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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行煙煙 -【歡天喜帝】《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3:44 PM     標題: 行煙煙 -【歡天喜帝】《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15 12:56 AM 編輯

【書名】: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內容簡介】:

  泱泱亂世下,一場王與王之間的征戰與愛。他是東喜帝,她是西歡王。他是她的眼中釘,她是他的肉中刺。他心狠手辣霸氣橫溢,她算無遺策豔光四射。相鬥十年,相見一面,相知一場,相愛一瞬。是他拱手山河博卿歡,還是她棄國捨地討君喜?世間本有情,但求歡來但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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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12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楔子

  天下五分,東有鄴齊,西存邰涗,南岵北戩,中留天宛。

  都道惹人莫惹東喜帝,陰人莫陰西歡王。

  鄴齊國皇帝姓賀名喜,做皇子時排行第九,十三歲時始封王,十五歲即位,十六歲親政,歷十年,拓疆千裡,除佞扶善,手段狠辣,堪稱一代霸主。

  邰涗國皇帝姓英名歡,先皇帝一生無子,惟有此女,十二歲時始封公主,十三歲入儲,十四歲即位,後黨伐爭亂,自倚前朝老臣而平之,善服人用謀,萬事為民計,在位十年,深得民心。

  邰涗國大歷十年,鄴齊國平岵國犯境之亂,遂占逐州,重兵壓邰涗之境。

  邰涗國名將狄風奉旨出兵至東境,與鄴齊之軍隔江而峙。

  時賀喜正在崇勤殿內摟著美人批摺子,而英歡正在青平臺看戲賞名伶。

  那邊境上的一場兵刃相對的沉沉之象,不過是二人相鬥十年中的一碟常見小菜罷了。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一

  玉暖生煙。

  綾羅綢緞縑綾錦繡,雜雜地鋪了一地。

  殿內香風輕浮,略有女子低沉婉轉的輕笑聲,一絲一縷地從厚厚重重的帳幔後傳出來,搔得人心癢癢的。

  殿門未閉緊,有風闖入,堪堪順著那紗帳底下鑽了進去,掀了一角。

  裡面女子玉體橫陳,黑髮如緞,身上裹了錦被,皺巴巴地揉成一團,似脂的肌膚上帶了點汗,纖細的手腕上晃著一鐲耀目白玉。

  塌邊,跪坐著一名男子,頭髮從鬢邊垂下來,碎碎地撒了一肩,衣著齊齊整整,上好的羅紋平展棉袍,寬袖敞開,一雙手骨節剛正,十指修長。

  他握著女子露在被外的小腳,手掌一點一點摩挲著她的腳心,輕捏慢揉,但見那女子的腳趾都蜷縮起來了,才鬆了掌,緩緩探上她的腳踝,又一點一點順著她光潔的小腿肚向上挪去。

  女子又是輕笑一聲,笑裡帶了嬌吟,一縮腿,便脫開了那男子的掌。

  她悠悠掀了被子一角,吐了口氣,臉上泛紅,睫毛上都帶了水霧,瞇了眼,望著他道:「寧墨,你膽子愈發大了。」

  男子垂眼低頭,雙手收回,擱在膝間,不緊不慢道:「是臣逾越了。」

  女子撐塌而起,錦被自身上滑落,裡面竟是未著一物。

  自去枕邊摸了衣物來,黑底金線的褻衣褻褲,蓮足點地,勾了地上絳紫大袖羅衫來,手臂一抬,便滑了進去。

  寧墨的眼睫不曾抬起,身子一動不動,候在一旁,直等她穿妥了,下了地,他才微微抬了下巴,起身讓至一側。

  女子抬手攏了攏腦後的長髮,回頭對他翹唇一笑,眼裡俱是嫵媚之情,「不過,你這手法也是愈加好了,以後,常來罷。」

  寧墨嘴角稍揚,驀地就將一張冷面帶得俊逸飛揚,「謝皇上。」

  殿外有人輕輕叩門,隨即一名小內監趨步入內,一斂袖,稟道:「皇上,狄將軍回來了,此時剛過了御街,您看……」

  女子手臂輕輕一抬,往耳垂上按進一朵金珠攢花,朱唇輕啟:「宣。」

  ﹡﹡﹡

  狄風甲胄未卸,滿面戾氣,自坊巷下馬,便一路直行。

  此時邰涗國內花開得正好,宣和間蓮花片片,御街兩側桃李梨杏,遍之如繡。

  可他卻顧不得賞玩,腳下如風,跟著引路的內監直入大內去。

  景歡殿。

  頭頂殿門上高懸的三個大字,剛勁蒼松,力道滿注。

  狄風臉上略有一絲動容,薄唇緊抿,立在殿外,待內監進去通稟過後,他才緩步而入。

  直走五大步,再右挪兩步,單膝著地,帶得身上的盔甲也跟著嘩啦啦地響。

  「皇上。」他開口,聲色低啞,垂在膝側的手不禁緊握成拳。

  前方上座傳來女子柔緩的聲音:「起來說話罷。」

  於是他起身,抬頭,一眼便望見那個殿側負手而立的男人。

  狄風眼眸一瞇,抬手沖那男人揖了一揖,「寧太醫。」

  寧墨點點頭,笑道:「狄將軍才收兵回京,一路勞頓了。」

  英歡抬手,寬寬大大的宮袖順著她腕子垂下來,「寧墨,你且先回去罷。」

  寧墨低頭而應,退出殿外時又看了一眼狄風,目光深且冷,似淵似冰。

  殿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狄風深吸一口氣,才敢抬頭看過去。

  瑩瑩美目,泛光紅唇,端的是那張記憶中的臉。

  英歡輕擺一下袖子,身旁的小內監便會了意,往後退去。

  諾大的景歡殿,就只剩她和他。

  英歡從座上走下來,一步連著一步,邊走,邊開了口:「事情朕已聽說了。你這番入宮,是來請罪的呢,還是來解釋的?」

  說罷,眉尾一挑,眼神也跟著變得淩厲起來。

  狄風的拳攥得更緊,頭低下來,「臣……是來請罪的。」

  英歡忽而一笑,笑聲漸漸大了起來,一甩袖子,回身便往殿側行去,「狄風狄大將軍,你也有來請罪的時候!」

  她靠上鎣金石案,從桌上抽出幾封摺子,往後一扔,那些摺子,嘩啦啦地攤開在他面前,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狄風後退一步,「臣不敢。」

  英歡未回頭,「有何不敢的?讓你看,你但看無妨!」

  狄風俯身拾起那些奏摺,手指僵硬萬分,展開,一行行掃過去。

  英歡喚來個小宮女,「上盞茶來,給狄將軍賜座。」

  小宮女依言而下,她只對著案前筆架,手指輕觸案沿,不再開口。

  幾封奏摺看畢,狄風猛地跪下,「臣自知有罪,但還望皇上給臣一個解釋的機會。」

  英歡面上顏色暗了一寸,「自始自終未定你罪,你又何必口口聲聲稱自己有罪?」她轉過身來,「南岵北戩中天宛,誰聞狄風不喪膽?你一世戰功,卻毀於逐州一役,你自己恨是不恨?」

  狄風牙根緊咬,「當日只見他糧道少兵,我便輕了敵,直取糧道去了。誰能料到他手中竟還藏了一干精兵,將我的糧道搶先奪了去!」

  英歡口中盡是冷笑,「鄴齊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三品武將,就能將你團團玩於掌中?這若說出去,怕要讓朝中官員笑掉大牙!」

  狄風下巴揚起,對上她那冷冰冰的眸子,嘴唇張了張,又張了張,才低聲道:「我說的他,是他。」

  英歡眼裡忽地一閃,手縮進宮袖中握了起來,他?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狄風,眼中仍是不置信的神情,「怎麼可能!他若是御駕親征,奈何朝中竟連一點消息都沒得到?」

  狄風臉色愈黑,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休說京內未聞,便是我在逐州與他對陣,都不知那人是他。後來還是一路斥候過江探路時,機緣巧合聽見那邊營裡說的,這才知道!」

  英歡的指甲陷進掌內,默然片刻,身子微微有些發顫,「怪不得,怎的先前竟沒人想到!逐州本是岵國的要塞之地,朕還在納悶,鄴齊何時有了此等猛將,只短短二十日便平了此亂,還占了逐州!原來是那個妖孽!」

  妖孽,妖孽。

  英歡心裡面的火一下子冒了出來,小宮女上的茶也被她一掌掀翻在地。

  上好的官瓷茶盅,裂成片片,碎在地上觸目驚心。

  她氣得倚上一旁的案幾,怎的什麼事情一和那妖孽扯上關系,她便萬般不順!

  十年,十年了。

  十年間,次次若是。

  他向東開疆拓土,她向西占地圈民,南北中三國抱成一團,卻是誰也不敢得罪。

  英歡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看向狄風,語氣弱了三分,「起來罷。御史台彈劾你的摺子,朕本就沒擱在心上。這次,不怪你。」

  狄風起身,站穩,踟躇了一刻,「皇上……」

  她眸子斜睨,「雖是未奪逐州,卻也未失邰涗國土,你這一行,當是無功無過罷。只是白白可惜了國庫……」

  狄風頹然垂目,「本來兩軍同失糧道,對陣之時仍可拼死一搏,也未必沒有勝算。可那人的手段實在低劣可惡,竟讓人在陣前擂鼓激喊,道我邰涗皇上荒淫無度,後宮男寵無數……底下將士們聽了此言,哪個還有心思再戰?只得收兵回營了。」

  荒淫無度?那妖孽竟然在邰涗禁軍面前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怒極,反生笑意,手掐上案角硬石,長如蔥管的指甲齊根而斷。

  諾大天下,何人能比那妖孽更荒淫?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說是三千,確有三千。

  一晚詔一個,十年才詔得完!

  那妖孽有何顏面來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走近狄風,手輕輕探上他身上的盔甲,眉頭一挑,對著他笑道:「狄將軍以為呢?」

  狄風看著眼前這雙水光波湧的眸子,喉頭乾了一瞬,「臣……臣……」

  他馳騁沙場叱詫萬軍,卻獨獨對著她,慌了心神。

  十年,自她登基起,十年了。

  十年間,每一次每一眼,堪堪如是。

  英歡收回手,唇卻湊上前,吐氣如蘭,在他臉側道:「狄將軍怕什麼?且把心在肚子裡放穩了,朕再荒淫,也淫不到你頭上來。」

  狄風心裡一震,慌了起來,「臣並無此意!」

  她退了一步,轉過身子,「退下罷。」

  然後又歪了歪肩膀,回頭望了他一眼,挑眉一笑。

  那一笑,三分英氣,二分風媚,五分傲然。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3:47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3:57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二

  逐州城外,旌旗蔽天,十裡連營,兵馬聲沸。

  中軍行轅前肅穆一剎,金底黑字的大旗立於帥帳前,兩班刀戟相叉的士兵一身黑甲,眉尾倒吊,守在帳前。

  帳內龍毯一路延伸至盡頭,抵住座腳。

  座上男子一襲錦織黑袍,袖口有黯金刺繡,紋路壓著紋路,一圈連著一圈。

  一頭黑髮未束,由其落至肩下,面若溫玉,獨一雙褐眸寒徹心骨。

  刀唇薄頜,寬肩長臂,襯得整個人氣勢出眾,竟不似尋常俊逸男子那般溫文淡若。

  座下八步遠處,跪著一個五花大綁的披甲武將,頭上無盔,嘴角滲血。

  又有四名將帥立於帳中兩側,負手跨立,身形筆挺。

  男子抬手,於面前案上抽一支筆,筆鋒蘸墨,卻懸而不下,眼睛望著案上平攤著的一箋紙,開口道:「且在送你走前,再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

  聲音不急不緩,卻似二月飛雪,字字透著股冷意,驀地讓這帳中之人打了個寒戰。

  地上男子面帶苦色,膝蓋向前挪了兩步,卻馬上被兩旁帶刀侍衛按住,再也動彈不得。

  男子嘴角的血滑至喉結,開口,嗓音甚是沙啞:「皇上,臣有罪,願服軍法!只求皇上……只求皇上開恩,饒了我一家老小……」

  堪堪一條硬漢,說到最後,聲音竟哽咽起來。

  座上男子眼睫一抬,朝前看去,唇角彎了一彎,冷笑道:「押糧守道,出征前的軍令狀可是你自己立的!五千殿前司精兵護糧,八千名鄴齊百姓一路送糧而來,卻在半路被邰涗的騎兵沖了個散!你們這些吃皇糧的將帥朕且不心疼,朕心疼的是那八千手無寸鐵寸兵的百姓,就這麼被狄風給虜了去!八千個人換你一家人的性命,你還有何冤屈可訴?」

  地上男子猛猛朝地上叩頭,一下連著一下,那聲音,在這空曠帳內煞是惹人心驚。

  直待他額上滿是鮮血,才抬起頭,低低哀求道:「皇上,臣之罪,臣自領無怨!可臣的父母妻兒,實屬無辜啊……皇上,皇上!」

  黑袍男子筆尖觸紙,手腕輕抖,垂眼道:「拉出去,斬立決。」

  他抬頭,環顧帳內將帥,將案上紙箋推至桌沿,道:「宣朕草詔於軍前,以後若還有夜裡紮營飲酒作樂的,他就是前車之鑒!」

  立即有人上前,將地上男子拖至帳外,帳簾一掀一闔,外面有碎風闖入,帶著點點草香,將帳中血腥氣沖淡了些。

  男子眼眸略略一瞇,靠上椅背,對下面諸人道:「若是沒事,就都退下罷。除守城一萬人外,其餘人馬明日皆數開拔回京。」

  最靠座前的一名赭甲男人上前,「皇上,逐州城內的官員今日送了個女人來,說是那城中最美的……」

  黑袍男子本是瞇著的眸子驀地一開,裡面有光乍現,開口道:「朱雄,你何時也管起這檔子閒事來了?」

  朱雄抬手撓頭,嘿嘿笑了兩聲,「皇上,臣等……臣等琢磨著,這都出來近兩個月了,您恐怕是要憋壞了,所以這才、才……」

  黑袍男子一揚袖,眼睛又閉起,「晚膳過後,送來。」

  ﹡﹡﹡

  大營內馬聲漸歇,各帳也都靜悄悄地沒了聲息,惟有巡勤的兵員點著火把,趨步緩行,處處查看。

  帥帳外簾一掀,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被人推進來,腳下過裸襦裙一絆,險些就要跌到在地。

  賀喜聞得聲音,從裡面走出,見到那女子,不由微微一笑。

  雖稱不上絕色,但她那鳳眼櫻唇帶了些這西地獨有的風情,看在眼裡,也算是悅目。

  將手中書卷擱在一旁案上,他對那女子道:「叫什麼?」

  那女子不敢抬眼,小聲囁喏道:「喬妹。」

  賀喜此時身上外袍已然卸去,只著敞袖中衣,行至塌邊,坐下,好整以暇地對她道:「過來。」

  聲音不高不低,卻極具威嚴,叫人抗拒不了。

  喬妹腳下輕動,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至塌側,仍是不敢抬眼看他。

  賀喜眼睛盯著她,瞧了半晌,猛地一伸手,握住她的腕子,將她扯進懷裡,緊緊勾住她的腰,叫她動彈不得。

  他舌尖滾過她的耳根,留下一條晶亮沫痕,貼著她臉側問道:「怕朕?」

  喬妹在他懷裡,不可遏制地顫抖,「民女……不敢。」

  賀喜眸子一黯,大掌探上她的胸前,緩緩揉捏一陣,又扯開她腰間綢帶,向下探去,一按一壓,抽回手,放開了她。

  懷中之人像小貓一般縮成一團,眼角含淚,咬著嘴唇,泛白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賀喜一下子便沒了興致,眉頭淺皺,一抖袍子,「滾。」

  這種貨色,朱雄也敢往他面前送?

  喬妹摔倒在地上,卻跪著不起,顫聲道:「皇上息怒,是民女不懂規矩,不知該如何服侍皇上,還望皇上開恩,不要趕民女走,不然民女回去……也是要遭罪的。」

  一張小臉白得似紙,只一雙大眼還能勾人一分。

  那眼眸,黑中泛藍,聽人說,是這西邊女子特有的奇處。

  賀喜扯開中袍,看著眼前地上這女子,眸子淺瞇,腦中卻晃過另一個女人。

  女人在他這裡,原本不過是玩物罷了,從未有過女人能在他這裡得到長久的寵幸。

  看一眼,忘一個。

  縱是千般國色,萬般嫵媚,也撼不了他的心神,更擾不了他的綱常。

  為帝王者,當如是。

  只除了一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

  雖是從未見過,可她卻獨獨霸著他心中一角,長達十年之久。

  只要一想起那女人,他便恨得牙齒發癢。

  諾大天下,偏偏生了那妖精!

  此次南下西討,若不是那妖精派了狄風前來擾事,恐怕他現下早已攻入南岵國內了!

  十年,十年了,似這般與他相對相峙之事,大大小小數之不盡。

  不論何事,只要那妖精一插手,他便沒一次順當的!

  賀喜一想到這些,胸口便是一沉,不由想起半個月前與他對陣的狄風來。

  平心而論,那個冷眸冷面,黑甲著身,令三國聞風喪膽的邰涗將軍,堪稱一代人傑。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似此等男子,怎會對一個女人俯首稱臣整整十年?

  一個在後宮放了若干男寵,荒淫無度的女人!

  賀喜吸了一口氣,再看那喬妹,先前慘白的臉頰已然泛紅,不禁穩了穩心神,問她道:「這西邊的女子,眼睛可都是像你這般的?」

  喬妹望著他,輕輕點點頭,道:「逐州地處邰涗與岵國的交界處,民多為幾地雜生,所以民女的眼睛會帶點藍色。若是再往西,到了邰涗國內,那邊的女子眼睛多是藍中泛黑。」

  原來如此。

  這麼說來,那妖精的眼睛當是藍黑色交了?

  他脫了袍子,精壯的身子露在外面,又看了看那喬妹,道:「朕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喬妹起身,沿塌而坐,小手輕輕攀上他的肩,唇緩緩湊近他的臉,閉了眼睛,一點一點舔吻他的唇角。

  耳邊卻響起賀喜冷冷的聲音:「睜開眼睛。」

  喬妹一顫,將眼睛睜開,一下便撞上他似鋒刃一般的目光。

  那目光有如利劍,直直劈進她的眼中,叫她慌亂萬分,胸口咯登一聲,仿佛什麼東西碎了一般,紮得心疼。

  他盯著她的眼睛,目光一寸未移,半晌後,一把撕落她身上的衣物,火燙的大掌將她裹了又裹,在她身上留下道道紅印。

  她心悸不堪,胸前花朵驀地綻放,熱流漫遍四肢百骸,只見得面前那惑人如妖孽一般的男子眸泛寒光地盯著她,冷冷地道了一句——

  「沖你這雙眼睛,朕留下你了。」

  那一句,三分攝人,二分蠱惑,五分霸氣。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三

  更鼓打罷,雨聲漸大,靄靄水氣淹了一屋子。

  身上錦綢絲袍密密地貼著肌膚,恁的扯了股涼意進來。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紗帳外,只瞧見身側那人在暗中也淡閃的眸子。

  英歡的手從被中抽出來,沿著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臉,蓋住他的眼,低聲道:「做什麼不睡覺,光瞧著朕看?」

  那人不動,任她的手放在他額上,冰涼的指尖觸得他愈發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紗帳,身子微微往外面側了一側。

  英歡收回手,翻了個身,輕喚了一聲,「寧墨。」

  他動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皇上有何吩咐?」

  這麼靜的夜裡,這麼敞的殿內,他聽見她輕輕地笑了,那笑聲裡無甚笑意,只淡淡地透著股子落寞之意。

  「和原先想的不一樣,是不是?」她仍在笑,笑著問他。

  寧墨身子微僵,心底裡有冷意滲出,不由歎道:「是不一樣。」

  英歡半坐起身,擁著紅底金絲錦被,懶懶地靠上牆,紅唇一彎,臉上笑意斂了些,「出得這殿外,若是敢開口胡說,休怪朕無情無義。」

  寧墨聞得此言,心裡頓時又涼了三分,回頭去看,卻看不清她的臉,不由又是一歎,「臣斗膽,想問個問題……」

  她裸在被外的肌膚觸上那濕冷的潮氣,不禁顫了下,又裹緊了被子,才道:「但問無妨。」

  床邊的寧墨怔了片刻,才啞著嗓子道:「皇上……可是對所有男子都似這般?」

  黑暗裡,英歡唇旁劃過一抹帶了諷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問的是這個。

  壓了壓聲音,淡淡地道:「是。」

  寧墨起身,撩開紗幔,動作緩慢,「無一例外?」

  英歡揉了揉被角,「無一例外。」

  寧墨口中一聲微歎,聲音幾不可聞,走去外面,取了衣物來,一一穿好,又轉過身來望著她,道:「時辰還早,皇上多歇息歇息罷。臣先告退了。」

  英歡不再言語,只看著他一步一步出了那殿門,才拉過被子,躺回床上。

  屋外天色已有一絲亮意,床頂黑色承塵上的金色鈿花映了窗子那邊透過來的光,迷了她的眼。

  英歡閉了眼睛,卻再無睡意,腦中清醒萬分。

  無一例外,便是無一例外了。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卻不想,這麼多年來,她怎會從未有孕過。

  她是邰涗國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國史上第一個女帝。

  文臣仕子們是男人,將帥兵士們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這個國?

  被子裡的身子漸漸暖了些,屋外殿頂琉璃瓦上雨點濺落的聲音也慢慢小了,看來這天,是得放晴了。

  她心裡且笑且歎,誰說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給賠進去?

  手指輕輕撫過寧墨先前躺過的那一邊,冰涼的緞面竟是異常柔滑,像極了他身上的皮膚。

  英歡眼皮驀地一跳,耳邊又響起那話。

  荒淫無度。

  那妖孽,說她荒淫無度。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穩,眼睛下意識地瞇了起來。

  荒,是什麼荒;淫,又是什麼淫。

  那妖孽,且沒資格說這話!

  ﹡﹡﹡

  早朝散後,英歡獨留了狄風,於偏殿議事。

  褪了朝服,身上只著鬆敞的羅衫,她倚著御座,一雙眼瞧著殿外池旁柳樹,看也不看狄風,便開口道:「先前說的那事兒,辦得如何了?」

  狄風立得筆直,聽見這話,眼裡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虜來的八千鄴齊百姓並未悉數帶回來,帶回來的那幾個,也都是些低階武將……」

  英歡俐落地打斷他,瞇著眼睛道:「朕問的是那件事兒。」

  狄風面上終露難色,猶豫了半天才道:「皇上要的畫像確實難求,臣把京城內尚有口碑的畫師都尋來了,讓按著那幾個武將描述的來畫,可畫出來的幾張,竟無一相似……況且,臣自思量著,那些武將恐怕也並無機會見到賀喜真容,所說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諏的……」

  英歡不禁皺了皺眉,「把畫好的幾張,拿來讓朕瞧瞧。」

  狄風低頭,「是。」

  英歡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幾步,「你先前在逐州,可有見過他?」

  狄風望了她一眼,「並無機會近看,只那一次兩軍對陣時,遠遠瞧了一眼罷了,也作不准當時那人是他本人與否。」

  英歡臉朝他這邊一側,挑眉道:「說說,感覺如何?」

  狄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感覺如何?

  當日……那人黑甲白纓,座下之馬通體遍黑,縱是隔了那麼遠,也能覺察出他於鄴齊陣中那攝人的威勢。

  他狄風識人,向來是以血性而斷。

  那個男人,說是血性萬丈,也毫不為過。

  真男子,當如是。

  只是此時此刻對著她,他卻開不了這口,說不得那男人的好話。

  狄風握了握拳,低聲道:「臣並無什麼感覺。」

  英歡定定地望著他,望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笑,「罷了,朕也不為難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難看的樣子來,好似誰奪了你的兵權一般。」

  狄風臉色和緩了些,看著她那笑容,心底裡不禁悠悠一顫。

  只要她在他面前笑,哪怕只有一瞬,他便覺得,不論什麼,全都值了。

  全都值了。

  正想著,就見英歡的手略動了一動,從案上翻出一箋紙,臉上神色也變了變,道:「職方司今日剛來的消息,那妖孽,派使臣來了。」

  狄風心中大驚,面上之色也穩不住了,鄴齊國派使臣來?

  當真是天落紅雨了!

  兩國斷交已有好幾十年,莫論近十年來的處處為絆,但說剛剛結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為何鄴齊此時會派使臣來!

  英歡看了看他,輕笑一聲,「想知道為什麼?」

  狄風點點頭,「皇上莫非知道?」

  英歡眼簾一闔,冷冷一笑,「若說那妖孽還有什麼地方像人,也就是他那份愛民之心了。你這回虜了他八千無辜百姓來,他能忍就怪了!不信的話你且等著瞧罷,此番這使臣定是來要人的。」

  狄風略想了想,才抬眼問道:「皇上打算如何?」

  英歡將那箋紙在掌中揉碎,緊緊握在手裡,看著狄風,眼中亮了一亮,竟不答他這話,背了身子過去,道:「等人來了,再看。」

  ﹡﹡﹡

  鄴齊國使臣抵京,英歡下旨,於九崇殿設宴款待。

  來者甚是年輕,姓古名欽,鄴齊國三年前那一科的進士一甲第一名,現在將將升至五品,說是天資卓絕,頗受賀喜寵信,放在翰林院任差,又時常在崇勤殿給賀喜講書。

  宴席之間,宮伎奏樂起舞,文臣武將但列兩側,酒酣食足,竟無一絲兩國不穆之意。

  英歡於座上,不碰酒盅,亦不動銀筷,眼睛只打量著坐在下首右側的那個年輕男子。

  頭髮高高束起,一根木簪直通而過,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卻是透著靈黠之光。

  舉手投足間頗有風范,席間言談不卑不亢,措辭得當,連邰涗朝中平日裡最梗古不堪的老臣也對他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英歡攏在宮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緊了又緊。

  那妖孽身旁隨隨便便一個五品文臣便是此等風姿,休論別的名臣武將了!

  心裡面不甚舒坦,此等人才,若是能在邰涗,該是多好!

  正兀自想著,古欽便朝她位上望了過來,眼中含笑,觸上她的目光,竟是躲也不躲。

  英歡心頭冒出點火苗子,這人當真膽大!

  是他心中本就瞧不起她,還是那妖孽身邊的人均是不懼天不怕地的?

  古欽本是笑著望她,望到最後竟嘻嘻笑了起來。

  身旁有人提醒他,「古大人是不是略有醉意了?」

  古欽擺擺手,仍舊是笑著,當著這殿上朝臣們的面,大聲道:「來之前沒有料到,邰涗國的皇上竟生得如此國色!」

  這一句大不敬之言從他口中冒出,殿上諸音瞬間皆弭,空留箏弦斷聲,在這大殿之上空悠悠地撞來撞去。

  那古欽仍是無事人一般,自顧自地端起面前酒盅,一飲而盡,然後又笑道:「諸位怎麼了?莫不是我先前之言錯了?難道諸位不覺得,縱是天仙下凡,也難及陛下此容麼?」

  英歡的臉色愈發黑了去,往日裡都道鄴齊國皇帝賀喜好色無邊,眼下看來,這好色莫不是它鄴齊國男子的通性?

  殿上朝臣中早已有人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滿面漲紅,指著古欽便道:「休得出此狂言!古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在哪裡,怎的如此放肆!」

  古欽一不起身二不還嘴,看也不看那人,單單又直沖沖地望向英歡,笑道:「我本就是個不拘小節的性子,況且,我也不是邰涗的臣子,自是心裡想什麼便說什麼了。這次自鄴齊而來,實是奉了我上旨意,想來贖先前被狄風將軍虜至邰涗國內的八千平民百姓的。」

  他那口氣,真真是篤定萬分,讓人聽在耳裡,竟不似商量,而是命令。

  狄風一張臉冰得滲骨,盯著古欽,心裡恨不得抽刀上前,將那狂妄男子於殿上斬成兩半。

  英歡環視一圈殿上眾人,目光鎖住古欽,眨了一下眼睛,竟是笑著道:「古大人,想拿什麼來贖?」

  她那一笑,堪比殿中金花,驀地晃亮了古欽的眼睛。

  他一下子站起身,上前兩步,立於英歡御座之下,笑道:「我此次前來,帶了白銀十萬兩,匹帛五萬匹,陛下覺得如何?」

  英歡望著他,眼簾輕動,紅唇微顫,端的是一副嬌人之色,「不夠。」

  古欽看著她那神色,竟一時間怔了神,直等身後有大臣咳嗽,他才反應過來,慌忙道:「那陛下想要什麼?」

  英歡輕輕一晃宮袖,掩唇而笑,道:「朕喜好什麼,怕是鄴齊國內人人皆知罷?」

  古欽愣了愣,遲疑了一瞬,「陛下的意思,難道是……」

  英歡眼中顏色暗了一方,臉上卻還是笑著,開口道:「朕,好男色。」

  古欽萬萬沒有想到,當著這殿上眾人,英歡竟能出此大逆之言,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應對。

  身後已有人在笑,古欽才剎然回過神來,對上英歡的目光,心中略有憤憤之意,這女人,是故意讓他難堪不成?

  於是便揚起下巴道:「陛下若是好男色,那也好辦,但等我回了鄴齊,選上百十個一等一的美男子,呈至陛下面前即可。」

  英歡放下袖子,臉上笑意漸消,「若想贖人,可以。古大人,朕想要你鄴齊國內最俊的男子。」

  古欽不禁又愣住,她……

  還未等他想透,便見英歡唰地起身,一襲紅底金案冕服耀亮了殿前眾人。

  她抬手,氣勢迫人,將案上酒盅舉起,猛地潑下來,盅內酒水灑至他腳下,濺了他一袍子。

  古欽猶在怔愣,耳邊已響起英歡萬般深冷的聲音:「回去告訴賀喜,若是他肯來做朕的男寵,朕便把那八千百姓還給你們!」

  一字一言,擲地有聲,震得這殿上人人都傻了。

  英歡看著面前古欽臉上色澤萬變,唇側一勾,眼角一挑,心間一笑。

  當日那妖孽在兩國陣前道她荒淫無度,今日她便將那羞辱,百倍奉還與他!

  但看這古欽回去後,那妖孽會做何想法!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3:49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13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四

  空空蕩蕩的大殿上,徒留了那最後一句的回音。

  殿外有疾風而過,擦得那黑漆殿門刺耳一聲響。

  殿上滿滿當當地站著朝臣們,卻靜得似夜裡無人時一般。

  人人面上神色均是詭異萬分,無數雙眼睛都偷偷朝殿中站著的古欽望過去。

  古欽額角滲汗,頭低著,竟是不敢抬眼看前方御座上的男人。

  賀喜褐眸淺闔,又猛地睜開一瞬,開口道:「再說一遍。」

  古欽嘴巴張開,囁喏了半天,仍是不敢再言語半字。

  賀喜望著他,眼角微皺,有細細的紋路漫出,「朕讓你,再說一遍。」

  語氣一霎間便變得陡刃剛硬。

  古欽深吸一口氣,手不禁又往袖內縮了一縮,小聲飛快道:「她說,如果皇上肯去邰涗國做她的男寵,那八千百姓便悉數遣回鄴齊境內,否則,想也別想。」

  鄴齊已入夏日,外面天氣雖尚未熱起來,可這殿內卻是悶悶的。

  往日早朝下了便是一身大汗的這群朝臣們,今日卻覺得周遭陣陣冷風掃過,心都跟著抖。

  賀喜的手握著御座旁的鈿金扶手,身子僵在那裡,臉上神情未變,目光掃至座下,將臣子們一個個看過去。

  古欽朝服背後早已濕透,此時見賀喜不開口,便一下跪倒在殿中,低頭小聲道:「皇上……微臣辦事不力,此次辱了鄴齊國風,甘願受罰。」

  賀喜目光在他身上慢慢晃了一圈,眸子顏色愈發深了,嘴唇一動,道:「朕還記得三年前,你於進士科殿試上,公然在卷中指摘朝政之誤,後來彌英殿唱名時,你見了朕,脊背挺得筆直,一張口便是為民為國為天下之大計,雖是極稚,可那風骨和膽色,卻是讓朕十分賞識的。怎麼才過了三年,你便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不過是那女人的一句話,就讓你心驚到此種地步?當真令朕失望!」

  古欽跪在地上,聽著賀喜這厲聲之言,心裡萬般不是滋味,不禁咬牙道:「臣也不知自己當日是怎麼了……對著那女人,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現下回想起來,臣自己都覺得沒臉再見人。」

  賀喜抬手一揮,「行了,總跪著像什麼話!」

  古欽這才慢慢起身,平日裡神采飛揚的神色,此時早已不見蹤影,一臉虛汗,驚魂未定。

  一眾文臣們見古欽起身,心裡才悄悄鬆了口氣,想來他這關可算是過了。

  誰料賀喜忽然又道,「說說她。」

  古欽的額上又冒出細汗,說說她?

  眼睛不由一閉,腦中又想起在邰涗九崇殿上的那個人。

  那張面龐那雙眼,那個聲音那張唇。

  那撼人心魄的氣勢,那笑裡藏刀的心機。

  那個女人,他要如何開口來說?

  古欽手在袖中死死捏在一起,半晌才憋出一句來,「她……很美。」

  賀喜身子前傾半寸,眸子微瞇,「怎麼個美法?」

  古欽心中糾結不堪,竟是找不出詞來應對。

  賀喜望著他,手指輕敲案沿,「朝中人人都道,古欽古大人的畫在士大夫中堪稱一絕,你若是說不出來,那便給朕畫出來,如何?」

  古欽背後的冷汗越冒越多,「皇上,此事臣實難為也。臣……筆力不足,畫功尚淺,單是她那一雙眼眸,臣就畫不出來。」

  她的眼眸?

  賀喜眉峰一挑,眼中一亮,「她的眼睛,可是藍黑色交的?」

  古欽怔了一瞬,隨即點頭道:「藍中泛黑,黑中帶藍……臣以前從未見過那種色澤。」

  賀喜唇側劃過一抹冷笑,「原來是被美人迷了心魄。」

  此言一出,古欽的臉忽地微微發紅,他……當日確是如此。

  看見古欽那神色,賀喜心底一汪靜水,忽地湧蕩起來,那妖精,莫非真的色若天仙?

  突然間便覺煩躁起來,他望著底下眾人,「若都沒事了,那便散了罷。」

  未及朝臣們行大禮,古欽慌忙上前,從袖中摸出一折紙,稟道:「皇上,這是她……她讓我捎回來呈給您看的。」

  賀喜側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內監,那小內監會意,趨步下去,從古欽手中接了那折紙,恭恭敬敬地拿過來呈給他。

  賀喜垂眼看,那紙上有暗色紋路,疊合處澆了密泥,他手指輕撥,那紙便展開來了。

  一眼看過去,不過十九個字,卻讓他胸口瞬間緊窒。

  賀喜眉間淺皺,抬頭,「都散了罷。」

  不等臣子們三跪九叩,他便起身往殿後行去。

  那小內監一路跟在他後面,心裡更是七上八下,深怕賀喜正在怒頭上,遷罪於他們這些下人。

  賀喜握著那紙的手漸漸縮緊,臉色越來越冷,走到最後,腳下突然停了。

  就那麼立在殿廊上,緩緩將那紙揉進掌中,擠壓至不成形後,他才抿了抿唇,轉身出了殿門。

  荒為何荒,淫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力透紙背的十九個字,筆鋒張揚跋扈,字字似刀。

  他想不到,那妖精竟能寫出此種字來。

  如此露骨的諷言,是想報復他,還是想要羞辱他?

  殿外有桃花香氣一路飄來,艷已艷了二月有餘,也該謝了罷。

  賀喜走著,手中的那折紙越握越燙,到最後,竟似要將他的掌都燃著了。

  他心中又是一緊。

  十年,十年間,他在變,她也在變。

  不停地揣測,不停地打探,可這十年過去了,他腦中仍是拼不出她的模樣來。

  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又美又威嚴,又毒又嬌弱,讓邰涗朝中上下心悅誠服?

  他不能想,也想不出,越想,心裡只是越煩悶。

  那花園一頭若有若無地傳來女子的輕笑聲,賀喜回過心神,轉身看著內監,問道:「是哪個此時在這兒?」

  小內監凝眉一想,笑著稟道:「該是皇上前不久從逐州帶回來的那位喬姑娘,她是被安置在這附近的。」

  賀喜嘴角一撇,這才想起來那女人。

  那日從逐州一路將她帶回來,隨手往宮內一擱,便拋置腦後了。

  若是此時這小內監不提,他早已忘了,宮裡還留著這麼個女人。

  賀喜抬腳欲走,身後恰恰又傳來一聲女子輕笑,他腦中忽然閃過那雙眼睛……不由止了步子。

  不再朝前走,而是轉身往那花園小徑上走去。

  那小內監也是服侍了賀喜多年的人,心思玲瓏,自是知道他這是要做什麼,忙急急地從一側先彎過去,把那邊幾個候著的宮女都招呼走了。

  賀喜負手,慢慢走過去,撥開倒垂柳枝,便見花間那一身素色宮裝的喬妹。

  他站定了不動,陽光從頭頂漸灑漸落,他不由瞇了瞇眼睛,然後便看見她輕輕轉過身來,那眼睛,便對上了他的。

  賀喜心裡悶哼一聲,原來先前記得真不是錯的,那雙眼……

  喬妹一見是他,倒像是受驚了的小獸一般,身子一晃,臉上微微泛紅,手忙腳亂地行禮道:「皇上。」

  她這一開口,驀地擾了他先前的心思,心裡又躁了起來。

  賀喜看著她,不由自主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使勁讓她的頭抬起來,冷笑道:「你們西邊的女子,倒都懂得撩撥男人的心思。」

  喬妹被他捏得生疼,卻不敢反抗,只是小聲泣道:「皇上……」

  那聲音,且柔且軟,似水中蓮葉,一掃,便掃得他身上起了火。

  賀喜將她扯過來,冷眼望著她那雙黑中泛藍的眸子,手朝下一探,猛地拉起她的襦裙,又撕了她的褻褲。

  喬妹顫抖著,大眼裡有水花在晃,急得聲音都變了調,「皇上……皇上,還在花園裡呢……」

  賀喜手上動作不停,口中冷笑道:「便是在花園裡,又如何?」

  大掌握住她的臀,將她的腰往自己這邊送,撩起的袍子,褪去的長裙,掩了一地的落花,碎香拂面,只聞得她喉頭輕吟,只見得那藍眸罩霧……

  賀喜緩慢地動,一點一點磨著她,望著她的眼睛不由瞇了又瞇。

  手從她腰間移上來,撫上她的臉,沿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劃著。

  這眼,這眸……心裡不由一震。

  賀喜閉了閉眼睛,一把推開她,臉上之色愈冷,望了她一眼,甩了袍子便走。

  喬妹渾身發軟,身上衣不蔽體,望著賀喜的背影,眼眶無聲地紅了起來。

  ﹡﹡﹡

  外面十丈遠處,早有人替他圍了闈帳,小內監一見他這麼快便出來了,臉上難掩驚訝之色,卻還是急忙讓人撤了帳子。

  賀喜一邊理身上的衣袍,一邊快步走,就聽那小內監在他身後道:「皇上,尚書省的幾位和工部的吳大人來了,在東殿候著呢。」

  他步子更快,挑眉問道:「怎麼不早說?」

  小內監撓撓頭,哪裡能得機會說?

  這便一路往東殿行去,進得殿內,賀喜掃了遍眾人,邊往上座走邊道:「事情都議好了?」

  工部侍郎吳令上前道:「皇上,臣等議了幾日,仍是拿不定主意。這修延宮,具體選在哪兒,還得您來定奪。」

  賀喜撩袍坐下,雙手撐膝,「圖呈上來。」

  兩旁立即有人鋪過一張圖置案上,供他參看。

  吳令又上前兩步,抬手,在那圖上輕點幾處,「皇上,臣等以為津州,臨州,義驊三地,都是好地方。」

  賀喜一處處查看過去,最後,眸子盯著圖中一處不動,手指點至那裡,「朕,想讓你們修在這兒。」

  吳令看了一眼,眉頭不禁一皺,「皇上,那裡可是與邰涗只差一條河……修在那裡,恐怕……」

  賀喜抬眼,聲色又變得極冷,「朕說修在那兒,便是那兒。」

  諸人瞧見他這模樣,不禁立即噤聲,點頭應了下來。

  賀喜展了展肩,起身,又低頭望了一眼那圖,嘴角不由淺淺揚了一揚。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五

  景歡殿內,幾個小內監們立在一側,整齊地站成一排,略低了頭,每人手中均舉著一幅畫。

  畫中男子,或濃眉大眼,或尖嘴猴腮,或鼠目長鬢,或纖唇高額。

  唯一相似的,便是那些畫中的男子,均是寬肩長臂,氣勢迫人。

  英歡慢慢地踱著,一步壓著一步,眼睛盯著那些畫,看過來,又看過去,反反復復好幾遍,然後回頭轉身,望著身後幾步遠處的狄風,低笑道:「這便是那些人畫的賀喜了?」

  狄風面帶窘色,開口稟道:「臣先前說過,那些低階武將們哪裡能得機會見到賀喜真人……這畫出來的,自然都不一樣。」

  英歡抬袖揚手,小內監們見了,忙將畫收了,一一退下。

  她眼中含笑,問狄風道:「依你看來,哪張更像?」

  狄風默然片刻,才道:「臣只遠遠瞥過他一眼罷了,當真是說不出來。不過,這畫中容貌雖是差入甚大,可那朗朗身形,卻是極像。」

  英歡點點頭,回身喚了個小宮女來,「去把今日御膳房送來的幾樣果子拿來。」又對著狄風道:「坐罷。」

  狄風身子不動,直待英歡去了案側坐下後,他才尋了殿側的一張無背木椅坐下,背脊仍是挺得筆直,雙手擱在膝上。

  英歡翻著面前案上的摺子,朱筆悠悠而落,手腕繞了幾繞,又問道:「逐州一役,那鄴齊軍力如何,你給朕說說。」

  狄風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動,挑眉道:「甚強。上至將帥,下至兵士,人人不戰而威。說是赴逐州的馬步軍還不是鄴齊禁軍中最強的,若是換了鄴齊精銳之師,恐怕還會更厲害。」

  英歡手中朱筆顫了一下,抬眼道:「若是拿你的風聖軍去比,又如何?」

  狄風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歡聽了這話,嘴角一硬,臉色也跟著變了,丟了手中的筆至案上,抿唇不語。

  狄風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以他那沙場常勝的傲然性子,和他手下那驍勇善戰的風聖軍,且不敢說比鄴齊禁軍強……如此看來,那妖孽的實力,竟比她先前所知,還要強上數倍。

  心裡不禁略有一絲恨意,十年來整軍肅營,自以為邰涗軍力早已無人可及,誰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讓她知曉,邰涗在變,鄴齊更在變。

  狄風望著臉色陰沉的英歡,心裡明白她此時的心思,便閉了嘴,不再說話。

  他心中默歎,眼前這女子,倔強要強的模樣,真像當年的先皇……

  小宮女適時而來,捧了個紅漆木食盒,緩步而行,至狄風身邊才止,恭恭敬敬地將食盒裡的幾盤精緻果子拿出來,擺在他身邊的案幾上。

  英歡瞧見,神色稍和緩了些,淺笑道:「御膳房才做的,朕吃著覺得味道還好,你嘗嘗看。」

  狄風垂目,膝上雙手握了握,又展開,「謝陛下。」

  英歡勾唇而笑,「幾盤果子罷了,哪裡那麼多禮數。」

  狄風不語,自去取了塊青梅糕,一張口,盡數含下,咀嚼了幾下,眉頭便皺了起來。

  那邊英歡早已笑了起來,「那梅糕甚酸,哪裡有你這種吃法……狄將軍還真是男兒本性,連吃果子都要一口一個。」

  狄風口中本來滿滿不是滋味,可瞧著英歡那霎比艷陽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尋不著影兒了。

  他胸口發悶,聽著她說話,卻不知如何來答。

  英歡看了他兩眼,又重新拾了筆蘸了墨,去批那奏摺,口中似是不經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罷,總不娶妻,算是怎麼回事兒?」

  狄風腦中轟地一炸,抬頭看她,「臣……臣心不在此。」

  英歡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場為家,已近十二年了。怎麼說,也應有個自個兒的家才是。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兒了,盡管來和朕提,朕不論她是王公之女,還是青樓花魁,只要你開口,那便是大將軍夫人。」

  狄風手腳僵硬,身子竟是一動不能動,口竟是張也張不開。

  英歡望著他這模樣,心裡不由歎了口氣。

  心慧如她,又怎會不知道,這十年來他存的是什麼心思。

  十年前,他為報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亂,佐她登基為帝;十年間,他為了她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數十次,哪一回不是從刀尖上滾著活下來的?

  十年,一個男人能有幾個十年,好這樣揮霍?

  她平日裡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讓他這般陪著她,十年復十年?

  一時間,兩人心思各自不同,竟誰也未再開口。

  外面殿門輕叩,有內監來稟:「皇上,沈大人來了。」

  英歡這才回神,「快宣。」

  不多時,便進來一個輕衫男子,皓齒星眸,身形瘦削,行止間儒雅之氣欲抑卻揚。

  來者姓沈,雙名無塵,是英歡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狀元。

  詩賦俱佳,策論更絕,胸懷經國濟世之念,於那一年的一甲進士中,堪稱耀天奇葩。

  十年來從最初的大理評事,一步步走至現在的工部尚書,政績斐然,朝野皆服。

  都道邰涗,內有沈而外有狄,說的便是沈無塵與狄風二人。

  一文采卓然,一戰功赫赫;一生性風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厲征沙場。

  本是性子大不相似的兩個人,卻偏偏私交極好,又同在英歡身邊十餘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對英材。

  此時沈無塵進殿站穩,滿面笑意,朝英歡斂袖行禮,「陛下。」

  英歡也笑,「才剛回來,就急著進宮來了?坐。」

  狄風見了他,先前黑著的臉猛地一亮,起身笑道:「沈大人。」

  沈無塵面上笑意愈盛,「狄將軍,沒想到竟在這兒遇上了。」

  狄風將身旁案上果子推到他那邊,「此次奉旨視江,三月未見,可還好?」

  沈無塵摸摸鼻子,望了英歡一眼,見她無甚反應,只是盯著他二人看,才笑道:「得,陛下還沒問話呢,你倒審起我來了。我好不好且先不提,聽聞狄大將軍在逐州竟被人劫了糧道?哈,這可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狄風的臉登時又黑了,「休要再提這個。」

  英歡放下手中摺子,雙手一攏,縮進宮袖中,對沈無塵道:「你先前呈上來的摺子朕已閱了,雖說江防甚好,可一想到前一年東江大澇,朕便放心不下。思來想去,還是當去親眼看看。」

  沈無塵聞言一怔,「陛下若是欲赴東堤巡幸,只怕朝中眾臣不依。杵州未修行宮,此時若去,恐怕諸事不宜……」

  英歡纖眉揚起,打斷他道:「顯德三年時,先帝也曾親赴杵州視江,以表恩懷,朕為何現如今就去不得?杵州雖無行宮,但當時留下來的南宅應當尚好。」

  沈無塵聞得先帝二字,便再說不出反對之言,一張笑臉突然帶了點凝重之色,「陛下,此次赴杵州視江,臣倒是發現了件事兒。」

  英歡起身,「說。」

  見她起身,狄沈二人立時跟著站了起來,隨後沈無塵才道:「江那邊……似是在修行宮。」

  英歡整個人一僵,對上沈無塵的目光,左右不置信。

  沈無塵輕歎,隨後點頭,「臣說的是真的。」

  英歡一擺手,「怎麼可能?若是真的,怎麼還沒人報呈上來?」

  沈無塵望瞭望狄風,眼裡滿是無奈之色,「陛下,但等底下諸路各州府報將上來,那早就遲了。臣身在工部,那邊的動作,自是一眼便明白了。」

  英歡心裡一涼,真是在修行宮?且是在江那邊?

  不禁一咬牙,那妖孽這回又要玩什麼花樣?

  英歡一回身,敞袖微甩,眉頭淺陷,「待至東堤,朕倒要親自瞧瞧!」

  ﹡﹡﹡

  邰涗大歷十年春,上欲幸東堤,著中書門下二省老臣申年懷、姚越暫理朝政,工部尚書沈無塵、檢校靖遠大將軍狄風隨駕,隨幸典章有司均從祖制。

  時朝中眾臣數諫曰杵州臨境、自太祖至今未有修行宮者、邰涗鄴齊二國不穆,望上緩圖巡堤一事,上怒而駁之。

  三月十六日,上赴杵州,杵州知州孟新親迎上於城之北郊,後欲小宴知州府南閣,上笑而拒之。

  十七日,上幸東堤,服冠冕,有宣徽使引上就階,西面拜受已,乃掖上升堤。

  是日事畢,上遣儀從執仗歸衙,自回城南便宅,後著沈狄二人伴駕,微服訪杵州之坊肆街行。

  ﹡﹡﹡

  自東堤下來,換去冠服再出行時,日已西下,金輪傍山,只留殘暈。

  杵州內城,一片繁華盛景,周遭街市人聲鼎沸,竟比白日裡還要熱鬧。

  英歡微服出行,只要了輛二輪馬車,可走在市井之間,仍是惹人眼目;沈狄二人均換了常服,騎馬隨行。

  英歡坐於車中,車窗內錦簾輕掀,隔著外面的紗簾,一路打量這杵州內城街肆之景,就見坊巷院落縱橫萬數,各式街店零零總總,莫知紀極。

  她以前只知杵州為邰涗邊境重鎮,卻沒想到竟能繁華至此,不由來了興致,將馬車叫停,下車自行。

  狄風與沈無塵二人忙下馬,著人將馬車並駿馬牽去前面巷後,而後伴英歡在街上隨意逛逛。

  沈無塵先前奉旨視江時來過杵州,自是對城內風物稍熟一些,一路跟在英歡身側,她若有疑惑之處,便低聲低語地替她答之。

  路兩側行人諸多,狄風滿面剎色,護著英歡,身後遠處人群中亦是藏了幾名從京中隨幸至此的大內侍衛。

  前面街角一過,便見街景又是不同,酒樓食店、都市錢陌、諸色雜賣映目而來,沿街各色街店也比先前所見大了不少,門面一家比著一家華麗。

  英歡立在街頭,饒有興趣地四下打量一番,隨後問沈無塵道:「這裡可是有什麼來頭?」

  沈無塵輕笑道:「此處便是寺東門街,杵州城內再無比這更繁華的地界了。」

  英歡微微揚唇,指了指這些街店,「你先前可有逛過?」

  沈無塵搖頭,訕笑道:「臣先前奉旨辦差,哪裡能得機會逛這些店鋪。」

  英歡笑了起來,「那正好,今日陪朕一道看看。」說罷左右看看,便挑了家其間最大的店面,往內行去。

  幾人入得店內,還未站穩,便有滿面堆笑的夥計來迎了。

  那人打量了一番英歡,又看看她身後的沈狄二人,見幾人身上衣物雖色澤素雅,可那料子卻是上品,不由笑得更歡,「幾位貴人今日來,是想要些什麼?」

  沈無塵笑道:「先隨意看看,若有中意的,自會叫你。」

  那夥計一聽沈無塵開口,臉上笑容愈大,「聽公子口音,倒像是京城來的?」

  沈無塵見他伶俐,也便笑著點了點頭,「小哥兒倒是好耳力。」

  那夥計眼睛一亮,忙道:「幾位當真是來對地方了,咱家店中奇貨甚多,杵州城中別的店鋪根本比不得。公子既是自京中而來,小的倒可以給公子薦些物什,可都是在京城也買不到的。」

  英歡聞言,不禁挑眉,上前開口道:「京城各地商家都有,又怎會買不到杵州的東西。」

  夥計面露得意之色,「這位夫人可就有所不知了,」他上前,笑容略帶神秘之色,「咱家店中,有江對面的東西!」

  江對面?

  英歡臉色一僵,想也未想便問了出來:「鄴齊?」

  那夥計看不出她面色有變,仍是得意道:「夫人沒想到罷?」隨即轉身往店中一角走去,邊走邊道:「幾位貴人來這邊看看便知。」

  沈無塵與狄風二人聞言亦是生生愣住——

  邰涗與鄴齊未通市易,這杵州城內的店鋪怎會有鄴齊的東西賣?

  英歡皺著眉跟上去,就見那角落裡立著一隻精緻小櫃,櫃中擺了幾斟茶葉,其中一種,色碧針卷,葉披銀毫,以前倒是從未見過。

  夥計見英歡正望著那茶,便過來笑著對她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蒙頂甘露,在鄴齊可是年年上貢給天家的東西!在杵州可就咱家店中才有,而且就只這二兩,別的地方都瞧不見的!」

  英歡面色冷冷,抬眼看那夥計,「這鄴齊的茶葉是如何到得你店中的?」

  夥計見她語氣煞有威勢,不禁一怔,下意識地答道:「近兩年官府管得不嚴,江兩岸的生意人常常互相走動,只要是正經在太府寺備過底的商家,官府都肯給批文……」

  英歡越聽臉越黑,手在袖中攥起,嘴抿得死死的。

  當真是天高皇帝遠,這杵州城內竟有此事!簡直是目無王法,罔顧天聽!

  身後沈無塵見狀不對,忙上前來,打斷那夥計,道:「就這二兩茶葉,我們買了。」說罷,伸手就去掏銀子,只想趕緊付了錢走人,免得英歡於此處龍顏大怒,徒生變故。

  可他這銀子還未掏出來,身後便擠過來一個男子,那男子身著布袍,滿頭大汗,指著那茶葉便急聲道:「這位公子,那茶葉,讓給我可好?」

  沈無塵還未反應過來,狄風便已冷冷開口:「不好,這是我家夫人看上的,怎麼你一句話便要我們讓給你?」

  英歡聽到身後之言,皺眉轉身,朝這男子望過來。

  那男子擦了把汗,又道:「實不相瞞,我家主子只喝這一種茶,我也是尋了好幾家店鋪才看見這家有的。我說這位公子,我出高價,你就讓給我吧!」

  那男子口音不似本地人,言談舉止又頗顯霸道,頓時讓沈無塵皺了眉頭。

  英歡走近幾步,冷笑一聲,「高價?怎麼個高法?」

  那男子瞥一眼英歡,神情有一瞬怔愣,隨即馬上介面道:「我出一百兩!」

  沈無塵和狄風同時一愣,一百兩?一百兩在邰涗境內,足夠一戶普通民家好生過上一整年了!

  那男子見幾人不開口,以為是他這價錢甚低,不禁又急道:「五百兩,我出五百兩!」

  沈狄二人面面相覷,心裡不由都琢磨起來,那男子口中的主子是個什麼人物,這杵州城內,還有這等豪富?

  英歡本就在氣頭上,也不是真想要這茶葉,見這男子如此急迫,便側過臉,道:「既是這般急著不顧價錢地求,想來也是有什麼要緊之事,便讓給你了。」說罷,便往店外走去。

  那男子聞言大喜,顧不得與英歡多言,立馬便與店中夥計去取那茶葉。

  沈無塵與狄風見狀,亦是無話,忙跟著英歡,往外面走去。

  可還未出店門,身後就傳來那男子的大笑聲:「多謝這位夫人了!敢問是哪家府上的?將來若有機會,在下一定去拜謝……」

  英歡步子不停,亦不回頭,臉色僵冷,直直出了那店門。

  夜裡城中雖是熱鬧,卻是驟冷。

  英歡吐一口濁氣出來,迎著那冷風,定了定心神,才回身看向沈無塵:「這個孟新膽子也太大了!朕念在他多年政績斐然,才委他以杵州知州一職,何曾想到這背地裡竟然與鄴齊私通市易!」

  沈無塵面色亦是不善,皺眉想了想,才道:「陛下先息怒,今日只是聽了那夥計一家之言,雖是杵州官衙治市不嚴,卻也不能肯定就是孟新授意所為,許是他下面的人背著他做的也說不定。再說了,那店鋪裡的鄴齊貨物也是私藏著賣的,若是下面人刻意隱瞞,料想孟新也不能知道。」

  英歡抿抿唇,氣仍是未消,「待回京之後,將此事報諸有司,給朕好好查查!若是那孟新所為,朕將他九族全誅!」

  狄風望了沈無塵一眼,心中低歎一聲,隨即上前道:「陛下,天冷了,早些回去罷。若想再看,明日再出來一次也行。」

  英歡看他一眼,嘴角一垂,點了點頭。

  四周街市仍是熱鬧非凡,可看在眼中,卻沒了先前那種雀躍之情,心中只是煩悶不堪。

  杵州與江對面的開寧私通市易……此事若是讓那妖孽知曉,他會是何反應!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3:52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3:58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六

  桌上茶碗壁上彩瓷盈亮,碗中之茶香氣怡人。

  賀喜看著那碗茶,卻是碰也不碰,由著那茶涼了去。

  長指一頁一頁地翻著眼前書卷,好似這屋內就只他一人一般。

  開寧府府尹張謙立在一旁,腦門上的汗一陣一陣地出個不停,心中忐忑不安,那茶是他特意遣人從江那邊的杵州買回來的,本想藉此討個好,誰知皇上眼下這模樣,倒像是對他的行徑瞭若指掌一般。

  又過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張謙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陛下,那茶都涼了,臣再給您換盞新的罷?」

  賀喜終於抬眼,手中書卷啪地一合,朝張謙望去,臉上掛了層霜似的,一言不發。

  張謙忙低眼垂頭,「是臣多嘴了。陛下若是沒事兒了,容臣先告退……」

  賀喜終是開了口,「且慢。」

  他伸手握住那茶碗,指尖沿著碗口摩挲了一圈,然後嘴角一扯,問張謙道:「朕倒不知,鄴齊國內何時有了這等好瓷。」

  張謙聞言,心下大驚,膝蓋一軟,「陛下……」

  賀喜眼底又黑了些,「隨朕一道來的謝明遠,昨日尋遍了開寧城內的大小店鋪都沒買到這蒙頂甘露,你又是從哪裡得來的?」

  張謙心慌萬分,再也站不住,一下跪倒在地,顫聲道:「陛下恕臣之罪,臣……臣……」嘴唇抖著,那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賀喜嘴角紋路若隱若現,眼睛一瞇,竟是笑了出來,「說不出?那朕替你說!」

  他語調陡然間變得極冰冷,「你開寧府中上上下下的瓷器,全都是邰涗私窯出的!開寧城中買不到的茶葉,卻能在江對面的杵州買到!你這顆腦袋要是不想要了,趁早直說!」

  豆大的汗粒從張謙臉上滑下,他跪在地上的雙腿止不住地抖。

  賀喜雙手撐案,站起身來,袖口拂過書卷,直直走了下去,越過地上的張謙,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門外。

  他腳下掠過的風掀了袍子一側,打在張謙身側,更讓張謙慌了神,皇上一向治下狠辣,此番讓他抓到現行,自己當真是命途堪憂!

