兩個白王女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幽州王,桑王女,請——」

  這下桑遠遠確定了,目標果然是他們兩個!

  「小妹……」被大白王女無情拋棄的桑不近看起來有些凌亂。

  桑遠遠偏過頭,狡黠地衝他眨了下右眼。

  桑不近望向幽無命,只見這個可惡的妹夫輕佻著長眉,唇角勾著不耐煩的弧度,衝他偏偏頭。

  桑不近:「……」明白了,這是要他領著兵在外面,準備接應。

  桑州騎兵足有二萬,再加上幽州的六千精銳玄甲重騎兵,真動起手來也不怕。

  他蹙起了清秀的眉毛,看著幽無命、桑遠遠二人隨著白王女踏入白王城。

  白州的建築風格整體感覺就是軟綿綿的。築城用的是一種看著材質像是豆腐的白色石頭,上面有道道乳黃的斑紋。

  桑遠遠打起了十二萬分警惕,一路觀察著往來的宮人和侍衛,卻沒看出任何異常。

  冥魔無法靠近王城,這裡一派歲月靜好。巡邏的禁軍有條不紊,若不是兩個白王女的表現太過急切的話,恐怕就連桑遠遠都不會意識到這裡出了什麼變故。

  進了正殿,便見白州王與白世子從案桌後站立了起來,端端正正行了王族見面禮。

  這宴席,卻與想像中箭拔弩張的架式完全不同。

  偌大的宮殿裡,只設了八個席位。週遭空闊,看不出設了伏的樣子。

  桑遠遠不動聲色拿眼去望,看到了一位異常出眾的儒雅文士。他的位次就在白世子之下,穿著藕色長衫,舉手投足之間頗為高雅出塵。

  就他?一個人?

  幽無命牽著桑遠遠,大大咧咧走到白州王對面落了座。

  「不必等我大舅哥。」幽無命目光往空空蕩蕩的案桌上一掃,老實不客氣地敲著桌面道,「白州王,可以開宴了。」

  就差直說一句,要下毒,煩請麻溜些。

  白州王一語不發,施完了禮,便直通通地坐在案桌後,抿著唇,眉眼之間浮滿了暴躁和屈辱。

  根本沒有半點要說話的意思。

  氣氛又詭異又尷尬。

  小白王女走上前,向著那藕衣文士盈盈一拜:「聖子大人,幽州王與桑王女已到了,您看……」

  聖子。

  聞言,幽無命與桑遠遠齊齊把視線投向那儒雅文士。

  他的五官生得極為出塵,像是雲遮霧罩的山水畫一般,唇一動,彷彿有花在唇角綻放。整個人清雅至極,卻有種難言的貴氣。

  好一個年輕漂亮有氣質的天壇聖子。

  他溫和地說道:「幽州王一路行來,辛苦得很,還請白州王親自獻上歌舞一曲,聊表寸心。」

  這話說得當真是荒誕極了。

  自古到今,還從未聽說過哪家的主君親自為客人獻上歌舞的,這像什麼話。

  幽無命正在敲桌的手指微微一頓。

  奇的是,臉色陰得滴水的白州王,居然毫無異議地從案桌後起身,走到大殿當中,唱跳了起來。

  白州王的歌喉,倒是比想像中要更好些,並沒有五音不全,相反還頗有那麼一點像模像樣的意思。舞姿也還湊合,沒什麼章法,卻也不難看。

  這樣的國宴,向來是正經肅穆,歌舞姬是絕對不可能踏足的。本該正襟端坐的一國之君,竟是親身下場,孤零零地自唱自舞,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一種難以言說的憋悶逼壓感籠罩在整個大殿中,氣氛尬破了天際。

  兩個白王女紅了眼眶,淚水撲簌撲簌往下掉。

  白世子自始至終就像只鵪鶉一樣縮在案桌後,恨不得變成個透明人。

  天壇聖子帶頭鼓掌:「好!好!」

  幽無命懶洋洋地抬起雙手,拍了兩下。

  歌舞結束,白州王坐回案桌後,神情並無太大的變化。想來,這已不是他頭一次『表演』了。

  天壇聖子慢悠悠把目光投向了白世子:「接下來……」

  大白王女『哇』一聲哭了出來:「不要再侮辱父王和兄長了!要做什麼,我都可以做!求您放過父王和兄長吧!」

  白州王雙手顫抖,摁在案桌上,咬牙道:「不要求這個卑鄙小人!你要麼殺了我,否則我定將你碎屍萬斷!」

  那聖子絲毫也不惱,笑容和煦得很:「白州王這就沒意思了,歌舞,只是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罷了,並不低賤卑鄙的。」

  白州王牙根緊咬:「雲之濯……你定會後悔今日所為!」

  雲姓天壇聖子?!

  『雲之濯……』桑遠遠心中暗想,姓雲,不知與自己及笄禮上那個雲姓聖子有無關係?

  此人看著只有二十出頭。若當初及笄禮上的人是他,那就意味著他是一個靈耀境以上的高手——修為到了靈耀境,便可以固齡。

  只是,不知此人究竟是怎樣威脅白州王一家的?殺人容易,但想要讓一州主君在殿內載歌載舞,那可不是用性命威脅便能做到的事情。

  桑遠遠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雲之濯。

  他的臉上始終掛著謙和的微笑,看不出任何情緒。

  「嘖,」幽無命很不耐煩地把案桌上的空燭墩一擲,「酒菜沒有,還要聽人吵架,沒意思!」

  雲之濯微微一笑:「幽州王莫急。很快便有意思了。」

  「那你倒是下毒啊。」幽無命一本正經。

  「啊,」雲之濯有些不好意思,「對不住,我疏忽了,忘了告訴二位——已下過了呢。不信,二位運一運體內靈蘊試試,一試便知。」

  桑遠遠被他誠摯的神色弄得頗有點不好意思。

  她試著調了調體內靈蘊。

  立即發現了一件驚人的事情——就如同當初在冰霧谷中了金冥雪蛾之毒的時候一樣,體內的靈蘊上,覆滿了一粒粒圓圓的昏黃光點,體內靈蘊沉沉蟄伏,已不聽使喚。

  「什麼時候下的毒?」桑遠遠驚奇極了。

  雲之濯謙虛地笑了笑:「其實也不是毒,只是案桌下的香爐有點問題。桑王女,六年未見,您風采更勝往昔,氣度卻一如從前,寧靜淡泊,令人欽佩。」

  六年前,是他!

  她控制住表情,不露出任何異色,只淡淡地問:「若是我們不來赴宴,你打算怎麼辦?」

  雲之濯的神色溫柔極了,甚至有些寵溺:「你們會來的。」

  「你確定這樣的毒能制得住幽無命?」她好奇地眨巴著眼睛,「若我沒有認錯,它彷彿正是醫書上記載的金冥雪蛾之毒。」

  她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曾去過雲州,還中過那金冥雪蛾之毒的。

  雲之濯抬起手,極優雅地向著白氏王族四人揮了揮:「沒諸位的事了,睡吧。」

  只見白氏父女立刻歪歪地倒伏在案桌之上,睡死了過去。

  桑遠遠心頭一突——這樣的控制手段,實在駭人聽聞!

  「桑王女果真是見多識廣!」雲之濯極為真誠地讚歎道,「不過,這可不是什麼金冥雪蛾之毒,它不是毒,是天命之力,沒有任何力量可與天命對抗。」

  桑遠遠凝神看了看潛入自己肌理的那些黃斑。留心之下,發現它們其實隱隱蘊著七色。

  她的心頭再度一跳,藏在案桌下的手悄悄伸過去,攥住了幽無命的小指。

  他反手握住她,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何為天命之力?」桑遠遠真誠發問。

  雲之濯煩惱地揉了揉眉心:「天命,不可言說。自己領悟到了,也就明白了。當初怪我做事疏漏,那一線生機,竟引發了今日之禍,只能由我來撥亂反正。」

  「當初就該請個能把話說清楚的天壇聖子。」桑遠遠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噗哧。」幽無命果斷笑場。

  「所以六年前把我趕出身體的事情是你幹的?」桑遠遠淺顯易懂地問道。

  「算是我吧。」面對兩個任憑自己宰割的人,雲之濯也無心隱瞞。

  「怎麼做到的?」

  「說了你也不會明白。」雲之濯道,「桑王女,你也不必怨懟,當初發生的一切,皆是你心甘情願的,只是我也沒想到,那一點不算紕漏的紕漏,竟留下了禍根,導致我今日不得不再次離開天壇,出面收拾殘局。」

  桑遠遠敏銳地抓住了重點:「紕漏?是讓我六年之後回來麼?」

  「是,也不是。」雲之濯笑得神秘莫測。

  桑遠遠思忖片刻:「為什麼我還可以回來面對必死之局?」

  說句實在話,她剛『穿越』回來時的局面,當真是十死無生。

  雲之濯道:「因為天無絕人之路。」

  桑遠遠:「……」和神棍聊天真的是自找不痛快!

  雲之濯的神色有些遺憾,道:「是我疏忽了。實在料想不到,那般必死的局面,桑王女竟能逆轉乾坤……我還真的挺好奇,桑王女是如何逃脫了小韓夫人的毒手?不怕桑王女笑話,我活了很多很多年,這還是頭一次,對一件事情百思而不解。」

  桑遠遠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小韓夫人』指的是幽盈月。

  她優雅地笑了笑:「想知道嗎?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也得回答我一個問題,這樣才公平不是嗎?」

  雲之濯微笑:「桑王女願意解惑,那當真是太好了。我願意作這個交換,且可以保證我的答案必定真實,但我不保證桑王女您能不能聽得懂。」

  不得不說,這個人笑起來當真是溫和儒雅極了,他的目光中看不出絲毫野心和惡念,與他說話,倒像是與知己好友在月下竹林中歡飲暢談一般。

  桑遠遠知道他有恃無恐。他只需要像方才一樣『玄之又玄』地說話,那這個世上,便沒有一個人能懂。那樣的真話,說與不說,都沒什麼兩樣。

  不過這種問題向來難不倒桑遠遠。

  她點點頭:「我自是相信雲聖子。那我便先答了——我告訴幽盈月,我喜歡的人並非韓少陵,而是幽無命。幽盈月是個重親情又孝敬兄長之人,知道我是她將來的王嫂,便替我解了毒,對我百般恭敬。」

  雲之濯失笑:「是我愚鈍了。其實見到今日桑王女與幽州王伉儷情深,便該想到的。桑王女要問我什麼?請——」

  桑遠遠彎唇一笑:「你們用天命之力力保的人,是韓少陵,還是夢無憂?」

  雲之濯悠閒放在案桌上的雙手猛然一攥。

  半晌,那年輕俊秀的唇角浮起一絲苦笑。

  「桑王女,了不得。」雲之濯歎道,「一個問題,便將我能說不能說的,全都一網打盡了。」

  她這般問,就是根本不給他留下模稜兩可的空間。要麼答一個名字,要麼說他們沒有用天命之力來保那二人。不管怎麼答,都只可能是正常人類能聽得懂的答案。

  「所以聖子是打算反悔咯?」桑遠遠遺憾地歎了口氣。

  「自然不會。」雲之濯搖頭笑了笑,「若今日並非勝券在握,那麼哪怕做個言而無信的小人,從此心魔迭生,我也會悔諾不答。然,今日,桑王女與幽州王已是必死無疑,是以我會回答。」

  桑遠遠不動聲色,調皮地捏了捏幽無命掌中的繭。

  「保的,是夢無憂。」雲之濯如是說道。

  「哦……」桑遠遠道,「感謝聖子答疑解惑。我再想問別的,想必聖子也不會回答了吧?」

  「是的。」雲之濯笑得更加溫和,「二位,可以去死了。」

  他說這話的模樣,有些羞澀,有些恭敬,有些客氣,就像是準備了不甚豐富的菜餚,然後請貴客入席一般。

  幽無命自始至終瞇著雙眼,懶懶散散地倚在案桌上,聽到這句話,眼皮也沒動一動。

  桑遠遠問:「聖子想讓我們如何死?」

  雲之濯更加不好意思了:「啊……幽州王沒把兵刃帶進來啊,那便借我的佩劍用一用罷。」

  他慢慢起身,疾步走過來,取下身上的佩劍,放在了幽無命面前。

  「自刎吧。」他道,「生命在蓬勃旺盛之時,猝然阻斷,難免是痛苦的。自刎的話,疼痛的時間應當會稍短一些。雖然我沒試過,但我覺得,別割到氣道的話,不嗆血,應當還好。」

  眼神誠懇,全然是為旁人作想,一點也不像正在叫人去死。

  「可是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桑遠遠偏頭問道。

  雲之濯羞澀地笑了起來:「桑王女以為,白州王為何要給大家獻舞?那不是沒有辦法嘛。天命之力,凡人又如何抵抗得了?」

  他話音未落,桑遠遠便發現自己的手動了起來,伸向桌上的劍,握住劍柄,將它拿了起來。

  她驚奇地望著自己的手。它,正在,自己動!

  凝神感受片刻,發現是體內那些七彩的力量作祟。

  「有這樣的力量,你們何事不成?」桑遠遠道,「之前都幹嘛去了?何必搞這麼多事,弄這麼麻煩。」

  「慚愧。」雲之濯身體猛地向前一傾,口中忽然黃血噴湧,「其實只是意外罷了。施展禁忌大術之時,我不慎身染神力,已無力回天。壇首舉全壇之力,助我強撐到此刻,正是為了讓我在臨死之前,借這天命之力,來取二位性命,好撥亂反正。」

  只見他那一頭黑髮,瞬間雪白脫落。

  俊秀的面龐上,道道皺紋浮起,頃刻之間,他從一個二十出頭的漂亮青年,變成了一個油盡燈枯的耄耋老者!

  他腿腳失去了支撐之力,跌倒在地,喘著氣,虛弱地說道:「天命之力,凡人是絕對不能染指的。如今,心願已了,我亦可安心去了。臨死之前,竟以凡人之身,親手掌握了一次天命的力量,還能彌補曾經犯下的錯,雲之濯,死亦無憾了……」

  他目光灼灼,盯住桑遠遠那只握劍的手。

  「我再撐片刻,等二位,一起上路。」

  因為嘔血的緣故,他有些嗆咳,神色卻是十分激動,「來吧!」

  桑遠遠長劍出鞘,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她神情依舊平淡,道:「你說的禁忌大術,指的是將那力量灌注到夢無憂手中的碎鏡上,對嗎?」

  雲之濯正在渙散的瞳仁微微收縮。

  他已無力再說話,但從他的表情中,桑遠遠和幽無命都看出了答案。

  「你們錯了,」桑遠遠道,「若世間真有毀滅,那必定是因為嬰孩持起了利器,自我毀滅。你們不該強求。」

  雲之濯眸中的光迅速熄滅。

  桑遠遠鬆開了幽無命的小指。

  幽無命長袖一拂,將橫在桑遠遠脖頸上的長劍蕩了出去,直直削去了雲之濯半個腦袋。

  他的手利落地旋回來,捏住她的腕脈,指尖黑焰浮動。

  片刻之後,桑遠遠體內那些七彩圓斑齊齊向著幽無命渡去,被他的黑焰焚燒殆盡。

  「他好像也不是壞人。」桑遠遠歎息,「天壇,秘密真多啊。真相應當離我們已經不遠了。」

  幽無命隨手替白氏四人解去了體內的『毒』,然後攙起桑遠遠:「走吧。」

  二人走出白州王城,見到桑不近正皺著眉頭,在城門外打轉轉。

  「這麼快?」見到二人出來,桑不近吃了老大一驚。

  「嘖,」幽無命滿臉不正經,「這種事,快一點又沒關係的咯。」

  桑不近不知道腦補了什麼,耳朵慢慢便紅了。

  二人各點了一千精兵隨行,剩下的人便讓手下得力將領率著,繼續在白、風二州境內除魔。

  幽無命把桑遠遠抱上了短命的後背,他瞇著眼,單手在眉毛上搭了個篷,凝望著白州王城,像在等待什麼。

  半晌,一個小小的身影飛簷走壁,『嗖』一下躥了回來。

  是偶。

  它搖晃著腦袋,將一枚材質奇特、雕刻著繁複花紋的令牌遞給幽無命。

  「雲之濯的隨從,身份想必也低不到哪裡去。」幽無命將令牌一收,「人殺了?」

  人偶很認真地點了點頭,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裡清清楚楚地寫著——死得像木頭一樣了。

  桑遠遠思忖了片刻,先問了幽無命一個問題:「那天,你說『他們』以為兩隻七彩王八就能拯救世界,你從誰身上看到的?」

  幽無命無所謂地說道:「姜一啊。」

  「啊!」桑遠遠重重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腦門上,「我真是個傻瓜!」

  「不!」幽無命一本正經,「你不是瓜,是果,傻果。」

  桑遠遠:「……」

  一個跟了姜雁姬許多年,深得她信任的老太監竟會背叛她,這本身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更何況那老太監張口閉口都是『天命』,所以,他有極大概率是天壇的人,並且等級還不低。

  通過天衍鏡碎片看人,必須『認得』,也就是說,握住碎鏡的時候,腦海裡得有這麼一個人才能氣機相感。姜一是姜雁姬最貼身最信任的人,幽無命自然是認得的。

  「你在姜一身上看到了什麼?」

  「一群鬼一樣的人,圍在地下施邪術。」幽無命皺了下漂亮的眉,很可惜地說道,「頭領都身穿黑色斗篷,戴了面具,看不出是何人。」

  「天壇……」桑遠遠問道,「這雲之濯是什麼級別。高階聖子?」

  「三個副壇首之一。」幽無命道,「姜一亦是副壇首。如今身份不明的,還有第三個副壇首,以及天壇壇首。」

  桑遠遠點點頭。

  幽無命既然通過姜一看到了他們在地下施術的過程,今日見了雲之濯,自然能通過身形認出雲之濯正是首腦之一。

  「所以,為了把那七彩力量弄到夢無憂手中的碎鏡上,天壇犧牲一個了副壇首。我在想,」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若我們今日執意不肯進白王宮赴宴,這雲之濯會不會活活氣死?」

  他已動用了那股力量去控制白氏王族,再沒有轉圜的餘地。

  幽無命滿臉遺憾:「早知道便讓大舅哥自己進去。姓雲的情急之下,必定要控制了大舅哥,出來給你我表演一個精彩刺激的,逼你我進去。」

  桑遠遠:「……」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桑不近:「?」關我什麼事?什麼控制?表什麼演?我為什麼要表演?

  桑遠遠和幽無命對視一眼,一個抿唇偷笑,一個悠悠挑著眉,望向遠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16 10:27 PM

第88章 東州王之殤

  離開白州,便要經風州、趙州,前往雲州。

  這一路上,桑遠遠都在整理腦海中的線索們。

  如今已經可以確定的事情有幾件。

  第一,六年之前,害她魂穿異世的事情,確實出自天壇的手筆,由這個雲之濯操刀,並且這件事情她當時是知情的,只可惜如今已經徹底忘卻了那段記憶。

  第二,由一可證,夢無憂這個瑪麗蘇之魂,也是天壇弄來的,目的就是取代她桑遠遠,輔佐韓少陵。

  第三,天壇可以通過某種不為人知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操縱所謂的『天命之力』,三道落雷以及碎境上的七彩力量皆出自天壇之手,且動用這『天命之力』,會引發冥魔躁動,二者之間,不知究竟有何關聯。

  「還有一個問題。」桑遠遠沉吟片刻,「他們怎麼知道韓少陵和夢無憂什麼時候會出事?」

  這樣的實時保護,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

  幽無命瞇了瞇眼。

  天壇的秘密,真多啊。

  「沒關係,」他把牙尖磨得咯咯作響,「捉回來,慢慢地審。」

  這一行擦著邊境線,悄悄越過了風州,經趙、姜一線,抵達雲州。

  雲許舟派來的人已整整齊齊分列在官道兩側,等候桑不近等人到來。

  到了近前,只見一位高位階的女官跳下雲間獸,疾步走到面前拱手施禮,道:「攝政王今日有要事在身,令屬下率部前來傾力相助,桑世子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哦,我叫張一喬。」

  沒見到雲許舟,桑不近的模樣明顯有一點失落,道:「那便勞煩張將軍。」

  因為事先與雲許舟通過氣,所以張一喬的人把掘冰器械都帶來了。

  「東州王日前在境內購置大批器械,攝政王關照過,賣給東州王的,都是『特別好』的東西!柄上都鑲著大段金和玉。」張一喬很謙虛地說道,「咱用的,卻是平民鑿冰用的玩意兒,不值錢,唯一的好處便是結實耐用,隨便鑿掘,都沒關係!」

  一聽這話,桑遠遠便知道這位張一喬將軍也是個妙人。

  她湊上前去,與這位女將並肩而行。

  「張將軍可否向我透露一二,攝政王她是否故意避著兄長?」她偷偷往桑不近的方向瞟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問道。

  「非也非也。」張一喬也不瞞她,「其實今日是每年一度的族會。您也知道,那位祖宗,雖癱瘓了這麼多年,但身子骨一直硬朗,每年這一日啊,咱雲氏王族的所有小輩,都會去祖寺見一見老祖宗,已是傳統啦!只不過您也知道祖宗畢竟身份特殊,是以咱雲州向來都是低調行事,從不大肆張揚。」

  「哦……」桑遠遠恍然。

  那位祖宗,指的便是五百年前的最後一位雲帝。

  癱瘓之前,他本是世間最有可能破境的第一人,靈耀境九重天的絕世強者。無奈被那所謂的『詛咒』暗算,癱瘓臥病,子孫凋零,不得不禪讓帝位。

  因修為太高,且做了多年帝君,底蘊豐厚,是以一直用靈藥養著,直到如今仍未離世。

  「老祖宗他,定是心心唸唸,盼著雲氏復興!」桑遠遠感慨不已。

  「自然是了。」張一喬歎道,「王族每添一人,老祖宗都得高興許多日子。每年族會,老祖宗都會大肆破財,給小輩們備上靈液——您不知道,這祖宗平日可是摳門得緊!」

  桑遠遠道:「老祖宗定會看到雲氏復興的!」

  ……

  有雲州土著帶路,這一行很快就順利抵達了冰霧谷另一側。

  這地方是冰霧谷?

  桑遠遠幾乎不敢認了。

  雲許舟不知怎麼炸的,竟生生炸塌了一座冰川,莫說谷底了,就連那條唯一的山道也被埋得沒了影子。

  如今站在兩座雪峰之間往前望去,便只能看見大塊小塊的碎冰和積雪,將那原本的斷崖和谷地填成了一座新的冰雪嶺。皇甫俊的人,便在雪嶺的另一側搬山。

  桑不近的臉偷偷地紅了。暗想,別看雲許舟悶不吭聲,但求到她時,她卻是傾盡了全力相助,這是何等的情義!

  張一喬攤了攤手,道:「也不知怎會如此!我設的炸火量,炸平地只夠炸塌一里地段,不能再多了!可是誰能想到的,這冰川看著墩扎,奈何不經炸!」

  自作多情的桑不近:「……」

  「東州王那邊情況如何了?」桑遠遠問道。

  張一喬豎起大拇指道:「桑王女聰明,連我派人盯著都猜到了!那八百人掘得仔細,大約是每一塊冰都要翻起來看看的樣子,經過之處,倒是幫我們把路給清出來了。」

  幽無命斜斜地騎著雲間獸,隨手拽過地圖,用指尖黑焰烙出一道痕跡:「打個洞進去。」

  君令一下,將士們立刻像穿山甲一樣,扛上掘冰器械撲向面前巨獸般的冰雪嶺,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幽無命又拽過另一張地圖,在原本山道的地方點了點:「把這裡挖出來。」

  另一隊將士吭哧吭哧便去了。

  幽無命盯著兩張地圖看了一會兒,唇邊浮起了淡漠的笑容。

  「父子死在一處,很仁慈的。」

  皇甫俊與姜雁姬勾結,害了明先生性命,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幽無命對他,絕無可能心慈手軟。

  再加上皇甫俊暴露了那『測謊』的異能,更是不能再多留他性命。

  是該有個了斷了。

  冰霧谷底,將通道挖到當日擊殺皇甫渡之處,尚需五日。山道之上倒是清理得很快,第二天入夜時分,便已將當時截殺時埋伏假轎輦的那個洞窟清理了出來——這個洞窟用完之後,便已推土來填埋上了。

  「不用在這裡做些假線索麼?」桑遠遠環視著乾乾淨淨的洞窟。

  當初殺了皇甫渡之後,案發現場已仔細清理過,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不必,」幽無命緬懷地看了看,「皇甫俊見到這個洞,自會猜到了。」

  他勾了下唇角:「先不告訴他!」

  ……

  五日之後,嶺下的通道鑿到了案發現場。

  而皇甫俊那一邊,因為沒有什麼頭緒,又怕遺漏了線索,所以仍在慢吞吞地剷平整座雪嶺,一點一點向內蠶食。

  這五日,幽無命都不怎麼愛說話,時常望著雪嶺下的通道發愣,一愣,便能愣上一兩個時辰。

  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在想當初他與父親一起遇襲的那道峽谷。

  手刃仇敵的日子近在眼前,他終於可以放肆地、暢快地回憶那個人。他要用自己的回憶,把那個人找回來,在這裡,與他一起,向皇甫俊復仇。

  之前每一次與皇甫俊見面,都是偶然和意外,沒有任何思考時間,只能匆匆應對突發狀況。

  而這一次,誰都能感覺到,一切變得不一樣了。皇甫俊,大勢已去。

  身和心的創傷摧毀了皇甫俊的強盛之勢,離間計的成功,又拆掉了他與姜雁姬之間牢固的同盟。

  皇甫俊,已不再是當初那個無懈可擊的皇甫俊了。

  桑遠遠靜靜守著幽無命,沒有打擾他,只默默陪在他的身邊。他發呆,她便和他一起發呆。他看她一眼,她便揚起小臉,贈他一個清甜的笑容。

  她找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妙感覺。

  一個人也好,一股勢力也好,一個州國也好,滅亡之前,總是有那麼些明顯徵兆的。

  京都刺殺皇甫俊時,若真能殺了他,那便是偶然、是僥倖,於皇甫俊而言,那是夭折。

  那個時候,皇甫俊實力強盛,命不該絕,是以,只要略有一線生機,就無法真正置他於死地——其實許多時候世事都是這樣的,功虧一簣時,缺的並不僅僅是一點運氣,而是『勢當如此』。

  而到了現在,整個大勢,已然逆轉。皇甫俊大勢已去,這次即便沒能死在冰霧谷底,也會死在谷外。事到如今,雲州已被拉下了水,若冰霧谷刺殺失敗,雲許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率軍圍剿,絕不會放皇甫俊活著離開。

  這已是一眼便能看出的定局,再無逆轉的可能。

  『不知皇甫俊意識到無力回天之時,會不會認為,這便是天命難違?』桑遠遠默默地想著。

  「報——主君,通道已掘完,並無任何發現。」一名眉毛上粘滿了冰雪的戰士前來回復。

  其實,冰霧谷下,是真沒留下什麼證據了。

  冰雕一樣的幽無命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分掘左右,包抄埋伏。」他點了點羊皮地圖,「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挖空。」

  「是!」

  雲許舟已悄悄趕到了冰霧谷。

  她與桑不近都能看出來幽無命的狀態與平日不一樣,便沒有上前擾他,只讓桑遠遠安靜地在那裡獨自陪伴。

  又一夜過去。

  天光灑滿了雪嶺時,通道中有將士來報:「主君,伏兵就位!」

  幽無命動了動眉毛,轉身,不緊不慢走向雲許舟。

  「勞煩攝政王安排人手,將山道上發現洞窟的消息傳給東州王。」他的聲音清冷平靜,整個人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波動。

  雲許舟正色道:「我會不著痕跡地辦好。」

  幽無命道:「謝了。攝政王請回,盡量製造不在場證據。」

  平平靜靜的模樣,卻令心如堅鐵的雲許舟也不禁打了個寒顫,她微側了身,衝著幽無命、桑不近和桑遠遠三人輕輕一揖:「保重。」

  目送雲許舟離去,幽無命牽起了桑遠遠的手。

  「媳婦。隨我一道,替你公爹報仇。」

  她鼻頭發酸,抿唇點了點頭:「嗯!」

  幽無命深深吸了一口氣。

  單薄的白衫下,結實的胸膛線條隆了起來,旋即,緩緩吐氣,挑眉一笑,牽著她大步踏入冰雪通道!

  當初擊殺皇甫渡的地方,已被鑿成了一個空曠的冰下洞窟。幽、桑二州的將士埋伏在左右兩側開鑿的耳道中,只待皇甫俊那八百人進入甕中,便可將後路一斷,甕中捉鱉。

  這一次,眾將士穿的是天都軍的鎧甲。

  雪嶺之下,一片漆黑寂靜。

  純粹的冰雪氣息聞得久了,隱隱覺出一股縹緲的松香。

  靜待了很久很久之後,清脆的『叮鐺』開鑿之聲,終於自北面而來,速度快極了,像游魚一般,穿梭在這寂靜無聲的黑暗嶺底。

  皇甫俊,來了。

  發現山道上那個可疑的洞窟,皇甫俊便不會再一寸一寸清理雪地,而是像幽無命一樣,穿鑿通道,直奔這事發地點而來。

  若是從前的皇甫俊,必定會多想一想,多看一看。但如今的他,已不比往日。

  感覺自己大勢已去的人,往往只會破罐子破摔,孤注一擲,最終輸掉所有——賭徒心態,亦是眾生之態。

  一片黑暗中,桑遠遠聽不到將士們的呼吸聲,卻能聽到幽無命的。

  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臟在跳,他的血液在奔流。

  「他會感覺到這裡有伏兵嗎?」桑遠遠輕聲問道。

  如今只知道皇甫俊可以感覺到週遭的液態波動,卻不知道他的感知範圍有多大,敏銳度如何。

  「隔著冰雪,無礙。」幽無命的嗓音裡有抑制不住的沙啞興奮。

  開鑿聲越來越近!

  終於,一聲清銳至極的破冰聲響起!

  皇甫俊的人,挖到幽無命替他準備好的大冰窟了!

  「主君!發現一個大洞窟!」隔著冰牆,東州士兵興奮的喊聲略有一點扭曲。

  幽無命牽著桑遠遠,走到了一冰之隔的地方。

  皇甫俊的人手持冷火,白光幽幽,照得一行人如同鬼影子一般。光芒透進了冰壁,桑遠遠獲得了一點幽暗的視覺。

  皇甫俊今日仍穿著紫衣,疾步掠進大冰窟之中,正待說話,忽然身上有玉簡亮起。

  皇甫雄憤怒至極的聲音從玉簡中傳出——

  「大哥!老子再也受不了姜雁姬那狗娘皮了!她說老子的弓是姜十三的,還問我是不是帶了五百人,在姜州殺了她的五千人!大哥!這狗娘皮是失心瘋了,擺明了要翻臉了是不是!」

  皇甫俊彷彿恍惚了一會兒,陰柔地開口:「小弟稍安勿躁,我已尋到一處異樣的地方,有人故意為之,恐怕,正是渡兒出事的地方……」

  「那我明白了!」皇甫雄雄獅咆哮,「姜雁姬那狗娘皮,知道大哥要抓到她的馬腳了,所以慌了,先往老子頭上扣一個使盆子!媽的!老子要能五百人殺她五千,早他奶奶的掀了她十八代祖墳!」

  皇甫俊被吼得揉了揉額角,隔著冰層都能看出他十分疲憊。

  一代梟雄,大勢已去。桑遠遠恍惚間憶起了在天都見過的皇甫俊,那時候的他,強盛、勢大、狡詐機敏,根本不會像一個老人一樣,犯下一些糊塗的致命的錯誤。

  只這麼一眼,桑遠遠心中便很清楚,今日,皇甫俊必死無疑了。

  皇甫俊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無力:「小弟,我先看看,一會兒再與你聯絡。」

  「好!大哥自己當心!」

  玉簡碎去。

  「這是……很新的痕跡。」皇甫俊撫著冰壁,語聲陰柔,「特意為我鑿的嗎?若是如此,那想必就是殺害渡兒的兇手了啊……」

  一壁之隔,幽無命歪著身子,緩緩抬起一根燃著黑燃的手指,指尖直直戳向皇甫俊的眼睛。

  他的唇角,浮起了邪惡的微笑。

  桑遠遠偏頭看著他。

  她一點兒都不擔心他跌回黑暗深淵。

  她知道,他心中那些最陰暗的陰暗,總得有個地方釋放。就讓他盡情地發洩那些惡念吧,等到解決了皇甫俊和姜雁姬,那片黑暗荒蕪之中,便會有新鮮的生機萌芽。

  皇甫俊心有所感,站在冰壁之前,一動也不動。

  幽無命緩緩捏了一枚玉簡,灑下屑末,然後向著通道另一端踱去,一邊走,一邊用指尖輕輕地叩擊冰壁。

  篤、篤、篤……

  紫影一晃,皇甫俊不顧一切,直直追來!

  他的親衛絕大部分仍在那半邊通道之中,極少數已跟隨他衝進冰窟,見他掠向另一旁,一時反應不及。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

  事先安排的塌方發生了。

  東州八百親衛,盡數被阻斷在通道與冰窟之中,還未回過神,便見左右兩側的冰壁紛紛破碎,無數身穿天都軍玄甲的士兵如猛虎一般飛撲出來,見人便砍!

  「有埋伏!是天都軍!」

  「保護主君!!」

  「快傳訊回報!天都軍偷襲主君!主君遇險!」

  後頭的紛擾,已無法再干擾皇甫俊與幽無命。

  這對宿命中的敵人,已分別立在通道兩端,於黑暗之中,凝視著彼此。

  幽無命抬起手臂,將桑遠遠撥到了身後。

  她知道,這件事,他不願任何人插手。

  一片黑暗之中,忽然有風動了!