  屋外不遠處,謝明遠立於樹下,黑袍黑靴,身姿筆挺,動也不動。他本是鄴齊宮內禁中的殿前侍衛,跟在賀喜身邊已有整整十年,此次賀喜突然要來開寧瞧瞧那正在修的延宮,自然就一道跟著過來了。

  一見賀喜出來,他便迎上來,低聲道:「陛下哪裡來的那麼大的怒氣,臣站在這裡都聽得一清二楚。」

  賀喜抬眼,目光冰冷滲骨,一言不發。

  謝明遠見狀,心知張謙此次定會是重罪加身,也便不敢多勸,身子側過,讓出道來。

  賀喜撩袍向前行去,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回身問他道:「著你去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謝明遠低了頭道:「英歡一行今日已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去了。」

  賀喜轉身繼續向前走,聲音低了不少,「已經回去了?」

  謝明遠點頭,「應是回去了沒錯,那般大張旗鼓的,臣不該看錯。」

  賀喜半晌沒再開口,待出了那院門,才止了步子,回頭看著謝明遠,道:「明日隨朕進杵州城。」

  謝明遠腿一僵,立在那裡,腳也挪不動了,「陛下……」

  賀喜眉尾揚起,冷笑道:「他張謙不是隨手便能給商家私發官府批文麼?那便讓他給朕也發一紙!」

  說罷頭也不回地便往前走去。

  謝明遠心上一驚,才知皇上是真動了要過江的念頭了,略一遲疑,便快步追了上去。

  ﹡﹡﹡

  翌日清晨,陽光如碎金一般灑得滿地都是,倒是難得一見的好天。

  杵州城內自五更始,便有寺院行者打鐵牌子循門報曉,諸多門橋市井聞之始開,不多時,整個內城便熱鬧起來。

  賀喜於馬上,手鬆鬆挽著韁繩,一路緩行,四下打量杵州街肆坊巷,那一雙褐眸,是越來越黑。

  謝明遠行於他身後,穩穩立於馬上,神思警惕,左右打量著,生怕出點什麼事。

  因是對杵州不熟,謝明遠特意尋了前一日被張謙遣來杵州買茶之人,著他一同伴駕,入得這杵州城來。

  那人名喚王銘,在張謙幕下任都大提舉茶馬司一職,位低人微,昨日張謙惹得皇上龍顏大怒,他此時更是慌得不行,一路都行在最後,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便是掉腦袋的結果。

  三人後面不遠處,人群中散混著幾個開寧府上的官衛,暗中護著賀喜。

  越往東街景越盛,街邊店鋪寬扁高椽,甚是張揚,賀喜不禁皺眉,這杵州倒是要比開寧顯得繁盛許多。

  心低微微一沉,看來那妖精治下,也當真是有些手段。

  前面街邊一處店家,比旁的都顯得精貴,甚是惹人注目。

  賀喜往那邊望瞭望,頓時來了興致,回身對謝明遠低聲道:「進那家去瞧瞧。」說罷雙腳一夾馬肚,馬兒揚蹄輕踏街磚,朝街對面行去。

  可才一過街,街角彎處便有一輛馬車驀地斜出,擦著賀喜身側而過,險些將賀喜人馬掀翻。

  謝明遠在後呼吸一窒,眼冒火光,當下翻身下馬,猛地飛奔過去,但見賀喜人馬無礙,才大鬆了一口氣。

  賀喜勒住馬韁,手中一擰,身下馬兒轉過來,直直對上那馬車,眉頭死死絞在一起。

  馬車也已靠著街邊停下,那馬車後面跟的兩名男子,一人黑袍褐靴,一人青袍皂靴,此時也正往他這邊看。

  謝明遠滿腔怒火,就要上前去討個說法,卻被賀喜從後面伸過馬鞭,攔了下來。

  賀喜下巴一揚,冷眼對謝明遠道:「罷了,莫要徒生事端。」

  謝知遠咬牙咽下這口氣,正要回身重新上馬,卻見後面跟著的王銘一副驚訝之色,縱馬過來,對著那兩名男子就道:「兩位公子,不曾想今日又遇上了!」

  謝知遠滿面狐疑地看看王銘,再看看那兩人,就見那兩人先前繃緊了的面孔也鬆了下來,其中那青袍男子還笑了一笑,對王銘道:「是巧了。」

  賀喜一垂眼,低聲問他道:「怎麼回事?」

  王銘連忙解釋道:「前一日買那蒙頂茶時,本是這公子先看上的,後來見我急要,才讓給了我。」

  賀喜瞇了瞇眼,轉過頭,又朝那邊馬車望過去。

  ﹡﹡﹡

  這一邊,沈無塵立身於馬上,眼睛望著那邊,見那個先前買茶時頗為霸道的男子,此時竟變得縮手縮腳不敢言語,心中不由好奇起來。

  雖是聽不清那邊在說什麼,但由那幾人間的模樣也能看出來,中間那位一身墨袍、面色冷峻的男子,定是先前那人口中的主子無疑。

  狄風心中只惦記著馬車中英歡是否無恙,驅馬上前兩步,貼著那車簾低聲道:「陛下,你……」

  英歡本是在車內閉目養神,外面那一吵一鬧,雖是擾了她,可她卻不願多事,此時聽見狄風問她,便輕輕掀了側簾,看了狄風一眼,道:「無礙,直走便是。」

  狄風點頭,身子側過去,恰讓出那邊街景,映入英歡眼底。

  英歡隨意一眼望去,本是要放下簾子的手忽地一僵,停在了半空中。

  那男人……

  長袖輕垂,掩了握著馬韁的半隻大掌。

  那麼寬的肩膀,將一身墨袍撐得恰到好處,肩線緩緩而下,便是略窄的袍帶。

  一雙腿自然地垂在馬肚兩側,袍子下擺輕開,露出裡面緇色高靴,緊緊裹著他的小腿。

  下巴說尖不尖,卻刺得人眼睛發痛。

  一張薄唇似刀,竟是縞素之色。

  兩頰微陷,膚色較之尋常男子,黯了三分。

  兩道眉毛非濃非纖,卻似劍一般插入鬢角。

  眉下的那雙褐眸……

  英歡指尖驀地發冷,心口一悸。

  那般凜然的氣勢,她已有多少年不曾見過了?

  十年,十年前的父皇,身上便是這般讓人不敢直視的氣勢……

  英歡狠狠吸了口氣,眼睛不由眨了一下,再看過去時,恰觸上那男人望向她的目光。

  似被疾風橫掃過一般,她的眼她的臉,瞬間冰涼。

  然而胸口,卻在一剎那間,燃起熊熊大火,燒得她整個人都紅了。

  ﹡﹡﹡

  賀喜眼見那馬車的側簾被輕輕掀起,那黑袍男子攬過馬韁讓至一邊,露出車內女人的那張臉……

  美,極美。

  美得讓人不忍移目。

  嫣然朱唇輕啟,似月黛眉微翹。

  霜色肌膚,似能掐出水一般。

  還有她的那雙眸子……

  賀喜胸口一墜,呼吸驟然間急促起來。

  似藍非藍,似黑非黑。

  卻純澈透亮有如夜裡綴了稀星的天幕。

  賀喜握著馬韁的指不由緊了又緊,他有多少年,不曾為了一個女人而這般心悸過?

  那女人的目光自下一路移上來,直到對上他的目光,才猛地止了。

  似是被大浪撲過一般,他的眼他的心,瞬間顫了一下。

  然而心底裡驀地騰起一簇火苗,剎那間便將他整個人都燒透了。

  只剩一顆心,在胸腔裡空蕩蕩地跳上跳下。

  他望著她。

  她望著他。

  然後他看見,那簾子唰地一下被放了下來,那人……便沒在了簾子後面。

  賀喜心中一陣焦躁,顧不得旁的,一踢馬肚,急急驅馬上前幾步,行至那馬車旁邊,沖那駕車小廝一揚馬鞭,「且先別走。」

  四個字冷硬不已,揚鞭之態甚是攝人,那小廝不禁停下,不敢動彈。

  狄風上前護住車駕,皺眉道:「這位公子要做什麼?」

  賀喜收回馬鞭,盯著狄風看了半晌,才開口慢聲道:「先前聽府上人說,兩位公子前一日曾讓了一斟蒙頂茶葉給他,既是今日這麼巧又碰上了,在下想趁此機會,謝過二位。」

  他那每一句每一字,都像利箭一般,穿過車板,竄入她的耳中。

  英歡於車中坐著,聽見狄風在外面道:「本就是小事一樁,公子無須這麼客氣。」

  那男子卻不依不饒道:「在下生平最不願欠人之情,還望公子給個面子。」

  英歡閉了閉眼睛,腦中又閃過那雙似冰褐眸……

  不由抬手,在車板側面輕輕叩了兩下。

  狄風退了兩步,「……夫人?」

  英歡定了定神,隔了車板對他道:「便依了他。」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七

  沈無塵聞言,見眼前之人舉止不凡,心中已生結識之意,不禁上前,對賀喜抱了抱拳,道:「這位公子,我們先前本是要去前面的奉樂樓,既是如此有緣,也莫要說什麼謝不謝了,若是公子不嫌棄,但跟我們一道去便是。」

  賀喜眼中一亮,先前面上不悅之色一掃而光,雖是不知道沈無塵口中的奉樂樓是個什麼地方,但看這幾人身形氣度舉止皆為上品,想必那也不會是什麼下作之地,便順勢道:「好。」

  謝明遠本是不放心去一個不熟之地,但見皇上應得如此之快,也便說不出什麼來了,只是上前擋在賀喜一側,對沈無塵道:「還請幾位在前面帶路,我們在後面跟著。」

  沈無塵看他一眼,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向狄風比了個手勢,自己騎馬先行,狄風見了,讓那小廝繼續駕車,跟著沈無塵,他自在後面護駕。

  待前面走了幾步後,謝明遠才放心地讓賀喜向前行去,他自己緊緊跟在後面,左右望瞭望,便壓低了聲音對賀喜道:「陛下何故今日如此不顧身份……」

  賀喜略側了側臉,看了謝明遠一眼,又面無表情地回過頭,望著前面馬車,腳下一使勁,讓身下馬兒走得更快了些。

  謝明遠默然不語,心中低歎一聲,只得策馬跟了上去。

  街角轉過,再行兩條街,彎過第三個路口,遠遠地便能看見那奉樂樓的黑底金字大招牌,高高懸宕在四層樓高的第二層外簷處,鐵劃銀鉤般的三個大字,將那奉樂樓襯得愈加宏偉。

  馬車悠悠停在酒樓門前,沈無塵與狄風二人先下馬,一人去前面撩起車簾,另一人去門口迎上來的小廝處,給了兩串吊錢,讓那小廝將馬牽至樓後好生喂上。

  賀喜仍在馬上不下,眼睛只盯著前面馬車的簾子,一動不動。

  那簾子輕晃,一雙茜底杏花緞面平頭繡鞋先伸了出來,只在外露了一瞬,便縮進了襦裙底下。

  可就只那一瞬,賀喜也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雙窄而小巧的腳……被那似艷非艷的緞面裹著,平白無故地讓他的心癢了起來。

  那女人從車中出來,背對著他,抬手輕輕攏了攏頭髮,敞著的衣袖順著腕子滑下半寸,那藕瓣似的小臂在陽光下微微泛光,顯得柔滑不已。

  賀喜一垂眼,俐落地翻身下馬,將馬鞭一甩,收入馬肚側面的皮袋中。

  再朝前望去,只見她的頭微微向後偏了一下,遲疑了一剎,又轉了回去,由身旁那兩位男子護著,向奉樂樓裡走去。

  賀喜握了握拳,看她一步一步地走著,腰間玉環綬另側的流蘇如水般貼在她的腰間,隨著襦裙的擺動而左左右右地輕揚……軟如柳的腰,讓他的掌心也跟著發癢。

  他鬆開拳,手指展了一展,又緩緩握起。

  那般亮目的綢緞,那般細軟的腰身……若是握在掌中,不知是何種滋味。

  賀喜心口一縮,先前那火燒火撩的感覺又竄上來了。

  那邊謝明遠也將幾人的馬都交由奉樂樓的小廝帶至後面去喂著,吩咐王銘在附近隨便找一處酒肆歇著,然後過來賀喜這邊,低聲道:「陛下,真要進去麼?」

  賀喜腳下已朝前走去,口中淡淡「嗯」了一聲,便無它話。

  奉樂樓的店堂小二眼光何其毒也,瞧見這幾人,早就笑臉迎了上來,對最前面的沈無塵道:「幾位公子,可是來吃酒的?樓上雅間兒請吧?」

  沈無塵點點頭,便帶了英歡與狄風跟著那小二上樓去了。

  謝明遠在後面慢了兩步,陪著賀喜打量這奉樂樓裡面的百十分廳館,見這樓上樓下寬敞明亮,動使各各足備,堂中飲酒之人縱是獨自一人獨飲,那桌上碗碟也俱是銀盂之類。

  賀喜面上還看不出什麼,可謝明遠心中早已暗自嗟歎起來,這奉樂樓的排場,竟絲毫不遜於鄴齊國京中那些繁華酒樓,如此看來,這杵州一鎮,當真是邰涗重地!

  上得樓,那引路的小二自推開最裡面一間,請這幾人進去。

  英歡進去,四下打量了一番這雅間內的佈置,眼裡溢出點笑意,回身對沈無塵點了點頭,便進去依著桌邊坐了下來。

  沈無塵將賀喜三人請進,笑道:「幾位公子,隨意就好。」

  賀喜眼睛只是望著英歡的側臉,腳下幾步過去,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沈無塵吩咐那小二上些酒來,注碗盤盞果菜碟及其它水菜碗都依這奉樂樓的規矩,一一上來便是。

  英歡眸子半垂,並不去看眼前諸人,自己伸手取了桌上的小茶碗,卻也不倒茶,只是輕輕將它捏在手中,開口問道:「公子貴姓?」

  誰都知道她這一聲公子,喚的是誰。

  賀喜眸子一沉,嘴角微動,也伸手去取了一個茶碗,在掌中轉了一圈,才開口,道:「姓……何。」

  他低低的聲音送入她耳中,搔得她耳垂都癢了起來。

  英歡微微一笑,看著他手中茶碗,紅唇更柔,道:「聽口音,何公子不是這杵州當地人?」

  賀喜看著她那笑顏,目光便再也挪不動,不答卻道:「夫人也不像。」

  英歡看他身後立著的謝明遠一眼,又望向賀喜,道:「敢問何公子府上是做何營生的?」

  那站著的男子甚有氣勢,卻不入桌同座,想必這何姓男子定是身份不凡,非富即貴。

  賀喜背脊一硬,身後謝明遠忙探身過來,替他答道:「我家公子,是行商的。」

  賀喜手中茶碗落桌,看向英歡的目光愈烈,熱度逼人,「夫人如何稱呼?」

  英歡揚唇,頭稍偏,「姓殷。」眼中閃了一下,模樣竟是有些俏皮。

  賀喜心口一動,望著她,手指輕劃碗沿,「可是夫姓?」

  此言一出,沈狄二人均是皺起了眉頭,誰都沒想到他竟然道出如此大膽露骨之言。

  謝明遠在後面卻是低了頭,心底歎了又歎,皇上的心思,他此時已是明白了。

  本以為英歡會生怒意,豈料她將眼睫一抬,直直對上賀喜的目光,淺笑了兩聲,才道:「不是。」

  這一雙眼,似藍非藍似黑非黑,裡面波光流轉,如霧蔽星……又讓他一瞬間失了神。

  美目顧盼,盼得生姿,他賀喜什麼樣的女人沒有過,可卻對著她,一怔再怔……

  賀喜心潮淺翻,望向她,「殷夫人府上又是做什麼的?」

  英歡低眉垂眼,他的目光甚是火辣,攪得她心底泛起了波瀾,「也是行商的。」

  這男子,俊則俊矣,可身上卻偏偏透著絲貴氣,一動一開口,那大氣感便從骨子裡往外溢。

  賀喜聞言一挑眉,臉上剛硬的線條化了開來,唇角一軟,竟似要笑出來一般,可最終還是噙住了那絲笑意,只是眼裡淡淡地亮了一亮。

  正在此時,那小二恰巧端了酒與碗碟上來,擺了一桌子,正要替幾人斟酒,卻被沈無塵攔住,那小二愣了一下,又陪笑道:「幾位慢用,若是哪裡覺得不周,遣人來喚我。」說著,便走了。

  沈無塵上前,親自給英歡與賀喜各斟了一小杯酒,又道:「前一日那茶葉,實是我們家夫人說要讓的。何公子若是想謝,便謝我們家夫人罷。」

  英歡纖眉略翹,挽袖伸手,拿了那杯酒過來,卻是不喝,眸子裡深深淺淺一片,看著對面的賀喜。

  賀喜的手剛剛抬起一點,身後謝明遠便忍不住上前來,想要拿那酒替他驗一番先。

  賀喜冷眼看過去,止了謝明遠的動作,又自去拿了另一杯酒,舉至眼前,盯著英歡的眼睛,慢慢道:「若是早知是夫人要那茶葉,莫說這二兩,便是這全天下的蒙頂,在下都願讓給夫人。」

  英歡握著酒杯的手指不禁一滑,那人……那話……

  她是什麼身份,她身邊從來不曾有過男人,對著她,能以這般張狂的口吻,說出這種話來。

  可此話自他口中而出,卻不覺囂張,只覺這樣的人,就該說這樣的話……倒也真是奇了。

  英歡輕抿嘴唇,不再言語,一低頭,唇沾了沾那杯中之酒,便放了杯子,淺笑道:「何公子莫見怪,我,不大能喝酒。」

  這軟軟的一句說畢,她舌尖掃過下唇,將酒滴抿入口中,又抬眼看著他,眼中含笑。

  賀喜眸子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看,她的唇她的舌……唇軟舌滑,一看便知。若是再配上那酒香……品起來不知會是什麼滋味。

  心中如是想著,他握著杯子的手愈發緊了,舉杯一仰脖,杯中之酒盡數落肚,火辣辣地燒著他的胸膛,燒得他心火簇將上來。

  賀喜扔了手中空杯,望著英歡,忽然伸手過去,拿了先前她只沾數滴的酒杯過來,眉峰斜斜一揚,褐眸泛黑,對她啞著嗓音道:「夫人不喝,我替夫人喝。」

  英歡瞬間怔住,就看他將那杯子漸轉半圈,隨後端至嘴邊,壓著她先前碰過的地方,伸出舌頭舔了兩下,又慢慢送入口中,一點一點地喝了下去。

  英歡手指發僵,紅唇發燙,她看著他那肆無忌憚的動作,仿佛覺得他那是在……細細品嘗她一般。

  狄風早已眼冒火光,手不自覺地就探上腰間佩劍,垂玉打在那劍鞘上,陡然發出一聲清響,擾了這屋內的曖昧情境。

  賀喜眼角一動,望向狄風,臉色緩緩變了,先前略帶笑意的神色早已收了,目光順著狄風滿是怒意的臉一路往下,最後定在了他腰間的劍上。

  狄風握在劍柄的手指已經泛白,牙根緊咬,盯著賀喜,壓抑不住滿腔怒火。

  賀喜雙手撐膝,驀地起身,向前走了兩步,看向狄風,挑眉道:「劍,看似好劍。」

  狄風冷笑一聲,「你一個行商之人,懂什麼好劍壞劍!」

  英歡聞言不悅,這話……哪裡是平日裡沉默寡言的狄風能夠開口說出來的?

  賀喜不怒,眼睛又向那劍看過去,緩聲道:「讓我看看,可好?」

  一旁沈無塵撇了撇嘴角,那劍,狄風帶在身上已經數年,平日裡誰都知道那劍是他心頭第一寶,哪個有膽子敢問他要劍來看的?這何公子也當真膽大,難道看不出狄風此時冷面冷眼,不好招惹麼?

  狄風正要開口相拒,卻聽英歡不緊不慢道:「給他看看。」

  狄風聞言,臉色更黑,咬咬牙,從身上卸了劍,隔了五步的距離便朝賀喜身上一扔。

  本以為賀喜會躲、抑或會被那劍砸到,豈料他伸手一握一轉,便將那劍牢牢控住。

  沈無塵眼睛睜大了些,望著賀喜,看他抬手,絲毫不帶猶豫的,便將那劍從劍鞘中一把抽出。

  然後沈無塵愣了,他看看那把劍,又看看狄風,神色訝然。

  賀喜望著手中之劍,望了半晌,嘴角一扯,開口道:「果然好劍。」

  沈無塵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劍……明明是把斷劍!他與狄風相交十年之久,竟不知狄風一直佩在身側的劍,是把斷劍!

  狄風看著賀喜,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可目光已不似先前那般冒火。

  賀喜收了劍,手指從那劍鞘上端一路撫至底下,看著狄風道:「劍斷,而殺氣未斷。此等好劍,當配勇絕二字。」

  狄風神色略有一絲動容,口一開,「你……」

  賀喜將那劍扔還給他,挑眉道:「我這裡也有把劍,不知你願不願意看看?」

  狄風將劍重新佩好,看著賀喜,「什麼劍?」

  賀喜側身,對謝明遠道:「拿來。」

  謝明遠縱是百般不情願,卻也無奈,只得將身上佩劍也解下來,恭恭敬敬地呈過來。

  賀喜拿了劍,停也不停,便丟給狄風,「看吧!」眼裡深邃一片,恰似那漆黑劍鞘。

  狄風看了一眼他,又低頭看那劍,劍鞘極其普通,無絲毫花紋裝飾。

  狄風一抿唇,腕上一用力,將那長劍一把抽出,然後他便,愣了。

  那把長劍,通體黑色,渾然無跡,湛湛然使人望而生畏。

  狄風將劍舉得近了些,眼睛瞇起,仔細看了一番,眉頭鎖得更緊,抬眼去看賀喜,「這劍……並未砥礪開刃。」

  賀喜已然坐回英歡對面,眼睛望著她,口中道:「是沒有。」

  狄風收劍回鞘,又低眼看了看它,口中一歎,「可確是劍中極品。」

  他大掌在劍鞘上摩挲了一陣,才走過去,將那劍還給了謝明遠。

  賀喜看著他這神態,揚了下巴道:「這劍送你,如何?」

  狄風猛地一驚,看向賀喜,半天才道:「怎能奪何公子所愛。」

  賀喜撇過目光,轉而看向英歡,眼中有火花點點撲出,唇側勾了勾,忽而笑道:「就當是,謝夫人先前那蒙頂茶了。」

  英歡看著他那笑,竟覺好似冰稜在艷陽下映出的刺人光芒一般,眼睛一花,不禁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不敢……她竟然也有,不敢看一個男人的時候。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3:53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3:59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八

  謝明遠緊緊握著那劍,竟不敢相信,賀喜能說出要將這劍送與他人之言!

  狄風眼睛只看著那劍,看了片刻,一側臉,退後了兩步,站回英歡身後,不再說話。

  他那副猶豫之色,被英歡盡收眼底。

  那劍,想必真是把上等好劍,才能讓狄風露出這種神情。

  她心底淺歎,十年來狄風戰功卓著,卻從不曾向她討過賞賜,眼下難得見他看上一樣東西……

  英歡一攏袖口,笑道:「何公子好意我自心領了。公子雖是慷慨大方,但我卻不能就這麼收了那劍。不如,何公子說個價錢,我將那劍買了,怎樣?」

  賀喜聞得她此言,不禁啞然失笑。

  讓他開個價,將那劍賣給她?

  他此生,還從未做過這種事情。

  一向只知兩個字,奪與賞。看上的,便去奪;想給的,便賞了。

  可這個女人,竟然對著他,說要買他的劍。

  更何況,這劍……

  賀喜盯著英歡,眼中有光一閃,「若是讓我開價,只怕夫人不一定肯再買。」

  英歡眼裡笑意漸消,她不一定肯再買?

  這話當真有趣,這世上,難道還有什麼是她買不起的了?

  莫說這一把劍,便是這姓何的全部家業,她若真是想買,那又何難!

  她心中這麼一想,出口之言便冷了三分:「何公子只管開價,我既是說要買,那便不管何價,一定買了!」

  賀喜嘴角一彎,身子靠上椅背,對謝明遠道:「把劍給他。」

  謝明遠臉色黑冷,看了看狄風,動作遲緩,一揚手,將那劍又扔了過去。

  狄風一把將劍握住,也望向謝明遠,先前的那一剎,他竟隱隱感覺得到,那男子身上露出的絲絲殺氣。

  那劍,沉甸甸地在他掌中,鞘身打造得極為光滑,握在手中,是說不上來的舒服。

  狄風一合掌,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這劍,是在何處打造而成的?」

  謝明遠雙手抱胸,臉上浮起一絲詭異之笑,「就算告訴你了,只怕這天下也再打不出這一模一樣的劍了。」

  狄風眼角一抽,聽得出謝明遠話中那若有若無的敵意,心中也明白過來,這劍,想必是非常珍貴的了,當下便閉緊了唇,不再討那沒趣。

  英歡看著賀喜,那劍,他還未開價,便這麼直直給了狄風,難道他竟不怕她反悔?

  這男子,怎麼看,怎麼都與旁人不同。

  那骨子裡面透出來的傲然之氣,非一般行商之人能有。

  他究竟是何來歷?

  片刻間這麼一琢磨,待她再抬眼去看,觸上他那肆無忌憚的目光,不由一顫目。

  英歡眼簾輕閡,「何公子,開價罷。」

  賀喜一舔下唇,卻是不開口,仍望著英歡,目光從她的額角開始,一路向下,慢慢描過她的眉眼鼻尖,最後落在她的紅唇上。

  軟,當真是奇軟不已。

  雖是未碰,但心已奇癢。

  他想要的……

  不過是比那醇酒還要香美萬分的她。

  英歡聽不見他開口,只得抬眼看過去,又喚了一聲,「何公子?」

  賀喜抬手,扣住桌上小巧白玉酒杯,下巴微抬,「不急。夫人還會在這杵州城內留幾天?」

  謝明遠一聽這話,當下心中便急了。

  莫不是皇上他還想要在邰涗境內多留幾日?

  真是瘋了!

  英歡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一挑眉,朝身後沈無塵看過去。

  沈無塵何等聰明之人,那何姓男子一來二去的行徑,其中深意,只怕是人人皆知了。

  但看英歡,臉上並無絲毫嫌怒之色,想來她心中也應是覺得這何公子有些意思罷。

  更何況,這男子氣度不凡,雖然自稱一介行商之人,但其家世背景,想來應當不會那麼簡單才對。

  還有他身後那黑衣男子,與狄風的幾下交手,便是沈無塵也看得出,此人身手當真不凡,有這樣的隨從跟著,那何公子,更不會是什麼普通人了。

  腦中須臾間閃過這些念頭,沈無塵心下頓時起了攬慕之意。

  英歡惜才愛才之心,朝野皆知,十餘年來惹得一干臣子們也都染上了見賢眼開的毛病。

  沈無塵便是如此,但凡看見人品才華俱佳的,更是兩眼放光。

  他見英歡自己不開口,心中把握又加了五分,不由對賀喜笑道:「還會在這城中再留一夜,何公子呢?」

  賀喜這才慢慢鬆開了那酒杯,也笑道:「本是沒打算在這裡多留的,誰知卻發現這杵州城倒有些讓人捨不得走,還想再多待一兩日。」

  沈無塵心中一喜,「既是這麼有緣,那不如請公子就宿在我們那裡,也免去在這城中找地歇腳的麻煩了。」

  謝知遠急急道:「公子……」

  賀喜卻也不理他,看了眼英歡,「夫人的意思?」

  英歡自是明白沈無塵做的是何打算,想來他這麼多年從未看錯過人、也未料錯過事,便微一晗首,道:「若是何公子不介意,那便隨我們一道回去就是。」

  賀喜臉上線條漸漸化開,一雙褐眸顏色也愈加發黑,望著英歡道:「那便叨擾夫人了。」

  謝明遠皺眉,看向英歡,想到賀喜多年來未對一個女人動過如此心思,怎麼今日……

  這邊,沈無塵已去叫店堂小二來,自去付了銀子。

  英歡起身,看向賀喜,「府上本是京城那邊的,因在杵州常有些買賣,所以這邊也有宅子。宅子不算大,何公子不要覺得委屈就好。」

  說罷,揚唇輕笑,那神態,艷比桃花,卻毫不俗媚。

  一個女子,能生得如此之色,但無一點俗脂粉氣,何其難也!

  她說,她也是行商的。

  若果真是這樣,那這一身清冽之氣,又當是從何而來?

  賀喜看著她,越看,越覺看她不透。

  他指節微僵,緩緩起身站穩。

  看不透……他竟然也有,看不透一個女人的時候。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九

  杵州城中,從不曾因皇上視堤而特意修建過行宮。

  原由不過是因二十年前,英歡的父親,邰涗的先帝說過的那句話,睡在百姓血汗築成的玉床上,朕心中不安。

  那個時候的杵州,還只是邰涗東境上的一個小城,城中風物,連眼下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於是便有了這座位於城南的朱牆壁瓦宅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隱在內城鬧市邊緣,毫不起眼,一般人誰也不知這是哪家府上置的宅子,更不會想到這是給皇上來視堤時小住用的。

  馬車在那門前停穩,狄風下了馬,自立於那宅子門前,胸中驀地翻湧了一下。

  當年,當年……他就是在這裡,被先皇帝「撿」回京城去的。

  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眼前仿佛出現了當年那個一臉英氣的高大男子,雖然鬢角已白,但仍氣勢非凡。

  沈無塵在後面看見,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這才將他心神喚了回來。

  狄風回頭看沈無塵一眼,又立即移開目光,低咳一聲,道:「我先進去著府中眾人打點一番,你……」

  沈無塵點頭,看著狄風進得院內,眼底一沉,才轉身去迎馬車中的英歡。

  賀喜與謝明遠也先後下馬,立地甩袍,甚有風姿。

  沈無塵眼中略帶贊意,趁這機會,多看了賀喜幾眼。

  真是越看,越覺這男子與眾不同……

  目光移至賀喜的袍子下擺,沈無塵眼瞳忽地一縮,嗓子乾了起來。

  騎馬行了這麼久的路,他那身墨袍,竟無一點褶皺之痕。

  先前在奉樂樓的時候並未注意到,還以為那不過是上等輕綢布緞,可現下這麼一瞥,竟讓沈無塵的心都跳不動了。

  是只鄴齊國才有的帛錦。

  與上回那古欽帶來的,竟是一模一樣!

  英歡本是正要往裡走,但看沈無塵這一臉莫可名狀的表情,不由叫了他一聲,「怎麼?」

  沈無塵嗓間冒火,卻是發不出音來。

  他平生從未有過如此時這般拿不定主意的時候。

  賀喜看著他,負手上前兩步,也開口問道:「怎麼?」

  那聲音低厚沉穩,不緊不慢地傳入他耳中。

  沈無塵看進他的眼中,黑不見底,卻是平靜無波。

  或許……是自己多慮了罷。

  沈無塵搖了搖頭,胳膊微抬,「倒也沒什麼。何公子請。」

  賀喜盯著沈無塵看了一會兒,才對謝明遠使了個眼色,慢慢入得那院中。

  沈無塵在二人身後又站了片刻,將他二人從頭到腳打量了幾回,心中變得愈加沒底。

  當初只見這人儀表堂堂,想攬為己用,現在再看,只怕這人……並非池中之物。

  非但如此,他的家世背景,想必也比先前想的復雜許多。

  沈無塵心中似有千斤之石,他先前那一句話,便將這男子招來此處,萬一是禍非福,那他如何向英歡交待!

  賀喜衣襟下擺輕揚,露出腰側掛的一隻繡絡,那繡絡下面,用金線裹了又裹。

  沈無塵眼睛似被灼傷了一般,猛地一閉,又驀地睜開,人僵了片刻,才飛快抬腿進去。

  院內,狄風早已將這宅中上下一干人等交待好了,見了英歡只叫「夫人」,又命人去偏院備了兩間客寢,留給賀喜與謝明遠。

  院中無花,只有一片草皮,上面嫩嫩地生了綠草,被夕陽斜著那麼一照,油光翠綠,讓往日見慣了奇珍貴花的賀喜看了,竟覺得是說不出的清新別致。

  這宅子並不算大,外面瞧著也不覺有多麼華貴,可一進來,裡面廳角廊間院中,處處都透著股精貴之氣。

  賀喜眼睛望向英歡,見她眼睫微翹,臉色比先前在奉樂樓時還紅了二分,嬌人模樣愈盛,正笑著對狄風道:「既是回了這兒,也就別在我跟前拘束了,該歇著的就歇著罷。」

  她那笑容,不知怎的,也將他的心境染了一片喜,不由自主地跟著揚起了嘴角。

  英歡悠悠提裙走了兩步,似是想起了什麼一般,腰身一轉,回頭看賀喜,仍是笑著道:「何公子,差點就又忘了,那劍,你還未開價。」

  賀喜不語,抬頭打量了一番這五彩琉璃廳頂,又四下看了看這府中院落,才對英歡道:「想在府中轉轉,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英歡看了一眼狄風,見他面色不善,心下一笑。

  唇間還殘存著淡淡酒香,那奉樂樓的醉花酒,當真名不虛傳。

  她看著賀喜,看他俊雅的面龐,看他挺拔的身姿,看他看她那柔轉千懷的目光,看來看去,看得她胸口一燒。

  英歡的手鬆了襦裙一側,任那裙擺掃至地上,輕塵沾了裙上牡丹,花蕊心間均留了印子。

  她向賀喜那邊靠了一步,點點頭,笑道:「何公子,同我來罷。」

  狄風在她身後攥起了拳,忍了又忍,終是將那沖至嘴邊的話咽回了肚中。

  賀喜的手從身後挪至身側,跟著英歡,繞過廊柱,朝那院中深處走去。

  她在前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他在她身後半步,慢慢地邁著步子。

  這是頭一回,他走在一個女人後面。

  可竟不覺得厭惡。

  傍晚的風揚得大了些,擦著英歡的臉頰而過,將她耳邊的髮從髮髻中刮了出來,零碎碎地落了幾根在肩上。

  賀喜眼睛望著她,看得仔仔細細,她的嫩白耳珠,似墨黑髮,丹色面龐,還有……她身上若有若無的一種特殊香氣,正伴著那風,悄悄地傳入他鼻間,沁了他的心神。

  他沒有說話,英歡亦不主動開口。

  她側過頭,逆著映目斜陽,看了他一眼。

  沒了先前幾人在側,他此時的眼光愈發滾燙,愈發肆無忌憚,愈發似那山邊火紅日頭光暈。

  灼人萬分。

  英歡心底淺淺吸了口氣,淡然一笑,「這般看著我,做什麼?」

  賀喜仍是不語,卻不挪開目光。

  這女人,他想帶回鄴齊去。

  不論她身家若何,不論她在這邰涗有些什麼根基,他想要她。

  他這目光,英歡是懂的。

  景歡殿中的禦塌上,也曾留過那麼多男子,她亦不傻。

  低頭輕笑,可是眼前這個人,她心裡竟是不討厭。

  ……若是將他帶回京城去,也並非不可。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3:54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3:59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十

  美人在側,心綣思迷。

  前面十步,有涼亭一方,亭前兩株紫薇樹,挺拔蒼健,葉茂花繁,玲瓏石點綴其間,亭下有水緩緩流過,沿著窄細的小渠,往苑內而去了。

  賀喜不曾想到,這小小一間宅子毫不起眼,可那後院深處,竟還有這等良景。

  風順著英歡敞袖開口處鑽了進來,貼著她的小臂摩挲了一陣,將她先前殘存的酒意消了七八分。

  英歡停了步子,又抬眼去看賀喜,這男子的來歷,她還未得機會開口問個詳細明白。

  她張嘴,卻不知從何處問起,半天才吐了一個字,「你……」

  這低低的一聲喚,才一出口,便叫那風給吹散了。

  夜色漸起,他立在她身邊,由著那個「你」字隨風繞了又繞,卻是不答。

  如是,平白起了曖昧之意,夜幕更蒼。

  英歡瞧著他那雙褐色眸子,色澤要比旁的男子淡上一些,卻又……有時深上些許。

  那雙眸子離她愈來愈近,近得她都可見裡面點點斑斕。

  英歡唇瓣輕啟,笑出了聲,向後小退了半步。

  竟未發覺,自己去看他,看得人都要貼過去了。

  涼亭簷下懸著一把碎玉片子,隨風相觸,有音揚起,似樂且妙。

  英歡不禁回頭去望,那碎玉片片輕震,聲音清脆悅耳。

  她頭一偏,瞇了眼睛。

  這聲音……是她最愛。

  那把碎玉,是她幼時,父皇東堤巡幸後帶回來給她的。

  後來,待她親自來這兒時,便把這串玉帶了來,依樣掛回這亭簷下。

  所有華貴富麗,都比不過她每每聽見這脆玉相碰時,那一刻的恬靜寧然,令她心折。

  這碎玉,這宅子,這整個邰涗國……

  全是父皇留給她的。

  英歡心神不知走至何處,沒察覺時,賀喜已經幾步上前,抬手,一把握住那串叮咚作響的碎玉,滅了那悠揚之聲。

  剎那間便只剩身周冷風獵獵。

  英歡臉上笑意頓時全無,看著賀喜,「為何?」上前一步,抬頭去看那碎玉。

  在他大掌中,翡翠之色於鴉青夜幕下略微泛光。

  英歡心口緊了一瞬,伸手想去撥開他的掌。

  未及她動,賀喜手指已然鬆開,順著那碎玉間的艷紅垂繩慢慢滑下,探過來,牽住了她才抬起的手。

  指尖微涼,掌心火熱。

  英歡怔愣之間,整只手都被他握住,壓在掌中。

  乾燥暖厚的掌,指間的繭摩擦著她的手背,微微做疼。

  賀喜頭稍垂了些,終於開口,聲音略顯沙啞,「此物聲音雖美,卻不及你的笑聲萬一……」

  仿佛有水,冰冰涼地湧入她心底。

  先前滿腹惱意,因著他這一句,頓時灰飛煙滅。

  英歡看著他,手動了動,感到他慢慢放開了她,收回了手。

  那般微糙的觸感,仿若還留在她手中,一點點讓她燙了起來。

  不是沒有被男人碰過,亦不是沒被人如此這般撩撥過心神。

  只是……

  她彎了彎手指,指甲輕觸掌心。

  從未有過男人,似這般主動來碰她,不經意間便勾得她心底波瀾狂起。

  再抬眼時,賀喜已經錯開身子,往邊上邁了一步,手也背至身後。

  賀喜抬頭,仔細看了看那吊垂的碎玉石片,開口道:「府上,是你當家?」

  他那語氣,他那神態,竟讓她覺得,先前掌心滾燙之感,都是她的錯覺。

  英歡看著他,愈發覺得看他不透。

  自小到大,身邊男子,除了父皇之外,竟無一人似這何姓公子。

  一陣疾風刮過來,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會覺得他像父皇,也定是錯覺罷!

  賀喜聽不見她說話,側過臉,望著她,笑了一下,「先前讓夫人受驚了,實是在下不好。」

  這一句話猛地敲進她的腦中。

  原來,原來到底不是錯覺。

  掌心火辣滾燙的感覺驀地回來了。

  他那笑,在夜裡也一樣明亮,可那眼角眉梢,卻含著絲絲冷意。

  英歡側目,仍是伸手上去解了那把碎玉,拿下來擱進手心,輕輕握起,然後才道:「府上家業甚多,家父在世時過於勞累,以至早逝。家中只我一個女兒,這千斤重的擔子便落在了我身上……」

  賀喜聞言,不由挑了一側眉毛,沒有開口,等著她說下去。

  英歡看他一眼,手中之玉握得更緊,「雖是府上能人諸多,但十年來,我一介女流,操持這諾大家業,亦是如履薄冰,生怕家父一生的心血終毀我手。但天下強者何其多也,你爭我奪,多少年來都沒個消停。」

  賀喜心中一動,她這話,倒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雖然知道她口中所說家業與他掌中江山所差甚大,可仍是心有戚戚之感。

  英歡徑自走入那亭間,隨意撿了一處,坐了下來,回身抬手折了枝垂柳,在地上輕輕畫了幾道。

  賀喜也跟著她走進去,卻沒有坐下,只是低頭看著她。

  英歡手中柳枝劃過的印子讓他看不明白,卻聽她口中輕歎一聲,繼續道:「諸多強敵中,偏偏有一家,與我作對整整十年,交手數十次,卻無一次分得出勝負來。何公子既是行商之人,那多多少少,也應遇過此種事情罷?」

  賀喜心中大震,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只是那眸色深如淵潭,似能將她淹沒。

  英歡手中柳枝又胡亂掃了幾下,將地上印子掃亂,然後抬眼看他,笑道:「我今日不知怎的,竟說起這些來了。想必何公子也聽不明白我在胡言亂語些什麼,莫要見怪。」

  賀喜一掀袍子,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只怕這世上,再無旁人能比他還明白她的心境了吧……

  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似釘子一般,端端正正地釘入他心底。

  這女人,如何能夠說得出來他心底裡所想的話?

  冷風迎面而來,賀喜吸了口冷氣,這才將心中湧動之情壓了下來。

  他從她手中抽過那柳枝,攥在手中,慢慢開口道:「夫人是否多年來輾轉反側,總在琢磨那人的心思與行徑?是否會時常夜半夢醒,一想到那人,便恨不能將其家業盡數納入掌中?是否每每聽聞那人的動靜,便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只是下意識地去揣測她……」

  英歡臉色且驚且疑,看著賀喜,「你……」

  這男人,如何能夠如此明白她的心思?

  他的這番話,非她自己不能言也!

  他又是怎麼說出來的!

  賀喜轉過頭,看見她的這副神色,不禁勾了勾嘴角,笑容中帶了一絲自諷之意,「我同夫人一樣,也有這麼一位強敵。十年來,處處與我作對。夫人的心思,我明白。」

  夜色涼如水。

  卻澆不熄她心間漸漸燃起的那簇火。

  這男人,這男人……

  英歡胸口滾燙,眼眶卻慢慢騰起濕霧。

  十年,十年了。

  他,是第一個明白她的人。

  唯一的,一個。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十一

  兩人都沒再說話,夜色漸籠,亭下水聲汩汩,亭外紫薇樹香飄百步,風吹落花,亭中靜且安寧。

  這夜,不似京城的夜。

  京城的夜,有宮女在一旁候著,耳邊有殿外的更漏聲,案前是無止盡的待批奏章,朱筆磨指,燈影綽綽。

  往往在未抬眼時,一夜便這麼沒了。

  那宮外街巷中的早市橋子,高低喚喚的小販店家叫賣聲,透過那重重宮門,仍是能傳入她耳中。

  便知是五更了。

  十年間,縱是偶爾在天未亮時入塌而眠,卻也時常不能安生就寢。

  如同他所言,輾轉反側,夜半夢醒,每每念及千裡之外的那個人,便心尖發麻,無論如何也睡不安穩。

  塌下江山,豈容他人窺覷,豈能敗在她手。

  英歡眼睫抬起,望向亭頂五彩斑斕的細碎花紋,夜色映著,黯了大半。

  恰似她此時的心境。

  難得有這麼個夜晚,在這遠離京城之地,在這僻靜後院的涼亭中,身旁,有這麼一個男人。

  多少年來她都不知如何能對人說出心底之言,只是今夜,卻有他,替她說出了她本是永不可能、也不會對旁的男子說出的話。

  心中忽地豁然一開,再看向他,胸口那簇火苗便滅了些,卻又有些別的情愫緩緩漫上來,悠悠地淹了她的半顆心。

  可那是什麼,她卻辨不明,也不得知。

  百轉千回,暗自思量,任是哪個女子,都逃不過的罷。

  縱是她,也不能例外。

  相知二字,是否就是這般?

  為帝王者,欲覓知己何其難也,更休論這相知二字了。

  夜色寂寥,可她卻頭一回不覺孤單。

  不似往日,仿若這天下只有她一人,要面對那蒼茫之夜。

  賀喜默然不語,隔了良久,手中柳枝發出「啪」的一聲,擾了這漠漠靜夜。

  英歡看過去,就見那柳枝已被他折成兩段,斷口處齊齊整整。

  她眸子不由微瞇,若是沒有厚重指力,怕是做不到這樣罷?

  便是狄風在此,也難說是否能輕輕一折,便將樹枝斷得這般乾脆齊整。

  忽然想到先前,他握住她的手時,那指間糙糙的繭。

  英歡目光凝住,他若果真是行商之人,怎會……

  還未及細想,就聽見他開口問道:「夫人有沒有想過,或許能與那強敵聯手?」

  突如其來的這句問話,倒叫她一時間怔住了。

  賀喜隨手將那斷柳朝地上一扔,嘴角輕扯,笑聲低沉,「這話,實在是問得多餘了。」

  與那強敵聯手?

  除非他是想鄴齊脈斷他掌!

  賀喜心間自嘲,他竟會在此時有這念頭?竟會想也不想地問出這話來?

  十年來,那妖精的種種手段,他已領教夠了。

  與她修盟聯手,他做不到。

  只因他不信她。

  更何況,她也一定不屑與他聯手罷!

  正想著,忽然聽英歡在他身旁輕聲道:「何公子這話問得並不多餘。與他聯手,我並非沒有想過。只不過,那人,我信不過。若是信了他,只怕將來他會扭頭反噬,教我措手不及!還不如現下這般,處處思慮防備著,倒叫我安心一些。」

  賀喜心中又是一動,為何她每每一開口,說的便是他所想的?

  他此生真的,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女子。

  多少話埋在心中,多少事藏在腹底,他從未與人說過。

  更休論女人了。

  鄴齊宮中那些鶯鶯燕燕,美則美矣,卻無一人能進得他心底裡去。

  賀喜胸口火燙,莫名之情剎那間冒出來,溢滿心間。

  可卻不知那是何物。

  他淺吸一口氣,搭手於膝間,轉頭看了看英歡,「夫人所說,與我所想,竟是一模一樣。」

  月上樹梢,銀光素灑,他看見她唇側漾起笑渦,面色愈加柔白。

  此笑瀲瀲初弄月。

  端的是打亂了他的心神,令他心頭一陣微顫。

  他賀喜何時為了女人,生出此種情境過?

  英歡看他嘴角漸垂,臉色略帶猶疑,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他說,她與他所想竟是一樣的。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月色漸濃,他臉龐上的稜稜角角鬆了幾分,薄唇似刀,眼神如霧。

  英歡輕輕抬手,袖口展垂,手腕半裸。

  她輕聲喚他,「何公子。」

  這夜色,這月光,這男子。

  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

  賀喜聞得她如波之音,掌心一陣躁熱,挑眉望向她。

  就見她伸過手,緩緩滑過他的袖口,沿著他長臂一路而上,最後按在他頸側。

  他看著她,看她眸子輕閡,身子朝他這邊貼過三寸,臉一偏,又笑著喚了他一聲,「何公子……」

  然後他的下唇便被她含住,溫潤暖濕的觸感剎那間傳遍四肢百骸,他的心他的掌他的身子,統統全燒著了。

  她在咬他。

  一點一點,緩緩地,用牙齒輕輕磕碰他的唇。

  有些疼,有些癢,可更多的,是她那撩人心魄的行徑。

  他沒想到她竟如此勾人,竟如此大膽,竟如此……不顧禮數。

  可他又何時君子過?

  大掌一把箍住她的腰,狠狠揉了兩把,將她按入懷中。

  掌心之火非滅卻盛,燙得他禁耐不住,猛地將她咬回去。

  她的腰,比他所想還要細軟百倍,她的舌,比他所想還要柔滑萬分。

  英歡於他懷中,身子被燙了個透。

  腰間硬掌箍得她痛,勾著他脖子的手不禁也用力了些,指甲淺淺陷入他頸側肌膚。

  這一個吻,似一場無聲的戰。

  她熱,他也熱。

  她痛,他也痛。

  丹唇列素齒,似金戟刀槍,無往不利,鋒刃不已。

  他沒被女人這般咬過,她亦沒被男人這般摟過。

  可眼前之人,卻比過去十年間所見諸人都要誘人;所予之吻,卻比往年往日中所享之樂都要憾人。

  心底裡,那先前辨不明的感覺,仿若一瞬間清楚了些。

  可仍是不敢肯定。

  她驀地挪開唇,他亦同時鬆了手。

  英歡臉色妃紅,望著他,抬手撫過唇,淡淡笑出來,眼波才動便被他止。

  賀喜喉間粗喘,看向她,猶自伸手去,握住她的指,眉峰方挑卻令她嗔。

  月光絞著茫茫夜色,將兩人罩住,任心底如何思量,都似夢一場。

  只遠處忽明忽閃,漸移漸近的兩盞燈籠,叫英歡瞬時回過神來。

  怕是狄風久久不見她歸,遣人來尋她了。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3:55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13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十二

  那燈籠的光,在這夜裡,就似人的一雙眼睛一般,讓兩人心中忐忑了一瞬。

  那剎那間的忐忑之情,卻又是那般說不清道不明。

  此生,還未有過何事讓心中做如是感。

  那提著燈籠而來的人腳步越走越快,離這涼亭也越來越近。

  賀喜嘴角一勾,忽地握緊了英歡的手,起身,將她也帶了起來。

  「你……」她詫異,不知他要做什麼。

  賀喜不開口,將她的手罩在寬寬的衣袖下,拉著她,朝亭子後面退去。

  他的掌,又厚又燙,又緊又硬。

  他腳下步子雖快卻穩,縱是在這夜色中,在這碎石鋪就的小徑上,也能不偏不倚地往院中深處走去。

  這麼走下去的話……

  英歡心頭一動,再看他的背,那般寬厚結實,墨袍仿佛要同夜色融在一起去了。

  手被他握著,雖是不知他要做什麼,可心裡竟無一點恐慌,仿佛他這霸道之舉,是多麼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仿佛她本來就該被他這麼拉著,聽任他帶她去任何一個地方。

  英歡嘴角忽地揚起,這男子,竟能讓她如此心甘。

  而這心境,又是那般美好,心中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他長腿一邁,便是她小兩步的距離,她幾乎要提裙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英歡手心微微滲出些汗,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那宮門重掩的深宮後院,在那鶯語燕笑卻無人聲的大內藏書樓的閣樓上,她背著人,偷偷翻過的那些市井小冊。

  那些書卷,在大內當算是禁書了罷。

  那一年她剛滿十歲,機緣巧合間發現有這麼一處地方,便總背著太傅,跑去那兒偷偷看許多她平常看不到、也不能看的書。

  書中那些才子佳人,佳人才子,一見面便往桌下鑽,看得叫她紅了臉。

  卻欲罷不能。

  人總是這樣,不許做什麼,便欲想做什麼;不准看什麼,便更想看什麼。

  十歲的她,頭一次懵糟糟地明白了,在這世上,男人與女人間,竟還有這樣一種關系。

  那是與父皇和他的嬪妃們完全不同的一種關系。

  可到底是哪裡不同,她卻分辨不出。

  只是心中隱隱覺得,那該是大不同。

  記憶中,十四歲前的那段日子裡,天是純澈的藍,朱色宮牆高高重重,卻擋不住她的思緒,更擋不住她的心。

  不是沒有希冀過,或許將來能遇上一個如同書中一般的男子,或許也能有那麼一場令人臉紅心跳的糾結之情。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那麼陌生的八個字,卻讓她心生嚮往。

  現下想來,所有那些單純的、朦懂的、不知所謂何物的日子,都是最美好的罷。

  只是十四歲那年,她的天突然就塌了。

  九天閶闔,十重宮殿,一夜之間俱是縞素。

  往日藍天一去不返,只留烏雲在上,沉沉地將她的心壓了又壓。

  就這麼毫無准備地,走上了那九崇殿,坐上了那個令千萬人敬仰又垂涎的高座。

  在大殿上,看著下面的臣子們三叩九拜行大禮,聽他們高呼三聲萬歲,便在那一剎,她從前的那顆心,轟地死了。

  從此再無它想,再無旖念。

  什麼才子,什麼佳人,統統再也與她無關。

  身旁所有男子,只有忠奸之別,只有能庸之分,那一張張皮面表相之下,究竟藏著何物,還得她去分辨,還得她去斷定。

  而她,在他們眼中,又當是如何?

  女人之上,有帝號之稱。

  便就此絕了那男女之間的溝溝壑壑。

  任是哪個男子在她面前,均不能信其真心。

  江山在握,可心底空似無一物,這日子最初難熬,可慢慢也就習慣了。

  本以為習慣了便是習慣了,卻不曾想,還能遇見他。

  這一遇,便將十年間深藏於心的那番念想,嘩啦啦地全部勾了出來。

  在街角遇見他,在奉樂樓與他對飲,在這宅院中同他相語。

  還有此時,被他這樣拉著,頭頂是藏青蒼穹,腳下是櫻草碎石,竟將往那深黑之處行去,卻如此坦然。

  心在胸腔中,空空蕩蕩地,一下接一下地跳。

  這感覺究竟……是什麼。

  賀喜突然停了步子,手移上她的細腕,將她往身側一拉。

  英歡這才回神,見眼前的眸子黯中有光,他薄唇彎彎,正對著她笑。

  賀喜略鬆了她的手,將她頭頂樹叉撥開來,低聲道:「走路竟也不看看前面,一張俏臉,險些就給劃傷了。」

  英歡抬眼,才發現她先前差點就撞上那老樹斜伸出來的碎硬枝丫,才發現他們已走到這兒了。

  回身一望,燈籠影兒早已沒了,估計是往別處繼續尋去了。

  賀喜向前兩步,借著月色,可以看清前面是間廂院,房前一間小廳,門前並無雜草,乾乾淨淨,想必這地方,平常也是經常有人打掃的。

  英歡沒料到,他不識宅中之路,卻能將她領至這兒,手輕輕一合,掌心溫熱的氣息還在,是他留下的。

  她心下一歎,莫不是天意?

  便也上前兩步,伸手一推,將那門推開,然後轉身看著他,「這屋子……其實並不常來,裡面都是些舊物罷了。」

  賀喜神色稍動,跟著她進了廳間,裡面漆黑,辨不出屋內何樣。

  英歡抬手從窗邊摸過火摺子,掀蓋輕吹,火苗簇地亮起。

  她走過去,將這屋中幾處燭台點明,黃暈暈的光悠悠晃了一片,賀喜眼睛一瞇,只消片刻,便適應了這光。

  簡單的幾樣擺設,牆角書格間排排書卷,倒也無甚特別的。

  賀喜簡單打量了一番,目光又移至英歡臉上,卻見她正看著他,嘴角噙了絲笑意。

  他不禁也笑了,這一生,還未同女人做過這種事情。

  只是卻控制不了自己的沖動,不願就這麼放開她,才拉著她一路行了這麼遠,來了這裡。

  微喘一口,望著她,心底霧氣彌漫,恨不能此時就將她帶回鄴齊去,從此深藏內宮,只留他一人能碰。

  若是能日日見她,想必定是令人心醉之事。

  賀喜心間一震,日日見她?

  他怎會有這念頭?

  女人……他不可能會對一個女人生出如此長情,他最明白自己。

  先前那一念,定是沖動罷了。

  只不過,他的身份,又該何時同她說?