  皇甫俊本就是老奸巨滑的梟雄,面對這般境況,心中早已如明鏡一般堂皇——設下此局之人,正是殺害了皇甫渡的兇手!

  喪子的雄獅,雖垂垂老矣,卻也是爆發出了無與倫比的力量。

  雖有幽無命擋在身前,桑遠遠仍感覺到一陣蘊滿了水氣的寒風迎面撲來,刮得臉頰生生作痛。

  幽無命也動了。

  他並沒有留手,身影掠出之時,黑焰貼著他的週身燃起,勾出一個乾淨利落的、帶著毀滅與死亡氣息的輪廓。

  一片黑暗之中,這樣的黑焰,足以照明。

  比黑暗更深的黑暗,卻是發著光,照亮了冷白的臉,更像是閻羅煞星。

  皇甫俊顯然是大吃了一驚。

  「幽無命?!怎會是你!」

  話音未落,兩道勢若萬鈞的身影,已重重轟撞在一處!

  皇甫俊當即噴血倒飛。

  眼見著,便要被這股巨力之浪挾裹著,砸回那大冰窟中去。

  幽無命唇角亦是溢出鮮血。

  皇甫俊是靈耀九重天的強者,此刻對著軾子仇敵,爆發出了遠超平時的力量。

  幽無命本可以輕鬆憑借鬼魅身法避開這傾盡全力的一擊,然而他卻選擇了與皇甫俊硬碰硬,不惜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般一來,皇甫俊亦是沒有了半點轉圜的餘地,只能硬吃下幽無命的全力一擊。

  一擊之下,皇甫俊倒飛,幽無命卻逆著衝擊巨力,不退反進!

  就在皇甫俊即將撞上塌方地帶之時,只見幽無命那燃著復仇黑焰的身軀,已然穿越數丈距離,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黑焰照亮了皇甫俊的臉。

  吐了血之後,更顯蒼老。

  幽無命反手一摔。

  皇甫俊後心著地,被重重掄在了冰面上,頃刻間,裂縫如蛛絲一般,向著左右兩面冰壁『卡卡』蔓延!

  皇甫俊再度吐血,泛著玄水光芒的戒條『光啷』落地。

  幽無命徑直把他像一隻破麻袋般掄了起來,曲膝重重一頂。

  脊骨斷裂的碎響,聽得桑遠遠有些牙疼。

  此刻的幽無命,唇角掛著獰笑,下手一下重過一下,當真像是修羅惡鬼來到了人世間。

  待他收住手時,皇甫俊的臉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

  幽無命輕輕一搡,將他推在滿是裂縫的冰壁上。

  皇甫俊目中閃爍著微弱的光,嘔血間歇,不甘地問道:「幽……無命……我與你,究竟……何仇、怨……」

  皇甫俊是重親情的人,從他對待皇甫雄、皇甫渡,以及原劇情中對著幽無命的屍身抹淚,都可以看得出來。

  幽無命畢竟是他親外甥。若是幽無命沒有殺光了幽氏一族,或者說,若是幽無命軾父上位的時候留下了皇甫麗性命的話,皇甫俊絲毫也不介意扶持他,穩坐雲境西部第一把交椅。

  他完全想不明白。

  就在方纔,他還萬般篤定,這件事是姜雁姬那個狼心狗肺的女人幹出來的,怎會是幽無命呢?!他一直以為,幽無命不過就是個野心家罷了,何來這麼深刻惡毒的仇恨?

  看清幽無命的一霎那,皇甫俊震驚得真情實感。

  心中的不解,已超過了對死亡的不甘和恐懼。

  幽無命緩緩傾身,靠近了他。

  俊美至極的唇,忽然縹緲地輕輕一勾。

  「皇甫渡,是我親手殺的。」

  皇甫俊艱難地動了動嘴唇:「你我無怨無仇……何至於此?」

  「無怨無仇。」幽無命貼得更近,「被人打到下跪,是什麼滋味你可還記得?」

  皇甫俊呆呆地望著他。

  腫得只剩眼縫的雙眼,突然驚恐地越睜越圓。

  這一刻,幽無命的臉,在他眼前和記憶深處某一張清俊的面龐漸漸重合。他們長得不像,但有些東西,卻能從骨子裡、血脈裡透出來。

  皇甫俊這一生,只輸過一次,被人打到摔跪在地,那是……

  「真是無仇無怨?」幽無命笑容猙獰,語聲溫柔,「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不、不可能……你怎麼可能是那明小鬼……怎麼可能!」他重重掙了下,雙目圓睜。

  幽無命垂頭笑了笑,抬腳一踢,斷去了皇甫俊脛骨。

  皇甫俊咬緊了牙根,硬是沒發出半聲慘哼。

  「拜你所賜啊。」幽無命慢慢勾下腰,眸中有暗星緩緩旋轉,「我佔了這具身軀,還擁有巫族與冥族的血脈——現在,我需要你最後做一件事,做好了它,我就讓你毫無痛苦地去死。拿出玉簡,聯絡皇甫雄。」

  「休想。」皇甫俊慘然一笑,「想折磨我,隨你。休想再利用我,挑撥東州與天都!呵,區區巫族血脈之力,還控制不了意志堅定之人!」

  「哦?」幽無命淡笑,黑焰順著他修長的手指,爬向皇甫俊。

  動作一頓,他想到了什麼。

  「桑果!」他忽然轉頭,沖桑遠遠喊道,「轉身,別看。」

  他要對皇甫俊做一些殘忍的事情。

  桑遠遠非但沒退,反倒向前走了幾步,到他身邊,把一隻小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不怕。我說過,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他覺察到她的嗓音有些微顫抖,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他收回黑焰,放棄了原本的打算,只揚起拳來,一記重擊直擊心口,將皇甫俊打到瀕死狀態。

  他掐起了皇甫俊的下巴,眸中再度旋起了暗星,聲音輕若耳語:「我再說一次,拿起玉簡,聯絡皇甫雄,對他說……」

  這般說著,他另一隻手,已從皇甫俊的腰帶裡取出一枚玉簡,折斷。

  皇甫俊視線已然渙散,吐著血,回道:「哼!休想,利用巫族血脈,讓我騙小弟……」

  幽無命緊貼他的耳朵,聲音只他一人能聽見:「告訴他,殺你之人,不是姜雁姬啊。」

  皇甫俊徹底渙散的視線短暫地凝了片刻,彷彿有些不解,但遲鈍瀕死的大腦已反應不過來了,心中又有些情急,迫不及待想要向兄弟告知真相,便將這句實話吐了出來——

  「殺我之人不是姜雁姬!」

  說罷,皇甫俊彷彿心願了卻一般,掙了掙,永遠閉上了眼睛。

  他已無力再去思考,這兩句真話合起來,聽在皇甫雄耳朵裡變成了什麼樣子——

  「哼!休想,利用巫族血脈之力,讓我騙小弟,殺我之人不是姜雁姬。」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15 PM

第89章 冰川地下城

  「休想,利用巫族血脈之力,讓我騙小弟,殺我之人不是姜雁姬。」

  皇甫俊給皇甫雄留下了這麼一句遺言。

  這一記實錘,是真把姜雁姬給錘死了。

  幽無命站起來,指尖凝出一縷黑火,擲在了皇甫俊的屍身上。

  一代梟雄,灰飛煙滅。

  片刻死寂之後,玉簡對面,傳出了瘋狂至極的咆哮——

  「啊啊啊啊啊!」

  半晌,又傳出一個緊張到發抖的聲音:「大哥您不要嚇我!大哥您快說話!大哥!大哥!」

  幽無命垂著頭,並沒有笑。

  又過片刻,噴血之聲,夾著皇甫雄含糊的咆哮再度響起——

  「啊啊啊啊啊我殺姜雁姬!!!」

  玉簡破碎。

  幽無命緩緩抬起手,放在桑遠遠的肩膀上。

  他的手掌很大,罩住她小小的肩頭,五指一握,力量感十足。

  但不知為何,她竟感覺到了一陣清晰的虛弱,從他的指間傳來。

  與皇甫俊硬拚那一記,他是傷了,但傷得並不重。之後,皇甫俊全程沒有任何反抗之力,被他攥在手裡當沙包打。

  他卻變得如此虛弱。

  「我一直想殺這兩個人。」他一字一頓,「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

  「小桑果,」他緩緩轉過臉,「殺了他,為何,我一點也沒有覺得開心。」

  她張開雙臂,環住了他,將臉頰放在他的肩窩。

  這個話題,若要深聊,那就太沉重了。

  此刻,他不需要那麼沉重,他只需要輕裝上陣。

  一朵大臉花在他身後站立起來,不動聲色地向他噴灑治療靈霧。

  她輕柔地說道:「那你可還記得,方才未動手時,是何感受?」

  幽無命怔了一怔。

  他沒料到她會這樣說。他原以為她會安慰他——尋常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媳婦一般不是罵他就是安慰他。他覺得他的桑果是個溫柔的人,所以應該會安慰他。

  沒想到竟不是。

  他回憶片刻,道:「興奮極了。」

  「嗯,」她輕輕蹭了他一下,「我站在你身邊,都能感覺到你的血液在奔騰,你的心臟在狂跳。對付一個皇甫俊,你根本用不著緊張,所以你那是激動。那你方才打殺他的時候,是何感受?」

  幽無命道:「痛快。」

  「這不就對了。」她笑吟吟地看著她。

  幽無命遲疑地垂頭看她:「可是……這與我此刻心情不佳,又有何關係?」

  她踮起了腳來,湊到他的耳旁:「你與我……那樣那樣的時候,不也是十分興奮激動麼?結束之後,不也是覺得四大皆空,只想靜靜地待著麼?」

  幽無命:「……」竟無言以對。

  半晌,他抽著眼角,問道:「小桑果,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

  「嗯!」她嚴肅地點頭,「幽無命,這是正常現象,不必陷在裡面想太多!」

  「哦……」他慢慢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心中釋然。

  「該去幫助將士們了。」桑遠遠歎息道,「為了不出紕漏,東州這八百人,最好一個不留。」

  「嗯。」幽無命側頭望向塌方的另一側,方纔的失落茫然之色已蕩然無存。

  他反手出刀,一道黑焰斬中冰壁。

  冰屑四濺,殺神閻羅打破冰川通道,出現在了他的戰場上。

  桑不近和幽無命各帶了一千人,共計兩千,都穿著從天都軍身上扒來的玄甲,對上皇甫俊的八百精銳親衛,竟是敗相畢露!

  東州的兵,是真的很強。

  唯有他們,才能與姜雁姬的帝軍在正面戰場上拚殺。

  「桑果,盡力即可。」

  幽無命肩上有黑焰燃起,身形一晃,掠入場中。

  這個男人喜歡大開大闔的打法。這一次他帶著刀,一記重刀劈出,便能擊碎玄甲,將東州精銳劈得倒飛出去,撞在冰壁上。

  桑遠遠拋出了花。

  這麼多人她顧不過來,只能盡力。

  皇甫俊的親衛穿著天都軍曾提到過的精木玄甲,自帶治癒和醒神效果,防禦力比尋常玄甲更是強出一倍。

  幽、桑聯軍的戰鬥異常艱難凶險。

  幸而有幽無命這一股絕對強勢的力量加入,在他的影響帶動下,整個戰局終於開始偏移,東州精銳逐漸潰敗。

  這一戰,異常慘烈。

  戰鬥結束時,東州軍身上的精木玄甲幾乎全破,扒不出完好的來。

  幽、桑聯軍傷亡近千,桑不近也掛了彩,腿上捱了一刀,走路一瘸一拐。

  桑遠遠意外發現,桑不近受傷之後,行動間反倒是充滿了男兒氣概,整個人看起來爽朗了許多,音量都比平時大了一倍,有那麼一點穿女裝時的感覺。

  於是桑遠遠果斷沒給他治。

  「哥,你看將士們傷得比你重多了,咱們王族,必須身先士卒,吃苦在前,享樂在後,你說對不對?」

  桑不近:「小妹說得沒錯!這才是我王族應有的樣子!你只管緊著將士們!」

  然後他便只能眼巴巴地望著桑遠遠給將士們治傷,連那些指頭上劃破小口子的將士都治完了,還是沒輪到他。

  稍作恢復之後,眾人開始清理戰場,收拾殘局。

  屍身都必須運走,毀屍滅跡。

  桑不近:「小妹,好像已經沒有傷員了。」

  瘋狂暗示。

  桑遠遠可憐兮兮:「我聚不出靈蘊了。對不住哥哥,再忍耐一會兒好嗎?」

  「沒事!我沒事!」桑不近趕緊呲牙咧嘴地來回踱了幾步,「看,我好得很!」

  桑遠遠虛弱地笑了笑:「哥哥此刻受傷的模樣,倒是特別英姿颯爽些,攝政王若是看到了,必定又喜歡又心疼。」

  桑不近:「!!!」

  他紅了耳朵,悄悄拖著瘸腿躲到一旁去琢磨小妹的『無心之言』。

  「你就坑他。」幽無命原本在忙著與眾人一道毀滅證據,見到這一幕,忍不住湊了回來,覆在桑遠遠耳畔低笑。

  他打了這麼一仗,身上早已出了汗,散發出熱烈的花香,忽地湊上來,她不禁顫了顫,連頭髮絲都覺得被他結結實實地侵犯了一下。

  「嗯?冷?」幽無命隨手把她往懷裡攏。

  「沒有,忙你的去。」桑遠遠頗有些害羞,「方纔打鬥動靜太大了,那些冰裂了許多,此地不可久留。」

  幽無命狐疑地垂頭觀察著她的臉,半晌,忽地輕笑出聲:「原來是饞我了。別急,做事呢。」

  桑遠遠:「……」

  他可惡地大笑著,在她額頭上重重親了一口,然後晃著肩膀從她身邊走開。

  那吊兒郎當的得意的模樣,就只差一個翹翅膀了。

  將士們把東州和己方的戰死者陸續向外運去。

  幽無命留在最後,用黑焰清理所有痕跡。

  他心思縝密,眼光毒辣,由他來做這件事,最是適合。

  桑遠遠自然是陪著他。

  冰窟中的這場戰鬥留下了太多痕跡,他用手掌托著焰,閒閒懶懶地繞著冰壁踱。

  只剩下兩個人,這裡便顯得異常空曠。

  冷冽的冰雪氣息已被熱血染透,黑焰漫過,將那些留下了兵刃痕跡的冰塊連同著浸漫的鮮血一起焚成了一片片輕薄的紅霧。

  霧氣漫在整個冰窟中,薄薄地貼滿了冰面。

  視野中的一切,變成了淡淡的粉紅色。

  「這樣算沒有痕跡嗎?」桑遠遠疑惑地問道。

  幽無命漫不經心地笑:「不在陽光下看不出來,到了陽光下,它們便會散了。」

  很快,整個冰窟就像是用砂紙打磨過一樣,處處光滑珵亮,看不出半點打鬥痕跡。

  他拍了拍手,向她走來。

  「回。」

  指尖相觸的霎那,一聲低沉至極的音嘯忽然響徹四面八方。

  桑遠遠只覺身體一輕,正要與他牽上的手陡然滑脫,下一刻,腳下踏踩的整塊冰面,就像是斷裂的岩層一般,直直便往下墜去。

  一個愣神的功夫,幽無命已消失在眼前,面前只餘一面飛速掠向上方的冰壁!

  不知從何而來的烈風刮得她兩頰疼痛。她胸口泛起一陣噁心,雙眼感到暈眩。

  頭頂有風聲響起。

  她抬頭一看,便見幽無命展著一對黑翼,如一道黑暗閃電般,衝著她撲下來。

  他俯衝的速度實在太快,一對光翼吊在了身後,幾乎拖成了兩道直線。他薄唇緊抿,眉眼低壓,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看起來都嚴肅得多。

  一掠而至,單臂一攬,圈住她的腰。

  就在桑遠遠感覺到腰間猛然一緊之時,只聽一聲清脆至極的銳響在腳下爆開。

  冰霧轟然散開,無數冰屑襲來。

  幽無命將她一攬、一摁,護在冰壁上,用自己的脊背和翼翅替她擋下了這一陣恐怖的衝擊波。

  原來她方才踩踏的那一整面冰層墜底了!

  桑遠遠後知後覺,驚起了一身冷汗。

  若是幽無命再遲一秒抓住她,此刻,她已連同這層堅冰一道摔落谷底!

  這樣的墜落速度,已遠遠超過自由落體了。

  桑遠遠一時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剛抬眼望他,便聽那恐怖而巨大的轟鳴挪移聲再度響起。

  她腦海中靈光一閃,明白了。這不是摔落,而是下方的冰川整體在運動!

  難怪張一喬用一里炸火,便炸翻了一整面冰川。這是遇上板塊運動了吧?!

  幽無命雙翼一震,便要向上飛掠。

  就在此時,這一方斷裂的冰崖,忽然緩緩便向著右側橫去。

  說是緩緩,其實在短暫眩暈之後,桑遠遠已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了。冰川仍在挪移斷裂,幽無命凝了眉眼,警惕地掠出陣陣清越的颯聲,穿梭在這無盡的冰巒與斷崖之間。

  一面面從眼前急速掠過的冰壁,長度已超過了雲境內最高的山峰。傾壓而來的斷壁,儼然已超過了東海湖的深度。

  桑遠遠攀住幽無命的肩膀,屏住了呼吸,依賴地緊貼著他,眉眼間不經意地流露出茫然無措。

  面對這樣的天地巨力,桑遠遠感覺到了人類的渺小,不知該如何應對。恍惚有種錯覺,二人不過是天地巨人面前的一雙小小螞蟻,她抱住的這隻,也只是更為強壯一些的螞蟻罷了。

  他垂眸看她,見她微微地喘著氣,模樣有些茫然,像受了驚的小動物,整個人十分依賴地粘在他的身上。

  他忽然有種感覺,若是沒有他在的話,懷中的這隻小果子,此刻一定會害怕得整個縮起來。但有他在,她便不會懼怕,她徹底信任他。

  幽無命只覺胸中燃起了火,豪情萬丈。

  「小桑果別怕,我一定會把你帶出去。」他有一點喘,聲音低啞帶笑。

  聽到他的聲音,她茫然地動了動那雙清澈的眼睛,眸中漫起薄薄的水霧。

  「和你在一起,我什麼也不怕。」她的聲音異常綿軟,嬌聲細氣,令他熱血上頭。

  她抱緊了他,把臉頰埋在了他的懷裡。

  幽無命大笑起來。

  狂野嘶啞的笑聲放肆至極地迴盪在重重冰川之間。

  為了護她,就算要與天鬥,那又何妨!

  二人在一面面如同天地的冰川之間,不知穿行了多久。

  終於,週遭的挪移轟鳴聲響起的頻率越來越慢,世界穩定了下來。

  冰川之中倒是儲存了不少清新至極的空氣。

  幽無命掛在一面如鏡一般的斷川之上,沉著眉眼靜待許久,終於警惕地收刀下落,攬著桑遠遠,站定在兩面前後交錯的冰川之間。

  腳下是一段扭曲的透明軀體。

  他們曾在冰山中遇過的,冥龍。

  幽無命蹲下,把手摁在冥龍的屍身上,探了一探。

  「剛死不久。」

  這樣的災難面前,被殃及的池魚數不勝數。

  「希望哥哥他們都安然離開了。」桑遠遠喃喃道。

  除了幽無命之外,落入這冰川運動的人,絕對沒有半點生還之機。

  「很擔心嗎?」他問。

  她慢慢點了下頭,直到此刻,她仍覺頭重腳輕,有些難以置信。

  幽無命凝視她片刻,從腰間摸出玉簡:「喏。」

  桑遠遠接過,抿了抿唇,毫不遲疑地折斷。這種事情,逃避無用。

  「幽無命!」玉簡對面傳來桑不近的咆哮,「我小妹呢!」

  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沒被殃及。

  桑遠遠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腰帶裡那些玉簡早已全碎了。

  原來剛才桑不近就聯絡過她,只是墜落的風聲太響,加上那地動山搖的嗡鳴挪移聲,蓋過了對方微弱的聲音。

  「我們沒事。哥哥做好善後事宜即可。遲些會合。」桑遠遠鎮定道。

  聽她這麼一說,桑不近立刻便放了心。

  碎了玉簡,桑遠遠偏頭望向幽無命,瞬間眉眼全是柔軟的依賴:「現在怎麼辦?」

  幽無命:「……」

  看她方才對桑不近說話的模樣,還真以為這小果子胸有成竹呢。

  轉念一想,她這是人前逞強,唯有在自己面前才會暴露軟弱,心中不禁洋洋自得,翅膀沒打招呼便舒展開來。

  為了掩蓋無故翹翅膀這事,他一把攬住了她,雙翼一展,掠向前方。

  穿行片刻,桑遠遠忽然伸出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裳。

  「幽無命,熄火。」

  幽無命:「……」

  他在一塊突起的冰檯子上穩住了身形,滅去了黑焰。

  半晌,二人都看到了光。

  七彩的微光,被冰川折射放大之後,氤氳成了朦朧一整片。一片黑暗之中,左前方這一團光暈,就像是暗夜中的一隻螢火蟲。

  他的翅翼上重新燃起了焰。

  「有意思。」

  像幽無命這種自帶導航的男人,只消看上一眼方位,便不用再對照著地圖前進了。

  漸漸接近那團光暈,二人意外發現一路上多了許多冰下生物的屍體。

  忽而狹窄忽而空闊的冰川谷道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不少冥龍——它們個子大,最醒目。

  那些歪斜的冰縫中,細細碎碎地囤積了無數小動物的屍身。蠍、蟻、蛇。

  「燒燒看。」桑遠遠指著這些屍骨,一本正經地向幽無命建議。

  幽無命嘴角一抽:「小桑果,你餓?這個最好不要亂吃。」

  他嘴賤,悄悄嘀咕了一句——「就惦記著吃」。

  「你才是滿腦子惦記著吃。」桑遠遠道,「我感覺有點不對。」

  黑焰蕩過。

  「唔……」幽無命道,「確實,屍體之中蘊藏了少少七彩之力。」

  桑遠遠小臉嚴肅:「所以為什麼,這冰下的動物,名字都帶著『冥』。」

  幽無命瞇了瞇眼,收起了漫不經心,沉吟片刻,道:「這七彩,便是『冥』?」

  二人停在原地,思忖起來。

  當初桑遠遠曾中過金冥雪蛾之毒。

  如今回想起來,所謂的金冥雪蛾,其實根本就沒有形體——只有身體虛弱的人才會看見它們,且被它們毒害。

  「冰川之中,本不應該有那麼多動物生存居住。它們能活下來,會不會正是因為,『感染』了那東西?」桑遠遠指向七彩光暈處。

  「極有可能。」幽無命緊了緊手臂,將她圈護在懷中,光翼一展,繼續向前掠去。

  劇變之後的冰川,呈現出粗獷大氣的美感,道道通天的線條嶙峋巍峨,穿行夾縫之中的幽無命和桑遠遠,就像是行走在巨人的骨骼之間。

  目的地越來越近。

  「桑果。」幽無命的聲音忽然冷低了許多,「前方有鬼。」

  桑遠遠:「???!!!」

  在這種地方,說這樣的話,實在是有點不厚道了。

  他找了塊相對平整的冰台,停了下來。

  桑遠遠凝神望出去,目之所及,只有一個個巨大無比的龐然大物的輪廓,她被他方纔的話弄得疑心生暗鬼,只覺這些巨大的冰川就要活過來,變成頂天立地的大鬼,撲殺了她和他這兩隻小小的入侵者。

  「留你在這裡,我不放心。帶著你過去,也不放心。」幽無命一瞬間作出了決定,「離開這裡,不去了。」

  桑遠遠:「……幽無命你還記得自己寫的那個古墓探險故事嗎?停在揭曉謎底的地方,你良心不會痛嗎?」

  幽無命:「……」

  「是什麼樣的鬼?」她問。

  「壓力。」幽無命凝著眉眼。

  桑遠遠一頭霧水:「壓力?」

  他思忖片刻,把她捉到懷裡,滿臉無奈:「真是個好奇果。罷了,天塌下來,我給你頂著。」

  黑翼一展,急掠前方。

  行了千餘丈,桑遠遠忽然便感覺到了幽無命所說的『壓力』。

  此刻向前望去,那傳出光暈之處仍是遙不可及,但前方那重重川巒之中,忽然就多了一重令人有些喘不過氣的壓力。

  就好像,被一頭頂天立地的史前巨獸凝視。

  桑遠遠:「……要不然還是算了。」

  「無事。」他道,「似乎只有壓力,並無其他。」

  雙翼一展,飛掠速度更快了數倍。

  變了形的冰川夾縫中,撲簌簌地掉落出更多的動物屍骨。都是死於這場冰川劇震。

  再前行一段,不用黑焰,也能照明了。

  整面冰川上,都泛著淡淡的光暈。乍一看,像是冰川的核心之中藏著一盞昏黃的燈,仔細看,能辨出七彩顏色。

  幽無命忽然抬起手,往身邊一抓。

  片刻之後,桑遠遠看見他掌心的黑焰中,捕捉到了一小團七彩光,正是她曾見過的蛾子模樣。

  「金冥雪蛾!」

  七彩光團被煉化,幽無命瞇眼望向前方:「這就是源頭?」

  足尖一點,他像一隻大黑蝶,輕飄飄地帶著她徑直越過數百丈距離,停在了一處冰川之前。

  這一整片冰川,都泛著七彩的光暈。

  「幽無命,」桑遠遠把身體藏到了他的身後,「一想到這些都是七彩撲稜蛾子,我密集恐懼都犯了。」

  幽無命悶悶一笑:「不是蛾子。哪那麼多蛾子。」

  「哦。」她探出了小臉。

  「光是從背後洇過來的。」幽無命道,「繞過這一面冰川,便能看到光源地。桑果,壓力,正是來自那一處。」

  「那我們悄悄過去。」她壓低了音量,鬼鬼祟祟地對他說道。

  來都來了。

  此刻掉頭離開,回頭想想肯定後悔,別提多操淡。下一次,說不定就再也找不到這個地方了。

  他收起了黑焰,帶著她,貼著冰川向後繞去。

  越往前,光芒越是明亮。

  整個冰川底,已變成了黃昏時分的模樣。

  桑遠遠不自覺地攥緊了幽無命的手,每邁一步,都異常小心。

  貼著冰川邊緣行走,桑遠遠感覺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臟越跳越快。

  壓力彷彿有了實質,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似在嘲笑凡人的愚不可及。

  眼見,轉角便在前方。

  這一面冰川,就像是立在面前的屏風一般,從邊緣繞出的那一刻,桑遠遠忽然長長倒抽了一口涼氣,嗓子裡都發出了蜂鳴。

  她難以形容眼前所見究竟是什麼。

  它並不陌生。

  是黑鐵。

  直貫天地的黑鐵。緻密、光滑、偶爾隆起或者凹陷的紋理,清晰地昭示了人為的痕跡。

  上、下、左、右,視野所及之處,皆被它佔據。它徹底混淆了方向感,彷彿就是眼前的大地,他與她,就像懸浮在大地上方,與之平行的兩隻小螞蟻。

  「這是,什麼東西?」

  心神,緊貼著眼前這一方人工痕跡異常明顯的,充滿了古樸滄桑感的黑鐵大地,向著四方飛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16 PM

第90章 地下城奇遇

  壓力,竟是來自這樣一個『死物』!

  它雖然沒有生命,但它的龐大,已足夠讓人心中畏懼,喘不上氣。它分明是矗立在眼前,但站在它的面前,卻讓人知覺失調,以為它才是真正的大地——人工的,古樸的,黑鐵大地。

  桑遠遠閉眼平復了心緒,吐氣出聲:「光芒從哪兒來的?」

  「那裡。」

  幽無命牽起她的手,領她向著一側行去。

  七彩光是從這黑鐵巨物的縫隙中透出來的。

  一道細細的裂縫,小指頭寬,一尺來長。七彩光從縫隙中透出,照在冰川上,洇進了冰層裡,散向四周。

  桑遠遠躬下腰,想要湊近些去看。

  幽無命重重一拽,將她拉回來:「危險。」

  他用手臂將她護在身後,用黑焰覆住體表,湊了上去。

  七彩光芒觸到他身上的黑焰,立刻發出細碎的『滋滋』聲。

  桑遠遠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是,濃郁至極的『天命之力』。

  心弦一顫,她不禁再次仰首去看眼前的龐然巨獸。該不會,這裡面藏滿了這七彩的力量吧?!

  幽無命直起了腰。

  漂亮的眉毛蹙在一起,他道:「很深,望不見底。」

  「這條縫,望不見底?」桑遠遠再次倒抽一口涼氣。

  「嗯,」幽無命快速點了點頭,「這壁,厚到超出想像。」

  他一邊說,一邊反手出刀,斬向眼前黑鐵。

  「鐺——」

  刀鋒竟是沒能穿刺,只在黑鐵表面劃出一道寸把深的刀口。

  「比長城硬多了。」幽無命淡定道。

  桑遠遠只覺口乾舌燥。

  「那這縫隙哪來的?」

  「應當是建造時候的疏忽。」

  「建造。」桑遠遠再度吸了一口涼氣,「這樣的工程,誰做的。」

  幽無命搖搖頭:「走,看看它究竟能有多大。」

  這難以形容的黑鐵造物之上,處處都有粗獷的痕跡,看上去像是用傳說中開天闢地的巨斧鑿出來的一樣,任何一道凹痕的寬度都超過了一丈,長度便說不清楚了,因為它們總著順著某一個方向,綿延到視野的盡頭之外。

  二人貼著這黑鐵造物的邊緣,不知飛掠了多久。

  它整個被冰川覆蓋,幽無命不惜消耗自身力量,用黑焰在冰川之上打開通道,不斷向前探索,全力前進,定要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桑遠遠漸漸便有些犯困。

  一側是冰川,另一側是平直無邊際的黑鐵,穿梭其間,就像是坐在勻速前行的列車上,兩旁景像一成不變,非常催眠。

  地下無歲月。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的冰川上再一次出現了七彩光芒。

  「還有其他裂縫?」桑遠遠神色一震。

  「不,繞過一圈了。」幽無命用刀尖敲了敲一旁的黑鐵巨壁。

  「鐺——」

  桑遠遠認出了他先前留下的刀痕。

  幽無命點頭道:「此物,直徑約一千五百里,正圓。跨雲、冀二州以及天都地下。上下高度不可測,但我觀這紋理走勢,不像是個矮平的胖子。」

  它太大了,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只能看到無盡的平面,實在是難以推測整體形狀。所以它可能是個球,可能是個桶,也可能是個鼎。

  桑遠遠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冀州和天都地下,原來都有冰川麼!」

  幽無命輕輕點頭:「此地的深度,遠超想像。」

  桑遠遠:「……」這一跤,真像是摔到了外太空。

  略微腦補一二,只覺毛骨悚然。

  大陸中心的地底,竟是蟄伏著這樣一個黑鐵巨物,直徑超過千里,高度不知幾何。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桑遠遠道,「冥魔,恐怕正是衝著『它』而來!」

  「不錯。」幽無命掂了掂手中的刀,道,「往上走,應當能去到深淵口。」

  桑遠遠默默點頭。

  他單手攬住了她,雙翼一展,向上縱躍。

  每到力竭下落時,他便會將黑刀斜斜地插到附近的冰川裡,然後像隻貓頭鷹一樣蹲在刀面上歇一口氣。

  有的地段,冰川與這黑鐵造物之間並無空隙,桑遠遠極為配合地向著上方扔出食人花,那食人花大嘴一張,便像個吸盤一樣粘在了冰層上,一陣陣『噗嘰噗嘰』、『卡擦卡擦』的怪聲響起,厚重的冰層立刻就被吃出了一條圓滾滾的通道。

  她反手把食人花一收,幽無命便帶著她掠了上去。

  到了一處看起來較為穩固的冰台上,桑遠遠拽了拽幽無命:「等等。」

  「嗯?」雙翼一收,他停了下來。

  桑遠遠四下一看,找到一處看不見底的斷層冰懸崖。

  「嗯,這地方不錯。」

  幽無命:「?」

  只見她手一揮,一隻又一隻肚皮鼓漲的紅巨胖子出現在懸崖邊上,五片又大又厚的花瓣一分,嘩啦嘩啦地衝著冰崖下一頓亂吐。

  大大小小的碎冰塊傾洩而下,看得幽無命嘴角直抽。

  「冰塊沒辦法消化,只能吐掉咯。這麼多冰裝在花肚子裡面,凍得我腦仁疼。」桑遠遠很無辜地攤了攤手。

  幽無命:「……」

  紅胖子們排著隊,挨個清空了腹中的冰塊。

  二人繼續上行。

  越是往上,越是心驚。

  這黑鐵造物,根本沒什麼破綻,幽無命刻意沒走直路,而是用螺旋路線圍著它不斷上潛,無論哪一處,它都精緻細密,那些人工痕跡明顯的紋路並沒有間斷。

  「是裝飾紋。」他淡定地說道。

  桑遠遠深吸一口長氣。

  「所以,造了這麼一座黑鐵大山的人,還雕了遍山花紋?」

  「未必是人。」幽無命唇角掛著笑。

  「嗯。」桑遠遠歎息,「大約這便是神跡了。」

  有些『花紋』,大到肉眼已經看不出它的寬度和形狀。

  「先離開這裡。」幽無命雙翼一展,繼續向上。

  他並沒有放棄探索,仍然走的是螺旋線路。

  黑鐵巨壁始終一模一樣,桑遠遠有種錯覺,自己好像是飛舞在一隻巨鼎旁邊的小飛蟲,可能終此一生,也就飛越到這巨鼎的腰部。

  渺小茫然得很。

  忽有玉簡一閃。

  「主君!」阿古的聲音傳出,「皇甫雄調兵八十萬,縱穿屠、晉二州,強行闖入秦州地界,說是要報那一擒之仇,順便替冀州王收復冀州!戰書已送到我這裡了,主君,如何處理?」

  桑遠遠只覺一陣恍惚,好似從天上被拉回了人間。

  「那就把冀州讓給他。」幽無命聲音平靜。

  阿古略有些擔心:「主君不是已成功挑撥了皇甫雄與天都作對麼?這時節,他怎麼反倒打我們來了!他瘋了嗎!」

  「不接戰書就是了。」幽無命輕飄飄回道。

  阿古還是著急:「那若他一定要打怎麼辦?」

  幽無命:「那就等死咯。」

  阿古:「……」

  幽無命歎息:「多吃點好的。」

  阿古:「……」

  玉簡破碎。

  幽無命頗有些無奈地嘀咕道:「小桑果,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古他跟了我這麼久,怎麼就一丁點兒也沒變聰明呢?皇甫雄說要打我,他就真信咯?」

  「他腦筋直。」桑遠遠道,「這樣的人,活得最是簡單。」

  幽無命瞇了瞇眼:「皇甫雄原本也是這樣的人。如今倒也會使詐了。」

  「正因為他原本是那樣的人,別人才會毫無防備啊。」桑遠遠心中頗為感慨。

  皇甫雄調這八十萬大軍,自然是要打姜雁姬。

  他被幽無命設計的皇甫俊遺言誤導,已恨透了姜雁姬。

  當時聽著皇甫雄的聲音都吐血了,也不知後來是怎樣摁下了性子,裝傻充楞,假模假樣地試探著,調兵向著冀州方向進發。

  他自知不是那種擅長謀略之人,若是去與姜雁姬迂迴試探的話,反倒容易露出馬腳,於是乾脆就糾集了大軍,以進攻冀都為借口,向著冀州方向開拔——從冀都揮軍直下進攻天都,只需要半日功夫!