  英歡合了火摺子,放在一邊,「何公子在想什麼?」

  賀喜朝她走過去,「在想你。」

  英歡臉色淡淡一紅,這無禮露骨之言,從他口中而出,卻一點也不覺得低褻,反倒讓她心頭脈脈一動。

  轉念間,她的手又被他牽住,慢慢被握緊。

  他寬長的袖口垂下來,冰涼的帛錦掃至她腕間,一動,便癢癢的。

  英歡低頭輕笑,伸了另一隻手過來,將他袖邊卷起來。

  這一卷,驀地讓她僵在了那裡。

  墨色外袍之下,竟是明黃內裡。

  那黃色,不似赤金,不似緗色。

  卻是那般熟悉。

  英歡心底一陣冷硬,抬頭再看賀喜,見他先前笑意已收,正牢牢盯著她。

  賀喜大掌猛地一收,將她的手攥入掌心中。

  便是此時,告訴了她罷!

  他開口,正欲說話之時,卻忽然看清她身後牆壁上懸著的那帖字。

  那帖字……字字似刀,張揚跋扈。

  明明是副好字,卻讓他的呼吸一瞬間緊驟。

  那字跡,他見過。

  腦中映出的是那一日,古欽自邰涗歸來,於殿上呈給他的那箋紙。

  荒為何荒,淫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那十九個字,與眼前這帖字,筆鋒竟是一模一樣!

  賀喜掌上力道更重,低頭看英歡,就見她眼中似凝了塊冰,也正望著他。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十三

  他說他姓何,不是這杵州人。

  他說他是行商的,可指間卻有刀繭,掌力厚重。

  身上那凜凜之氣,出口那傲然之言,舉止間那隱隱貴氣。

  還有他身上這袍子的明黃內裡。

  英歡只覺指尖冰涼,胸口先前的霧氣已變成了冰碴子,碎得有稜有角,紮在她心上。

  那色澤,分明是帝王之色。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膽,敢隨隨便便用明黃之色做衣?

  想開口問,卻發不出一個音。

  英歡心底越沉越重,或許,本就不必問,還有比這更明白的事麼?

  蒙頂茶葉,鄴齊天家貢品。

  那一把湛然之劍,此時想來,俱是帝道之氣。

  她的唇驟然痛起來,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如何能想得到,這男人竟然如此張狂膽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內!

  是自大?是自負?還是果真天地不懼,唯他獨尊?

  便是這妖孽的性子了!

  她的手越來越疼,眼前男子的臉亦是僵硬萬分,可他又在想些什麼?

  賀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揚,看向她身後的牆,聲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擰斷了,英歡不由握緊了拳,使勁掙脫了一下。

  卻是徒勞無功。

  這問話,驀地坐實了她心底所想。

  若是常人,何故會對那字生出如此反應?

  賀喜手上一用力,將她拉近了些,頭俯下來,貼在她耳側,又問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寫的?」

  英歡眼角一抖,事已至此,否認也無用了。

  更何況,她容不得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她冷笑,「是又如何。」

  賀喜臉上神情變幻莫測,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前一日,謝明遠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英歡一行已起程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城去了。

  那怎麼可能是她的字!

  他手猛地一鬆,袖口滑平,將手背至身後,身子側了一面。

  就這麼望著她,就著屋內昏黃的燭光,就見她臉上飛霞之色已褪,此時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沒了。

  再望向牆上那字帖,他不會認錯,也不可能認錯。

  那箋帶了暗色花紋的紙,被他粘在嘉寧殿中御塌的承塵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見它。

  那十九個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筆每一劃,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腦中。

  他平生從未被女人如此挑釁和侮辱過!

  賀喜胸口沸血滾滾而過,直沖腦門,心間一根弦霎時被人挑斷,先前諸事,此時都如明鏡一般通透,擺在他面前,只等著他去讀了。

  一句十年間,二字道強敵。

  原來竟是她。

  浮翠流丹,風流蘊藉,光明正大地帶著兩個男人獨留杵州,此事想來……

  也就這妖精能做得出!

  賀喜胸中滿腔俱是冷意,他竟會對她動心?

  當真可笑!當真可歎!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這般,又有幾人能遇得到!

  那雙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這般美。

  賀喜一捏拳,指節作響,惱自己先前一時腦熱沖動,竟將那把劍給了她!

  兩人心中各自思量萬分,相對良久,卻是一字未出。

  案上燭台蠟滴凝了一層,火苗「啪」地一跳,才擾了這屋中靜謐。

  英歡登時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兩眼,背過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認得。」

  這屋子,是一刻都待不得了。

  只是他,她要怎麼辦,此時此刻卻拿不定主意。

  便這麼走出門外,順著夜裡愈起愈烈的風,依著那原路飛快地往回走。

  腳下生風,長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輕綢如是汙了七八分,慘不忍睹。

  身後並無腳步聲響起,那人,終是沒有追上來。

  待回了臥寢前,就見狄風一臉凝重之色,正在門前徘徊。

  英歡看見他,不知怎的,這心中一下便踏實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氣,才慢慢走上前。

  狄風聽見身後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識地扭頭轉身,見到是她,沉沉的臉一下便亮了,「皇上!」

  英歡皺眉,眼睛只瞧著狄風手中那劍,良久才道:「遣人去後院那屋子,將裡面燭台熄了。再讓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沒有。」

  狄風一怔,英歡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卻不能多問,只是垂了頭,應道:「是。明日還是照常起程?」

  聽見英歡淡淡「嗯」了一聲後,便見她腳下輕移,往那屋中走去。

  狄風眸子一顫,看見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跡,心裡忽地揪了一下。

  皇上與那何公子……

  手中之劍握得更緊,抬起頭,看著英歡進了屋子,才轉過身,使勁一抿唇。

  狄風臉色不善,想也不想便朝那偏院走去。

  既是要讓人去看看那何公子回去了沒有,那他就自己去!

  只是才走了十步不到,就見前方拱牆處走來一男子,借著月色仔細一瞧,竟是沈無塵。

  狄風心口怒氣收了些,看著沈無塵一臉急色而來,不由道:「以為你已去睡了,怎麼又來此處?明日的事情已安排好了?」

  沈無塵點頭,左右一張望,問他道:「皇上人呢?」

  狄風挑眉側臉,「剛進去,樣子看起來似是不大好,你若無事,便別去擾了。」

  沈無塵低眼想了片刻,狠歎一口,「那便罷了,反正明日就走了。」他又看看狄風手中之劍,猶豫了一瞬,仍是道:「那劍,讓我看看。」

  狄風手一鬆,將那劍擱進沈無塵掌中。

  沈無塵走到院門前懸著的燈籠下,仔細打量那把劍。

  墨黑劍鞘映著淺光,在這夜裡,是那般詭異的冷。

  沈無塵眉間陷了下去,手一點一點摸過那劍,從劍柄開始,一路向下,一毫一厘都不放過。

  就在將要到劍尾之時,他的手指一綣,面色凝重起來。

  沈無塵將劍舉至眼前,看那手指先前觸過之處,深刻於上的幾條淺淺溝壑,連在一起,便成了一個字。

  看清之後,沈無塵心中大動,再望向狄風時,眼中已是擋不住的慌亂。

  狄風眉頭更緊,與他一起處事十年有餘,從未見過他這模樣,不由問道:「怎麼?這劍有問題?」

  沈無塵一把攥緊那劍,低聲道:「劍沒問題,只怕……那何公子有問題。」

  他低頭,不知如何開口,眼睛不禁望向英歡屋內,恰見那屋中亮起了光,透過那竹篾紙,點點灑至窗外。

  以皇上之聰慧警覺,當是也已察覺了罷!

  英歡於屋中坐在椅上,身側案幾上早有下人擺了書卷墨寶,周到萬方,可她此時卻無心去看。

  下唇微腫,手腕僵酸,渾身上下全是他的氣息。

  她吸一口冷氣,當初竟還以為他便是那良人了,現下想來,果真諷刺。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她一陣冷笑,全是這般被他招至回宮的麼?

  遇見他,是天意,可這天意究竟為何?

  英歡手握緊案角,腦中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念,胸口一緊。

  若是那妖孽沒了,那鄴齊國……便可任由征討了!

  驟然間殺心四起。

  她驀地起身站穩,腦中之念晃了幾晃,愈發清晰。

  殺了他。

  殺了他,便可奪了那鄴齊!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09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13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十四

  賀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腦中涼了一下,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身後屋內燭影微閃,眼前夜色愈加緇黑,袍子下擺被風猛地一揚,金邊乍露,在這濛濛夜色之中,似一道淩厲的光,耀人心目。

  風將廳前門板吹得嘎吱嘎吱地響,裡面燭臺上的光,閃了兩下,便全滅了。

  瞬時全黑了去,只能望見小徑盡頭院中那一側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賀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著原路慢慢往回走去,腦中將今日之事緩緩從頭過了一遍。

  齒間猶存她醉人的香氣,掌心仍有她腰間綢面涼滑觸感。

  他眼睫一垂,眸中黯了黯,涼亭中的那一刻,自己是動了真情的罷。

  獨自走在這碎石之路上,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轉念間便憶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內裡後的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無旖麗之色。

  路邊老樹枝丫橫生,卻也無人修剪,風中中顫影幢幢,讓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來。

  賀喜胸口滾滾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萬千,所想不過都是下面該如何行事。

  她人在杵州,京內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給了中書門下兩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那打算,應當就是這般罷。

  她身邊跟著的兩名男子,看似人傑,風流氣度一朝齊,想必是她多年的親信。

  賀喜腦中驀地閃過那黑袍男子身上那劍,那劍……

  殺氣騰騰,刃斷猶利,這等勇絕之劍,當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腳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賀喜眼角微微一顫,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個滿身戾氣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殺伐決斷一瞬間,堪稱是世間奇帥。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能相信,狄風竟會對那妖精臣服至此。

  遠處之光亮了些,賀喜嘴角劃過一抹嘲諷之笑,不知這狄大將軍,在那女人的寢宮之內,御塌之上,是否也如戰場上那般勇猛……

  眼裡一瞬間變得更冷,心裡似被什麼東西狠狠嗆了一下,辣辣酸酸的滋味鋪滿心間。

  賀喜拳頭握得更緊,腳下步子更快了些,不論天意若何,今日既是遇上了她,那……

  一念倏然而過,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倘若她沒了,那邰涗定會陷入大位之爭,國無儲君,帝無嫡子,當是怎樣的分崩離析之亂!

  殺了她。

  殺了她,邰涗的大好江山,便能盡在他掌!

  賀喜深吸一口氣,抑住心口翻騰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邁過亭側小橋,往那偏院行去。

  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可誰又能知,若不心狠手辣,他怎能坐穩那皇位。

  十年前,先皇已歿,初登基之夜,他肋下便中了一刀。

  宮中徹查三月整,竟無一人能得絲毫線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個皇兄均已封王出閣,各自心存它念,聞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隱隱惋惜之情。

  十五歲時的那一刀,不僅刺傷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從此冷眸冷面,行似尖刀,言似銳箭,世間諸情諸義到了他這兒,不過是化為權勢二字罷了。

  鄴齊國百年來國界未曾變過,而他卻以一朝之力,拓疆千裡,偏將鄴齊變成了五國中一等一的強國。

  若是沒有那妖精十年間的處處為絆,鄴齊定會比此時還要國富民強數倍!

  他身子微震,腳下步子卻磐穩不倚,待繞過前方院門,心下便已定了主意。

  若不先行動手,只怕又會被那妖精算計了去。

  賀喜抬眼朝前望去,屋前之竹蒼翠不可方物,在風中搖搖擺擺,細嫩之身,竟是像極了……她。

  心底驀地一揪,可那感覺又轉瞬即逝,這麼多年了,他再愚蠢無知,也不至於會去相信那女人。

  更何況,她亦是說過,她也不會信他。

  賀喜在門前停了停,轉身透過院門,朝不遠處看過去,隱隱可見主院間燈籠映著素月,灑至石板路上那茶白之光。

  她應是已睡下了罷……

  正待他回身欲離時,後面卻傳來穩實飛快的腳步聲。

  賀喜側過頭,就見狄風滿面肅剎,大步朝他走來。

  還未走至他身前,狄風便揚手,將掌中之劍朝他砸了過來。

  賀喜抬手一把接住,唇勾一側,冷笑道:「這是何意?」

  狄風亦是冷冷開口道:「公子之劍貴氣過重,我倒是收受不起這等好劍。夫人命我來看看公子是否安好無恙,公子既是已回來了,還請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也好起程趕路。」

  賀喜一翻掌,將那劍牢牢攥於手中,劍身轉過之時,於空中倏地劃過一顫音。

  動作俐落乾脆,非常年習武之人不能有。

  狄風見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顯敵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

  當下一甩袍側,再看賀喜一眼,便轉身往回走。

  賀喜手掌一滑,劍尾倒垂,在他身後沉沉道了一聲,「彼此彼此,狄將軍。」

  狄風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頭去看,卻見賀喜一臉坦然之色,仿佛先前根本沒有開口說過話。

  莫不是自己的錯覺?

  狄風心底一層層冷下去,凍了半截,這男人究竟是何底細,先前沈無塵開口欲言,卻終是沒有說出來,此時卻讓他覺得心中愈加沒底。

  賀喜看著狄風,見他緩緩轉身,不發一言,就這般離去,心中不由暗自贊了一小聲。

  這男人,竟能如此沉得住氣!

  他眸光輕閃,若是……能將此人納至麾下,定當是如虎添翼!

  但……賀喜搖頭,嘴角微揚,卻是在嗤笑自己那不切實際的臆想,單沖狄風先前那一擊,便能看得出他對那女人是何等忠心,又怎可能做得出投他主之事?

  賀喜轉身,還未抬腿,就見竹林之後忽地走出一人,月色投竹影,謝明遠臉上滿是訝然之色,看著賀喜,半晌才低了頭,道了聲「皇上」。

  賀喜垂手走了兩步過去,看著他,低聲道:「都聽見了?」

  謝明遠點頭,猶豫了一下才道:「臣真是沒有想到……」

  賀喜徑直朝屋內走去,謝明遠只得跟上,小聲相問道:「皇上有何打算?」

  進得屋內,謝明遠落下門閂,就聽賀喜在他身後不緊不慢道:「倘若讓你與狄風交手,勝算幾何?」

  謝明遠一怔,隨即咬咬牙,「臣……臣不知。」心下當即明白了賀喜所言何意。

  謝明遠身子一抖,邰涗境內,杵州城內,皇上竟然想在此除了那女人……

  這等瘋狂之事,也只他才敢做得出了。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十五

  殺了他。

  這三個字,在英歡心底滾了無數遍,似荊棘碾膚,出血不留痕。

  她的手仍是緊緊握著身邊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隱隱發熱,卻還是這姿勢,由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心底愈冷,腦中愈熱,到了最後,指尖都是充血的紅腫。

  便這麼定了罷,殺了他!

  英歡手一鬆,發出脆脆一生響,小指的指甲裂了一半,如火燎過,刺喇喇的疼。

  府外街巷上報更聲隱隱傳來,外面夜色濛濛發亮,原來她竟已坐了這麼久。

  門板恰時被人輕叩,外面淺淺一低音:「皇上?」

  英歡回神,聽得出那是沈無塵,「進來。」

  門是未閂的,沈無塵輕推而進,反手將門合上,正待斂袖行禮之時,卻聽英歡低聲道:「免了。何事?」

  她那聲音,低沉慵懶,帶著啞音,似極疲憊,倒讓沈無塵一時間怔了一怔。

  自己追隨英歡多年,無論何時也未見過她露出此種疲態過,便是操勞政事三夜未眠,她也能以耀人之態攝人心目,何故今日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沈無塵心下暗自掂量一番,倒不知自己還該不該開這口,踟躇間終是下了決心,刻意壓低了聲音,道:「皇上,那何公子……」

  英歡一雙眼眸驀地亮了一瞬,直直盯上沈無塵的臉,斷了他後面的話,「除了此事,還有別的要說麼?」

  沈無塵又是一愣,心思飛快轉了一圈,恍然悟了過來,想必此事,皇上早已察覺出了,自己來提倒是多此一舉,當下便低了頭,「臣並無它事。只是,皇上可有打算……?」

  英歡不語,眼神又黯了去。

  身旁,那桌上紅燭之淚緩緩而下,堆在雕花燭台底,似流非流,似凝非凝,竟是血色。

  她忽地輕笑一聲,又抬眼去看沈無塵,「你好生回去歇著,此事不需你操心。去把狄風替朕喚來。」

  沈無塵挑眉,仍有話想說,卻迎上英歡冰冷篤定的目光,只得又咽回肚中,半天才應道:「臣知道了。」

  便這麼退出了屋外,背後冷風擦肩而過,院中地上月色是怵人的慘白,他吸一口涼風,身子不禁哆嗦了一小下。

  英歡最後的那一瞥,分明含了殺氣,似裹了霜的劍刃,冰冷徹骨。

  沈無塵心中有了八分了然,左思右想之時,腳下步子卻是愈來愈僵,待走到狄風屋前,就見那人竟在屋外石階上坐著,一條腿弓起,手持佩劍,正慢慢拿衣袖擦著那劍身。

  不知怎的,沈無塵身子又是一冷,沒等他開口,狄風早已抬頭,一下便瞧見了他,「怎的還未睡?」

  沈無塵吐一口氣,唇邊蕩起白霧,「皇上著你去她那兒。」

  狄風嘴一抿,「現下便去?」雖是問著,但已收劍起身,動作乾脆俐落。

  沈無塵點點頭,看著狄風從他眼前飛快而過,不由伸手拉了他一把,湊近了道:「你此時心境不似常態,倒是為何?」

  狄風瞥他一眼,低了眼,也不說話,胳膊往外一翻,便將沈無塵的手輕甩了下去,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在身後扔下一句話,「早些去睡罷。」

  沈無塵默然,望著狄風背影,心中隱隱有些擔憂,又有些後悔。

  若不是他說起杵州與開寧府互通市易之事,現下也不會生出這亂子來罷……

  狄風邊走,邊將劍掛回腰間,遠遠便望見英歡屋內透出的光,那光暈悠悠,如霧似幻,叫他心神一漾,不覺間眼角一潤,胸腔中空空如也,再想不得旁的。

  走至門口,斂了斂神,才抬手叩門,「皇上,臣……」

  英歡在裡面應了聲,他便進了屋中,見英歡正站在牆側一角,微微仰頭,正望著牆邊層層書格,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手在身後握成拳,指節都捏得有些發白。

  英歡背對著他,淺歎一聲,慢慢開口道:「想著你去做件事,可你卻別問為什麼,事後也別去追究……」

  狄風握緊劍,「皇上但吩咐便是。」這麼多年,莫論她要他做什麼,便是赴湯蹈火,他亦何時辭卻過!

  只要,只要是她開口,哪怕是要他立時去死,他也絕無二話!

  英歡扭頭,看進他眼底,那般漆黑,卻灼灼發亮,像極了那一年她初見他時……他身上那穩篤忠堅之氣,過了這麼多年,仍是一點都未變,父皇當年……果真是看對了人。

  她朝他這邊走過兩步,「殺了他。」

  聲音低低,語氣輕輕,好似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惟有她眼中寒光,才讓狄風知曉,那三個字,並非是他聽錯了。

  狄風忍住沒有開口詢問為何,半晌後才點點頭,「是何公子?」

  英歡看著他,目光未曾離過,「天亮前將他除了,此事莫要告訴沈無塵。」

  狄風胸中諸情翻湧而過,騰然相雜,如大浪覆灘,一時間難以辨明所感何物,略顯艱難地開口道:「臣明白了。」

  英歡側過身,「那便去罷。」

  狄風晗首欲退,可腦中卻閃過先前在偏院與那男人相見時,那人深冷莫測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變得沒底。

  他止了步子,對英歡道:「皇上,臣擔心那人……」

  英歡回首,眼中瑩瑩閃爍,唇角勾起,「朕不需你提點。」

  是了,她怎會需要他來提醒……狄風心中默默苦笑幾聲,這麼多年,她何時算錯過事,又何時將自己陷於危處過?

  他退至門邊,才轉身而出,門外寒風撲面,竟雜著一股血腥之氣。

  這種感覺,多年未曾有過,便是在戰場上,身周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心中也不如此刻這般祭冷。

  他喘了一口氣,重新將劍握回掌中,不再多想,毫不猶豫地朝賀喜歇塌的偏院行去。

  英歡聽見屋外腳步聲愈來愈小,知他是遠遠走開了,嘴角笑意才漸漸全消了。

  狄風想要說什麼,她怎會不知,又怎會想不到。

  小指斷甲猶在作痛,英歡唇側微顫,她想殺他,恐怕他也想殺她罷!

  十年來,兩人明爭暗鬥,手段不盡相同,可目的卻都一樣。

  她太瞭解他,暗自揣摩幾近十年,那妖孽就如同她的鏡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這回,比的不過就是,誰下手更快罷!

  英歡眉間略陷,不論如何,這屋子眼下是待不得了……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10 PM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十六

  頭頂樹梢一晃,有樹葉落下來,掉在賀喜肩上,擦著他涼滑的外袍一路滾下去,翻在院中泥地上,葉背紋路絲絲清晰,橘色葉梗沾了灰塵,顫了一下,便被賀喜彎下腰,拾了起來。

  謝明遠站著,扶在劍上的手臂僵硬萬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賀喜將那片落葉收進掌心,輕輕撣去落塵,嘴角一揚,抬眼去看謝明遠,「怎麼?是朕交待得不夠明白,還是你不願領命?」

  謝明遠臉色一變,急急道:「皇上,臣並無此意,只不過……只不過,非得在這兒惹這亂子麼?」

  賀喜看著他,眼底一點點冰了去,卻不開口。

  謝明遠心中一歎,低頭道:「臣明白了。」說罷,攥緊了劍柄,錯開兩步,繞過賀喜,朝那院外行去。

  賀喜合掌,落葉微微濕涼的觸感浸潤了手心,負手抬頭,那天際已泛起一絲魚肚白,月盤滅了半盞,稀星也黯了一片。

  他轉身,回頭看了看那屋子,嘴角一扯,卻又轉身,往院側小徑行去。

  入那屋子去歇息?他心中冷笑,除非他是蠢貨!

  那妖精的心思手段,他再明白不過。

  他此時遣謝明遠去除了她,想必她也正在心中算計他罷!

  賀喜一握拳,十年了,他偏不信這回還能折在那妖精手中,偏不信他這回比不過那妖精快!

  腳下這條小徑,比先前要寬闊許多,卻是不知會通向哪裡。

  賀喜走著,周遭一片靜謐,夜色不如先前潮黑,卻更讓人心生寒意。

  只是,不管行去哪裡,都比留在那屋子裡,等著她派人來暗算他要強許多!

  小徑盡頭一彎,地界忽地洞開,一片寬寬闊闊的草皮映目而來,頗有點柳暗花明之感。

  賀喜眼眸微瞇,這宅子從裡到外,處處都是深藏不露,真是像極了她的手筆。

  有花,粉嫩鮮黃地遍佈於綠草之間,雖小卻張揚,被夜色月光罩著,讓人看了,心底竟會軟軟一動。

  草地中間有棵老樹,蒼勁挺拔,蔥蔥而立,樹皮厚且粗韌,樹枝密密疊疊地朝外探出來,背著光將影投至草地上,蓋住那朵朵小花,透著些許安詳之意。

  賀喜慢慢走過去,轉身,背倚樹幹,扔了掌中已揉碎了的樹葉,雙手抱胸,唇抿作一線。

  寒意侵人,天再過不久便要全亮了,他腦中念及謝明遠,心中不由又作起思量,若是不遇狄風,那當是能夠輕鬆得手,倘若遇著狄風了,以謝明遠的身手,也未必沒有勝算。

  狄風雖是沙場名宿,可近身格鬥卻不一定能及身為殿前侍衛的謝明遠……正想著,卻聽見樹後不遠處響起衣裙磨娑之聲,於靜夜中聞之,格外清晰。

  賀喜撐了一把樹幹,側跨了一步,朝身後望去。

  這一望,他的目光剎那間凝住,眼中水光漸漸地全結成了冰。

  賀喜口中呼出的氣,滾燙滾燙,胸口緊得發脹,眼睛盯著她,腳卻是再也移不了半步。

  心狠狠地朝下一跌,重重砸在胸腔壁上,近乎麻木的痛,讓他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算來算去,仍是這結果……

  他的拳展開,再握起,如是再三,終是垂手在側,掌心滲出點點汗粒。

  就這麼望著她,看她頭微微低著,似在想事,腳下不緊不慢,沾了泥的裙擺掃過地上嫩草,幾朵小花也被帶離了莖,跟著那襲撩人華裙一路而來。

  裙擺輕動,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動,腦中映過涼亭間的一幕幕,胸口又是一涼。

  他遣人去殺她,可她卻以這般風姿,堪堪出現在他眼前……叫他如何是好,叫他如何再狠得下心來?

  月光透過樹縫,碎成一片片一絲絲,灑至他身上,照得那峻冷之面愈發陡峭,眉眼之間寒意迸發,叫人不敢直視。

  英歡步步走著,腳下草地柔軟輕浮,踩在上面,心中好似也輕鬆了些。

  她讓狄風前去除了那妖孽,可自己亦是不敢掉以輕心,獨留屋中實非上策,便從院中一路到了這兒,只是記得這兒的那棵老樹,父皇最愛的那一棵……

  英歡走著,想著,悠悠抬眼,望向前面蒼翠高樹。

  這一眼,便讓她的呼吸停了,眼裡熱了,心口冰冰涼的一片。

  樹下男子逆著月光,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一手撐著樹幹,另一隻手垂在袍側,正盯著她瞧。

  英歡停了下來,不置信地看向他,怎的還是這結果?

  腹底一口濁氣湧至心上,叫她瞬時難以自禁,咬著牙看著他,這妖孽,竟然連這一次,都同她算得一樣!

  可他……那麼寬的肩膀,那麼挺拔的身姿,筆直修長的雙腿,微微收起的下巴,那番氣勢,此刻看來竟比先前更盛數分。

  她心口又是一緊,先前本是狠下心定了的念頭,竟在這一剎那,鬆鬆動搖起來。

  賀喜頭一偏,月光斜斜映過來,照亮了他的半邊臉。

  英歡望著他,終是看清了他眼那眼神,裡面有同樣的驚詫遲疑、猶疑不定,亦有同樣的不忍之情、千轉流波……

  賀喜迎向她的目光,眼中之冰瞬間裂成碎粒,刺得眼角都發顫。

  這女人,怎麼能用這種眼神,盯著他看?

  他撐著樹幹的手驟然放開,幾大步上前走至她面前,低頭緊緊盯住她,「夫人這麼晚還未睡?」

  英歡絲毫不俱,直直望向他眼底,「何公子不也一樣?深更半夜,在旁人府中亂轉,這莫不是鄴齊的風俗?」

  鄴齊二字被她輕飄飄地吐出,卻似一記驚雷竄入他耳間,響徹腦際。

  賀喜不由咬緊了牙,竟沒有想到,她會要將這事情全都挑明瞭,會毫不顧忌地將這話甩出來給他!

  心中一股火驀地騰起,他顧不得旁的,伸手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狠狠往自己這邊一帶,看著她,冷笑道:「在下與夫人不過萍水相逢,一面之緣,夫人便將在下招致府上。這,莫不是邰涗女子特有的喜好?」

  此言諷意甚濃,外加露骨萬分,英歡臉色僵白,氣得身子將抖……這妖孽!

  腦中閃過他說她的那四個字,荒淫無度。

  荒淫無度!

  英歡望著眼前這張臉,下唇微顫,未及開口,就又被他狠狠一拉,牢牢貼入他懷中。

  衣下暖燙硬實的胸膛,一下子便燒穿了她。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十七

  天旋地轉間,人便被他抵在老樹枝幹上,背後粗礪的、厚韌的、帶著稜稜角角的樹皮廝磨著她,細綢輕輕被抽碎的聲音傳入她耳間,英歡倒吸一口冷氣,想也未想,便弓膝朝前踢去。

  賀喜腳下微開,膝蓋向前探去,卡在她腿間,叫她再也動彈不得。

  她就這麼被他圈在懷中,他身上那滾燙熱烈的氣息,隔著兩人薄薄的衣衫,肆意穿來飄去,將她燒得同他一樣燙。

  英歡抬眼去看,那一雙深褐色的眸子,水光淺湧,火花漾在波中,忽明忽暗,裡面已沒了先前那猶疑之色,可這眼神,她卻辨不清分不明。

  看著他一點點貼過來,她呼吸驟緊,想伸手去推,可手腕卻被他攥在掌中,無論如何也不放開她。

  眼裡霎時起了層霧,就這麼看著他側頭俯身,嘴唇挨上她的耳根,如蜻蜓點水般地輕擦了兩下。

  她一陣戰栗,不由咬住嘴唇,身子卻是愈加僵了去。

  姿勢如此曖昧,可他卻停了動作,在她耳邊低聲開口道:「你想殺我。」

  聲音含冰,語調篤定,裡面竟隱隱帶了決絕之意。

  英歡心口顫了下,她是想殺他,可他豈非一樣!

  仿佛聽得見她心中在想什麼似的,賀喜又慢慢道:「我也想殺你。」

  她看不見他的臉,瞧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只聞得那寒風侵肌般的五個字,身子驟然涼了下去。

  涼亭中,心間曾盛開過的繁花,在此時驀然凋落,零零碎碎地灑滿心底。

  賀喜擁著她,右胸前能感到她那一下一下的心跳,疾速後漸趨漸慢,到最後,懷裡的身子也變得微冷。

  他這才抬了頭,側過臉去看她,見她微卷長睫輕垂,面色如縞,在月色之下愈顯慘白。

  英歡望向他,卻不看他的眼眸,冷冷道:「你便是此時動手,也還不晚。」

  音似於寒澗中蕩,空空若是,輕語之言,卻似一記重錘,砸得他喘不過氣來。

  賀喜緩緩鬆開她手腕,身子亦離了她,卻仍是罩著她,眼眸微瞇,將她看了幾瞬。

  縱是在此時,她亦能說出這等決絕之言,當真是夠狠!

  他心底略微抽搐了一下,鮮有女人在對著他時,還能如此強勢。

  可,就算是語出強言,她那顏姿也還是如此誘人……

  英歡見他不語,手上鉗制亦消,先前僵了許久的身子不由軟了下來,念及他所言,胸口忽地湧出股莫名之情,開口道:「你說得沒錯,我是想殺……」

  只是她最後那一個字卻沒得機會說出口,便見他的眸子在一剎那間變得黑不見底,眼睜睜地看著他飛快俯身,一側臉,就吻上了她的唇。

  他就這麼硬生生的,將她最後那個「你」字吞沒於口中。

  他那霸道之氣勃然而出,肆溢周身,她的唇在顫抖,卻被他含住,吻得更緊。

  是那麼細密的一個吻,他的舌尖勾過她的唇形,滑入她唇間,然後長驅直入,似精兵奇襲、攻池掠地,轉瞬之間局勢已定。

  賀喜胸口陣陣發熱,似有千軍奔襲而過,馬踏連營,將他心底撩起陣陣塵霧,遮住了他心中之言,亦隱沒了他心間之情。

  這唇,這舌,這懷中之人……

  過了今夜,怕是再難見到,再難吻到罷!

  英歡怔著,任他索取,眼簾未閉,望進他同樣未闔的眸子,心潮若海,浪打灘濕,潰敗不堪。

  他的眼眸,此時是那般洞徹的黑,裡面萃燦萬方,攝人心神。

  她不禁暈了一剎,身子重重靠上背後粗壯樹幹,由著那刺稜稜的樹皮將身上錦綢刮裂,由著那滲骨冷意侵上身子,卻怎樣也褪不祛他烙在她身上的絲絲燙意。

  賀喜攬過她的腰,大掌探至她腦後,一把抽掉她髮上珠簪,撥亂她那一頭烏髮,指繞青絲,穿過濃長黑髮,扣住她的腦後,讓她和自己貼得更近更緊。

  她的髮,柔滑細順,如水瀑一般落下,胸前背後皆遍滿,冰涼如緞,引得他唇上更加用力。

  那根珠簪落在二人之間,衣袂擋了一記,沒有掉下地去。

  英歡於意亂之間猛然驚醒,將那簪子握於手中,心口漏跳一拍,然後慢慢將手探上去,沿著賀喜胸側滑至他喉間。

  她的唇,那般芳怡柔甜,一旦吻上,便不願鬆開,恨不能將她整個人都含入口中,讓她慢慢化開來。

  那一瞬情迷之時,賀喜只覺頸間驟然一涼,冰冷尖銳之物抵在他喉頭,一寸未差。

  他眸中之光驀地一晃,心中幡然醒悟……

  慢慢離了她的唇,卻仍是不忍,舌尖輕觸她的唇瓣,將那殘存之香毫不客氣地卷走,然後才抬眼看她。

  英歡手腕輕顫,握在手中的珠簪在這夜色中發出蒼然寒光,那略尖的一頭,正緊緊抵住賀喜喉間肌膚,印出淺淺一道凹痕。

  她看著他,見他神色竟無一點變化,心不禁飛快向下一沉,這男人……縱是被她如此相挾,卻也能淡穩若此?

  就覺腦後大掌一動,長髮盡入他手……

  就見眼前眸子一閃,裡面水火相雜……

  然後她看見他彎了彎嘴角,低低地笑出聲來,那聲色又啞又沉……

  他身子未動,手指緩緩順過她的髮,然後開口,輕聲道出兩句話。

  英歡耳邊轟然起鳴,心底之堤驟裂,水浪鋪天蓋地而來,砸得她整個人都在抖。

  他說,風鬟霧鬢,我原來只道是卷中獨語,世間難得一見罷了。

  他說,只是今日我既已見了,就如你願,若想動手,那便刺罷。

  如此雲淡風輕的語氣,那般蠱惑人心的笑容,竟讓她的眼角於一剎那間濕了起來。

  英歡頹然鬆指,任手中珠簪砸落下來,順著他的身子滾至地上,簪尾埋入草中,上面珠花也黯了顏色。

  下不了手,她終究還是下不了手。

  對著他,綱常若何,國事若何,天下若何,只不過都是空山風語,入耳即彌。

  對著他,便是先前怎樣狠的心,怎樣定的念頭,只消一瞬,便統統無用,統統無用。

  諾大天下,偏偏有她,卻又偏偏有他……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21 PM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十八

  她面色彈指間變了幾變,終是歸了燼之灰色,只臉頰兩側、額角之下,還稍存了因先前那吻而泛起的淺淺紅色。

  賀喜見她鬆指落簪,眉峰陡落,手猛地從她腦後移至頸間,三指一扣,鎖住她的喉嚨。

  白皙細嫩的皮膚,在他指下被壓出了紅痕,眼前女子雙眼清亮無物,滿滿的不置信。

  賀喜瞇眼,停了半晌,忽然鬆開手,連帶她整個人都放了去,朝後退了半步,負手於身後,望向她,嘴角依舊掛著先前那笑,「若是再有下次……我不會再放手,所以你也別存不忍之心。」

  英歡一眼看過去,卻見他目光已移,辨不得他臉上神情,只有耳邊湃蕩著的那兩句冰冰冷的話,才讓她乍然明白過來。

  這男人,縱是笑著,也還能對她以這般冷漠至極的語調說出話來。

  賀喜俯身,伸手一掃,從腳下草中拾起那根珠簪,握於掌中,卷袖輕擦,將那上面沾了的泥土草氣一一拂盡。

  英歡腳下一軟,背上脊柱似被抽離,只是緊緊靠著那老樹,才穩住了身子。

  那簪子,此時本應貫穿他的喉間,而非被他這樣捏於指間。

  而他的指,此時本當已扭斷了她的脖子,而非這般輕拂她那珠簪。

  沒了他在身側,她心中又開始搖晃,竟有些恨自己,先前為何抵不住他那目光語調……便那麼狼狽地就放棄了。

  可下一瞬,他便又走至她身前,伸手扳過她的肩膀,攬她入懷。

  英歡心跳愈烈,他……

  賀喜雙手從她肩上伸過去,大掌將她素丈青絲統統攏起,頭微微一低,手腕轉動了幾下,便將她的髮在腦後綰了個髻子,指間珠簪輕翻,插入髮髻中,緊緊貼著她的髮根。

  這才放開她,垂眼看她,胸口全是未散之香,暖濕一片。

  英歡望著他,抬手去摸腦後,是一個簡素螺髻,卻盤得一絲不苟,端端正正,服服貼貼。

  他……

  那帶了刀繭的指,竟能繞起她的髮絲,那剛硬如鐵的手臂,竟能做出這麼溫柔的舉動……

  她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底漸起漸湧的浪潮,手垂了下來,隔了半晌,才再去看他。

  本欲開口,可那一抬眼,就觸上他的眼眸,裡面溫光若水,晃晃悠悠。

  不禁又是一怔。

  霸道的他,狠辣的他,似此番溫柔的他,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

  她眼光未動,他亦一直看著她,那眼神,竟是久久未變。

  能不能信他此時,敢不敢信他此時……

  可不可以,就信他這一回,這一回的他?

  身後遠處,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伴著火影燈光,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賀喜收了目光,轉而投向遠處那點點亮處,心下已有了幾分了然。

  動作如此之快,不愧是狄風……

  他嘴角一抹冷笑將將劃過,那男人便已入了眼界,一身黑袍被風刮得亂起,大步朝他而來,身後還跟著十餘個府中護衛。

  狄風看清眼前之象,胸口先是一顫,再看那英歡人好無恙,才定了神,朝身後諸人使了個眼色,那些護衛們便遠遠散開去,卻圍成了個半圈,將那幾處出路都堵死了。

  狄風自己上前幾步,見英歡衣裙不整,心中騰生愧疚之感,只覺是自己護駕來遲,倒讓她平白受了委屈。

  只是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何姓男子竟是未卜先知一般,竟根本未入偏院之房歇息,讓他撲了個空!

  腰間之劍已出半鞘,劍柄之下凜凜寒光,在這將亮未亮的天色之下,格外觸目驚心。

  賀喜眼睛飛快地掃了一圈,心中不由冷笑,這看起來,倒像是非置他於死地不可了。

  他扭過頭看英歡,英歡卻望著狄風,一言不發,一字未出,竟像是默許了狄風將行之舉。

  賀喜握掌成拳,手指緊攥,早知如此,他先前就不該放過她!

  狄風看了看英歡,便大步上前,翻肘揚手,掌中斷劍之鋒直指賀喜心口,只留一寸,便能挨到他的身子。

  劍刃側偏,猶自鋒利,光泛蒼青,破膽寒心。

  英歡驟然回神,這才發現,下唇幾近被她自己咬破,一抬眼便觸上賀喜的目光,寒意陡生,黯似深冰。

  狄風握劍之手,指節泛白,唇成一線,只等英歡一個點頭示意,便將刺下去。

  英歡心底千錘之重,這當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罷!

  過了這一夜,哪裡還能再得如此良機,哪裡還能再有如此地利!

  可是……

  眼前一晃,便又閃出那雙難得一見的溫光若水之眸。

  耳邊一震,便又聞得那句從未聽過的膽髒肺腑之言。

  錘起錘落,將她的心砸得一陣陣疼,這男人……

  英歡望向狄風,手臂微抬,只是還未開口,便見賀喜身後樹梢一抖,一簇白光忽而飛過,「砰」地一聲,便打偏了狄風的劍。

  狄風手腕一震,險些握不住那劍柄,低頭一看,地上落了一枚銀片,因力道太大,那銀片一邊已被劍刃削去了一角。

  賀喜身後暗處,一個男人疾速跑來,待看清眼前諸人後又一個急停,低低地叫了一聲,「皇上!」

  聲音雖低,可語氣甚急,又足以讓在側幾人都聽清了。

  那兩個字登時讓狄風心神大亂,手握了又握,才將劍柄緊緊攥穩。

  原來真的是他!

  寬肩長臂,氣勢迫人,那把湛然之劍……也只有他才能有了。

  狄風不禁打了個寒戰,想起逐州一役,鄴齊之軍整齊劃一的攝人氣勢,便是這男人帶出來的。

  果不其然,果真如此。

  心中先前疑惑之結一時全都通了,也才明白過來,這男人先前為何能叫他「狄將軍」。

  突然間便不知如何才好了,沙場之上將兵相交,竟不如此時的面面相對讓人心驚。

  似寂靜無人一般,空中只留風掃樹梢之音。

  天邊亮起一線,四隅金霞破霧而出,漭漭鐵青天幕霎時被映亮了一片。

  日輪頃刻上天衢,這一個冷冷的漫漫長夜,終是這麼過去了。

  英歡垂眼,敞袖輕輕一甩,「讓他們走。」語氣淡弱,較之往日睿利,不及十一。

  狄風一怔一愣,下意識地收了劍,手臂抬起,朝身後諸人做了個手勢,那些人便慢慢退開了。

  謝明遠同狄風一樣,奉命而去卻撲了個空,回偏院時卻遠遠望見狄風帶人朝這邊走來,當下便繞至後面,急急地趕來,生怕賀喜在他不在之時出了什麼意外。

  狄風那一劍,當真是讓他心魂散了六七魄,顧不得旁的,那一聲「皇上」,便這麼叫了出來。

  卻不料能聽見英歡說,讓他們走。

  謝明遠看向賀喜,先前狂跳的心慢慢緩下來,總算是一切安好。

  賀喜展拳,側臉看了看謝明遠,「走。」

  便就這麼往前走去,越過狄風之時,明顯能感到那男人似刀的目光,在他背後劃來劃去。

  賀喜步子越來越沉,二十步出去,終是忍不住回頭,又望了那樹下女子一眼。

  今夜之後,便再也見不到了罷。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十九

  御藥謹封。

  方銀管子出藥,分置於兩只銀碗中。

  寧墨拾一碗,淺嘗,吐藥於銀盂間,一刻後,才令人封了另一隻碗,蓋了那四字之印。

  太醫院的院判徐之章亦嘗了一口,看了看寧墨,眉頭微皺,「皇上身子十幾日來未見好轉,你這方子卻是調也不調,如此怎生是好?你自己不怕,可我等同僚們卻還擔心妻兒的腦袋……」

  寧墨手指僵住,眼睛瞥一眼徐之章,默然片刻,才開口道:「藥帖乃是王太醫與在下聯名封記的,為皇上請脈時也是我二人左右互診的。徐大人信不過在下,總不至於連王太醫也不信罷?」

  徐之章臉色一變,頗有些惱意,不由出言相諷道:「我等自然沒有寧太醫的好手段,便是將來出了事兒,皇上念在寧太醫寢侍多日的份上,也會網開一面……」

  寧墨手腕一抖,那銀碗險些就要砸下去。

  他年紀輕輕,便被英歡欽點為十御醫之一,而與他同年入太醫院的其餘諸人,好多卻連三試都還未過,因此自是招人妒忌。

  再加上背後蜚短流長的那些話,越傳越多,使得這太醫院的老臣們也對他頗有微辭,當著英歡的面不說,可在背後卻處處給他下絆兒。

  寧墨垂眼,手指緊緊扣住碗身,將心口那氣使勁壓了壓,沒有答徐之章的話,轉身將藥碗擱進一旁候著的小內監手中的溫桶內,低聲道:「好了。」

  小內監低著頭,大氣不敢出,見寧墨撩簾而出,才亦步亦趨地跟了出去。

  外面陽光當空而照,四下皆燦,寧墨才從昏昏暗暗的御藥房中出來,迎上那火一樣的色澤,頭一下便暈了,腳下不由一歪。

  身側探過一隻手,牢牢地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穩後,才鬆開掌。

  寧墨抬手按了按太陽穴,深吸一口氣,才轉身望過去。

  狄風於御藥房簷下穩穩地站著,腰間並無佩劍,只是額頭上滿是汗水,身上黑袍衣襟處也是濕的。

  這般看來,他在這邊已等了很久了罷……

  寧墨想了想,轉身從小內監手中接過藥,吩咐道:「這藥我去進給皇上,你先回去罷。」

  小內監依言而退,路過狄風身邊時悄悄望了他一眼,叫了聲「狄將軍」。

  待人沒了影兒,寧墨才又去看狄風,腳下一動,邊往禁中行去邊道:「狄將軍何事?」

  狄風跟在他身側,眉眼間略帶擔憂之色,半晌才道:「皇上的身子……」

  寧墨不知怎的,聽了他這話,胸口那氣便再也憋不住,扭頭看著狄風,冷笑道:「怎麼,連狄將軍都來質問在下了?」

  狄風哪裡知道寧墨是在徐之章那裡受了氣才說出此話的,只當他是恃寵而驕,不禁臉色一變,「寧太醫此言何意?你我二人同殿為臣,自當為皇上分憂解難。在下不過問了一句,便招來你這般相諷?」

  寧墨不語,沿著大內北街西廊入了通會門,待進了禁中後,忽然低聲問了句:「狄將軍,你……心底裡對皇上是存了念想的罷?」

  狄風身子大震,幾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咬牙道:「寧太醫休得胡言亂語,此等大逆之言竟也能說得出!」

  寧墨神色如一,側過頭看了眼面色黑紅的狄風,低笑道:「大丈夫有何不敢言之?狄將軍騙得了自己,騙得了旁人麼?」

  狄風只覺頭皮發麻,埋在心底最深的東西被他在此時捅了出來,竟不知還能說什麼,只是道:「你究竟何意?」

  遠處景歡殿的簷角在此處已能看見,碧瓦琉璃之上是藍得透亮的天,寧墨抬頭望了一望遠處,停了片刻,才又道:「狄將軍以為只有你才擔心皇上的身子麼?」

  狄風握拳,等著他說下去。

  寧墨垂眼,繼續朝前走去,低聲歎道:「在下自入太醫院至今,已近八年。雖不是華扁再世,可醫術也非庸人能有。但,醫病者,須數問其情,以從其意,神回則昌,神不回則亡……這點道理,想必狄將軍也是明白的。」

  狄風不禁鎖眉,不解寧墨為何突然言起醫術來。

  寧墨看他一眼,嘴角溢出絲苦笑,「許多話,在下對著太醫院的老臣們都未說,但卻不想瞞狄將軍。將軍可知,在下每次為皇上請脈後,無論問什麼,皇上均是不答。在下只想問問將軍,先前赴杵州視堤,皇上究竟遇了何事,怎會一回京城,便大病至此……」

  狄風眼眸乍然一亮,又驀地暗了下去。

  原來他,是此意……

  狄風臉色愈加黑沉,這才明白過來,皇上病體久久未癒,並非是太醫診誤,而是她不願道出隱情。

  杵州那一夜,其實就算是他,也知之甚少。

  只是英歡回京後的這一場大病,倒讓朝中眾人都慌了起來。

  她在位十年,從未因病輟朝,這次縱是有病在身,也依樣不眠不休忙於政事,直至十二日前於早朝上暈倒,才讓朝臣們知曉,皇上這回是真的大病了。

  一日數次請脈,讓太醫院人心惶惶,十年來太太平平的日子,竟忽然就這麼沒了。

  想到這些,狄風心中便是難言的不安,可他對著寧墨,又能說些什麼?

  寧墨見狄風半晌都不言語,便搖頭道:「罷了,若是狄將軍不願告訴在下,那在下也不強求。只不過,皇上這病,只怕宮內無藥可醫……」

  狄風一把扯住寧墨的袖子,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一遍?」

  寧墨卻也不懼,對著他冷笑道:「心病至此,光進藥又有何用?」

  狄風死死攥著他的袖口,過了好半天,才鬆了手,慢慢往一旁踱去,面上是說不出的神情。

  此時二人離景歡殿只有二十步,早有內監趨步而來,讓二人候著,待他進去稟報一聲。

  寧墨與狄風二人相錯而站,誰也再未開口,便是站在這殿外石階上,也能清楚地聽見殿內傳出來的咳嗽聲。

  那聲音時斷時續,低沉暗啞,每咳一聲,便讓狄風心角一揪。

  先前進去通稟的內監已然出來,著二人入殿覲見。

  寧墨與狄風一前一後撩袍上階,正待入殿時,卻被那內監悄悄攔了下來。

  那內監低下頭,湊近二人,壓低了聲音道:「小的……小的還想請兩位大人勸勸皇上,別太操勞了……小的成天價地看在眼裡,都覺得心裡難過。」

  寧墨吸了口氣,抿了抿唇,便這麼進了殿中。

  狄風拳頭握得更緊,眼角竟隱隱有些發酸,也跟著寧墨進去了。

  殿內御案前的高座已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不寬不窄的軟塌,上面鋪了一層薄被,擺了一個錦枕。

  英歡歪在上面,身上只著羅衫,倚著那御案,手中還握住朱筆,正批著眼前高高一摞奏章。

  她臉色不善,唇也泛白,聽見寧墨與狄風二人進來,才抬起頭,道:「藥擱下罷,稍後朕自己會喝……」還未說完,便又咳了起來,聲音沙啞不堪。

  寧墨手指微微有些抖,上前將那藥碗取了出來,掀了上面的蓋印,呈至英歡面前,低聲道:「陛下,還是趁熱先將藥喝了罷。」

  英歡皺眉,抬手一擺,便欲繼續批摺子,可寧墨端著藥碗的手卻遲遲不肯落下,她這才盯著寧墨,微微怒道:「這是要抗旨了?」

  寧墨立時跪了下去,手還是高呈藥碗,口中道:「臣不敢。」

  英歡扭過頭,掩袖輕咳,手往身子內側一招,歎道:「拿來罷。」

  寧墨這才起身,將碗遞過去,看著她纖眉緊蹙,一口氣將那藥喝了下去,這才放了心。

  狄風望著她,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認識她已有十二年,做她的臣子整整十年,這麼多年來從未見過她有過如此憔悴,如此狼狽,如此……柔弱的時候。

  就只這時,他才忽而發現,竟是這麼纖細單薄的身子,撐了邰涗萬裡江山整整十年。

  她不為人知的種種苦楚,只怕是他窮極一生也難知的罷……

  他想知道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想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幫她一把……

  只是她的心思,他從來都不得知。

  只是她對於他,從來都是那麼遠不可及。

  他,只怕是永遠都站不到她的身邊罷……

  正兀自想著,就聽英歡啞著嗓子喚他:「狄風。」

  他陡然回過神,見寧墨已收了碗盅,要退出殿外,於是便上前幾步,立於御案前。

  寧墨朝後退去,走過狄風身旁時看了他一眼,淺淺一歎。

  那聲歎息,他聽得出來,也是想讓他勸勸皇上罷。

  狄風吸了口氣,抬眼望去,「陛下,身子要緊,國事可暫交由門下中書兩省老臣決斷……」

  英歡手指一軟,朱筆落下,砸在案上,濺了一滴刺眼丹墨於一旁紙箋上。

  她望著狄風,冷笑了兩聲,又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一面拾袖掩唇,一面伸手,將桌上另一側的一整摞摺子往狄風眼前狠狠一推。

  狄風不解她此舉,猶自愣著站在那裡。

  英歡好容易止了咳嗽,手指著那摞摺子,冷聲道:「你可知朕病著的這幾日,那幫老臣們都上了些什麼摺子麼?」

  狄風搖頭,竟不知何事能惹得英歡如此動怒。

  英歡擱在案上的手緊緊握了起來,「全是勸朕成婚的!」

  此言如一記驚雷,將狄風震得渾身發麻,一時間,心底裡的許多話就要這麼破口而出,卻被他生生忍住,終是默默地放沉了下去。

  英歡喘了一口氣,才又接著道:「國無儲君,國無儲君!這就是他們的心思……」她冷笑,手將那些摺子全部推翻下案,灑了一地,「讓朕成婚,擇誰為婿無所謂,只要能生子便可……」

  不等狄風開口,她便又從身邊挑出另一封摺子,直直丟給狄風,「好個沈無塵,竟然上摺子列了朝中三品以上未婚的臣子讓朕挑!就連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她說完這句,便再也說不下去,頹然靠上塌邊錦枕,眼眸微閉,胸口堵得氣都喘不勻。

  成婚,成婚。

  她不是沒有想過!

  只是……這麼多年,找不到一個她可以放心讓之半座的男人,一個……懂她的男人。

  這點執拗的堅守,對於一個帝王來說,當真是可笑的罷!

  腦中驀地一跳,眼前又出現了那雙褐眸。

  也不是……全然沒有遇到過。

  只是那人……

  英歡眼角驟然一濕,心底一陣悸動。

  為何過了這麼多日,那人的音容笑貌,在腦中心口,竟是越來越清晰?

  那一夜那一夜,只當是夢,是夢罷。

  心底裡便這麼告訴自己,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

  可那夢,是越來越覺真實,夢裡的那個人,是怎樣都忘不了。

  那男人身上的味道,肆無忌憚的目光,霸道的舉止,時而溫柔的眼神,蠱惑人心的低沉笑聲……一切的一切,總在深沉沉的夜晚,前來擾她。

  越想忘,卻越忘不了!

  這感覺,這感覺……竟是如此噬人心骨。

  教人難以禁耐。

  「陛下?」狄風低低的聲音從前面傳來,猛地將她喚回了神。

  英歡抬起眼皮,只覺眼角濕漉漉一片,不由飛快抬手,作不經意狀地撩袖拂面而過,然後才看向狄風。

  狄風面上是難得一見的愁容,看著她道:「陛下,臣還是那句話,身子要緊。別的事情,就都順其自然罷……」

  英歡定了定神,重新拾起桌上的筆,蘸了墨,對他道:「上回你自逐州一役帶回來的那八千名鄴齊百姓,將他們悉數遣回鄴齊境內罷……」

  狄風怔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陛下的意思是?」

  英歡沒有抬眼,手中繼續批著奏摺,「此事朕稍後會交由中書商議,若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你還需再親自去一趟逐州。」

  狄風略有遲疑,「陛下,此事……」

  英歡頓了頓手腕,「此事朕意已決。」

  狄風咬牙,「臣尊旨。」

  眼見英歡揚手輕擺,他便再也說不得什麼,只能就這麼退了出去。

  殿外艷陽依舊,只是在他眼中,再無了先前奪目之燦。

  他低頭,皇上此舉,定是為了那個男人罷……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22 PM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二十

  禁中內諸司殿中省尚食局門前,一列著紫衣的小宮女們排得齊齊整整,手中精緻食盒上用黃繡龍合衣籠罩了,沉甸甸地捧在胸前,過了殿中省,便往那凝暉殿一路行去。

  此時正是晌午,雖說太陽未露,可還是悶熱難耐,看這天色像要下雨,可卻遲遲未落。

  這會兒禁衛不嚴,大內禁中又無人走動,小宮女們便動頭動腦地,一邊走,一邊小聲嘻笑起來。

  尚食局的宮人們本就比不過其餘內殿司的嚴謹,再加上不近皇上身邊伺候,因此縱是處於禁中之內,也常常不按那許多規矩來。

  內侍總管王太監走在最後面,前襟後裳早都被汗浸透了,此時只想快些走到凝暉殿去交差,於是眼看著這群進膳的小宮女們不甚安分,卻也懶得去管,只要不出什麼亂子,那便隨她們說上幾句話也無大礙。

  正走著,最後那兩個小宮女也不知說到什麼趣事兒了,竟停了一小步,互相咬著耳朵悄悄言語了幾句,說完之後又抿了抿唇,面上帶了抹飛紅,才繼續往前走去。

  風淺淺吹過,恰將那二人說的話零零碎碎地吹開了幾句,撿了幾個詞兒裹著,繞了一繞,便送入了王太監耳裡。

  王太監聽見她們的話,本是半瞇著的眼睛猛地睜開,整個兒人都清醒了不少,臉色先是一白,又立時黑了去。

  那兩個小宮女猶不自知,還在竊竊笑著,卻不料身後的王太監已行至她們身側,抬手一攔,便將她二人攔了下來。

  王太監看著她們,臉上滿是怒意,半晌才開口道:「先前在胡說什麼呢?」

  那兩個小宮女一看情勢不對,嚇得不由都低下了頭,囁喏道:「回公公的話,什麼……什麼也沒說。」

  王太監一聲冷笑,公鴨似的嗓音引得其餘諸人都看了過來,也不知這兩個小宮女是犯了什麼事兒,能叫他在外頭便發起火來。

  還未等人反應過來,那王太監便揚手,一邊一掌,賞了那兩個小宮女一人一個嘴巴子。

  眾人俱是驚愕,那兩個宮女身子抖得不能自持,卻只是死死咬著嘴唇,不敢開口爭辯,眼眶凝淚,就將砸下。

  王太監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她二人,「現如今真是沒規沒矩了,連皇上你們也都敢在背後議論起來了!眼下還在禁中便能如此放肆,還當不當這是皇城大內!」

  他伸手一掀,將那二人手中捧的食盒上面罩著的合衣籠撤了,冷笑道:「現下凝暉殿裡,皇上與諸位大人都等著咱們,你二人且先自個兒回去,待我回頭見了許尚食,將今日這事說與她聽,讓她來看看怎麼辦才好!」

  這一番厲言,著實嚇傻了這些小宮女們。

  王太監是常年跟在賀喜身邊的人,平日裡大內宮人們哪個見了他不得讓三分,這兩個小宮女今日將他惹怒了,那下場定是不會好看的。

  其餘的人頓時噤聲,不敢再言語,捧著食盒的手都有些抖,腳下步子愈發快了起來,深怕做錯什麼事兒,也讓他瞧見了。

  王太監走在後面,可這步子卻是越來越沉,眉頭緊緊鎖著,到最後,口中無聲地歎了口氣。

  想到剛才那兩個小宮女說的話,他心中不由一堵。

  皇上自開寧府回來後,整整一月未詔人侍寢,也不回寢宮,夜夜都宿在崇勤殿內。

  皇上不近女色……

  十年來,這種事情還從未有過!