  這也算是陽謀。

  姜雁姬要是真以為皇甫雄要打幽無命,那皇甫雄就殺她個猝不及防。姜雁姬要是有所防備,那皇甫雄便揮著這八十萬雄獅,與她正面一戰!

  說起來,這整個事件中,姜雁姬才是真正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的那一個。

  直到今日,恐怕她都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皇甫渡已經死了,而且還是『她自己殺的』。更不知道數日之前,姘頭皇甫俊已經『死在了她的手上』。

  她能去找皇甫雄問姜十三那張弓的事情,便已證明她對東州根本沒有起任何疑心——但凡姜雁姬發現東州有異心,以她陰險詭詐的性子,是絕對不會在這當口去觸皇甫雄霉頭的。

  等到這次皇甫雄兵臨城下,在陣前宣告她殺死皇甫俊、皇甫渡的罪狀時,姜雁姬只會覺得滑天下之大稽,根本不可能去細想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她只會憤怒至極,將原本就一團亂麻的誤會打成死結。

  解不開的死結,唯有一戰了。

  「皇甫雄會死。」飛掠途中,幽無命忽然淡聲來了一句。

  桑遠遠思忖片刻,點了點頭。

  當姜雁姬發現皇甫雄是真的發了瘋,要與她不死不休的時候,她一定會想辦法殺了他,穩定局勢。

  皇甫雄其人,這一生都被皇甫俊保護得很好,性情仍保留著天真直率,血性浪漫。皇甫俊亦兄亦父,庇護他的天真,又給他留下了大片飛翔的空間,兄弟二人之間可謂情深似海。

  為兄復仇的熱血,足以蒙蔽皇甫雄的雙眼,令他貪功冒進。

  姜雁姬有心要殺他,必能成功——皇甫雄此人,算計起來實在是太容易了,像那冀州一戰,幽無命隨便就能擒了他。

  一旦皇甫雄死了,東州軍群龍無首必定人心渙散,很容易便能被姜雁姬各個擊破。

  「必須保住皇甫雄!」桑遠遠斬釘截鐵道。

  幽無命笑道:「看來小桑果已有想法了。」

  「讓偶子去吧。」她思忖片刻,「以皇甫雄眼下的狀態,任何勸說都不可能聽得進去,另闢蹊徑,說不定還能有奇效。再說,偶子個子小,替他防備暗殺,那是最好不過。」

  幽無命『噗』地一笑:「小桑果,你真是個奇才。皇甫雄和偶,一定會相處得很愉快。」

  桑遠遠聯絡了桑不近。

  桑不近早就知道偶子的存在,倒也沒多問,即刻便去獸欄尋那一狗一偶。

  「我們也得抓緊些。」

  幽無命不再螺旋前行,身影利落至極,在冰層之間穿梭飛掠。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只見頭頂上方的冰層之中,再度氤氳了七彩光暈,黑鐵巨壁與炫彩冰芒扭織在一起,顯得詭異而壯美。

  「莫非這裡也有裂縫嗎?看起來倒是比底下還要更嚴重。」

  她一邊說著,一邊手腳不停,往上方擲出一朵朵食人花。

  啃食冰層的『卡擦』聲中,忽然傳出很不和諧的『咯噌』一聲,像是啃到了別的東西。

  再下一瞬間,一些細碎的凍土灑落下來。

  「離開冰川層了!」桑遠遠心頭一喜。

  食人花賣力地張著大嘴繼續往上薅。

  忽地,熟悉的感覺傳來,一陣暖流沁入食人花的大胖花瓣。

  「吃到了冥魔!」

  上方忽然光芒大熾!

  幽無命將桑遠遠摁在了懷裡,週身黑焰燃起,一掠而上,雙腳穩穩地踩住了黑色凍土。

  他反手一撥,將桑遠遠護在身後,然後凝神向前望去。

  只見這黑鐵巨壁上,有一道三角形的口子,它很大,像宮殿大門一樣,三條邊線極為規整,一望便知道是製造者特意留下的。

  冥魔順著蛛網一樣的通道爬至此處,瘋狂地湧向那道溢出七彩光芒的裂口。

  奇怪的是,冥魔本不透明,但這七彩光芒竟是可以直直穿透冥魔的軀體,透到外頭。

  塞滿了冥魔的三角裂口裡,全是看起來『七彩透明』的冥魔。

  它們一隻擠一隻,湧進黑鐵巨壁之內。

  這裡的冥魔,對幽無命和桑遠遠的血肉之軀徹底喪失了興趣,哪怕貼著他們爬過去,也絕不會分神多看他們一眼。

  它們的目標就是那黑鐵巨壁之上的三角缺口,獨眼呆滯,耷拉著長舌,被踩到舌頭都完全沒有感覺,只知道向著那七彩光芒一直爬去,不停地爬。

  「這像不像一隻爐子?」幽無命忽然輕飄飄地問道。

  「煉化冥魔的爐子?」桑遠遠只覺毛骨悚然。

  「也未必,」他笑了笑,攬住她的肩,「這是什麼彷彿不太重要了。」

  桑遠遠琢磨片刻,深以為然。

  無論這是什麼東西,它裡面究竟有什麼,那都不是人力能及的。

  顯而易見的是,這黑鐵巨壁之中的東西,正是讓冥魔趨之若鶩的根源所在。

  「這裡便是深淵口通道。」桑遠遠回身望了望那些蛛網般密佈的甬道。

  它們從各處延伸而來,交匯在這裡。

  找到深淵口,那距離地面便不會太遠了。桑遠遠終於找到了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想進去看看麼?」幽無命指著黑鐵巨壁上那個七彩三角缺口問道。

  桑遠遠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有把握的話。」

  幽無命哈哈大笑:「小桑果!這世上,還沒什麼事情能難得倒我!」

  說著,雙臂一合,將她護得嚴嚴實實。黑焰燃起,他抬起腳來,漫不經心地一踏,身形如箭一般,直直掠進了三角缺口!

  若要問桑遠遠此刻是何感受,大約就像是被冰塊保護著,穿過一片高溫高熱的七彩蒸汽!

  黑焰滋滋作響,與這七彩力量對抗。

  黑鐵巨壁,果然如她想像中一樣厚重。幽無命急速飛掠,竟也花費了一會兒功夫,才抵達目的地,戛然剎住了身形。

  三角形狀的通道,長度有將近千丈。千丈作『壁』,這是何等駭人。

  站在這通道口往裡望去,無論往上往下往左往右,皆是望不到底的黑鐵,無窮無盡的黑鐵。

  就好像,這黑鐵便是整個世界,她與幽無命,站在世界的窗口,向外面眺望了一眼。

  眼前全是七彩光芒。隱約能看出這光芒是有核心的,它們源自一個同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龐然大物。這個大到超乎想像的東西,位於圈起的黑鐵巨壁的中心,像是內核一類的東西。

  核與壁之間相距甚遠,無法到達。

  幽無命闔上雙眼,凝神感受片刻。

  「死物。」

  桑遠遠直勾勾地點了點頭。

  這麼大的東西,若是活物,那當真是瞬間就能把整個雲境給掀了。

  它實在是太大了,就算幽無命有能力圍著它飛上一圈,也無法判斷出它到底是什麼。就像這圈黑鐵巨壁一樣,至多便是知道它直徑一千五百里,是個圓形。

  桑遠遠只覺毛骨悚然,身上也不知是冷是熱,渾身血液有些不聽使喚,時而『嘩嘩』地胡亂奔湧,時而像是停滯,腦袋一陣陣發暈。

  誰又能想到,有一天謎底就這麼擺在眼前,不神秘,沒有阻礙,卻因為太大,而令人看不懂它?

  她忍不住感慨:「在浩瀚宇宙面前,人類就像小小的螞蟻。」

  幽無命斜眼瞥了她一下,想笑,又忍下了。

  冥魔從身邊擠出來,悶頭向前爬,一隻接一隻,順著這通道的邊緣,直直墜下看不見底的深淵。

  「嘶——」桑遠遠有些牙疼,「這算什麼,自盡式朝聖麼?」

  兩個人垂頭望下去。

  這裡,究竟得多高?千千萬萬年,冥魔就這麼一直摔一直摔,卻始終也填不滿這大窟窿?

  「這趟來得值。」桑遠遠喃喃道,「現在知道為什麼天壇一動這七彩之力,就會引發冥魔暴動了。冥魔與這所謂的『天命』,還真是息息相關哪!」

  幽無命搓了搓手:「有點意思。」

  收回目光時,桑遠遠眼神忽然一滯。

  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反手攥住幽無命:「那是什麼。」

  聲音都變形了。

  幽無命順著她的示意望去。

  只見腳下那規整無比、彷彿是套著模具灌出來的光滑黑鐵通道邊緣上,赫然印著三根清晰的指痕。

  特別細、特別長,凹進黑鐵裡將近兩寸那麼深。

  桑遠遠頭皮發麻,脊背上寒氣直竄。

  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方才幽無命拔刀斬過這黑鐵巨壁,只留下了不到一寸的刀痕。

  幽無命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他攬住她的肩膀,探出半個身子,上下左右地望。

  很快,又發現了不少痕跡。

  抓痕、指印。

  順著那些痕跡略微一掃,立刻便能想像出一個人用手抓著黑鐵巨壁,在上下攀爬飛掠的樣子。

  一個手指特別長,指甲也特別長的人。

  桑遠遠脖頸陣陣發涼。

  「有人生活在這裡?」她不自覺地放輕了音量,小心翼翼地貼著幽無命耳朵問道。

  他瞇著眼,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唇角微微一翹。

  「回。」

  幽無命身形倒掠,飛速退離了這黑鐵三角口。

  「不像是人,倒像是……」他慢悠悠地點著頭,白牙上下相抵,輕輕磨挲。

  「像是什麼?」

  「咳,咳咳。」不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了幾聲咳嗽。

  『刷』一下,桑遠遠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沒聽錯,確實是咳嗽的聲音!

  她緊張地攥住了幽無命,深吸了好幾口氣。

  真的是,太驚悚了。

  哪怕身邊有幽無命,仍是叫人毛骨悚然。

  幽無命微仰著腦袋,四下一看。

  目光很快便鎖定了一處。

  桑遠遠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兩條深淵通道中間有一個凹陷的洞窟,聲音似乎就是從那裡面傳出來的。

  「當心。」她小心地牽住幽無命。

  「嗤。」幽無命依舊不以為然,「小桑果,跟我在一起,有什麼好怕。」

  他攬住她,輕身一掠,落進洞窟。

  桑遠遠:「……」這麼直接就闖的嗎!

  她懸著心,緊張地一望。

  當場便怔住了。

  洞窟中的人,也慢慢抬起了頭。

  七彩光芒直射不到這裡,洞窟裡像是黃昏時分的光線,倚在洞壁上的人,臉色發黃,目光暗淡,咳嗽時,口中溢出一股股發黃的血,已是瀕死之際。

  竟是個熟人。

  韓少陵。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他。忽而覺得不可思議,忽而又覺得在情理之中——韓少陵與夢無憂跌下深淵口的暗河,當時她與幽無命便猜測過,這二人怕是很難淹死,應該會順流抵達那個讓冥魔趨之若鶩的地方。

  可不就是這裡麼。

  桑遠遠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她望著韓少陵,韓少陵也望著她。

  只有韓少陵一個人。

  不見夢無憂。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26 PM

第91章 保衛皇甫雄

  倚在洞壁下的韓少陵慢慢抬起頭,望向桑遠遠。

  算起來,距離上次幽無命將韓、夢二人擊落到地下暗河中,大約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這段日子,幽無命煉化了落雷和七彩碎鏡,修為突飛猛進,傷勢也早已復原。

  還殺了個皇甫俊。

  再看韓少陵,他的模樣比當時更要糟糕。斷臂處已化了膿,踏入洞窟,便能聞到濃濃的腐臭味道——帶著這樣的外傷跌進漂滿冥魔的地下河,又在潮濕陰暗的地底耽擱了這麼久,傷口自然是要惡化的。

  桑遠遠往他頭頂扔了只小臉花,靈蘊籐一探,發現韓少陵的臟腑已被七彩光浸透,心脈已被情族的體毒腐蝕得坑坑窪窪,沒救了。

  「桑兒,我又夢見你了。」韓少陵動了動乾枯皸裂的唇,喃喃道,「方纔便隱約聽到了你的聲音……我就知道,你又要到夢中與我相見了。好啊好啊,這樣的美夢,許久不曾做過了。」

  「哦?美嗎?」幽無命愉快地露出了自己的帥臉。

  韓少陵:「……收回方纔的話,原來是噩夢。」

  幽無命垂頭笑了笑,毫不介意地走到韓少陵身邊坐下,往他旁邊的洞壁上一靠,衝他揚了揚下巴。

  「喂,你那個野女人呢?丟下你跑了?」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啊幽無命。」韓少陵嫌棄地皺了下鼻子,「離我遠些,一身怪味。」

  幽無命嘴角一撇,將信將疑地抬起手臂來嗅了下。

  「沒有味道。」他很認真地為自己辯解,「雖然數日不曾沐浴,但我是從冰川下面過來的,沒出什麼汗。你才一身怪味,又是血又是膿包又是臭汗。」

  桑遠遠輕輕搖了下頭,唇角浮起淡笑。她知道韓少陵說的怪味,是指幽無命那一身騷包氣質。

  韓少陵虛弱地笑了起來。他抬起手,擺了擺。

  「幽無命啊幽無命,哈,哈哈,沒想到臨死之前,居然會夢見你,還能這般平心靜氣地說話。嘖,真不像你啊幽無命。怎麼,不動手還等什麼?」

  幽無命淡淡笑了下:「算你運氣好。剛殺了個皇甫俊,現在不想殺你。」

  「嗤!」韓少陵毫不留情地嘲笑,「想殺皇甫俊,你就做夢吧!東州軍什麼實力,你幽無命什麼實力。也就我大意,才會著了你的道。」

  「你這話就不對了。」幽無命一本正經,「你那不是大意,是沒有自知之明。」

  韓少陵冷笑:「沒有自知之明?短短月餘,我修為飛躍五個重天,此等速度凡人望塵莫及……我哪能料到你竟破了境。幽無命,你那是運氣罷了!」

  幽無命把腦袋往洞壁上一靠:「你沒理解我在說什麼。」

  「你在說什麼?」

  幽無命同情地瞥了他一眼:「我能破境,都是小桑果的功勞。我有自知之明,知道離了小桑果不行,所以我好好對待小桑果,她便給我越來越多的福氣。」

  聽他提起桑遠遠,韓少陵不禁聚了聚略微渙散的視線,望向立在一旁,週身好似蒙上一層光環的美麗女子。

  「桑兒……」

  幽無命譏笑:「而你哪,明明就是靠著女人,又不敢承認,這下好咯,能救你命,給你機緣的夢無憂跑咯,你就等死吧你!」

  眉眼間滿是幸災樂禍的嘲諷。

  韓少陵立刻就怒了:「她是為了救我,才跟著那冥魔王去的!」

  幽無命長眸一斜,飄向桑遠遠,『叮』地眨了下右眼。

  桑遠遠:「……」見過最長的路,就是幽無命的套路。

  「你就編吧。」幽無命輕飄飄地笑,「什麼冥魔王,我可從來不曾聽說,喂,我說韓少陵,人呢,該認輸的時候就認輸,死強有什麼意思。」

  「誰死強了。」韓少陵往上掙了掙,道,「我承認,夢無憂她幫了我許多,但我需要她的幫助了嗎?若不是她瞞著自己情族的身份來算計我,我又何必在她身上傷那麼多腦筋?幽無命,你可知道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就是碰了那個夢無憂!」

  他咳了兩下,吐出一口黃色的血,情緒更激盪了些:「若換了是你,你能好到哪裡去?我問你,你是不是個男人!」

  幽無命吊起眼睛:「當然是!」

  韓少陵朝他偏了偏頭:「那若是你,孤身一人,月色好,風好,酒好,溫度也剛剛好,這麼一個夜晚,一個姣好的女人爬上了你的床,是男人,你不動她?你說你是不是男人吧!」

  幽無命的黑眼珠慢吞吞地轉:「你說的這個,不成立。我有小桑果,又怎會孤身一人。」

  「若是沒有呢!」韓少陵嘖一聲,「幽無命,你就說,你若是不慎碰了個情族女人,你怎麼辦吧!嗯?再不碰她,等死啊?」

  幽無命很認真地思忖了一會兒。

  「說呀,幽無命你倒是回答我啊!你就甘心等死,而不再去碰她?少來這些虛偽的!」韓少陵笑道,「你這麼假,我可要看不起你了。」

  「我這個人呢,」幽無命緩聲道,「最不愛受脅迫。無論是哪種形式的脅迫。有人膽敢這麼算計我,當場就被我殺了。」

  「嗤!」韓少陵不屑道,「你就編。殺了她,你毒發了怎麼辦?」

  「捱著咯。」幽無命臉上浮起玩世不恭的笑容,「若是疼得我暴躁了,正好找我仇家,拼它個玉石俱焚去。」

  韓少陵認真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我倒是忘記了,幽無命你是個瘋子!」

  「嗯,瘋子挺好的。」幽無命笑得晃眼,「真實!」

  「你可以走了嗎?」韓少陵歎了口氣,「換桑兒過來與我說說話。」

  幽無命當場就不答應了:「沒聊完呢!喂,你方才說那夢無憂是主動爬你床的?不說被你強的麼!」

  韓少陵斜眼瞥他:「幽無命,女人是半推半就還是抵死不從,難道你就分不出來?你不會沒碰過別的女人吧?」

  幽無命:「……」

  他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半晌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

  說真話吧,好沒面子!說假話吧,萬一小桑果當真豈不是要命!

  「反正,你女人都跑了。」幽無命梗起了脖頸。

  「說了,她是為了救我,才跟冥魔王走的。」

  「騙人!」

  「騙你做什麼。」

  話題又繞了回來。

  幽無命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為了救你跟別人跑了,丟你在這裡等死?這話你自己信嗎。」

  「她一定會想辦法回來的。」

  「你指的是,姓夢的把所謂的冥魔王迷得神魂顛倒然後討了藥回來救你?韓少陵,我真不知道該同情你們哪一個了。來來來,你跟我說說,冥魔王長什麼模樣,就那,一隻眼睛,一根舌頭,滿身粘不拉嘰,嘖,你那女人,口味還怪重的。」

  韓少陵搖了搖頭:「這只長皮了。模樣和人類差不了多少。會說一點話,自稱冥魔王,實力深不可測。我曾見它在外頭那東西上面飛簷走壁,如履平地!」

  幽無命瞇起眼睛:「然後呢,它對你女人一見鍾情?」

  韓少陵:「……是。」

  模樣可以說是非常屈辱了。

  桑遠遠默默在一旁聽著,腦海中浮起了方才在黑鐵巨壁的內壁上看到的那些抓痕和指印。想必就是這『冥魔王』的傑作。

  冥魔王……這又是個什麼東西?打開謎團的鑰匙,會不會就在它的身上呢?

  「我說韓少陵,你就不覺得奇怪?」幽無命好心好意地說道,「你看我們小桑果,哪裡都甩了你那夢無憂十八個天都是不是?那為什麼但凡是個雄的,就非要圍著你那女人轉啊?連冥魔她都不放過。我怎麼就沒見過誰死皮賴臉要纏我果子,哦,除了你。」

  韓少陵:「……」想發火,又不知道該從哪個角度發。

  「行了,幽無命,害我至此還不夠,特意要跑我夢裡來,就為了繼續羞辱我麼。」

  幽無命嘖道:「你自己惦記著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怪我咯?喂,你真不奇怪麼?那個女人,憑什麼?」

  韓少陵一副拿他沒辦法的樣子,長歎一聲:「你要這麼說的話,我確實是發現過一點異常。就,每次我想找她麻煩,總會不自覺就跟她滾到榻上去了。」

  他抬手指了指洞窟外那鋪天蓋地的七彩光:「就覺得,她身上好似也有這樣的光,讓人頭腦發暈,就想要她。別人,或許也是如此。」

  幽無命偏頭看了看桑遠遠。

  聽韓少陵這麼一說,桑遠遠立刻就明白了。搞了半天,什麼萬人迷瑪麗蘇,什麼天生親和力無窮人人為她大開綠燈,原來都是這七彩光芒作祟。

  要說『命』,大約也只有最後這一次與冥魔的『一見鍾情』,算得上真正的因果關係——她與這七彩光接觸了這麼久,冥魔王一見她,就發現這個人類身上有它熟悉的東西。

  「夢無憂不會再回來了。」幽無命平靜地回頭望著韓少陵。

  「她會回來。」韓少陵自信一笑。

  幽無命悠然抱起了胳膊,不打算再搭理他。

  「不會了。」桑遠遠歎息著走近了些,「韓少陵,你難道沒有發現嗎,你和她跌落地下河之後,她身上那逆天的氣運便消失了。否則這一路過來,你又何必這般辛苦,衣裳都破成了這樣,靈蘊消耗殆盡。而且,這麼長一段路,連一株最尋常的止血藥草都沒有遇到。」

  韓少陵眸光複雜:「桑兒,你願意和我說話了?這地下,什麼也沒有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可是,從前夢無憂無論在任何地方,都能撿得到奇珍異寶呢。」

  韓少陵呆滯地點點頭:「是。確實匪夷所思。」

  「那是因為她手中的那面鏡子。」桑遠遠蹲到了他的身邊,「有人通過這一面鏡子,將很玄乎的氣運,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她。」

  韓少陵雙目微睜:「便是上次被你們奪去的那鏡子?」

  「是啊。」桑遠遠歎道,「你可知道,那所謂氣運,卻是這天下蒼生的氣運。夢無憂用一分,蒼生那裡便少了一分,所以你看,她『撿』來萬年靈髓助你療傷晉階,各地便『湧潮』紛紛。她引落雷從幽無命手中救下你性命,千年難遇的全境『湧潮』便出現了。」

  「再後來你二人跌進深淵口,為了保你們的命,站在她身後的人,直接將無窮的氣運送到了那面鏡子中……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你應該還不知道吧?幾十丈高的冥魔海嘯,同時襲擊了全境。」桑遠遠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許同情。

  「再然後,夢無憂丟了鏡子,再也沒有從天而降的機遇和氣運幫助你們渡過難關了。你們只能依靠自己。韓州王,是不是很久很久,都沒有體驗過這種凡事靠自己雙手、舉步維艱的感覺了?相對的,外頭卻是風平浪靜,人類戰勝了冥魔,暫時保住了家園呢。」

  韓少陵震撼難言,呆呆地望著她。

  「這,這真是夢嗎?你說的這些,為何……竟叫我難以反駁……」

  他恍惚片刻,連噴了好幾口黃血:「所以,夢無憂她再無氣運加身,她會被冥魔王殺掉對嗎?難怪幽無命說她不會再回來了。」

  桑遠遠道:「她能不能保住性命我不知道。不過若是她用從前和你們相處的經驗來對付冥魔王的話,我覺得生還的機率不會太大。想要讓冥魔王化小愛為大愛,成全你和她的愛情,然後放她帶著藥回來救你,那更是沒有半點可能。」

  韓少陵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化小愛為大愛,哈哈哈哈!你說的是那個陰月閣閣主喬陰月吧,那個蠢豬,可真是沒把我笑死!」

  桑遠遠不知道誰是喬陰月,但她知道肯定是夢無憂追求者大軍中的某一位。

  「就是在章州設伏的那個暗殺閣。」韓少陵擺了擺手,「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目光又恍惚了片刻。

  「桑兒,你再告訴我一次。真的是因為我,才令全境一次次陷入危機和災難的嗎?這是真的嗎?你沒有騙我?」

  桑遠遠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沒有騙你。最後這次冥魔海嘯,攻破了許多州國,不過如今已無大礙了。」

  「死了很多人吧?」韓少陵唇角浮起苦笑,泛黃的血液順著嘴角汩汩往外流。

  「是,不過大家對付冥魔的經驗也更足了。」桑遠遠不知想起了什麼,嘴角忽然浮起了發著光的微笑,「一切傷害,只要不能消滅人類,都只會讓我們更加強大。」

  「韓州怎麼樣?沒了我,韓州……」韓少陵皺起了眉。

  桑遠遠微笑道:「韓州很好。你的堂弟韓少風,很沉穩,守下來了。」

  「那便好。」韓少陵臉上浮起了笑容,有欣慰,亦有自嘲。

  「這個世間,少了誰不行呢?」他喃喃道。

  「是啊。」桑遠遠贊同,「一切,本就該順其自然。這才是真正的天之道。強行將氣運聚給某人,只會弄巧成拙,反倒成為一害。」

  「不錯。」韓少陵笑了起來,「桑兒,若我早知道,自己奪了蒼生氣運,帶來這麼多災難,我早就親手殺死夢無憂,然後揮劍自裁了!你信我。」

  「我信。」桑遠遠輕輕點了點頭。

  像韓少陵、皇甫俊這樣的人,雖是敵對,但她卻知道他們骨子裡都是真英雄。為了蒼生,為了人族,他們是不惜己身的。

  「好,你信我便可。桑兒,若有可能,還請替這蒼生,撥亂反正吧!」韓少陵微微地笑著,目光忽然一滯。

  幽無命偏頭看了看:「他自絕心脈了。走吧。」

  二人踏出洞窟。

  桑遠遠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

  「小桑果!」幽無命兇惡地瞪著她。

  「其實我和他,真的不熟……」桑遠遠輕聲歎息,「覺得有一點可惜罷了。他與皇甫俊,其實都是守護雲境的英雄啊。」

  韓少陵與幽無命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可化解的矛盾,只可惜到了今日,他已被那七彩光和情族之毒滲透,連桑遠遠也無力回天了。

  「嗯。走咯。」幽無命攬住了她。

  順著通道,二人很快就找到了位於雲州的深淵口,如今幽無命的翅膀熟練度更高了,飛越區區深淵口更是不在話下。

  ……

  冀都。

  「鎮西將軍,冀州王再次求見!」

  「不見。」皇甫雄唇色有些發白,獨坐在窗下,目光怔怔的。

  八十萬大軍,調動起來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得在冀州等。

  前幾日,他的心還像是被扔在油鍋中,一直煎一直煎一直煎,等了那麼幾日,倒是冷卻了下來。

  姜雁姬無數次試圖聯絡,皇甫雄都稱病推了。

  他知道自己。

  聽到那個歹毒女人的聲音,必定會按捺不住自己那滿肚皮髒話。

  現在不可以。大軍仍有大半未到,打不得。

  這些日子,皇甫雄根本不敢回憶皇甫俊的音容笑貌。他的人生裡,皇甫俊一直像座燈塔,指引他,率領他,是明燈,亦是港灣。

  雖不去想,但無論身處何地,皇甫雄都會有種錯覺,自己失了燈,陷在了粘稠濃密的黑暗中,掙不脫,甩不掉。

  頭上白髮一根接一根冒出來。

  靈耀境的強者,亦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

  有時這麼坐著,一個恍惚間,竟看到了自己的末路,知道自己勢頹如山傾,根本不可能鬥得過那樣惡毒陰險的女人——連大哥都輸了,不是嗎?

  但他立刻又給自己打氣。

  手邊放著不久之前那位先生送來的,《蕭仲復仇記》的結局。

  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蕭仲可以,我亦可以!」

  胸中卻難免還是淤堵,張口一吐,又是帶血的痰。

  像是陷進了掙不脫的泥沼。明明仇深似海,該是一往無前之時,可是情緒卻始終陰暗灰敗,拖得越久,越是覺得滿心無力。

  皇甫雄是多年領軍的人,他深知將領的氣勢足以影響全軍。他這個領頭羊尚且如此,更別說麾下那些將士了。

  「我真能鬥得過她嗎?」皇甫雄的目光,漸漸渾濁,「上蒼若是有眼,可否給我一點啟示?我皇甫雄,此生當真還有希望為兄長復仇麼?!」

  「篤、篤、篤。」

  很清脆,很歡快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皇甫雄雙目微張,偏頭望去。

  愕然失神。

  「什、什麼……」

  一隻比膝蓋略高一點點的小偶人,正搖搖晃晃朝他走來。

  身上掛著一件空落落的灰袈裟,胸口貼著一個大大的『福』字,脖頸上掛著一串通透的琥珀念珠,最下面那粒大珠珠敲擊在它的木頭小肚子上,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

  「篤、篤、篤。」

  一張白慘慘的小臉上,嵌了兩隻巨大的黑眼睛,小小的鼻子,紅通通的小嘴巴,笑得又漂亮又甜蜜。

  它張著雙臂,搖搖晃晃走到了皇甫雄的腳下,不動了。

  「這是什麼?!」

  皇甫雄使勁眨了眨眼,從窗邊矮榻上跳下來,蹲在人偶面前。

  ……還嫌太高了。

  他身形威猛巨大,蹲下來,還是只能看到人偶烏黑的發頂。

  於是皇甫雄屁股一歪,坐了下來。

  ……還是太高。

  人偶揮了揮兩條小胳膊,像蝴蝶扇翅膀一樣。

  「要抱抱?」皇甫雄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自己都愣了。

  東州男人向來是秉承『愛即是害』的傳統,對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兒子)以磨礪打壓為主,君父極少會對自己孩子表示出愛意。

  譬如皇甫俊,把皇甫渡往遠處一扔,不聞不問,只不斷施壓,委以重任。

  在東州男人看來,這是最深沉的父愛,這,才是愛!

  皇甫雄亦是如此。他從來沒抱過自己的兒子,向來都是學著兄長的樣子,擺出一張冷臉,好像親兒子欠了自己八輩子錢一樣。

  可是這會兒,對著這麼一個詭異的來歷不明的人偶,他居然脫口就問出了『要抱抱』這麼一句黏黏糊糊的話。

  簡直是,晚節不保!

  只見面前的人偶『呼』一下仰起了小臉,一雙漆黑的眼睛對著他眨巴了兩下,眼睫撲扇撲扇,簡直就是要了老命。

  一對小胳膊又扇了兩下。

  皇甫雄:「……送福童子?!」

  這是皇甫雄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了『上天的恩澤』。就在他最茫然最無助最困惑最孤獨的時候,身邊,居然出現了這麼一個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東西!

  這不是上天的啟示,還能是什麼?!

  皇甫雄一臉正經,伸出蒲團大的雙手,捉住人偶的小身軀,把它抱了起來。

  「我得好好檢查一下,是不是什麼暗器。」

  人偶咧開了嘴唇,露出兩排漂亮略尖的小白牙。

  皇甫雄:「……」

  如果這世間有一種死法叫『被可愛致死』,皇甫雄覺得自己可以含笑九泉了。

  他像做賊一樣,把人偶抱到了矮榻上,雖知殿中無人,卻還是警惕地環視左右。

  然後用自己的鬍鬚,在人偶漂亮的小臉蛋上重重蹭了一圈。

  人偶:*皿*

  凶給他看!

  面對忽然呲出小尖牙的憤怒偶子,皇甫雄更是覺得自己的魂兒都飛了。

  「啊啊啊——憐殺我也!」(萌死我了)

  這一聲大吼驚動了殿外的侍衛。

  侍衛們都知道大將軍已消沉了多日。乍聞這麼一嗓子,侍衛嚇得不淺,顧不得詢問便衝了進來。

  「將軍?!」侍衛『鏗鏘』一聲抽出了大刀。

  皇甫雄被扎扎實實嚇了一跳。

  他擺出一個護崽的架勢,把人偶往懷裡一圈,然後凶狠地瞪向自己的親衛。

  二人大眼瞪小眼。

  「將、將軍無事吧?」

  「能有何事!出去!」

  皇甫雄急急趕走侍衛,低頭一看,懷中的小可愛已不翼而飛。

  皇甫雄:「???」難道是幻覺?!

  頭一轉,卻見矮榻的杌子後面露出小小一片灰色衣角,一隻小手伸出來,『嗖』一下,把衣角拽回去藏好。

  皇甫雄:「!!!」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26 PM

第92章 雲之濯其人

  雲州。

  幽無命與桑遠遠順著深淵口掠了出來,回到地表。

  地底的一切著實震撼,桑遠遠許久都回不過神。

  「幽無命,你說,底下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明知問了也白問,她還是忍不住喃喃脫口而出。

  幽無命:「……」

  要了老命了。

  這麼可愛的一個小桑果,睜著一雙水霧朦朦的眼睛,撅著那麼一點好看的紅唇,用這樣溫柔可人的聲音問他。

  這樣的信任和依賴,叫他如何辜負?

  要他說『我也不知道』,那還不如直接一刀把他殺了吧。

  「那是萬惡之源。」幽無命微微挺起了胸膛,神色自若,雙眸微瞇,一派成竹在胸的模樣。

  「哦……原來如此!」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攬著這只神不守舍的小果子,慢慢向前踱。一雙漆黑的眼珠子慢悠悠地轉動著——那玩意,到底是什麼呢?他也很想找人問問。

  桑遠遠聚了聚精神,盡力把地下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幕逐出腦海。

  她發現自己留了點後遺症,此刻看什麼都覺得小。宮殿小,通道小,就連宮牆圈起的四四方方的天,看起來也很小。

  兩個人都很默契,沒再提韓少陵的事情。

  雖然立場敵對,但皇甫俊與韓少陵的死,對整個雲境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

  這裡是雲州的王城,很快便有侍衛發現了這對神色很不正常的男女。

  雲許舟聞訊趕來。

  此刻距離冰川塌方已過去了整整十一日,雲許舟步履匆匆,人還沒到,聲音便傳了過來——

  「小小的雪崩,竟把你二人困了十餘日麼?」

  她疾步來到近前,一雙大眼左右一轉,屏退了左右。

  「東州派了人來,還在冰霧谷下面翻騰。算你們運氣好,碰上了五百年一遇的冰川位移,證據全部毀掉了。」雲許舟負著手,傾身笑道。

  「冰川位移?」桑遠遠微微睜大了眼睛。

  「唔,」雲許舟點了點頭,「老掘冰人們的經驗。祖輩在冰川裡討生活的,與那冰雪熟得很,看上幾眼便會曉得是什麼年份的冰川。據他們的經驗,冰中那些明顯的地質斷層,差不多便是五百年一遭——極大規模的冰川位移。」

  難怪徑直把她和幽無命送到地層底下去了。

  「皇甫俊在雲州出事,皇甫雄沒為難你吧?」桑遠遠問道。

  雲許舟笑著擺了擺手:「我只一問三不知,他拿我有什麼辦法。他還敢在這冰天雪地裡和我干仗不成?」

  雲州這惡劣的極寒氣候,倒是讓雲州軍天然立於不敗之地——若只守不攻的話。

  「雲許舟,你知不知道這底下有什麼?」幽無命忽然陰惻惻地問了一句。

  「哪個底下?」雲許舟垂頭看了看,「地基?凍土?」

  「再下面。」

  「冰。」雲許舟忽地笑了笑,「都是冰。我曾經想過,若有一日,雲州這氣候變了,轉暖了,那這片大地,大約會變成湖海,或者沼澤。也無妨,天無絕人之路,到時候將它建成水上之州便是了。」

  桑遠遠與幽無命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

  看來她是真不知道地下有個大傢伙。

  二人也沒打算告訴雲許舟。

  「對了,」幽無命湊上前去並著肩,將手豎在唇角,偏頭低低問道,「雲之濯,聽說過嗎?」

  雲許舟瞇起眼睛沉思片刻:「不曾聽過這個名字。雲氏數百年來不曾排過『之』字輩,若是賜姓……對了,上回查那天壇聖子時,賜雲姓的國人名單與履歷都在我那裡,現在去查?」

  桑遠遠依稀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濯。是洗的意思。若是賜名……這寓意,可不怎麼好啊。」

  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清洗雲氏王族這麼個意思。

  多晦氣啊!

  她踱了兩步,手指點著額角:「若我沒記錯,這個字彷彿還有祓除罪惡的含意。」

  祓除雲氏的罪惡?!

  嘖,那更厲害了。

  「有意思。」幽無命抿唇笑了起來。

  若是賜姓,禮官必定會嚴格排查選字,絕對沒有可能出這麼大的紕漏。這樣的名字實在是太反動了,咬文嚼字的禮部官員怎麼會漏過了它。

  所以,這人很可能是私用王姓。

  私自偷用王族姓氏的,倒也不是沒有。不過這種事一般只有在與外界沒什麼交集的山旮旯裡才會發生,順便再自立個什麼王朝,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他。

  這麼一想,天壇倒好像也是這麼個遺世獨立的地方。

  一個專司祈禱卜運祝福的機構,沒有任何實權,收錄人員全憑一個『緣』字,雖然每年也會向帝宮呈上人員名冊,但是從來無人去查驗考證。

  雲之濯是個靈耀境,年齡已不可考。

  就這麼,『藏』在天壇?

  若不是桑遠遠忽然意識到這個名字有些不妥的話,恐怕所有人都只會認為這是一個早年間被賜了王族姓氏又恰好沒有留下記錄的人。

  「會不會是假名?」雲許舟問道。

  桑遠遠回憶著雲之濯其人的音容笑貌,緩緩搖頭:「不像。他瀕死時,也曾提及自己的名字,極為自然流暢,眉眼間沒有絲毫彆扭勉強,這說明他對這個名字認同感很強,應當是一直在用的。而且,他的身份令牌上寫的確實是『雲之濯』這三個字。」

  雲許舟長吐一口氣:「那我先安排人手去查那賜姓名錄,就找這個名字或者相似的、諧音的名字。若是沒有,還請幽州王將這身份令牌給我,我持了它,問天壇討要說法去!此子竊我王族之姓,辱我雲氏,其心可誅!我倒要問問,天壇諸般包庇,意欲何為!」

  雲許舟,確實有理由有資格去鬧。

  桑遠遠與幽無命對視一眼,輕輕點頭。

  趁著雲許舟安排人手時,桑遠遠偷偷攥住了幽無命的腰帶:「碎鏡給我。」

  幽無命長眉一挑,不動聲色地瞥了雲許舟一眼。

  旋即取出碎鏡,握到了桑遠遠的掌心。

  之前,她與幽無命早已利用這碎鏡查看過雲之濯這個人。

  遺憾的是,試了數次,都只能看見他獨自坐在陰暗的密室中吐納修行——雲之濯這個人,當真是活得像苦行僧一般。

  若是連著老太監姜一一起查,就能看到很多人在一座漆黑的地下宮殿裡,圍著祭壇施術。其餘的人都穿著黑斗篷,戴著金屬面具,認不出身份。

  線索便斷在這裡了,沒有辦法離開這個閉合的循環——查姜一,在施術;查雲之濯,在打坐;查雲之濯和姜一,又在施術,完全無從突破。

  雲之濯與姜雁姬、皇甫俊這些人,都沒有任何交集,查來查去,他永遠都是獨自一人,在密室裡打坐。

  於是桑遠遠壓根就沒把這個人和年輕一輩的雲許舟往一處聯想。

  下意識忽略了。

  這會兒雲許舟說要藉著此事去鬧上一鬧,桑遠遠和幽無命自然得先確認一下,替她排除嫌疑。

  桑遠遠握住幽無命遞來的碎鏡,閉上眼睛,默默回憶雲之濯其人。

  心道:『雲之濯,雲許舟。』

  眼前,浮起畫面。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突。

  她其實是做好了這兩個人毫無交集的準備。

  幽無命看到桑遠遠變了臉色,立刻瞇起了眼,垂在身側的手上,緩緩凝起了黑焰。

  雲許舟並不知道自己已被帶著焰的毒蛇盯上了,她安排手下去查名錄之後,一邊琢磨著將要做的事,一邊向桑遠遠和幽無命走來。

  「桑……」

  雲許舟猛地一怔。

  她看見幽無命唇角挑著溫和的笑容,瘦高的身軀擋在了桑遠遠的面前。

  雲許舟:「幽州王?」

  幽無命輕聲道:「你不動,等著。」

  聲音輕快,躍躍欲試。

  雲許舟:「?」

  若是短命在這裡,就會知道自家主人這是準備殺人了。

  雲許舟一頭霧水,微微側了側身,視線想要繞過幽無命,去看他身後的桑遠遠。

  「桑果怎麼了?」

  忽覺一股寒意『刷』一下爬滿了心口和後背。

  雲許舟寒毛倒豎,極慢極慢地偏頭去看幽無命。卻見他仍在笑,神情和煦,微彎的黑眼睛裡卻是絲絲沁著寒氣,能凍進骨縫裡去。雲許舟這才意識到方才幽無命那句話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雲許舟退了一步,皺緊雙眉:「我不動,行了吧。」

  半晌,終於有一隻小手從幽無命身後探出來,拽了拽幽無命的衣袖。

  幽無命回過身,目光平靜,投向她。

  桑遠遠對上他的視線,心臟莫名便『咚』地一跳——這個男人的神色和氣息,彷彿都在對她說『無論要殺誰都沒有關係,一切問題交給我』。

  她忍不住順著他的袖口找到了他帶繭的手,用五指扣了上去。

  幽無命嚇了好大一跳,急急收掉掌中的黑焰,反握住她。

  他用微微瞇起的眼角瞥了雲許舟一下。

  桑遠遠回憶著方才看到的畫面,走到雲許舟面前。

  雲許舟此刻已然意識到不對勁,她略有些警惕地盯住桑遠遠和幽無命。

  「桑王女是聽到什麼關於我的消息麼?」

  她下頜微揚,冷笑道:「我雲許舟,一生行事坦蕩,除了替你們隱瞞暗殺東州王族之事外,行事無一不可告人!」

  桑遠遠正色道:「攝政王誤會了。」

  「誤會。」雲許舟面帶薄怒,「方纔幽州王一身殺氣,可不是誤會。」

  桑遠遠歎道:「到殿內說話吧。」

  雲許舟怒沖沖地把桑遠遠二人引進了書房。

  她仍是忿忿:「幽州王,你身手超絕這我知道,但我雲州未必就怕了你。你若在這裡對我動手,我敢保證,你絕無可能平平安安將桑王女帶出雲州境內!」

  桑遠遠趕緊掛出了笑臉:「嫂嫂別氣,且聽我一一道來。」

  雲許舟重重坐進了太師椅中。本還要氣,卻被桑遠遠這很不要臉的稱呼給弄得帶上了幾分羞惱。

  「誰要嫁給桑不近了!」

  「好好好不嫁不嫁。」桑遠遠垂頭笑了笑,然後正色道:「攝政王且聽我說,你與雲之濯這個人,有交集。」

  雲許舟睜大了雙眼:「哦?!」

  桑遠遠回憶著方才看到的畫面,道:「光線昏暗的大殿,殿頂垂著許多布幔,環境森嚴肅穆。你與他,相距甚遠不曾交談,中間隔了許多人,穿著打扮非富即貴,女子居多,男子孱弱,應當都是雲氏王族。不知攝政王對此可有印象?」

  雲許舟慢慢瞇起了眼睛:「還有呢?」

  桑遠遠搖了搖頭:「沒有了。」

  「這是哪來的消息?」雲許舟奇怪地問道,「既然知道我與雲之濯同在一處出現過,又豈會沒有更多消息?」

  桑遠遠揉了下額角:「一言難盡,算是神神叨叨的通靈之術吧。」

  「哦……」雲許舟長歎,「準確率如何。」

  「應該不會有太大偏差。」

  桑遠遠與雲州並無交集,她的『死而復生』帶來的蝴蝶效應應該是影響不到雲州這邊的。

  只是,就這麼一幅畫面,沒頭沒尾,特徵亦不顯著,實在是有點令人為難。

  佛寺、祭壇、祖廟、道觀,都會有這樣的大殿。

  「我可穿著官服?」雲許舟問。

  「沒有。」桑遠遠道,「衣著正式,但都是便裝。」

  「那便不是祭祀。」

  沉默片刻之後,雲許舟忽然『嘶』一聲,吊起了眼睛:「桑果!你是說,這個侮我王族的狂徒,居然混到我的身邊,而我一無所知!」

  桑遠遠:「……」這個反射弧也太長了。

  「雲之濯,不簡單啊……」雲許舟敲著桌面,「看來,不僅僅是詛咒侮辱這麼簡單,他和他背後的力量,是想顛覆我雲氏哪。嘿,有意思啊有意思!分明是他們在背後行各色魑魅伎倆,倒搞得像什麼正義之師,要討我這悖逆之族一般!」

  「怎麼,看不起反派的信仰啊?」桑遠遠笑了起來。

  「噗哧!」雲許舟被她這麼一攪和,心情也徹底放鬆了下來,嗔道,「你還笑!如你方纔所言,此人能混到我雲氏子弟當中,這是何等駭人的事情!他若是帶了炸火,炸我個猝不及防,嘖……頭皮發麻!來,把你看到的那間大殿畫給我!」

  雲許舟『刷』一聲把紙筆扔到桑遠遠面前。

  桑遠遠:「……」

  畫畫,有點困難。

  她執起筆來,回憶著腦海裡的畫面,一點一點細緻地勾畫著那間大殿。

  畫到一半,忽然有親衛不經通傳匆匆跑進來。

  雲許舟雙眉一皺,『刷』一下藏起了桑遠遠畫到一半的『案發現場』。

  親衛手一拱,聲音急切:「攝政王,大事不好,主君他,蠱毒發作,要不行了!」

  「什麼?!」雲許舟猛地站了起來。

  這名親衛,便是她派去貼身『照顧』雲許洋之人。

  雲許洋當初包庇縱容一個虐殺少女的兇手,只為滿足自己變態的偷窺心理,事發之後,雲許舟把他關進天牢,派了最得力的親衛盯著。

  前些日子幽無命送來了靈蠱的解藥,雲許舟便讓雲許洋服了,吐出許多血蠱,當時已接近大好了。

  雲許舟本已計劃著請幽無命多制些解藥,預備大範圍救治雲氏王族,誰知親衛竟是帶來了這麼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雲許洋?」桑遠遠問。

  雲許舟急急點了下頭,雙目已泛起紅色:「快,去看看!」

  三人匆匆前往關押雲許洋的大牢。

  雲許洋的待遇並不比別的囚犯好,除了單獨關押之外,床榻吃食,皆是一視同仁。

  此刻御醫長已趕到了牢中,正在查看雲許洋的病情。

  他躺在鋪了稻草的木榻上,面色慘白,雙眼凹陷,唇色全無。

  嘴裡一口接一口湧出大蓬的鮮血。

  御醫長見到雲許舟,急急上前:「攝政王!這是靈蠱爆發,猝然噬心所導致!老臣不知起因,不敢貿然用藥!」

  「之前不是說,體內蠱毒已基本肅清了麼。」雲許舟聲音平靜,藏在袖中的手卻是握成了拳。

  白髮蒼花的御醫長立刻便往地上跪:「老臣無能!愧對攝政王信任!」

  「別急,我看看。」桑遠遠鎮定地問道,「御醫長,藥帶來了麼?」

  「帶了。」御醫長捧出隨手攜帶的藥箱。

  桑遠遠轉手遞給了幽無命。

  讓他查一查,是不是藥被人動了手腳。

  她與幽無命早已默契十足,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對方意思。幽無命接過藥去,逕直將其煉化。

  桑遠遠平復心緒,擲出小臉花,落在雲許洋的身旁,細細的靈蘊籐爬向他的胸口,突地一潛,潛入了體內。

  桑遠遠閉目入定。

  只見雲許洋的心臟上,蠕動著密密麻麻的細小血線蟲,一望便是剛剛出卵的幼體蟲,正處於急需能量來發育的階段,於是才會瘋一般啃噬著雲許洋的生機,導致他病發得又凶又急。

  經脈之中,堆積滿了破開的卵殼。

  「雲許舟!」雲許洋一邊吐血,一邊哭罵,「你這個臭騙子!根本就不可能好,根本就不可能!你就是故意害我,你想害死我,再正大光明搶走我的雲州王之位,嗚嗚嗚……」

  雲許舟面色冷肅,等待結果。

  少頃,幽無命收起了掌中的黑焰,道:「藥沒有問題。」

  桑遠遠也睜開了眼睛:「都是新蠱,體內確實沒有舊蠱殘留。藥是有效的。」

  「放屁!」雲許洋噗一下又噴出了大口鮮血,「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和雲許舟聯手害我,想要搶我王位!老祖宗都說了,這是上天對我們雲氏的詛咒!根本就不可能好!雲許舟你別忘了自己在老祖宗面前發的誓,就算你害死了我,你也一輩子不能登上王位!」

  桑遠遠望向雲許舟:「先把藥灌了吧,別一會兒真死了。」

  聞言,雲許舟接過藥來,往那木榻上一坐,捏開雲許洋的嘴巴不管不顧就灌了下去。

  雲許洋像掙命似的瘋狂扭動,無奈身體實在是病弱,在雲許州這個靈明境修行者的手中根本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你們這些兇手!兇手!」雲許洋大哭大叫,「老祖宗說了,根本不可能好,什麼藥都是騙人的,只會讓我死得更快!雲許舟你就是故意害我!」

  「老祖宗他老糊塗了。」雲許舟冷淡地說道。

  雲許洋大哭著,想要摳嗓子吐了藥,被雲許舟一個手刀劈暈過去。

  桑遠遠遲疑地望著雲許舟:「彷彿有什麼內情?」

  雲許舟歎息一聲,揮手令御醫長退下。

  「你們到冰霧谷那日,我不是參加族會去了麼?」雲許舟歎息,「一個沒留神,叫雲許洋逮著機會跑到老祖宗面前告我狀。」

  桑遠遠眉毛一動:「所以老祖宗知道靈蠱有治了麼?」

  雲許舟搖了搖頭:「也不算吧。雲許洋他什麼也不知道,就只知道我拿他試藥,前些日子雖然解掉了蠱毒,但他身子弱了這麼多年,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恢復到常人水平。我交待過,什麼也別告訴他。」

  桑遠遠見她臉色不大好看,便貼心地問道:「那,老祖宗斥責你啦?」

  雲許舟淡淡地笑了下:「王八唸經,不聽不聽。」

  看來是被罵狠了。

  沉默片刻,雲許舟垂下頭,靴底在地面搓了幾下,悶聲道:「老祖宗便是見證雲氏沒落的人。那時候,族中天驕一個接一個意外離世,一直查不出原因,再後來便是爆發了這所謂的『詛咒』,當時老祖宗可是帝君哪,何人有能力把手伸到他的身上,一夕之間便讓雲氏滿門染蠱?」

  「所以老祖宗一直堅信這是天命,而非人為。」桑遠遠歎息。

  雲許舟苦笑:「不錯。老祖宗最反對的便是尋醫問藥,但凡誰跳得高些,試圖查找病因,便會被叫到祖廟好一通臭罵。我這又是給雲許洋灌藥,又有篡位嫌疑,可不得被罵個七竅生煙。」

  桑遠遠不禁額角直跳。

  「等等,」她忽然睜了睜眼,「可事實上,雲氏不就是一夕之間,被人滿門下蠱?!」

  「是啊……」雲許舟滿面煩躁,「問題是,當初那些人,早已入土多年,無從查證了。」

  「有得查。」桑遠遠微笑,「就從雲許洋為什麼又重新染上蠱卵查起吧!」

  雲許舟雙目一亮。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27 PM

第93章 夜探雲祖廟

  雲許舟取來了這些日子御醫長的記錄。

  可以明確地看出來,服藥十五日之後,雲許洋體內已無任何血蠱了。

  「什麼時候染的?」雲許舟瞳仁緊縮,「送往天牢的吃食被人動了手腳?」

  思忖片刻,雲許舟緩緩搖了搖頭:「我依你的吩咐,將這件事瞞得密不透風,知道雲許洋治病內情的人,只有我、御醫長以及雲一。」

  桑遠遠輕輕點頭。

  「桑果啊桑果!」雲許舟歎道,「你果真有先見之明,若不是你早早提醒我封鎖消息的話,此事恐怕早已人盡皆知,更是無從查起了。」

  桑遠遠道:「那攝政王眼下打算從何查起?」

  「自然是從御醫長和雲一身上入手。呵,知情的就我們幾個,必是誰把消息不慎洩露了!」雲許舟重重踱了幾步。

  安靜了一會兒的幽無命忽地笑了笑。

  「幽州王,你笑什麼?」雲許舟皺眉問道。

  「所以你覺得下蠱的是他們兩個?」

  「不是!」雲許舟斷然否定,「這二人至多便是不慎洩密罷了,絕無可能是真兇,這點識人之能,我還是有的。」

  「所以是誰下的蠱啊?」幽無命很溫和地笑問。

  雲許舟一下就給問住了:「我哪知道!」

  「去查查這蟲子出殼要幾天吧。」幽無命輕描淡寫地說道。

  雲許舟長長倒吸了一口涼氣,大拇指一豎:「聰明!」

  幽無命:「……」這就叫聰明了?雲許舟怕是腦子不太好使。

  桑遠遠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把他拉到一旁,悄悄說道:「你別嫌棄人家。攝政王的本領在御人,你看,她把這雲州治理得多好啊。」

  幽無命立刻就不服氣了:「那我幽州……」

  「你幽州窮。」桑遠遠毫不客氣。

  幽無命:「……」

  他瞇著眼想了想,暗暗點頭。

  雲州,要論綜合實力的確是出類拔萃。此地氣候惡劣,資源約等於無,但在雲許舟的治理下,政治、經濟、軍事,處處不落於人。

  足見雲許舟御下之術非同一般。

  幽無命還是有些不服氣:「呵,那只是我沒有認真。」

  桑遠遠:「好好好。」

  「小桑果你又在敷衍我。」

  桑遠遠如今早已一點都不虛他,她瞇起眼睛,就衝著他笑,笑得幽無命完全沒脾氣。

  三個人回到了書房,桑遠遠繼續撿起筆來,照著記憶描畫那間黑黑的大殿。

  一刻鐘之後,終於堪堪畫了個大概。

  雲許舟接到手中,凝神看了一會兒,眉頭越皺越緊:「若我沒看錯,這是……」

  恰在此時,兩路調查的人馬也一起出結果了!

  一個是歷代賜雲姓之人的名冊已徹底翻查過了,沒有『雲之濯』,亦沒有任何相似的名字。

  另一個是,按照血蠱破殼的時間來推算,雲許洋中蠱之日,正是前往祖廟參加族會的那一日!

  「族會上中的蠱?」雲許舟瞳仁驟縮。

  幽無命臉上沒有半點意外,他抱著胳膊,仰靠在大木椅裡,一副很無聊很沒勁的樣子。

  雲許舟抖了抖手中那張畫:「我方才正想說,這裡,正是祖廟!」

  「哦!」幽無命挑起了眉毛,露出很欠揍的笑容,「對上了。」

  「所以給我雲氏王族下蠱之人,是這個雲之濯!」雲許舟攥緊了拳頭,「不,不對,他,只是一把刀,握著刀的,是天壇!好一個天壇!啊,這下一切都對上了!雲之濯這個名字,正是針對我雲氏,他出現在祖廟,而小洋去了族會之後,又中了新的蠱卵,不是他,還能是誰!」

  雲許舟忍不住揚起拳頭,重重砸在桌面上:「雲之濯,他怎麼就死了呢!」

  桑遠遠和幽無命對視了一眼。

  雲許舟這個人,真的是不拘小節——處理大事,把握大方向,那當真是完全沒有任何毛病。但在小事上,她卻是粗枝大葉,顛三倒四。

  幽無命和桑遠遠是在白州遇到雲之濯的,他當天就死了。三天之後,幽無命一行來到雲州,雲許舟去了族會沒能親自來接人——族會那一日,雲之濯屍體都被白州王銼骨揚灰了,又怎能給雲許洋下蠱?

  兩個人不動聲色對視一眼。

  去祖廟。

  認識認識這位五百年前叱吒風雲的雲氏舊帝王。

  只不過,眼下沒有任何證據,貿然說出懷疑人家老祖宗,那肯定是找打。得想個辦法,曲線救國。

  「沒有關係,死一個雲之濯,還有大把活的。」幽無命淡笑,「攝政王,要去天都抓人嗎?我幫你啊。」

  雲許舟點點頭:「我們合作!」

  桑遠遠的樣子略有些遲疑,緩聲道:「我覺得此事干係太大,在出發之前,有沒有辦法帶我到祖廟去親眼看一看那間大殿——萬一因為畫技不佳而引發什麼誤會,那可就太糟糕了。」

  雲許舟有些為難:「老祖宗要靜養,非族會之日,向來無人敢到祖廟打擾。」

  桑遠遠與幽無命不動聲色對視一眼。

  桑遠遠問道:「老祖宗身體如何?一直便癱瘓臥床麼?或是偶爾能起身動一動?」

  雲許舟緩緩搖了搖頭:「這麼多年了,從來無人見過老祖宗離開那張床。」

  「不然我們半夜悄悄去?誰也不要驚動。」桑遠遠狡黠地眨著眼,「反正老祖宗也不下床,惹不到他的眼睛。」

  雲許舟:「……桑果你這壞樣,與當初的鳳雛真是像極了!」

  話一出口,雲許舟不禁怔了一怔,眉眼有些鬱鬱——那個人,當初扮女人時那麼有意思,做男人怎麼就……

  「那攝政王要不要做一回壞孩子嘛?」桑遠遠俏皮地眨了眨眼,「反正族會那日,攝政王已被老祖宗狠狠罵了一回,就算被捉到,大不了再罵一回唄,反正都是給祖宗罵,罵幾回也沒什麼區別。」

  雲許舟:「……」瞬間被說服。

  「好吧,就看看那間大殿。」雲許舟用手拍了拍桌面上的畫紙,「確實,單看這麼一幅畫,就貿然確定這是神廟,亦是有些兒戲了。」

  「一幅畫怎麼了。我家桑果的畫能差?」幽無命懶洋洋地坐直了身子,抓過畫紙一看。

  嘴角抽一下,再抽一下。

  雲許舟同情地望了他一眼。

  幽無命:「……是有必要確認一下。」

  「噗。」雲許舟掩唇一笑,「那便這麼說定了,我去準備夜行衣。」

  雲州與別處不同。

  這裡處處是白色的冰雪和泛發出淡藍色光暈的冰核建築物,要是穿上黑衣在夜裡穿行的話,百里之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夜行衣得是特製的藍白色半透明短打。

  天色漸暗,雲許舟帶著桑遠遠和幽無命,坐上雪橇,偷偷溜到了祖廟附近。

  桑遠遠仰頭一看,只見這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大廟,正門上掛著兩串大燈籠,四周安安靜靜,幾株老樹上落滿了雪,看著很有些祥瑞之氣。

  確實是適合老人家靜心養老的好地方。

  雲許舟指著廟院內一株頂著雪白冠蓋的雪菩提道:「喏,那株雪菩提,就種在我們要去的大殿下面。老祖宗他,就居住在大殿後頭的齋院中。」

  桑遠遠抬頭看了看,位置還挺深。

  牆內有暗影晃動,也有一隊隊侍衛來回巡視。

  地方不算大,防守極嚴密,不像是能偷溜進去的樣子。

  「看來得有人把守衛引開。」桑遠遠望向幽無命這個大型人餌。

  「不用。來,」雲許舟揮了揮手,「我們從雪洞進去。」

  「雪洞?」

  「咳。」雲許舟以拳抵唇,輕咳一聲,「族會冗長,見過祖宗之後,小娃們耐不住寂寞,會趁侍衛換防時,順著雪洞先行溜走。算是王族心照不宣的秘密。」

  桑遠遠噗哧一笑:「都做過孩子,我懂我懂。」

  三個人繞到了祖廟背後的大雪松下,雲許舟在樹幹上扒拉了一會兒,果真是掏出了一個大雪洞。

  「走。」她帶頭鑽了進去。

  雪窩裡比想像中暖和,雲許舟燃起一盞冷焰燈,躬著腰貓在雪洞裡,叮囑走在最後的幽無命,叫他把懸在樹洞上方的皮簾子擺回原樣。

  「一會兒雪落下來,就看不出痕跡了。」雲許舟得意地笑。

  三個人穿行在雪洞中,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順利抵達了目的地。

  雲許舟掀開皮簾子,從腰後摸出了雪橇鞭,小心翼翼地在面前的雪層上鑽了個孔,然後把眼睛貼上去往外看。

  「噓,」她悄聲道,「再有一會兒,殿門口該換防了。我們就趁那個時間溜進大殿裡面去。」

  她收起雪橇鞭,用拳頭捶了捶腦門,歎息:「我已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做過這般離經叛道的事情!其實本可以大大方方走正門的,真是中了桑果你的毒!」

  桑遠遠趕緊撇清:「非也非也。分明是攝政王你自己被老祖宗給罵慫了才不敢走正門。」

  雲許舟:「……」這麼一說,怎麼感覺更不得勁了。

  片刻之後,雲許舟再度把眼睛貼在小雪洞上瞄了瞄,然後乾脆利落地把面前的積雪扒拉開,跳出了雪洞。

  桑遠遠與幽無命緊隨其後。

  出來一看,原來這雪洞的入口也是個樹洞,正是栽在大殿正門的台階下面的那株雪菩提。

  雲許舟返身拉下封堵樹洞的皮簾子,往上面灑了幾捧雪,然後輕身一縱,帶著桑遠遠和幽無命徑直掠到大殿廊下。

  侍衛正在一圈一圈換防,要是沒這雪洞,還真不可能溜得進來。

  雲許舟瞇著眼查看片刻,見沒什麼大破綻,便小心地推開了厚重的黑木殿門,讓桑遠遠和幽無命閃身遁進了大殿。

  雲許舟輕手輕腳合上殿門。殿廊兩側的拱門處,恰好行出兩隊換崗的侍衛,走到大殿門下站定。

  「他們下次換防我們就走。」雲許舟用口型說道。

  桑遠遠點點頭,走進了殿中,四下查看。

  殿中燃著長明燈,照明倒是不成問題。

  這裡的確就是雲之濯出現過的地方。桑遠遠與記憶中的大殿相對比,發現眼前這些殿頂垂下來的那些厚重布幔,比她在天衍鏡中看到的要稍微新一些。

  所以天衍鏡中的畫面是數年之後的族會。

  原劇情中,沒有了幽無命這個凶殘又變態的敵手,韓少陵與夢無憂度過了好幾年閒得只能虐來虐去以及對付對付各路男配女配的太平日子,天壇那一群人只需花費少許七彩之力,便能維持住夢無憂的瑪麗蘇光環,不需要把大量七彩之力灌入夢無憂手中的碎片,雲之濯也不必英勇獻身。

  可如今,一切已天翻地覆。

  韓少陵死了,皇甫俊死了,雲之濯也死了。夢無憂落入冥魔王的手中,生死不明。不久的將來,天壇一定會被掀個底朝天,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難說得很。

  從某種意義上說,桑遠遠和幽無命,好像真是什麼反派大魔頭的樣子——二人毀掉了原本和平穩定的『未來』。

  這一切,該怨誰呢?總不能讓他們兩個躺平任殺吧?

  雲許舟用肩膀碰了碰桑遠遠,打斷了她的沉思。

  「確定了嗎?」雲許舟用口型問。

  桑遠遠點點頭。

  「那準備原路返回,要換防了。」雲許舟道。

  桑遠遠抬眼去望幽無命。

  他正在把玩香案上的小銅香爐。目光相觸,心領神會。

  只見他毛手毛腳地把香爐放回原處。

  香案是鐵製的,香爐堅硬的爐腳落上去,只聽「鐺——」一聲脆響,碰撞聲繞樑不絕!

  「糟糕!」桑遠遠一把拉住雲許舟,「快躲起來!」

  雲許舟腦袋一懵,下意識便反攥住桑遠遠,往後殿掠去。

  外頭的侍衛反應了片刻,猛地推開殿門衝了進來。

  「仔細檢查!」

  時而會有雪貓雪兔雪鼠一類的動物鑽進殿中碰到東西,所以侍衛們並沒有貿然認定是賊人。

  雲許舟頭皮發麻,急急帶著桑遠遠二人從神像後面的小門遁離大殿,進到了老祖宗靜養的小院中。

  她這會兒別提多後悔了!

  堂堂攝政王,進個祖廟竟然變成了做賊,當真是一步錯,步步錯,沒了回頭路。

  藉著夜行衣的掩護,她麻溜地帶著桑遠遠二人潛到了一旁的迴廊下。

  她指了指四角屋頂:「老祖宗怕吵,院裡沒侍衛,只有貼身四大高手,一人看一角。」

  桑遠遠呆滯地抬頭望去——自己身處的位置,正正好暴露在對角線那位高手的眼皮子底下。

  只見斜對面屋頂上坐著個中年男人,腰間掛了只葫蘆,此刻雙眼正直勾勾地盯著雲許舟,一動也沒動。

  桑遠遠:「……」這是給逮個正著的意思?

  只見雲許舟衝著屋頂的高手輕輕搖了搖頭。

  旋即,屋頂那個中年男人緩緩把眼睛轉向另一側,彷彿完全沒看見這三個人。

  「他是當初我安排的人。」雲許舟聳聳肩,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

  她從來也沒有想過,特意撥來守衛老祖宗的高手,竟還有這麼個作用——幫著做賊的自己打掩護。

  桑遠遠用口型回道:「可是前面的侍衛就要進來檢查了怎麼辦?」

  雲許舟也是徹底麻了爪。

  堂堂攝政王在這裡被抓個現行,真是臉沒處擱了!

  「不然藏到老祖宗屋裡去。」桑遠遠真誠地建議道,「大不了被老祖宗罵一頓,總比被人抓住來得好一些。」

  雲許舟:「……」這個夜晚究竟是造了什麼孽喲!