  他們這些常年侍候皇上的人察顏觀色了好些日子,卻也絲毫理不出頭緒來。

  是身子不適?可太醫卻說,皇上一切安好。

  是精力不濟?可皇上每日三更後才就寢,五更便又能起身上朝,容光依舊,並無半分異樣。

  皇上這到底是怎麼了……

  雖是心中疑惑著,可這事也非他們能問得的,只得就這麼一日日地看下去,又不知怎麼才好。

  王太監黑著臉,看著眼前這些進膳宮女們,這事兒,居然都已傳至殿中省六尚局了!

  當著他的面,那兩個小宮女尚且敢如此議論此事,莫要論大內此時此刻別的地方了……怕是人人都在竊竊私語罷!

  王太監不禁頭皮發麻,這些在背後說出來的話,還不知是怎樣不堪入耳……

  自古帝王無私事,那起居注上每日列的條呈,真真是讓人傷腦筋。

  又行了約莫半百步,凝暉殿便在眼前了。

  殿前禁衛見了他們一行,也不多問,便高聲宣喚,讓他們入了殿內。

  王太監在前領路,直直進得殿內大廳,做了兩個手勢,便讓那群宮女們挨個入內擺膳。

  今日早朝散後,賀喜獨留了幾位朝臣於凝暉殿議事,直過了午時也還未決,因命人去備了膳食,留諸位臣子於殿中進膳。

  等人都退了,賀喜才挑眉看了看與座諸人,開口道:「別拘束了,先吃了再議。」

  三省六部的重臣來了四個,外加古欽與朱雄二人,六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覺拘束,卻也不敢抗旨,便於座上吃了起來。

  朱雄一介武將,帶兵打仗豪言邁語不拘小節,又是跟著賀喜數次出征的,此時便也沒那麼多顧忌,吃了一會兒,便張開大嘴笑道:「此次邰涗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居然主動要將那八千名百姓送還回來!」

  賀喜握著銀筷的手指僵了一瞬,沉眉不語。

  朱雄見無人應他,自覺有些無趣,面色訕訕,大口吃了幾塊肉,也就不多說什麼。

  賀喜高座於殿上,目光掃至朱雄身上,忽而道:「朕命你去逐州城外迎那八千名百姓,如何?」

  朱雄一咽,嗆了兩口,左右看看,才對上賀喜的目光,嘴角一抽,「陛下……」

  賀喜擱了手中筷子,神色未變,「怎麼?」

  朱雄聲音小了些,「臣……臣不想再見那狄風。」

  賀喜眼眸一黯,抿唇不語,心中盡是冷笑。

  他鄴齊堂堂將帥,就只這點出息!

  伸手去握案上白玉酒杯,口中冷冷道:「難不成還要讓朕親自去一趟?」

  那語調中含了隱隱怒意,讓諸人手中動作都停了下來。

  朱雄一急,忙起身道:「臣並非此意。陛下要臣去,臣便去!」

  古欽在一旁微微皺了眉,想了一會兒,道:「陛下,臣思來想去,也不知邰涗這回打的是何主意……先前臣帶了銀錢去贖他們都不肯,這次怎麼會主動將人遣送回來?」

  賀喜的手指扣著那酒杯沿口,越握越緊。

  裡面瓊漿微漾,色澤清透,一望便可見杯底那暗色雕紋。

  這酒,不似那奉樂樓的醉花酒……

  那醉花酒,雖濁卻醇,品在嘴中,是說不出的香。

  他眉眼一沉,那酒,怕是再也無機會喝了……

  心中湧起自嘲之意,真的是那醉花酒香麼?還是……因為當日眼前那人?

  可是那人,怕也再無機會見了……

  頓時覺得胸口僵硬萬分,面前玉杯驀地燙手。

  不由地便鬆了手,又將那酒杯推至一旁。

  他手指漸漸握起,心底一角愈發僵硬,竟暗暗地有些惱自己。

  這是怎麼了?

  先是覺得後宮佳麗無色,眼下竟連鄴齊美酒也覺得無味了?

  賀喜看著案上佳餚,再無胃口,由著那菜慢慢涼了,卻是再也未碰。

  古欽見他不說話,心中不由生疑,先前風傳皇上近日來不對勁,本來在朝堂上未曾發覺,可現下一看,果然是與往日不同。

  朱雄卻大大咧咧毫不自察,見幾人不說話,那鬧騰的毛病又來了,沖古欽嚷嚷道:「我聽說邰涗的皇上近日來大病,這可是真的?」

  古欽點了點頭,先前職方館的人確實這麼來報的。

  朱雄一下子便樂了,濃眉飛揚,「可是十年來頭一回聽說!」

  賀喜聞言,臉色不由轉黑。

  朱雄未留意,只自顧自地道:「要我說,她那也是咎由自取!」

  賀喜眸子又黑了一分,深不見底,抬眼朝朱雄看過來。

  古欽見了他那目光,不知為何,心中忽然滲出點寒意來,扭頭去看朱雄,卻聽他接著笑道:「那女人,十年來心機手段無數,擋了我們多少好事,這回大病,怕是一時難以興風作浪了!」

  賀喜的背重重靠上御座,雙手環胸,眼睛微瞇,目不轉睛地盯著朱雄。

  朱雄正在興頭上,咧著大嘴又加了一句:「最好她這次一病不起,到時邰涗國中大亂,我鄴齊就能趁機……」

  話未說完,前方便響起清脆一聲,斷了他後面的話。

  賀喜手中緊握案上紙鎮,冷眼看向他,「說夠了?」

  朱雄愣在那兒,見皇上這的樣子,竟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

  賀喜狠狠扔了手中玉石紙鎮於案上,又是一聲巨響。

  殿中幾人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

  賀喜盯著朱雄,刀唇一開,冷言冷語似山澗寒冰,「罰俸一年,杖三十。自去領刑。」

  朱雄背後一陣冷汗,開口,卻不知說什麼。

  有中書老臣起身,「陛下,敢問朱將軍犯了何罪?」

  賀喜撩袍起身,龍踞袍背,煞是刺眼,目光如凜冽寒風將殿上諸人掃了一遍,又移至朱雄臉上,「大逆不道,犯上不敬。」

  說罷,便甩手而退,連再要議的事情也都不提了。

  殿上驟然冰冷不已,幾人均是一頭霧水。

  朱雄眉頭苦皺,心中更覺委屈。

  大逆不道?犯上不敬?

  他說的是邰涗的那個女人,與皇上何干?

  他犯的倒是哪門子的不敬之罪?!

  當真是千古奇冤!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一

  賀喜嘴角硬如石,出了殿外,也不喚人,自己一路往寢宮行去。

  殿外烏雲蔽天,沉壓天際,風起雨欲傾。

  她病了。

  大病。

  賀喜吸一口氣,胸腔欲裂。

  若是換作往日,聞此消息,定會是眉飛色舞、心生快意罷!

  為何此時……

  他狠狠握拳,又緩緩鬆掌,額角隱隱作痛。

  當日在杵州,心中分明是起了殺意的,怎的現如今聽聞她大病,自己竟會心悶至此。

  有宮人見賀喜過來,慌慌張地便迎了上來,可一觸上他那不善之色,便不敢多言,只遠遠地跟著,直看著賀喜入了嘉寧殿,這才又忙著奔去相告起居太監,皇上竟然回寢宮了!

  殿廊明亮,無一點輕塵。

  變也未變。

  可看在眼裡,卻徒感陌生。

  自他從開寧府回來,還未來過嘉寧殿。

  他不開口,宮人們便不敢問,誰都不知這是為何。

  為何……

  賀喜腳下一轉,入了內寢,呼吸愈重。

  直直走到御塌邊,也未寬衣,就這麼躺了上去。

  頭頂黑底金花承塵之上,那箋曾被他揉得皺皺巴巴的紙,正粘在上面,還同從前一樣。

  他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上面的字。

  十九個字,只這十九個字,就這十九個字!

  便叫他整整一個月,都不願踏入這嘉寧殿半步。

  可以命人摘了那箋紙,撕碎,燒了,隨便怎樣都好,眼不見為淨。

  只是他卻不曾開那口。

  是心底裡終究不願亦不捨麼……

  賀喜閉眼,身下之塌,真是太久不曾睡過了。

  沉眉淺展,眼睫輕動,臉色稍霽。

  其實這麼多日子,夜夜於崇勤殿中留,他又何時睡安穩過。

  每每於夜色中合眼,便能看見那雙藍黑色交的美目。

  掌心的燙意,胸間的辣意,均是真實萬分。

  那一夜,便是窮及他一生,也再求不來那夢一般的感覺。

  那個人,便是縱馬馳天下,也不可能再遇見一模一樣的。

  知道有她,知道她在,可他卻無論如何也見不到。

  普天之下,也就只她,是他唯一一個可念卻不可求的女人了罷!

  千軍萬馬踏心而過,一樣的塵霧一樣的煙。

  手下意識地攥起身下錦被,冰涼又柔滑的觸感填滿掌心,很像她身上的衣裙……

  賀喜眸子陡然睜開,眼裡有光忽現,望著那十九個字,沿著那字字之鋒,緩緩描繪而過。

  一橫一豎,一撇一捺。

  上勾下伸,左彎右繞。

  連這字,都那麼像她……

  反反復復地看那些字,一個一個拆開來,一筆一畫撒出去。

  看到最後,眼中就只拼出一個字。

  手指微綣,指尖在掌心中緩緩劃過,慢慢地將那字寫了出來。

  如是心中又是大動。

  瘋了嗎?!

  賀喜猛地坐起,兩只手使勁互擦了幾下,繭繭相觸,火燎過般的痛。

  可卻忘不了他先前一時情起,寫出來的那個字。

  那個字……

  他眼眸半寐,吐出口濁氣,起身下地。

  身上龍袍無印無摺,層層金線處處絲,看在眼裡,心生煩躁。

  他扯開衣襟,將外袍甩至地上,快步走去牆另一側。

  若是無那龍袍,他是不是就可以任性一回,如天下那旁的男子一般任性一回……

  可偏偏就是不能。

  那龍袍縱是不沾身,可心卻早已被它罩了十年。

  手中江山社稷,哪裡容得了他去任性。

  而這天下,又如何能讓他縱情於私欲!

  耳邊忽然響起十八年前,皇祖母還在世時,對他歎的那句話。

  為帝王者,怕的便是專情於一人而置家國於不顧……

  賀喜心裡一截截結了冰,當年的父皇……

  眼睛不由又閉了閉,嘴角一扯,現下想起這些做什麼?

  他不可能如父皇當年一般,亦不可能變成父皇那樣!

  只不過……

  如今他竟能體會到,父皇當年該是何種心境。

  他立身於牆邊,抬頭去看眼前牆上高懸的五國國勢圖。

  抬手撫過鄴齊之境,一點點向西移去,這些土地,都是他煞費心血才得來的,萬萬不能失,亦萬萬不可失!

  可是一想到她……

  賀喜揚眉,朝上看去,手指觸到鄴齊與其他三國的交界處。

  大掌一覆,便將三國統統納入鄴齊境內。

  倘若他能得這三國,哪怕只得其一其二,那邰涗便無力與他相抗了。

  手指劃入邰涗境內,又繼續向西探去。

  若能吞了邰涗,那他便能光明正大地得了她……

  手指猛地一攥,拳壓在圖中,再也不動。

  他垂頭冷笑,哪裡能有這麼好的事情!

  南岵北戩中天宛,雖小卻倔,地依天險,三國同盟,多年來都碰不得,若想得其一,便得同時對付另外兩國,以鄴齊眼下國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況……

  若是他舉兵攻那三國,邰涗又怎會袖手旁觀?

  那女人,只怕是要在他背後放冷箭罷……

  賀喜喘了口氣,收回手,後退兩步,又重新抬眼去看。

  假若與其他三國聯盟,直接先取邰涗,怕是勝算會大些罷。

  但,鄴齊這麼多年來與國為惡,那三國又怎會輕易信他?

  哪怕再退萬步,便是修盟聯手,也難保舉兵之時不會有差,邰涗一塊肥肉,到最後是誰讓誰,只怕終會歸至自相殘殺,而讓邰涗坐享得利的地步!

  賀喜搖了搖頭,心底愈沉,天下之勢,幾十年來如此,想要朝夕使變,恐怕是比登天還難。

  若想破此局勢,除非……

  他低低一聲嗤笑逸出唇間,又在白日發夢了!

  那一晚他親口問她,有沒有想過,可與那強敵聯手?

  不信,她說她不信他。

  而他……亦是不信她。

  記憶如此鮮明,自己此刻為何還會再生此妄想?

  鄴齊若是與邰涗修盟,那往後倒要如何?日日夜夜擔心對方會突變,於身後捅自己一刀麼?

  頓時便滅了這念頭。

  轉身欲走,可腳下卻是一停。

  她下詔,將逐州一役由狄風虜回邰涗的八千平民百姓,悉數遣送回鄴齊境內。

  初聞此事時,心中不是不震驚的。

  可轉念便開始琢磨,她這舉動之下,到底藏了何種深意?

  就怕她又在玩什麼花樣。

  可她又能玩什麼花樣?

  幾日來思慮繁復,卻終是不得。

  心中隱隱騰生出一個念頭,卻始終不敢去確認。

  她會不會是為了他,才將那些百姓遣回鄴齊的?

  有沒有可能,哪怕只一點點,是這麼單純的原因?

  賀喜垂眼,停了幾瞬,腳還是朝前邁去,大步出了內寢。

  他不敢做如是想,亦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只是……

  他如此大費周章想方設法,琢磨的不過是如何才能得到她。

  那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24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

  景歡殿中漫著淡淡花香,將平日裡略顯濃重的藥味兒蓋住了些。

  這麼些日子過去,英歡身子慢慢好了起來,咳是不大咳了,臉色漸潤,精神愈轉。

  寧墨用藥恰如他的人,溫溫蘊蘊,不急不重,見她好了些,便調了方子,以補為上,又命人挑了些花擺進殿來,說是好花亦能怡神。

  他走在這殿中時,步子是極輕的,有時竟讓人察覺不到他已進來。

  英歡知道他從不著官靴,太醫院裡旁人每日穿的公服也不見他常穿,總是隨意配一身廣袖長衫,便這麼出入於大內之間,淡漠之間隱隱雜了份無羈,又時而流露出些許溫情。

  骨節端正的手指,修長白皙,捧著盛了藥的銀碗奉於她眼前。

  「擱著。」英歡輕道一聲,眼不離卷。

  銀碗輕輕落案,他也不開口說話,便要退下。

  殿角幾個多年從侍英歡的宮人都知道,寧太醫在這些男人裡,算是極得寵的了,因是見慣了他與皇上之間少言少語,卻也不惱他無禮。

  英歡抬眼喚他:「寧墨。」

  他這才停了步子,回身去望她。

  她放下手中卷冊,眼裡帶了些血絲,凝神看了他一陣兒,才道:「送藥之事,不用次次親自來。」

  他看著她,仍是不開口。

  英歡眼簾垂了垂,又去看他,「心裡面恨朕?」

  寧墨眼中水波漾了一下,「皇上何出此言?」

  英歡去端那銀碗,淡笑道:「你以為太醫院裡的風言風語,朕是一點也不知道?」

  寧墨閉嘴,不言語。

  英歡將那藥喝下去,甚苦,不由皺眉,身側有宮女捧了清水來讓她漱口,一番折騰後,她才又道:「委屈你了。」

  寧墨眸子一晃,立時低頭垂眼,「皇上此言,折煞微臣了。」

  英歡看不見他面上之色,可心裡卻是明白的。

  御醫這個位子,是他憑真本事得來的,明明是十成十的功績,卻被旁人用汙言穢語糟蹋了九成半,讓他心裡如何能好受。

  她的那一句委屈他了,亦是出自真心,知道他不會領情,只會當那是帝王撫下之慣用伎倆,可是真的聽見他那不痛不癢的為臣子之言,她心裡面竟不甚痛快。

  為帝王者,就只這點最讓人失落。

  對人說不得真心話,是因為很多話不能說。

  便是對人說了真心話,也怕人根本不信你的話。

  這麼多年來……

  也就那一夜,她才說出些真心話。

  也就那個人,坦然全信了那些話。

  心底霧氣騰繞,英歡咬唇苦笑,怎麼又想起那個人了?

  怎麼……這樣都能想到那個人?

  寧墨徐徐開口:「皇上若是沒別的事,容臣先退下了。」

  英歡不允,自己起身離案,裙擺曳殿,輕紗緩飄,走到他面前來。

  明知道留他在身邊,只會給他招來更多閒言,可她為什麼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

  寧墨抬頭,眉間有褶,「皇上……」

  眸色微黑,瞳中深褐,通透明亮,有水光點點,流轉波動。

  就是這雙眼眸……

  英歡看進他的眼底,心中不禁恍恍然。

  這眼,真像那個人的……

  心尖顫動,她側過臉,揚袖,「退下罷。」

  一日見,日日見,數次進藥數次見。

  眼中是他,心裡卻是那個人。

  縱是對此人無情,但被這一雙波動粼光的眸子攪得,也生出些念想來了。

  所以才想要留他在身邊罷。

  其實說到底,還是想那個人,想見那個人……

  過去十年間,夜夜不願睡,只盼更漏滯住,好容她有多些時間,來理這雜雜政事。

  現如今卻是,夜夜不敢睡,單怕這一合眼,那人那一日那一晚,便從腦底沖出來。

  叫她心如蟲噬。

  叫她瘋狂地想要再見他一面。

  於是便恨自己當時為何沒有動手殺了他。

  不為國事不為天下,只為了她自己。

  若是當日殺了他,他沒了,他不在這世間,世間沒了他……

  那她此時此刻便不會這麼想念他!

  英歡手攥了攥,見寧墨出了殿外,才轉身,慢慢走回去。

  可卻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淚便要砸下來。

  真是沒出息……

  小時候她摔在御街石板路上,手腕擦破了一塊皮,忍不住便哭起來。

  父皇在她眼前,遮去刺眼陽光,低頭看著她,說,這樣便哭了,真是沒出息,怎配做朕的女兒?

  ﹡﹡﹡

  是沒出息,當真是沒出息。

  她怎會為了一個男人,便將自己逼至此境?

  這樣子的她,怎配做父皇的女兒,怎配做邰涗的皇帝?

  而他,此刻只怕正在哪宮哪院的錦塌之上,懷擁馨香美人盡享其福罷!

  這泱泱之世,朗朗天下,怎的就叫她偏偏遇上了他!

  一生只一遇,一遇成一錯。

  一錯之後隔萬裡,家國江山坐其間。

  是命麼?

  是老天見她不夠辛苦,特意再來教她領教何謂帝王之責的麼?

  英歡垂眼,唇邊勾過一絲苦澀自嘲之笑,那一夜她還道,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

  可那時她卻不知,那男人她根本不該碰,那念頭她根本不該存。

  她如何能任得了此性!

  掌中江山,掌中江山。

  這麼多年來,不就是想要吞了三國,滅了鄴齊麼?

  抬眼便見那鋪於案上的五國國勢圖。

  這十年間她不知看了多少遍,而那圖,也改了無數次。

  邰涗國界的每一次小小變動,都是她親手重新描繪的。

  寸土寸壤都是她的心血,她又怎能讓之於人!

  英歡心中潮起潮落,半天都定不下神。

  全都明明白白,可她……

  為何就忘不了那人!

  殿門恰時嘎吱一聲,慢慢開了條縫,令她一驚。

  小內監囁喏的聲音遠遠傳過來:「皇上,沈大人已在外等了小半個時辰了……」

  這才徹徹底底地回過神來,想起先前沈無塵求見,可寧墨尚在,便著他在殿外候著。

  可……後來她想起那個人,便將沈無塵給忘在腦後了。

  英歡皺眉,又惱起自己來,出口之言便帶了些氣,「宣。」

  小內監還以為是自己擾了她,當下便縮頭出去,

  沈無塵入殿覲見,行過禮後抬頭,見英歡面色不善,便停了一瞬,然後才道:「臣三日前上的摺子,至今也沒見皇上批復……」

  英歡望向他,眼睛一瞇,開口冷笑道:「在殿外等了那麼久,進來就是要說這個的麼?」

  沈無塵垂眼,「皇上……」

  英歡袖口拂過御案,伸手抽過一封摺子,直接便扔至他腳下,口中怒氣愈盛,「朕不允!」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

  沈無塵彎腰,拾起摺子,握在手中,袖口微顫。

  英歡動怒,意料之中,可他卻沒想到她會發這麼大的火。

  這一封請郡的摺子,怕是真的惹惱了她。

  沈無塵低眉,「敢問皇上,為何不允?」

  英歡握著筆的手指僵白僵白,「你倒是先說說,為何偏要出京外任?」

  沈無塵抿唇不語。

  不是無話說,亦不是不敢說,只是怕一開口,會傷了她。

  君臣十年,似這般相峙,還是頭一回。

  可他沈無塵只念邰涗不念君,自問此舉亦無錯。

  英歡見他不開口,索性連朱筆也狠狠扔下案去,端的是拿出了帝王的架子,冷眼看了他半晌,「你這是在和朕置氣?」

  沈無塵動動嘴唇,「臣不敢。」

  英歡心口一沉,好一句不敢,他不敢?他不敢的話他這摺子是上給誰看的!

  唰地起身,立於案後,盯住他。

  十年前的狀元郎,現如今的朝中柱,時間在她不經意間便將這男人身上的青澀之氣統統抹走,剩這麼一副深沉皮囊,擺在她面前。

  英歡看著他,一口氣湧至唇邊,忍了又忍,終還是憋出那一句,「朕不允!」

  沈無塵這才抬眼,見英歡眼裡神色復雜,一語難道,便歎了口氣,「東慶府一路眼下缺人,兩省議之不定,臣才自請外任……」

  英歡眼神直稜稜的,打斷道:「藉口。」

  沈無塵停了片刻,「臣沒有找藉口……」

  英歡拂袖,身子轉了半面,「朕還是不允。」

  沈無塵皺眉,輕咬牙尖,狠了狠心,便開口道:「臣所言之事陛下皆視若罔聞,臣不知在朝中還有何用。」

  是了,她早就知道,這才是他要請郡的原由!

  分明就是在和她置氣!

  英歡猛地回身,目光淩厲,「朕如何視若罔聞了?」

  沈無塵對上她的目光,避也不避,「臣先前連上十封摺子,陛下看也不看便退了回來。」

  英歡又是一氣,「你上的摺子反復只言二事,有甚好看的?」

  一事為勸她成婚,另一事則是不滿她命狄風將八千百姓遣回鄴齊境內。

  她不允,她批駁,她退他的摺子!

  可他偏偏不依不饒,一日三封,沒完沒了!

  索性統統發落至門下省,讓政事堂那幫人去閱,於是便收到了他於三日前又上的那封新摺子。

  言之請郡。

  叫她怎麼批?叫她怎麼回?叫她如何不惱?

  英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裡斯文至楷的沈無塵,一旦執拗起來,連狄風都比不上他。

  沈無塵慢慢道:「陛下不願聽臣所言,臣無可奈何,別無它法,還望陛下成全。」

  成全什麼?成全他讓他去東慶府一路任差?

  堂堂工部尚書請郡外放,天大的笑話!

  英歡胸間氣血難平,他在她身邊十年了,整整十年!

  奈何非要這般為難她?

  「說說。」她咽下一口氣,撇開目光不再看他,「把你心裡面對朕的怨氣都說出來。」

  沈無塵仍是不緊不慢地道:「陛下何來怨氣之說,臣一心為國為朝庭,怎會對陛下心生怨氣。」

  英歡瞇眼挑眉,嘴角微微有些抖。

  只聽他接著道:「臣不過是覺得,陛下實是過於任性了。」

  手狠狠一握,指甲陷入掌心中。

  他說她任性!

  滿腔怒意化為一汪水,在心裡蕩悠悠,身子止不住地顫。

  沈無塵望向她的側臉,眉頭略皺,「先前古欽攜白銀十萬兩來贖鄴齊八千百姓,陛下為求面子而拒之甚絕。現如今卻遣狄將軍親自將那些百姓送回鄴齊去,且不收鄴齊分文贖金,陛下以為此舉不是任性?」

  心口上一記重錘。

  英歡吸一口氣,回頭,眼中有水,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無塵低眉,又道:「陛下罔顧國無儲君,亦不念朝中老臣勸言,多年來拒之不婚,臣以為此亦非明君所為。」

  又一記重錘。

  砸得精准無比,恰恰就撞開她心中最不願讓人觸到的地方。

  沈無塵看了她一眼,垂目半晌,壓低了聲音,沉沉道:「陛下是一直在想著賀喜罷。」

  此言如晴天一道驚雷,震得她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英歡陡然睜大了眼睛,厲聲喝到:「你大膽!」

  沈無塵不懼,「臣是大膽了。但臣還有話要說,說完便聽候陛下發落。」他斂眉,眼睫亦垂了下來,「陛下該是對賀喜動了真情,否則當日在杵州也不會任他離去。陛下本該當時將其殺之,可陛下卻沒有;陛下本該將此事告知臣下,可陛下卻沒有;陛下既是見了兩國互通市易之良處,便當於朝中著重臣商議,可陛下卻沒有;陛下明知十萬兩白銀意味著什麼,便當收受了鄴齊的贖金,可陛下卻沒有……陛下種種作為,皆與國怨無關,只是念及私情罷了。若陛下覺得這不算是任性,臣聽任陛下處置,死且不懼。」

  英歡只覺渾身血液直直地湧至腦間,滿眼一片模糊。

  抬手欲揚,可手臂卻沉似千鈞。

  她喉間有些哽咽,半晌才側過臉,輕聲道了句:「沈無塵,你是良臣,朕是昏君,你可滿意了?」

  這淡淡的幾句話自她口中說出,竟裹雜著莫名的憂傷。

  沈無塵還當她會大怒,卻不料她會是這反應。

  看不見她的表情,耳邊只聞得她那淡漠之言,反而讓他更覺心驚。

  這不像是平常的皇上……

  沈無塵欺上前一步,「皇上,臣……」

  臣先前之言過重了。

  可這話到了嘴邊,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

  他竟忘了她還是個女人,他……

  腦中忽地閃過他與她初相見時。

  十年前的那一日春風和煦,上幸瓊林苑。

  她高座在上,眼神清亮無物,面上稚色未褪,可出口之言卻內蘊大氣。

  她看著他笑道,沈卿,你是朕的第一個狀元,這天下將來當由你們來助朕照看。

  那陽光映著她的笑,照亮了在場新科進士們的臉,更照進了他的心。

  自己便是在那一刻,發誓會窮盡一生之力也助她守護邰涗江山。

  所以今日,也才會口不擇言說出那些話的罷……

  心中隱隱有些懊悔之意,可轉瞬間思慮即過。

  不論如何,她是邰涗的皇上。

  她既是生在天家,便該認命……

  沈無塵抬眼,想開口,卻見英歡往裡踱了兩步,聲音輕傳過來:「你退下罷,請郡一事休要再提。你今日的話,朕記在心裡了。」

  英歡聽見他退出殿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這才一把撐上身邊的御案,整個人不可遏制地開始抖。

  言之鑿鑿,所言俱對。

  她還當自己沒有任性,其實她時時刻刻都在任性。

  十年中因為恨他而任性,十年後因為念他而更任性。

  英歡捏起拳,深深吸一口氣。

  她要這天下,他又怎會不是。

  何不用之。

  除卻私念與之聯手,奪了三國後,再,反目滅了鄴齊。

  她敢不敢賭一把……

  敢不敢賭,他會信她。

  敢不敢賭,他對她亦是存了情的。

  敢不敢賭,若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狠得下心來。

  用之後,殺之。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25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四

  夜靜更闌。

  守在崇勤殿門口的小內監眼皮耷拉著,手上的宮燈眼看著就要滑落下去。

  裡間殿門忽然一開,刺耳一聲響,將這冷夜劃了條口子。

  小內監一下子驚醒,肩膀上的枯葉經一抖擻,輕飄而下,趕緊抬頭向內瞧時,賀喜已然大步而出,身後跟著王太監。

  陡然清醒過後是極冷,小內監打了個哆嗦,看著賀喜那張冰雕似的臉,忙跟著往前去了,心底熱氣湧起一點,小小地舒了口氣,還好今夜皇上回得早,要不是的話還不知得凍到什麼時候去。

  幾日來天氣驟冷,賀喜仍只著單袍,身旁的人勸了幾回後便不敢再勸,只在心裡面暗暗擔憂。

  宮燈重影晃晃,崇勤殿至嘉寧殿這段路不算遠,待賀喜走至殿門時,早有眼尖的宮女內侍們過來候著了。

  入殿便解外袍,袖口處染了墨跡,指間也有,這麼一路過來,風將這袍子一上而下吹得似水緞,冰得要命。

  賀喜手浸了溫水,旁邊立即就有人來替他拂拭手上點點墨痕。

  他由著那宮女侍候,眼睛瞥過去,看案上攤著未收的摺子,目光愈凝愈重。

  手上一鬆,他立即垂手,習慣性地揚起右臂,等著人替他寬衣。

  可那小宮女卻沒動作,愣在一旁。

  這才發覺有地方不對勁。

  賀喜挑眉側臉,一眼望過去,隨後呼吸一滯。

  水光盈盈,似怯似懦,一雙黑中帶藍的眸子正盯著他瞧。

  賀喜目光向下移,見她身上也未著宮女服飾,自己先前入殿時腦中只念著政務,竟未發覺旁日裡侍候他的貼身宮女不見了。

  他又看上去,再對上那雙眸子的時候,心中不由一擰。

  喬妹見他臉色不善,忙垂下長睫,小聲道:「皇上……」

  賀喜皺眉,打斷她,「為何在這兒?」

  喬妹手指絞了起來,聲音更低,「是……謝大人讓王公公喚我來侍候皇上的。」

  謝明遠讓她來的?

  賀喜眸子一閃,心下頓時了然。

  一聲冷笑擦心而過,好個謝明遠,連這腦筋都動上了!

  身體裡瞬間灼灼而熱,如火在焚。

  他是在想那個人,他是對她念念不忘,他是瘋狂地想再見她一面。

  可那是他的事兒,輪的著旁人來管麼!

  居然膽大包天,明目張膽地讓喬妹來侍候他……這算什麼,這是在告訴他,臣子們都知道他心裡面打著什麼結麼?

  真是反了!

  一雙小手微顫著,探過來,替他寬衣。

  賀喜吸了口氣,看著那嫩白十指在他胸口盤繞而過,體內之火愈加旺了。

  喬妹咬咬嘴唇,臉側飄起兩團紅雲,「皇上……」

  那細若蚊吟的一聲,更給那火加了把柴。

  賀喜一把攥住她的手,什麼話也不說,將她扯過來,另一隻手握住她腦後,嘴就壓了下去。

  軟軟的唇瓣,纖細的身子,半敞領口之下的雪嫩肌膚。

  誘人萬分。

  真是太久沒有要過女人了,縱是懷裡這女人仍在發抖,在這一刻,他也克制不住這麼多日子來未洩的火。

  牙齒重重磕上她的唇,恨不能將她整個兒一口吞了。

  她悶吟一聲,似是吃痛,隨即抖得更厲害。

  他動作僵了一瞬,大掌移下去,箍住她的腰,使勁揉捏了幾下。

  滾燙的掌心觸上那涼綢,竟一點點冷了下去。

  這腰……畢竟不是那人的腰。

  他這是在做什麼。

  怎麼竟想在懷裡這女人身上找那人的感覺。

  眸子不由一閡……

  腦中立時閃過另一雙眼,黑黑藍藍,似蒼似青,目光且柔且韌。

  那人,聲音輕輕,笑著喚他,何公子……

  然後便貼過來,咬住他的下唇,溫溫潤潤,疼疼癢癢。

  火燒火撩,焚遍了他的身心。

  徹骨成灰。

  心口瞬間如似針紮。

  滿身急火一下子滅了大半。

  賀喜陡然睜眼,手緊緊握在喬妹的臉側,盯著她看。

  當初是因這雙眼,才將她帶回來的。

  縱是這眼像那人,可人畢竟不是她……

  渾身上下,哪裡像她!

  如是一想,再看喬妹,心中竟生了怒氣。

  再也不想看見這雙眼。

  這雙眼……

  不由又捏緊了拳。

  他絕不讓這宮裡的女人能這般輕而易舉地撩撥他的心思!

  那晚的感覺……

  旁人給不了他。

  他也再求不來。

  然一生一次,足矣。

  賀喜鬆開她,「你走。」

  冷冰冰的二字出口,與先前抱著她拼命親她的那人,當真是天差地別。

  喬妹水霧罩眸,咬著嘴唇,抬手拉好衣襟,「皇上……」

  為何次次若是。

  她到底是哪裡不好,總惹得他動了情後又動怒?

  心裡悶悶地疼,諾大一個鄴齊國,小小一個皇城內,卻讓她心無歸所。

  眼淚就要這麼砸下來,可卻不敢在他面前哭,生怕又將他惹惱了,便生生忍著,唇被自己咬得微滲血絲。

  賀喜片刻不語,忽而又看向她,神色變了變,眼一垂,「送你回逐州。」

  喬妹身子一顫,不知自己聽見了什麼,「皇上?」

  賀喜眉頭又皺了起來,「過兩日朱將軍會去逐州,你跟著他,回逐州城去。」

  還是不敢相信。

  若是他不要她了,隨意將她擱在哪個深宮後院裡便行;或是不願見她,可以逐她出宮,入道庵削髮為尼,守一輩子青燈。

  皇上的女人,哪裡能得自由身……

  可他怎會願意讓她回逐州城去?

  賀喜見她怔愣著不作反應,略微煩躁了些,「你且說你想不想回去?」

  喬妹恍然回神,未加多想,便拼命地點頭。

  想,當然想,她做夢都想回逐州城!

  可是心裡又怕起來。當日她被人送給他,威脅她要好好侍奉皇上;現如今若是被他趕回逐州,那她……豈不是還如當時一樣,左右還是要遭罪的。

  喬妹頭低了些,慢慢地搖了搖頭,「民女還是想留在宮裡……」

  賀喜瞇眼,「你怕?」見她略帶遲疑地點頭,才又道:「朕會著朱雄替你打點好一切的。」

  如此篤定的語氣,雖是毫無感情,可仍是讓她感激萬分,抬頭去看他,哽咽道:「謝皇上。」

  如同久旱之人見了水源一般,也不顧那水是哪裡來的,只想要,喝上一口,解渴便好。

  雖是不知為何他會願意送她回去,可她不願也不想去深究。

  只要能回逐州,就好。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五

  逐州城外狂風卷沙,蔽了日頭大半。

  狄風座下駿馬噴著鼻息,低低嘶鳴一聲,不耐煩地尥了尥蹄子。

  身後陣中傳來士兵小聲的低罵聲:「這鬼天氣,婊子養的鄴齊雜種也太不把人放在眼裡了!」說完還朝地上狠啐了一口。

  狄風皺眉,勒韁回身望了陣中一眼,辨不出是何人說了那話,卻見得士兵們臉上都帶了些惱怒之色。

  他目光遍掃陣前,「軍法都忘了麼?休得在陣中胡言!」

  兩千人的馬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是從辰時一直等到現在,眼看就要過巳時了,可鄴齊那邊連半個人影兒都沒出現在這城外過。

  莫說身後這些士兵們心裡面怨氣沖天,便是一向寡漠的狄風也不禁要咬牙。

  奉了英歡之命,親自押送八千名百姓至此,守時守約,可鄴齊的人竟還不知在哪兒!

  狄風抬頭朝遠處望,依稀可見遠方那逐州城頭。

  約定不得進逐州城外十裡之內,他是做到了,可他的耐性也是有極限的!

  正想著,左陣前一名校尉出列,抬起手指著東邊,大聲道:「將軍,你看!」

  遠處沙塵之後,隱隱有一人一騎飛馳而來。

  狄風不由驅馬上前幾步,瞇著眼望過去,待那人又近了些,才看清了,是鄴齊的人沒錯。

  那人馳馬而來,離陣前僅二十步才停下,竟也不下馬,直直地一拱手,開口道:「在下奉朱將軍之命而來……」

  話還未說完,邰涗陣中前排便有兩人策馬沖出陣外,護在狄風身旁,揚鞭指著那人便道:「我邰涗狄將軍在此,難道朱雄不知道?他怎的不親自前來!」

  那校尉先前憋了一肚子火,這會兒便一股腦發洩出來,狠辣的兩句質問之言,竟一下子攝住了那鄴齊小校。

  來人立即滾身下馬,「在下不知狄將軍在此,多有得罪。朱將軍傳我來告知將軍,未免兵多致亂,還請兩方各派百騎為限,在前面三裡處相會。鄴齊百姓請將軍再另派兩百騎護送過來。」

  狄風臉色一僵,好大的架子!

  手攥緊馬韁,心中冷哼,那朱雄在沙場上也不見有多悍猛,怎麼此時到擺起譜來了!

  狄風想了片刻,側身對身旁兩人低聲吩咐了幾句,便抬頭對那人道:「便依了你。」

  挑點了二百騎精銳,跟著那小校的馬跡一路向前奔去,不多時便見天方一面「朱」字帥旗迎風展揚,這才勒了馬停下。

  朱雄倒也算話,只領了百餘騎等著狄風。

  兩人拽著韁繩慢慢上前,差十步時才停下,互相打量了對方一番。

  狄風硬生生地扯了下嘴角,「朱將軍。」這就算打過招呼了。

  卻不料朱雄也沒好臉色,隨便點了點頭,「狄將軍。」

  狄風看著他這樣子,心裡不禁又起了火,「敢問朱將軍為何遲遲才來?」

  朱雄眼睛一瞪,「老子也不想這麼晚來!奈何路上拖了個累贅,耽擱了老子的行程!」

  沒頭沒腦的兩句話,讓人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狄風眉頭緊鎖,四處飛快掃視一番,這才發現奇怪之處。

  那邊鄴齊馬軍成雁行陣,陣後竟有輛兩輪馬車,當真是異常詭異。

  狄風不知這朱雄在搞什麼名堂,卻也不願多生事端,只道:「百姓我已悉數帶來,朱將軍想要如何?」

  朱雄朝身後一呶嘴,陣中便出來兩人,手中捧了幾本大厚冊子,立於陣前。

  朱雄道:「我上有言,命我一戶戶將人點清,還望狄將軍行個方便,別嫌麻煩。」

  狄風朝身後一揚手,馬陣從中間分開,後面的鄴齊百姓黑壓壓一片,被邰涗士兵們押送著,從遠處而來。

  朱雄此人髒字不離口,為人大大咧咧,卻不料做事倒還算有條理,就見他將那戶籍名冊散開分給麾下幾個校尉,按百戶清點,又命一隊人將歸來的百姓往逐州城內帶去。

  狄風自是早已讓至一側,看著軍校小吏們清點人戶,那些鄴齊百姓們幾近喜泣,連連朝朱雄揖拜。

  朱雄卻也不受,自顧自地過來狄風這邊,喚他:「狄將軍,在下還有一事未說。」

  狄風看他,「何事?」

  朱雄從身下馬肚側面的皮兜裡摸出個小盒,遞上來給他,道:「我上說了,此次邰涗不收鄴齊分文贖金,堪顯邰涗皇上仁德。還望狄將軍能將此物帶回京城,呈至邰涗皇上御下,當表我上謝意。」

  狄風身子僵硬,慢慢接過那小盒,腦中閃過的卻是那一日賀喜於酒樓中看英歡的神情,心中不禁又是一陣不快。

  那小盒木制而成,盒外鑲了鈿貝,細細的幾條流金沿盒身滑過,華而不麗。

  握在掌中輕輕的,無甚份量,也不知裡面裝了什麼。

  盒蓋處裹著明黃密條,封口處蓋了璽印。

  確是賀喜的東西沒錯。

  狄風猶豫了片刻,竟不知該不該接下來,畢竟他此行只是押送百姓,怎能就這樣代收它國君王的物信。

  那男人,也當真是狂放不羈,一點舊例都不依,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狄風抿唇,收了那小盒,對朱雄道:「在下定會回去呈稟我上。」

  朱雄一臉重擔卸下的神色,點了點頭,不再多言,眼睛朝那邊的邰涗騎軍望去,心中不知在思量什麼。

  狄風一直看著兩軍陣中,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風漸漸小了,沒了沙塵蔽擾,眼界一下子明闊了不少,那邊逐州外城牆頭上的排排守軍在此處也能看得清了。

  看著鄴齊百姓悉數被帶離,朱雄將那勾好的名冊也給了他一份,臉上帶了點笑意,道:「狄將軍,多謝了。」

  狄風雖是心中瞧不起此人,卻也還是側身對著他揖了揖,「也有勞朱將軍了。」

  兩人互相望了一眼,目光剛一對上便又錯開了去,同時一扯掌中馬韁,就要背向而馳。

  就在此時,空中忽然擦過一聲箭嘯,還未等狄風反應過來時,那箭已劃破他握韁的手背,直直飛過去,插入朱雄馬下蹄前的沙土中。

  箭尾猶在抖,兩軍人心已驚。

  狄風不顧手背上火辣辣的痛感,抖韁疾馳數步,咬牙大喝,將邰涗騎兵召集成陣。

  他竟沒想到,朱雄竟會在背後來這麼一手!

  鄴齊果然是未安好心!

  那邊朱雄的坐騎顯然是受了驚嚇,馬兒嘶鳴聲刺耳萬分,鬃毛狂甩。

  朱雄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撫住身下馬兒,飛快地看了眼地上之箭,然後扭過頭便沖狄風大罵道:「好你個邰涗雜種,竟然敢暗算你爺爺!」

  當此時,兩陣之兵齊齊亮戈,殺氣騰然而生。

  刀甲相觸之聲此起彼伏,兩陣之間相隔不過數十步,呼吸相聞,石濺沙地,兵武相爭,一觸即發!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26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六

  狄風眉頭死絞,身後僅有三百騎,其餘的一千多騎均留在三裡之外待命,那些將士們一時間哪裡能夠知道此時他們竟與鄴齊刀戈相見!

  若是只對著朱雄眼下這點兵,他倒也不懼,可逐州城頭上的守兵又怎會看不見此處情境,只怕兩方一動手,那邊便要派援兵來!

  胸口急劇起伏了幾下,韁繩攥得更緊。

  狄風咬牙望向怒目相視的朱雄,他先前怎會相信這人!怎能就真的只帶了這三百騎來交押百姓!

  本以為邰涗此行此舉,鄴齊那邊當是感懷才對,而那朱雄先前確也給了他那個小鈿盒……這到底他娘的算怎麼回事!

  狄風眼睛不由又瞥向地上那箭,那箭尾……腦中忽然閃了一下。

  朱雄口中仍在大聲罵罵咧咧,手朝身後陣前一揮,大吼道:「都給老子聽好了,邰涗對我們心存歹念,名曰還人,實則想趁機殺了我們!統統跟著老子上!」

  狄風未及想明白腦中之念,便見鄴齊那邊陣中有動,當下也顧不得那許多,火速傳令身旁小校飛奔去三裡外召齊餘騎,自己先在此處率部迎戰。

  朱雄抽劍指天,手臂將落,狄風心底驟冷,嘴角不禁一震。

  鄴齊這回……是想找藉口向邰涗開戰麼?可這藉口也太低劣了!

  那邊雁行馬陣剛一作變,陣後那輛馬車的馬便受了驚嚇,不管不顧地尥蹄往前沖出來。

  一時間鄴齊之陣大亂,那馬既非受過調訓的戰馬,哪裡能夠禁得住這般陣勢,前蹄一歪,便將鄴齊馬陣沖破了些。

  朱雄眼睛瞪得和銅鈴一般大,看著那馬車,口中又怒吼道:「老子就說這是個累贅!」望向身側左右,「還愣著幹什麼?把那馬給老子砍了!」

  那馬受驚之勢愈烈,竟拖著身後馬車一路沖至邰涗陣前,顛簸之中車廂木板嘎吱作響,竟似要裂。

  狄風眉頭更緊,簡直不知鄴齊這是在唱哪一出!

  他身側左右翼飛快出來幾人,怕那馬車存有古怪傷了狄風,便不管那許多,伸臂長槍一擋將那馬攔住,挑斷韁繩,由著那馬脫韁直奔而去。

  幾人不敢放心,又用長槍將那馬車車廂前面的厚重車簾猛地挑起,正欲刺去時,又都一下子愣住,轉而面面相覷。

  狄風亦是驚訝萬分,那車廂裡只坐了一女子,此時正渾身瑟瑟發抖,臉色慘白。

  她見光抬頭,朝外一望,眼裡之淚便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狄風看見她的那雙眼,胸口一震,腦中竟再想不得別的。

  這人的眼……真像皇上的!

  兩陣將士們大眼瞪小眼,看著陣中這一出,都不知該怎麼辦。

  先前劍拔弩張的氣氛驟然瓦解,人人都覺詭異得緊。

  朱雄罵罵咧咧地策馬而來,甩手揮劍,對著幾人便吼:「這馬車也是你們碰得的?」

  狄風陡然回神,再看向朱雄,心中豁然開朗。

  只怕先前是誤會了他了……

  若是鄴齊果真存心來挑釁,他朱雄又怎會帶這麼個女人一道來?

  而鄴齊那幾百騎兵,面色不穩,顯然是對此相峙之勢沒有絲毫准備,且朱雄口口聲聲說他是被自己暗算的樣子,也不像是裝出來的!

  那箭……

  狄風臉色一變,迎上去對著朱雄大聲道:「朱將軍且慢!」飛快揚手,槍尖觸地,將箭尾碰得抖了抖,「朱將軍看仔細了,這箭像是從哪裡射過來的?」

  朱雄沿著他手指之向看去,眼睛一轉,心中立即恍然。

  當下臉色大黑,抬頭便往逐州城外牆望去,大罵道:「他娘的,這幫南岵刁民竟想藉此機會挑起我鄴齊與邰涗之戰,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

  朱雄心中憤憤,氣血湧至喉間,又惱自己先前竟沒察覺出來,還以為是狄風暗下殺手,卻不想他統共只帶了兩千餘騎兵馬,又怎會在這裡行此事!

  自鄴齊占了逐州以來,城防均換,城內也盡行撫民之令,哪裡能想到還會有南岵人混入城頭軍為細作,當此時作亂!

  狄風見朱雄已然明白過來,自己也便鬆了口氣。

  想來也是,若是他二人果真想要對方姓命,又怎會使那箭擦著兩人分別而過,後既是看見沒有射中,又不再補箭?

  而邰涗與鄴齊多年結怨,他與朱雄一見那箭,自然是下意識便會以為是對方所為。

  幸好……

  狄風忍不住又看了眼馬車中的女子,車簾早已落下一半,此時只能看見她腰下裙側,放在身子一旁的手仍是在抖。

  朱雄正在怒頭上,左右喚了幾個人,便要吩咐去查那城頭守軍中究竟何人作奸。

  狄風卻攔下他,「朱將軍莫急。」他抬手比了一比,「此處離逐州城頭相距甚遠,能射得此箭者必定箭法了得。朱將軍若是此時大張旗鼓去抓人,怕是會打草驚蛇,不如稍後暗中召那守軍都指揮使來問問,自是一下便明。」

  朱雄見他說得在理,也就忍了這一時之火,將手下叫回來,命人整軍,又看了狄風兩眼,神色和緩了許多,嘴唇略動,卻也沒再說什麼。

  狄風戰名素來為世人所知,朱雄先前與之對陣,若說一點不懼也不可能,可經此一事後再看狄風,心中不禁唏噓了一陣。

  此人雖面掛冷霜,可言行舉止卻頗顯大氣,遇事果敢冷靜,非他朱雄可比……這邰涗第一名將之稱,狄風的確占之不虛。

  雖是明知對方是它國敵將,可心裡仍止不住地想贊一聲。

  朱雄想到離京前朝中的那些風言風語,說是皇上只怕是動了要與邰涗修盟的念頭了……

  自己原先聽聞此流言,本是完全不屑的,可今日遇著狄風,卻忽然覺得,將來若是有朝一日能與此人並肩而戰,那定是極好的事!

  這念頭一冒出來,朱雄便嚇了一大跳,狠狠一咬牙,心裡啐了自己一口,他娘的在胡思亂想什麼玩意兒!

  狄風見兵陣已結,心中擔心此地再多留亦會徒生事端,便對朱雄道:「今日實屬誤會一場,好在沒有傷人,還望朱將軍回京後好言呈至天聽,莫要讓人從中作梗……」

  朱雄點頭,自是明白狄風何意,正欲走時,卻見狄風目光飄然,總是向那馬車看去。

  朱雄一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由就問道:「狄將軍可是有事?」

  狄風收回目光,挑了挑眉毛,搖頭道:「先前無意沖撞了那女子,心生愧疚罷了。」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七

  也不知那女子是何人,竟會跟著朱雄來此處。

  狄風看那馬車車廂,孤零零地被撇在那裡,一時間竟沒有人顧得上理會它。

  朱雄一路帶著喬妹來逐州,因路上耽擱了些,便顧不得進城安置她,想著待迎回鄴齊百姓後再一道領眾人入城,誰知卻成了眼下這局面。

  心裡不甚痛快,這女人本是當初他帶來給皇上的,誰知繞了一大圈,皇上又命他將她送回來。

  當真是累贅!

  朱雄這麼一想,便斜了斜眼睛,頗有些不耐煩,對狄風道:「倒也沒什麼,狄將軍不必放在心上。」然後轉身對一個小軍校道:「去讓她下車,同那些百姓們一道走去城門那邊。」手臂一揮,「那邊一伍什,乾瞪著眼作什麼,等著老子請你們走啊?」

  狄風腿夾馬肚,「朱將軍,可否行個方便?」

  朱雄看他,「自然。狄將軍何事?」

  狄風又看了那馬車一眼,「在下想去同那女子賠個不是。」

  朱雄嘴巴大咧,忍住沒笑出來,「狄將軍莫要開玩笑了!不過區區一女子……」

  他這話隨心而出,本無惡意,卻不知讓狄風聽了,心裡面徒生不適。

  狄風臉色微變,聲音也沉下來,「女子又如何?我邰涗皇上陛下,也是女子。」

  朱雄愕然,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尷尬一笑,心知自己先前那話得罪了狄風,此時不願再與之生隙,便道:「既如此,那狄將軍便去罷……」

  狄風挑眉,不等他說完便策馬行去,至那馬車十步處方勒韁翻身下馬,自己慢慢走過去,站在車廂前方,猶豫了一瞬,才抬手將那厚重車簾掀了起來。

  光照入車廂內,一簇塵埃在光影中游蕩,車中女子的臉被映亮了一半,素白似紙。

  喬妹且驚且懼,看著車外黑甲男子,也不知外面此時是何陣仗,不由心慌萬分,手緊緊扣住身下木板。

  狄風看著她,見她眼中水波盈動,那淚竟似要落,不由後退了一步,手將那車簾狠狠一甩,撩至車頂上,側身而讓,緩緩道:「姑娘莫怕。先前事發突然,沖撞姑娘實屬無心之失。在下給姑娘賠不是了。」

  聲音沉厚,穩穩地傳入喬妹耳中,她聽得清清楚楚。

  於是心中更慌。

  如此有禮之言,彬彬之舉,待她如同高閣之秀,怎能叫她不慌張。

  這男人看似位高,氣度不凡,可他竟在給她賠不是。

  喬妹眼神怯怯,終於敢抬眼對上他的目光。

  靜似深潭,波瀾不驚,黑不見底。

  只是在看見她抬眼的那一剎,裡面忽然亮起點火光,卻又驀地滅了。

  喬妹低頭咬嘴唇,心中愈加慌亂,不知自己該說什麼。

  她從未被男人似這般以禮相待過……在逐州時,她是家中么女,爹娘不疼;鄴齊攻陷逐州後,她被人當作玩物送給賀喜,此後盡覺屈辱,但爹娘兄長之命尚在他人之手,她不敢不從;這回隨朱雄而來,他只當她是個可丟的包袱一般,一路上罵罵咧咧,絲毫沒給過她好臉色……

  但,眼前這男人,竟一點也不像那些人。

  他說,他沖撞了她。他還說,他給她賠不是了。

  心緒如絲在飄,卻忽然看見一隻大掌伸至她面前,耳邊又響起他的聲音:「馬車已廢,還請姑娘先下車,朱將軍已命人帶百姓入城了。」

  他這是……

  怕這車板太高她下不來,要拉她一把麼?

  喬妹手心滿是汗水,遲疑了一會兒,才微顫著將手放在他掌心裡。

  狄風只覺手心一冷,便握住她的手,扶了她下得車來。

  這女子,身子嬌小單薄,容貌雖不艷麗,卻也清秀可人。

  尤其是……她的那一雙鳳眼,實在是太像……

  狄風心底一悸,不敢再往下想,隨即撇開眼,鬆了手,見那邊鄴齊小校在等,便點點頭,示意他來將這女子帶走。

  喬妹感到手上一空,才知是他放開了她,手不禁握起來,縮進袖子裡。

  手指相觸,才覺得指間有些粘粘的。

  她低頭去看,竟見手上有血。

  不禁大驚。

  她抬頭去看狄風背在身後的手,這才發現他手背有傷,鮮血未凝,仍在一點點向外滲。

  鄴齊小校小跑過來,叫她:「喬……喬姑娘,朱將軍讓你過去,同那些百姓一起入城!」

  喬妹點頭,心中卻忽然湧出些不忍之情,想也未想,便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快步上前,朝狄風掌中一塞,小聲道:「你的手……拿這個先包一下。」

  狄風神色略顯驚訝,下意識地抓住那方絲帕,來不及應她時,便見她已回身跟著人走了。

  嘴角不禁一揚,這女人……

  手背不過是被先前暗箭擦傷罷了,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可她那神色,竟好像他這傷有多嚴重一樣。

  正覺有趣,就聽身後來人喚他,「將軍!……狄將軍!」

  狄風回身,望見邰涗軍陣已齊,便沖那人點了點頭,「走!」自己飛快走至馬邊,將絲帕揣入懷中,翻身上了馬。

  馬蹄踏塵,一陣人馬向西疾馳而退。

  喬妹停了步子,回身再望一眼。

  陽光打在那人的盔甲上,反射而來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看著他黑色的身影不多時便成了個小點,這才收回目光。

  她聽見邰涗的士兵喚他,狄將軍。

  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原來他是邰涗的將軍。

  原來他姓狄。

  喬妹眼睫垂下,右手微抬,指間血跡已乾,紅得微微發暗,刺目不已。

  手不由地輕輕握了起來,沾了血的皮膚,此時是緊巴巴的疼。

  她抬頭,逆著陽光去看遠處逐州城牆,磚色早已被沙掃暗,愈顯蒼素。

  入了那城,便能回家了。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26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八

  狄風自逐州回來,不敢歇息,連夜入宮將逐州城外之事呈稟英歡;英歡聞之,又命人急傳兩省及樞府重臣入宮相商。

  殿上與座諸臣均是朝中肱股,其中更有幾人是兩朝老臣,可說是看著英歡長大、入儲、登基為帝的。

  此時殿上靜悄悄一片,聽了狄風所說之事後,人人都陷眉沉思起來,竟無一人先開口。

  狄風抬眼環顧四周一圈,又向英歡稟道:「臣自逐州一路而來,心中琢磨此事,竟是越想越覺蹊蹺。」

  英歡挑眉,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狄風繼續道:「臣以為,此事絕非逐州城內刁民可為。若非事先周密設計安插,以鄴齊治軍之嚴苛,又怎會讓人輕易混入城頭軍。而城頭守軍中藏了奸細,目的竟非反攻奪城,而是伺機挑起鄴齊邰涗兩國之戰。臣料想,此事背後若無強人操控,怕也難成。」

  英歡眼睫動了動,仍是不作言語。

  已有老臣捋須相問道:「狄將軍的意思可是說,南岵國處心積慮想讓鄴齊與我邰涗二虎相鬥?」

  狄風點頭,「在下正是此意。其實南北中三國結盟多年,時時都在做這打算。只是北戩中宛二國被鄴齊與邰涗夾於中間,惟有南岵地處兩國交界之北,且與鄴齊邰涗同時接攘。三國多年未得良機,此次鄴齊雖是攻陷逐州,卻也給了南岵一個絕好的機會。鄴齊與邰涗互生嫌隙多年,經不得旁人煽風點火,兩國相峙之勢正如張弓繃弦,稍有外力一碰,那弦上之箭便會即刻飛出去。南岵此次正是看准了這一點,才趁機使了這麼一個手段。若非那一日事出意外,我多思慮了一回,只怕眼下兩國兵亂已起,局面收拾不得了。」

  他這一番話慢語道來,卻是越說越讓人心生寒意。

  英歡放在御座一側的手攥得緊緊的,狄風所言有理有據,顯然是深思熟慮過的結果,她雖是未能親眼所見當日情境,可也相信狄風絕不是那誇大其辭之人。

  英歡垂眼片刻,才開口道:「它南岵倒是作得好打算,只可惜這次天不遂人願!南岵北戩中天宛,想坐山觀虎鬥而從中得利,想也別想!」

  她這話響徹殿上,話中之意明明白白擺了出來,眾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明白了些,不禁都暗暗地倒抽了口氣——

  皇上這回,莫不是真的動了與鄴齊言和之心?