  在雲許舟這個內賊的率領下,三個人貼著迴廊,迅速潛向後院主屋。

  她抽空向自己安插的那位侍衛打了個手勢,便見他縱身一掠,掠向縱線上的另外那人,故意與之說話,掩護雲許舟三人溜進了屋子。

  一架大屏風擋在門後。

  「就在這裡避避。」雲許舟拍著胸膛,輕聲細氣地說,「但願不要驚動老祖宗。」

  話音未落,便看見幽無命身形一晃,逕直晃過屏風,闖進了屋內。

  雲許舟:「幽無命!!!」

  她都顧不上噤聲了,急急繞過屏風追進去。

  哪裡還來得及?

  只見幽無命已闖進左側臥房,立在房屋正中,緩緩轉過身來,唇角掛著一抹淡淡的詭笑:「離不了床麼,人呢?」

  雲許舟瞳仁驟縮,舉目望向暖玉床榻。

  根本沒有半個人影。

  雲許舟一雙杏眼睜得滾圓,眸中閃動著震驚的風暴。

  癱瘓在床數百年的老祖宗,為何不在床上?!

  「怎麼一回事?老祖宗呢!」她猛然轉身,「他們怎麼看護的!」

  驚怒之下,她忘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是個賊人,便想衝出門去,向看顧老祖宗的侍衛興師問罪。

  桑遠遠趕緊一把攥住了她:「噓……」

  雲許舟吊起眼睛,瞪向她。

  「別動。」桑遠遠緊張兮兮地指了指床尾。

  雲許舟定睛一看,只見那裡竟是盤了一頭冥龍,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睛,正緩緩向著三人轉過來。

  「它吃了祖宗?」雲許舟的目光愣愣地掃向冥龍透明的腹部,「……沒有在它腹中。這是怎麼回事,老祖宗屋裡,為何會有冥龍?」

  「不止。」桑遠遠滿臉牙疼,「你聽。」

  雲許舟立刻便聽到了密密麻麻的『沙沙』聲。

  眨個眼的功夫,四面牆壁、柱子、屋頂、地面,處處湧出了密密麻麻的透明冰層生物,糊滿了整個屋。

  冥冰蛇、冥蠍、冥蟻,還有些奇形怪狀叫不出名字的生物。

  它們向著這三個闖入者亮起了利爪和獠牙。

  幽無命和桑遠遠對視一眼——看來,這位雲氏老祖宗,秘密可不少啊!

  「像是個陷阱。」雲許舟冷靜地說道。

  屋中的動靜驚動了外面那幾位高手。恰好,從前殿趕來的侍衛們也到了。

  「大人,殿中有被動過的痕跡!」

  無數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正屋。

  雲許舟安排的那個侍衛沒有理由阻攔旁人,只能先一步掠到門口,輕輕扣了扣門:「老祖宗?」

  屋中三人對視一眼。

  瞞不過去了。

  雲許舟望了望滿屋子逼近的毒蟲,歎了口氣,放聲道:「老祖宗秘密召孤夜談,爾等全部退下,不得接近。」

  聲線沉穩,不容置疑。

  外面數人齊齊一怔,片刻之後,一片吃驚的聲音起伏:「攝政王殿下?!」

  「是孤。」雲許舟沉聲喝道,「退下!」

  「是!」

  雲許舟眸光微閃,盯著那條已被驚動,正緩緩呲出利齒的冥龍。

  「打起來動靜太大,恐怕他們還是會闖進來。」她偏頭盯了桑遠遠二人一眼,「打完,你們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先打再說!」桑遠遠當即召出了大臉花,『海帶』飛旋,將門和窗全部封住,「放手打吧,他們一時半會進不來,除非拆了這屋。」

  雲許舟無奈地『嗐』了一聲,從腰後取出雪橇鞭,鞭上燃起了明焰,掃向那些蛇蟲鼠蟻。

  一雪鞭掃過去,『滋滋』聲響起,卻見那鞭上的明焰像被吞噬了一般,迅速消減!

  雲許舟倒抽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收回雪鞭來看,只見這雪鞭好像被火星燙到,出現了無數坑坑窪窪的七彩缺口。

  「是那個力量。」幽無命鬆開了眉頭,唇角浮起淺笑,「小桑果,試試吃了它們!」

  「誒?你不是說不能亂吃這些東西?」

  「豬頭花吃,沒讓你吃。」

  桑遠遠:「……哦。」

  她扔出了花。

  她操縱著食人花,謹慎地薅了一小口,只叼起一隻冰蠍子。

  花瓣一動,冥冰蠍化成了小小的冰流,桑遠遠感覺到腦海裡傳來了一股細小的辣痛,像是被芥末沖了一下似的。沒有感覺到危險,就是不太好受。

  幽無命身上已燃起黑焰,在三人周圍清理出一小圈安全地帶。

  「這些東西體內的七彩力量,比天然那些蟲獸身上要濃郁得多。」幽無命淡聲道,「你試著煉化它們,收為己用。」

  桑遠遠知道,幽無命是要帶著她,突破極限,獲得與那神秘未知對抗的力量。

  「吃個芥末而已,小意思!」她雙手一揚,擲出五朵食人花,將三個人保護得嚴嚴實實,「幽無命,你放手去對付冥龍,這裡交給我!」

  幽無命已輕飄飄地掠了起來,在食人花瓣上踏了一下,飄向那頭正舒展著身軀猛襲過來的冥龍。

  剛交上手,只見床底下又緩緩爬出另一頭冥龍。

  這頭冥龍更為特殊,身上的七彩光已有外放之勢。

  「哦,保護的是床啊。」幽無命的笑容滿是壞意,手中黑焰一揚,像只大黑蝶一樣飄了過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28 PM

第94章 重要的秘密

  雲氏老祖的屋中,竟像是個五毒窟一般,源源不斷地湧出蛇蟲鼠蟻!

  桑遠遠指揮著食人花,大口薅食那些蟲類。

  眼淚嘩啦啦就流下來。

  「桑果,你怎麼樣?」見到桑遠遠臉色不對,雲許舟也顧不上震驚了,急急扶住了她。

  「沒,沒事,嘶——」

  若要問她什麼感受,那便是食人花吃下的東西都變成了她腦子裡的芥末。

  她辣得在原地轉圈圈。

  「大臉花大臉花!」

  急急召出大臉花,照著自己的臉蛋噴凝露。

  雙頰還是紅成了猴子屁股。

  「嘶!」雲許舟忽然一聲痛呼。

  桑遠遠偏頭一看,原來屋頂上掉下一隻蠍子,蟄在了雲許舟的頸側。

  「別動!」桑遠遠緊張地吸了一口氣。

  這種東西,常人可沾不得!雲之濯便是身染這七彩之毒而死,韓少陵亦是肺腑被這力量浸透。

  桑遠遠吸了吸氣,拋出兩隻蝴蝶花,夾住這七彩蠍,小心翼翼地將它取下來。

  「幽無命救命!」桑遠遠吼了一嗓子。

  正在和兩頭冥龍打鬥的幽無命輕飄飄掠了回來。

  「消毒一下。」桑遠遠指著雲許舟的傷口。

  幽無命指尖凝出一縷黑焰,就著傷口滲出的血珠燙了一圈,立刻便有細碎的小股七彩毒素滲了出來,被黑焰焚盡。

  他掠了回去,繼續對付冥龍。

  桑遠遠把一隻食人花拋上屋頂,捲曲的褐色小尾巴倒勾在屋樑上,旋轉著身體,將四面爬來的毒蟲吞入腹中。

  隨著細細碎碎的七彩之力不斷被食人花吸收,桑遠遠感覺到靈台中那朵青色的光靈芝開始隱隱散發出七色光芒。

  桑遠遠:「……」回頭她也要換個皮膚!

  湧出的毒蟲越來越少。

  很快就被食人花吃得稀稀拉拉。

  幾隻食人花不再圍住桑遠遠和雲許舟,而是甩動著小尾巴,拱向四周,將那些漏網之蟲一隻一隻挑出來吃掉。

  幽無命那邊的戰鬥也結束了。

  他本可以輕易將這兩頭冥龍燒成飛灰,但他卻沒有這麼做,而是制住它們,用黑焰將它們煉化,是以稍微耽擱了一點時間。

  終於,屋中風平浪靜。

  「你們故意的。」雲許舟淡淡地說道。

  她立在房屋正中,神色看不出喜怒。

  「對不住。」桑遠遠誠摯地道歉,「我也只是猜測祖廟這裡或許有問題,並無任何證據,只能行此下策。」

  「不必解釋了,我明白。」雲許舟歎息,「若是說服我帶你們過來,那猜對了還好,也就是眼下這結果。萬一猜錯了,引我無端懷疑老祖宗,我心中必會過意不去。你們也是為我考慮,我明白。」

  桑遠遠:「很抱歉。」

  雲許舟故作鎮定,表情卻是略帶一些崩潰:「哪裡看出老祖宗有問題的?就因為雲許洋是族會那日被重新下了蠱麼?」

  「也不全是這個原因。」桑遠遠歎了口氣,「說來有些話長,不若先看看這裡有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遲些,我再一一細說。」

  「可。」雲許舟想了想,「問題是,你們為何不懷疑是那個雲之濯搞的鬼?」

  「因為族會那天雲之濯已經死了……」桑遠遠很不好意思地說道。

  雲許舟:「……我真是個傻子。」

  說話的功夫,幽無命已從床榻的暗格裡翻出了一隻半透明的玉盒。

  只見這玉盒中,伏趴著一隻水母模樣的赤紅色軟體物,時不時蠕動幾下,產出幾粒透明的紅卵。

  雲許舟倒抽了一口長長的涼氣,扶著額頭,一陣眩暈。

  桑遠遠趕緊上前扶住了她。

  「難道這便是血蠱?看著像是蠱母。」雲許舟失神喃喃。

  弄這麼多蛇蟲鼠蟻,便是為了守住這個秘密麼?

  幽無命懶懶散散地伸出手,從雲許舟手中取走了盒子。

  「煉煉看。」

  他向後一跳,跳到了那張暖玉製成的大榻上,鞋子也沒脫,往榻上一蹲,連著玉盒帶那蠱母一道煉化起來。

  掌心黑焰湧起,圈住了玉盒。

  水母狀的蠱母猛地躥了起來,發出尖利的『吱吱』聲,瘋狂擰動著軟綿綿的身軀,試圖撞開玉盒逃跑。

  幽無命冷冷一笑,另一隻手『啪』一下扣緊了盒蓋,掌中黑焰暴漲。

  眼見一時半會兒也無事,桑遠遠便拉過兩張椅子,示意雲許舟坐下。

  「方纔我便說過,其實並無什麼證據,只是諸多疑問組合在一起,讓我想要看一看老祖宗而已。」桑遠遠真誠地說道。

  她的原定計劃也的確是這樣的。

  只要認識了老祖宗,她就可以透過碎鏡去查看他究竟有無問題。

  誰能想到這位祖宗自己就暴露了呢?

  「哪些疑問?」雲許舟的模樣疲倦至極。

  這位老祖宗在雲氏後人心中的份量非同小可,說是信仰崩塌也不為過。

  桑遠遠掰著手指給她分析——

  「首先,我意識到血蠱之事有些不對。因為幕後黑手既然有實力令雲氏滿門中蠱,那就算滅殺雲氏滿門又有何難——同樣推給『天意』就是了,這般大手筆,足以證明兇徒根本肆無忌憚。那麼兇徒為何要對雲氏手下留情?這裡必有內情。」

  「第二,五百年前,雲氏並無衰落的跡象,『意外』卻接連發生,族中才俊不斷殞落,這本身就匪夷所思——試想,如今的姜氏不算勢大對吧,若是東州想連續暗殺姜氏才俊,有可能做到嗎?最初也許能得手,但殺上幾個之後,姜氏必定會反應過來,加強防備。而當初的雲氏,卻任人宰割?這裡又有內情。」

  「第三,雲之濯為什麼會出現在祖廟,以及雲許洋在族會上被下了蠱。發散懷疑——會不會雲氏每個人,都是在這裡中的蠱呢?」

  「第四,你昨日提到雲州地下的冰川每五百年會有位移。這個時間,恰好又與雲氏當初出事的時間對上。這一切,雖然都沒有確實證據,但卻同時指向了同一個人。」

  雲許舟忍不住插話:「冰川與此事,又有何關聯?」

  桑遠遠道:「我與幽無命被冰川位移送入地底,撞見了一幕奇跡。而這奇跡,與天壇如今在背地裡做的那些事情息息相關。我便想,說不定這不是巧合,而是因果呢?如果當初雲帝因為冰川位移而發現了地下的秘密,然後,他親手主導了接下來的一切呢?」

  雲許舟猛地矮了矮身體,扶住額頭,唇角浮起了略帶幾分癲狂的笑容:「所以,雲之濯是他的人,想要清洗雲氏所謂『罪惡』的人,便是雲帝他自己。哈,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有淚水流下來。

  「為了他自己罷了!」只見幽無命挑著眉,從暖玉榻上跳了下來。

  手中的玉盒已經空了,蠱母不翼而飛。

  「吃完啦?」桑遠遠友好客氣地問道。

  幽無命嘴角重重一抽,繃著臉道:「這蠱母與血蠱,並不是用不滅火煉出來的,用的是那股與氣運相關的七彩力量。血蠱抽走雲氏子弟的氣運生機,都會匯聚到蠱母這裡,供那老東西取用。」

  雲許舟發了好一會兒呆,終於認命地笑了笑:「所以,他就是天壇壇首,亦是幕後黑手。」

  桑遠遠輕輕點了點頭:「論資歷論實力,應當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

  「所以什麼退位讓賢,什麼天意詛咒,不過是掩蓋他吸食子孫後輩的髓血這件事情罷了!」雲許舟怒極反笑,「他圖什麼?長生不老,得道升天?」

  「或許。」桑遠遠皺起了眉頭,「眼下他的實力恐怕比想像中更強。」

  雲許舟瞇了瞇眼:「而且,他還有強大的盟友。」

  「哦?」

  雲許舟長歎一口氣,往椅背中一靠:「他手中掌握的勢力便是雲氏一族。要操縱這麼大規模的自相殘殺,不可能。所以,他做內應,而那股外部勢力,則出手滅殺雲氏精銳。等到只餘下可控的人時,他再下蠱,一代一代,扒著子孫後代吸血。」

  她扶著椅背站了起來,踱出兩步:「但他不能毀了雲氏根基。若是雲氏徹底沒落,那他便少了最重要的籌碼。這傷男不傷女的血線蟲,最是合適。留下一院子女人,還得照顧著家中病弱的男丁,生不出什麼野心,卻又永遠留有自保之力。」

  這麼一想,便都能說得通了。

  桑遠遠點頭道:「如此說來,與他合作的,必定就是姜氏了。皇甫氏應當是被蒙在鼓裡,做了他們的擋箭牌。」

  「嗯,」雲許舟嘲諷一笑,「這些年來,雲州境內輿論,向來認定東州是黑手。」

  「這其中,仍缺一環。」桑遠遠沉吟道,「地下的秘密,我與幽無命也親眼看見了,但無法將它與雲帝做的這些事情聯繫在一起。」

  幽無命笑了笑,懶散冷淡地說道:「神棍的秘密,必在天壇。」

  「不錯。」

  「只是,計劃得改一改了。」桑遠遠面露沉吟,「夜探祖廟之事,此刻必定已傳到了他的耳中,此刻入京,定是自投羅網。」

  雲許舟皺著眉,重重點頭:「那……我們回去,從長計議!」

  「等等。」

  幽無命在屋中踱了幾步,反手出刀,用刀背在整間大殿上敲敲打打,側耳聽著回聲。

  片刻之後,他踱到暖玉榻旁邊,隨手一掀,將它掀到一旁。

  手一晃,黑刀直直往地面刺去。

  鐺——

  「下面有東西!」雲許舟雙目一睜。

  幽無命這裡敲敲、那裡拍拍,掀起幾塊磚,露出一扇黑鐵暗門。

  撬開門,底下是一條黝黑的暗道,不知通往何處。

  桑遠遠驚奇道:「原來,他故意把血蠱這樣的秘密大大咧咧放在暖玉榻裡,是為了掩飾更大的秘密——若真有人闖進來,發現血蠱之後,必定會第一時間離開這裡去處理血蠱。」

  可惜幽無命不是正常人。

  三人對視片刻。

  「走!」桑遠遠揚手拋出一朵食人花,吭哧吭哧就帶頭鑽了下去。

  「桑果你這花不錯,十分實用。」雲許舟由衷讚歎。

  桑遠遠得意地瞇起眼睛:「跟我走!」

  她帶頭走進了暗道。

  雲許舟緊隨其後。

  幽無命抱著手,偏著頭,望著那道嬌小的背影出神了片刻。

  原本他還有些嫌棄雲許舟——多了個外人,小桑果都不會露出那種軟軟的依賴人的模樣,令他心中很是不爽。但此刻卻發現,她略帶一點驕傲得意的模樣,也可人得很。

  像只自信的雪松鼠。平時就圓圓軟軟一團,有需要了,也會亮出爪爪來,有點小凶。

  正當幽無命望著桑遠遠出神時,眼前的通道忽然重重晃了一晃,腳下傳來陣陣密集恐怖的震顫。

  幽無命雙眸一瞇,聲音低而急:「小桑果!」

  他一掠而下。

  桑遠遠正回頭望過來:「地震了?」

  幽無命上前攬住她,偏頭對雲許舟道:「你上去,召集人手,以備不測。」

  腳下大地再度晃了一晃,通道頂端簌簌地落下凍土,轟隆嘶鳴聲迴盪在耳畔。

  「好!」雲許舟道,「你們自己當心!」

  她向來不是拖泥帶水的人,話音未落,人已掠出了通道,大步離去。

  桑遠遠看了看幽無命收回袖中的那隻手,抬眼望他:「她要是堅持不走,你是不是打算把她丟出去?」

  「小桑果!你真是我腹中的蟲!」

  桑遠遠噗哧一笑,捏著嗓門道:「攝政王又不是那種——『我不依我不依,我不走我不走我要陪著你們』的矯情人。」

  聰明人,都懂得審時度勢,知道自己究竟是助力還是拖油瓶。

  幽無命挑起了眉:「還有閒心說笑,看來小桑果對眼前局勢已有判斷了。」

  「不錯。」她反手攬住了他的腰,「我若沒料錯的話,一定是個大傢伙在下面動!」

  話音未落,便見面前黝黑的通道迅速扭曲變形!

  腳下踩踏的地面亦是忽然高高隆起!

  桑遠遠往上方拋出一朵食人花,旋即,兩個人便被一股巨力頂向上方,撞在了厚實的肉感的花瓣上。

  幽無命身上燃起了黑焰,將四方襲來的堅硬凍土焚成了飛灰。

  下一刻,身體平地拔空而起,失重感陡然傳來!

  桑遠遠不自覺地微微彎曲了膝蓋,抵禦著胸口湧動的酸澀。

  只一瞬間,撐在頭頂上方的食人花便衝斷了屋樑和房頂,木屑磚瓦濺向四周,再下一刻,整個小院就在腳下開了花,院牆向著四面迸裂了片刻,然後轟然倒向四周。

  眨眼之間,桑遠遠和幽無命已被生生帶上了半空!

  一層層地下凍土像開花一般漸次翻開。白色的冰雪混著黑色的凍土,像是一幅四分五裂的黑白水墨畫。

  偌大一座祖廟,就像是搭在泥地上的沙質小屋,被破土而出的春筍頂得崩潰傾塌。

  幽無命一手攬住桑遠遠,另一條胳膊穩穩地展在身側,身後光翼鋪開,神色平穩中略帶一點漫不經心。

  一個呼吸的功夫,身處變故中心的兩個人已被帶到了二十丈空中。

  腳下的凍土層簌簌滑落,漸漸露出一個透明的巨大輪廓。

  是一隻,渾身長滿了尖刺的巨型冰龜!

  它的龜殼還未完全出土,已將整個祖廟頂得面目全非。

  桑遠遠和幽無命,便是站在了它的腦袋上。

  無數道身影在廢墟間飛掠。

  桑遠遠舉目一掃,看見雲許舟已被一眾侍衛簇擁著躲到了碎土範圍之外。

  無數箭矢射向這頭冰龜,只見它的身體上泛起一陣陣七彩流光,將攻擊盡數攔下,毫髮無傷。

  巨型冰龜仍在往外爬,將整個身體從地底下拔出來。

  相隔數十丈,桑遠遠都能聽到一陣陣倒氣聲。

  這實在是太駭人了!

  誰能想得到,祖廟底下,竟然躲藏著這麼一個大傢伙。

  一片混亂之中,雲許舟忽然收到了一條急報——原本囤在天都和冀州邊境線上的天都北營衛五萬大軍,已整軍出發,直奔雲州而來!

  「回宮!」

  瞬息之間,雲許舟臉上的震撼和茫然之色一掃而空,一雙黑眸只見沉穩,大步回宮的過程中,軍令一道接一道,如風雷般掠向各處。

  天都北營衛調至北部防線,原本是為了防幽無命的——他拿了冀州,隨時可能南下攻擊天都。

  如今,幽州軍已被皇甫雄『趕』回了幽州,這五萬北營衛,正好便空置了下來,隨時可以開拔支援各處。

  所以正好用來攻打雲州了?!

  雲許舟美麗的面龐上浮起了冰冷的笑容。

  除了御衣衛之外,東西南北四營衛,便是天都最強的戰力了。

  而雲州……

  如今魔禍未平,雲州絕大部分主力軍都派了出去,一支南下,幫助齊州收復失陷的長城以及清剿境內魔物;另一支東行至屠、晉二州,幫助東境長城守護本該由皇甫渡來負責的那一段防線。

  雲州精銳離境,調軍已然太遲,定會被這天都北營衛連破數城,直直打到王城下!

  對方這般急迫地撕破了臉,目的為何,自不必說。

  「桑果,幽無命!」疾步前行的雲許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恐怖巨獸,心道,「這下面,必定藏著大秘密!我給你們攔人去,你們可不要叫我失望!」

  北營衛實力非同小可,臨時調兵遣將派出軍隊去攔截的話,還不夠給人家送菜的。於是雲許舟乾脆放棄了防禦第一線,只令軍隊在北營衛的必經之路上以冰水澆灌出無數道障礙,同時調兵雲都,在最後一道防線與敵軍交戰!

  雲許舟一刻不停趕回主殿,接連下達完上百道命令,終於緩緩舒了一口氣,把略顯疲憊的身軀扔進了巨大的太師椅中。

  思忖片刻,又從玉盒之中掂出了一枚制式特殊的玉簡。

  與帝宮通訊的玉簡。

  光芒一閃,女帝姜雁姬那雍容沉穩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雲州王,吾知你雲州有逆王謀反,已派出北營衛前往雲都,替你剿滅叛逆。你且安心。」

  姜雁姬明知雲州當家作主的是攝政王雲許舟,但每一次與雲州聯絡,她都會『無意識地忽略』這件事情,只對『雲州王』說話。便是到了今日,明知對面的人是『逆王』雲許舟,姜雁姬也依舊是這麼個德性。

  雲許舟與往日一樣,一語不發,默默捏碎了玉簡——即便是她這種神經大條的人,也能一直感覺到女帝對自己明顯的敵意。同為女子,手握重權,難免被人拿來比較,縱然雲許舟素日低調,但有心之人也總能把一些女帝不愛聽的話傳到她的耳朵裡面去。

  女帝對她,一直是忌憚兼不喜。今日找了這麼個借口發兵,也算是終於撕開了那層假惺惺的臉面,彼此都鬆一口氣。

  思忖片刻,雲許舟又拈出另一枚玉簡。

  「雲許舟?找我作甚?」皇甫雄的聲音傳了出來。

  雲許舟不禁一怔。

  發酸發漲的額頭頃刻間清醒了一些——皇甫雄不太對勁啊,不是說情緒消沉,要死不活的嗎?

  為何聲音聽著竟有幾分輕快?

  雲許舟暗暗沉吟,一時拿不準他那邊是個什麼情況。

  皇甫雄等了片刻沒聽到雲許舟的聲音,立刻就點不耐煩:「有事說事,老雲你啥時候也變得磨磨嘰嘰了!沒事我碎玉了,忙著呢!」

  雲許舟順勢便罵道:「好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皇甫雄給罵懵了:「什麼?」

  雲許舟冷笑:「我把精兵派出去替你把守長城,你倒好,假借打幽無命之名,這是要對我動手了是不是!哈?!」

  皇甫雄:「???老雲你說清楚,我什麼時候對你動手了,我只不過派了幾個人到你冰霧谷找東西而已,怎麼,莫非他們和你的人起衝突了不成?看我不扒了他們的皮!」

  雲許舟一聲大喝:「那你給我解釋北營衛是怎麼回事!」

  「什麼北營衛?」皇甫雄真實懵圈。

  「裝,你再裝!」雲許舟的聲音聽起來怒極了,「你敢說天都沒給你通氣?!哈,你替天都守著北線,防著幽無命,這邊天都便能放放心心調了北營衛過來打我,你倒是告訴我,你們沒有串通一氣啊!」

  「沒,真沒!我要有半點這個意思我現在就給雷劈!」皇甫雄先是急急否認,然後長長地『嘶』一口氣,「雲許舟,老雲,你說什麼來著?你再說一遍,天都調了北營衛去打你?為什麼打你?」

  雲許舟的聲音壓著怒火,刻意放小了聲,一聽便知在說什麼絕對隱秘:「我發現了姜氏當初害我雲氏的秘密!姜雁姬便謊稱我謀逆,逕直打過來了!現在!已經!破我兩座城了!」

  「啪——」玉簡對面傳來皇甫雄拍腿的聲音,「我大哥說得沒錯!他就說你們雲氏的毒,肯定是姜氏下的!只不過咱東州和姜氏也是一夥的,所以袖手旁觀就是了。」

  雲許舟:「……我謝謝你的坦誠哈?那你現在怎麼就有臉告訴我,攻打我雲州之事與你無關呢?!嗯?」

  「不是,等等。」皇甫雄的聲音忽然變得詭異,意味深長,「老雲,你確定,北營衛已經全部進了你雲州境內?你的意思是,天都北部防線上,此刻主力全無?」

  「那又怎麼樣,除了幽無命,還有哪個瘋子會對天都動手?!呵,幽無命,幽無命也繞不過你去!」雲許舟恨恨地咬牙,「皇甫雄我真沒想到你竟也是個背後捅我刀子的小人!若是沒你來這麼一出,天都他敢調走北營衛麼!」

  「誒嘿!你這就錯了老雲!」皇甫雄的聲音興奮而狂熱,「老雄我今天是要捅刀,不過,我捅的可不是你!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我就知道蒼天開眼給我送來了小福星哈哈哈哈!」

  聽著聲音是笑哭了。

  「你什麼意思?」雲許舟問。

  「放心老雲!」皇甫雄哈哈大笑著說道,「你隨便撐一撐,我保證,姜雁姬絕對沒那個能耐滅了你!你只消撐住,多撐一會!」

  「別想坑我。」雲許舟不為所動。

  「嘶,那我給你交個底!」皇甫雄也壓低了聲音,「我現在,馬上就點二十萬先鋒軍,南下打進天都去!你可要配合我的行動,想辦法給我把北營衛拖住了!雲許舟,成敗在此一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29 PM

第95章 七彩瑪麗蘇

  皇甫雄狂熱的聲音迴盪在雲許舟的大殿中,甚至還帶上了那麼一點哭腔。

  大約就是『蒼天終於開眼了』的那種哭法。

  雲許舟淡定道:「帝宮是覺得我雲州好欺負。皇甫雄,不用你交待,我自會留下那五萬北營衛。你打不打姜雁姬我管不著,但你若敢趁火打劫偷襲我,就別怪我把屠晉二州的城門全給你炸了!」

  「你放心。」皇甫雄咬著牙,喘聲很重,「老雲,我與姜雁姬,此仇不共戴天。你若肯幫著我報仇,事成之後那帝君之位你只管拿去!只要你肯幫我報了這個仇!」

  雲許舟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留住這五萬北營衛還不夠?你要我出兵打天都?你為何不找幽無命?」

  皇甫雄愣了一會兒:「……說得也是哈,我為啥不找幽無命?」

  「是啊你為啥不找幽無命?」

  皇甫雄:「……」

  半晌,悶悶道:「一直把他當敵對來著,沒有聯絡方式。嘶,那要是幽無命肯幫我,我也不能扶個瘋子做皇帝啊?」

  雲許舟笑了笑:「你鬥得過姜雁姬再說吧。老雄,聽你這話中之意,你侄子真出事了?確定是姜做的?」

  皇甫雄的聲音慢慢傳出來:「不止渡兒。我大哥,也被她……害了。」

  「嘶——」雲許舟佯裝失神無語。

  「不說了!」皇甫雄道,「事不宜遲,我這邊調軍、聯絡幽州,你那邊好好給我拖死北營衛。」

  「可。」

  玉簡破碎。

  聯絡完皇甫雄,雲許舟揉了揉發酸的額角,開始處理邊境反饋的情報。北營衛果然實力驚人,自第一手消息傳回來,還不到一個時辰,他們便已連破三座城,來到大冰原了。

  雲州地形狹長,東西窄,南北長。北營衛從雲州西境入侵,只消五六個時辰,便能殺到雲都——這也是天都不惜暴露與老雲帝之間的勾當,也要直接派重軍碾過來的原因。

  雲許舟目露沉吟。此時此刻,祖廟那邊的事情反倒是一點也不著急。只要守住了雲都,祖廟下面的秘密,早晚大白於天下。

  若是被那北營衛打進來……

  雲許舟重重咬住了牙,美麗的面龐上浮起了悲憤。

  若不是為了平魔而精銳盡出,區區一個北營衛,就想打進雲州來?!

  ……

  另一邊。

  巨獸頭頂,桑遠遠看見雲許舟掌中玉簡閃爍,然後便匆匆離去,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天都一定對雲州出兵了!幽無命,這怪物,肯定守護著什麼了不得的秘密。他們急眼了!」

  幽無命眉梢一挑:「動的是北營衛。」

  「哦?」

  「北營衛囤於天都東北部,保持著戰爭戒備,為了防我。如今我被皇甫雄嚇跑了,天都想要第一時間調軍打到這裡,最適合的,莫過於北營衛這支弦上的箭。」

  桑遠遠睜了睜眼:「那……這豈不是皇甫雄動手的良機?!」

  「是,」幽無命唇角浮起了壞笑,「姜雁姬不會那麼著急調兵去補,若皇甫雄此刻動手,等到姜雁姬回過神時,恐怕已被打到家門口了!」

  「皇甫雄會動手嗎?」

  幽無命神秘地笑了起來:「看攝政王怎麼談咯。」

  忽然,一陣山崩般的劇震傳來,只見底下那黑土與白雪混成的一片混沌灰色大地轟然爆開,巨型冰龜的兩條後腿從地下連接抽了出來,重重踩在廢墟上,龜足捆著一圈圈黑鐵鎖鏈,通往地下。

  幽無命緊了緊胳膊:「小桑果,抓穩了。」

  她立刻召出一堆『海帶』,把自己當成個炸藥包,綁在了他的身上。

  幽無命:「……」他這個媳婦,一點兒都不仙女,真的。

  這本該是她環住他的腰,長髮與衣裙在風中飄蕩,唯美如畫的情景,就這麼被她綁成粽子了。

  垂頭一看,見這個傢伙貼在自己身前,正揚著小臉笑,一副安全感爆棚的樣子。

  幽無命:「……」算了算了,安全第一。

  綁成這樣,還真是安全得不得了。

  巨型冰龜四肢出土之後,只見一道筆直的地線飛速隆起,眨眼的功夫,大地彷彿被一刀劈成了兩半,裂開一道長逾百丈的縫隙,旋即,一條掛滿尖刺的龜尾從地底甩了出來,在半空微微一卷,旋即重重甩向這兩個膽敢立在它頭頂上的傢伙。

  幽無命反手出刀。

  不避不讓,揚刀斬向這道如山巒一般砸蓋過來的巨尾。

  刀鋒之上黑焰熊熊,抵住那巨尾帶起的陣陣罡風。

  瘦長的身軀如一道風雪壓不垮的松,筆直地立著。

  他忽然發現桑遠遠這『海帶』綁得著實是省心,否則此刻還得分神護著她。

  烈焰之刃破開了罡風,與那冰川倒刺一般的尾尖轟然相撞!

  龜尾之上,七彩光芒流轉,與黑焰相觸,彼此彈開。

  像一層打不破的防護罩。

  一擊之後,巨型冰龜將腦袋一矮,然後重重一甩,將幽無命甩至半空,巨口一張,歪頭便銜了過來!

  別看它體型龐大,動作卻是疾風帶雷,揚頭時,帶出了殘影。

  幽無命雙翼一振,險之又險地擦身掠過。

  身形利落地在空中一翻,踢中巨型冰龜的鼻子,掠向它的眼睛,揚刀又斬!

  桑遠遠只覺自己貼著一座冰川橫掠了出去。

  她拋出一卷海帶,勾住了冰龜腦袋頂上的尖角,供幽無命借力。

  「聰明!」他抽空讚了一句,下一秒,重刀斬中了冰龜的眼睛。

  同樣有七彩光芒擋下了攻擊。

  「能打。」他言簡意賅,「不過……我想吃了它。」

  他將雙翼一收,向後倒躍,垂直落了下去。

  冰龜眨了下巨大的眼皮,猛地張開巨口,一口薅向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飛蟲。

  幽無命抬手把桑遠遠的腦袋往自己胸前一摁,週身黑焰爆起,像一尾滑溜的魚,滑入冰龜的巨口中。

  龜類無牙,但口腔中卻是密佈著無數尖利的倒刺,像是一叢叢倒掛的冰錐,密密麻麻,一望便覺得毛骨悚然。

  幽無命將刀一橫,黑焰暴漲,所經之處,黑焰與冰錐之上泛起的七彩光短暫交接,頃刻間破開了七彩流光護壁。

  冰屑橫飛,冰龜發現不對,抻著脖頸便想要把他吐出去。

  「來不及咯。」

  幽無命冷然一笑,身後雙翼一展,逕直穿過冰龜咽喉,順著食道,逕直滑入它的腹中。

  桑遠遠:「……」幼兒園畢業之後,她就沒玩過滑梯了。

  幽無命墊在她底下,躬起了身子,攬護著她,在她耳旁笑得十分暢快。

  桑遠遠:「……」她就猜到,這個傢伙肯定愛玩死了。

  從巨龜的體內往外望,層層疊疊的透明臟器、血肉、外殼交疊在一起,像是冰霜萬花筒。

  「你要去哪裡進食?」她怕他玩得樂不思蜀,忘記了正事。

  「心臟。」

  幽無命愉快地笑著,攬住她翻身而起,雙翼一展,落到了一顆巨大的橢圓冰球上。

  桑遠遠驚奇地發現,這粒冰球在自己腳下沉穩地緩緩跳動。

  「你要煉了它?」

  幽無命四下打量片刻,斜斜指著一處臟腑的空隙處:「嗯。小桑果,你在那裡弄個吊床,睡一覺醒來我便好了。」

  「它會到處打滾嗎?」桑遠遠不敢想像這巨龜若是疼痛打滾,一路碾平了雲都,會是個什麼景象。

  雲許舟和桑不近,怕是徹底要涼。

  幽無命敷衍地安撫道:「放心放心,我看過了,這龜,四足上栓著大鐵鏈呢。滾不了多遠。」

  桑遠遠點點頭。

  『海帶』飛旋,繞住那些大大小小的冰龜內臟,纏成一堆靈蘊繭,桑遠遠左右看了看,然後往那繭子正中處扔了一朵食人花,固定得穩穩當當。

  做好這詭異花床後,桑遠遠輕身一躍,跳進花口,指揮花瓣合攏,只留下一個小小的窗口。

  她趴在花苞裡,手托著腮,雙眼一眨一眨,看著幽無命。

  只見他反手將黑刀刺入冰龜的心臟,然後雙膝一盤,單手握住刀柄維持身形,另一手掐個簡單的訣,平置於膝。

  黑焰暴湧而起,自黑刀開始,如黑潮一般,漫向整顆透明心臟。

  瞬息之間,巨型冰龜的七彩玲瓏心被黑焰徹底覆蓋,煉化了起來。它痛得引頸長嘶,開始撲騰翻滾。

  桑遠遠一個沒留神,在花苞裡摔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體。

  她趕緊將食人花的花瓣收攏,縮成了一隻睡袋,又召出幾卷『海帶』,將自己的身體牢牢固定在裡面。

  幸好這冰龜的四足都被黑鐵鎖鏈捆了,掙扎得再瘋,也就是把本已是廢墟的祖廟殘渣再碾了一回,並沒有殃及附近的百姓。

  時間點滴流逝。

  在黑焰的煉化之下,那枚透明的心臟漸漸被染成了黑色,內循環抵達心臟之後,盡數變成了幽無命掌中之物。

  冰龜的臟腑開始滲血。

  那些冰冷的血滴裡也蘊藏了七彩之力,桑遠遠心念一動,扔出食人花,令它們妖嬈地舒展著花瓣,在這冰龜的身體中飄來飄去,像水母一樣開開合合,將那些滲出的龜血吞入花瓣中。

  冰龜體內的七彩之力比那些蛇蟲鼠蟻濃郁得多,桑遠遠只覺一陣陣辛辣直衝腦門,嗆得她眼淚汪汪。

  她翻了個身,平躺在花瓣裡面,扔出一大堆小臉花來給自己治療。

  她意外發現,這些小臉花的臉盤子已隱隱變成了炫彩顏色。

  倒是沒有想像中那麼醜。黃澄澄的臉盤子,從某些角度看能看出七彩流光,就像是貝殼的內壁一樣。

  她有種預感,自己很快就可以徹底適應這股七彩力量了。

  躺了一會兒,心中惦記著幽無命,便又爬了起來,探頭去看他。

  只見一朵朵碩大的食人花像是烏賊水母一樣,開合著花瓣在四下游弋,把滲出的龜血吞噬煉化。而幽無命的黑焰包裹了冰龜的心臟之後,又順著心脈向四處蔓延,把整個內腔都染成了黑色。

  幽無命依舊闔著雙目,閒閒地坐在心臟上,單手握著刀柄。

  她發現,他並不是在把這顆巨大的冰龜心臟煉化吞噬,而是在用自己的黑焰同化它。

  冰龜的掙扎越來越微弱。

  終於它伏了下去,好像死了一樣,只餘心臟還在跳動。

  「桑果。」幽無命的聲音十分沙啞,帶著細微的顫意。

  「我在我在。」桑遠遠趕緊鬆開花瓣,用靈蘊籐吊著自己,蕩到了冰龜的心臟上,緊張地注視著他。

  「雲許舟會有危險。但我此刻走不開。」

  他的雙眸中有焰在跳動。

  「我去幫她!」桑遠遠站直了身體。

  為了讓他放寬心,她果斷召出一隻又一隻小臉花,拉開自己的衣領,把它們塞了進去。

  幽無命:「……」明明是很嚴肅很正經很令人不安的一件事怎麼就被她做得那麼好笑。

  很快,桑遠遠的衣衫裡鼓鼓囊囊,全部塞滿了小臉花。

  「我直接騎著食人花過去,身邊召一群保護我。」

  幽無命忍俊不禁,嘴角微勾:「小桑果,你就這麼怕死。」

  「當然咯。」她又往衣領裡面塞了幾朵小臉花。

  「我才不要死,」她笑得比小臉花還好看,「我要喜歡你一輩子。不用擔心!」

  幽無命:「!」

  他緩緩把眼睛轉向一旁:「去吧,我一點兒都不擔心。」

  半晌,他又補充了一句:「最好把臉也糊起來。」

  桑遠遠:「……」

  她拋出靈蘊籐,迅速攀向冰龜的咽喉。

  她覺得自己有點兒像蜘蛛俠——拋出線線纏住遠處,然後將線線一收,身體便『嗖』一下掠過了這段距離。

  幽無命與她默契十足,黑焰蕩過,冰龜痛苦地低頭嘶吼,讓桑遠遠穩穩地掠出了冰龜的大嘴,落在了祖廟廢墟中。

  圍在遠處的侍衛們嚇了好大一跳。

  桑遠遠發現大伙的腿都在發抖。想來是被剛剛這翻騰的巨型冰龜嚇得夠嗆。

  她拋出一朵食人花,騎在花頭上。

  它立刻甩著小尾巴,在雪地裡扭出一道長長的彎曲弧線,『嗖嗖嗖』就往王宮方向躥過去。

  雲許舟的宮殿果然已經被人圍了起來。

  戰鬥異常激烈,好在雲許舟也不是毫無防備,早在老雲帝安排的人前來偷襲之前,她已在大殿四周布好了伏兵,這一戰,倒是有些守株待兔、游刃有餘的意思。

  兩方人馬從正殿的台階下一直戰鬥到宮門外,整個庭院裡處處都在捉對廝殺。

  大門不太好進。

  桑遠遠操縱著食人花,游到了宮牆邊上。

  食人花把花瓣一矮、一彈。

  桑遠遠『嗖』一下就躍上了宮牆,穩了穩身形之後,她往宮牆下方扔了一朵食人花,砸翻了一對戰鬥的侍衛,然後往下一跳,落在花瓣上。

  食人花橫躺著也有一丈來高,她伏在上面,倒是不用擔心被戰鬥的雙方誤傷。

  「我的媽呀!」一個沒見識的侍衛嚇了好大一跳,橫刀斬過來。

  只見食人花的花瓣上有七彩流光一閃而逝,侍衛的刀口頓時崩裂,在他失神的瞬間,身後的對手趁機一劍刺穿了他的心臟。

  桑遠遠低頭一看,見花瓣毫髮無損。

  果然,煉化七彩之力,收益頗為驚人。

  桑遠遠這下膽子更壯了。

  她橫衝直撞,撲向正殿的台階——這兩班人馬都是雲州侍衛,穿著打扮一模一樣,她沒辦法分辨哪些是雲許舟的人,哪些是老雲帝的人,只好兩不相幫。

  反正,要殺雲許舟的肯定是壞人就對了,所以看著她就不會有錯。

  雲許舟已從殿中走了出來,她仰著臉,傲然立在台階上,負手冷眼觀看底下的戰鬥。

  忽然,冷峻的表情便是一裂。

  看到了騎著紅巨胖子的桑遠遠。

  雲許舟:「……」

  桑遠遠愉快地衝著她揮了揮手:「我來幫忙啦!」

  便在這時,一個被數名叛逆者圍攻的高階侍衛忽然失手,胸口中了一刀,然後被人橫飛一腳,踹到了台階上,手中的刀遠遠飛了出去。

  「雲七!」雲許舟雙目一凝,疾走兩步,蹲下去查看侍衛傷勢。

  侍衛口中吐血,唇角咧起笑容:「我死而無憾……」

  雲許舟神色動容,抬手便去扶他:「別說話,我替你……」

  忽見一隻臉盤子圓圓大大的太陽花從天而降,『砰』一下撞在她的胸口,把她砸了個倒仰。

  雲許舟:「?!」

  便見方纔還奄奄一息的雲七,竟是手握一把匕首,重重刺在了她方才身處的位置。

  刀鋒藍盈盈,一望便知是淬了劇毒!

  雲七一擊落空,恨恨呲了下牙,舉起匕首繼續攻向雲許舟。

  「雲許舟!你狼子野心,加害雲州王,加害老祖宗!雲七今日必要撥亂反正,殺了你這亂臣賊子!」

  今日局勢實在太亂,乍然暴露了那麼多人,雲許舟一時也兼顧不過來。方才雲七一直是抵抗叛逆的主力,雲許舟便下意識地信任了他,沒想到居然是苦肉計。

  這些聽命於老雲帝的人,在這次危機爆發之前,從來也不曾做過任何傷害雲州的事情,與旁人行事並無分別,而今日之事,也只是受了老雲帝的蒙蔽,服從軍令而已。

  雲許舟美麗的杏眸中浮起一絲哀痛。

  軍令如山,令一下,任何一個將士都只會無條件服從命令,直至收到撤退命令或者戰死為止。這是立軍之本,也是贏得勝利的保障。

  服從命令,無論對錯,毫不動搖。

  雲許舟知道,無論自己如何辯解,這些戰士都不會有絲毫動搖。

  她也不需要他們動搖。一支會猶豫的軍隊是可怕的。

  今日,只能讓他們戰死。

  「殺!」她語氣冷冽。

  立刻便有兩個親衛躍上台階,纏住雲七,鬥到了底下。

  桑遠遠操縱食人花爬上了台階。

  雙腳剛一落地,後頸寒毛就立了起來,一股冰冷的危機感直直襲入腦海,桑遠遠不假思索,逕直召出一隻食人花,當頭薅了下來,把自己和雲許舟都裹進了厚實的花瓣中。

  眼前一暗的同時,無數利箭『篤篤篤』地射中了食人花的花瓣,紛紛跌落。

  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見雲許舟手中玉簡一閃,急促的聲音傳出——

  「報!北營衛五萬兵馬已越過鳳陵城,即將抵達王都!」

  當真是,內憂外患!

  雲許舟捏碎玉簡,微微瞇起了雙眼。

  「最快的援軍趕到,還需三個時辰。」她道,「三個時辰,足夠我把他們的退路全部挖空,埋上炸火,叫他們有來無回!不過桑果,雲都只有守軍兩萬,未必能守足三個時辰,你與幽無命,還是及早混在避難百姓裡面離開這裡吧,沒必要冒險。」

  桑遠遠抬眼一看,見她神色堅毅,已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不著急。」桑遠遠道,「我得看看傳說中的天都四營衛究竟實力如何,畢竟早晚得跟他們打。冒這麼一點風險,獲得珍貴準確的一手情報,還是非常值得的。」

  雲許舟:「……」勸說的話一句也派不上用場了。

  她搓了搓眉心。

  剛要說話,忽然聽到西面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腳下的地面都在震顫。

  雲許舟臉色劇變:「不好!還有內應!這動靜,怕是……」

  玉簡閃爍,急報頻傳。

  王都西門,被炸倒了!

  沒了城門的防禦,如何抵抗重騎兵的無畏衝鋒?

  「家賊難防……」雲許舟喘著重氣,『鏘』一聲拔出了腰間佩劍,重重揮了揮手,「桑果,我得親身上陣!」

  「好。」

  桑遠遠反手收起了花,又重新擲出一朵,拉上雲許舟,躍到花瓣上,順著台階一溜而下。

  雲許舟:「……」

  本來是很嚴肅很悲情的場景,然而騎上這紅胖子之後,氣氛頓時變得一點也正經不起來。

  太難了。

  雲許舟無奈地指著路,紅胖子從緊張忙碌的滿街將士中間穿過,快速來到了被炸毀的城門下。

  叛徒已經被拿下了,正是平時負責城牆守備的一整支營隊,四百餘人。

  城門正在緊急修復,但時間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雲許舟面無表情:「斬。」

  說罷,她領著桑遠遠登上城牆。

  「他能夠直接控制的人手,有近三成。」她道,「比我預想的更多些。」

  桑遠遠把手放在她肩頭,拍了拍:「不必在意,你做得已經夠好了。」

  「我知道。」雲許舟唇角浮起苦澀的笑。

  畢竟她只是攝政王罷了,老祖宗要替主君看著這江山,也是名正言順。

  二人一齊望向遠方。

  身穿血紅戰甲的北營衛,已出現在視野中。

  冰原之上,一片鋪天蓋地的血紅,好像無法抗拒的天火,即將席捲這座小小的冰雪之城。

  隆隆戰蹄之聲,令得這三十丈城牆,都在隱隱震顫。

  城牆之上弩手已就位,只等北營衛進入射程。

  然而這支精銳王師裝備上乘,修為高深,弩和箭只怕是起不到多少作用。

  雲許舟望了望在城門後擺出防禦陣型的盾陣,不動聲色地歎了一口氣。

  攔不住的。

  只能是,用命拖著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31 PM

第96章 無懸念之戰

  雲許舟站在城牆上方,脊背筆直,披風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桑遠遠站在她的身邊,呼吸不自覺地變得急促了一些。

  她已經習慣了身後站著幽無命這麼一座安全感十足的大靠山,此刻他不在,她只覺側後方空空落落的,不停地有寒風灌過來。

  靈耀境的身軀已不畏寒暑了,但她還是感覺到了絲絲寒意。

  曾經有人說過,心中沒有恐懼,那算不上真正的勇敢,真正的勇敢是清楚地感受到恐懼,全身發抖,手腳綿軟,卻還是逼迫自己挺直了脊樑,揮出自己的拳頭。

  她轉過眼睛,看了雲許舟一眼。

  只見這位女王者唇角微繃,腮幫子上爬滿了細小的雞皮,指尖微微發著顫,目光卻一刻也不曾晃動。

  「我在這裡陪你。」桑遠遠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僵硬。

  這樣的大軍攻進來,她的那些花根本擋不住,只會在鐵蹄的碾壓之下零落成泥。如果幽無命沒有後手,沒有過來救人的話,她就只能在這裡和雲許舟一起戰鬥到最後——或者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桑遠遠:「……」剛說出去的那句話能不能申請收回?

  血紅的大軍迅速逼近。

  一道中氣十足的嗓音穿越冰原,迴響在城牆上下——

  「攝政王雲許舟,我等奉帝君之令,前來討你這逆賊!」

  「北營衛在此,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鐵蹄轟隆,城牆將士們手中的弩尖輕輕地發著顫。

  眼見,這一隊血紅大軍便要進入射程!

  陣型開始發生變化,五十騎並行的先鋒軍扛起了靈鐵巨盾,帶頭衝向城門。

  後排箭手迅速落位,一枚枚強勁無匹的羽箭發出尖利呼嘯,如蝗蟲一般,砸向城牆!

  對方的弩和射手,都比雲州好了不止一個檔次。

  雲州城上的弩手,此刻也就堪堪能射到北營衛頭排的先鋒軍而已。

  而對方後排的飛弩卻已如蝗蟲一般飛上了城牆,頃刻,便將數百士兵射死在城垛間。

  持盾先鋒軍的衝鋒速度竟是不比飛箭慢多少,城牆落下第一波箭雨,還沒來得及復位之時,破損的城門下已然傳來『轟』一聲巨響——是那攜了衝鋒之力的靈鐵巨盾撞擊在了臨時封起的簡陋城門上。

  城門應聲而倒,盾騎衝入城門下方,與雲州設在城門下的盾陣撞在了一起。

  一陣人仰馬翻。

  桑遠遠與雲許舟身處城牆之上,看不見城門底下的情景,但聽著聲音便能想像出無數面大盾扭曲破損的樣子。

  喊殺聲四起。

  一撞之後,獸騎上的北營衛高手紛紛騰身而起,落入雲州盾陣之中大開殺戒。

  「很強。」雲許舟暗暗攥緊了拳頭。

  「能撐多久?」桑遠遠問。

  雲許舟長吸一口氣:「至多半個時辰,城門必失!原不該這麼快的!」

  她能防備老雲帝的人對她出手,卻著實沒有料到這些人連家國也不顧,竟是炸了城門。

  只要讓天都北營衛衝進了城門,雲州的防守優勢便蕩然無存!

  王城中常駐的守軍也就兩三萬,並且不是最精銳的兵——除了天都之外,誰也不會把最精銳的軍隊留在王城養老,寶刀,便是要做上場殺敵之用。

  雲字頭的精銳,眼下還在東、南境的長城平魔,根本來不及回雲州救援。

  「援軍何時能到?」桑遠遠問。

  雲許舟道:「南北城各調了七萬人,正急行軍趕來,需三個時辰。東城三萬人,半個時辰之內可以趕到。」

  她瞇了瞇眼:「但這些都不是我雲氏精銳,不過是用人頭來拖時間罷了。雲字王師返回還需兩日。桑果,你不用在這裡陪我,速去祖廟底下,取了那個叫他們如此忌憚的秘密,與幽無命自東門離開——我會傾盡全力護送你們出城。」

  身邊時時刻刻都有將士倒下。

  「放棄城牆,準備巷戰!」雲許舟冷聲下令。

  雙方的弩和箭差距實在太大了,箭手傷亡慘重,雙方死亡比例近二十比一,在這裡守下去耗損太大,轉巷戰的話,用四五條命換對方一條命應該不是難事。

  「桑遠遠,你走。」

  桑遠遠點了點頭:「攝政王,保重!」

  她留在這裡,於事無補。

  城門之下,重騎兵不斷發起衝鋒,人踏著人,獸踩著獸,自第一人突破防線衝入雲都之後,接二連三便有騎手闖入城中,雖然他們很快就被亂刀砍死,但雲州軍心中的那條線,已然被攻破。

  很快,城門下的盾陣徹底崩潰,騎兵一隊接一隊衝入城中,大肆砍殺。

  剛剛走下城牆的桑遠遠迅速扭頭折返回來。

  「……底下有點不好走了。」

  一隊北營衛追著她爬上了城牆。

  「逆王雲許舟在這裡!」一名士兵興奮地大叫。

  桑遠遠一花把他砸下了城牆。

  她有點兒犯愁。

  『缺個正常的攻擊技……』

  一直就缺,完全沒有半點要頓悟的樣子。

  愁人。

  她扔出花堵住了通道口,轉頭對雲許舟道:「從別的地方下牆!」

  二人在雲州親衛的擁簇下,急急撤向南面。

  赤紅的北營衛已像潮水一般湧進了城中,殺得雲州軍毫無還手之力。

  雲許舟無盡憋屈:「他們可敢堂堂正正,與我精銳雲師在冰原一戰!」

  遺憾的是,敵人根本沒打算和她講什麼公平。

  頃刻間,血染霜雪。

  平民倒是早已疏散,北營衛鐵騎沒有打算與雲州巷戰,所經之處,那些冰制房舍被他們用盾陣乾脆利落地碾平,只見那赤潮湧過之處,紅色的冰雪密密地鋪開,冰霧騰起了幾丈高。

  雲許舟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此刻,心中已無恐懼,只有憤怒。

  眼見這一股鐵浪迅速向著王宮逼近,雲許舟只能眼睜睜看著,怒火燒得雙眸通紅,咬牙道:「我的軍隊在除魔,我的軍隊在除魔……」

  桑遠遠心中也是湧起了無盡悲涼:「攝政王,你恨我嗎?」

  「為何恨你?」

  「若不是我和幽無命騙你進祖廟,發現了那些秘密,今日也不會……」

  雲許舟豎起掌,打斷了她。

  「犯錯的人,是他們,我們為什麼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今日輸了,只歎天道不公!我如何有理由去怪你?」

  天道不公。

  便該由人來撥亂反正。

  可是今日,還有誰能解雲都之危?

  幽無命?

  桑遠遠輕輕搖了搖頭。幽無命也做不到以一敵萬啊。

  唯一的生路,便是撐過三個時辰。

  撐到雲州南、北、東三支援軍趕到,撐到皇甫雄兵臨天都,北營衛不得不回援……

  可是依著眼下這局勢,莫說三個時辰了,只消再有半個時辰,北營衛就可以把整座雲都給拆成平地!

  「快,要被包餃子了。」雲許舟恨恨地說道。

  鐵騎浪潮已鋪向了城南,再遲一點的話,連下牆都困難。

  雲許舟緊緊抿著唇,帶著桑遠遠走進通道樓梯。

  她的動作突然一頓。

  桑遠遠眼疾手快,召出一朵巨型大臉花擋在面前。

  一陣恐怖的衝擊波擊中了大臉花的臉盤子,靈蘊如波浪一般,在眼前顫抖。

  走在前面的侍衛被轟得四分五裂,幾腔鮮血如傾盆的雨,撒在了大臉花晃動的臉盤上。

  一陣細密的『叮叮』聲響起。

  牛毛一般的白色金屬小針,如落雨一般,順著臉盤向下滑落。

  「靈耀境,金屬性,五重天之上。」雲許舟倒抽一口涼氣。

  「北營衛衛主,汪正青,特來取逆王首級。」

  一道聲音從通道下傳出來,飄過被碎爛血肉糊滿的通道,染上了濃重的血腥味道。

  桑遠遠不假思索,反手將大臉花一收,順著通道,骨碌碌扔下了無數朵食人花。

  「走!」

  往東邊撤。

  靈耀境不會飛,等他消滅了這堆食人花衝上牆來,她們已從另一處通道逃走了。

  時不時有流矢飛上城牆,桑遠遠和雲許舟矮頭躲避著,飛快撤向東面。

  「王城還能稍頂一會兒。」雲許舟道,「但願幽無命已解決了那王八,找到藏在下面的秘密了!」

  桑遠遠默默點了點頭。

  腳步忽然一頓。

  「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雲許舟皺眉:「無。快走吧,再不走……」

  桑遠遠豎起手掌,扒著城垛往外一望。

  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大喝一聲:「跑!」

  那個靈耀境五重天之上的金屬性強者汪正青,已將雙手化成了金屬,像個蜘蛛人一樣,鐺鐺鐺地摳著城牆向上爬,眼見便要抓到牆垛了!

  「幽無命你再不趕緊來,你媳婦要沒了!」桑遠遠忍不住嘀咕了一聲。

  雲許舟身邊的親衛紛紛撲向後方,阻擋此人。

  這一去,便是有去無回。

  「太強了。」雲許舟狠狠咬住了牙。

  兩個人攜著手,繼續逃向城牆另一側。

  汪正青顯然是盯死了雲許舟。

  他並不戀戰,只隨手把正面攔路的侍衛抓成一灘血花,腳步根本不停,『砰砰砰』地順著城牆追來。

  眼見雙方距離越來越近,桑遠遠只覺自己脊背上的寒毛全部立了起來。

  她一點兒也不想被炸成血花。

  食人花一朵接一朵被她拋向身後,大臉花揮舞著綠葉,一道道靈蘊籐綁向汪正青。

  只可惜實力差距太大,根本攔不住那個留著小八字鬍的男人。一蓬蓬金靈蘊的白光爆起,汪正青像只靈活的猴子一樣,上躥下跳,避開大臉花和食人花的阻攔,前進速度並沒有受太大的影響。

  距離越來越近了!

  桑遠遠根本已不敢回頭,一邊與雲許舟攜手奔跑,一邊朝著身後胡亂扔花。

  缺了強力單體殺傷技,最怕的就是和絕頂高手單挑。

  汪正青的笑聲穿過了花海:「好一個玩花的小姑娘,待我活捉了你,定將你囚於榻上,叫你好好見識見識玩針的男人是什麼樣子!纖纖十指,針尖扎進去的滋味,嘖!還有那兩點紅櫻……」

  桑遠遠心頭狠狠罵了個髒字,放聲回道:「啊喲,原來堂堂北營衛之主,是個繡花針呀!失敬失敬!」

  「找死!」

  密如牛毛的金靈蘊細針鋪天蓋地砸了下來。

  桑遠遠趕緊用花去擋。

  「桑果你走!我去攔他一會兒!」

  雲許舟狠狠推她。

  桑遠遠左右一看,狠了狠心:「準備跳牆!我扔花在下面接著,八成摔不死!」

  也沒別的辦法了!

  二人正準備躍出牆垛,忽然,只聽雲都北面的王城中,傳來『轟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連那汪正青都怔了一怔,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偏頭去望。

  這麼快便攻破王城了?倒是超乎了他的預料。

  「雲州,太弱。」他很不屑地呲了呲牙。

  又是『轟隆』一聲巨響傳來。

  冰霧瀰漫,一看那騰起的碎冰和霧氣,便知道必定有一面城牆破了。

  雲許舟深吸了一口涼氣:「怎麼可能!王城城牆俱用冰核所造!如何能破!」

  冰霧氤氳之下,隱約看見一座小山,從王城裡面轟砸了出來。

  「是那王八!」雲許舟愕然。

  只見一隻週身燃著黑焰的巨龜,傲慢地仰了仰頭顱,揚起左前足一揮。

  小山巒一般的龜足橫掃而過,一支近百人的北營衛騎兵小隊被直直掃中,拍成了漫天血水。

  片片玄甲如細小鐵屑一般飛濺左右。

  北營衛反應極為迅速,箭陣立刻排在了廢墟之中,無數箭羽像蝗蟲一般,直直撲向這頭高達三十丈的黑焰巨龜。

  它不退反進,迎著箭雨張開了巨口,咆哮雖然無聲,但那凶殘之勢卻是當頭罩下,令下方的箭手感覺到了極深的、極原始的本能畏懼,像是被掠食者叼住喉嚨一般,頃刻間大腦一片空白。

  焰龜巨足一踏,再度揮足橫掃。

  一小片箭陣瞬間消失在廢墟之中。

  再看那焰龜,身上稀稀拉拉扎上了百來支箭,卻是無關痛癢。它傲慢地偏了偏頭,一隻巨大的無機質眼睛冰冷漠然地望下來。

  「怪……怪物!」

  「這是什麼東西!」

  「快!快急報衛主!」

  天都北營衛駭得心膽俱裂,徹底亂了陣腳。

  黑焰巨龜微微瞇了下眼睛,大步向著城牆爬過來。

  它的尾巴幾乎與身體等長,密佈著巨型倒刺,刺尖黑焰熊熊,每一揮,都能蕩平一片北營衛。

  幾個照面的功夫,殺神般的北營衛大軍已損失了近兩千人!

  「他還真會給人驚喜啊!」眼見這焰龜已接近城牆,桑遠遠愉快地咧開了唇角,抓住雲許舟,重重往城牆下面一蹦。

  汪正青後知後覺,扔出一大蓬金靈利刃,紮在了桑遠遠和雲許舟方才站立的地方。

  那二人,已躍下了城牆。

  汪正青撲向城垛,探頭望去。

  卻對上了一隻巨大的、懶洋洋的眼睛。

  黑色瞳仁週遭圍著黃綠色的琉璃質斑紋,疏離、淡漠、原始。

  它正緩緩地合上嘴巴,一片裙尾『嗖』一下從巨大的龜喙邊緣消失。

  汪正青:「……被吃了?!」

  愣神的功夫,只見那只巨大的龜眼慢吞吞地瞇了起來,眸中寒光一閃。

  汪正青只覺一股恐怖至極的危機感從天而降,他根本不敢過腦子,把腦袋一抱,一個懶驢打滾遠遠地滾了出去。

  便見,一條掛滿了倒刺的龜尾直直劈了下來,『轟』一下將面前的城牆壁成了兩半,衝擊力量向著左右爆開,靈耀境五重天的高手生生被罡風扯出了幾十丈遠。

  停穩身體,已是心肝都在顫。

  黑焰巨龜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旋即轉過身,向著廣闊的戰場爬去。

  汪正青詭異地看懂了它的意思——「回頭再收拾你。」

  ……

  桑遠遠用『海帶』牽著雲許舟,直直滑到了巨龜的心臟上。

  雲許舟早已經徹底懵圈了。

  生物在被掠食者吞下喉嚨的時候,往往會觸發保護機制,喪失思考和恐懼的能力,像是靈魂離竅一樣,無知無覺地死去。

  雲許舟此刻就處於這麼一個神遊的狀態。

  桑遠遠把手放在她面前晃了半天,她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

  她喃喃道:「桑果,這兒,就是人死後到達的地方?」

  繼續喃喃道:「誒?原來幽無命也死了,難怪不來救你。」

  默了半晌,又歎道:「這麼死,倒是比落在那汪正青手上好些,方纔他對你說的那些話,當真是無恥之尤。」

  桑遠遠順著雲許舟呆滯的視線往前一望,便看到了幽無命。

  他緊閉著雙眼,依舊單手握著扎進烏龜心臟的刀,黑焰連接了他和這巨型冰龜,整個人看起來像是神智不在家的樣子。

  他在全力操縱這只巨大的王八!

  她忽然很想親一親他的臉頰。

  很想告訴他,他實在是太厲害了。

  真是個寶藏男人!

  ……

  通身燃著黑焰的巨型冰龜彷彿傳說中的玄武神龜降臨到人世間,它在廢墟之中橫衝直撞,所向披靡。

  北營衛雖說戰鬥經驗極其豐富,卻也沒有豐富到跨物種戰鬥過。

  汪正青全力維持陣型,且戰且退。

  衝入城中的時候想的是甕中捉鱉,卻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鱉給啄了?!

  「全力攻它脖頸、肘根!」

  數萬大軍,畢竟不是吃素的。初時確實是陣腳大亂,被殺了個雞飛狗跳,短短一點時間內便損失了數千人手,但他們很快就回過了神,後撤過程中迅速結陣,愈漸穩紮穩打。

  如蝗的箭雨撲向黑焰巨龜,箭勢綿密,如飛蝗冰雹一般兜頭蓋臉地砸,很快便止住了它的前進之勢。

  那七彩之力並非真正無敵,被幽無命煉化之後,攻擊是更加凌厲了,但防禦能力比起原先又弱了不少——幽無命就是這麼個不要防只要攻的風格,所以這焰龜猛是很猛,防禦力卻只是一般。

  那些脆弱的部位上很快就紮了不少羽箭。

  箭上還帶了拇指粗的鐵鎖鏈,眾軍拖拽鎖鏈,大大限制了焰龜的行動能力,再也無法肆無忌憚地撲殺。

  漫長的消耗戰開始了。

  「磨死它!」汪正青狠狠吐出一口血痰。

  方纔那龜尾一擊,竟是把他震出了一點內傷。

  焰龜反撲了好幾回,又奪去了近千性命。

  與巨龜的戰鬥,變成了一場漫長的消耗。它堵在王城前,想要繞開它襲擊王城,便會慘遭那倒刺冰川一般的龜尾奇襲,且那王城中叛亂已平,雲州軍好整以暇,正在等待他們的零星送死。

  雲州東城的三萬援軍也到了,與王城軍順利會師。

  雲許舟很回過了神。

  「幽無命控制了這王八,我們在它腹中?」

  「對。」桑遠遠露出一個『你總算開竅了』的微笑。

  雲許舟直勾勾地點點頭,摸出玉簡,開始下達一道道命令。

  很快,便有雲州軍從王城斷壁中突擊而出,依托這焰龜,與北營衛正式開戰!

  焰龜不再孤立無援,它很快便掙脫了束縛,率著一眾雲州軍,不斷衝擊北營衛的精鐵大陣。

  戰局漸漸傾斜。

  天昏地暗的廝殺不知持續了多久,忽然,轟隆震顫不斷傳來,連身處焰龜腹中的桑遠遠也感覺到了。

  「南北二城援軍到了!」雲許舟臉上浮起冷酷的微笑,「封城!與北營衛,決一死戰!」

  此刻,北營衛衛主汪正青已收到消息,皇甫雄揮軍二十萬,自冀州南下,直取天都!

  「撤軍!」

  便在這時,南北二門齊齊大開,兩股洪流在這座被碾平了大半的都城中奔騰匯聚,殺聲震天,整個冰雪世界都在顫抖。

  北營衛徹徹底底被甕中捉了鱉。

  他們利用刺盾推平的大道,正好方便了兩股雲州重騎兵發起衝鋒。

  幽無命睜開了眼睛。

  眸中閃爍著黑焰。

  「小桑果,我殺汪正青,去去就回。」他的嗓音徹底沙啞,更像是那粗粗的砂,在她柔軟的心頭肉上面碾過來滾過去,令她不自覺地哆嗦了下,耳尖漸漸發燙。

  她抬眼望去,見他唇角勾起的笑容又陰又冷,一看就知道,有人要倒大霉了。

  嗯?誰惹他了嗎?