  果不其然,就聽英歡接著道:「朕想於兩國邊境沿線各州府與鄴齊互設市舶司,以通市易,各位卿家覺得如何?」

  中書門下兩省老臣不禁面面相覷,一時竟無人開口說話。

  兩國互設市舶司……皇上果然是想與鄴齊言和修好!

  老臣們各懷心思,沈無塵卻起身直言道:「臣以為陛下此議極好。」聲音響亮,讓殿上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門下侍郎喬齡顫悠悠起身,一張口,下巴上的鬍子就微微在抖,「陛下,此事還須審慎,邊境沿線各州府均設市舶司,怕是一時動作過大……可否容臣等商議幾天,陛下再做決斷?」

  英歡心思雖是已定,卻也不願駁了這些老臣們的面子,便略一晗首,道:「三日後,卿等各呈摺子上來。」

  事已議畢,諸臣皆退,惟有狄風遲遲不走,於殿上候著。

  英歡不知他是何意,挑眉望向他,卻也沒當著眾人的面開口問他。

  待人都走光了,狄風才趨步而上,走至英歡御下,將朱雄給他的那個小鈿盒呈了上去,「陛下,此物是朱將軍於逐州交與臣,讓臣回京呈至陛下面前的。他說……此物當表鄴齊皇帝陛下謝意。」

  最後那句話被他說得飛快,可英歡仍是聽清了。

  一清二楚。

  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望著那鈿盒,忽然覺得那盒沿上的流金圖紋甚是刺眼。

  小內監從狄風手中接過那小盒,然後擱至英歡面前案上。

  英歡垂眼低睫,打量了一番那盒子,卻是碰也不碰,又看向狄風,「可還有別的事?」

  狄風搖了搖頭,知道她這是在逐他走,便道:「並無它事,臣先告退了。」

  本以為英歡見了那盒子會馬上打開,誰知……

  若說自己心中對盒中之物一點都不好奇,也是假話。

  杵州一夜,皇上與賀喜之間究竟存了何事,誰又能知道……

  狄風心中搖晃了一番,終是低了頭,朝殿門退去。

  可是才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英歡叫住他,聲音含笑:「狄風。」

  狄風停下,抬頭:「陛下還有何吩咐?」

  英歡抬手,指了指眼前地上,仍是笑著道:「你掉了東西。」

  狄風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方青白色的絲帕落在地上,卷作一團。

  怕是先前掏鈿盒時一不小心帶出來的,自己竟未察覺。

  他面上大窘,忙上前幾步,俯身將那絲帕飛快拾起,握在手中,「臣……」

  英歡紅唇輕抿,「不必解釋了,退下罷。」

  薄薄的絲帕握在掌中,卻讓他心跳忽而加快。

  狄風大步朝殿門退去,手是越握越緊,腦中想起當日那馬車裡的女子,自己連她的名字都不知,便收了這麼一方絲帕……當真是徒顯曖昧。

  英歡直看著他出了殿門,才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絲帕,是女子之物,人人一眼便知。

  而那位狄大將軍,竟然也有耳根泛紅的時候……

  她心裡面突然好奇起來,也不知是什麼樣的女子,竟然能讓狄風將那絲帕帶在身上。

  念及此,英歡心中一下明媚起來,又自顧自地笑了一陣兒,眼睛才瞥向桌上那小鈿盒。

  狄風說,這是那個人的謝意。

  是謝她不收他分文,便將八千名百姓還給了他麼?

  英歡心底忽然沉了些許,她根本不要他謝!

  伸手將那鈿盒拿起,擱進掌心裡,大小剛好填滿她的手掌。

  她抿抿唇,手指劃過盒蓋處緊封的密條,一用力,便扯開了那蓋了他璽印的明黃條帶。

  英歡不知為何,指尖竟有些顫抖,看著那盒蓋,竟半天都沒去開。

  垂眼低笑,怎的又成了這般沒出息的樣子了?

  她淺吸一口氣,手腕飛快一翻,將那小巧鈿盒打了開來。

  英歡一動不動地看著裡面的東西,過了良久,才一閉眼,唇角輕輕揚起來。

  這妖孽。

  果真是妖孽。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九

  鈿盒中用黃縑厚厚地墊了一層底,縑上擱著一支小銀瓶,長度恰巧與那鈿盒兩頭相頂,一毫不差。

  銀瓶頸口處通明透亮,依稀可見裡面貯著的碧色茶葉。

  細若尖針,緊卷多毫,嫩綠色潤。

  瓶身上方,刻了四個字,朱色勾邊,愈顯奪目。

  ——歡若平生。

  英歡看著那四個字,只覺心底發燙,握著鈿盒的手也微微紅了起來。

  這一小瓶蒙頂茶葉,比那一日在杵州所見的更為精貴,想必是那人宮中所用。

  目光不由地又移至那四個字上……

  英歡淺淺地吸了一口氣,手指輕撥,將那盒蓋關上。

  耳根泛熱,臉頰燥紅,只覺那人好似就在她身旁,貼在她耳邊,聲音低低沉沉而又蠱惑萬分,對她說——

  歡若平生。

  她眼睫不禁一垂,那人的面龐清清楚楚浮現出來,一雙眸子黑得足透,裡面萃燦如星,兩片刀唇輕輕彎起,那笑容,能將人心魄都攝了去。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她從不知這四個字竟然能被人用得如此別具它意。

  可這四個字,由他道來,在她與他之間,卻又顯得如此恰當。

  且又,一語雙關。

  英歡握住那鈿盒,起身,往殿門走去,宮袖落下,掩了那盒在內。

  身後小內監緊跟了上來,「陛下宣了寧太醫今夜入宮來,莫忘了……」

  英歡輕輕應了一聲,「上回漕寧府送來的清泉水,宮中可還有餘下未用的?」

  小內監略有猶疑,「還得去翰林司問問才得知。」

  英歡出了殿外,腳下停住,抬眼看了看那遠夜,無月,但有稀星綴幕,時而閃爍,柔亮點點。

  她往前走,又道:「那便去問問,若是還有,一會兒叫人煮沸送來。」

  小內監道:「陛下是要……?」

  英歡輕笑道:「沏茶。」

  如此好茶,千裡迢迢而來,怎能不沏。

  她當自己已是極任性了,卻不料,那人竟比她還要任性。

  怪不得他要專從京中派將前往逐州去迎百姓,原來是懷了此意。

  千裡波折跌宕,輾轉兩國將帥之間,不過是為了成全他這一念私心。

  也太過霸道了些。

  夜裡有風,雖是不大,卻也帶著涼意,卷了她的裙擺輕揚,掃亂了她垂在鬢邊的碎髮。

  英歡指尖滑過那盒上突起的紋路,一下一下描繪著,不禁又笑了。

  那人果真自負,竟不怕他這舉動會將她惹惱了?

  明明是輕浮之舉,卻被他做得如此堂而皇之,似是天經地義。

  這般看來,她若是想與他聯手,合力與南北中三國相抗,他定是會同意的罷。

  只不過……

  英歡眉頭輕蹙,那人此舉可是真心?

  還是如同她心中盤算他一般,想先駁取她的信任,待三國既滅,再反目對付她?

  相鬥十年,懷疑已成習慣,她實是難以一次便信。

  如此一想,手裡的鈿盒忽地沉了許多,手指也僵了起來。

  風越吹越冷,攪得她心緒亂飄,先前那淡淡的欣喜之情此刻全然散去,只留萬分思慮在心。

  英歡輕吐一口氣,不管何事,只要一同那人扯上關系,便叫她勞心勞神。

  到底何時才能真的信他……

  抑或,她與他之間不論若何,永無互信之日?

  腳下石板道寬寬闊闊,料想鄴齊宮中也當如是。

  她與他之間,萬裡江山相隔滯阻,心之相距堪比天地之間。

  終究還是不可能的罷。

  遠處景歡殿宮階前,一人挺挺而立,素衫於風中微揚,夜色中更為醒目。

  英歡收回心神,腳下步子快了些,那邊有宮女瞧見了,過來迎她,「陛下,寧太醫已來了。」

  她點點頭,「夜裡甚冷,為何不讓他入外殿候著?」

  那小宮女小聲道:「寧太醫執拗,要在殿外等陛下回來。」

  英歡抿了抿唇,抬眼去看,便見寧墨也朝她望過來,眼神清亮柔和,叫她心中不由一軟。

  她走上去,經過他身邊時輕道一聲:「何苦站在外面。」

  寧墨跟在她身後入了殿內,看著小宮女們替英歡除宮裝外袍,又聽見她背對著他道:「先前在前面議事久了,才回得這麼晚。」

  有宮女捧了暖濕的帕子過來,遞給他,「寧大人。」

  寧墨接了那帕子,略擦了擦手,還給那宮女,走至英歡身側,接手替她換衣。

  幾個小宮女見狀,心思明瞭,都低了頭,一聲不吭地退了下去。

  玉肌凝亮,香肩勝雪,在他眼前晃了一瞬,便被寬大的羅衫罩住了。

  寧墨長指移至英歡腰間,將那衣帶輕輕地挽了個結,「陛下近日來身子可是覺得大好了?」

  英歡點頭,嘴角輕勾,「寧大人的醫術,朝中人人皆知,哪有不好的道理。」

  寧墨不由也笑了,「陛下別拿微臣打趣了。」

  他往一旁走了兩步,取過先前進來時擱在一邊案上的食盒,打開來放在英歡面前。

  英歡垂眼看去,食盒裡放著四隻小巧梅紅色的匣兒,不禁挑眉,驚訝道:「州橋夜市上買來的?」

  寧墨笑著點頭,將那幾個小匣兒依樣拿出來,「也不知合不合陛下的意。」

  英歡眼中盈亮,看著寧墨,假意怒道:「你是從哪裡聽來朕喜歡這些小食的?」

  寧墨仍是微微笑著道:「上一回聽殿中省的劉大人說,御膳房裡的小食果子,都是照著州橋夜市那邊做的。」

  英歡垂眼,「這個劉德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在朕背後亂作言語。」

  口中雖是如此說著,可手卻伸過去將那幾個匣兒都打了開來。

  麻飲細粉,素簽沙糖,水晶餃兒,金絲黨梅。

  這些東西,是她在小的時候,偷偷隨侍從溜出宮時吃過的。從此便惦念在心,雖是後來又叫人買過幾次,可近些年她心思被旁的事情占了大半,也就沒再想過這些。倒沒察覺到,下面的人竟還替她操心著。

  英歡搖了搖頭,笑了兩聲,才又抬眼去看寧墨,「罷了。」

  寧墨拿了銀箸奉上,仔細地試過匣中之食,才遞給英歡,「陛下嘗嘗看。」

  英歡夾了顆梅子放入口中,醃得正好,入味適中,酸不過酸,甜不過甜,這滋味……心中不由一歎。

  寧墨看著她,伸手探過來,食指輕輕擦過她的唇側,將那梅汁沾了去。

  英歡一怔,再去看他時,卻見他將手指放入口中,輕吮了一下。

  她與他之間雖是親密,可他似這般主動來碰她,卻還是頭一回。

  他指腹掃過她唇角的觸感甚是柔軟,令她心底癢了一下。

  寧墨眼神如舊,笑望著她,「陛下怎麼不吃了?」

  英歡不語,只是看著他,這男人怎能如此溫柔?用了這麼多心思,究竟求的是什麼……

  卻不料他忽然低下頭來,湊近了她,頭一偏,便銜住了她的唇瓣。

  溫溫熱熱,唇間酸甜,他的舌探進來,勾了勾她的。

  英歡心間一蕩,身子險些不穩。

  他這是……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27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十

  英歡霎那間恍惚起來,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肩,舌尖下意識地輕輕一挑,觸得他微微一震。

  他慢慢離了她的唇,在她耳邊輕道:「陛下……」

  聲音柔和沙啞,誘人的膩。

  英歡輕喘一口,唇又被他吻住,腰間衣帶在他手裡散開滑落,長長的垂蘇曳至地上,軟軟地偎作一團。

  紅至極艷。

  寧墨攬過她的腰,舌如落葉拂水般輕掃她的唇,細細地吻著她,長指滑入她的羅衫內,慢慢地撫弄。

  冰肌瑩徹,滑膩似酥,在他修長的手指下泛起點點紅暈。

  暖厚的掌心貼著背脊緩緩滑上來,於中間稍停,輕輕地揉按了一會兒。

  這指法……是在替她祛乏。

  英歡心口一軟,身子不由地靠進他懷裡,「寧墨。」

  他不語,偏了頭,去咬她的耳垂,齒間微磨,含在口中吮吸著。

  她整個人都酥了,耳根麻麻的感覺如水一般,漫得全身上下到處都是。

  修長的指移至她胸前,輕挑,撚動,夾在指間微微地搓弄,令她愈來愈紅,愈來愈嬌艷,愈來愈飽滿起來。

  肌膚下似含了一汪水,只消他一碰,便悠悠而晃,瑩潤萬分。

  她的身子,似綻放的花,高高在上,婀娜嫵媚,嬌嬈爛漫,傲然而立。

  一朵帝王花,二十四年來慢慢全開,此時最美最飽滿,花瓣皆放,展展而動,該有的,都有了。

  自然會渴,自然需人滋潤,自然想要清清汩水。

  眼前這男人,心中什麼都懂,動作那麼溫柔,專就是為了勾動她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

  兩點傲梅艷紅獨開,那手指又慢慢向下探去。

  指過之處,顫栗叢然而生,她禁不住地微抖,腿已軟了,倚上他的肩頭,隔著他的薄袍,咬住他,磨著他,手自他的襟口探進去,指甲劃過他的胸膛,聽見他在她耳邊低喘,心裡才好過了些。

  寧墨緊貼她耳根,口中熱氣滾燙,「陛下……可覺得舒服?」

  英歡眼睫帶水,在他袍中的手輕掐他胸前,下巴微抬,看向他。

  眸黑如墨,穩而不動,就如他的人一般。

  寧墨勾緊她的身子,聲音低低,「陛下若是想,臣可以用手指……」

  知道她的禁忌,所以他才這麼說。

  懷中女子縱是天子之身,可仍是嬌柔萬分,所需所求,又何異於旁人。

  英歡聞之,眉頭略動,身上被他撩起的火苗愈燒愈旺。

  他如此年輕,醫術尤佳,女人的身子,他比旁的男子都要懂……

  手沿著他的胸膛滑下去,撥開他的袍子,在他緊實的腰側揉了兩下。

  換來他壓抑的一聲低喘。

  他對她太過溫柔了,溫柔到,她都不知如何才好。

  英歡眼睫略抬,喚了他一聲,「寧墨。」

  他看著她,眼中終於有火閃現,「臣在。」

  她停了半晌,紅唇才開,「你究竟圖什麼?」

  他僵住,不答,俯身堵住她的唇,手指忽地滑至她身下,撥弄她最柔嫩的那處,指尖輕劃慢撚,蜜滿掌間。

  一聲驚喘逸出唇外。

  英歡眼前濛濛起霧,手緊緊掐住他的腰,只覺自己要被焚燒至灰,就此湮滅。

  火花四濺,她在抖,紅唇顫得合不上,想要將他推離,可身體卻渴求更多。

  外面驀地響起輕敲殿門的聲音,小內監的聲音裡帶著笑意:「陛下要的清泉水,翰林司的人已煮沸送來了,可是現下送進去?」

  清泉水。

  蒙頂茶。

  眼前忽然閃過那雙褐眸,想起那一個似戰非戰的吻,你爭我奪、霸氣肆溢,讓她的嘴唇一下子疼了起來。

  英歡深吸一口氣,一把推開寧墨,手還是軟的,甚是無力。

  她清清嗓子,對著外面道:「送進來。」

  外面殿門輕開,小內監趨步而入,手中提著小巧錫壺,低著頭走過來。

  寧墨抿唇,眸子裡火花仍在撲閃,上前一步,將英歡擋在身前。

  鬢雲亂灑,酥胸半掩。

  他抬手,慢慢地替她將衣裳拉攏,鬢邊亂髮別至耳後,然後才低頭,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袍子,轉身看了眼那小內監。

  小內監哪裡敢抬頭,擱下手中錫壺與茶具,便慌慌張地退了出去。

  寧墨回頭,神色已然復舊,「陛下這麼晚,要沸水做什麼?」

  英歡抬手輕輕掃過兩頰,將那熱意驅散了些,才去看寧墨,「可會沏茶?」

  寧墨微微一怔,「略懂。」

  英歡揚唇,走去將那小鈿盒拿來,取出銀瓶打開,置了些茶葉在茶具上。

  寧墨目光掃過那鈿盒銀瓶,眼神略變,眉頭一挑,隨即復然,又看向那似針茶葉,愣了片刻,而後眼中有光一閃而過,上前接過那錫壺,「臣來沏。」

  顆顆細茶,身披銀毫,經水一沒,更顯油潤。

  湯色碧清微黃,清澈明亮,香氣馥鬱。

  寧墨看著那茶,眼底愈黑,抬手捧一碗奉至英歡面前,「陛下請用。」

  茶葉浮展,在碗中上下游蕩,細長微卷,形狀甚美。

  這茶,果真是好茶……

  英歡抿一口,味醇甘鮮,濃鬱回甜,茶香存於唇間,久久不散。

  耳邊好似響起那人悠沉的聲音——

  ……便是這全天下的蒙頂,在下都願讓給夫人。

  那人的眼,那人的唇,那人說這話時的樣子……

  全都歷歷在目。

  英歡心底一顫,手一時不穩,碗中茶水晃了出來,濺在手背上,極燙,紅印立現。

  寧墨接過那碗,握住她的手,舉至唇邊,輕輕吮了一下,眉間輕陷,「陛下怎的如此不小心。」

  被他一碰,英歡才驟然回神,手被燙了的地方針紮般的痛,火燒火撩。

  為何一念及那人,不論何事,她便變得不像她了……

  寧墨仍看著她手上紅痕,眉頭皺得更緊,「眼下太晚,臣明日拿藥來給陛下敷。」

  英歡輕輕抽回手,看著他,心底忽生感動。

  這麼點點小傷,隔幾日就好了的事情,可他卻當何等大事,作此神色。

  若果他這不是裝出來的,那他……

  英歡蹙眉,心中不由糾結起來,可一時卻不願再想,側過身,道:「朕今日乏了,你……回府上去罷。」

  寧墨沒動,低聲喚她:「陛下。」

  英歡背對著他,「還有何事?」

  他低頭,停了半晌,「臣對陛下……是真心的。」

  英歡吸一口氣,轉身看他,說不出話來。

  寧墨抬頭,對上她的目光,略微一笑,「陛下可以不信。臣……告退了。」

  便就這麼看著他,斂袖而退,殿門一開一合,腳步聲漸漸遠去。

  這是……

  此生頭一回,有男子對她說這話。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十一

  薄紗帳起,於殿內微揚,裡間羞人春色閉不住。

  女子嬌白柔軟的身軀被死死抵在冰冷的牆上,其上香汗點點,窄細的腰枝朝前弓起,欲拒還送。

  賀喜猛烈地撞進去,一雙眼裡靜似深冰,毫無漣漪波動,看著她顫抖淺泣、面若桃色,咬唇討饒。

  他伸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眼底漆黑一片,腰間又是猛猛一動,搭在他腰後的玉足輕抖,十片蓮瓣盡在痙攣。

  她渾身在顫,口中發出的聲音讓紗帳外候著的宮女內侍們都羞紅了臉,動也不敢動。

  賀喜面色僵了一剎,眸子裡火光燃起,抽身而出,咬牙,腰砥微顫,後背緊實的肌肉糾結而動,握著她身子的大掌似要陷進她肌膚裡,十成十的力道。

  他額角汗水落下,褐眸閡了一下,才陡然鬆開她,自去一側雲母屏風上取過袍子披上,頭也不回地出了紗帳外。

  女子倚著牆,渾身無力,慢慢滑至地上,小腿仍在輕抖,望著他的背柔聲喚道:「陛下……」

  賀喜不語,亦沒回頭,仿若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聲音,袍子只隨意披在身上,系也未系,裡面裸實的身子堂然露於外面。

  他看了眼外面早就備好熱水衣物的宮女們,啞著聲音道:「進去罷。」

  宮女們掀了那紗帳魚貫而入,只留一人在外侍候賀喜。

  那小宮女臉色微紅,捧了濕帕來替他擦拭,手自胸前向下,越來越抖,「陛下……不需沐浴?」

  賀喜閉了眼,喘了口氣,「晚上再說。宋沐之人呢?」

  小宮女仔細地順了順帕子,將他小腹上沾了的濁液盡數抹去,又去另一邊拿了乾淨衣物來服侍他穿上,這才道:「宋大人說怕擾了陛下興致,就在殿外候著了。」

  賀喜嘴角不留痕跡地勾了一下,待身上齊整了,轉眼看了看殿角燦燦發光的寶飾,吩咐道:「回頭將這些分下去,記著別像上回落了哪個院忘記賞了,倒讓朕耳根不得清靜。」

  小宮女應了下來,「奴婢這就去同王公公說。」

  賀喜揚眉,「請宋大人進來。」

  見小宮女低頭出了殿外,他才踱過去,伸手拾起箱子裡的幾條鈿花珍珠鏈子,輕蔑一笑,又扔了回去。

  宋沐之進殿時,正逢小內監背著那女子出去,淩亂雲髮擦肩而過,異香撲面,讓他不由地朝一側避了一避,再抬頭時,就撞上賀喜略帶玩味的目光,臉上不由一臊,「陛下。」

  賀喜望著他,笑道:「宋卿今年四十有七了,府上正妻側室亦是不少,怎的還未見慣此事?」

  宋沐之臉色愈發窘迫,「臣……」嘴動了半天,卻說不出話。

  他自二十二歲那年中進士至今,入仕已有二十五年,位在門下侍郎,身列參事執政之一,是當年先帝留給賀喜的心腹之一,十年來佐理朝政,深得賀喜信賴。他自是知道賀喜的性子,也明白賀喜於男女之事上隨性至極,可真的撞見皇上與女子歡好之景,又實難做到坦然視之。

  賀喜甩袖負手,挑眉道:「朕就知道你要來,可是因為早前見中宛使臣的事?」

  宋沐之點點頭,眉頭略皺,「臣等都覺得,中宛此次派人而來,其中實是大有文章。」

  賀喜眼睛瞥向牆角,嘴角略揚,「確是做足了文章,連異域美人都給朕送來了。不光給朕送美人,還給朕的後宮送來這麼多金銀珠寶首飾,當真是考慮得夠周全。」再看宋沐之,眼神比先前淩厲了些許,「朕心中有數,想必你們心中更是明白。既然來了,也別旁敲側擊了,有話就盡管說。」

  宋沐之垂眼,「陛下明察。先前宴上那使臣雖是未直言,但臣等料想,中宛定是沖著鄴齊與邰涗於邊境諸州互通市易一事而來。南北中三國,戩國尚遠,岵國近年來同鄴齊總有摩擦,所以只得讓中宛派使臣來。想必是怕鄴齊與邰涗真的結盟……」

  賀喜低哼了一聲,「你說的這些朕全想過。今日宴席間,那使臣試探的幾句話,誰會聽不出是什麼意思。鄴齊與邰涗交惡這麼多年,忽言互市,他們不信也在常理。只是,中宛此舉,朕料想是還有事要與鄴齊相商。」

  宋沐之遲疑了一會兒,「那陛下的意思是……」

  賀喜轉過身去,低聲道:「錢財全收,美人照享,來者一概不擋不拒。」

  宋沐之一愣,「鄴齊既與邰涗言好,若是再與另外三國有所交結,恐怕……」

  賀喜回頭看他,目光深深淺淺,「你怎知三國沒有暗中派使臣同去邰涗那邊?」

  宋沐之啞然。

  賀喜又道:「你又怎知,邰涗不會背著鄴齊與三國交好?」

  宋沐之低了頭,恨不能朝自己腦門上拍一掌,他竟忘了皇上與那女人互相猜疑多年,怎可能一時就互相信任起來?

  宋沐之歎了口氣,「陛下既是如是說了,臣便無它言。只不過,照此下去,何時才是個頭?」

  賀喜看著他,半天沒有言語,忽然低聲笑了一下,「方大亂時,才可見真章。」

  宋沐之默然。

  方大亂時,才可見真章……

  腦中正思索時,聽見賀喜問他:「聽說太后前一日著你覲見?」

  宋沐之低了頭,「是。」

  賀喜臉色一黑,問他道:「何事?」

  宋沐之不由苦笑道:「太后說,劉相公的孫女年已及笄,傳聞品貌才學均是上等,想讓臣等勸勸皇上……」

  賀喜的臉瞬時掛了層霜,冷冷道:「回去稟太后,她若是執意為朕立后,朕便廢了此后。朕說到做到。」

  宋沐之面作難色,「陛下莫要為難臣了,陛下何不親自去同太后說?」

  賀喜忽地上前兩步,頭稍低了低,眸子盯著宋沐之,一字一句道:「卿也是先帝朝的老人了,此時說這話,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宋沐之身上冷汗驟起,低了頭不敢看他,半晌才道:「宮禁中事,陛下不言,臣等何由知之……」

  賀喜眸子微瞇,「卿是賢臣。」背在身後的手攥了攥,「沒事的話便退下罷。」

  宋沐之提心吊膽地出了殿外,才拾袖擦了擦額上的汗,大大地喘了口氣。

  臉上又浮起一絲苦笑,當年的事情,他怎會真的不知道。

  先帝是世間難得的情種,可卻偏偏生在帝王家。

  宮中人人都知,先帝一生只愛一人,那人便是華妃。

  當年的華妃,美艷照人,雍容華貴,是何等的容貌,又是何等的風致;入宮初時,先帝一見傾心,隨即獨排眾議冊其為妃,居四妃之首,從此椒房獨寵,連皇后都說不得二話。

  越二年,華妃生子,位行第九,先帝大喜,不與其他皇子同排字輩,單賜一「喜」字為名,為表先帝喜得愛子之情。

  便是九皇子賀喜。

  九皇子自小聰慧過人,及長更顯胸襟才華,令先帝喜不勝喜。

  十三歲時被封秦王出閣,十四歲時便被冊立為儲君,朝中大臣竟無人反對。

  九皇子十四歲那年,隨先帝出宮春獵十日,從此再沒能見生母一面。

  華妃被當時的太后賜死於禁中,白綾絞頸,沉屍宮井。

  華氏一門朝中獨大,太后懼怕外戚專權,皇后遂出此策,卻不料,先帝聞之大慟,一病不起,至死猶念華妃風姿。

  九皇子自那之後,便變了個人。

  奇冷不已,惟有目光尚能煨人。

  先帝一年後因病殯天,九皇子奉詔登基,大赦天下,改元崇和。

  新帝即位,廢嬪妃制,後宮人人皆同,誓不立後冊妃。

  先帝朝的皇后,便是現如今的太后,自那時起至今十年矣,皇上沒去請過一次安,沒同太后主動說過一句話。

  朝中宮內,人人皆知,人人皆不敢言。

  宋沐之思及此,心中變得沉甸甸的,垂了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抬腳向前行去。

  除卻女人一事,賀喜堪稱明君。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29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十二

  烏雲越聚越多,壓得天幕一片黑,厚厚雲層中有縫,金光突現,亮得刺人,隨即轉沒,天地間只剩黑,只有風。

  她在跑。

  拼命地跑。

  不知自己要跑去哪裡,只覺心中無尚惶恐,眼中凝淚,眼前景色越來越模糊。

  風自耳邊呼嘯而過,吹得她渾身哆嗦。

  冷,好冷。

  明明在宮中,可卻一個人也不見。

  暴雨將傾,可她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容身避雨之地。

  腳下石子一絆,她朝前跌去,摔在硬硬的地上,淚再也忍不住,驀地滾落,越湧越多。

  抱著膝蓋,綣起身子,跪坐在地上,頭埋下去,肆無忌憚地哭。

  大哭。

  頭頂一道閃電忽然而過,隨即便是震耳雷鳴。

  豆大的雨點霹靂啪啦從天而降,打在她肩膀上、背上,衣裙瞬間全濕。

  她的嘴唇凍得發紫,再也無力站起。

  她好累。

  遠處慢慢走來一個人,身形朦朧,面目不清,動作在雨中仍然透著優雅,撐一柄素色油紙傘,朝她而來。

  她看著那人,眼眶變得熱熱的,火辣辣的疼。

  那人將傘撐起,替她遮雨,俯身下來,抬手親親摸了摸她的頭。

  母后……

  她咬著嘴唇,上前抱住那人的腰,手死死地攥著那人的裙側。

  淚止不住地流,她哽咽,母后,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有多想你,你不在了,有父皇安慰我,可現在父皇也不在了,我一個人要怎麼辦……母后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那人暖暖的手掌撫過她的臉,拭去她的淚,動作溫柔極了,如同久遠的記憶中那樣,令人心傷。

  她哭得更厲害,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紮破了一般,疼的難以禁持。

  眼前的路很黑很黑,荊棘滿布,可她卻要一個人往前走,沒有人陪,沒有人扶持,在這鬼魅似的黑暗中,只有她一人。

  是一種想要逃卻終究永不能避的心驚,痛或慌亂已不足以形容心底的感覺,心死亦不過如此。

  那人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她的頭髮,臉龐,輕輕拍著她的背,仿佛在撫慰她。

  她哭累了,倚著那人,母后,你走了這麼多年,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

  那人輕聲開口,語氣如雲邊之花,輕柔香婉,歡兒。

  她的心驟然碎裂,被這甜美如真般的聲音擊潰,記憶排山倒海而來,撞得她渾身在抖。

  那人輕輕抽回手,語氣仍然溫柔,天下不可亂,江山不可傾……歡兒,苦了你了……

  她眼瞳微縮,看著那人就要這麼離去,伸手卻握了個空,掙紮著起身,踉踉蹌蹌向前跑去,可那人的影子卻緩緩彌滅。

  好似一陣清風,徒來不留影,如夢。

  她心揪萬分,胸腔欲裂,在雨中哭著叫喊,母后別走……

  卻再無人相應。

  腳下泥濘不堪,身周冷風割膚,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至。

  她冷,她累,她倦,她想逃想躲,卻無處可躲。

  ﹡﹡﹡

  淚打錦被,鬢邊亦濕。

  暖熱的唇貼上她的臉,一點點吻去她的淚,動作輕柔,似是怕碰壞了她。

  耳邊響起男子的低歎聲,「陛下……」

  朦朧中轉醒,醒過來的一剎那,竟知自己仍在落淚。

  淚。

  英歡心底略顫,她居然哭了!她有多久未曾流過淚了,怎的今夜在夢裡竟會痛哭至此地步……

  寧墨伸臂,欲攬她入懷,卻被她推了開來。

  英歡胸口悶悶,夢中痛處此時猶在心上,心境轉回十年前的那一夜,那一夜她慟哭至暈,從此再未流過淚。

  只是今夜……

  寧墨的手從被下探進來,輕輕握住她的,「陛下可是做噩夢了?」

  厚實的掌心送來的熱氣,漸漸驅散了她心間寒意。

  可仍是不願讓他看見她這般失態的模樣。

  英歡轉過頭,濕漉漉的眼角輕擦枕邊,啞著聲音道:「什麼時辰了?」

  寧墨握緊了她的手,「丑時將過。」

  英歡掙紮著起身,揉了揉額角,「等得心焦。一夜都沒人來報?」

  寧墨跟著起來,拿了袍子拉給她披上,勸慰道:「陛下急也沒用,平德一路遇旱非陛下之過,實乃天意。林大人已然帶人奉旨前去賑災,北面消息就算傳回來,最快也要明日了。眼下還早,陛下還是多歇息一下……」

  英歡垂目,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平德一路地處邰涗之北,自去年入秋以來連月受旱,波及其餘二路,民生堪憂。

  底下報呈上來的摺子上道,平德一路,民噬草嘬土,草根樹皮,搜食殆盡,流民載道。

  初聞旱情時朝堂皆驚,邰涗國內十七年未曾遇旱,奈何這一次旱情如此兇猛,讓京內眾臣措手不及。

  英歡心中明白,摺子上所言之情定是折了三分,平德一路實情若何,只怕還要更糟。

  當下令兩省三府議決,著戶部派人勘災賑濟,除平德一路徭役一年,賦稅三年全免。

  勘災之人回京覲見時,身子是穩不住的抖。

  樹皮食盡,餓殍盈野,死者枕藉。

  短短十二個字,卻似是窮及其力才向她道出,低低的聲音,卻讓她心中大震。

  她是真的頭一回急了起來,著人開國庫賑災,又擔心平德地方官員從中克扣,便命戶部侍郎林其然親赴災區督察此事。

  幾日來不曾合眼,日日夜夜都在掛念北面災情,心中不是不怕的。

  即位十餘年,國無大亂已是上天庇佑,也知治國必無坦途,總有一天會遇上災亂。

  只是,沒料到會來得這麼急猛凶煞,讓她來不及招架。

  怕這旱災不平終會成亂,怕流民不撫終會成寇。

  她不怕同四國相爭相抗,惟懼禍起邰涗國內。

  南北中三國虎視眈眈,鄴齊的野心更不必說,若是此時邰涗內亂,那這天下……

  英歡眼皮驀地一跳,喉頭乾了起來,心中急火上竄,頭痛欲裂。

  近日來坊間已有流言,道邰涗女帝臨朝當政乃逆天之行,平德大旱正是天懲。

  又有流言,道皇上即位十年不成婚立儲,先帝之靈不滿,才降此災。

  流言紛紛而起,如洪水般擋也擋不住,肆漫天下。

  英歡連日來心中只念災情,只是夜深人靜時想起這些市井小言,心中甚苦。

  十年來,她的累她的苦她的種種委屈,世人何由知之。

  以為十年來盡得民心,誰知民心亦比紙薄。

  只因她是女子。

  父皇將這江山重擔砸在她肩上,她想躲無處躲,想逃不可逃。

  夢中那憋悶委屈慌張害怕的感覺又從心底冒了出來,她以為十年已過,當年那種感覺早已不可能再有,誰知她還是錯了。

  猶自倚著床頭怔愣,任心底翻天覆地,面上神色也變也未變。

  寧墨眉頭皺了皺,手撫上她的肩側,「陛下無須自擾,旱情雖然嚴重,但一定不會出大亂子的。」

  英歡抬眼,看了他一會兒,纖眉略動,卻沒開口。

  殿外忽然有光亮起,燈籠影兒急晃而來,小內監跑動的腳步聲遠遠傳來,越來越響,至殿門方止。

  如此不顧宮中禮數,定是有急事……英歡心口一緊,忙下了地,往外走去。

  殿門已被叩響,小內監的聲音十萬火急,「陛、陛下,樞府急報……」

  英歡陡然驚了一下。

  樞府急報?樞府此時來報何事!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十三

  英歡蹙眉,緊了緊外袍便快步至了外殿。

  樞密副使許彥已由內侍領入,見了她便拜,「陛下!」

  英歡著他平身,定睛去看,見他襟前汗濕一片,面上神色也透著慌張。

  許彥正要開口,看了一眼她身後的寧墨,不由頓了頓,才道:「寧太醫。」

  寧墨自知要回避,看了英歡一眼,便退了下去。

  英歡心思沉沉,看著許彥,「是何急事?」

  許彥咬牙,「平德一路,流民反了。」

  四下靜謐,餘音蕩殿。

  英歡臉色未變,眼中顏色卻是黯了,站在那裡半天未言。

  許彥心中沒底,正要開口再稟,卻見英歡忽地揚袖一展,摒退了殿上的內侍宮女們。

  她眉骨蒼清,臉色漸白,隔了半晌才問道:「林其然人在何處?」

  許彥面上暗沉,「林大人走時平德一路已然亂了,只是京內未知。一入嘉陵關,林大人一行便被流寇抓了。」

  英歡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角沾了血絲,「眼下平德一路是何情形?具實稟報,絲毫不得隱瞞。」

  「是。」許彥頭略微一低,手握成拳,「暴民初時只有兩萬人,先是占了青州,殺了青州知州,奪了城內官倉。後一路南下,至劍陽時已至十五萬人,暴民輸無可輸,不過一死,群情激憤,竟比守城廂軍還要勇猛,攻破劍陽後,又連下六城,至嘉陵關乃止。」

  嘉陵關……

  英歡臉色慘白,嘉陵關一失,暴民便可占地為王,平德以北堪然便成一小國,若想平亂則會難上加難。

  許彥又道:「緇埠以西諸州尚存,但平德境內多山地,十幾萬的流寇自北向南來襲,所剩廂軍根本無力平剿,只能朝庭派禁軍前去援助……陛下,滄州派人兼夜飛馳赴京,所報只是五日前的情形,眼下恐怕還要更糟。」

  英歡唇成一線,似血凝膚,蒼白的面龐襯得那色澤更加令人心驚,「還有麼?」

  許彥襟口汗漬乾了又濕,「陛下……」他使勁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北戩於三日前調兵前往雲谷關,據報有十萬之眾。」

  夜裡的風打在殿外窗稜上,一下一下地觸著人心。

  英歡身子僵硬萬分,手指半天動不得一寸,整個人就似結了冰一般,立於殿上。

  國內流寇暴亂難平,外敵趁勢重兵壓境,一亂之後連一亂,她早就明瞭,邰涗若是亂了,其餘諸國絕不會放過如此良機。

  北戩此時出兵,只怕中宛南岵二國之後亦會如此。

  至於鄴齊……

  她只覺心底漲痛,欲語不得說,就聽許彥話中甚急:「兵事緊急,容不得耽誤,還望陛下早做決斷。」

  英歡袖下指甲陷入掌心,闔眸開口:「著右衛將軍林鋒楠掛帥北上,抽調京畿諸路禁軍十萬,統奉清及湖寧兩路禁軍八萬,赴平德一路平亂。詔樞府眾臣今夜商議細末,明日一早著翰林學士擬詔,昭告天下萬民。」

  她的聲音甚啞,幾句話不緊不慢,卻字字有力。

  許彥點頭,神色略緩,「是,臣這就回樞府與諸臣相商。」

  英歡望著他,臉色寂寥,淡淡地問道:「流民……為何而亂?林其然奉旨賑災,朝庭何曾虧待過他們……」

  許彥臉色自白轉紅,又由紅及黑,半天才低聲道:「暴民稱陛下乃邰涗之禍,女帝當政才致天降奇災,他們要替天行道……」

  話音未落,他便已跪了下來,頭低著,又道:「陛下既問,臣斷然不敢欺君,自是以實相報,但望陛下切莫因此等荒謬之言而自惱。陛下治國殫精竭慮,為民之心朝中老臣人人皆知……」

  英歡頹然側目,手輕輕一擺,「夜已深,及時回樞府去罷,莫要誤了正事兒。」

  許彥又跪了片刻,才默然起身,慢慢退出了殿。

  宮燈暗影垂晃,大殿空空,龍紋金璧亦是黯了三分。

  風聲簌簌,如刃淩空,劃得她耳根生疼。

  英歡心口一窒,喉間腥甜,忍不住咳了起來,拾袖掩唇,半天才緩過來。

  雲青袖邊,觸目驚心一片紅,血色映目。

  ﹡﹡﹡

  邰涗大歷十一年夏,上命右衛將軍林鋒楠領京畿、奉清及湖寧三路禁軍共十八萬,赴平德一路剿寇。

  六月十日,林鋒楠部初抵嘉陵關,遇寇襲,一戰折損二萬餘人,遂不敢進,於關外築城營,以謀後策。

  六月十三日,北戩瑞王項彧率十萬鐵騎抵雲谷關,紮營待守。

  六月十八日,中宛歸德大將軍黃世開領八萬精兵赴邊境重鎮澱梁,與北戩騎軍隔山相呼。

  六月二十五日,南岵世子邵遠率皇室親軍十二萬,連夜兼行至西境潯桑,屯兵安寨。

  南北中三國三十萬大軍齊齊壓境,邰涗十八萬禁軍牽制在北,中南兵力只及不到二十萬,朝中人心皆憂。

  上命左前衛大將軍於宏、車騎將軍龔明德各領八萬禁軍,分赴中南兩境前線抵禦外敵。

  七月七日,京中接職方司東面房來報,鄴齊皇帝賀喜以赴新建延宮消夏狩獵為名,領五萬鄴齊騎兵赴開寧府,屯兵不動,不知其意。

  天下風雲際變,五國局勢陡傾,邰涗內外之亂齊生,戰事將起,國中人心惶惶。

  ﹡﹡﹡

  七月七日,邰涗京中仍是熱鬧了一晚。

  朝庭雖是在用兵,可城中略富點的人家均結了彩樓,女兒家的在院子裡映著月光穿針,街市上紅紗碧籠,奇巧玩意兒多不勝數。

  ……是該熱鬧的罷。

  景歡殿內,英歡獨倚案側,殿中窗門緊閉,竹篾紙在燭光下暗影孱動,宮門外街上賣磨喝樂的聲音杳杳傳來,倒顯得她這兒孤冷淒清至極。

  眼前案上,是白日裡剛收到的摺子,職方司東面房報呈上來的。

  那人……已至開寧延宮了。

  英歡嘴角稍彎,頭仰起,深深吸了口氣,笑中盡是諷意。

  四國群雄,誰又能捨得下邰涗這塊肥肉,誰又能棄得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何況是他。

  這麼些年,他的野心她盡知,大好良機他又怎會放手任之而過。

  她臉上的笑容漫得更開,心卻一點點地僵了下去。

  若只是赴延宮消夏狩獵,為何要帶五萬鄴齊精銳之師?

  她手中,除卻分赴南北中三路的三十六萬禁軍,就只剩三萬駐留京師附近了。

  其餘諸路州府尚有廂軍,可廂軍又哪裡能夠抵禦外敵。

  於宏與龔明德二人統共只有十六萬人,卻要與南北中三國三十萬大軍相抗,叫人如何不擔憂,叫人如何放得下心來。

  ……現如今又加上他。

  莫說他這五萬騎兵,就算是只二三萬,她眼下也根本無力相抗。

  狄風先前數次請戰,未得她允,一直留在京中待命。

  說到底,她就是擔心那人……所以想留狄風至最後。

  結果這擔心就成了真。

  ﹡﹡﹡

  英歡眼角餘光瞥見案上一物,慢慢地直起身子,抬手拿了過來。

  小巧鈿盒,恰能填滿她的掌心。

  打開來,裡面銀瓶猶亮,上面刻的四個字盡現於眼前。

  燦然奪目,惑人心神。

  歡若平生,呵,歡若平生。

  但……

  那一日那一夜,終究還是敵不過家國利益。

  她與他,終究還是落得個刀戈相向的局面。

  在她最難最痛楚的時候,又給她重重一刀的人,恰恰是他。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30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十四

  英歡手腕一軟,銀瓶細口左傾,裡面的茶葉盡數灑了出來,盒裡盒外都是。

  拾一葉用手指輕撚,看那茶上銀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若是那一夜殺了他,該有多好。

  可人一輩子哪裡能得機會後悔,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那一夜她說,讓他們走。

  他便走了。

  現如今他又來,身後是五萬鄴齊精銳之師。

  陣鋒直指邰涗東境。

  英歡輕喘一口,胸口窒悶,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葉,緊緊攥在掌心,擠壓,碾碎。

  葉渣自指縫間滑落,飄了一膝。

  蒙頂茶足珍貴,千裡周折才至她手,她以為這真是那人的心意。

  英歡鼻尖發酸,那銀瓶看著是愈加刺眼,心底裡怨氣橫湧,伸手抓過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過去。

  是在洩憤。

  可她又是在洩什麼憤。

  是在氣自己多情,還是在氣他無情。

  是在氣他無情偏做多情舉,還是在氣自己有情卻生無情意。

  是在氣他,用這蒙頂茶、用那四個字,騙了她信他;還是在氣自己因他那雙眼那句話,便真以為兩國可以互睦。

  於邊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線州府互設市舶司,他也允了。

  本以為兩國真可言和,誰曾想天下一亂,他便變了。

  不可信,終究還是不可信。

  當初為什麼沒有殺了他!

  英歡唇色發青,眼睫微顫,看著那銀瓶慢慢滾至門邊,撞上一側門柱。

  不清不脆的一聲響,卻令人心震。

  三國大軍就在邊境,虎視眈眈,隨時都會舉兵攻來。

  北面流寇將她禁軍半數死死拖著,她縱是有三頭六臂,也擋不過此勢。

  那一晚的夢,現下想來竟是那麼真。

  狂風,暴雨,冷,黑,孤立無援,無人可依。

  夢中母后的話真真切切,江山不可傾,不可傾……

  不可傾。

  心中再恨再痛,也要咬牙抗住,邰涗不能毀在她手。

  身後掛燭光影微動,將她在案上的淺影也帶得晃了起來。

  高高盤起的宮髻上,珠簪吊尾銀墜在輕輕晃動著。

  英歡稍一怔愣,神色隨即轉變,抬手飛快將那珠簪取了下來。

  簪身冰涼,於掌心間寒光閃爍。

  她握住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可眼中瞬時又黯了下去,是真的別無它法,已到此地步了麼。

  心中猶豫不決,真是不甘心……

  殿門被叩,「陛下,狄將軍奉詔覲見。」

  英歡回神,「宣。」

  內侍將門掩開,狄風大步而入,邁過門檻時微微一頓,看了看地上那銀瓶,又抬眼去望英歡。

  英歡垂眼,「撿了拿過來罷。」

  狄風依言,彎腰拾起那銀瓶,目光飛快掃過瓶身上那四個字,眉間一顫,臉上驚訝之情不加掩飾。

  這可是……當日那鈿盒裡的東西?

  怔愣間竟忘了行君臣之禮,猶自僵在原地。

  聽見英歡輕咳一聲,他才反應過來,忙要跪下,「陛下恕罪。」

  「免了。」英歡起身,「鄴齊大軍已至西境,樞府來報你也看了。留守京師的禁軍只剩三萬五千人,其中兩萬風聖軍在你麾下,朕一直扣著未動,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掛帥出征,眼下再看,可還覺得是朕做錯了?」

  狄風喉頭暗啞,「陛下聖明,是臣短視了。」

  英歡望了他一眼,見他低頭不抬,「現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臣……」狄風嘴唇略動,卻不說下去,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起。

  英歡眸子瞇了瞇,「都到這時候了,在朕面前就別藏著掖著了,有話就說。」

  狄風抿了抿唇,面色不穩,「南北中三路無一路有勝算,現在又有鄴齊大軍於東相迫,戰事著實堪憂。臣……心無它念,但聽陛下調遣,惟願與敵拼死相博,以身報國,絕無後怨。」

  英歡嘴角稍彎,冷笑道:「讓你拿這三萬人去和數倍於己的敵軍血戰?你想被謚忠烈武侯,朕還不願這麼早封!」

  狄風臉色又紅又黑,「臣實不願見他人在前為國效命,而臣卻獨留朝中趨避,還望陛下派臣領兵出戰!」

  語氣這番急切,當真是已憋壞了他罷。

  英歡斂了笑,良久未語,思及他先前所言……戰事堪憂,連他都這麼說了,看來自己並未料錯。

  若想保住邰涗,只能走險著了……

  英歡挑眉,對他輕聲道:「朕留一萬五千人護衛京師,你領二萬風聖軍直赴東境。」

  狄風抬眼,眉頭皺起,「與鄴齊五萬大軍相抗?」若是這樣,還不如將他派去潯桑一帶,先與龔德明合力絞殺南岵,勝算還來得更大一些。

  英歡卻搖了搖頭,垂了眼,將手伸至狄風身前展開,低聲道:「朕讓你去送樣東西。」

  狄風看著她掌中之物,愣了一下,不解道:「陛下……?」

  英歡看著他,眼中忽明忽暗,卻再未開口。

  手中珠簪映著殿上光影,一轉,便微微閃爍。

  狄風接過它,上面猶帶著英歡手中熱氣,「陛下的意思……」

  英歡側了身子,眼睛望向視窗,外面夜色微茫,「若是他肯退兵,你便掉頭北上,直逼南岵潯桑;若是他不肯……」她頓了頓,眼中溫光若現,「朕留著武國公這個謚號給你。」

  狄風握緊了拳,心中千言萬語滾過,喉頭卻梗了又梗,終還是化成三個字,「臣遵旨。」

  英歡忽而回過頭來看他一眼,眼中有光點點,「狄風。」

  他挪不開眼,「陛下……」

  她將他的五官仔仔細細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沒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

  他手臂微微一顫,想要抬起,卻終究忍了下去,垂眼不敢再看她,「那臣告退了……」

  英歡一直看著他退至殿門口,才又開口,低聲問了一句,「十年來你有沒有後悔過?」

  可他卻沒有聽見,直直地退出殿外,掩上殿門。

  英歡轉過身子,往殿中走去,眼角慢慢濕了起來。

  他一定會說,不曾後悔。

  可是她卻後悔。

  若知會有今日,她一定不讓他在她身邊徒留這許多年。

  她欠他的太多,只怕此生都難以償盡。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十五

  雖是夏日,可夜晚江風亦涼,城營牆高四丈,上有望樓,執戟守兵身披黑色鎖子甲,眉角竟有冷冷凝霜。

  鄴齊五萬大軍並未入開寧城內,卻於城外三十裡處紮營,地鑿三尺,築牆為營。

  望樓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時,就聽遠處傳來馬聲,見沙塵迎蹄而起,在夜色下震起一片灰霧。

  營牆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兩側各上來兩個士兵,定睛朝遠處望去,眼中隱隱帶了點期冀之意。

  墨袍黑駒,一人一馬飛馳而來,盔上白纓於夜中格外醒目,奔來時似一道亮目之光,轉瞬便至城外百步。

  望樓之上的士兵看清來者身上鎧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語道:「終於來了。」又飛快回身,對身旁另一人道:「火速去稟朱將軍,邰涗來使已至城下!」

  話音將落,身後棧梯上便響起了重重腳步聲,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響起:「待你們來報,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著了……」

  一排士兵長槍豎起,「朱將軍!」

  朱雄幾大步走至望樓前面,口中憤憤道:「邰涗雜種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折騰到半夜才來個人,真他娘的欠教訓!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頓不可……」

  話音在他看清牆下之人時戛然而止。

  朱雄嘴巴微張,眼睛圓瞪,怔愣了片刻後,馬上朝兩側之人用力一揮手,「命下面的人開城門迎使入內!」見身周士兵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又是不耐煩的一聲:「都等著幹什麼,想讓老子自己去開啊?」

  話一說罷,他便當先快步下了樓去,動作之急,讓一干士兵們均摸不著頭腦。

  朱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來使怎會是他!

  城營比一般外城牆要稍顯簡陋,門不高但寬,為求方便軍隊疾進而出。

  狄風打量了一番城營四周,又驅馬而行數十步,至城門方止,才翻身下馬,眼前之門便被人從裡面打開了。

  裡面遠處火把四晃,亮光耀天,人馬都還未歇息。

  他抬眼,一眼便看見眾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將軍。」

  朱雄更是兩眼放光,「狄將軍,怎會是你!」

  他知狄風領軍至東江對岸屯營,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親來為使!

  狄風見既是相識之人,也就顧不得那些虛禮,直接上前幾步,對朱雄低聲道:「朱將軍,狄某懇望見鄴齊皇帝陛下一面。」

  朱雄沒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隨即摒退左右士兵,對狄風道:「陛下此時人在城中行宮,狄將軍之請,在下怕是難以成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來迎使,將軍有何事,但跟在下說便是。」

  說著便要讓人帶狄風入營,可狄風卻一動不動,只是盯著他,眼裡越來越暗。

  朱雄被他這目光看得心生寒意,「狄將軍?」

  狄風挪開目光,看了看身側幾個掛刀執槍的士兵,又看向朱雄,嘴角微彎,「朱將軍,別拿狄某當三歲小娃。」

  朱雄臉色略黑,卻聽狄風繼續道:「在下今夜,非鄴齊皇帝陛下不見。」

  他這語氣煞是篤穩,眼中寒意濃洌,抿緊的嘴唇更似刀鋒,絕不肯退。

  朱雄看著他這模樣,腦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風所為,心中不禁略動,使勁一咬牙,悶聲道:「罷了,狄將軍隨在下來!」

  狄風繃緊了的身子一鬆,跟著朱雄往裡面走去。

  身後有鄴齊士兵一路跟著,他眼睛四處掃略了一番城營內部,也顧不得多看,心中只盤算著見了賀喜,要如何開口。

  他要如何才能不負她的囑托……

  中軍重帳垂地,兩排士兵執戟相向而立,帳幕交疊處隱隱透出裡面亮光,狄風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見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聲吩咐著什麼,隨即入得帳內。

  狄風低了頭,手探上腰間佩劍,輕撫而過,然後解了下來。

  他就知道,那人此時怎會在開寧城中行宮,必是在這大營中無疑!

  轉念間朱雄已然出來,走至他身邊,壓低了聲音道:「狄將軍請入內。」說完低頭看了看他掌中之劍。

  狄風不等他再開口,自己將劍重重往他手中一擱,「多謝朱將軍了。」

  握劍的指節有些僵,心底竟有些緊張,看著眼前的垂帳,腳忽如千斤之重。

  狄風暗暗吸了口氣,上前一步,厚重帳子被兩側士兵撩起,他手握成拳,幾大步走了進去。

  身後帳幕重重落下,激得地上起了一片塵,有刀槍相觸的聲音傳進來,他心內瞬明,外面是已被人封死了。

  中軍帳內空空蕩蕩,燭光通亮,帳中男子背對著他,低頭於案上揮腕,不知在寫些什麼。

  一樣的寬肩長臂,一樣的挺拔身形,此時縱是背對著他,那人身上也透著讓人不可避視的迫人之態。

  狄風看著他,半天沒動,不知該如何開口。

  第一次相見,是兩軍對陣時的匆匆一瞥,那驕悍身影映於腦中,長久不消;第二次見他,是杵州城內驚心一夜,那臨劍欺身卻穩而不慌的漠然之態,曾叫他隱感欽佩;此時再見,對方底細他盡曉,可心中卻越是沒底。

  這男人利悍霸道,行事不循常理,叫人琢磨不透。

  狄風再抬眼時,那人已然回頭,正看著他,褐眸中映著冰茫,「狄將軍,別來無恙。」

  狄風微窒,心神陡轉,頭低下,「邰涗檢校靖遠將軍狄風拜見陛下。」左腿膝蓋彎了一瞬,卻頓在一半,終究是跪不下去。

  賀喜朝他走兩步,並不在意他這無禮之舉,「狄將軍膽識過人,以將帥之身而為來使,親赴鄴齊大營,真是令人欽佩。」

  狄風微惱,聽得出他這話中的濃濃諷意,不禁頂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何況鄴齊邰涗此時猶未開戰,在下有何不敢來的?」

  賀喜嘴角驀地揚起,眸子閃了一下,「說得沒錯。狄將軍口口聲聲說要見朕,所為何事?」

  狄風見他單刀直入開口相問,也便不加掩藏,彎身從左踝側面皮袋中抽出一物,遞了過去,「奉我上之命,前來將此物交與陛下。」

  賀喜望去,珠簪於光下微閃,眼中不覺微微一痛。

  他伸手接過,握住,手指滑過簪身,在簪頭珠花上磨娑了幾下,呼吸陡然重了起來。

  眼前閃過那一晚……他狠狠地吻她,將這簪子從她髮上扯落;她任他在她身上肆虐,卻拿了這簪子抵住他的喉頭。

  她本可以下手,卻終究丟了這簪子;而他竟也放過她,反將這珠簪拾起,重新插入她的髮間。

  只有自己才知道,他自十四歲後,就再無為女人綰過髮。

  也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晚他手下綻出的髮髻,是當年母妃最愛的樣子。

  是沖動罷,那一夜竟會動情至此。

  賀喜握著珠簪的手背至身後,望向狄風,心中已知他的來意。

  竟沒想到,以她那麼傲然的性子,卻會做出這種事情,如此想來,邰涗眼下定是到了絕境。

  否則她絕不會讓狄風來走這一遭,而且……還送來了這珠簪。

  是想讓他退兵。

  是想讓他念在那一夜,她終是放過了他,而求他這次也放過邰涗。

  賀喜眸子輕閡,復又睜開,簪身已被他攥熱,可他卻仍是沒有開口。

  狄風卻已等不及,心急如焚,直接了當便問:「陛下心中到底何意?」

  賀喜看著他,眸色漸深,「朕不可能退兵。」

  狄風聞得此言,心底一涼,整個人都僵住了。

  到底還是這最壞的結果。

  他心神似被抽離,艱難地開口,「既如此,在下只能與陛下於戰場相見!」

  賀喜不語,胳膊陡然抬起,手中珠簪於空中劃過一道亮線,尾端緊緊紮入帳側高懸的五國佈防圖上。

  狄風順勢看去,簪子所紮之處,正是邰涗邊境重城臨康。

  於是愈加不解。

  賀喜長袖垂下,手指輕搓,「狄將軍以為邰涗眼下勝算幾何?」

  狄風胸口氣血上湧,「不到二成。」

  賀喜嘴角輕扯,「就算是鄴齊退兵,邰涗也抵不住北面流寇與三國重兵四面相壓。」

  狄風知他所言在理,可卻聽不得邰涗成敗由他口中道出,不禁咬牙道:「陛下無需為一己私心開脫……」

  賀喜不理他,自己上前,手朝圖北面指去,「林鋒楠領十八萬邰涗禁軍出兵至嘉陵關,此時只剩十六萬不到,而平寇之日遙不可望;北戩十萬大軍屯於雲谷關,一旦攻入邰涗境內,林鋒楠則是腹背受敵,大軍傾滅指日可待,只能向南求援;於宏斷不可能見死不救,必定分兵北上抗擊北戩大軍;如是,南面便只剩龔明德,而他卻要以一己之部與中宛南岵共二十萬大軍相抗,結果可想而知。狄將軍,鄴齊退兵與否,邰涗都只是一敗。」

  狄風眼中迸出血絲,面色泛黑,牙根緊咬,半晌才說出話來:「就算如此,在下也定與敵軍血戰至死!」

  賀喜扭頭看他一眼,「忠勇可嘉,狄將軍死後,謚號定會不同凡響。」

  又是這般諷意濃濃的話語,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狄風滿身血液沖上腦頂,恨不能此時上前將這男人扼死於帳中,就算是他要以身抵命、鄴齊舉傾國之兵來攻邰涗,他也不管了!