  這副恐怖的表情讓雲許舟重重顫了幾顫。

  等到幽無命展翅消失,雲許舟終於放肆地喘了幾口氣,道:「他怕是聽見我方纔的話了。」

  方纔雲許舟曾喃喃說,汪正青對桑遠遠說了些無恥之尤的話。

  桑遠遠『噢』一聲,攤手:「繡花針他死定了。」

  幽無命解除控制之後,這冰龜像是熄了火一樣,軟綿綿就趴在地上不動了。

  此刻外頭亂得很,三支雲州軍已和北營衛戰得不可開交。

  汪正青已一騎絕塵,逃出炸開的雲都西門。

  沒有關係……皇甫雄敢攻天都,必定又是一場驚天大戰,只要多奪些戰功,便可以將功補過,彌補雲州失利……

  汪正青不斷安慰著自己,卻發現無盡的黑暗當空罩了下來,如影隨行,無路可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32 PM

第97章 共鳴的神力

  這場戰爭贏得毫無懸念。

  幽無命久久不回,桑遠遠按捺不住,帶上雲許舟龜口逃生,利用靈蘊籐,爬到了這大冰龜的頭頂上。

  赤紅戰甲的北營衛已淹沒在皚皚白雪之中——雲州軍的戰甲都是白色,俯瞰整個局勢,感覺就像是一粒粒紅色的新鮮梅子,被冰雪碾過,洇成了地上一灘灘小小的汁液。

  新鮮著呢。

  桑遠遠四下眺望,並沒有找到自己那只長了黑翅膀的大蛾子。

  殺汪正青,怎麼殺沒影了。

  「汪正青還算走運。」桑遠遠歎道。

  他在城牆上對她說的那些話實在不堪,雲許舟只簡單提了一嘴。如果幽無命知道原話是什麼樣子,那汪正青可能就不是死一死這麼簡單了。

  她到今天都忘不了幽無命把姜謹鵬一下一下拍沒了半截身子然後關進箱子給偶子玩的情景。汪正青只是被他殺一殺的話,倒也還算是幸運。

  「走運?」雲許舟挑了挑眉,「走什麼運,今日宜死嗎?」

  桑遠遠見鬼一樣偏頭望她:「攝政王,你居然也會開玩笑!」

  雲許舟抿唇一笑:「哼,你是不知道,我從前與鳳雛秉燭夜談……嗐!我真是……」

  又想起那個人了。

  「桑果你知道嗎,我時常有種錯覺,桑不近是我情敵,他搶走了鳳雛,再也不會還我了。」

  桑遠遠:「……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為他說情?」

  「那便什麼也不用說。」

  話音未落,忽見一騎紅衣自城門直直闖了進來。

  那般的瀟灑恣意!

  手中利劍飛揚,如鳳舞九天,所經之處,北營衛如割麥一般倒下。一偏頭,一回眸之間,額心和眼角處,都有金燦燦的光芒細碎地閃爍,遠遠一望便知是精心紋上了金色鳳尾。

  時不時見他長身掠起,大紅衣袍飛旋,衣角一圈圈金色紋飾漸次展開,層層綻放。

  「嘶——」

  桑不近,趕來支援了!

  在他身後,一隊桑軍緊緊跟隨,大肆收割殘餘的北營衛。

  原來桑不近護送著狗子和偶子去冀州對付皇甫雄之後,還沒來得及返回桑州便聽到了雲州出事的消息,於是急急率了親衛趕過來馳援了!

  「啊!他女裝真的很帥!」桑遠遠不禁感慨萬千。

  雲許舟神色有些複雜,大眼睛忽閃忽閃,時不時便偷瞟一眼那道身影。這可怎麼說呢,情敵攜情人來救駕了麼?

  都說戀人之間會有心靈感應。

  桑不近身處亂軍之中,並無雲許舟的消息,卻是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冰龜腦袋上的她。

  韁繩一挽,急馳而來。

  「下去吧。」雲許舟道,「桑世子遠道來支援,我不好站這麼高看著。」

  桑遠遠『噗哧』一笑,捲出靈蘊籐,帶著她輕飄飄地落到了地面。

  這雲許舟分明就是想念如火一般的鳳雛姑娘了,眼睛望得一眨也不眨。

  桑不近像一道紅色閃電,倏爾就到了近前。

  桑遠遠和雲許舟抬頭一看,雙雙怔在了原地。

  只見那桑不近揚著下頜,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怎地,沒見過美男子麼!」

  「咳!咳!」桑遠遠被狠狠嗆了一下。

  原來,他今日雖然穿著大紅金絲袍,眼角亦是塗了金粉,但卻並不是著了女裝,而是……

  華麗尊貴,又妖又漂亮的男裝!

  桑不近,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條正確的出路!

  穿上了熱情似火的男裝,畫上了男式妖艷的金龍彩妝!

  他開竅了!

  「雲許舟!」桑不近瞇著長眸,揚著下頜,「今日幫你,我要你以身相許!」

  桑遠遠把雲許舟向前一推,然後輕手輕腳地倒退,退到了不再發光發亮的地方。

  腳下的積雪已被鮮血浸透,處處是殘破的盔甲、斷掉的兵刃以及無人顧得上收拾的屍體。

  她召了朵食人花,剛騎出百來丈遠,便看到一道帶翅黑影從天而降。

  他滿身戾氣,人還沒到,一股血腥氣息便兜頭撲了下來。

  桑遠遠可不會嫌棄這味道。

  在這般亂世之中,哪個英雄不沾滿手血腥?

  她衝他揚起了胳膊。

  『砰』一下抱了個滿懷。

  本來繃著臉很不爽的幽無命一下子就沒了脾氣:「小桑果,你就這麼想我?」

  「唔。想。」

  他思忖片刻,仍有點不爽。

  他這會兒體溫很高,呼吸也是滾燙的。

  他覆到她的耳畔,聲音微啞,帶著一點狠絕:「一想到你聽到了那般不堪的話,我便忍不住想把你的耳朵給咬下來。」

  汪正青臨死的時候神智錯亂,全都招了。

  他這般說著,作勢要偏頭去咬,氣息『呼』一下蓋過她的耳廓。

  桑遠遠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急急推開他,抬手摀住了耳朵。

  「幽無命你沒病吧!」

  便見他勾了下唇角,雙眼瞇得又帥又壞:「我有病啊。」

  桑遠遠:「……」

  她都快忘了,她的男人是病嬌,純種的。

  「那你有沒有把汪正青殺得很慘?」她試探著伸出一隻小手攔住他那形狀漂亮的薄唇。

  「殺得很好看。」他呲了呲白牙,「想看麼?」

  桑遠遠:「……」果然腦回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殺得好看是幾個意思?

  大型人體雕花工藝?

  「我想你了!」她撅起了唇,祭出自己的絕技,「幽無命你離開了那麼久,我想死你了!」

  他的身體明顯一僵。

  她趁機撲上去,胳膊往他頸後一摟,送上了自己香香軟軟的嘴唇。

  大約是聞了太久血腥的緣故,他的呼吸是燙的,獨特的花香氣息染上了血的味道,分明是她撲上去先撩他,可是他的溫度氣息和強勢,卻是令她久久戰慄。

  戰鬥很快就到了尾聲。

  天都五萬北營衛,最終零零碎碎逃走的不過幾百人。

  大獲全勝!

  該去掀開雲帝的老底了。

  雲許舟四人回到了祖廟廢墟。

  那株雪菩提,從前總是靜靜地舒展著枝條,像個健壯的老者,庇護著自己的後代。此刻早已根須朝天,狼狽地翻倒在廢墟的邊緣。

  「像不像他。」雲許舟指了指那斷根。

  原來,深植地下的根系,早已腐朽發霉了。

  桑遠遠默默歎息一聲,緊緊挽住了幽無命的胳膊,從他身上汲取力量。

  經歷了這麼一場危機之後,她發現自己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女人,就想依賴他,把腦袋放空,整個地掛在他的身上。

  幽無命的樣子別提多得意了。

  恨不得在頭上拉一橫幅——快看小桑果有多愛我!

  祖廟已徹底成了廢墟。

  當時那只冰龜是直接從地下頂上來的,通道早已沒了影子。

  一隊親衛在廢墟中扒拉了許久,終於,刨出了一處異常空闊的地下空間,四個角各有一隻巨大的鐵砧,裹著斷掉的黑鐵鎖鏈——這是方才幽無命控制了冰龜之後用黑焰燒斷的。

  壁上原有一道暗門,如今四壁都塌掉了,只剩一扇門孤零零地立著。

  門後又是一條通道,通往未知的地下。

  雪和凍土已灌了進去。

  親衛首領小跑到雲許舟面前,立定拱手:「攝政王,挖否?」

  雲許舟望向桑遠遠。

  「下面恐怕有危險,我來吧。」桑遠遠召出食人花,吭哧吭哧地刨了下去。

  這只食人花看起來非常不爽——天知道一頭沒有五官只有五片厚實大花瓣的紅胖子是怎麼表達出『不爽』這個意思的!

  總之,讓它吃土,它非常非常不高興。

  很快,前方驀地一空,散雪和凍土被吃光了。

  「走。」

  桑遠遠剛要動身,忽然被桑不近攔下。

  「有大哥在,還能讓小妹打了頭陣?」一副奔放爽朗的樣子。

  桑遠遠偷笑著瞟了雲許舟一眼,見她那略圓的白皙臉蛋上已隱隱浮起一點紅暈,眼睛微微發著光。

  桑不近散漫地拍了拍雲許舟的胳膊:「隨我走前頭!別怕,護得住你!」

  桑遠遠揉了揉眉心。

  真的,雄性動物在心儀的雌性面前,個個都像驕傲的花孔雀。

  幽無命難得地沒有出聲嘲諷,只擺出一副鄙視的樣子,慢慢吞吞踱入通道。

  通道不算長,沒走幾步就到了頭,底下是一間密室,黑鐵築成的,密室正中倒立著一隻半人高的黑鐵鼎,樣式古樸,三條鼎腿朝著天,鼎口倒扣在地上,不知裡面藏著什麼。

  桑不近滿臉警惕:「當心毒物!」

  桑遠遠召出一朵小臉花,將細細的靈蘊籐自下方鼎口與地面的縫隙處探了進去。

  打量一圈,發現這鼎中什麼也沒有,就是一隻倒扣在地上的,平平無奇的黑鐵大鼎。

  「裡面什麼也沒有。」她失望地搖搖頭。

  心下暗忖:這裡未被破壞的時候,便是由那只巨龜伏在這間黑鐵密室上方守護,此地理應藏著秘密才對啊?這密室看起來著實是平平無奇,不像是需要花心思守護的樣子,難不成裡面的秘密已經被人取走了?

  雲許舟先她一步發出了疑問:「被人捷足先登?!」

  這裡實在是太普通了,根本沒有什麼秘密。

  桑不近走上前去,隨手就想掀起那只黑鐵鼎來看一看——整個密室中,唯一稱得上『東西』的東西,實在是只有這一個了。

  冷風刮過,幽無命身形一閃,抵住了他。

  「別動。」他的神色有些神秘,豎起一根手根抵住了唇,「噓……」

  密室中頓時呼吸可聞。

  半晌,其餘三人面面相覷,不解其意。

  幽無合把手掌放在耳後,傾聽片刻,道:「共振之聲。」

  桑遠遠、桑不近、雲許舟:「?」

  幽無命聽了許久,終於耐心耗盡,漂亮的眉毛擰了起來,黑眼睛裡浮起清晰的暴躁。

  他實在是沒什麼好脾氣。

  一雙眼睛陰沉沉地盯著密室正中的倒扣的黑鐵鼎。

  半晌,煩躁地踱了兩步,站定,雙眼盯得更緊,眸光瘋狂地閃動,額角有青筋迸出。

  他的眼睛裡漸漸浮起了血絲。

  桑遠遠知道,這是精神透支過度——這個男人當真是與常人不同,也許就像他說的那樣,他是個天才。他想知道答案,便會瘋狂地思考,直至過載透支,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超凡脫俗的能力。

  想當初她還在學校考試的時候,無論心中有多想『絞盡腦汁』,奈何大腦就是給她裝死,根本不願意動上一動。

  再看看人家。

  幽無命雙眸變得赤紅,漸漸又有血淚緩緩順著深刻的眼角沁了出來。

  桑不近和雲許舟沒見識過這等場面,驚得不淺,以為他魘住了,想要上前幫忙。

  桑遠遠趕緊攔下這二人,悄悄搖了搖頭。

  她用指尖頂起一隻小臉花,將靈蘊散成了細密到無法感知的霧,試了試溫度,又調整片刻,直到確定完全不會讓人察覺之後,才將這霧氣輕輕緩緩地噴向幽無命。

  他依舊死死盯著面前的鼎,心無旁騖。

  桑遠遠沒有用目光打擾他。她知道看著血淚沁出他的眼窩,她一定會擔憂心疼,目光中難免露出異樣,引他分神。

  他們踏上的這條路,不能後退,無法回頭,不容軟弱,每一步,都必須全力以赴。

  煎熬的時光總是特別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幽無命輕慢不屑地『嘖』了一聲。

  桑遠遠的眼睛裡頓時閃起了光,她把小臉花朝著他一扔,撲上前去,果斷用衣袖替他擦掉了血淚。

  幽無命怪異地看著她。

  他捉住了她的衣袖,拉到眼皮子底下看了看。

  「小桑果。」他說,「這麼一點血,把你嚇成這樣?」

  桑遠遠:「……我好害怕哦。」

  「噗!」他愉快地攬住了她,偏頭看了看雲許舟與桑不近,問,「誰去幫我抓隻老鼠來?」

  「一起吧!」桑不近爽朗地笑了笑,「老雲,還記得那次在趙州,我帶你去偷趙衡養的竹鼠那事兒麼?」

  雲許舟熱淚盈眶:「記得,你特能吃。」

  二人攜手便去了。

  幽無命扶著桑遠遠的肩,把她摁矮了些,示意她看這鼎。

  「發現什麼沒有?」

  她很認命地搖了搖頭。

  幽無命很寬容地笑道:「沒有發現就對了。若你能發現,我還需要想那麼久麼?」

  桑遠遠:「……有話快說!」

  他難道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他是故意支開桑不近和雲許舟嗎。

  「這就是那個東西。」幽無命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桑遠遠一頭霧水:「什麼東西?」

  「萬惡之源。」

  她愣了一會兒,然後跳了起來。跳到一半,捂嘴落地,伸出手指,指了指腳下的地面。

  「那個……東西?!」

  「對。」幽無命輕描淡寫。

  桑遠遠驚恐地盯著這只鼎,半晌,更加茫然地望向他:「還是不懂。它怎麼會是那個東西?」

  桑遠遠問出了正常人類都會疑惑的問題。

  地下那個大到看不見全貌的大傢伙,直徑足有一千五百多里,跨了足足三個州,和眼前這麼個半人高的小黑鐵鼎,能有什麼關係?

  幽無命笑得得意:「不懂就對了。」

  桑遠遠:「……那你快點告訴我!」

  這麼大的人了,還賣關子,他幼稚不幼稚。

  幽無命踱了兩步,道:「我方才在計算。我回憶了在地下看見的那些紋飾的走勢、冰川上刻映的痕跡、以及它的各個弧度,種種細節,然後與面前這個相比對。」

  他伸出手指,往黑鐵鼎上戳了戳。

  「我發現,若是地下也是這樣一隻倒扣的鼎,那麼我們發現三角缺口的位置就應該是這裡——」

  桑遠遠順著他的手指一看,發現了一個細得幾乎無法用肉眼分辨的小孔洞。

  「你是說,這個小洞,就是我們在地下看到的那個三角形的,像宮殿門一樣大的大缺口?」她問。

  在地下,根本無法判斷那個黑鐵製成的龐然大物究竟是什麼形狀。如果幽無命憑細節推斷出了一個位置,然後眼前的黑鐵小鼎在相同的位置上恰好也有個缺口的話,那便很難是巧合了。

  桑遠遠倒抽了一口涼氣,腦洞大開:「你的意思是,當初我們以為自己身處地下,而事實上,我們變成了很小很小的小人,就在這鼎上爬來爬去?」

  好了,現在她的腦子徹底變成了一團漿糊。

  幽無命驚恐地瞪著她:「小桑果你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

  桑遠遠無力吐槽:「你跟我說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幽無命被她這策馬奔騰的腦洞折服了,歎了口氣,不再賣關子:「不是,我的意思是,地下那個東西也是一隻倒扣的鼎,形狀、材質、紋路,與面前這個一般無二。只不過地下那個,比眼前這個要大了無數倍。」

  桑遠遠很想翻一個白眼——明明很簡單的事情,一句話就能說明白,他非要賣關子不肯一下子說清楚,還怪她腦洞太大咯?

  求生欲讓她沒有表示出異樣,而是真誠讚歎:「幽無命你太厲害了!接著說!我好奇死了。」

  幽無命挑挑眉:「然後,我再根據這只鼎的三足,來反推地下那傢伙,你猜怎麼著,我發現,地下那傢伙其中一足,正正指向這裡!」

  桑遠遠吸了一口涼氣,不明覺厲。

  幽無命知道她必定不懂,淡然地笑了笑,繼續說道:「而另外一足,正對天都。」

  桑遠遠瞇了瞇眼,很努力地轉動著自己漿糊一樣的大腦:「你的意思是,天壇總部,也有這麼一隻鼎?」

  「不錯,應該就藏在那祭壇下面。你看形狀,是不是很像?」

  桑遠遠回憶片刻,發現姜一和雲之濯在地下施術的那個『祭壇』,確實大小與這黑鐵鼎差不離。

  「所以我還是不懂它們之間的關係!」她道,「你能不能深入淺出?」

  幽無命猛地一怔,黑眼珠極慢極慢地轉向她:「深入,淺出?可以啊。」

  語氣輕佻,意味深長。

  桑遠遠:「……幽無命!」

  他愉快地笑了起來,攬住她的肩膀,道:「還記得我最開始說了什麼?共振。小桑果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山上寺廟一敲鐘,山下的鐵木魚也會跟著響。這就是共振共鳴。」

  他貼在她的身後,把兩隻手掌豎在了她的耳朵後面,傾身低語:「聽,仔細聽……」

  桑遠遠慢慢睜大了眼睛。

  經他一提,她很快便捕捉到了那種極為奇異的感覺。

  如果硬要用言語來形容的話,大約就像是站在了極強極強的電波中間,雖然的確是聽不到什麼常規的聲音,但卻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一種震動正在發生。

  她難以置信地說道:「所以,他們製造出了和地下巨鼎比例相同的黑鐵鼎,放在一個合適的位置,便能和地下那個東西產生共振?問題是,他們是怎麼知道地下那個東西長這樣的?」

  桑遠遠忽然有種感覺,像雲帝這樣的科技型人才,如果不是走上歪路的話,估計能被他做出互聯網來。

  幽無命悶悶地笑了起來。

  他的手掌仍放在她的耳朵後面,這一笑,低沉的聲音同時進行了空氣傳播和物理傳播,交匯著,鑽到了她的心底。

  一陣酥麻泛起,她頃刻間紅了耳朵,扭身逃離了他的禁錮。

  他並不在意獵物從掌下逃脫,閒閒懶懶地道:「還只是猜測,要證實,便得試一試。」

  桑遠遠目光略微有一點發飄,道:「是要捉老鼠來試麼?」

  他只望著她笑。

  「小桑果,」聲音微啞,「過來。別等我來抓你。」

  目光灼灼,好似捉到她,便要在這樣一間密室中做些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

  通道口有腳步聲傳來。

  桑遠遠如蒙大赦:「哥哥回來了!」

  「嘖。」幽無命無限遺憾。

  桑不近用兩根手指捏著一條老鼠尾巴,肥碩的大鼠在他手中不斷掙扎扭動,『吱吱』亂叫。

  雲許舟負著手走在他身旁,看起來心情不錯。

  見他二人回來,幽無命凝神片刻,探出一隻手,閒閒地空懸在這黑鐵鼎的三足中間。

  掌中漫出黑焰,罩住了整只黑鐵鼎,全力往上吸。

  他的手背上瞬間迸出了青筋。

  他看起來並不輕鬆,漂亮的唇角微微下繃,凝著眉眼,極致專注。

  很快,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頭巨駭的震動感不知從何處傳來,彷彿兩顆星球擦身而過之時,短暫地共鳴了一聲。

  幽無命唇一勾,收起黑焰,抓住鼎足,猛地一掀。

  只見這鼎下,氤氳了一小團雲一般的七彩光芒,看起來耀眼而無害,它虛虛地懸在黑鐵鼎的腹腔正中,緩緩上下浮動。

  桑遠遠明白了。

  這是利用共振共鳴,汲取地底那巨鼎之內的七彩力量。

  共振這個現象,看似玄乎,但生活中其實經常能夠遇見。音叉、樂器共鳴是很常見的現象,更神奇的,還有生物電的共振——比如腦波。

  腦波共振有兩個很典型的例子,一個是打呵欠會『傳染』,另一個是,兩個人總會同時不自覺地哼出同一首歌。

  所以,七彩之力的共振,雖然玄妙,卻也不算稀奇。

  她也明白了,為什麼幽無命只把原理告訴她一個人——這是一座無盡能源的寶藏,但使用這些能源,會引發極其可怕的後果,就像天壇在做的那些事情一樣。

  沒有必要用這樣的誘惑去考驗別人。

  幽無命朝著桑不近偏了偏頭:「扔進去。」

  桑不近依言照做,把手中扭動的胖鼠扔向那團七彩光。

  只聽一聲慘叫,胖鼠先是瞬間變成了一隻透明的冰鼠,然後體型急遽膨脹,眨間的功夫就變成了小牛犢那麼大,緊接著,『砰』一下爆成了一堆碎冰碴。

  幽無命眼疾手快護住了桑遠遠。

  桑不近和雲許舟被炸了個猝不及防,滿頭滿臉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冰碴子。

  「唔,劑量太大。」幽無命眨巴著眼睛,滿臉無辜,「不過思路是對的,老傢伙正是在這裡用七彩之力偷偷餵養蛇蟲鼠蟻龜蠱這些東西。」

  養出了好大一個龜!

  「剩下的問題,該去天壇找人請教了。」幽無命的唇角浮起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手中黑焰一震,黑鐵鼎四分五裂,碎成一堆看不出半點原貌的殘渣。

  祖廟下的秘密煙消雲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33 PM

第98章 天壇的秘密

  桑遠遠知道,老雲帝用七彩之力餵養這些蛇蟲鼠蟻,並不是他的終極秘密。

  幽無命這麼說,只是打發旁人罷了。

  「他能夠控制這些動物,說明他已經成功把七彩力弄進自己的身體裡面了。」桑遠遠道,「此人,不可小覷。」

  「小事。」幽無命依舊漫不經心。

  他帶著她先行上路。

  雲許舟與桑不近實力不夠,暗闖天都只會成為拖累,於是二人便在雲州多待兩日,等到雲州主力王師歸朝時,直接率領大軍,自北營衛打過的那條路線,反攻天都。

  「不謀個逆,還真對不起她姜雁姬的期待。」雲許舟如是說道。

  雲都已有大半變成了廢墟,經過幾個時辰的收拾,戰場上已不太能看見囫圇的屍體了,只有一些容易被忽略的廢墟裡,偶爾露出一點殘肢。

  那只被雲帝暗戳戳藏在地下養了幾百年的大烏龜已經力竭戰死,小山包一般的屍體被運到了城外,大膽的孩童爬到了龜殼上面,追逐打鬧,開心得很——也只有不知憂愁的年紀,才能這麼快擺脫了戰爭的陰影。

  桑遠遠和幽無命騎著雲間獸,從西門離開了雲都。

  「想短命了。」她拍了拍雲間獸的大腦袋。

  它忽然一個急剎,停下來,疑惑地轉頭看她。

  「嗷?」一張陌生的狗臉。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這個傢伙也通人性的嗎!」

  雲間獸等了一會兒,見她並沒有什麼吩咐,當即甩給她一個淡淡的鄙視的眼神,然後轉回頭去,繼續撒蹄上路了。

  桑遠遠再一次看懂了雲間獸的意思——沒事別瞎搗亂,俺忙著。

  幽無命笑得直不起腰。

  「雲間獸本就有七八歲孩童的智慧。」

  桑遠遠驚奇不已:「可是,平時接觸的那些雲間獸,彷彿都聽不懂人話啊。」

  幽無命壓低了聲音:「那是它們覺得人類很蠢,不屑理會罷了。」

  桑遠遠:「……」

  很好,很可以,被毛茸茸強力鄙視了。

  雲間獸把他們送出了冰原。到了與天都交界的城池,它徑直把二人帶到了車馬行,矮下了身子,示意二人從它身上下去,買另一隻雲間獸當坐騎。

  「它是雲許舟的戰騎。」幽無命道,「把我們送出大冰原,就要回去覆命了。」

  雲間獸揚起毛茸茸的腦袋,賞了幽無命一個『還是你比較聰明』的眼神。

  桑遠遠被雷得不輕。

  真的,舉頭三尺有神明,此話一點兒都不假。無論何時何地,說話做事還是得慎之又慎,否則,鬼知道就被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給聽去了呢?

  說不定還要遭遇它們無情的嘲笑?

  換上了新坐騎的桑遠遠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忽然得知身旁有耳的感覺,實在是非常奇怪。

  二人很快就到了雲州邊境,簡單易容之後,離開雲州,踏入天都地界。

  天都氣氛已大不相同。

  整州都在戒嚴,物資不斷運往北面,四處都能見到正在調往北面的軍隊。

  帝都已嚴禁不相干人等進入,以防敵方探子。

  在上次刺殺皇甫俊一事後,潛伏在帝都內的幽州暗線已被姜雁姬清剿得一乾二淨,所以這一次,二人是通過桑不近的關係進的城。

  這名前來接應的方臉男人是禁衛軍左統領,名叫金吾,與桑不近的那個假身份雲鳳雛是知交。

  上次幽無命在帝都行刺皇甫渡,身受重傷,桑不近帶他出城的時候遇上麻煩,幸好有這金吾相助,才順利溜出了帝都。

  如今天都與雲州開戰,金吾還敢把『雲鳳雛』的人放進城裡,也算得上是真愛了。

  「你們別想從我這裡探到聽任何軍情,」這位金吾左統領神情嚴肅,兇惡地說道,「更別想把消息透到雲州去!若是叫我發現你們買通了那個貪財好色的右副統領陶奇勝的話,定斬不饒!」

  說罷,一甩鞭,駕著雲間獸騰騰離去。

  桑遠遠納悶地眨了眨眼:「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他是建議我們去收買那個陶奇勝,給雲州做內應?」

  「嗯。」幽無命看著金吾離去的背影,唇角浮起淺淡的笑容。

  「可惜了,我們眼下實在是沒空。」桑遠遠攤攤手。

  幽無命嘀咕了一句:「主要也沒錢。」

  桑遠遠:「……」

  因為對入城之人的審核極為嚴格,所以帝都內部反倒是較為鬆懈,幽無命和桑遠遠公然走在街頭,完全無人上前盤問。

  都很忙。

  昨日皇甫雄忽然揮軍南下,恰好北營衛被調離了北線,沒了主力軍壓陣,東州那二十萬雄獅順順當當就碾了下來,直刺天都核心,如今已打到帝都以北最後一座關隘——鳳陵城了。

  鳳陵城一破,帝都必定傾覆。

  如今,除了駐在西部防著幽無命的西營衛之外,東、南二營已全數出動,在鳳陵城攔截皇甫雄,三十萬禁軍陸續前往支援,實力最強亦是最神秘的御衣衛不知動向。

  而皇甫雄那邊,後續部隊也陸續壓到了鳳陵城,六十萬大軍,已經半試探性地連續攻了兩次城,再下一次,全面戰爭便要真正爆發。

  姜雁姬自然是不想打,可惜皇甫雄自始至終不肯與她聯絡,派出去的使臣全被斬了腦袋,對方一意孤行,一定要打。

  姜雁姬已察覺不妥,只不過她心思深,目前沒有任何明面上的動作。

  先前皇甫雄佯攻幽無命,幽州已極為配合地調了一支十萬人的軍隊,駐在幽、冀二州的邊界,此刻把臉一轉,便正正對上了天都的西營衛。

  只要這支幽州軍不動,西營衛就會被拖死在邊境線上,無論天都打成了什麼樣,他們都不敢回頭支援。這樣一來,皇甫雄就不用擔心背後被西營衛捅刀。

  西面,韓州沒了主君,自顧不暇,必定是不可能前來平叛救駕。背後沒了韓少陵這只猛虎制約,幽無命隨時可以傾巢而出,再無後顧之憂。

  西南面,熱愛和平的桑州王桑成蔭依舊在遠遠觀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前些日子他持了金貝,向秦州購買了整整十萬套玄甲,送給了幽州,當作桑遠遠出嫁的嫁妝。如今,那十萬玄甲幽軍去向不明,也成了懸在姜雁姬頭上的一把刀。

  有這把刀在,她的御衣衛就不可能調得太遠。

  「姜雁姬的戰力被削去這麼多,皇甫雄怎麼也能打個平手了。」桑遠遠道。

  東西南北四營衛與御衣衛是姜雁姬麾下絕對的主力。

  如今北營衛全軍覆沒,西營衛與幽無命對峙,最強的御衣衛得防著幽無命的玄甲軍。皇甫雄要對付的,只不過是東營衛和南營衛,共計十萬主力軍,再加上禁衛軍五十萬罷了。

  再過兩日,雲州精銳王師便會兵臨城下,到時候姜氏再不敢有所保留,說是傾家蕩產打這場仗也不為過。

  姜雁姬,大勢已去。

  從前有東州這座強力靠山,姜雁姬要防的只有一個幽無命,她大可以輕輕鬆鬆地隨便削他實力,一步一步將他逼上絕路。

  這一回,姜雁姬敢放手去打雲州,也是因為皇甫雄駐在冀州,給了她錯覺,以為後顧無憂。

  誰知道皇甫雄就是來搞她的。

  這一下真真是腹背受敵,手忙腳亂,左支右絀。

  怎一個慘字了得。

  「看來那邊暫時輪不到我們操心,先把天壇端了再說。」桑遠遠思忖片刻,道,「幾十萬規模的攻城大戰,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完。」

  有偶子伴在皇甫雄身邊,刺殺什麼的根本不用操心——要論陰影中的暗殺術,偶子可謂王者中的王者,超神中的超神。

  想當初它憑著靈耀初段的實力,就能跑到帝宮裡刺傷姜雁姬,雖說是仗了身體小的便宜,但暗殺一道,向來就是那麼不講道理,不問公平。

  幽無命閒閒散散地帶著她,來到一眼古井處。

  「傳說這下面有龍,沒人敢接近這眼井。」他笑得詭譎,「我編的。」

  桑遠遠知道,幽無命要帶她去看他的秘密了——藏在天都下方那處豢養了冥魔的地宮。原劇情裡,他用不滅火點燃了它們,將它們放進了天都。

  「本是一步暗棋,如今用不上了。」他的模樣看著有點遺憾憂傷,「弄了許久。」

  說話時,他已攬著她跳入井中。

  順著暗門密道,進入深淵口,來到地宮。

  這座地宮是依托著地下四通八達的深淵口來建造的,將幾條深淵通道引了過來,交匯至一個凹陷的巨坑。冥魔掉入巨坑就爬不出來,在底下相互廝殺,像養蠱一樣,剩下來的這些冥魔只只膘肥體壯,凶殘得很。

  「用不著它們了。」幽無命默默看了一會兒,彷彿在與某段黑暗回憶告別,「吃了吧。」

  桑遠遠扔出了食人花。

  這些冥魔可不得了,它們吃了數不清的同類,那些被吃掉的冥魔身上帶的靈蘊便跑到了它們體內,一個個看起來都很肥美,看似可怕的身體散發出財富的光芒。

  啃上去,還會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反抗,偶爾能把食人花那厚實的花瓣撐得稍微凸起一個小小的鼓包,食人花賣力地翕動著腮幫子,『卡哧卡哧』把冥魔嚼得像牛皮糖一樣。

  無數硬硬的顆粒就像被淘出來的金砂,叮叮地落到了花瓣裡頭。

  「偶子這次這麼辛苦保護皇甫雄,等它回來,我一定要給它準備許多的亮晶晶。」桑遠遠道。

  幽無命不動聲色地轉著眼珠。

  反正偶從來也不敢忤逆自己。他暗戳戳地想著。到時候都是他的,嗯,沒錯。

  這些富含靈蘊的冥魔啃起來會稍微費勁些,大約一個時辰之後,三百餘朵食人花終於把這處地宮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個個甩著尾巴四下游弋,不知饜足的樣子。

  「然後呢?去找天壇嗎?天壇的秘密之地,肯定不在明面上天壇所處的位置。不知道那個可以用銀錢收買的副統領會不會知道什麼線索?」她問。

  幽無命神秘一笑:「不用找。」

  「咦?」

  她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幽無命這台精密計算機、人體導航儀早已經推算到了天都這只黑鐵鼎的位置,鼎在哪裡,天壇的秘密總部必定就建在哪裡,還需要問人嗎?