  盛怒之下,卻隱隱聽見賀喜低聲道:「朕可以讓邰涗不敗。」

  狄風腦中嗡地響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連禮數都顧不得了,上前急沖沖道:「你說什麼?」

  賀喜看他一眼,聲音依舊穩穩,「朕有一計,可保邰涗不敗,只是不知狄將軍願不願意配合?」

  狄風渾身血液沸了起來,「只要能退三國大軍,莫論何事,在下定當為之!」

  賀喜眸中寒光乍現,抬手一把將珠簪拔下,圖中臨康處留了小小的一個洞。

  他開口,聲音冰得滲骨,「開臨康城門,讓鄴齊五萬騎兵入邰涗境內。」

  狄風身上滾燙的血液一剎那間統統被凍住,渾身刺痛,不可遏制地抖了起來。

  若非是他聽錯了,便是這男人瘋了!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30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十六

  狄風拳背上青筋暴起,「絕不可能!」

  賀喜似是料到他會是如此反應,倒也不惱,手中把玩著那根珠簪,「狄將軍先前還說,只要能退三國之軍,不論何事你都願意。」

  狄風氣得不能自禁,「鄴齊五萬騎兵入境,誰知會做出何事來!」

  賀喜手中簪尾敲上佈防圖,輕點臨康,「鄴齊大軍自此處入境,臨康以北一馬平川俱是河原,五萬騎兵奔襲北上,只消一日夜便可至涼城。南岵定會以為鄴齊亦欲於邰涗內亂之時趁機奪利,南岵世子邵遠乃急功近利之人,自是見不得鄴齊大軍會早一步攻近遂陽,因此定會領兵西進,與鄴齊一爭先後。」

  他將簪尾在涼城處狠狠地一頓,「待他大軍欺近,朕便率軍掉頭東去,於門峽設伏,奇襲邵遠一部,同時讓龔明德麾下八萬大軍堵住邵遠後路,合力圍剿南岵大軍。狄將軍,你率風聖軍北上至平域關阻援,以狄將軍及風聖軍之威名,北戩中宛必定不敢輕易派兵南下施援。」

  狄風眼中血色愈濃,就聽他繼續道:「鄴齊五萬騎兵雖少卻精,加上邰涗南路八萬禁軍共十三萬,前後相夾,足能將邵遠之部打殘。鄴齊一旦介入此亂,北戩中宛二國定會按兵觀望,只要滅了邵遠一部,三國圍攻之勢便會瞬時瓦解,北戩中宛自會收兵。外敵既退,邰涗只消竭力平定內亂即可。」

  這一句一句聽下來,狄風身子漸漸趨冷,鎧甲下的單衣已經全被汗浸透了。

  這男人真是……瘋了。

  竟然能想出此計!

  心思縝密嚴謹,環環相扣,想必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可若是這樣,他又能得什麼好處!

  不能信,也不可信!

  狄風握拳,冷言道:「此計確實可解邰涗燃眉之急,但,陛下為何願意這麼做?」

  賀喜眉峰略挑,「若是讓南北中三國得了利,於鄴齊亦無好處。邰涗既滅,鄴齊將來也會陷於困境。更何況,南岵三番五次犯擾鄴齊,朕亦可藉此機會將其重創,令南岵三五年內無力舉兵為亂。」

  此言確是在理,狄風先前怒氣收了些許,可臉色仍是不善,「可陛下如何能保證鄴齊大軍入了邰涗境內不會言而無信!到時若是鄴齊不助邰涗,反而與其他三國聯手,又將如何!」

  賀喜眸子淡淡一閃,不緊不慢道:「狄將軍眼下怕是沒別的選擇。」

  狄風喉頭一梗,這句話似當心一箭,紮得他再無了生氣。

  不信他,便會被三國群狼圍攻;信他,便要擔著被猛虎反噬的風險。

  信與不信,看似天差地別,其實到最後,結果或許都一樣。

  信他,還是不信他……

  敢不敢放手,做此拼死一搏!

  狄風心中猶疑不定,若是英歡在此,聽見賀喜所言,又當如何?

  照她的性子……天地不畏,又怎會獨懼此事!

  他抬頭,對上賀喜那遮了層冰的眸子,狠狠一定心,啞著聲音道:「便依陛下所言,開臨康城門讓鄴齊大軍入邰涗境內,我率風聖軍北上至平域關,並著龔明德斷南岵大軍後路。剩下的,便全看陛下了……」

  賀喜看著他,神色略變,「狄將軍不怕邰涗朝中清流非議?亦不怕將來回朝後被御史彈劾?」

  狄風眸色黯了下去,他心中如何能一點都不怕!

  但……家國江山與個人榮辱孰重,他心中自有衡量。

  當年在他最落魄潦倒的時候,是先皇看中他的天資,帶他回京,破格舉薦他入講武學堂,後又著他入殿前都指揮使司,委以重任。

  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挫骨揚灰,他亦難報!

  更何況……還有她。

  先帝臨終前他曾立誓,縱是傾此一生,也要助她守住這片江山。

  只要家國不破,便是犧牲他一人,那又如何!

  狄風抬頭,並不答賀喜這話,反而道:「陛下貴為天子之身,卻欲親自領軍入邰涗境內,難道不怕鄴齊朝中出事?」

  賀喜低低一笑,再看狄風時眼中已有暖意,「鄴齊皇帝會一直留在開寧延宮內消夏。出兵入邰涗的人,是鄴齊大將何平生。」

  何……

  狄風微微一愣,隨即馬上反應過來,「陛下還真是……」話未說下去,只是略略苦笑了一下。

  天下竟真有男子若是,不拘常理,劍膽沖天,行事絲毫無所顧忌。

  ……也不枉她曾因他而傾了的那半顆心。

  狄風一瞬間竟有些哽咽,心潮突湧,不禁脫口而出道:「杵州那一夜後,她於京中大病,前前後後拖了三月才好,病未痊癒,至今猶見咳血。」

  賀喜臉色陡僵,眸色變得一片漆黑,半晌後裡面水光漸現。

  他看著狄風,沒有說話,攥著珠簪的手卻緊了又緊。

  狄風眉頭微皺,向後退去,「明晚亥時,在下於臨康城外迎陛下入城。」

  賀喜點頭,忽然上前,定定地望著狄風,「狄將軍。」

  狄風停住,「陛下還有何事?」

  賀喜眸光似刃,「事成之後,朕有一願,還望狄將軍成全。」

  狄風挑眉道:「何願?」

  賀喜嘴角輕輕一撇,「待鄴齊助邰涗脫困後,朕再告訴狄將軍。」

  狄風眼神堅穩,「陛下如若能退三國之兵,在下定當竭力相報!」

  賀喜低笑道:「如此甚好。朱雄在帳外候著,狄將軍今夜辛苦了。」

  狄風不再開口,只是看了他兩眼,便退了出去。

  帳外刀光凜凜,狄風輕抽一口冷氣,望向不遠處的朱雄,朝他點了點頭。

  朱雄一揮手,兩側士兵收刀避刃,鏗鏘有聲。

  夜風迎面撲來,掃得他心底生冷一片。

  不過是口頭相許,他便將邰涗一國之運和自己的身家性命統統交付給了那人。

  只覺渾身僵透,就似臨淵之人,崖下萬丈深不見底,身後之路白霧一片,是坎坷崎嶇之路,還是平坦寬闊大道,此時都不得知。

  可是進不能進,便只能退。

  縱是身後之路有虎狼相伏,他亦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行去。

  狄風出得城營,掛劍上腰,翻身上馬,扯著馬韁原地兜了一圈,才猛地一抽馬鞭,朝西疾馳奔去。

  倘若鄴齊此次負了邰涗,他死也不會放過那人!

  帳內燭影微搖,賀喜垂眼,看著手中珠簪,良久未動。

  此次率軍至開寧,本意並非如此。

  只是沒料到她竟派狄風而來。

  自己先前定下的心思,在看見這珠簪的那一瞬,統統全亂了。

  於是剎那間便顛覆了自己先前所想,助她破敵之計脫口而出,現下想來,那些念頭,早在自己不經意間,就已在心底滾過了無數遍。

  在狄風前狠狠壓抑著的心潮,在聽見他提起她大病未愈之時噴湧而出,自己差點就控制不住情緒,想要狠狠質問他一番。

  本以為於天下大事前,一切私念皆可拋卻。

  可沒想到,他到底還是低估了她,亦高估了他自己。

  賀喜握緊手中珠簪,眼裡一點點黯下去。

  狄風能夠為了她而置身家性命於不顧,而他既然決定了要幫她,又豈會輸於那個男人!

  臂上墨袍袖口揚起,手將中軍帳幕一把扯開,外面火把之光猶亮,戰馬嘶鳴聲此起彼伏。

  賀喜看著帳外護衛,低聲開口,「傳詔,全軍人馬集營待命,卯時拔營出城,奔赴臨康!」

  天幕鐵青,獨月當空而掛,映得營中四下兵行馬列殺氣騰騰。

  這一仗,他必勝無疑!

  ﹡﹡﹡

  邰涗大歷十一年七月十一日,檢校靖遠大將軍狄風奉旨率軍至東境列陣,與鄴齊之軍隔江而對。

  七月十二日,鄴齊五萬騎兵連夜飛馳至臨康城下,邰涗守城將士受狄風之命,不戰而開城門,迎鄴齊大軍入境。

  七月十四日,鄴齊大將何平生率麾下騎兵千裡奔襲至邰涗涼城,止步不進。

  七月十六日,狄風率風聖軍北上,至平域關乃止。

  消息傳抵京中,邰涗朝中一片嘩然,人人震驚不已。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英歡獨除狄風臨事專斷之權,可誰能想到狄風竟會膽大至此地步!

  御史台彈章如雪片紛飛源源不斷,半日內便鋪滿了九崇殿。

  朝中清流非議,舉國上下皆驚,英歡亦是龍顏大怒。

  一日內連下七詔,命樞府即日派人送去狄風陣前,欲解其兵權與副帥盧可華,並著狄風火速歸京。

  聖旨還未送出,前線兵報又至,南岵世子邵遠統十二萬大軍破境而入,直逼門峽南面,卻遭鄴齊何平生麾下騎兵伏擊,不得西進。

  中宛澱梁黃世開之部欲分兵南下施援,卻於半路為狄風所襲,只得棄而回營;北戩聞之,遂按兵不動,於雲谷關紮營待望。

  七月二十六日,龔明德率軍西進,截斷邵遠後路,與何平生之部前後相夾,重創南岵大軍,血戰七日,一役殺敵八萬余人,其餘盡數俘虜。

  南岵世子邵遠奮力突圍,領千餘騎殺出重圍,日夜不停,奔回南岵境內。

  南岵大軍既敗,中宛北戩二國隨即收兵,三國圍攻之勢瞬時瓦解。

  於宏率軍北上,與林鋒楠大軍於嘉陵關外匯合,合力圍剿平德流寇。

  紅旗捷報抵京之時,距狄風奉旨出兵不過短短二十八日,而外敵已退,內亂平定之時亦是指日可待。

  朝中諸聲皆彌,人人都被驚得回不過神來。

  狄風率部歸京,自上摺子請罪,英歡閱後不批,命人謄抄後分發至兩省三衙並樞府及御史台,著朝中肱股重臣群議。

  何平生麾下鄴齊大軍屯於涼城外,不進不退,不知何意,而龔明德之部對之不敢輕舉妄動,只留門峽一帶布守。

  狄風於己罪尚未議決時又上摺子,奏請英歡親犒鄴齊大軍。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鄴齊此役於邰涗堪稱有恩,犒慰鄴齊大軍也在常理之中;可讓皇上親赴涼城犒軍,風險甚大!

  朝臣們各懷己見,三日來各色摺子紛紛而上,附議的有,勸拒的有,彈劾狄風居心叵測的有,意欲趁此機會與鄴齊修盟的亦有……

  眾言糾雜不清,惟等英歡最後定奪。

  ﹡﹡﹡

  「陛下非去不可。」

  狄風跪於殿中,聲音低啞,語氣卻是不可動搖的篤定。

  英歡面無表情,眼中怒火騰然而生,手中一摞摺子想也未想便朝他砸下來,「你罪且未定,不想想自己後路如何,此時替他鄴齊大軍瞎操什麼心!」

  狄風避也不避,由著那些摺子落在他身上,「臣甘願領罪,絕無開脫之辭,但陛下非去涼城不可。」

  英歡氣極,撐在案上的手都在抖,「你甘願領罪?當日你自作主張讓鄴齊大軍入境,事先連一封密折都不發予朕,你可知這是什麼罪?」

  狄風抿唇,頭低著,「臣之罪臣自知,臣甘願伏法。還望陛下能去涼城犒慰鄴齊大軍。」

  英歡深吸一口氣,面色發黑,「你到底何意?不論朕同你說什麼,你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你到底想要如何?你別以為朕不知道,你之所以瞞著朕,就是怕朕知道後會同意,你怕若是鄴齊半路反悔,朕就成了邰涗的千古罪人,國之昏君!你狄風忠君愛國,拿自己性命搏此一役,縱是赴死你也心甘情願,功過留待後人評說,好得很,當真是好得很!」

  狄風臉上稜角僵直,抿唇半天不語,待英歡怒氣降下去些後才又開口道:「陛下可知,率軍入境的何平生是誰?」

  英歡冷笑,「朕有何不知?朱雄的副將,一個鄴齊從三品的都虞侯!」

  狄風頭壓得更低,「何平生,就是何公子。」

  何公子?

  英歡皺眉,不明其意,看向狄風,略略思索一番,心中片刻間陡轉百度,然後猛地一驚!

  「他……」她顫聲道,眼中亮光淩現。

  狄風抬眼,緩緩地點了點頭。

  英歡腿一軟,跌坐回椅上,身子止不住地亂抖。

  妖孽,妖孽,當真是妖孽!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統帥五萬鄴齊精銳之師,橫掃南岵十二萬大軍,在危難中救邰涗於水火的,竟然是他本人!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十七

  英歡深吸一口氣,看向狄風的目光仍是不置信,「若真是他,為何你回京之日不報,要拖到此時才說?」

  狄風微歎,「臣與他有約,不得在此時將此事告訴陛下。」

  英歡臉色略變,「既然如此,那你為何又說了?」

  狄風低下頭,「臣只說他是何公子,並未說何公子是誰。」

  英歡側目,不再看他,低聲道:「到底為何執意要朕去涼城?」

  狄風猛地抬頭,「臣曾於鄴齊城營帥帳中答應過他,倘若此次鄴齊能助邰涗脫困,臣當竭力相報!那一日邵遠兵敗,臣率部回京途中過涼城,他說……惟願能見陛下一面。」

  英歡心頭微震,胸間瞬時霧氣彌漫,潤得她整個人都濕了。

  狄風又道:「幾日來陛下遲遲不決,臣若不將此事說出來,只怕陛下斷不會同意親赴涼城犒師。」

  英歡不語,抬眼去看狄風,面上一片平靜,心中卻是大潮翻湧。

  惟願能見她一面。

  那人竟能說得出此話?

  她心口梗窒,竟不知能作何反應,只覺先前死死壓抑著的諸多念想此時統統奔湧而出,如排天巨浪打在她身上,只是痛。

  著狄風去送那珠簪,是想讓他念在當日她放過他一命而退兵;不曾想他竟能說動狄風,率兵入境助邰涗退敵;更不曾想……他竟會親命親為,大敗南岵後徒留涼城不退——

  卻是為了要見她一面。

  堂堂一國之君,竟放縱自己任性若此,當真是世間罕見。

  英歡淺喘一口,手探上御案拾起朱筆,低了眼,不願讓他見她失態,「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容朕再想想。」

  狄風跪著不起,握成拳的指節泛青,嗓音低啞道:「陛下,難道就不想再見他一面?」

  英歡大驚,卻不信此言能自他口中而出,甩下筆起身,盯著他道:「你說什麼?」

  狄風眸色深深,「陛下何苦折磨自己。」

  英歡一怔,轉瞬頓明,隨即怒不可歇,大聲斥道:「退下!」

  心在狂抖,被他那一句話撥得顫栗不已。

  也不論狄風在身後如何,她自顧自地轉身,大步朝內殿行去。

  才走了幾步,胸口便是一絞,額上汗粒漸湧。

  眼前水氣氤氳,拼死咬住嘴唇,才沒叫出痛來。

  近侍宮女們知她正在氣頭上,遂不敢言,合上門便都退了出去。

  英歡人一軟,身子靠上低案,一垂眼,心也跟著落了下來。

  那人的眼唇笑貌,那人的貴氣霸舉,連帶那一夜的蒼茫月色,一剎那間全都浮現出來。

  他的懷抱他的吻,他低沉似璺的聲音,他拾了那串玉片,他說,此物聲音雖美,卻不及你的笑聲萬一。

  他看著她,眼中火花四跳,他長指撫過她的髮,他為她綰了髮髻。

  英歡閉上眼,再睜開,長睫已濕。

  伸手拿過案上銀瓶,指尖輕觸上面四個纂痕……

  平生,何平生,他到底作得什麼打算,他的真心究竟是何模樣。

  若是再見他一面,她又會變成什麼樣。

  英歡挽袖,那銀瓶在掌中微微發熱,好似她的心。

  門峽至涼城不過兩日路程,若是讓龔明德率軍西進,她以犒師之名拖延時日,命狄風領風聖軍護駕至涼城……

  那人縱是插翅也難飛!

  英歡按捺下心中暗潮,他既是敢放縱自己任性,那便不要怨她心狠反復!

  ﹡﹡﹡

  大歷十一年八月十日,朝中清流非議不休,御史台群吏連名拜表,道狄風之罪可誅,縱是聖上念其戰功赫赫,亦當將其削職為民,流放邊疆。

  英歡獨排眾議,於當日下詔,暫貶狄風為右驍衛上將軍,命其率風聖軍護駕至涼城犒師,待歸京之後再將其下御史台獄問罪。

  十一日,上命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廖峻及中書省三位老臣暫理朝政,命工部尚書沈無塵及龍圖閣直學士呂封隨駕,執仗儀從諸事皆按邰涗朝之上禮,親赴涼城犒慰鄴齊大軍。

  鄴齊大將何平生聞之,率部退避三十裡,於涼城西郊紮營,以恭聖駕。

  ﹡﹡﹡

  八月之望正是嚴夏,涼城一帶酷熱難當。

  英歡一行近涼城而不入,命人於城西五十裡處設一大幕次,玉輅杳杳而入。

  大次內立著數只銅質高桶,內有冰塊,以消次內熱意。

  英歡長髮垂腰,身上裸空,身側幾個隨駕宮女正捧了冠服侍候她更衣。

  玉肌凝潤,長髮烏青,次內冰氣繚繞,纏在她身周,久久不散。

  絳色紗裙,絳色敝膝,絳色紗袍。

  緋色襯裡,邊緣墨黑,白羅曲領。

  青袞龍服,中單朱舄,沉碧玉佩。

  宮女手指輕觸她的身子,一樣一樣地替她穿戴齊整。

  英歡望向身前銅鏡,鏡中女子雍容端莊,華貴之態迫人,鳳眼微翹,眸中溫光若隱若現。

  不禁微微一笑。

  這副模樣,自己倒是已有許久未見了……

  目光移下去,已有宮女捧了細金玉帶來,環過她腰間,輕輕系好。

  背後長髮被人輕輕托起,一點點梳通,然後慢慢向上盤起。

  她眼睛盯著銅鏡,看著腦後長髮漸綰漸緊,心中竟是一酸。

  怎的不經意間又想起那一次來……

  玉犀簪穿過她的髮,引著卷雲冠落上她頭頂。

  冠前,金博山加蟬為飾,最是高貴。

  宮女手一鬆,冠上二十四道卷梁悠悠而墜,高一尺,寬一尺,恰巧將她的臉擋在了後面。

  若論天下女子,最尊莫過於此。

  但……

  最苦亦莫過於此。

  英歡抬眼,揚手輕擺,袖口垂重,有如她此時的心境。

  宮女在她耳畔小聲道:「陛下,快要到時辰了。」

  她回過神,「狄將軍人在何處?」

  宮女唇角彎彎,「狄將軍已領風聖軍在外列陣,沈大人也命人將玉輅備好了,呂大人說,待陛下換了袞服,便可隨時起駕。」

  英歡點頭,「那便走罷。」

  宮女輕輕扶著她的臂肘,引她出得次外。

  外面驕陽似火,日漿火辣辣地鋪灑下來,晃得她的頭有些暈。

  玉輅已然在外候著了,六匹青馬駕車,馬面飾金,上插雕羽,身著鞶纓,胸攀鈴拂,尾包棉錦。

  英歡抬腳,朱舄才踏上輅旁銀梯,沈無塵便已將青繡門簾替她撐開。

  她抬眼,隔著卷梁去看他,他望著她,神色一剎那有些微怔,隨即低了頭撇開目光,低低道:「陛下。」

  英歡淺笑,沒有開口,徑直入得玉輅,於黃褥上坐好。

  就算是他,見了自己今日這模樣,也是覺得一驚……

  她垂眼,平盤四角翟羽耀目,想起那一年她受冊為儲、身著褘衣時,父皇的神情便是如此。

  是驚艷罷,自己那時才知這詞為何意。

  玉輅門簾被人放下,沈無塵的聲音在外響起:「陛下,諸事皆全,可是現下起駕?」

  英歡應了聲,心底忽然一揪,有些緊張。

  竟是真的到了這兒。

  竟是真的要去見那人了。

  她手指輕扯玉帶,如此盛裝,不知那人見了,眼中神色又當是如何。

  馬兒四蹄揚踏,玉輅鳴鸞,九旗揚旆,青華輪轅,銀轂乘葉,緩緩而行。

  風吹動門簾,隱隱可見玉輅兩側陣行整齊的風聖軍,狄風銀甲著身,於前方馭馬而行,甚是醒目。

  英歡唇角輕漾,看見狄風,心裡便踏實了許多。

  車身微晃,車外時不時傳來馬兒的低鳴聲,蹄聲嗒嗒,熱意一陣陣兒地襲來,惹得人發困。

  她輕輕合上眼,身子向後靠去,神思倦怠,朦朧間又見那雙褐眸。

  眸中之光亮如寒刃,刺得她幾近失明。

  英歡眼皮一跳,人一下驚醒,心口陣陣發堵。

  車外隱約傳來遠方馬蹄震地的聲音,玉輅漸行,那聲音漸響,飛快的,一下又一下,到最後,連她在車中都覺微震。

  英歡起身,伸手一把將玉輅前的門簾揭開,耀日寒光於遠處銜成一片,映目而來。

  鐵甲蒼青,森然攝人,長槍一點如雨相連,冷冷生燦。

  戰馬銜枚,身上披甲,粼粼之光此起彼伏,亮比驕陽。

  她胸口一顫,扶住玉輅左側龍柱,是鄴齊大軍!

  風迎面吹過,掃亂了她面前卷梁,遠方疾馳而來的馬陣中,一人一騎當先急沖,玄甲白纓,煞是奪目。

  身周熱意瞬時消彌,只覺寒意逼人。

  馬蹄答答之聲愈來愈響,她已能看清對面陣前騎兵手中之劍,劍尖寒光乍現,而馬陣速度卻絲毫不減。

  玉輅兩側風聖軍疾行上前,立盾俯身,朝前張弓搭箭。

  狄風勒韁停馬,掌中長劍緩緩揚起,朝向對面馬陣,隨時准備落下。

  英歡立於玉輅前,心在狂跳,眼睜睜地看見鄴齊大軍逼近,口中險些便要喊停,卻在一瞬間看見對面陣中那人疾馳數步而停,回身對陣,長槍驀地一豎。

  一聲低嘯淩空而過。

  鄴齊大軍驟止,戰馬噴著鼻息,原地尥蹄。

  霎那間,她眼中便只剩那人那馬,那玄甲白纓,那凜凜長槍,那迫人之勢。

  然後便見那人勒韁回馬,朝她望來。

  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可卻能感到那似刃眸光,一下下地劃過她的臉,劃得她整個人都開始顫。

  他猛地一抽身下戰馬,隻身一騎朝她奔來。

  大風卷沙而過,將他身後黑色大氅陡然吹起,人如戰神一般飛馳疾進,轉瞬間便至邰涗陣前。

  英歡終於能夠看清他的臉,眼睛不禁漸漸燙了起來。

  他卻沒有停,馭馬沖過風聖軍的陣口,飛奔至她玉輅之前,才止。

  身後抽劍離鞘、張弓搭箭之聲如潮水一般湧起,可他卻穩穩立於馬上,動也不動,直直地盯著她。

  然後她看見他眸中寒光驀地一閃,手中長槍落地,人飛快地翻身下馬,乾脆俐落地立於玉輅之下。

  兩國大軍陣前,刀山箭海之間,這男人沖著她,伸出手來。

  英歡怔著,愣著,看著他。

  便見他輕扯嘴角,開口道:「陛下親來犒師,我上聖心甚慰。」

  她看著這人,這眼這唇,心口忽而一熱。

  自己還未反應過來時,人已順著銀梯下了玉輅。

  她微微顫著,展袖伸手,握住了他的掌。

  高高的卷雲冠上卷梁微晃,恍惚間就見他抬手探來,一把將她眼前的卷梁撥了開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中神色變了又變,終是火光落定,歸為一笑。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32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十八

  她如此近地看著他,那雙褐眸中映出她的臉,她知她面色如火,可卻挪不開眼。

  他的目光,那般溫柔,雖是只此一瞬,可卻有如天長地久。

  風將他身後黑色大氅高高撩起,翻飛張騰,如龍升於天,蔽去了眾人目光。

  刀槍相觸之音不絕於耳,他擋她於身前,她看不清他身後之相,心中不由一急。

  風漸止,他的黑氅緩緩而落,他的手陡然滑開,由著那道道卷梁垂下,遮住她的臉。

  英歡只覺手被他緊緊一攥,抬頭就見他眼中寒了三分,聽見他壓低了聲音,對她道:「門峽一帶昨日突降大雨,山路沖阻,龔明德大軍不得西進,只怕陛下要失望了。」

  她心上大驚,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感到腕間力道一鬆,他側身而過,讓出身後風聖軍陣至她眼前。

  這男人如何能知道她的計策!

  英歡只覺渾身發冷,心中剎那間思慮過千,隨即望向狄風,猛地一揚袖,高聲道:「傳令下去,禮犒鄴齊大軍,迎何將軍入城!」

  狄風神色詫然,卻毫不置噱,掌中長劍朝左用力一揮,風聖軍陣前兩翼將士立即收箭避刃,退至兩側,陣口大開。

  賀喜望著她,嘴角輕勾,大聲道:「謝陛下!」

  英歡攥緊了拳,指甲陷入掌心,盯著這男人,心中又痛又恨。

  他看見她這神色,嘴角揚得更高,眼中卻是愈冷,開口,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對她道:「隔了這麼久,你還是想殺我。」

  英歡唇在抖,又聽他低聲道:「可惜不能讓你如願。」

  賀喜褐眸一閃,幾大步上前,拔起地上長槍,握於掌中,陡然揚臂,狠狠朝前一擲。

  長槍劃空而過,帶起刺耳一道弧音,風裂之聲竄入耳中,耳根震痛。

  菱銅槍尖,脊高刃薄,穩穩地埋入前方陣中沙地,椆木槍桿上下飛快抖蕩幾下,所過之痕恰是兩國大軍對陣之中,絲毫沒有偏差。

  准得不可思議。

  風聖軍將士們目光如刀,齊刷刷地掃至他身上,面上神色均是陡轉萬變,隱隱帶了崇佩之意。

  賀喜嘴角略動,手臂垂至身側,下巴微抬,眼睛望向那邊。

  對面鄴齊大軍陣中無人號令,將士們卻齊齊卸槍下馬,鎧甲擦震之聲此起彼伏,鐵青之茫耀日而亂。

  幾萬將士動作整齊劃一,擲槍於地,頓甲而立,高聲疾呼道:「陛下!陛下!陛下!」

  三聲高呼,天動地搖,鳥顫人驚。

  英歡臉色發白,身子僵硬,再也說不出話來。

  邰涗將士們人人皆撼,以為鄴齊大軍是在拜她;可她心中卻明,那幾萬鐵騎口中所呼之人——只是他。

  妖孽!

  英歡側目看他,卻見他額角掛汗,臉色僵青。

  未及細想,便見他轉過頭來,薄唇微咧,「忘了告訴陛下,鄴齊上東道十五萬大軍,明日夜裡便至鄴齊西境。」

  她心頭火苗陡然竄起,咬牙望著他,恨不能此時奪刀將他砍倒在地。

  可卻是無論如何也動他不得。

  龔明德之部遇雨不能趕赴此處,涼城便只剩風聖軍;鄴齊大軍鐵血陣容已見,縱是狄風亦不敢斷言能勝;若是入城之後動手將他除之,只怕明晚鄴齊大軍便會攻破邰涗東境!

  好手段,好計謀,好心思!

  賀喜眼神似刃,看向她,壓低了聲音道:「我就知道,信不得你。」

  英歡眼中怒火將撲,深深吸了一口氣,「彼此彼此。」

  兩軍陣中,兩人相望,頭頂耀日當空而照,四下卻是冷寂萬分。

  ﹡﹡﹡

  大歷十一年八月十六日,上赴南都涼城,親犒鄴齊大軍於西郊,後執鄴齊大將何平生之手歸城,小宴行宮垂拱殿,以示惠慈。

  是夜,鄴齊大軍於涼城西郊紮營,而上獨留何平生於城中。

  ﹡﹡﹡

  南都涼城行宮已建三百餘年,其間朝代更迭,幾易其主,殿角廊間,略顯滄桑。

  垂拱殿位在行宮之東,於諸殿中最小,只比京中宮內朵殿略大一些。

  英歡迎何平生至城中,著有司以邰涗朝之小宴禮款之。

  殿內通明如日,諸臣列殿而坐,樂伎行歌板,又有教坊色長二人,於殿上欄桿邊看盞斟御酒。

  宴共行酒九盞,杯杯剔透,為邰涗上等花釀。

  侍女紫繡抹額,輕拾袖口,笑顏如花,半跪於賀喜身旁,手腕微提,替他玉杯中斟了八成滿,「何將軍請用。」

  賀喜垂眸,嘴角勾起,手將玉杯轉了半圈,問那侍女道:「可是醉花酒?」

  侍女微怔,「不是。」

  賀喜抬眼,目光飄至位於上座的英歡,依舊笑著道:「那倒可惜了。在下有幸曾飲得邰涗醉花酒,堪稱世間絕品,一直惦念不忘。」

  狄風於對面聞之,臉色微變,抬頭去看英歡。

  沈無塵亦是聽出賀喜話中之意,心中歎了一聲,卻是不語。

  只有呂封不解,笑望賀喜,問道:「何將軍,那醉花酒雖好,卻比不得眼前這御酒。」

  賀喜挑眉,眼中笑意愈濃,「醉花酒似人,品酒便是品人。眼前御酒雖是珍貴,可卻沒有那種風致。」

  幾句話字字清晰,悠悠傳入英歡耳中,叫她心尖微微一顫。

  這人話中有話。

  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奉樂樓,他火辣直白的目光,他大膽放肆的行徑……回憶中的醉花酒,香濃醇厚,味存齒間,三日不散。

  他說,品酒便是品人……那一日他壓著她的杯口,喉結微滾,一點點喝下她沾過的酒……

  英歡臉上著了火似的,手中玉杯也變得滾燙,再也握不住。

  再也不能想。

  這男人,就似浸了毒的醉花酒,雖極醇美,卻要人的命。

  自率五萬大軍親入邰涗境內為她解困,卻於其後百般算計她。

  她從來都未算得贏他……但她也絕不願輸給此人!

  英歡朝下望去,那人此時已然卸了甲胄,單穿一件細錦黑袍,身上戾氣消了不少,不似先前在城外那般攝人。

  他比先前,瘦了。

  她微微一喘,撇開目光,心思又開始搖晃。

  在他身側隨侍的侍女看著他,臉色愈來愈紅,竟是副小女兒懷羞的模樣。

  英歡餘光瞥見,心中一擰,不由地暗自冷笑。

  她怎的忘了,這男人就算沒了身上尊位相加,仍是出色得誘人。

  那鄴齊後宮中的三千佳麗……

  英歡胸口忽然變得極悶,冷眼看向那侍女,「不好好侍候,愣著做什麼?」

  那侍女一驚,「陛下恕罪!」

  慌亂之下手腕一抖,托著的銀質酒盅便掉了下去,砸在賀喜右肩上,酒灑了他一袍子。

  英歡面色轉怒,正要開口,卻見沈無塵起身上前,命人將那侍女帶下去,然後回身對她稟道:「陛下,莫要因此擾了興致。」

  隨後又轉身對賀喜道:「何將軍莫要怪罪,那侍女在下已著人去罰。將軍今日勞頓,回頭在下遣人拿乾淨衣物給將軍。」

  賀喜點頭,面上笑容有些僵硬,額角又現出些汗粒,「在下今日確是累極了。」

  英歡蹙眉,想起先前在城外時,他也露出過此態,當時自己未曾細想,可眼下再看,卻覺怪異。

  不由看向他的右肩……

  她眼中水光微漾,忽然拂袖,對眾人道:「朕倦了,撤宴。」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十九

  翠鈿金釵並如意簪,墜了一妝台。

  長髮散至身後,由侍女拿茜色綢帶輕輕綰成一束。

  華服已褪,身上披了緋色紗袍,伴著沐浴後的花香,直沁人心。

  英歡手指撥頁,案前燭火一跳,卷中字影陰了一瞬。

  侍女於雕花銅鏡一側輕聲問道:「陛下,可是現下歇息?」

  英歡眉尾稍揚,眼中有光現出,還未答時,門外有人來報:「沈大人求見。」

  她垂眼低笑,「著他進來罷。」

  沈無塵進來時,手中捧了幾件男子衣物,看了英歡一眼,放至一旁案上,卻不開口說話。

  英歡扔了手中書卷,挑眉去看他,「何意?」

  沈無塵低下頭,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聽得他語氣淡淡,「陛下叫人撤宴,說是倦了,可寢殿中燈火通明,臣才……」

  英歡兩頰微紅,瞥了他一眼,佯怒道:「多事。」

  沈無塵抬眼,卻是笑了一下,「臣讓人將東路景陽殿的偏殿收拾了,請何將軍今晚歇在那邊。」

  英歡一怔,面上隨即愈發紅了,盯著沈無塵道:「膽大包天!」

  沈無塵嘴角噙笑,垂眼道:「臣以為陛下之願亦如是,若非,還望陛下恕罪……」

  英歡瞧著他這神情,心中大惱,可又覺窘迫,眼睛望向他擱在案上的衣物,心口一酸,抬頭瞪他一眼,揚袖擺手,低聲道:「等回京之後朕再拿你問罪!」

  沈無塵頭埋得愈低,可話語中笑意卻是愈濃,「是,臣先告退了。」退了兩步,他停下,復又開口道:「從此處至東路景陽殿,只消一盞茶的功夫。」

  英歡面上羞色萬分,又是極怒,拾起案上書卷便朝他身上砸過去,「還不退下!」

  沈無塵忙退了幾步,剛出殿外,卻又聽英歡開口喚他:「且等一下。」他抬頭,「陛下?」

  英歡臉色緋紅,看著他,輕問一聲道:「何故突然變了主意?想當初,你不是極反感他的麼?」

  沈無塵默然片刻,才又看她,「論眼下之勢,邰涗若能同鄴齊修盟,當是最好不過。遠交而近攻,方為上策。」隨而嘴角一咧,笑道:「再說,陛下當初不也是極恨他的麼……」

  英歡咬牙,看向他,臉上火燒火撩,「朕現在也一樣恨他!」

  沈無塵眼中閃了一下,笑著低頭,「是,臣記下了。」

  英歡憤而起身,他卻已合門而出,只留那幾件男子衣物在她眼前。

  她心上杳然一空,走去案前,伸手撫過最上面那件黑色外袍。

  天下樂暈錦,上有燈籠紋飾。

  邰涗國之最貴。

  英歡嘴角微垂,手指不由握住袍子一側,翻開來看,內裡依舊是黑的。

  這才歎了一口氣。

  那一夜的事,此時想來依舊清晰,歷歷在目。

  那人……

  她咬唇,他額上之汗,是痛出來的罷。

  侍女自身後而上,小聲相詢道:「陛下?」

  英歡回神,低頭,「拿了這衣物,去景陽殿之偏殿,送給何將軍。」

  ﹡﹡﹡

  景陽殿外,宮燈輕晃,伴著人輕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偏殿門被輕叩三下,賀喜應了聲,「進來。」

  一個紫服玉帶侍女推門而入,恭恭敬敬地捧了乾淨衣物至他面前,「何將軍。」

  賀喜抬眼,略微一笑,沒有說話。

  他身上外袍酒漬都已乾了,這乾淨衣物才讓人送來……可是那女人在刻意報復?

  侍女不敢看他,快步走去將衣物放下,屈膝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賀喜坐著未動,眼睛望向那黑袍,眸子幽幽漸黑。

  他還以為她會親來……

  一撇嘴角,當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入邰涗境內至今已一月有餘,千裡輾轉,奔襲勞累,統馭大軍,與敵相抗,眼皮都未曾好好合過。

  他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閉了眼,輕輕搖頭,這女人,當真是夠狠的心!

  門又被人輕叩,緩緩的兩下。

  他未睜眼,只是低聲道:「衣物我自會換,不必人伺候。」

  外面靜了一會兒,而後殿門驀地被人推開,細細的嘎吱一聲。

  還未睜眼去看,便已聞見花香。

  這香氣,甚是熟悉……

  他心口一震,記憶還未掃出,耳邊便響起她的聲音,「那便自己換罷。」

  淡淡的,輕輕的,如水一般滑過他心底,叫他心中一癢。

  賀喜猛地睜眼,就見英歡立於他面前。

  殿門未關,有風闖入,吹起她緋色紗袍側擺,那薄如蟬翼的細紗在她身周悠悠蕩著,襯得她身形愈加誘人。

  他緩緩起身,上前一步,望著她,抿緊了唇。

  英歡錯開目光,臉色微紅,「怎的,是怕換下來的袍子讓人瞧出你的身份?」

  賀喜揚唇,低聲一笑,望著她的目光如火在跳,「除了你,這裡還有何人能瞧見。」

  她略惱,抬眼正欲開口,卻見他側過身子,低聲道:「今日確是乏了,你若有事,明日一早再說。」

  他……竟是在逐她走。

  英歡挑眉,再看他的臉,心中略作思量,眼睛不由一瞇。

  她轉至他身前,抬頭望向他,「你身子不適?」

  賀喜側目,「沒有。」

  英歡忽而一勾唇角,伸手輕扯他外袍衣襟,「那是……不敢當著我的面更衣?」

  賀喜嘴角略動,眸子黯了黯,微微一笑,「是不敢。」他輕歎一口,「陛下誘人萬分,在下怕把持不住……」

  英歡未等他說完,手驀地移至他右肩,在他肩上狠狠一按。

  賀喜咬牙,眸泛寒光,左手一把握住她的手,額上汗粒如瀑。

  他的傷先前沾了酒,火辣辣的疼,此時再被她這麼一碰,半個身子都痛麻了。

  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似是會斷,她看著他,鼻尖忽然一紅。

  他面色轉白,隔了良久才慢慢鬆開她的手,皺眉道:「你做什麼?」

  英歡眼中冒火,抬手一把扯開他的袍子,冷聲道:「替你更衣!」

  賀喜擋不及她的手,臉色陡變,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倒是忘了,邰涗皇帝陛下好男色,只怕這隨手便扯男子衣物的事情,陛下最是擅長……」

  英歡臉一僵,手上動作更快,三兩下除了他的外袍中衣,統統扔至腳下。

  厚硬結實的胸膛裸在跳動的燭火下,長長的布條跨過他的右肩,橫穿胸膛,從左下腹繞到背後,才又紮回肩側。

  她看著,看著,心口撕了一下。

  這傷……她原本只當並無大礙,誰知竟是如此觸目驚心!

  她的手懸在他身前,抖得不能自禁。

  賀喜伸手一把捏住她下巴,逼她抬頭目光相對,他眸色似火,臉上稜角如峰,盯了她半晌,忽而道:「滿意了?」

  英歡言語不得,眼眶全濕。

  他看著她,眼中燦亮如星,扯扯嘴角,「你不會是要為了我流淚罷。」

  她垂眼,淚如泉湧。

  滴滴淚珠順頰而下,落在他掌中,滾燙。

  賀喜胸口猛地一窒,手微顫,可卻仍強作鎮定,「如此重傷卻是未死,你可是失望了?」

  英歡眼睫輕掀,淚是愈湧愈多,望向他,「為何不願讓我知道?」

  賀喜肩上之傷愈痛,心口似被滾燙熱水澆淋過一番,整個人如墜火海,竟說不出話來。

  她此時的神情……當真讓他揪心!

  這女人幾次三番欲將他殺之,何故此時見他受傷卻作得如此之態!

  她心裡……到底是何模樣,她到底有沒有真心。

  念她,卻不信她;助她,卻需防她。

  他二人之間,到底誰有情誰無情,到底……是不是他一直在自作多情。

  敢不敢信她此時,能不能信她此時?

  賀喜眼眸微顫,握住她的臉,俯下身,唇慢慢貼上她的眼。

  這雙令他魂牽夢繞了許久的眼!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33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十

  唇沾了她的淚,一路向下,急急地吻她,臉,鼻尖,嘴唇。

  含住她的唇拼命吮吸,舌探入她口中,勾住她不讓她躲,這柔軟滑嫩的觸感,同記憶中一模一樣!

  賀喜微喘,離了她,手移至她腦後,將她壓入自己懷中。

  她的臉貼著他的胸膛,殘存的淚冰冰涼,沁入他心裡。

  英歡略一掙紮,不得,看不見他的臉,只聽得他的心一下下地在跳,飛快。

  他下巴抵住她頭頂,低聲啞啞地道:「若是讓你得知我傷了,你不知還會怎樣算計我。」

  英歡心口如火燎過,手扯住他腰側布條,咬唇,然後開口:「是,見你受傷卻未死,我失望至極!所以才掉淚……」

  腰間一痛,人被他箍於臂彎中,抬頭就見那雙眸子變得黑洞洞,裡面隱隱帶了怒氣。

  下一瞬人就被他按至身後牆上,死死抵住,動也動不得。

  賀喜大掌探下來,飛快地撫過她的頸側、鎖骨,然後探上她胸前,緊緊扣住。

  她驚悸,險些要叫出來,可他另一隻手卻抬起,想也未想便將手指送入她唇間,指尖輕輕壓住她的舌,撥弄著。

  英歡心間窒了一瞬,而後便覺身上起了一片火,愈燒愈旺。

  賀喜眸子微瞇,抽出手指,轉而去捏她的耳珠,輕輕夾在指間,揉捏碾動。

  濕漉漉的觸感,帶著他手上熱意,將她的臉變得通紅。

  酥酥麻麻的感覺順著耳根點點傳下,所過之處瑩白肌膚均泛起粉光,在燭火之下愈顯嬌嫩。

  他開口,聲音幾不可聞:「再說一遍。」

  英歡眼簾垂下,胸脯上下起伏,張開嘴正欲說時,他握在她胸前的手驀地一緊,將她揉了一把。

  心中所想之辭霎那間變為驚喘逸出唇外,聽在耳中,煞是撩人。

  她滿面漲紅,抬手朝他臉上摑去,卻被他輕易躲開。

  賀喜眼裡火光一跳,抓過她的手搭在自己右肩,低頭看她,「如若想打我,當打這裡才對。打這裡,我會更疼。」

  英歡手指微抖,落在他肩上厚厚的布條上,卻是不敢碰,心中是恨自己,亦是恨他,眼裡水光漾起,「你……」

  他望著她,半晌後忽而輕笑一下,闔眸偏頭,俯身再度吻上她。

  動作溫柔得醉人,讓她迷了心神。

  他的掌心向前一頂,包住她的乳尖,隔著紗袍輕旋打轉,讓她變得愈紅愈挺。

  英歡喘不過氣來,眼前滿滿都是霧,看不清他,只覺他燙她也燙,她比他更燙……

  賀喜側過臉,貼著她的耳,低低道:「可比得過你宮中男子?」

  她驟驚,隨即惱羞成怒,「你……差遠了!」

  他低哼一聲,猛地張口咬了她頸側一下,痛中亦癢,她又紅了一分。

  隨即埋下頭,牙齒咬住她紗袍一側,狠狠一撕,雪色香肩露出一方。

  舌尖貼著她肩側緩緩劃過,牙齒輕磨,手扯落她腰間細帶……

  頭一低,埋入她的胸間。

  他的唇舌動一下,她便顫一下。

  他牙鋒撩過她的肌膚,帶起點點紅印,他熱燙的呼吸灑在她身上,更是惹得她起了陣陣顫栗。

  英歡背貼於牆,腿已軟了,迷蒙中眼睛望向未關的殿門,開口卻是無力:「門……你停下……」

  賀喜扭頭飛快一看,再回眼時眸色更深,大掌緊緊握住她的腰,抱住她,往門側帶去。

  英歡驚不能信,手掐上他的胳膊,「你瘋了!」

  他低頭,堵住她的唇,抬腳將門踢上,手將她紗袍撥亂,用力將她壓在門上。

  他雙手捧住她的乳,拇指輕揉頂端,口中低喘,「說。」

  英歡面色似要溢出血一般,頭偏向一側,不去看他,身子顫栗不止,在他手下如泥一般,軟作一團。

  她衣裙淩亂,長髮垂散,輕袍薄紗不蔽體,綰髮的綢帶飄至地上,與褪了一半的紗裙纏在一起。

  他上身盡裸,錦綢裡衣堆於腰間,肩側白色布條下隱約現出血色,卻比不過他眼中烈焰更加刺人。

  殿外夜風輕拍殿門,她的身子,一半冰涼,一半火熱,她望著他,咬著唇,心中漣漪愈蕩愈大。

  屋內燭火時不時地跳動一下,他的臉逆著光,愈顯峰稜,刀唇直抿,眼中之光堪比夜中星辰。

  她貼在門上,他在她身前,燭光從內映過來,殿外若是有人走過,裡間情境一望便知……

  瘋了,他瘋了,當真是瘋了!

  這行徑豈是一國之君所為!

  英歡掙脫不得他的掌,頰側有汗淌落,開口卻覺嗓間乾乾,「放手……你究竟要聽什麼?」

  賀喜指上力道加重了些,將她揉撚得微微發痛,「說,那一夜為何肯放我走?」

  英歡眼睫輕抖,身子扭了一下,不語。

  他鬆開手指,大掌裹住她嬌小的乳,向上推去,然後低頭猛地一吮,聽見她低吟,他才抬頭,啞著聲音道:「說,為何肯將鄴齊百姓送還與我?」

  她抑不住一聲喘,伸手去攥他的手腕,卻惹得他更加用力。

  他手朝下一探,猛地拽落她身下衣物,「說,為何要讓狄風拿那珠簪來找我?」

  她擋不住他朝她身下移去的手,唇咬得滲出血來,只覺身子已不似她的,熱得驚人,如火在焚。

  他的臉俯下來,直直盯著她,手指揉著那一點,看她在顫在抖,聲音啞得聽不清:「說,今晚為何會來這裡?為何見我傷了會流淚?」

  她身子再也禁受不住,眼中全是水,顫聲道:「你明知故問。」

  賀喜眉峰陡揚,指尖一壓,「我讓你說!」

  英歡低泣一聲,身子向後仰去,長髮散落,就是不語。

  他咬牙,看她倔強至此,心中怒氣勃然而生,兩指一並,驀地擠進她的身子。

  緊燙至極,他兩指竟不能入,被絞裹得發痛。

  她……幽狹得不可思議!

  ﹡﹡﹡

  賀喜薄唇微開,面色驟驚,抽指而出,手竟在抖。

  他那帶了刀繭的指粗礪不堪,一進一出,讓她身子似被劃裂。

  英歡痛極,喉頭嗚咽一聲,想也未想,伸手就朝他右肩狠狠攥去,用力掐住他,指甲陷入布條內。

  血漸漸漫上來,染得那布條猩紅。

  賀喜亦是痛極,一下放開她,腳朝後退了一步,牙根緊咬,眉頭擰得死死的,握成拳的手青筋畢現,身上俱是冷汗。

  英歡腳下一軟,順著門滑坐於地,身子仍是在抖,先前那痛卻是漸消漸滅。

  他看向她,顧不得痛,面色仍驚,「你……」

  她不語,心中震顫不休,抬手飛快地斂了衣物,扶壁而起,對上他幽深的目光,卻不知說什麼。

  賀喜僵在那裡,任肩上火辣辣地痛,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心中百感交雜,不知能作何想法,她……

  世人都道邰涗皇帝好男色,後宮男寵無數。

  那一夜,涼亭間,她貼著他,她主動來咬他的唇。

  可……

  他手指慢慢地彎了彎,剛才那感覺,絕不是假的!

  他驚詫,他震動,他……不敢相信!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心口在燒,他不知如何是好,頭一次,對著一個女人,說不出話來!

  英歡心頭腦海全然亂了,只想奪門而出,此生再也不要見他。

  可身子將轉,餘光就見他肩側染血布條。

  腳便無論如何再動不得。

  她閉眼,心中默喘,再睜眼,然後朝他走過去,一張口就顫不成聲:「等下傳人來替你看傷。你……且先去躺著。」

  賀喜一把握住她的手,按捺住心中驚潮,看著她,低聲道:「你想讓人人都知我受傷了?」

  英歡欲抽手卻不得,咬唇半晌,才道:「那你……」

  賀喜慢慢鬆了手,「明日回營,自會叫人來看。」

  她看他,見他面色發白,想到他這肩上之傷是為何而來,心中一鬱,「讓我瞧瞧。」

  賀喜不動,只是望著她,心底大浪打翻了天。

  十年間諸事,到底何為真何為假,到底什麼才是真的她。

  一直以來,他到底是對還是錯……

  英歡抬手,解開他肩側布條紮的結,順著他的下腹胸膛一圈圈繞開來。

  布上的血染上她的指。

  他的血染上她。

  這血……

  若非這一役,他怎會受這傷。

  ……到底是因她而傷。

  英歡低著頭,手上動作越來越慢,竟半天都不敢除去最後一層,撇開眼,輕聲道:「是刀傷還是箭傷?」

  賀喜不語,拉過她的手,自己抬手一扯,血布落地。

  英歡深吸一口氣,才敢抬眼去看。

  肩上刀口縱深,一路延至背後。

  她唇微微有些抖,輕挪一步,去看他的背。

  貼得近了,可以聞到淡淡的草藥味,想來他在營中,已是讓人處理過了。

  傷口結痂又裂,此時仍在點點滲血。

  英歡看著那血珠,頭不禁一暈,手下意識握住他的胳膊,緩了一瞬,才開口道:「你要置鄴齊百姓、江山社稷於何位……怎的如此任性。」

  身負如此之傷,卻要徒留邰涗境內不歸;天氣炎熱,卻要親自披甲馭馬率軍來見她;肩上刀傷不可用力,卻要在兩軍陣前狠擲那一槍。

  ……明明是天子之身,卻要率部親征,若是他於此役而亡,鄴齊會亂成什麼樣,他究竟有沒有想過!

  她去屋內一側,抽了巾帕在銅洗裡浸了水,絞乾後拿回來,輕輕替他擦拭傷口旁邊的血漬。

  賀喜身子一震,眸子不禁闔上,心潮陡然湧起。

  自母妃離世後,他就沒再讓女人如此碰過他的身子。

  縱是與人歡愛後,他也不曾讓她們這般撫弄過他。

  她的動作又輕又柔,手中巾帕冰涼,在他背後慢慢滑過,絲毫不痛。

  他緩緩睜開眼,心口驟暖,突然回身,將她抱住。

  英歡一驚,卻不敢動,怕他傷口又裂,抬頭看他,見他神色有異,不禁開口道:「……怎麼?」

  賀喜眸色深深,「我知你在想什麼。」

  英歡望著他,不語。

  他低笑一聲,「這一刀,是我故意受的。」

  英歡瞇眼,嘴唇抿緊,故意受人一刀?難道就不怕別人將他砍死?

  賀喜將她的手拉至背後,「那一日與邵遠之部於門峽山大戰,邵遠副將縱馬來襲,這一刀我本可避開,但見邵遠於百步外觀望,所以才同那人交手,砍那人下馬之時側避而受了這一刀,而後回營著人傳出我已身亡的假訊,這才誘得邵遠率軍當夜前來襲營,否則哪裡能得這麼快便將他打殘。」

  他語氣雲淡風輕,似是在講他人之事,於己絲毫無關。

  英歡手指冰涼,心中竟在發抖。

  她知這人的性子天地不懼,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他怎能對自己也這般狠!

  ……他對自己尚且如此,對旁人又能存得什麼真心?