  「它在哪裡?」她問。

  「帝宮地下。」

  桑遠遠頓時有點頭痛:「此刻的帝宮必定高手齊聚,戒備極為森嚴,誰也沒辦法把我們兩個帶進去。」

  幽無命得意地笑了笑,反手一抓,抓住她的小手:「這世上,還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他攬住她,雙翼一展,輕飄飄落到了地宮底部。

  「這裡,我挖了一條暗道,通往御花園。小桑果,那一次要不是為了救你,我早就順著暗道走掉了,就憑他姜十三還想射中我?都是為了你,小桑果!」他驕傲地抿起了唇。

  桑遠遠假裝忘記了當時他的修為並不比姜十三高多少:「嗯嗯嗯!就憑姜十三,他還不配!」

  幽無命完全分不清這是真心誇讚還是在敷衍。

  這個媳婦,真是一天比一天不好對付了。

  幽無命很快就拉開了一扇青銅暗門。

  一條黑暗的通道出現在眼前,像是通往墓穴的墓道一般,透出陣陣陰冷霉味。

  幽無命反手震了震黑刀,刀尖上挑起黑焰,把潮濕的空氣燒得發出了輕微的『吱吱』聲。

  半晌,他攬著她走進去,走了一段,他慢慢嗅了嗅,然後熄掉了刀尖上的焰。

  通道裡變得一片漆黑,耳畔碎發微涼,好像有細細的風在流動。

  桑遠遠心頭微驚,她感覺到幽無命的情緒好像有點不對勁。

  他忽然說話了。在一片漆黑的暗道中,他的聲音有點兒輕、有點兒飄。

  「小桑果,」他說,「替我挖路的人,最後全被我殺了。這種事情,絕對保密,不容有失。」

  桑遠遠指尖微微一顫。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每個人身上,我都取了一截骨頭,全部埋在我的寢宮下面——想化厲鬼尋我報仇,可以,我歡迎。」

  桑遠遠只覺心頭和後背絲絲發寒。

  她想起了他的那間深青色的大殿。在他昏迷療傷的時候,殿中鬼氣森森。

  他默默等待了片刻,心中有一點慌,但有些話,不能不說。

  他愛她,必須將自己的一切向她敞開。

  在這個地方,他殺掉了很多人。無辜的、與他無怨無仇的人。

  他沒有別的選擇。在帝宮下面蓄養冥魔,這是絕對不容洩密的大事。那麼多人,不可能守得住秘密的。

  完工之後,他就站在地宮正中處,讓他們一起圍攻他。

  最後,他徒手殺死了全部人。

  半晌,她的聲音終於輕輕地飄了出來:「你給過他們機會殺你,是嗎?」

  幽無命愣了一下:「……嗯,你怎麼知道。我是在這裡,親手殺了他們,全部。」

  她沒回答,腳步聲一下一下平穩地在通道中響著。

  「小桑果,你不要討厭我。」幽無命說得很急,「不是嗜殺。這個,和打仗是不一樣的,我親手殺他們,只是……」

  在黑暗掩護下,這個男人第一次暴露了些許無措。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

  他記得在秦州地下城看見那些工匠時,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憤怒的火光。

  他怕她生氣。可是,事情已經做下了。

  他的生命裡從來也沒有『逃避』二字,既然已經來到這裡,耳響迴盪著亡靈的聲音,那麼,還要他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沉默地帶她走過這條鮮血鋪就的路,他做不到。

  「我知道,」她的聲音輕輕地響起,「你只是想讓他們死得明明白白,只是想要直面你自己做下的事情,鮮血、罪惡,點點滴滴,都把它們背在自己的身上,永生不忘。」

  黑暗中,幽無命沒有再說話。

  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地迴盪著。

  她不知道他此刻是什麼表情。

  走出很遠一段距離之後,幽無命站住了。

  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到了,」他的聲音有些輕快,也隱隱有些虛弱,「小桑果,外面,大約已經天亮了!」

  這個男人,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手在不可抑制地顫抖,他把兩隻手抓在了一起,心中暗罵自己沒出息。

  半晌,她的聲音輕輕軟軟地響起:「嗯。今天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好的、壞的,從此兩個人一起分擔。他日若有什麼清算,她陪他一起受著。

  「唔。」幽無命很無所謂地應著,雙手不自覺地重重一抓,自己把自己的骨頭捏得生疼。

  他偷偷甩了甩手,反手出刀,在通道壁上切出幾條歪歪斜斜的通道。

  走了一段,刀尖驀地一輕,刺入了空氣中。

  「找到了。」

  三下五除二扒拉出一個口子,頓時有燭光照了進來。

  二人四下一看,發現這裡是一間外殿。

  建造在地底的殿堂,牆壁上刻著複雜的雕紋,幾支高腳的青銅鼎上托著鶴嘴燈,有種神秘幽暗的詭異感。

  找到了!

  桑遠遠:「這麼容易就找到了!」

  簡直順利得不可思議。

  幽無命攤攤手:「順籐摸瓜罷了。在我面前,露一點破綻,就是死路一條。」

  桑遠遠略一琢磨,發現他說的是大實話。

  其實,這根本不能稱之為『順利』,而是幽無命實在太變態了。換一個人,絕對不行。

  如果沒有幽無命的話,雲州祖廟之行,到了發現血蠱那一步,便會戛然而止。

  幽無命卻因為血蠱發現得太容易,推測出雲帝還藏著更深的秘密,進而發現了密室中的黑鐵鼎。

  而那黑鐵鼎的秘密,除了幽無命之外,恐怕再無第二個人能夠破解其中的關鍵。

  也正因為破解了『共振』之秘,幽無命就可以利用地下巨鼎的位置來反推出位於天都的那只共振小鼎的準確位置,從而鎖定了天壇最隱秘的所在。

  果然是,順籐摸瓜。

  只不過這『籐』對於別人來說,簡直就是量子雲。

  「幽無命,你真的好厲害啊。」桑遠遠歎息。

  幽無命面無表情:「小桑果,不用一直重複顯而易見的事實。」

  話雖這麼說,背後的翅膀卻是果斷背叛了他,『呼』一下就翹了出來,還非常騷包地扇了兩下。

  幽無命:「……」我殺我翅!

  正北面,有一扇黑鐵暗門。

  幽無命指了指那扇門,道:「就在那裡。小桑果,你不要以為我失誤走錯了地方。」

  他很嚴肅地為自己正名:「我怕收不住手,故意歪了點兒。只是不想無意中毀掉線索罷了。」

  「是是是!」桑遠遠敷衍地點頭。

  二人走到了黑鐵暗門前,幽無命瞇著眼思忖片刻,並沒有拔刀,而是取出了雲之濯的身份令牌。

  他把令牌嵌入黑鐵門上的梅花凹陷處。

  兩息之後,黑鐵門緩緩以八卦形狀分向左右。

  桑遠遠抬眼一看,便見一束日光不知從哪裡照下來,正正照在陰暗大殿正中的祭壇之上。

  這裡,正是姜一和雲之濯施術的那間地下密殿。

  桑遠遠心神恍惚了片刻。

  這,就是讓她魂穿異世的根源之地。

  那樣玄乎,那樣不可思議的事情,她與幽無命竟是一步步順籐摸瓜,找到了始作俑者。

  回憶之前種種,像是做夢一樣。

  祭壇之下,無數身披黑色斗篷,臉戴青銅面罩的人,轉身凝視著這兩個入侵者。他們中的一大部分人仍然綿軟地坐在祭壇下,看著像是剛剛在這裡施過什麼術的樣子,疲倦得一時無法站起。

  一雙雙望向幽無命和桑遠遠的眼睛裡,滿是愕然。

  幽無命忽地笑了笑。

  「有人願意在臨死前,給我講講自己的故事麼?」

  他語氣飄忽,模樣漫不經心,輪廓上卻是漸漸燃起了黑焰,黑焰燒去了易容物,露出羅剎面容。

  他鬆開桑遠遠,吊兒郎當地走向祭壇。

  幾個黑袍人躍了出來,一言不發,攻向幽無命。

  都是靈耀境五重天以上的高手。

  天壇果真是臥虎藏龍。

  這些人暗勁內蘊,招式平平無奇,但每與幽無命對上掌,都會有黑焰激盪、靈蘊四溢,戰鬥無聲而激烈。

  桑遠遠揮了揮手,食人花堵住了出口,凶神惡煞地立在她的身邊,防著其他人逃跑和偷襲。

  幽無命的打法根本就是不要命,招招硬拚。

  反正他知道小桑果偷偷往他衣裳底下藏了小臉花。

  很快,攻向幽無命的人,接二連三被他燒成了灰。

  幽無命已走到了人群中間。

  剩下的人都像是泥塑一樣一動不動。

  若不是面具下的許多眼睛裡露出了不安和驚恐,桑遠遠還真以為這些自詡為『聖』的傢伙個個無所畏懼。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些藏在黑袍和面具下面的人。

  姜一身形微胖,佝僂著背,很容易就能認出來,此刻他並不在這裡。

  她和幽無命都沒有見過老雲帝,但一眼望去,這些面具下的眼睛,都沒有那般深沉隱忍的氣質。

  所以兩個重要首腦都沒在家?真是太可惜了。

  幽無命很快就走到那處被打了高光的祭壇邊上。

  他像個沒什麼力氣的紈褲子弟一樣,懶洋洋地用手撐著祭壇邊緣,爬上那半人高的祭壇,沒精打采地坐著。

  勾著頭,有氣無力的問道:「壇首不在家啊?」

  自然是無人應答。

  「副壇首也不在?」

  還是無人回答。

  他反手拍了拍身後。

  忽然『喔』地一歎,扭頭去看。

  只見這祭壇上,端端正正地放置著許多拼得整整齊齊的碎鏡片,合成了一面二尺長寬的方鏡,只有正中處缺了一小塊。

  他隨手一點,點中一個悄悄摸出匕首準備偷襲桑遠遠的天壇聖子,然後偏過頭,不緊不慢地數祭壇上的鏡塊:「一、二、三……」

  只見那名被他手指點過的天壇聖子忽然便啞聲慘叫起來,身體像一根被燒融的蠟一般,扭曲綿軟,卻始終沒有倒下。慘叫聲一直沒斷過。

  直到幽無命把祭壇上的碎鏡點完:「一百零七。」

  那名被他指過的天壇聖子終於『刷』一下倒在了地上——落地之時,人已成了一堆黑屑,只餘一件黑色斗篷、一張青銅面具平攤在地面。

  「天衍鏡碎成了一百零八片。」幽無命笑吟吟地說道,「找齊了一百零七,不容易。還剩鏡核在我這裡,今日特來送還。」

  斗篷之下,一片沉默。

  他跳下祭壇。

  「都不怕死啊……這可怎麼辦才好。」

  這世上,哪有真不怕死的人呢。

  桑遠遠已經發現好幾個人在發抖了。

  其中一人戰戰兢兢喊道:「幽州王,放我一條生路,我可以讓他們再用錢來贖我!」

  他摘下面具,正是秦州王的胞弟秦玉池。

  先前他在冀州殺人,被幽無命逮到,幽無命問完了話,收了秦州送來的金子之後,便讓他帶著碎鏡離開了。

  不巧今日又在這裡拿到了他。

  真是命中注定難逃一劫。

  幽無命招了招手:「過來。」

  秦玉池湊上前,擠出個勉強的微笑。

  幽無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走。」

  就那麼一瞬間,人已化成了黑灰,臉上的笑容在灰燼輪廓上保留了一霎那,然後散了滿地。

  幽無命又隨便指了幾個人。

  被他指到的人,一個接一個慢慢被燒成了一堆黑灰。

  「嘖,就只能燒一炷香的功夫,嚇得到誰。」他很不滿地嘀咕,「問題是我的修為就這麼點,也沒法燒更慢了。」

  「小桑果!」他揚聲喊道,「我燒誰,你幫我治誰。我要試試能不能燒足半個時辰!」

  此言一出,許多黑袍聖子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幽無命攤了攤手:「小桑果你看,這些人都不怕死,來,我們試試吧。」

  終於有一名聖子憋不住了,顫著手取下了面具,道:「你要問什麼?我說,我什麼都說!」

  幽無命淡淡瞥他一眼,手一揚,把他燒成了灰。

  桑遠遠不禁一陣心痛——好不容易有一個慫了,他竟然就這麼燒掉?!

  很快,她就發現了一個事實,幽無命其實根本就沒有半點要逼供的意思,他就是很單純地,在消滅天壇的敵人。

  這些黑袍人,無論做什麼,都只會換來他輕飄飄的手指一點。

  無論是求饒的,逃跑的,想對他或者桑遠遠動手的,喊『要殺就殺』的……除了站在原地盡可能降低存在感的幾個人之外,其餘的人很快變成了滿地衣裳。

  「這種事,用得著你們說麼。」幽無命滿面譏誚,「我知道的事情,比你們多得多了。今日我真的只是很單純地受人之托,到此殺人的——有一位老人家誠心誠意求我幫忙殺了你們,我不忍拒絕。畢竟是活了數百年的雲氏先帝老祖宗,難得開口求人一次。」

  此言一出,一個存在感極低、站在剩餘人群之中的人,頓時脫口低低驚呼:「不可能!」

  幽無命動作一頓,唇角浮起了愉快的笑容。

  「逮到一條笨大魚了。」

  雲帝的身份必是絕密,唯有核心首腦才有資格知情。

  幽無命一掠而至,揭下了此人臉上的青銅面具。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20-5-31 09:40 PM

第99章 逆乾坤之謎

  面具之下,竟一個熟人,姜州王,姜虛鈞。

  在他自斷心脈之前,幽無命已徹底制住了他。

  姜虛鈞臉色發白。

  之前總盼著有人來救命,抱著僥倖心理沒捨得自絕,而此刻落入敵手,又失去了乾脆利落地死掉的最後機會。

  幽無命反手出刀,隨手一揮,然後收刀入鞘,在他身後,其餘的天壇核心人員齊齊倒下,身首分離。

  若要按罪論處,天壇這些人殺一百回都不夠。

  他拖著已手腳發軟的姜虛鈞走上了祭壇。

  桑遠遠默默歎息——方才連她都險些被他騙了過去,以為他當真不想留下任何活口,就只為了殺著玩呢。原來,他是為了一步步攻破對方心防,一擊抓到躲藏在人群中的首腦。

  她踏過滿地黑屑和空空的黑袍,走上祭壇。

  「這便是天衍鏡啊。」她緊張地看著平放在祭壇上的鏡子。

  二尺見方,看上去平平無奇。

  「隨便碰。」幽無命笑了笑,「不引大量七彩之力進來,就不會觸發什麼奇奇怪怪的效果。」

  一聽這話,姜虛鈞的臉色更加灰敗——幽無命真的什麼都知道!

  原本姜虛鈞心中還在猶豫,幽無命若問起自己天壇的秘密時,自己是招是不招?要不要編些謊話來騙他?而此刻,這最後一點心理防線,已經土崩瓦解。

  心中那根弦,處於繃斷的邊緣。為什麼,為什麼壇首要殺人滅口啊?!

  姜虛鈞不敢說,也不敢問。之前慘烈的經驗告訴他,無論是說『我不怕死』或是『你殺了我吧』還是『我說我什麼都說』,都會被這個瘋子眼睛也不眨就幹掉。

  這麼看來,幽無命方才說的都是真話,他根本就不是想要逼供,他真的是受壇首之托來殺人的!

  既然如此,自己還保什麼密啊!一拍兩散得了!

  問題是,問題是幽無命好像什麼也不想問啊?

  姜虛鈞下意識地開始盼望著,幽無命有什麼不解之處,想要問他。

  哪怕是問問他他為什麼在這裡也好啊!

  其實他好無辜的!他坐上這副壇首的位置,都還沒捂熱乎。

  而此刻,桑遠遠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姜虛鈞——姜州王這一家,身形都很特別,像竹竿,藏在人群中倒不算起眼,但若是站在前方率著眾人施術的話,一眼就認得出來。

  她用碎鏡看過他們施術的場景,一名壇首,三名副壇首裡面,可沒有這麼一根竹竿。

  幽無命懶洋洋地瞇著眼睛。

  他像是徹底忘記了旁邊還軟著姜虛鈞這麼一號人物。

  「小桑果,我們來試試這鏡子。」

  桑遠遠順著他的目光一看,見他的視線落在天衍鏡正中,缺了一塊的地方。

  他取出了從夢無憂身上奪來的那塊鏡片。

  這塊鏡面有微小的菱形凸起,一望便知是整面天衍鏡的核心。

  只見幽無命神神秘秘把鏡子湊到唇邊,捏著嗓子,尖聲細氣驚慌失措地叫道:「天道老爺爺快救命啊!快點救救我和韓郎啊!」

  桑遠遠:「……」不得不說,他準確地模仿出了夢無憂的精髓。

  一旁的姜虛鈞更是冷汗涔涔直下——看見了大魔王的這副姿態,他怎麼還可能留自己活口?

  死是死定了,問題是怎麼死,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

  只見幽無命對著鏡核發聲之後,祭壇上的一百零七塊鏡片『嗡』地一顫,淡淡七彩光芒流轉,鏡面之上,忽然便浮起了畫面——這間地下大殿,佯裝驚恐的幽無命,一臉無語的桑遠遠,心喪若死的姜虛鈞,還有滿地黑袍和面具。

  幽無命怪聲怪調的呼救聲從微微晃動的七彩光芒中飄了出來——「天道老爺爺快救命啊!快點救救我和韓郎啊!」

  桑遠遠覺得這天衍鏡的功能倒是有點兒像超級電腦——能夠推衍『未來』,亦能記錄儲存影像和聲音。七彩之力,就是它的『電量』。

  「唔,贗品就是這般呼救的。」幽無命嘖了一聲,「無趣。」

  這一試便試出來了,只要對著鏡核呼救,祭壇上的天衍鏡就可以如實地反映鏡核周圍的境況,天壇便可以及時作出反應,進行救援。

  桑遠遠怔了片刻,忽地輕笑出聲。

  半晌,笑得捂著肚皮彎下了腰。

  「桑果?」

  桑遠遠一邊笑一邊擺了擺手:「我說呢,夢無憂沒事總愛喊些大道理,敢情她以為那些義正辭嚴的話,是向『天道』借力的咒語吧!難怪每逢危險,別人都尋思著趕緊逃跑的時候,她都會站在原地叭叭一大堆。」

  幽無命回味片刻,滿頭黑線:「……」

  他雖然沒有發言,但桑遠遠清清楚楚在他的黑眸中看出了兩個字——傻、逼。

  姜虛鈞的腿抖得更加厲害了。

  這下他更加肯定,幽無命根本就不需要留下他這個活口來問話。

  等死的滋味已經足夠煎熬了,更慘的是,幽無命好像完全忘記了這麼個人,害得姜虛鈞一顆心不上不下,老命都快折騰沒了。

  忽然,幽無命原地轉了個身,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

  幽無命很無所謂地道:「隨便說點你的事?最好說些我不知道的。」

  姜虛鈞一個激靈,趕緊回道:「我是被姜氏的掌舵人召來天壇的,剛來不久,代替的是桑成明的位置——桑成明本來是副壇首,上回陷害桑成蔭失敗,壇首擔心他落到別人手上洩露了我們的秘密,就把他滅了口,換了我來。」

  還真說了個幽無命和桑遠遠都不知道的消息。

  原來如此。

  庶王叔桑成明竟是副壇首之一,桑遠遠倒是完全沒有想到。難怪一直查不出他叛變的原因,天壇行事隱秘,這麼些年一直行走在地下,查不到才正常。

  姜虛鈞接著說道:「姜氏這一代的掌舵人便是姜一,表面上他只是個太監兼護衛,其實他是為了親自盯著姜雁姬。桑成明其實也是我姜氏暗中培養的人——他的生母是我姜氏王族,自小便教他,他是姜人,而非桑人。」

  桑遠遠點了點頭,心中暗道,這倒是說得通,失去了一個隸屬姜氏的桑成明,姜一便另外從姜氏中調了個份量很重的人過來補缺,也算是與雲帝之間的制衡——四個首腦,雲氏二人,姜氏二人。

  姜虛鈞有點緊張地說道:「我不知道壇首為何要置我於死地。我剛來沒多久,人都認不得幾個……」

  幽無命壞壞地笑了笑:「那你想知道嗎?我告訴你啊!」

  一副『讓你死個明白』的表情。

  姜虛鈞更虛了:「不不不不我不想……」

  「那麼,當初害我之事,你可知情?」桑遠遠問道。

  姜虛鈞見她有話問自己,不由得鬆了好大一口氣:「這件事我知道。是雲之濯告訴我的。說起來,幾個人之中,我就只跟雲之濯說得上話,他待人倒是真誠,我剛來什麼也不懂,都是他為我講解,也不會不耐煩,是個很好的人。」

  瘋狂拖時間。

  「說重點!」桑遠遠怒。

  姜虛鈞擦了把汗:「好,但我得從頭說起。最初的起因,是二十多年前,天壇用大天衍術推算世間大運,算到了滅世之相——茫茫大地,沒有一個活人,只有無盡的血、火、焦土,冥魔以及冥魔的屍骸。一個人也沒有,文明全部毀滅,在大術的最後,看到了兩個身上燃著火焰的滅世惡魔,實在是駭人得很!」

  幽無命與桑遠遠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

  他說的,倒是與當初秦玉池的證供大部分對得上,只不過秦玉池並沒有提到所謂的『滅世惡魔』,這應該是只有高層才知道的絕密。

  幽無命挑挑眉:「嗯,接著說下去。」

  姜虛鈞:「天壇反覆反覆推衍,尋遍了解決之道,最終,大天衍術顯示了唯一的一線生機——韓州王世子韓少陵,乃是天命之子,有至純至善之女輔佐,再加上天壇全力襄助,便可以拼出一線生機,避免世間大禍降臨。」

  桑遠遠與幽無命對視一眼,不動聲色點點頭。

  這一條,也和他們所知的線索對上了。

  「然而有一個人卻與大天衍術推衍的『未來』格格不入,她就是姜雁姬。按照天衍鏡中顯示的未來,她應該登基成為女帝,做韓少陵的墊腳石,然而姜雁姬這個人,卻……唉,她在外面找了個男人,還生了個私生子,我們百般威逼利誘,她都不肯配合,一心只想跟那個男人。」

  「天命之事,牽一髮動全身,姜雁姬若不是女帝,那麼未來將被徹底打亂,皇甫俊必定不會願意一直做姜氏後盾……眼見那唯一的生機,便要毀於姜雁姬之手。」

  桑遠遠的心臟重重一跳,悄悄伸出手,牽住了幽無命。

  他的手在微微發顫。

  「後來。」幽無命的牙齒中平靜地蹦出了兩個字。

  姜虛鈞道:「後來,壇首想到了一個辦法——把姜雁姬騙回來,然後將那些『正確』的『未來』,通過鏡核,以天命之力強灌到姜雁姬的腦子裡。」

  桑遠遠感覺到幽無命的手抖得更厲害,時而冷得像冰,時而焰氣難以抑制,烙著她的手。

  「結果卻誰也沒料到,」姜虛鈞道,「姜雁姬並沒有洗心革面,而是換了個人。這件事情實在是太玄乎,雲之濯也只說講不清楚,大約就是姜雁姬原本的魂魄被驅逐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而一個很契合於『未來』的心狠手辣的魂魄被換了過來。」

  「這個『姜雁姬』到來之後,一切與大天衍術顯示的『正確未來』都能正正對上。於是我們和皇甫俊一起,力推這個姜雁姬上位。皇甫俊那個人重親情,姜雁姬就給他生了個兒子,那個兒子就是東州那個皇甫渡,有這個孩子在,皇甫俊便會甘心在背後支持姜雁姬。」

  「總之,皇甫俊被姜雁姬蒙在鼓裡,姜雁姬其實也被我們蒙在鼓裡。她根本不知道,她和皇甫俊所做的一切,最終是在給天命之子韓少陵鋪路罷了。」

  幽無命垂著頭,整張臉都埋在了陰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虛鈞道:「這個『姜雁姬』不負眾望,弄死了外面的男人和那個私生子,成功得到皇甫俊徹底的信任,順利登基成為了女帝。經過這一事,天壇便尋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果再有哪一個能夠影響歷史進程的重要人物不走正途,那便把他換走。」

  桑遠遠腳步微一踉蹌:「下一個被盯上的,就是我了。」

  姜虛鈞點頭:「對,天壇第二次施逆乾坤術,便是為了桑王女你。大天衍術顯示,最終陪伴在天命之子韓少陵身邊的那位女子,是個平等博愛,至純至善,為了幫助他人,不惜犧牲自己和自己身邊之人利益的奇女子。很不幸,天壇經過長久跟蹤觀察,發現桑王女你並不是這樣一個人。」

  桑遠遠緩聲道:「我可真是謝謝天壇對我的正確評價,我還真不是個腦殘。」

  她試圖讓語氣輕鬆一點,但嗓音卻不自覺地沙啞了許多,染上了沉沉陰鬱。

  「可不是嘛,」姜虛鈞討好地笑了笑,「其實連雲之濯都受不了那個夢無憂,可是,沒辦法啊,只有她在韓少陵身邊,只有他們成為最終的勝利者,世間才能免於一難,這,誰也沒有辦法對吧。」

  桑遠遠點點頭:「說六年前的事。」

  姜虛鈞急忙道:「六年前,天壇再施逆乾坤大術,將『正確未來』與天命之力一起灌入鏡核,由雲之濯帶著鏡核參加你的及笄禮,打算像換走姜雁姬一樣,換一個適合的魂魄過來接手你的一切。」

  「結果出了個岔子。雲之濯說,你被天命灌頂之後,卻告訴他,你並沒有和韓少陵在一起,而是死於六年之後——因為大天衍術乃是窺探天機,只能看到大勢和零星片斷,所以之前誰也不知道,桑遠遠竟然早早便死了,陪在韓少陵身邊的那個,只是另外一個和你長得相似的女人。」

  「雲之濯就不懷疑我撒謊嗎?」桑遠遠忍不住問道。

  姜虛鈞道:「被灌注了天命之力,你當時魂魄已然不全,神智不清,不可能說謊。當時雲之濯一時心軟,容你對著鏡核許下了一個願望——臨死之前,再最後看一眼這個世界。」

  「雲之濯說,這是他一生唯一犯下的一個錯。他原本以為這麼一點小小的心軟和仁慈無關緊要,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十死無生的局面,你居然活了下來,還打亂了全局。本該死掉的人很多都沒死,本該活著的人卻一個接一個死了……」

  桑遠遠立刻想起了雲之濯在白州時說過的那些雲裡霧裡的話。

  所以,六年前,天真活潑的少女接過了天壇聖子的『祝福』,卻沒想到這份祝福那般沉重,生生將她的魂魄從身體裡撕裂了出去。

  桑遠遠忽然渾身一冷,雖無記憶,但一些本能的痛苦反應襲入腦海,令她顫抖戰慄。

  還當真是『一點不算紕漏的紕漏』啊!

  桑遠遠彷彿感知到了當時自己的心境——女子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即將開始,卻被命運之手無情扼殺。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強忍著靈魂被撕裂的痛苦,向劊子手祈來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心願,在臨死前,最後看一眼這個世界。

  最為諷刺的是,在她剛得知自己命中注定要死在韓少陵的小夫人手上時,他竟然正好向她求親。

  桑遠遠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讓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等待六年。

  如果韓少陵願意等她,如果他沒有娶幽盈月,那麼桑遠遠就不會被殺死,他,便是她當時能看見的,伸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他等她,只要他等她。

  她就能活。

  可惜他沒有。

  她並不怨恨韓少陵,他的選擇並沒有錯,只不過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和他,便在一步一步走向今日的結局。

  他以為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負心,其實當時她押上的是自己的生死。

  他沒有等她,卻又娶了她,給她正妻之位,卻是負了她的命。

  這一切,都是性格使然。

  如果換了幽無命這樣的人,他要麼不答應,如果答應,他就一定會做到——不是退而求其次留個正妻位置就算應守承諾。

  也許,這就是真正的『天意』。

  誰跟誰,注定了就要在一起。

  眼眶難以抑制地陣陣發熱,鼻根一酸,滾燙的淚水滑過臉龐。

  一隻大手攬住了她的肩膀。

  「果,別怕。」幽無命的聲音中翻滾著壓抑至極的情緒。

  她很想伏到他的懷裡,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然而現在不是時候。

  她望向姜虛鈞:「那夢無憂是怎麼回事?」

  「雲之濯說,從異世召喚來的那個至純至善之魂,不知為何進不了你的身體,棲在了鏡核中。他只能令人尋找和你相貌相似的女子,嘗試將這個魂魄放進去。後來找到的便是夢無憂。」

  「雲之濯把鏡核留給夢無憂,告訴她她的使命是輔佐天命之子韓少陵,教了夢無憂許多道理以及她未來將要走的路。」

  桑遠遠:「……」有點說不清到底是誰坑了誰。

  她緩了片刻,吸了口氣,問道:「天衍鏡正是被這逆乾坤之術弄碎的,對嗎?」

  「是,」姜虛鈞道,「雲之濯說,此術過於逆天,之前對姜雁姬施術的那次,天衍鏡便已經裂了,只勉強還能用。六年前對你施術,天衍鏡徹底破碎,被天命之力衝入高空,散向四方。」

  「這些年一直在收集碎鏡,終於拼了個囫圇。上一次夢無憂與韓少陵墜崖求助,不得已,我們利用這不完整的天衍鏡將天命之力隔空灌入夢無憂手中鏡核,中途出了意外,天衍鏡幾乎崩潰,雲之濯情急之下,用身體強行護住鏡面,不幸身染天命之力。」

  「他說他不行了,正好帶著天道的力量前去尋你,撥亂反正。後來嘛,」姜虛鈞垂著眼睛,「聽說白州王把他的屍體掛在城牆上暴曬了好些日子。」

  「死得便宜了。」幽無命淡聲道。

  姜虛鈞尷尬地笑了笑:「其實,雲之濯也不是壞人……都是不得已、不得已……」

  「天衍鏡的由來,你知道嗎?」桑遠遠問。

  姜虛鈞搖搖頭:「不知道。連雲之濯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怎樣施那些術嗎?」

  姜虛鈞繼續搖頭:「由壇首施術,引導靈蘊共振。我們只需潛心配合即可。」

  「嘶——」姜虛鈞倒抽了一口涼氣,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不對啊,今日好不容易湊齊除了鏡核之外的所有碎片,我們在這裡連耗了幾個時辰,個個累得半死,正是為了利用天衍鏡與鏡核的感應來窺探幽無命。那他又怎麼可能是壇首派來的!我上當受騙了!」

  桑遠遠點點頭:「對你上當了。我沒什麼想問的了。」

  姜虛鈞一下子瞪圓了眼睛:「我什麼都告訴你們了,還要殺我嗎?!」

  幽無命溫和地笑了笑:「沒辦法啊姜州王,你的兩個兒子都死在我的手上,就算我肯放過你,你也不會放過我呢。姜謹真和姜謹鵬,其實都是我殺的,兩個都是。」

  姜虛鈞:「??!!」

  懵了半天,他忽然發出一聲慘嚎:「你為何要告訴我啊!」

  幽無命隨手把他燒成了飛灰,倒是眨眼便死了,沒受什麼折磨。

  他的模樣很有幾分嚴肅:「彼此解惑,禮尚往來。」

  他偏頭望向桑遠遠。

  急著滅了姜虛鈞,也是因為方纔他感覺到小桑果好像很想抱著他哭。

  這會兒她卻沒有要哭的意思了。

  她負著手,彎著腰,在察看天衍鏡。

  幽無命心中忽然一陣抽著疼——他知道,她這並不是好了,而是獨自把痛苦給嚥下了。

  「桑果。」

  「嗯?」她轉過臉來,臉上掛起了笑容。

  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猶豫片刻,他問:「你在想什麼?」

  桑遠遠道:「我在想,能不能利用這個鏡子,把真正的姜雁姬給找回來!」

  幽無命:「!!!」

  他的呼吸忽然便滯住了。

  半晌,聲音低啞,帶著喘意:「那種事……誰知道她被扔到了哪裡,誰知道是死是活……」

  「我可能知道哦!」她俏皮地眨了眨右眼,「這個你就沒轍了吧,還是得靠你媳婦我。」

  幽無命:「!!!」他怎麼忘記了,他的小桑果就是個寶藏果,時時能給人意料之外的驚喜呢!

  「不過,我們得先研究一下這個鏡子的用法。」桑遠遠道,「我算是發現了,關於這個鏡子真正的秘密,只有雲老頭一個人知道,我想他一定不會告訴我們。」

  「不錯,」幽無命唇角浮起淡笑,「像姜虛鈞這樣又笨又老實的人,再沒第二個了。」

  桑遠遠:「……」

  二人攜手走到天衍鏡邊上。

  桑遠遠盯著鏡子看了一會兒,道:「幽無命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其實除了這個鏡子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符合常理的——用世界基本的規則和邏輯,都能解釋得通。但這鏡子不一樣,它的能力,已遠遠超越了正常範疇,若我沒有猜錯,它一定是來自更高等級的文明……咦,你在想什麼?」

  只見幽無命眉頭微微皺起一點,看著手中的鏡核,道:「我在想一件事情。小桑果,剛剛姜虛鈞說雲老頭今日利用這個鏡子和鏡核之間的感應來窺探我,這是什麼意思……看到了什麼,然後雲老頭和姜一就離開了這裡呢?」

  桑遠遠心頭微微一凜。

  幽無命把手掌放在鏡面上,渡入黑焰,怪聲怪氣地念道:「鏡子啊鏡子,讓我看看失落的鏡核它在哪裡,在做什麼?」

  共振發生時,鏡面上清清楚楚地浮起了一幕場景。奇怪的是,它並不是此時此地,而是幽無命煉化那巨型冰龜的畫面。

  幽無命思忖片刻,再次渡入黑焰。這一回出現的是他撿起這塊鏡核時的場景。

  與用碎鏡察看『未來』一樣,畫面是隨機出現的,沒有什麼規律。

  幽無命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拿到這鏡核之後,自己可是幹了不少好事呢。

  比如夜襲姜州姜十三,比如冰霧谷滅殺皇甫俊……雲帝在這裡連續查了好幾個時辰,最終得到了什麼?

  忽有玉簡一閃。

  是雲許舟傳來的消息——

  「幽無命,我剛收到消息,姜雁姬得了一枚記靈珠,說是記錄了你在冰霧谷殺皇甫俊的情景,要給皇甫雄,皇甫雄問我意見,我讓他觀望一下以防陷阱。估計拖不了太久,幽無命,不會真留下了那種東西吧?!」

  果真,一件壞事只要有發生的可能,那麼它就一定會發生。

  幽無命和桑遠遠,一齊低頭望向鏡面上栩栩如生的畫面……

  用記靈珠記錄下來,一定非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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