  兀自怔愣時,耳邊忽然一熱,卻是他低下頭來,湊在她耳邊,低聲道:「當時心中想的只是……早些滅了邵遠,便可早日見你。」

  英歡眼睫微眨,將手從他身後抽回來,這話……

  不可信的罷。

  他心中究竟如何,只他自己才知道。

  賀喜握住她沾了血的指,緊緊攥於掌心,垂眼看她,眼中水火交映,「信我一次,是不是就那麼難?」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十一

  英歡看他一眼,使勁將手從他掌中抽出,巾帕換手,探上他肩後,輕點血珠,「信你?」

  語氣冷冷,甚是諷刺。

  賀喜垂眼,撥開她的胳膊,轉身往殿角走了幾步,坐於床側,雙手撐膝,「十年了,不論何事,只要同你有關,都讓人心神俱疲。」

  英歡手攥巾帕,「你又何嘗不是。」

  走過去將帕子丟進銅洗中,清水中漾起一片紅絲,她心口一抽,默歎一聲,拿出來絞乾,扭頭去看他。

  賀喜身子略偏,似是凝神在想什麼事。

  這人的側臉,怎看都是俊。

  寬肩長臂,精窄的腰身,兩條長腿將玄紫色錦褲撐得有稜有角。

  英歡臉上微熱,轉身往另一側走去,倘若他不是賀喜,賀喜不是他,該是多好……

  想起杵州那一夜,她只當他是尋常男子,她禁不住想要去碰他。

  現在已知他是何人,可眼下再看他,那感覺侵入心底,又在隱隱作祟。

  她惱自己,咬咬唇,還是開了矮櫃,從底層抽出件白錦羅衫,抖開,用力從中撕裂。

  行宮諸殿中的物什都是為她而備,全是女子所用。

  賀喜聽見聲音,回頭來看,「做什麼?」

  英歡朝他走兩步,眼睛望著他肩上的傷,「難不成明日就想這樣回去?」

  賀喜眼中動了動,一低頭,嘴角彎起,「口口聲聲說是恨我,幾次三番想要殺我,眼下這般又是為何。」

  低低的聲音,帶了歎息之意。

  她聽了,心裡不知怎的,有些疼。

  他……

  到底幾句是真,幾句是假,真心或有,但又能得幾分。

  手將羅衫撕成布條,打結,系成一長條。

  英歡走至他身旁,低頭看他的肩,手有些抖,半天落不下去。

  賀喜忽然抬頭,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向下一拽,扯她跌在他腿上,拉著她的手繞過自己的肩,將布條的一頭甩至身後。

  英歡未及反應過來時,他便已鎖住她的腰,頭湊過來,熱燙的氣息噴在她頸側,「動手啊。」

  聲音又沉又啞,撞至她心尖,叫她渾身發麻。

  英歡垂眼,手環過他的腰,探至他背後,拉過布條,纏過他左腹,再繞上去……手卻被他猛地壓在胸口,動彈不得。

  掌下,他的心在跳,一下又一下。

  他咬她耳垂,悶聲道:「信我一次,是不是真的這麼難?」

  又問了一遍。

  英歡躲不開,動不得,握著布條的手用力一拉,換來他吃痛的低哼聲。

  她將布條又繞了半圈,才顫聲開口道:「是。」

  才吐出一個字,他便飛快一動,轉而去咬她嘴唇。

  是狠狠的一下,她痛得呼出聲來。

  他下巴壓著她的肩,突出的稜角硌得她生疼。

  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聽得他語氣急躁,似是含怒,「只因看了那珠簪,便親率鄴齊精銳之師入邰涗境內助你退敵,你還想我怎樣?」

  英歡開口亦是帶了氣,冷笑道:「鄴齊上東道趕赴西境的十五萬大軍,又是什麼?你叫人怎麼信你?」

  賀喜擱在她腰間的大掌攥得咯咯響,胸口起起伏伏,半晌後忽然將她的身子拉後了些,抬眼盯住她,「那十五萬大軍,意不在邰涗。」

  英歡瞇眸,嘴唇稍動,身子又被他按回懷中。

  他眼中有火,「白日裡在城外,是故意叫你誤會了去。否則你早對我下手了……」

  她顧不得多想,「此時說出來,誰知你是真是假?難道就不怕我現下將你殺了?」

  賀喜摟緊她,竟在低笑,「我非死不可麼?……你,此刻還忍心下手麼?」

  英歡心頭騰火,手飛快地在他肩側將布條打了個結,「你死了,鄴齊就會大亂,邰涗自會得利。」

  他眼中幽深,大掌順著她的腰慢慢移下去,「但你就是下不了手。」

  她心上一抖,不禁氣結,恨不能再將他肩上之傷狠攥一把,「平生不曾見過似你這般無恥之人。」

  賀喜揉著她的翹臀,看著她臉色陡然轉緋,扯扯嘴角,「在下亦沒見過似你這般狠心的女人。」

  他頓了一下,又補道:「而且口是心非。」

  而後悠悠笑開來,看著她。

  英歡又氣又羞,握拳便朝他胸口捶去,誰料他卻不閃躲,待她粉拳近身的一剎,忽然向後避去,身子倒在床上,將她勾至自己身上,壓在胸前。

  她衣裙又亂,正待掙紮時就聽他淡淡道:「背後之傷,好像又裂了。」

  英歡抬眼,見他一副漠然之態,繃緊的身子不由軟了,不再掙紮,眼神一黯,「……定是極痛罷?」

  賀喜看著她,略略一笑,「騙你的。」

  英歡一怔,隨即轉怒,「你……」話未說完時便覺天旋地轉,背已貼上身下錦褥。

  他猛地翻身,將她壓至身下,頭俯下來,輕點她的唇,「那十五萬大軍,是我給南岵准備的。」

  她驚了一下,「你要對南岵動手?」

  床帳未落,他的眼神滾亮,「邵遠十二萬大軍既敗,南岵一挫而頹,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我等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

  英歡飛快思慮一番,不由冷笑道:「我便知道你不會做賠本的買賣……邰涗境內一役,你亦是得了好處!分明是借邰涗之地來成全你的一己私心……」她眼中忽而一閃,眉尖蹙起,「你……先前率五萬大軍至開寧,其意亦在南岵而非邰涗,是不是!」

  賀喜低笑不語,看向她的目光柔了幾分,頭低下,埋入她頸間,深深吸了一口氣。

  英歡抬手用力推他,心中大起大落,她竟是又落了下風!

  算不贏這男人……無論如何都算不贏他!

  先前三國重兵壓境,她是亂了心神,聽聞他率軍至鄴齊西境,便想也未想地以為他亦是想來分邰涗這塊肥肉……於是才讓狄風攜珠簪去找他,讓他退兵!

  他怎可能退?怎可能退!本就是打算在南岵分兵之時,趁天下大亂之勢,借邰涗鄴齊二國常年不穆之由,奇襲南岵!

  當真是好計謀,當真是好手段,連狄風都被他瞞了去!

  他率軍而入,助邰涗退敵,亦是折了南岵銳氣,滅了南岵重兵,如此一來,他之後若是攻伐南岵,定是要容易許多!

  賀喜的手指摩挲著她氣得發抖的唇,低聲道:「別在心裡妄自亂猜……我率軍入邰涗,意在見你。」他停了停,嘴角微咧,「順便重創南岵。」

  順便……

  誰知他真正順的是什麼便!

  英歡手抵在他胸膛上,不叫他貼下來,仍是氣得不行,「你同我抖明這些事情,意欲如何?」

  賀喜雙臂撐起,身子懸宕在她上方,臉上笑意漸漸收斂,沉聲道:「鄴齊上東道的十五萬大軍會從逐州一路北上。你讓道給我,我率部沿邰涗門峽以東一路疾進,自潯桑一帶攻入南岵,與鄴齊北上之部合師汾州。」

  英歡大震,竟不能言,看著他,眼中驚詫至極。

  他如何能對她提出此議!

  他瘋,但她不瘋!

  賀喜身子一點點壓下來,眼裡亮光漸滅,眸色點點入黑,「如若你肯,滅南岵後,我將逐州至秦山以西諸地,全部給你。」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34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十二

  此言端的是誘人萬分!

  南岵境內逐州至秦山以西諸地,全部給她!

  心浪翻天而過,竟不敢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英歡抵在他胸膛上的手瞬時僵住,心中在動,腦中在想,顧不得他一點點欺近,直至他的手輕輕撩開她紗袍襟口。

  她回神,只覺胸口一涼,再抬眼時他一雙褐眸近在咫尺,瞳中淡淡地映著床頭案角燭光。

  他的指滑入她衣襟,他看著她,他撥弄她的身子,他偏了頭俯身下來,他刀唇微開,聲音低低啞啞。

  她的臉變得滾燙,她的手顫著滑至他身後將他摟住,她側過臉不去看他,她耳邊響起他的聲音,可卻什麼也聽不清。

  他屈膝,緩緩頂開她的腿。

  他淺啄她的雪頸,輕舔先前被他咬過的地方。

  他含住她的耳珠,而後開口,用只有她才能聽見的聲音說——

  「……只要你肯,我許你天下。」

  英歡心口緊窒萬分,指尖陷入他腰腹側面,扭頭去看他,「你……」

  聲音顫啞得連自己都控制不了。

  賀喜眸子一閡一開,裡面黑霧散去,側身而下,吻她散落在床上的髮,而後抬頭,伸手拾起一綹,輕握於掌中。

  她眸中帶水,紅唇微啟,看著他。

  他眉峰略動,手指擦過她的唇,「棄邰涗而降鄴齊,將來我若得天下,這天下一半給你。許你萬傾封邑,鄴齊燕平宮內宣辰殿上的后位,是你的。」

  字字侵心,竟寒如此。

  英歡身上熱意陡消,手自他腰間收回,而後一掌抬起,甩上他的左臉。

  清清脆脆一聲響。

  賀喜驚愕至極,一時竟反應不過來,身子被她用力推開,就見她臉色煞白,要往床下而去。

  於是伸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死死攥在掌中,罔顧臉上火辣辣的痛,捺不住胸腔滿注的怒氣,朝她咬牙低吼:「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英歡長睫掀起,眼中有火,另一隻手想也未想便朝他打來。

  他扣住她的手腕,怒氣愈盛,翻身壓她於床,身子擠進她腿間,低頭就去狠咬她的肩。

  他想要她!

  他從第一次見她起,就想要她!

  他念她多日,終得一見,才知自己有多不願再與她相鬥下去!

  他頭一回,願許給女人如此重諾,如此重諾!

  他身側后位,他手中江山,他給她!

  ……可她怎能是如此反應!

  英歡眼睛發紅,胸口欲裂,陣陣痛楚自肩上傳來,淡淡的血腥味飄至鼻間,感到他牙間一鬆,頭埋在她肩上不動,又是半晌,才聽他咬牙道:「為什麼?」

  她不語,胸懣難平,手攥住身下錦被。

  為什麼?

  他說許她天下,她心為之震,以為他願為她棄江山!

  誰知他竟是要她將家國拱手讓之,他把她當成了什麼人!

  他許她以后位——

  她冷笑,他的后位?他的后位她不稀罕!

  鄴齊後宮各色佳麗紛爭,他以為她會在乎他的后位?

  當真可笑!當真可歎!

  他二人一生糾結,相鬥十年才相見一面,家國天下掌中江山,事事相阻!

  至此才知,他讓不得她,她亦讓不得他,他和她如何能遂得了己願!

  她咬唇垂眼,身子在抖,肩上之血沾上紗袍,緋色愈艷。

  賀喜起身,猛然將她拉起,攬入自己懷中,「說,你到底想要什麼?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英歡仍是不語,身子在他懷中卻是愈抖。

  她想要的,他給不了。

  她想要他做的,他斷然做不到。

  既然如此,那她不如乾乾脆脆斷了這份念想,只為邰涗而求。

  賀喜手臂收得更緊,盯著她,「說!」

  英歡輕喘一口,抬手,指尖觸上他左胸,緩緩點了兩下,「十年間你欠我的,悉數奉還。從今往後,鄴齊得土一寸,便分邰涗半寸;你嘗利一分,須得讓我半分。鄴齊永不犯邰涗之境,兩國締結盟約,於京中互設使司。」

  賀喜抿唇,手臂漸鬆,「依你。還有什麼,一並說了!」

  英歡望著他,搖了搖頭。

  「沒了?」賀喜面色驟然轉怒,握住她的手腕,「那你同我又要如何?」

  英歡低了眼,慢慢道:「你做你的東喜帝,我做我的西歡王。天下大事從此交由使司互議,你與我,永不再見。」

  賀喜大怒,肩膀在抖,「你休想!你若是作得如此打算,明日我便領兵直逼遂陽!任他十個狄風也擋我不住!」

  英歡冷眼看他,「但看你明日能否出得了這殿門。」

  賀喜臉色僵硬,猛地鬆開她,轉身從床側一把抽出佩劍,塞進她懷中,「你若能下得了手,現在便殺我!」

  劍身沉沉,一砸便砸痛了她的心。

  此劍非初見,當日奉樂樓中,便是因了這劍,才有了後來那一夜。

  她眼中升霧,不碰那劍,由它落至床間。

  這男人滿身鋒芒避也不避,事事不留後路,逼己逼人!

  賀喜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你我既已糾結十年之久,又何妨再來十年。」

  他停下,眼裡之光灼灼而亮,「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你。」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五指插入她指間,纏緊她,「你若躲我,我便是拼盡全力也要滅了邰涗,奪了你!」

  英歡身子一顫,抬眼去看他,「你究竟想要如何?我斷不可能棄國捨地!你亦不能拋卻江山!鄴齊邰涗之間尚有三國為亂,你不念及天下萬民,卻執著於此事,昏君亦不過如此!」

  賀喜眸子漸黯,半晌未言。

  她所說之言他又怎會不知!

  只是……懷中這女人,此生能得幾遇!

  英歡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你以為此事是任性得了的?你以為似今日這般,將來還能有幾回?」

  她轉身要下床,他卻伸手從背後環住她的腰。

  他貼著她,低聲道:「如若此次能滅南岵,我便依先前所言,將逐州至秦山以西諸地全部給你!每年七月,我至開寧延宮夏狩,你……改為年年視江可好?」

  從來都只道他是霸道之人,從來都只聽得他那不羈之言——

  可此時他攬她在懷,語氣淡弱溫存,竟是隱隱含了期許懇請之意。

  英歡心中一疼,眼角一酸,只覺腰間大掌暖而有力,再也離不得再也脫不開。

  他的左胸貼著她的後背,他的心壓著她的心,一下一下,愈跳愈快,愈跳愈熱。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十三

  熱度如火,攢為一團,自心而下,燒透全身。

  英歡抬手,握住腰間的掌,手指輕推他的指尖,側過頭,「太荒唐。」

  賀喜親她臉側,「我知道。」

  如此溫存的語氣,怎聽都不像他……叫她心中又疼又癢,又酸又漲,渾身上下沒個自在。

  這一夜,也就這一夜,將來若想再得,怕是再也不能。

  叫她年年視江,而後一年一見,再無比這更荒唐的事,再無比他更無所顧忌的人。

  她怎可能答應,她不是他,她做不到他那般霸道放肆,她是女人,他可知道,她事事都要比他難上許多!

  身後男子不再言語,就這麼靜靜地抱著她,抱著她,鐵臂燙化她的腰。

  英歡低頭,長髮自肩側滑下,「你若得了南岵,只怕又將反悔,我如何信得了你!讓道給鄴齊大軍,豈不是在給邰涗掘墳墓!」

  賀喜反握住她的手,「原先率軍至開寧,是想在南岵分兵伐邰涗時趁亂從逐州而入,上東道十五萬大軍壓後,一舉攻入南岵。我若真想與你為難,何苦來插這一腳!經此一役,經此一夜,你信我一回又有何妨!」

  她右手手指間有粗糙筆繭,經年累月握筆而成。

  他指腹劃過那繭,牽她手至嘴邊,親吻,吮吸,牙齒輕磨那繭。

  鮮有女子的手是這樣的,可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值得他這般相待。

  如若一生不遇她,那便不會似眼下這般糾結反復。

  可若一生不遇她,他也不會知道原來這世上真有女子能讓他動情動欲,為了她願破己戒、願違天命!

  旁人從來不敢對他說的話,她全說了。

  旁人從來不敢對他做的事,她全做了。

  嘉寧殿中的那一夜,他在御塌上,眼望承塵上的那箋紙,手指劃掌寫下的那個字,是她的名。

  自那時才知,他心中再祛不褪她的眼她的笑,她這個人。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她與他之間,便是這四個字,恰能形容。

  過去十年間,她是他心頭上最尖的那根刺,日日夜夜戳痛他折磨他,叫他恨叫他怒,叫他時時刻刻都想殺了她。

  杵州一遇後,她是他心底裡最亮的那顆星,可望不可及,可念不可觸。

  現如今又見,他知他若是此時放手此時罷休,那他這一生怕是再也尋不得再也遇不到,似她這般的人。

  箍她在懷,他心中默念,只有比她強比她狠,他才能得了她!

  英歡抽動手指,「口說無憑。」

  他不放,仍吻著她的指,「可立字據。」

  她笑,笑中帶了不屑之意,「一張紙對你而言,算得了什麼。」

  賀喜亦笑,略有無奈,她倒是真懂他。

  也是真不信他。

  英歡想了下,又道:「若是將逐州至秦山以西諸地皆予邰涗,只怕鄴齊朝中要鬧翻了天。」

  賀喜揚唇,知她心中已動,不由將她摟得更緊,「自是不能直接給你。」

  英歡挑眉,「那要如何?」

  他扳過她的身子,面色一正,「叫狄風來奪。他率部入南岵,我自會趨避,於外只道是鄴齊不敵邰涗,以秦山為界,分疆而治。」

  英歡瞇了瞇眼,「你肯許我以南岵諸地,只怕不單是因我讓道與你。你心中到底做的什麼打算,直說了罷!」

  賀喜扯動嘴角,「鄴齊攻伐南岵,中宛絕不會坐視不管,唇亡齒寒之理,三國最是明白。如果我率軍下秦山至東,中宛必派援兵。若是狄風領邰涗大軍介入此役,外人只道是邰涗鄴齊要二虎相爭,中宛定不會輕舉妄動,自會觀望一陣兒再謀後策。鄴齊大軍疾進快攻,占時之利……」

  英歡眼瞳一縮,隨即冷笑,「我便知道你的心思哪裡會那般簡單,自是會處處都想周全了。」

  賀喜看著她,眉目清冽,「我領軍過秦山後,狄風再入南岵。鄴齊勝,則邰涗盡得南岵之地;鄴齊敗,則狄風不必出兵,而邰涗不損分毫。你有何不滿?」

  英歡不語,他所言之事合情合理,可她心中就是沒底,總覺得這男人長年用慣心機,此次定不會如此簡單。

  可他說的,確是誘人……

  她沉思片刻,再抬眼,卻是搖頭,「此次回京後,狄風要被下御史台獄問罪,怕是難為此事。」

  賀喜眼中略動,低聲道:「可惜了。」

  英歡面上隱隱帶了怒氣,「你竟也覺得可惜?當初你同他相約時,難道就不知後果?若說你一點都沒想過,我是無論如何也不信!」

  賀喜薄唇緊抿,手上用力,「我是知道,那又如何?」

  英歡更氣,「你先前是不是想借邰涗朝中之力將狄風除去?既是這樣,眼下何必假做姿態,說什麼讓狄風領兵入南岵……」

  賀喜怒火驟起,「我在你心中當真如此不堪?當日於帥帳中我便問過他,將來怕是不怕!他未答,可眼中之情卻是篤定萬分!我與他雖非君臣,又曾在沙場相戰,但惜才之心並非只你一人才有!」

  英歡面色僵白,「惜才之心?你當我對他僅僅是惜才?僅僅是念及君臣多年之情?」

  她與狄風,十二年的情份,豈為外人所知!十年前若是沒有狄風,她哪裡能坐得穩這皇位;十年來若是沒有狄風,她哪裡能守得住這江山!

  她與狄風,是君臣而非僅是君臣,這中間種種,他又怎會知道!他又怎能明白她的心境!

  賀喜聞得她此言,整個人都硬了,一雙眸子變得生冷不已,「你與他之間不是君臣之情,那是什麼情,不如說說看。」

  指節發癢,胸口酸辣嗆人,他竟不知,她心中還對旁的男子存了情!

  英歡低眉,「就算說了,你也不懂。」

  賀喜手攥成拳,心底酸意撩人,卻是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那男人對她的心意,他自是明白!狄風為了她,死且不懼,這份情義……還需得她說出來麼!

  英歡卻蹙起眉頭,「南岵一事,邰涗諸將中除卻狄風以外,別無可信之人。如若想成此事,非得狄風領兵不可。」

  賀喜望著她,眼底黑黑,怒意仍盛,等著聽她要說什麼。

  她抿著唇想了半晌,才慢慢抬頭,「我有一計,只是不知你肯不肯。」

  他開口,「說。」

  英歡挪開目光,「明日一早你回營後暫留半日,巳時我出涼城,你領兵佯作襲駕之態,狄風自會率風聖軍相抵。待甫一交兵,你便領軍敗走,我自會提前囑咐他,叫他不得追擊。狄風護駕有功,前罪可抵八分,我貶他至邰涗與南岵之境護疆,如此一來,邰涗朝中清流非議、御史之怨可消,而南岵兵事亦可由他為之。」

  賀喜劍眉牽動,盯住她,「為了他,你倒是什麼都敢做。」

  英歡這才聽出他話中酸意,不禁一怔,只覺心底有水湧過,臉稍稍紅了些,卻不願與他多辯,「你且說你肯還是不肯。」

  她這神色落到賀喜眼中,倒成了被他說中心事後的女子羞窘之態。

  賀喜心頭之火似是又被添了把柴,強壓著怒氣,「我從不做於己無利之事,你最是明白。」

  英歡看他,「若是你肯助我解狄風此困,我會謝你。」

  賀喜胸口似被巨石相壓,他為了她率軍入邰涗,他為了她而負傷,他許她以疆土,他待她以真心……她沒說過一個謝字!

  可為了一個狄風,傲然似她,竟肯對他言謝!

  他面色愈黑,「你要如何謝?」

  她咬唇,「你要我如何謝?」

  賀喜勾住她的腰,手自她身後滑下去,撩開她身上衣物,手指直接探進去,口中硬硬道出兩個字:「要你。」

  英歡一驚,抬手去抵,正要開口,唇卻被他埋頭咬住。

  他的手用力撕裂她身下衣物,聲音又冷又低,「只要你。」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35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十四

  他似火,似劍,灼熱萬分,鋒利不已。

  她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開口欲言不得言,抬手欲拒不得拒。

  那一夜她咬他,點燃了這火,滅也滅不得,澆也澆不熄,熊熊之勢不可控,燎過山川河脈,焚過千里之原,燒至此處,燼堆於今夜。

  他長臂似鐵,手指如槍,所觸之處盡數伏降,她在他身下掌中步步潰敗,毫無招架之力。

  紗裙褪去,長褲落地,金絲繡線壓著玄紫綢帶,烏邊皮靴側碰赫赤鞔下,燭光映帳,風拍窗蔑,床裡床外春色盡綻。

  他喘息,他停手,他看著她,眼裡是小獸似的精光。

  這一場無關愛與欲,非情非恨,只是純粹的佔有與征服。

  他只知戰,只懂奪,他心中酸霧蒸騰怒火翻燒,除此之外不知還有何法能夠讓他烙進她心底,讓她不再逃。

  兩國江山萬裡長路,此時此刻比不上他身下之人和他眼前這雙藍黑相交的眸子。

  更漏之聲滴滴驚心。

  夜色茫寒蒼峻。

  他心迫似箭,再也等不得再也忍不住。

  沒有溫存沒有旖旎,沒有震顫人心的吻與觸撫。

  只有掠奪,只有戰。

  猛地分開她。

  罔顧她驟然轉驚的神色。

  直直抵入她。

  她眉尖緊蹙,貝齒磕破紅唇,指甲陷入他的臂側。

  是被劍刺穿被刀劈裂的痛。

  撕心裂肺。

  身上疼起了層層冷汗。

  他似刃薄之銅槍,進一寸她便傷一寸。

  她似碎裂之銀盾,縮一分他便裂一分。

  她痛他亦痛。

  只有痛,除了痛,還是痛。

  他就是要讓她痛,痛到底,痛到骨髓裡,痛到至死都忘不了這一次的痛。

  也便至死都不會忘了他。

  他狠辣,他下得了手,他不顧後果,他不在乎。

  如墜黑霧,散了心神。

  只圖就此沉淪。

  殿外有宮燈悠悠而過。

  光影透過窗子映進來。

  那一閃驟明的光亮,似寒夜中陡升的驕陽,將二人心魄同時喚回。

  賀喜掌握細腰,動也不動,只是看著她,又看著她,額角冷汗滴滴滑下,落在她身上。

  英歡手扣粗臂,汗濕錦被,身子在顫腿在抖,他不動,她更痛,他停在她身子裡,他滾燙,他堅硬,她納不下他。

  她痛得直想殺了他!

  她如此緊,似要將他絞斷,他只有咬牙才能不用力不發狂,他動不得。

  床頭案角紅燭落淚,凝在燭臺上。

  賀喜埋低了頭,眼睛盯著她,聲音嘶啞,「有多少男人碰過你。」

  英歡迎上他的目光,又黑又冷,卻是烈得刺人,她開口,嘴唇亦在抖,「數不勝數。」

  是咬牙切齒的四個字,字字誅心。

  他眼角抽動,「是麼。」

  手朝身下移去,微一碰她,她便咬唇,側過頭,臉上紅霧繚繞。

  他牽住她玉足,拉至身後,讓她勾住他的腰,而後低聲道:「數不勝數……卻連這還要人教。」

  她顫了一下,心火竄起,胸生怒意,下巴微揚,伸手去勾他的脖子。

  他不動,挑眉看她,只覺她另一條腿也搭至他腰間,心口不禁一燙。

  正欲抵動之時,她卻環住他,借力而起,坐至他腰間,又翻身將他壓下。

  痛。

  極痛。

  一起一落之間,他盡數埋入她體內,撕裂的痛,絞紮的痛,瞬間如潮水般紛紛襲來。

  他咬牙,她低吟,要痛一起痛,誰又比誰不痛。

  他侵襲掠奪寸寸逼入,卻比不過她這一次反擊來得徹底。

  英歡臉色痛得發白,紅唇似血,嬌灼瀲灩,她淺吸一口氣,伸手扼住他的咽喉,而後慢慢俯身而下。

  身上紗袍褪了半邊,雪乳貼上他赤裸的胸膛。

  ﹡﹡﹡

  賀喜眼中火花亂迸,喉間起伏,卻無法開口。

  英歡一雙眼裡水光孱動,看了他半晌,忽而輕勾唇角,開口道:「邰涗境內,涼城行宮之中,此處是朕的景陽殿,此塌是朕的御塌。」

  他瞇眼,不解其意。

  她停了一下,低喘一聲,手上之力愈大,「今夜,是朕臨幸了你。」

  是她,臨幸了他。

  賀喜褐瞳陡縮,兩手緊握成拳——

  此言猛於驚雷!

  身上女子笑得妖饒,眼中盡是嘲諷之意,她的手慢慢鬆開他的咽喉,在他身上輕輕劃了兩下……而後斂了笑意,直起身子,淡淡道:「鄴齊皇帝陛下,亦不過如此。」

  他腦中胸口均是大震,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

  英歡看著他,眼中愈來愈冰,身子緩緩退回來。

  一寸退一寸,寸寸皆痛。

  賀喜僵著,由她離了他的身子,身上之火一時全滅。

  他十年來掠疆奪土,獨霸一方,天下沒有女子拒得了他,何故今夜竟能被她侮辱至此地步!

  他侵佔她,他讓她痛,他讓她再也撇不開他……可她雲淡風輕一句話,便讓他如墜深淵,萬劫不復。

  他這一生,最辱莫過於此。

  竟不知床第之事,可以慘烈如是!

  這哪裡是男與女之間的縱情欲愛,分明是王與王之間不見兵戈的征戰!

  這一役,他二人間到底是誰輸誰贏,到底是誰占了上風。

  英歡下床及地,拾起衣物,竟是穿也不穿,便朝殿門走去。

  賀喜猛地直身坐起,望著她的背影,開口,卻不知說什麼。

  她伸手拉開門,然後走出去,從頭至尾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他沉眉,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身下錦褥,死死捏在掌中。

  冰涼,濕滑,略粘。

  他低頭,血色映目。

  外面的夜風撲門而入,令他身上一陣寒。

  賀喜胸口微窒,又看了那門一眼,面色轉黑,想也未想便起身追了出去。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十五

  他一把扯過外袍,隨意披上身,飛快地撈起烏靴套直踝間,眼中之火似要燒穿那門。

  將案上乾淨黑袍一卷,才走了兩步,腳下就是一絆。

  他低頭去看,兩只平頭繡鞋散亂在地,赫赤嬌灩,金邊泛光。

  她竟是赤足而出。

  不及細想,下意識地彎腰,拾起那鞋,底面相觸對合,握於掌中,然後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夜幕天青,無星,只半盞明月掛在空中,被黑雲掩去一角,四下不甚清楚。

  夏夜涼風撲面而來,吹得他火氣消了些,人清醒了些。

  他立於殿門外,閉眼,吸氣,心中問自己,此時是在做什麼。

  卻是一片茫然。

  這女人,到底是妖精!

  撩撥他渾身似焚的人是她,惹得他陡生怒氣的人是她,羞辱他撇他不顧的人還是她。

  本是怒火中燒不可遏,可看見她衣衫碎落而出的背影,他心裡卻是說不上來的滋味。

  有一點空曠,有一點冷,有一點揪心。

  他真的,從未對女子生過如此之情。

  賀喜睜眼,殿角高懸宮燈散出柔和的光,斜斜地照下來,將他的影子在腳下拉得長長的。

  景陽殿外四周遠處竟無宮衛,也無人聲,叫人心生疑思。

  空留這夜,更顯寂寥。

  他下了宮階,又朝前走幾步,心底裡那空蕩蕩的感覺愈加濃洌。

  有紫薇花的香味隨著夜風飄過來,淡淡的送入他鼻間,輕掀他腦中早已閉合了的回憶。

  那一夜的紫薇樹,那一夜的她……

  賀喜轉頭,目光沿著景陽殿側面的殿廊一路望過去,盡頭有花有草,其間幾株紫薇樹高聳著,枝繁葉茂,蒼峻挺拔。

  風一過,枝晃葉搖,沙沙作響。

  她在樹下站著,背對著他。

  身上緋色紗袍淩亂不堪,輕紗伴風而蕩,露出她的腿,她的足。

  她的腿,她的足……

  及踝嫩草掩了玉白之色,碧緋相映,在這夜中格外亮目。

  賀喜看清她,眼皮跳了下,呼吸忽而一重,抬腳急急而去。

  腿似沉非沉,想走快卻走不快。

  這一剎而起的焦躁之情,心中卻是辨也辨不明。

  他先前,到底是折磨了她,還是折磨了他自己。

  邁上殿廊,一步重似一步,袍子下擺翻飛亂揚,他知他自己衣衫亦是不整,比她好不到哪去。

  她似是察覺到了,肩膀微晃,就要轉身。

  他大邁幾步,走至她身後,揚手抖開帶出來的黑袍,將她裹了進去。

  右手從後環過她的腰,下巴輕抵在她頭頂。

  左手一鬆,掌中握著的繡鞋落至草上,一隻壓著一隻。

  然後緊緊地抱住她。

  英歡不動,不開口,身子有些僵。

  賀喜亦沒說話,就這麼抱著她,頭頂有樹葉飄下,擦過他的髮,落至她肩上。

  花香愈濃。

  懷中女子倔強萬分,沉默亦能成刃,一寸寸將他淩遲,濺血折膚。

  他心底千褶相疊,不知如何開口。

  她的身子如此柔軟,骨架瘦削,腰枝纖細,他一雙胳膊圈過,還留不少空隙。

  高處不勝寒,他於皇位上且覺心疲,何況是她。

  她比旁的女子要瘦上些許,嬌乳亦不如旁人豐滿,腕骨清晰可見,下巴尖尖。

  他想到那一晚狄風所言,胸口緊了一瞬,胳膊將她圈得更緊,終是開口道:「冷麼?」

  她不語,輕輕搖頭,髮梢摩挲他的臉,微癢。

  他喉間有些乾,「狄風說你之前大病,三個月才好。」

  人在鄴齊時雖是聽聞她大病,卻不知會那麼嚴重,更不會想到她能病至咳血。

  她身子有些發顫,試著掙紮一下,可他卻緊抱著她,不放手。

  他聲音低了些,貼近她耳側,慢慢道:「可是因為我?」

  英歡心上大震,多日裡心底種種,忽然在此刻全部湧出來,眼眶發酸。

  多少個夜晚,人在御案前咳得天昏地暗,念及千里之外的他,是恨也不能,憶也不能,手中奏摺沾血,便作朱墨,拾筆勾去。

  那老臣們催婚的摺子一摞連一摞,摞摞壓心,讓她睡不安穩。

  外敵內亂,心力憔悴,他大兵臨境,更是讓她心如刀割。

  此時被他這般圈在懷中,聽著他低沉不戾的話語,她是再也忍不住,身痛心亦痛,痛痛拜他所賜,淚就掉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

  賀喜眸光漸黯,她的淚燙痛了他。

  他逼她,是在逼自己,還是在逼誰。

  他與她處心積慮相互算計,到頭來誰傷誰不傷,誰痛誰不痛,又如何分得清楚。

  他與她誰都明白,誰都不肯開口。

  因為他不單單是他,她亦不單單是她,有些事能做,有些話卻是永不能說。

  誰能背得了先祖遺願,誰能棄得了身上尊位,誰能放得下掌中江山。

  不見是煎熬,見了亦是煎熬。

  還想怎麼樣,還能怎麼樣。

  天下大亂五國舉兵,千軍萬馬奔列沙場,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傷,才成全了他與她的這一次相見。

  這一夜,似凝血盛宴,奢華,卻淒零。

  往後還能幾回求。幾回得。幾回這般任性。

  家國萬民,何人能夠許得了他與她之間的這段情。

  若想光明正大與之相伴,除非鄴齊吞了邰涗,抑或邰涗吞了鄴齊,敗國降主,方能長留身側。

  若想兩國從此世世締盟,除非他與她再無瓜葛再無牽掛,事從國出,方能合力掃群雄,裂土分疆共用其利。

  世間再無比這更諷刺的事,再無比這更荒謬的情。

  風愈大,夜愈冷,樹愈響。

  他應當放手,可他卻是無論如何也放不開。

  他低頭,見她蓮足被草劃出紅痕,模樣竟似民家尚未長大的幼女,不知深淺分寸,只顧貪玩。

  他心中層層陰騭瞬時盡祛,低低笑出一聲來。

  英歡側過頭,不知他為何而笑,如此突兀,挑眉看他,不語。

  賀喜見她臉頰微紅,一雙眼睜得大大,心中不由一動。

  他抱著她的手鬆了鬆,唇飛快地沾了一下她的額頭,低笑道:「你亦是過於任性了。」

  天子之身,半夜離殿而出,衣衫不整,足不履鞋,長髮未綰……

  是在氣頭上,是在對他發怒。

  她此時這樣,全天下也只他一人能見。

  英歡絞眉,心中對他怨氣仍存,聽了他這話,不由更惱,正待發作時,卻見他忽然彎身下來。

  他拾起草上繡鞋,一隻握在左掌,一隻擱在膝上。

  他垂眼,用手撣了撣繡面上沾了的塵。

  他伸手,輕輕握住她右足踝處。

  然後他抬起她的足,慢慢替她將鞋穿上。

  英歡看著他,看著他,身子越來越僵,心口越來越熱,手在發抖,心在狂跳。

  他放下她的腳,抬頭,看了她一眼,眸子幽深黯邃。

  她想開口,可他卻又低頭,去握她左足。

  心口似被熱水燙過,疼,卻不真實。

  他是什麼身份,他是什麼性子,他是什麼樣的男人。

  她統統清楚,她統統明白。

  他怎麼可能為她而做這種事情……

  月光斜落,他的面龐陡峭鋒刃,神色如常,動作溫緩。

  她的身子一軟,胸口梗窒,「你……」

  他的狠他的心機他的手段,她全都受得了。

  卻獨獨受不得他的這般溫柔。

  這般溫柔的他。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37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十六

  賀喜牽住她的手指,直起身子,下巴一抬,看向她身後,「小的時候,母妃身子柔弱,一次大病之後腿腳浮腫,多日不消。每日起臥,都是父皇親手替她著履襪。後來正遇郊祭大典,烏舄太硬,母妃穿不進,痛得直掉淚。父皇命人奉軟緞繡鞋來,為了母妃獨破祖制,惹惱了皇祖母,亦讓一干朝臣們心生嫌怨。」

  英歡望著他,只覺他的掌心有些涼。

  他低頭,再看她時,眼神清亮,「那時不知父皇何故如此,只記得母妃日日笑顏如花,她笑父皇便笑,可到了最後,竟連那笑都再也見不到。」

  英歡抿唇,沒想到他會對她說這些。

  鄴齊宮中舊事,她在邰涗也有所耳聞,當年的華妃艷動天下,能得如此殊寵,也在常理之中。

  只是佳人早逝,那宮闈秘事究竟如何,又有誰能知道。

  賀喜扣進她指間,與她掌心相抵,另一隻手將她勾進懷中,「看見你這雙鞋,就想起當年的事了。」

  聲音低沉,話中透著些許寂寥落寞。

  他胸膛硬硬,單袍之下空空如許,心跳的聲音震著她的耳。

  她長睫垂下來,遲疑了一剎,還是抬手,環上他的腰。

  想來,他平常再剛硬再狠毒,心底裡也會存著不為人知的柔軟之事罷……

  只是多情最是累贅,她與他做慣了無情之人,真待觸及真心之時,卻不知如何是好。

  身後遠遠的殿廊上,忽地響了一下,東西跌地的聲音。

  英歡微怔,就要轉身去看,卻被賀喜壓在懷中,動不得。

  感到身上錦袍被他的手拉得緊了些,聽見他冷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何人?」

  雙膝跪地的聲音,悶悶的一聲。

  有怯懦的女子聲音自後面傳來,「陛下恕罪,奴婢只是剛巧經過……」

  帶著哭腔。

  英歡心裡咯登一下,她記得這聲音。

  是先前垂拱殿擺宴時,陪侍賀喜的那個侍女。

  她推開賀喜,轉過身,就見遠處殿廊上跪著那女子,身子微微顫抖著,頭壓得極低不敢抬,燈籠伏在腳邊,想來是她先前掉在地上的。

  是看見了她與他,所以嚇成這樣的麼?

  邰涗皇帝,鄴齊大將,深更半夜,衣衫不整,於殿外樹下摟摟抱抱。

  也對,被人撞見了才是正理兒。

  英歡低眉去瞧她,輕喚一聲,「過來。」

  那侍女跪在地上不敢動,哭腔愈重,「陛下……」

  賀喜抬手,將英歡散亂的長髮輕輕一攏,然後側過頭來,眸子黑沉沉,開口問那人道:「這麼晚,來此處作什麼?」

  侍女聽見他的聲音,頭稍稍一抬,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了頭,咬唇不語。

  英歡見此情形,心中豁明,隨即怒氣勃然而起,「留命不留舌,留舌不留命,你自己選。」

  那侍女嚇得手腳俱顫,頭一下下地磕至地上,口中連連道:「陛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奴婢什麼都沒有看見,陛下饒過奴婢這一回……」

  英歡更氣,正欲開口時卻被賀喜拉住,就見他上前一步,將她擋在身後,對那侍女道:「滾。」

  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叫人心生寒意。

  那侍女想不及太多,哭得氣都上不來,又磕了幾個頭,便起身拾了燈籠,一路退了下去。

  賀喜回身,一下就對上英歡冷冰冰的目光。

  她冷笑,「這兒倒成了你說的算了。」

  他去握她的手,卻被她一下甩開,臉撇至一側,不再看他。

  賀喜低笑道,「不過一個小小宮人,如若想除了,待天亮了吩咐下去就是,何必親自與她說那些。」

  英歡不語,心裡卻百般不是滋味。

  賀喜停了停,忽然抬手輕捏她尖尖的下巴,將她的頭轉過來,「你在吃味兒?」

  英歡臉色一變,一掌拍掉他的手,被他戳中心中所想,不由更加惱怒,開口欲言,可看著他似笑非笑那張臉,就怎麼都說不出話來。

  賀喜嘴角微咧,俯身,唇覆上她的,舌尖似酒,香醇,裹著辣意,纏上了她。

  百般繾綣,醉人心肺。

  她便這麼敗下陣來,心中一陣陣的恨,臉卻是漸漸燙了起來。

  他的手他的身子,他的動作,一點點地全部印進她心底裡去。

  如若再這般下去,她究竟何時才能不念他,何時才能徹底戒了他!

  英歡低喘,猛地推開他,「你天一亮便要回營,身上又是傷,早些去休……」

  賀喜不待她說完,便緊緊圈住她,咬她的耳朵,對她道:「總有一天,我要你同我在一起時,再也無所顧忌,再也心無旁念,再也不怕被人瞧見。」

  英歡掙紮出來,撇開他的胳膊,快步朝前走兩步,心跳得似要撲出來一般,他說這話是想要如何!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轉身,看他,「鄴齊後宮佳麗甚多,綠鶯紅燕,你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她輕喘一下,「何必如此呢。」

  其實想說的話不止這些,可胸中千言萬語化至嘴邊,卻僅成了這五個字。

  他說她在吃味兒,去不想想鄴齊燕平宮中的那些女子們。

  拋卻江山天下不提,單此一事,她便不可能同他在一起。

  賀喜看著她,劍眉斜揚,眸光淡了去。

  英歡解了身上黑袍,丟給他,「狄風一事,還望你傾力相助。」

  他仍是不語。

  她扭頭,要走時,卻又道:「你想要的,已經得了。」

  他心底一沉,隱隱作怒,怎的到頭來,她竟然是這話!

  狄風……狄風。

  賀喜瞇了瞇眸子,開口,「好。」

  拳卻是緊緊握了起來。

  英歡聽得他這一個字,心口一鬆,又看了他一眼,轉身,抬腳飛快地離去。

  她就信他這一回!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十七

  夜風淩袍而過,吹皺心潮。

  英歡近殿卻不入,足踏宮階,停在外面,閉了閉眼。

  遠處宮燈亮影搖晃,有侍女疾步行來,「陛下……」

  她睜眼,看一眼來人,點了一下頭,「備熱水。」於是抬腳進殿。

  心中卻在低歎,事事有人在側有人覷,想獨得清靜都是難事。

  夜已過了大半,天邊隱隱泛青,人未眠,想來也不得眠。

  雲母屏風鋪開,褪衣祛衫,摒退了左右侍女,不要人伺候,自入內而沐浴。

  檀木腳踏上有明黃軟布,踩在足下,溫軟慰人。

  水溫將好,不熱亦不涼,上面花瓣浮蕩,淺淺滌漾,水紋沿波而開,水色透澈見底。

  英歡伸手,拂過水面,撩起點水至腿側,低眼,抬腿而入。

  她咬唇,身下刺痛襲來,肩側被他咬傷的地方沾了水,火辣辣的。

  有血絲浮上來,淡淡的,漾開來,慢慢沒了痕跡。

  她仍在痛,仍在流血,雖是不多,卻極難耐,又不可言,只得忍著。

  手抽過一側軟巾,浸了香豆粉,沾了水,慢慢擦拭身子。

  頸側,鎖骨,乳下,腰間。

  全是他的味道,全留他的痕跡,點點驚心,蓋也蓋不住。

  股根酸痛,下身是碰也碰不得,那痛確是灼人,如若他是想讓她記得,那麼她便記得。

  永不會忘。

  她仰頭,長髮散在桶壁外面,輕輕吐出一口氣,眼睛望向殿頂,琉璃金耀目,心中不知能想什麼。

  身子浸在水中,初時劇痛漸漸消了,到後來,也麻木了。

  她淡笑,扔了軟巾,由它上下浮沉,慢慢沒下去。

  心裡再難再痛,也終歸是會麻木,會不在乎,會忘了的罷。

  思緒亂飄,人在水中不知浸了有多久,手指指肚都有些泛白發皺。

  外面候著的侍女們不放心,輕輕喚道:「陛下……?」

  英歡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指間花瓣已被自己揉碎,瑰紅的汁液漫過掌間細紋,如同那血,那血。

  花綻花落,不過一夜之事。

  她的手掠過水面,將掌中碎花漂去,而後自水中起身,對外面低應一聲,「去吩咐宮中執事,傳狄風覲見。」

  ﹡﹡﹡

  殿中燭火未熄,直至天明。

  早膳撤畢,狄風推門而出之時,恰巧遇上公服衣冠齊整萬分的沈無塵。

  沈無塵寬袖迎風而展,在宮階下抬眼看見狄風,微一怔愣,「你……此時怎會在這兒?」

  狄風快步走下來,不答他這話,只是問道:「才從城外回來?」

  沈無塵笑笑,「是。」

  狄風眉頭緊緊,面色未鬆,點點頭,「皇上正在等你。」說完就要走。

  沈無塵扯住他袍袖,低聲問:「皇上夜裡傳你,可是有什麼事?」

  狄風看著他,眼中漆黑,嘴唇動動,卻終是搖了搖頭,「沒旁的事,不過是吩咐了些回京途中鎖事。」

  沈無塵聽得「回京」二字,手一鬆,低歎道:「你以後……」頓了頓,「罷了。」也不再看狄風,嘴角僵著,待宮人稟報過後,便進了殿去。

  狄風看著殿門在他身後關上,才轉身,停了一下,就大步朝前走去。

  英歡半夜急傳他覲見,留他至天明,所言之事讓他心中大駭,幾不能應。

  奈何英歡執意相迫,他無法不應。

  她竟肯信那男人,竟肯要那男人助她行此險計……

  狄風攥了攥拳,既然她肯信他,那他便信她!

  ﹡﹡﹡

  沈無塵入殿站定,斂袖行禮,低著頭道:「陛下。」

  英歡語氣略顯疲倦,輕輕一聲:「坐罷。」

  他這才慢慢抬頭,朝她看過去。

  面色嫣紅,唇卻不帶血色,天氣雖熱,可身上卻加了件豎領褙子。

  沈無塵心下不禁略作思索,隱隱有些明瞭。

  英歡望著他,「人走了?」

  他點頭,「臣一早,親自送出城外的。」

  英歡側過頭,手指輕劃案邊茶盅,一時無言。

  沈無塵卻開口,繼續道:「早晨待他走後,景陽殿中的宮人來報,說是發現件怪事兒。」

  英歡抬頭,瞇了瞇眼睛,「何事?」

  沈無塵避開目光,略有遲疑,聲音低了不少,「……說是偏殿寢塌上的錦單不見了。」

  英歡稍稍一愣,隨即臉上紅雲驟現,滾燙滾燙,泛及耳根頸側,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那榻上錦單……

  有她的血。

  可那妖孽,他拿了做什麼!

  她的心砰砰在跳,手握住案角,緩了半晌,待心緒稍平,才又抬頭去看沈無塵,開口道:「昨晚宴上那個侍女,除了。」

  沈無塵眼見她神色變了幾下,心中雖是詫異,可卻不能問,只得應道:「臣知道了。」

  英歡心中被他先前那句話攪得波瀾起伏,也再說不得別的,「巳時起駕離城歸京,諸事都安排好了?」

  沈無塵點點頭,「陛下放心。」他看一眼英歡,「臣……」

  英歡挑眉,「有話就說。」

  沈無塵低了眼,「狄將軍他回京後……」

  英歡起身,意在逐人,「朕自有思量,此事不是你操心的。」

  沈無塵默然,片刻後才道:「臣明白了。」

  英歡已然往殿內行去,不再同他多言,長紗曳地,鋪就一路雍華之紅。

  狄風之命,一身榮辱,她全交付與了那人。

  但望那人……不會負她。

  ﹡﹡﹡

  巳時出城,日頭當空而照,艷比當日。

  人馬都有些疲憊之態,走得不快。

  狄風領風聖軍在兩側護駕,自馭馬在前而行,氣勢壓陣。

  英歡坐於車中,心神凝著,車簾未落,時不時地朝外張望,手一直捏著衣角,放不下心來。

  四輪馬車比玉輅小了不少,雖時時顛簸,卻行得輕便。

  出城已近三十裡路,卻仍無動靜,四處皆寂,惟有馬蹄踏沙之聲,時輕時重,略顯淩亂。

  英歡心中忽然有些不安,抬手將側簾卷高了些,朝外望去。

  遠方一人急行而來,至狄風身側乃止,抬頭對狄風稟著些什麼,她離得遠,是一點也聽不清。

  那人歸陣後,狄風勒韁停馬,朝後一轉,急策幾步過來馬車這邊,「陛下,鄴齊大軍拔營,朝東行去了。」

  英歡心底猛地一沉,一個字都說不出。

  到底還是錯信了他。

  他前一夜那個「好」字,此時在她耳邊猶響,可他卻已率軍東去,與她背道而馳!

  英歡咬唇,手將身下黃褥攥緊,如若這樣,那便不要怪她!

  她抬頭對上狄風目光,正欲開口,卻聽車外有士兵於遠處喊道:「將軍,你看!」

  狄風飛快轉身,揚眉朝後望去,而後一抽鞭,快馬奔回陣前。

  英歡被擋著,看不清外面,心中一急,索性將車叫停,讓人把前簾掀起。

  一陣急風闖進車內,夾雜著沙塵氣味,熱浪及身,叫人心上發麻。

  英歡抬頭去看,遠處一個黑點疾速趨近,可看清是一人一馬。

  心中忽而一涼。

  那人策馬而來,速度飛快,不消一刻,人便至風聖軍陣前百步有餘。

  玄甲白纓,手握長槍,身下馬體通黑髮亮。

  英歡呼吸一窒,眼睛動也不動地望著遠處,手指在微顫。

  她以為他已離去,她竟不敢信那人是他。

  可他這是在做什麼!

  她要他率軍前來,佯做襲駕之態,可他卻放大軍東行,隻身一騎而來!

  英歡掌心滿是汗水,摸不透那人何意,只能望著他,望著狄風,望著邰涗將士們。

  他……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遠處那人急停,身下戰馬仰頭髮出長長嘶鳴之聲,蹄刨沙塵,人馬俱是不羈之勢。

  他擲槍於地,眼睛盯著狄風,手緩緩探至身後,抽弓至前。

  搭箭。張弦。

  青銅稜刃映著烈日,一剎那間晃花了她的眼。

  寒氣逼人。

  他手腕輕動,臂肘一側。

  那弓,那箭,那鏃,瞬時轉向。

  三稜之槽,交刃泛光。

  正對她的眉心。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38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十八

  英歡眼角一片冰涼。

  似冬日荒山峭壁,光照冰稜,刺骨的寒。

  狄風大駭,心中顧不得細想,飛快抽劍指陣,劃了兩下!

  鐵甲並銅盾,如黑色潮水般猛地湧起,陣中瞬時裂開,風聖軍左右兩翼成雁行快速向前推圍。

  可還是慢了一步!

  賀喜盔上白纓微散,握弓的手臂稍稍朝上一抬。

  弦錚。箭嘯。

  鏃尖白亮,躍日而行,如石子淩波般劈風而過,自空中劃過長長一道弧,穿過層層方盾根根槍,直逼陣後車駕。

  百步之距,只消剎那。

  睫掀睫落之間,箭已近身,青白之光閃了一霎,鏃尖陡震,向下而落,沒入車前沙土中。

  箭尾猶在顫,白羽蒙塵,如雪染墨跡,甚是刺眼。

  心陡然而降,心底之潮慢慢湧起,而後大浪狂掀,鋪天蓋地打下來。

  英歡背後濕透,眼睫輕顫,望向前面,隔了這麼遠,看不清他的臉。

  可她卻能感覺得到……

  那人在笑。

  她望一眼車下利箭,眼前便現出那人的表情。

  似刀薄唇輕開,一側嘴角微翹,雖笑卻無笑意,極冷極絕。

  她此生再無見過比他還讓人摸不透,比他還似妖孽的男人!

  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風聖軍兩翼合圍,黑壓壓一片,將他死死困住,不留縫隙。

  襲聖駕者,必死!

  狄風目光冷冷,翻劍握鞘,策馬上前,驅開陣中一口。

  英歡之計他心中自是明瞭,這男人率軍佯來襲駕,讓他假做護駕之勢,甫一交兵,便放其走。

  可他卻沒想到,這人竟然隻身一騎而來,竟然當真會放出那一箭!

  他甲下袍褲俱濕,倘是那一箭僥有偏差,又該如何是好!

  無鄴齊大軍在後,只此一人在前,風聖軍將士俱在身側,誰也避不開,誰也躲不了,誰也走不得。

  ……這男人,是在逼他對他動手!

  邰涗將士們兵刃綻光,只等狄風開口發令。

  不論刀箭,定讓這男人命絕於此!

  狄風心底僵硬萬分,夜裡燭下,英歡之言,腦中猶明。

  ……如若他來,便不得傷他。

  是她與他相約,他助她,她便要對得起他這一次。

  狄風眼裡無光,邰涗大軍只聽他號令,可他卻開不得這口。

  此刻如何能放他,又如何能不放他!

  馬過之處,將士們如水一般,向兩側漾開,給他讓道。

  他看向賀喜,就見那人眼中灼灼,手忽然朝馬側伸去,一把握住長槍之柄,將槍從土中拔起。

  狄風心中一凜,下意識地抽劍,可卻不及他快!

  電光火石間,那人已策馬而來,手中長槍劃地而過,掃起一片沙塵,遮天蔽日,讓人看也看不清。

  賀喜猛地抬手,長槍直指狄風身前,正對心口。

  銅刃發光,槍纓暗紅似血。

  狄風拽韁側避,以劍相抵,刃劃槍桿。

  可劍槍未碰,賀喜便已收手,一舉一擲,長槍飛出陣外,落在遠處。

  然後看向狄風。

  狄風手中之劍僵在半空中,作不得反應。

  他驀地抽鞭策馬,只一瞬便至狄風身邊,手自馬側抽劍出鞘,劍尖抵入狄風胸前鎧甲。

  甲片間縫被撐開,裂成兩半。

  四下俱寂。

  金屬碎裂刺耳之音,響顫陣前陣後。

  他停手,劍力未消,甲下單袍亦破。

  冰冷劍鋒直抵血肉之軀,刃泛銀光。

  風聖軍將士們臉色發青,遠遠看著,欲動卻不敢動,只怕一動,那人便會劍穿狄風胸膛!

  賀喜盯著狄風,緩緩開口:「她是朕的。」

  狄風身子一震,胸口暖意漸消,劍冰入骨。

  這人棄軍不顧,獨身前來,引弦開弓,逼他出手,全都是為了這一句話——

  是要讓他明白,他不是對手。

  敗他於邰涗大軍陣前,為將者,再辱不及此。

  狄風心底沉沉,眼中黯了顏色,低聲開口:「兵陣不敢動,陛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賀喜劍柄向下稍壓,「朕此時一走,你護駕不力,罪加一等。麾下將士不服,朝中又無容身之地,非死即流,你留在邰涗,還有何用。」

  狄風猛地抬頭,大驚,他……

  賀喜手腕輕動,劍尖收離,只近狄風身前一寸,聲音壓得極低:「朕走,你領軍來追。逼鄴齊大軍破南岵西境而入,你才可立功。」

  狄風咬牙,看著他。

  賀喜嘴角微揚,策馬驅近一步,「你以為朕不知她心中的打算?」

  狄風心中潮起潮落,喉頭梗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人……如何能知道她的打算!

  本以為賀喜意在羞辱他,何曾想到,這人心思如此之沉,用計如此之絕!

  他看著賀喜,心底轉念間便定了心思,低低吼出一聲:「走!」

  不及賀喜再言,他手中之劍一出,狠劃賀喜身下馬臀,待那戰馬嘶鳴發狂猛沖之時,自己飛快策馬上前,擋在風聖軍陣口,揚手以劍指天,壓陣不動。

  賀喜人馬之影朝東奔馳而去,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將軍!」

  「將軍!」

  「將軍!」

  身後邰涗大軍吼聲震天,人馬俱動,怒不可忍。

  狄風冷眼回身,喚一路斥候過來,「去探鄴齊大軍此時行至何處,探完疾速回來相稟!」

  又喚三名都指揮使來,「各領麾下將士,近陛下車側護駕!」

  而後回望大軍,「留此待命,待我稟過聖上,便去追襲鄴齊大軍!」

  陣前將士群情激湧,呼聲不斷,甲胄抖動之音傳至陣後車駕之處,令人心驚。

  前面黑漆漆壓成一片,事成何由,英歡於車中根本看不清。

  只見得沙飛沙揚,賀喜與狄風策馬相近,劍起劍落之間二人驟停,隨後賀喜便飛馬而走,狄風在陣前亦不知吩咐著些什麼。

  沈無塵與呂封早已下車,二人俱是膽戰萬分,根本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出!

  英歡眼望陣前,就見狄風揚鞭抽馬,飛快馭馬過來。

  他翻身下馬,人近御駕,而後低了頭,聲音壓得極低:「陛下是何心思,他全明白。」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十九

  英歡聞得此言,人一下便僵了。

  她抑住怒火,「他要如何?」

  狄風低聲道:「讓臣率軍相追,將他逼入南岵西境。」

  英歡腦中思慮陡轉萬變,陣前諸事連成一片自眼前晃過,隨即頓明!

  她望賀喜相助,其意並非僅在解狄風之困。

  若鄴齊大軍前來擾駕,邰涗便斷無讓道與之入南岵之理,縱是她先前應了他,邰涗國中朝上亦不會同意!

  邰涗內亂留尾未平,國力不堪興兵舉事,她實不願與其相纏,所以才出此策,所謂其後貶狄風至東境以成南岵之事,不過是騙他罷了。

  ……卻沒料到,他比她更絕,竟放大軍先行,孤身赴此,逼狄風出手,迫狄風相追,勢必要讓邰涗與鄴齊抵死相纏。

  這天下,有她便有他,她的心思瞞不過他,他的手段亦只是為了她!

  英歡看著狄風,微一閉眼,再睜開時眼中有火,「便依他所說。待他入南岵後,朕著龔明德將他麾下大軍全數與你,你且留境不歸,京中諸事朕替你辦妥。」

  狄風點頭,隨即欲走,卻又被英歡叫住。

  她抿了抿唇,臉色冰冷,「他既是這般逼你,那你也別手軟。逐州至秦山以西諸地,太少。」

  狄風握劍之腕僵了一瞬,指節泛白,「陛下的意思……」

  英歡眼眸似星,手指劃過馬車窗櫞,「逐州。」她停了一下,盯緊狄風,「朕不論你用何手段,將逐州取了。」

  逐州,要塞之地。他肯許她逐州以西,卻獨獨捨不得將逐州一並與她。

  他曾敗狄風於逐州,若是狄風此次能將逐州奪了,不知他會是何心境。

  他既是出爾反爾,那便不要怪她不仁不義。

  鄴齊大軍既過秦山,便有南岵重兵相迫,無論如何也無力分兵南下去救逐州,若是等鄴齊上東、下東及平京三道調兵,亦是比不上狄風快。

  她信他一回,他卻拿著信任來算計她。

  如若他會信她,那他便只得後悔的份!

  心思既定,便容不得旁人質疑,她望向狄風,輕聲道:「朕許你臨機專斷之權,天塌下來,有朕在京中替你扛著。」

  秦山以西的南岵諸地,她心中此時是一點都不稀罕,她要逐州,只要逐州,她就是要讓那人嘗嘗這心僵的滋味!

  狄風看了她一眼,嘴唇略動,想要開口,卻終是未言,只是點點頭,「臣定不負陛下所望。」

  英歡輕輕擺手,目光瞥向遠處車下沈無塵一側,淡淡掃過一眼,又對狄風道:「去罷。」

  狄風將劍換手,欲走卻不放心,回身道:「只留三都指揮的兵力護駕,臣怕……」

  英歡低笑,「沒了鄴齊大軍,還有何可怕的。」

  沒了他,她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這世上,也就只有他,能夠讓她提心破膽,日比年長。

  狄風低頭,領命而退,翻身上馬之時動作略有遲緩,身下馬兒狂抖鬃毛,一副不耐之態。

  遠處風聖軍早已整陣待發,黑壓壓的鐵甲銅壁,散發著滲人的氣勢。

  黑底赤字帥旗迎風而揚,大大的「狄」字筆筆剛硬,甚有威勢。

  狄風掛劍上腰,轉頭朝東邊望去,天邊地平線處沙隨風滾,隱隱而動。

  逐州,逐州……

  她要逐州,那他便將逐州奪來給她!

  ﹡﹡﹡

  邰涗大歷十一年八月十七日,上出涼城,遇襲。

  時鄴齊大軍拔營東進,上命右驍衛上將軍狄風率風聖軍疾行,迫敵至南岵西境乃止。

  八月二十日,鄴齊大軍破潯桑,大敗南岵大軍於汾水之濱。

  八月二十二日,上於京中下詔,右驍衛上將軍狄風護駕有功,著其統風聖軍並龔明德部留境待守,暫不歸京。

  八月二十四日,鄴齊上東道大軍自逐州一路北上,連下南岵邯陵、幽洛二城,過秦山,與何平生之部匯於交河之東。

  八月二十六日,狄風之部沿境南下,直逼逐州。

  ﹡﹡﹡

  景歡殿內夏意熏人,銅洗盛冰擺了一圈,仍是熱。

  英歡倚在御塌邊上,眼微閉,垂在床邊的手上握了本書,一點點地往下滑。

  塌邊宮女小心翼翼地看著,待那書快要脫出她掌間時,飛快地彎腰伸手,將書接住,才直起身子,一抬眼,就見英歡醒了,長睫輕掀,眼中似蒙了層霧。

  「朕睡了多久?」英歡蹙眉,抬手去揉額角。

  宮女將書卷擱置她枕側,輕聲道:「陛下才合眼沒多久,就自己醒了。」她望一眼,見英歡無甚表情,便大著膽子繼續道:「陛下自涼城回京已有四日,殿中夜夜燭火不熄,陛下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英歡眉頭更緊,撐塌起身,「樞府可有來報?」

  「並無。」宮女跪下去,服侍她穿鞋,「倒是寧太醫來了,說是進藥,見陛下正在歇息,就於外殿候著。」

  英歡微微一怔,隨即斂了衣襟,足踏殿磚,低聲道:「傳他進來罷。」

  回京雖是只有三四日,可過得卻有如三四個月一般漫長。

  等,一直在等東面的戰報。

  不放心狄風,亦不放心那個人。

  千裡之外,三國大軍犬牙交錯,誰勝誰負,不過轉眼既定。

  天際將明時才聞得狄風已拔營南下,於是更加睡不踏實。

  她拾起書卷,起身走下來,才至案側,寧墨便進來了。

  白衫白袍,眉目清冽,清清爽爽的一身,仿佛這嚴夏根本擾不到他。

  英歡望向他,羅衫大袖垂了下來,手中書卷落至案上,「進藥?」

  寧墨一雙眼清亮澄澈,定定地看著她,嘴角慢慢彎起來,「如若不說進藥,臣有何由來此。」

  他上前幾步,手中紅木描金溫桶微晃,「陛下回京多日,臣……想來看看陛下。」

  英歡聽著他這低低的聲音,略微壓抑的語調,心底似被什麼東西忽地壓了一下,沉,又有點窒悶。

  她回來後忙於朝政,又惦念著東面戰事,為狄風脫罪亦讓她煞費苦心,幾日來竟然絲毫沒有想起寧墨其人。

  此時見了他,這一個骨骼清俊的男子,好端端地站在這裡,笑望著她,令她心中恍而亮了一下。

  寧墨見她不語,便低了頭,伸手取出一隻銀碗,再抬眼,目光帶了絲熱意,沿著英歡眉角緩緩而下,最後落在她唇間,頓住。

  他笑笑,朝她走了兩步,眼中淡淡一閃,「臣為何覺得,陛下與從前有些不一樣了呢。」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39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十

  不一樣了。

  英歡望著他,這一張素簡一般的臉,平平靜靜不起波瀾,可一張口,卻是似劍劃心的一句話。

  她側了頭,低眼去看案上銀碗,裡面液體略烏,卻是通亮透澈,並非御藥,不禁又去抬眼看他,「是什麼?」

  寧墨伸手,修長的手指圈過碗沿,拇指扣邊,將碗端起,眼中含笑,「陛下嘗嘗便知。」

  英歡微微笑起來,這男人,二十又八的光景,卻無一點剛硬之範,不論何時都是這麼溫潤,如同年未及冠的少年一般。

  倒也難得。

  但,越想,越覺得對他不住。

  她輕輕推開面前的碗,看著他,「朕替你說一門親事,如何?」

  寧墨臉上笑容僵住,端著碗的手也有些不穩,隔了半晌,眼中才又現出亮光,低笑一聲,道:「陛下這是怎麼了,去了一趟涼城,回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英歡聽了這話,心中盡是不自在,寧墨不似旁人,她對著他,說不出重話來。

  他又朝她走近一步,「陛下心中若是有事,可以同臣說。」

  英歡看著他的眼,如清泉一般明亮,目光雖軟卻韌,一點點地逼進她心裡面,叫她奈何不得。

  可是她心中之事,又能對何人說。

  這麼多年這麼多事,除了杵州那一夜,除了那個人,再無機會說得出來,也再無人能懂。

  英歡低眉淡笑,伸手去接銀碗,「朕能有什麼事。」

  寧墨眉鋒揚起,眼底一黑,手卻收回來,碗至唇邊,輕抿一口,而後重重往案上一擱。

  英歡瞇眼,不知他這是在做什麼。

  寧墨望著她,忽然伸手,環住她的腰,輕輕摟她近身,而後低頭,緩緩吻住她。

  暖唇微啟,舌尖輕送,酸中帶甜的汁液度入她唇間,梅子的味道。

  他的舌劃過她唇瓣,又張口慢慢含住她,手探上來,輕握她的下巴,指腹在她肌膚上輕壓,手指順著頸側移下去,揉開領口,在她鎖骨上忽淺忽重地摩挲著。

  英歡身子微僵,輕喘,抬手抵在他胸前,推開他,低聲喚他,「寧墨。」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睫一垂,頭側過來,貼上她的臉,在她耳邊輕聲道:「陛下果然變了。」

  英歡耳根陣陣發熱,身子卻是愈來愈硬。

  曾經這個人的這雙手,能讓她的身子輕易化為一灘水,只是現如今,她已非從前,心中梗著一層冰,便再也享不得其中之樂。

  寧墨手從她衣襟前抽出,指尖微撚,眼睫動了動,看著她裸露在外的肌膚。

  點點淤痕仍在,平滑的肩側,青紫色的牙印亦是未消。

  統統落入他的眼中。

  他嘴唇抿成一線,眼中水光漸沒,黑洞洞有似深淵,而後竄出簇簇火苗,復又抬手,解開英歡衣帶,手指撥開羅衫前裰,目光滑下去,看清後,閉了閉眼。

  英歡一直看著他,見他清俊的面龐變得黑沉沉,臉上的線條根根僵硬。

  忽然想起來,那一晚,在這殿中,他低頭又抬頭,語氣輕輕,對她說的那些話。

  他說,臣對陛下,是真心的。

  他說,陛下可以不信。

  那一晚的這些話,其實並未入她心底,卻何故在此時,面對這樣的他,驀地翻湧出來,展在她眼前,令她心中莫名得難受起來。

  她本來是真不信的,她是君他是臣,他說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她辨得明。

  可是他現下這模樣,這眼神,卻讓她恍惚起來,自己先前到底是對還是錯,瞬時變得模模糊糊。

  寧墨睜眼,目光纏火,又漸漸趨冷,良久,黑眸裡才湧出似水溫光,望向她,「陛下覺得痛麼?」

  他這淡淡的一句話,有如重石投湖而入,掀起千層波痕,讓她心中大動。

  在他話落之時,她信了。

  他對她,當是真心的罷。

  英歡臉朝另側轉去,抬手系了袍帶,背過身,心中亂作一團,「朕晚些還要同朝臣們議事,你若沒事,便退下罷。」

  身後之人靜默不語,無聲無息。

  她欲繞至案後,可才走了兩步,身子就被他勾住,圈進懷中。

  背後是他暖暖的胸膛,他的手臂鬆鬆地搭在她腰間,不讓她走,卻無絲毫霸氣。

  英歡去扳他的手,「你……」

  話未說完,他的唇就落下來,貼在她頸側,吻上那淤痕。

  極溫緩的淺吻,沿著她的脖子向下,滑至肩側。

  一個復一個,他的嘴壓過那些紅紫之痕,舌探出來,輕描她肩頭的青色牙印。

  那人在她身上留下的點點印跡,就這麼被寧墨,一個個撫過。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熱意,可卻是如此不同的感覺。

  那人當初是要逼她,讓她痛讓她難受,她痛他才好受。

  被寧墨親吻過的地方泛起絲絲癢意,記憶中的痛楚淡了又淡,身體裡的火被暗暗勾了出來。

  寧墨將她稍稍環緊了些,在她耳邊低喘了一聲,唇間熱氣燙著她的臉,聲音啞著,「如果是臣,臣不忍讓陛下痛。」

  話中透著憐惜之意,又隱隱帶了些怒氣。

  英歡心裡軟了下去,縱是再無情,對著他這樣的男子聽著他這般的話,也是要感動的。

  他暖著她的心,他讓她放心。

  可他卻撼不動她的心,也永遠探不進她心底。

  天下惟有一人,霸道狠辣,無綱無常,傷她最深,卻得她心最多。

  痛也罷恨也罷,騙得了天下人,卻騙不了她自己。

  自涼城一路歸京,數日來夜裡夢裡,眼前都是那人,只是那人。

  怎樣的撕裂怎樣的痛,怎麼會忘。

  英歡眼前凝霧,眼角漸濕,身後這懷抱太溫暖,卻令她感到無所適從。

  寧墨停了半晌,突然開口,聲音顯硬,「是狄將軍?」

  一語驚醒她。

  他以為下手能夠這般狠的人,也只有狄風了,卻哪裡能知道她與那人之間種種荒謬的糾纏。

  這話他問得逾矩,而她也並不需答。

  可她還是抬頭,淡淡道出二字:「不是。」

  便再無後話。

  無論如何,她不能辱了狄風之名。

  狄風……

  英歡抬眼望向御案,不知他此時在做什麼,不知他離逐州還有多遠。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十一

  夜裡,群山中山風呼嘯不止,營帳中燭火左移右晃,沒有一刻靜得下來。

  狄風於帥案前坐定,眼望帳邊重影,擱在膝頭的手握了握。

  千里之外,京城宮中,當是擺膳之時,不知她此時在做什麼。

  六百裡急報她應已收到,密折她也當是看了,只不過……

  他又騙了她一回。

  樞府急報,她只知他已拔營南下,卻不知他扔下十幾萬大軍在邊境,只帶了五千精兵奔赴逐州。

  若是讓她得知此事,不知會氣成什麼樣。

  臉素白,唇鮮紅,纖眉蹙起,滿面怒容,卻也好看。

  想到那張臉,狄風繃緊了的身子微鬆,嘴角稍揚,心裡低低地笑了兩聲。

  欺君之罪,其罪當誅,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上不尊。

  不是他不怕,而是他明白,如果此事讓她得知,她是絕不會同意他這麼做的。

  她說只要逐州,縱是失了南岵諸地也要逐州,只要他將逐州取了,就行。

  可他卻想統統給她。

  逐州,還有秦山以西的南岵諸地。

  只要他能得,就絕不願放手!

  ……也絕不願輸給那個男人。

  著副將陳進統帥大軍留境待守,若是鄴齊大軍在南岵戰戰得利,便叫陳進領軍直逼而入,奪秦山以西諸地。

  若是賀喜遵守諾言,那千裡河原便歸邰涗盡得;若是賀喜言而無信,那陳進大軍亦可防其生變。

  他自領五千人馬,日夜奔襲南下,為的就是一個快字。

  若想不使那人察覺,便只能抽調少數兵馬,疾行強攻!

  要趁那人反應不及,大軍分兵無力,鄴齊國中調兵乏緩之時,將逐州一舉奪下!

  帥帳重幔猛地被人從外掀起,夜風撲入,險些將燭火拍滅。

  都指揮使以上的將領們齊齊而至,甲胄未披,只著單袍,汗漬滿身,入帳行禮後,便抬頭望向上座,「將軍!」

  越往南就越熱,八月的天氣,縱是在山中紮營,仍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狄風抬眼,掃過諸將,眸子黯了些,「傳令下去,醜時拔營,不得點火明路,馬銜枚人噤聲,天明之前定要趕至石陵山!」

  一干將領們聞言,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狄風起身站定,「怎麼?」

  有人出列,面色不穩,「我等都以為將軍是要率軍直赴東江之西,卻沒想過竟是要向清瀏關而行。」

  狄風看他,「怕了?」

  那人面色微臊,大聲道:「大家都是跟著將軍多年的人,有何可怕!只不過逐山與石陵山山勢險峻,清瀏關依兩山之險,若想破此關而攻逐州城,恐怕甚難。」

  此言將落畢,又有人續道:「將軍此次只率五千人馬,可逐州一帶鄴齊守軍卻有六萬之眾!將軍即便是天縱帥才胸懷韜略,也不該棄江西而選清瀏關……」

  五千兵馬敵六萬大軍,此舉已是瘋狂至極,誰能想得到他竟然獨選清瀏關,意欲強攻天險!

  狄風抬手止言,眼眸動了動,「當初鄴齊大軍攻逐州城,自東越江而過,用了二十日。」

  眾人皺眉,等著他繼續說。

  狄風看了大家一眼,又道:「此次率軍赴此,我只留了十日。」他停一下,面色轉黑,「十日內,邰涗必下逐州城!」

  眾將皆驚,面色不平,欲言卻不知如何開口。

  當初鄴齊皇帝御駕親征,率八萬鄴齊大軍逼境,圍城打援,短短二十日便破了逐州城,此一役已為兵者所仰;可狄風此時竟敢誇口,要用十日便從鄴齊手中將逐州奪了,當真是震顫人心之言!

  狄風走下來,眼望先前說話那人,嘴角微揚,「方愷,明日至石陵山後,你領所有人馬,列陣於清瀏關前,向鄴齊守軍討敵要陣。」

  方愷汗落,「將軍……」停了半晌,才又咬咬牙,低了頭,「屬下遵命!」

  清瀏關守軍少說也有二萬,可狄風竟然要他率邰涗五千將士們齊齊列陣於前……再無比這更瘋狂的事!

  若非他是跟著狄風踏沙濺血多年疆場為伍之人,怕是絕不會從此之令!

  狄風微一頜首,轉頭看向其他人,「告訴底下將士們,甲胄之下,作短衣襟小打扮。」

  眾人聞言愣住,不明其意。

  狄風卻不多言,獨自側過身,伸手撚了撚案上燭芯,下巴微微揚起。

  逐州。逐州。

  他敗過一次,便絕無可能再敗第二回。

  除了那人的心機策謀,鄴齊諸將當中,再無人能敵得過他!

  ﹡﹡﹡

  大歷十一年八月二十七日,右驍衛上將軍狄風之部抵石陵山,於清瀏關前列陣,盔甲鮮明,人馬招搖,討敵要戰。

  時鄴齊大將薛暉、副將劉睿統二萬大軍,踞關靜守,閉之不出。

  邰涗將兵擂鼓激喊不休,至日落乃止,而鄴齊大軍未有一人得出,遂紮營於清瀏關外。

  ﹡﹡﹡

  清瀏關下山澗水漲,夜風略寒,稍解夏意。

  城樓上火光通明,鄴齊將士人數眾多,排排而立,都在朝關外遠處火星點點的地方張望。

  邰涗兵營就屯於關外不遠,入夜後便靜悄悄一片,只聞馬嘶,不見人聲,令人心中徒生不安。

  山風一陣陣掃過,將邰涗營前高高豎著的帥旗吹得揚展翻飛,斗大的赤色「狄」字,縱是隔了這麼遠,也是觸目驚心,讓人忽視不得。

  薛暉只著鄴齊武將平日裡穿的絹布甲,立於城頭,面上無甚表情,眼睛直直盯著遠處,動也不動。

  身後不遠處依稀傳來士兵們的低低的埋怨聲,聲音雖小,可卻是聽得十分清楚。

  副將劉睿走上前來,立於他身側,狠狠歎了一口氣,「將軍白日裡為何不放大軍出關迎戰?將士們聽了一整日對面的叫罵之聲,肚子裡全是怨氣。」

  薛暉頭也不回,口中淡淡問道:「此次邰涗突然來襲,領兵何人,你可是看清了?」

  劉睿鼻子裡哼出一聲,「縱是狄風又如何?將軍又不是沒見,邰涗列陣關外的就只五千餘人,哪裡敵得過鄴齊關內大軍!」

  薛暉臉稍微偏了一下,瞥了劉睿一眼,一側嘴角翹起,「狄風於沙場成名之時,你還只是朱將軍麾下未入流十資的一名小小兵員。」

  劉睿臉一紅,心中略生惱意,可薛暉年過四十,縱橫沙場二十餘年,亦是鄴齊尚有資歷的老將之一,自己得罪不得,只得咽下這口氣,僵在那裡一字不發。

  薛暉眼望前方,過了好半晌,忽然又道:「你可還記得狄風的成名之役?」

  劉睿想了一下,「將軍說的是十二年前的祈口一戰?怎的突然提起此事?」

  薛暉眼睛微瞇,「那一役,中宛在曲埠屯營安寨共一萬五千餘人,狄風僅率一百騎便前去襲營,擾敵即退,一路誘敵至祈口。祈口邰涗五千伏兵四起,傾剿中宛大軍近一萬人。當年此役,令狄風名震天下,三國俱畏。此人有謀亦有膽,身先士卒而不自驕,麾下風聖軍勇猛不可當,但問五國將帥,有哪個敢輕視他?」

  劉睿默然不語,手卻攥了起來。

  薛暉抬手,指向遠方邰涗兵營,壓低了聲音道:「此次他率五千人來誘敵,關外逐山與石陵山二山險峻,你怎知裡面沒有邰涗伏兵?」

  劉睿生生打了個冷顫,臉色僵白。

  十二年前,狄風能以一百騎誘敵而伏兵五千,那今日……五千騎兵之後,又會有多少邰涗大軍在等著他們!

  薛暉轉過身,「以己之不敗,待敵之可乘,坐擁堅城,聽敵自敗,這才是你我守關之上策。」

  劉睿滿面羞容,點點頭,「屬下先前唐突了,還望將軍莫怪。」

  薛暉擺手輕笑,「無礙。傳令下去,今夜好生警備著,關外大營兵馬若動,叫人隨時來報。」

  劉睿應下來,跟著薛暉朝城樓下行去,走至一半時卻又下意識地回頭遠眺一眼。

  邰涗大營,兵寨火光已滅,人馬之聲俱無,靜得出奇,徒留似血帥旗展映夜幕。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39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51 PM 編輯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十二

  一整夜都靜得詭異。

  月伴稀星,山裡的夜幕似緞,藏青色襯著落落星茫,厚而通透。

  西澗水漲,越來越高,於清瀏關城頭上都可聽見水流汩汩之聲。

  風也攜了水氣,近身潤人,撲面不寒。

  夏夜本是怡人,奈何偏偏雜了血腥之氣,讓人不得安眠。

  薛暉歸營前曾特意叮囑過,夜裡人心鬆散,邰涗大軍奇謀詭出,許是會趁夜前來強攻清瀏關,故讓守城士兵們加倍警惕關外動靜,思及十二年前祈口一役,清瀏關此時是再不能重蹈覆轍!

  城頭上的鄴齊守軍一夜未敢合眼,縱是悶熱也是甲胄齊整,絲毫不敢有所懈怠,輪流看護執戒,眼望關外西面的邰涗大營所處之地。

  可卻是一整夜的靜,只是靜。

  邰涗大營不見火光,黑漆漆一片,前半夜隱約或聞馬嘶,到了後半夜,便是一點聲音都沒了。

  關前兩山狹隘,堪為天險,遙望一點動靜都無的邰涗大營,清瀏關城頭上的鄴齊士兵們眼酸身疲,心中不禁鬆了戒備,暗怪薛暉風雨不辨、戒心過甚。

  以二山之峻、關內守軍之重,邰涗大軍縱是銅頭鐵臂腳踏飛雲,怕也難入!

  漫漫之夜甚是冗乏,待遠遠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城頭守軍們才大鬆了一口氣,眼見天就要大亮,提心吊膽整整一夜,終於可以回營好生歇息一番了。

  戈戟既斜,面露疲態,站了一夜的鄴齊士兵們動動手腳,戲謔笑罵之聲也自其間竄出,再等一刻,待大營人馬俱醒,就有人來換勤了。

  天邊青雲驟裂,日輪陡升,刺眼金茫透過層層雲霧散出來,剎那間耀遍山裡山外。

  就在此時,身後關內遠處,鄴齊大營方向,忽然響起異動。

  刀槍相觸之聲由遠及近,又隱隱夾雜了混亂人聲。

  城頭守軍慢慢回身,朝關內大營望去。

  透過山間晨霧,遠處之象依稀映入眼中,待士兵們看清之後,雙眼登時充血,嘴角微開,本是疲憊至極的身體也在一瞬間變得僵硬無比——

  鄴齊營寨之內,處處可見邰涗士兵的身影,挽弓執槍,刀箭俱備,大營之外,「狄」字帥旗迎風展動,赤色映著金茫,煞是奪目驚心!

  清瀏關內殺聲四起,濃重的血腥氣味自遠處飄來,隔了良久,城頭守軍們才反應過來——

  邰涗大軍襲營!

  但……

  怎麼可能!

  有哨兵反應過來,飛快地回身沖至城牆邊,俯身盡力朝遠處張望,關外邰涗大營仍在,馬匹帳篷徒留關前,可卻獨不見一個邰涗士兵!

  哨兵渾身一陣膽寒,手腳冰涼,緩緩將身子轉回,臉色慘白。

  關內五千邰涗大軍,竟是如同從天而降一般,沖入鄴齊大營,殺向尚在睡夢中的鄴齊大軍!

  清瀏關城上守軍們怔愣著,呆呆地望著關內血霧騰漫的場景,久久都作不得反應。

  廝殺喊叫聲不絕於耳,邰涗將士們吼聲震天,軍心凝結,有如利刃一般將鄴齊大營劈得粉碎!

  營內鄴齊人馬如同待宰羔羊,絲毫沒有抵禦之力,奮起突圍的少數士兵們,也只是跨上戰馬,火速朝逐州城內奔去!

  一陣狂風刮過,掃得遠處邰涗帥旗獵獵生威,赤色大字隨風而動,這才將城頭守軍們猛地驚醒……

  「跑!」

  「快跑!」

  不知是誰先喊了出來,嘶啞的聲音驀地劃破城上靜謐之氛,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反應過來,隨即手忙腳亂地沖下城樓,飛快牽馬近身,沿著遠處向東面撤去的鄴齊大軍之跡,竭力往逐州城方向逃去!

  清瀏關既破,便再也守不住留不得,如果不逃,邰涗大軍回身斬刃的便是他們!

  逐州城城門大開,迎薛暉劉睿大軍入城,殘兵敗將灰頭土臉,身下戰馬亦沒了生氣,城外護城河上棧橋淺震,行在最後的士兵們頗不甘心,在入城前又回身遙望了一眼。

  這一眼,便讓士兵們滿面怨憤的臉陡然轉驚——

  遠方霧中,邰涗帥旗高高揚起,緩緩及近,鐵甲軍容越來越清晰,邰涗大軍竟然追上來了!

  一夜未眠來襲清瀏關,於鄴齊營中血戰多時不休,此時此刻,邰涗士兵們如何還有體力,能夠一路追他們至逐州城下!

  來不及多想,鄴齊士兵們沖著行在前面的薛暉等人高呼:「將軍快看後面!」

  已入城的薛暉聞聲,又策馬而回,朝後望去……

  雙眸泛起血絲,嘴唇微顫,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暉狠狠咬牙,揚鞭沖城上士兵大喝道:「待全軍入城後,將護城河上的橋給我毀了!」

  沒了橋,他狄風就算再有能耐,也近不得逐州城!

  鄴齊大軍殘部盡數入城,城門緩緩合上,士兵們身子還在抖,先前狂跳的心漸漸趨緩……

  不論怎樣,仍是活下來了。

  薛暉入得城中,二話不說,卸槍下馬,便直往城頭而上;劉睿見狀,忙吩咐了麾下將士,將兵帶回,自己跟著薛暉朝城牆上跑去。

  逐州城頭守軍見薛暉上來,忙讓出前面,「薛將軍!」

  薛暉也不多言,只點了點頭,就大步走至城牆邊處,定定地朝遠處望去。

  劉睿跟來,臉上血汗之印交錯,面色憤恨,低聲道:「將軍此時是如何打算的?那邰涗大軍是怎樣入得關內的,讓人怎生都想不通!」

  薛暉冷笑不語,雙手緊攥成拳,甲胄之下胸脯起伏不休,心中怒海翻湧,他知狄風向來用計奇險,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邰涗大軍竟能於清瀏關內奇襲鄴齊大營!

  他一夜盡防關外生變,何曾想到卻於清晨敗於關內!

  城外遠處,邰涗大軍陣容齊整,鐵甲漸近,帥旗高揚,隱約可見陣前狄風銀甲著身,身下戰馬蹄踏飛快,朝逐州城猛奔!

  劉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朝薛暉靠近了些,「他們……如何能夠這麼快!」

  薛暉心中生出些寒意,手搭上城頭石磚,面上仍作鎮定之色,「城下護城河上之橋已毀,還怕他作甚!」

  二人立於城頭,眼睜睜地看著狄風率部疾行而來,邰涗軍陣向前推進速度是越來越快,絲毫沒有減緩之勢。

  ……瘋了,他們是不是瘋了!眼見河上無橋,為何還不止步!

  薛暉掌間虎口微裂,有血絲滲出,盯著城外的眼睛是越睜越大——

  邰涗大軍遇水而不退,氣勢震天,絲毫不帶猶豫地跳入河中,而後一邊大喊著,一邊涉水而過,爭先搶後地沖上對岸,直逼逐州城門!

  薛暉閉了閉眼,又睜開,眼前景象未變,邰涗大軍更近,陣前狄風盔上之纓他已能看清。

  雖是夏日,可天明未久,城外護城河中之水仍是冰涼滲骨,這些邰涗士兵們卻似是置身於外,絲毫沒有感覺!

  劉睿在一旁已然大怒,吼道:「狄風小人,趁夜襲營,不知用的是什麼下三濫手段!此刻不依不饒逼至城外,區區五千人,難不成還想攻下逐州城?有種待我打開城門,兩軍列陣對戰,看是誰勝誰負!」他滿面漲紅,扭頭對薛暉道:「薛帥但給我麾下人馬,讓我出城同他一戰!」

  薛暉粗喘一口氣,心中怒火愈旺,雖知劉睿年輕氣盛,所說之言純是意氣之爭,為兵家之大忌,可自己此時亦是胸懣難平!

  麾下大軍遭狄風重創,眼見邰涗大軍徹夜未眠,此時人困馬乏,又涉水奔襲,兩軍相抗之下,鄴齊大軍勝算當是更大,若率軍出城要戰,想必能一挫狄風銳氣……

  此念一出,便再也遏制不下,薛暉胸中氣血翻滾,望著城外邰涗大軍,只想揮刀斬個痛快!

  他回身,看了一眼劉睿,狠狠道:「我親自率軍出城!」

  整軍素容,列陣於城門之前。

  逐州城門漸開,城外邰涗大軍陣鋒尖銳,直指城中,卻是未動。

  鄴齊大軍出城,薛暉居陣中,赤甲玄纓,長槍在手,遙望對面,緩緩而行。

  邰涗大軍只是不動,狄風於軍前壓陣,只是盯著對面城門,鄴齊大軍兵馬漸出,越來越多,可他卻仍然不出號令。

  薛暉人馬隨陣而出,赤甲刺眼,於陣中甚是醒目,一望便知。

  狄風遠遠望見他,黑眸中火花陡閃,嘴角忽地一翹,貼在馬腹側面的雙腿猛地一夾,臂挾長槍,回身對陣猛地舉槍右揚,而後轉身對前,疾速朝前沖去!

  ﹡﹡﹡

  大歷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右驍衛上將軍狄風率軍破清瀏關,直逼逐州城。鄴齊大將薛暉率軍出城迎戰,列陣於城外。

  狄風領兵帶陣,擁馬項直入鄴齊陣中,手刃薛暉中腦,並劉睿擒之,後大敗鄴齊守軍,破城而入。

  逐州既下,狄風命人火速歸京上報天聽,調江西路邰涗禁軍赴逐州守城,而自率部紮營於城外。

  ﹡﹡﹡

  逐州城外,邰涗大營中火光耀天,笑聲不斷,人人臉上均是喜色。

  大戰之後便有大賞,狄風雖是治下頗嚴,卻也不願在此時擾了士兵們的興致,也便隨他們肆意樂上一晚了。

  中軍帳簾抖動兩下,方愷自帳外進來,臉上亦是掛著笑,「將軍!」

  狄風不動聲色地抬頭,看他一眼,復又低下頭,繼續寫要報至樞府的摺子,「何事?」

  方愷撓撓頭,「將軍生擒的那個鄴齊小將劉睿,死活不肯進食,說是一定要見將軍一面!」

  狄風停筆,「為何?」

  方愷誕笑兩聲,「他說,死也想不通將軍是如何能破清瀏關的!說是懇請將軍告訴他……」

  狄風低低一笑,「他既是不願進食,那便餓他兩頓,明日得空了,我去會會此人。」

  方愷應了,卻是不走,嘴唇動來動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狄風挑眉,「還有何事?」

  方愷撓撓頭,嘴角歪了歪,「將軍……逐州城裡的降官給將軍送了份禮來。」

  狄風面色轉黑,「退回去。」

  方愷撇撇嘴,「只怕是不好退……」

  狄風扔下手中的筆,瞇了瞇眼睛,「你到底是何意?」

  方愷嘿嘿一笑,「將軍,這禮都送到門口了,我看您就收了罷。」說罷,猛地沖帳外擊了兩下掌,又看向狄風,笑道:「將軍慢慢享用,屬下先告退了。」

  狄風起身正要斥他,卻見帳簾被人撩起,一個女子被人推了進來。

  方愷不等他開口,便飛快地閃身而出,帳簾自身後落下,打在那女子的裙擺上。

  狄風生生愣住,怎麼都沒想到,方愷口中所說的「禮」,會是一個大活人……

  女子頭低著,瘦削肩膀微顫,似是在低泣哽咽。

  狄風撩袍,快步走下來,急急道:「姑娘莫哭……」

  他離這女子近了些,卻忽然覺得,眼前這身形有些似曾相識之感。

  那女子聞聲抬頭,一張小臉上淚痕滿面,面色素白如紙,襯得那似水雙眸清亮惑人。

  這眼……這人……

  狄風呼吸一窒,腦中記憶驀地湧出,「你……」

  女子看著他,臉色由怕轉驚,似是不置信,「你……你是狄、狄將軍?」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十三

  她一說完這話,立時咬住嘴唇,頭又低了下去。

  狄風看著她,只覺奇怪,不由又上前一步,「你怎知我姓狄?」

  她身子微微一動,卻是不抬頭,小聲道:「那日在城外,聽見邰涗將士們這樣喚將軍的……」

  聲音啞著,鼻音甚重,仍是在哭。

  狄風看不見她的臉,也不知她此時是何表情,聽著這壓抑著的低低抽泣聲,心底不由沉了些,「姑娘莫哭,在下雖身在行伍,可也非禽獸之人。姑娘在這裡等等,在下這就去找人,將你遣回城內去。」說著,便要往帳外走。

  可他才一抬腳,眼前女子就跪了下去,重重叩在他面前。

  她含著肩,也不抬頭,哽咽道:「求將軍行行好,別把我送回逐州城……求求將軍了!」說罷,雙手便伏在地上,竟是又要給他叩頭。

  狄風見狀,忙屈膝蹲下來,伸手止住她,「姑娘這是在做什麼,有話起來說。」

  她跪著不動,也不再言語,襦裙前摺壓在膝間,水青色的上好緞子被淚漸漸砸濕。

  狄風皺眉,低眼去看,這才發覺有些不對勁。

  她身上衣裙料子華貴,可卻不甚合身,一雙小手被敞袖掩了半截,露在外面的手指上,隱約可見紅痕。

  「姑娘?」他輕聲喚她,可卻得不到回應。

  狄風低歎一聲,伸出手,隔著衣袖去握她的手腕,想將她扶起來,可一碰她,便覺薄薄的衣料下,熱度驚人。

  他黑眸淺瞇,慢慢起身,她倒也聽話,由他拉著她起來,也不掙紮,身子軟軟的,起來之後一歪,險些又要摔倒。

  狄風抿抿唇,動作略有遲疑,卻還是伸手,將她袖口朝上稍稍卷了卷,這才看清,她手背和小臂上有紅紫之印。

  竟像是被人打過的痕跡……

  她縮了一下胳膊,指尖顫抖,不想讓他看見,往後退一步,卻踩到自己裙擺,身子一偏,就要朝後倒去。

  狄風未鬆手,將她拽緊,待她立穩後才皺眉道:「姑娘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她不語,只是搖頭,半晌後,終於抬頭望向他,眼睛腫著,臉色蒼白,可兩頰卻異常紅潤。

  狄風想也未想便抬手探上她的額,掌下肌膚果然滾燙,他收手,顧不得再問她什麼,只是轉身朝帳內塌邊一指,對她道:「去歇著。」

  然後急匆匆地撩帳往外走,一出去便大聲喚人來,「遣人去城中,尋個大夫來。」

  那士兵面色頓時緊張起來,「狄帥可是哪裡傷到了?」

  狄風搖頭,低聲道:「現下就去,旁人若是問起,就說是要征個隨軍醫士。」

  此次自京中出兵,英歡著太醫院選派了三名上舍生做隨軍醫士,狄風領兵南下意在速戰速決,走之前為圖便宜,就將那幾名上舍生留在陳進大軍營中,赴逐州的五千精銳中是一個軍醫都沒帶,白日裡城外一役的傷兵們已被人送入城中衛所好生治護,於是也就沒想在逐州再徵召隨軍醫士,只待拔營北上與陳進合師後再做打算。

  可眼下帳中那女子……卻是非得大夫來看不可。

  狄風見那士兵領命而退,才又回至帥帳內,一進去就看見她並未去歇著,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聽見他進來,便往後退了退,一副受驚了的模樣。

  上一回在逐州城外見她,她雖是略顯怯懦,卻也不至於像今日這般聞風即驚,這些時日以來,她到底是遇了何事,人能變成這個樣子……

  當日見朱雄親送她歸城,他以為這女子身份不比常人,可眼下再看,她竟如物什一樣被人送來給他,至低至微。

  問她什麼她也不答,身上有傷,又在發熱,寧可留在邰涗營中,也不願回逐州城去,這當中究竟有何隱情,他卻也想不通。

  狄風向來不忍見女子遭罪,當下便上前一步,好言道:「你既是病著,我也不好相迫,若是不願回逐州,那就在我帳中留一夜再說。」

  她一聽,眼眶又紅了起來,「將軍……」

  狄風慢慢拉過她的胳膊,帶她往塌邊走去,「你莫怕,先躺下歇著,我已叫人去城內尋大夫,天亮前應當能來。」

  她咬著唇,動作遲緩,走至塌邊卻又停下,頭微垂,欲言又止。

  狄風放開她,退了一步,低聲道:「你且放心,唐突之舉,我是不會做的。」

  她慌忙抬眼看過來,「我不是這意思……」她小心地沿著塌邊坐下,才又看他,眼中含淚,「多謝將軍……」

  狄風搖頭低笑,這女子自己病著,卻還怕惹他生怒,倒也真是……他挑眉,側過身子,「你睡,我到帳外去。」

  他走去將帳中四角燭火熄了,只留案上一支,回身就見她已和衣躺下,瘦弱的身子蜷起,面朝裡面,一動不動了。

  狄風心下微歎,榻上這女子萬般柔弱,也真就只那一雙大眼,還有幾分像英歡。

  一想到英歡,他便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然後朝外走去。

  外面繁星滿天,萃燦落幕,顆顆都似她眼中之茫。

  不禁咧唇微笑,幾日來第一次胸生快意,這逐州,他到底是奪下來了!

  不知捷報抵京之時,她會是何表情……

  他向遠處簇堆烈燃的篝火走去,士兵嘈雜的笑聲時不時地竄入耳中,酒香撲鼻,戰馬低嘶,這營中之夜,容易讓人想起舊事。

  十二年前第一次見她,她十二歲,他十八歲。

  他那時才入侍衛親軍馬步軍,得先帝恩寵,隨聖駕至西苑觀諸軍百戲。

  西苑林間,她抱著一匹小紅馬駒的脖子,死活不鬆手,倔強地望著他。

  一雙大眼通澈明亮,眼神堅定,一望便知是天家之女。

  他青澀,他不知所措,他望著她,心底一處慢慢地裂開來,有些東西陷下去,有些東西湧出來,交錯相纏,一纏,便是十二年。

  十二年很長,長到將她鍛成心機滿腹坐霸一方之王;十二年又太短,短到他尋遍過往之事,都湊不滿幾幕他與她獨處的回憶。

  征戰也罷,生死也罷,天下沙場處處為家,赫赫功名威震五國……不過都因當初那一眼。

  卻又能如何。

  天上地下,遙不可望,遠不可及。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40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十四

  藥味滿帳。

  喬妹鼻尖皺了下,想睜眼,卻覺眼皮沉沉,額角漲痛,過了好半天,才悠悠轉醒,眼前模糊不清,帳內燭光暗淡,一時恍惚起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她努力抬眼,只覺眼角酸濕,渾身又熱又疼,頭頂上是黑色粗布承塵,陌生得讓人心慌。

  「醒了?」男子低沉的聲音自另一角傳來。

  她慌忙扭頭朝那邊望去,就見男子身著褐袍,手中持碗,正往榻邊走來。

  案上燭光跳了一下,男子的面龐跟著一亮,隨即又暗了下去。

  喬妹看清那人,暈沉沉的腦子一下變得清醒了些,這才想起,她這是在邰涗大營裡,此處是狄風帥帳,忙以手撐塌,想要坐起身來,可渾身上下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她費力地翻過身,「將軍……」

  狄風大邁兩步,近塌邊停下,低頭望著她,「躺著。」

  就只兩個字,語氣雖輕,卻不容人抗,她咬唇,依言不動,手下意識地拂過身邊,才發現身上不知何時蓋了條薄被。

  狄風搬了個烏木馬紮來放在榻邊,將手中藥碗輕擱在那馬紮上,看著她道:「正好醒了,藥稍涼後,你把它喝了,再睡。」

  喬妹點點頭,她同他不過一面之緣,他卻對她如此之好,她望著他逆著光的臉,眼角更濕,身子悄悄地往被子裡面縮了縮。

  狄風直起身子,「你叫什麼?」

  她小聲道:「喬妹。」

  他聽了後,輕輕笑了一下,「好。」又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走了回去,至案邊坐下,沒再回頭。

  喬妹小心翼翼地翻過身,探頭去望,見他背對床榻,脊背挺得筆直,就著案上昏黃燭光,提筆在寫東西,模樣一絲不苟。

  她伸手去拿藥碗,湊在床邊,慢慢地喝下去,藥味甚濃,苦不堪言,碗剛見底便被她立馬放回馬紮上,然後眉頭攢緊,扭回頭,閉上眼,手將被子拉高了些,上面沾了他身上的味道,很是讓人心安,這些日子以來,心中頭一回不再怕,不再擔心,縱是病著,也覺踏實無比。

  狄風聽見身後響動,回頭去看,見她已把藥喝了,也就放了心。

  先前她燒得迷糊,連大夫來把脈都不知曉,人在夢裡時哭時叫,說的都是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此時見她醒後並無異樣,他也便不再多想,回身對案,專心去看麾下各營都呈報上來的請賞摺子。

  戰勝必賞是邰涗的祖制,雖說死士難求,朝庭理當著力行撫賞之策,但近些年來戰事不休,英歡雖在將前從不言難,可國庫的底子如何,他狄風也是清楚的。

  平德一路本是邰涗賦收重省,奈何今年遇旱大亂,朝庭開國庫賑災平亂不言,又免其後面三年賦稅,著實是給國庫加了個大重擔,此一番折騰下來,邰涗需得修整個三五年才能回到從前的國力。

  狄風擰眉,兀自沉思著,手中的筆是攥了又攥,看著請賞摺子上那些死傷將士們的名字,欲下筆去劃,可卻怎麼都動不了手。

  若想賺得士兵們的死心塌地,便顧不得那朝中政事;若想體諒君心,便要愧對這些為他效死力的將士們。

  名將做不得賢臣,賢臣亦成不了名將,他縱是在外如虎生威,可心中也有難以道出的苦處。

  矛盾著,糾結著,思慮反復,怎生都下不了決心。

  身子硬梆梆地坐在案前,也不知過了多久,案上燭光幼苗驀地一跳,然後便滅了,這才發現,帳幕底下的縫隙中隱隱透進外面的光。

  才知天已大亮了。

  狄風默歎,將手中的筆丟至案上,起身動了動肩膀,一夜未睡,確是有些乏了,帳外已有人馬響動之聲,想必各營各都指揮是要宣兵出操了。

  他走至塌後,去拿甲胄,正要及身時卻發現床上之人正大睜著眼睛望著他,看見他在看她,才忙又閉上眼,翻了個身朝內躺好。

  狄風不禁一笑,手上動作停了下來,往塌邊走了兩步,「看這樣子,身子是好些了?」

  她不動亦不語,只蓋著被子縮在角落裡。

  狄風搖了搖頭,又道:「我需得出操,回頭晚些時候再找人送你回去。」

  喬妹一聽他這話,顧不得再裝睡,慌忙翻被坐起來,動作猛了些,頭又是一陣暈眩,她咬咬嘴唇,看向他,「我……我實不願回逐州城……」

  狄風邊往身上系甲邊道:「為何?」昨晚未問,今日卻是一定要問出來。

  她慢慢垂下頭,淚又往外湧,半天不開口,手死死絞著被邊不放。

  狄風無奈,歎了口氣道:「不願說也罷。只是過了明日,我便要拔營北上,你不回城也不行,還不如今日早些回去。」

  喬妹肩膀微顫,半天才又抬頭,紅著眼睛看他,「將軍帶我一起走可好?」

  狄風聞言,不禁啞然。

  他狄風率風聖軍,帶一個女人一起北上?

  天大的笑話!

  他皺眉,語氣沉了些,「休要胡鬧!」

  喬妹小臉一白,被他這模樣嚇到了些,不敢再言,面上盡是委屈之色。

  狄風也便不再理她,自己背過身去將甲胄穿戴齊整,又去帳角拿了長槍,便要出帳去。

  可手才觸上帳簾,身後就傳來怯怯的一聲,「將軍……」

  他停下,轉身回頭,朝後望去。

  她坐在床邊,一雙蓮足輕垂,身上褙子已除,綢衫半解,露出裡面大片白皙嬌嫩的皮膚,隱隱可見胸間溝壑,一雙小手正在解身下襦裙,裙下杏黃色的褻褲已露出了個邊,眼見身上衣裙便要被她盡數脫去。

  狄風臉色一僵,深深吸了一口氣,幾大步走過去,扯過榻上薄被,包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都卷了進去,「這是要做什麼?」

  喬妹眼睫掛淚,抬頭看向他,「將軍不肯帶我走,是因為我沒伺候好將軍……」

  狄風臉色越來越黑,胸生怒意,她把他當成什麼人了!

  他鬆開手,往後退去,語氣僵硬不已,「待我出操回來,就叫人送你走!」

  她一怔,沒料到他會是此反應,而後立即捂緊被子,埋下頭,低聲哭了起來,聲音時高時低,瘦小的身子在微抖。

  狄風狠狠心,不再看她,心口憋著一股氣,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西面大片空地已被人馬俱占,遠遠地望過去,風聖軍將士們陣容齊整,口中喝哈有聲,正在持搶操練。

  方愷於遠處瞧見狄風出帳,立時往這邊奔了過來,於半道迎上狄風,滿臉堆笑,低聲道:「狄帥,昨夜滋味可好?」

  狄風冷眼看過去,抿緊了唇,不語。

  方愷碰了個釘子,自覺逾矩了,便往後退了半步,跟著狄風往前走去。

  狄風想了一想,停下腳步,回頭皺眉問他道:「那女子是何底細,你可知道?」

  方愷忙點頭,「那是自然。若不先行盤問清楚,我們哪敢送到狄帥帳中。」他左右望瞭望,見近處沒人,才又道:「逐州知州府上送來的,這女子也不是什麼冰清玉潔之人,弟兄們就是看她那臉蛋著實不錯,才留下她的。」

  狄風眉頭皺得更緊,欲開口時卻聽方愷小歎一聲,「不過她也是個可憐人。」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十五

  狄風邁開步子,冷聲道:「怎麼個可憐法?」

  方愷跟上,「昨日送她來的是知州府上的大總管,此人是當初賀喜破逐州後,一路跟著劉玄香自鄴齊中寧道赴逐州任差的。屬下昨日問他時,他本是支吾不言,後來用了些手段才讓他說了實話。」

  狄風聞言不悅,「你倒是用了何種手段?」

  方愷見他臉色甚黑,忙解釋道:「將軍莫要誤會了去,屬下不過是嚇了他一嚇,並未動粗。」說罷,咧著嘴笑了兩下,又低了頭,「那人說,當初逐州既下,原逐州知州為討賀喜歡心,便讓人將這女子送至鄴齊大營,而後賀喜便帶她回了燕平。後來不知為何,朱雄至逐州迎被狄帥擄去的八千百姓時,又將這女子送了回來。逐州府上諸人雖是好奇,卻也不敢打聽,任那女子回了原先的家。」

  狄風皺眉,「如此說來,那女子原就是南岵人?」他先前還一直當她是鄴齊的,這麼看來,倒是他錯了。

  方愷點了點頭,「說是從小就在逐州長大的,家中一父一母,還有一個長兄,自小就不得寵。她自燕平回逐州後,先前諸事早就被傳得沸沸揚揚,城中南岵人說她是賤民,糟賤了南岵女子的臉面。回至家中,父母又不肯認她,天天用汙言穢語嘲諷她,她那個兄長也如禽獸一般,見狀竟將她帶去,強賣給了城南私娼,得了二十兩銀子。」

  狄風心頭有火冒出,強壓著怒氣,聽方愷繼續道:「那妓館老鴇本是看中她那張俏臉才花了這許多銀子將她買下的,誰知她是死活不肯接客,老鴇一怒之下便讓人將她綁了,想叫她吃些苦頭。誰知正遇上劉玄香府上的大公子逛花街,只一眼就被她給迷住了,當下花了一大筆銀子,將她贖了身帶回府上。」

  狄風眉頭緊鎖,看向方愷,「這中間曲折甚多,你倒是記得清楚!可既是劉府大公子看上的人,又怎會被送來邰涗營中?」

  方愷撇了撇嘴,「那劉大公子就是個酒色之徒,府上除了正室以外,還有五六個小妾在偏房收著,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將那女子帶回府上,府裡眾人誰都容不下她。說是劉大公子就只頭一夜碰了她一回,再往後就扔了她在一旁,不聞不問了。他那正室也是個心毒之人,此次聽聞狄帥紮營在此,就想出這麼一計,既能借機討邰涗大將歡心,又能把那女子驅出府外。弟兄們昨日裡聽了心裡也不甚痛快,只是看那女子臉蛋確實不錯,想著這便宜不要白不要,便把人留下了。」

  狄風聽後久久未言,想到喬妹手臂上的傷,心中有些明瞭,想必都是在劉府上受的委屈。

  如此想來,那逐州城內竟真是無她容身之地,也難怪她一聽要被遣回城內,就哭得同淚人兒似的,死活都不願再回去。

  他先前無論如何都沒料到她背後之事會是如此曲折,更沒想到她竟然曾被賀喜帶回燕平宮中過!

  狄風望著腳下沙地,思索片刻後又抬頭,問方愷道:「將劉睿押解上京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方愷點頭,「待今日將軍會過此人後,明日便動身。」

  狄風抿抿唇,低聲道:「將那女子也一並帶上。」

  方愷面上難掩驚訝之情,「將軍?」

  狄風想了一想,又道:「歸京後,先將她送至我府上安頓下來,旁的你就別管了。待南岵事成、我率部歸京之後,再向皇上細稟。」

  方愷不解,卻不能多問,只得硬著頭皮應了下來,「屬下明白了。將軍今日准備何時去見劉睿?」

  狄風看他,「此人還是不肯進食?」

  方愷搖頭,臉上頗顯無奈,「想了若干辦法都沒用。」

  狄風抬頭朝遠處望去,教戰將末,士兵們均是滿面大汗,日頭漸上,這天氣是越來越熱,他想了一想,轉身將手中長槍扔給方愷,道:「倒也有些骨氣。將飯菜送至他帳內,我這就去會他一會。」

  方愷見他大步往前走去,忙上前道:「將軍,昨天夜裡屬下怕留他在東營出意外,便將他挪至南面的獨帳裡了。」

  狄風聽後看他一眼,略略一笑,也未再開口,轉身往南面去了。

  中軍帥帳之後又隔了三十步,才見南營。狄風之部此次南下統共只有五千人,一戰之後便只剩四千多一點,雖在逐州城外紮營時用方營布寨,可大多士兵都分在東西北三營,因此南面營中無多少士兵駐紮。

  方愷所說南面獨帳,正是幾條營道相交之地,夜裡巡營的必經之地。狄風一眼看過去,就見那帳外戈戟相錯,士兵們層層守在外面,不禁又是一笑。

  這方愷也真是太過小心了些。

  狄風走過去,不等人喚他,便先開口道:「留四個人,其餘皆撤了。」

  前面的士兵面帶疑色,卻仍是收刃道:「是!」

  狄風在外面望了一周,而後越過那薄甲利槍,獨自入得帳中。

  帳內狹小不堪,雖是燃了幾支燭在四角,可還是覺得暗。

  劉睿本是屈膝低頭坐著,聞得外面人聲,這才抬頭,看見來人,愣了一下才又變了臉色,放在腿邊的手攥緊了,「狄將軍?」

  狄風微一點頭,朝他走近兩步,看清他面容憔悴眼泛血絲,不禁道:「劉將軍不肯進食,難道連覺也不睡?」

  劉睿面色頹然,「敗軍之將耳,狄將軍不必對我這般客氣。」

  狄風輕笑一聲,隨手搬了個馬紮至他身側,坐下,以手撐膝,望著他道:「劉將軍可是在心中恨透了狄某?」

  劉睿不答,偏過頭,也不看他,半天才道:「逐州既失,我本已無顏再對我鄴齊皇帝陛下及千萬百姓,之所以久未以死抵罪,不過就是等著見狄將軍這一面。」

  狄風挑眉,「可是因清瀏關?」

  劉睿點點頭,低歎道:「我兩日來思慮反復終是不得。死前惟有一願,懇望狄將軍能將此事告之於我。」

  狄風眼神定定,望著他,慢慢吐出兩個字:「西澗。」

  劉睿聞言猛地將頭轉過來,「西澗?」語氣且驚且疑,面上盡是不信之色。

  狄風點頭,「正是西澗。」

  「怎麼可能!」劉睿一下子站起身來,目光迥然,盯住狄風不移,「西澗在兩山之後,多年荒蕪,裡面盡是泥沼腐草,一般人誰都不敢從那裡過,你大軍怎能自那而入!」

  狄風看著他,嘴角稍稍一彎,卻不開口。

  劉睿喘了一口氣,又道:「且不說你能不能過得了西澗,那繞至山後的小道也是崎嶇不平艱險不堪,若是取小道而行,自古都是出關容易入關難,你只一夜時間,如何能入得關來!」

  狄風緩緩起身,「狄某若沒記錯,劉將軍與已歿的薛將軍二人,都是去年入冬之後才隨軍至清瀏關駐守的罷?」

  劉睿看他,「是又如何?」

  狄風低笑,「是故二位將軍只知西澗春冬盡是泥沼,卻不知夏秋西澗之水大漲。」

  劉睿一時啞然,半晌才結巴道:「你……你也非常駐此地,怎能知道西澗此時水漲?」

  狄風面色沉了些,「狄某一年前亦曾兵敗於此,收兵回京前特意尋訪過這附近的山野林家,問清了逐州周圍的地形種種,因是知道那西澗盛夏時水勢最洶。」

  劉睿眉頭微皺,「既是水勢最洶,邰涗大軍又怎能泅水而過?」

  狄風搖頭,「並非是泅水而過。西澗兩側山間,遍地均是毛竹,邰涗大軍至西澗後捆竹成筏,靠了那些竹筏才過了西澗。」

  劉睿臉色愈白,一下跌回座上,「難不成邰涗眾大軍當真是一夜攀巖繞徑入得清瀏關內的?」

  狄風低頭望他,一臉不置可否之色。

  劉睿拳握得指骨突起,「你白日裡下令列陣於關前叫戰,是為了引得鄴齊大軍只防關前邰涗大營,是不是!」

  狄風點了點頭,悠悠坐下。

  劉睿咬牙,「你用五千人叫戰,就不怕鄴齊大軍真的出關迎戰?你夜裡率軍自山後越水跋涉,就不擔心不能於天亮前趕赴關內?整整一日一夜未休,你就一定能保證麾下五千將士們還有力氣與鄴齊大軍相戰?你狄風一代沙場名宿,怎會願頂如此大的風險,行此險招!」

  狄風聽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卻不打斷,直待他停下,才開口,「就算是此時,劉將軍都不信狄某會真的只率五千人同你鄴齊大軍叫陣,更莫論當初的薛暉薛將軍了。以薛將軍之老沉謹慎,又怎會放大軍出關迎戰!關外兩山之險,最適伏兵,鄴齊當是比邰涗更怕!」

  劉睿擰眉,想起當日在城樓上薛暉所言,便再說不出話來。

  狄風看著他,眼神逐漸變得淩厲,「非死戰不勝,非遲速不得,非必得不可!」

  劉睿眼望狄風,欲動卻不敢動,一時被他這三句話給震住了。

  狄風停了停,又道:「風聖軍的將士們個個都是冒刃陷陣之士,在狄某麾下已有十一年矣。莫說一夜渡水翻山入清瀏關,便是奇險更甚之役,亦非不曾有過!」他牢牢盯住劉睿,「並非是狄某願冒風險,實是狄某深知麾下眾士之資!」

  他這幾句話擲地有聲,劉睿只覺耳邊陡鳴,先前胸間憋著的一股氣頓時就洩了,手腳僵硬動不得,面上也沒了顏色。

  狄風隔了半晌,重又看向他,「劉將軍也不必如此,勝敗乃兵家常事。依狄某看來,鄴齊大軍亦是勇猛非凡,只不過……」

  劉睿心底一絞,只不過……只不過是將帥無謀!

  他抬頭,眼中血絲愈多,開口問狄風道:「倘若是我鄴齊皇帝陛下領兵在此,狄將軍可還敢言勝?」

  狄風聞言一怔,隨即面色驟變,抿了抿唇,未答,手卻不由自主緊握成拳。

  若是那人在此……

  他根本不敢只帶五千人南下!

  帳外響起士兵大聲稟報之聲,狄風低聲應了,那人便掀帳入內,恰是依方愷之命來送飯菜的。

  飯菜上案,香氣四溢,狹小帳中盡是誘人之味。

  劉睿撇開眼,看向帳邊,臉色還是慘白無光。

  狄風卻拾箸遞至他面前,「劉將軍,陪狄某吃些飯,如何?」

  劉睿也不看他,只是低聲道:「我既已知曉狄將軍是如何破得清瀏關的,便無它願,要殺要剮,都隨將軍了!」

  狄風端起飯碗,吃了一大口飯,才道:「明日遣人送劉將軍直赴遂陽。」

  劉睿聞言又是一驚,「邰涗遂陽?你竟是要將我押解上京?」

  狄風低笑,「劉將軍還是吃些東西罷,明日離了逐州後也就吃不到這些了。到時一路上都有人在側嚴加看守將軍,只怕將軍是想尋死也不得。」

  劉睿略惱,「你……」心中只覺可恨,雖是不甘心卻也沒法,猶豫了半天,才接過木箸,隨便拔了幾口飯菜。

  狄風餘光瞥見他已肯進食,也便擱了碗筷,心中略略一笑,又坐了一會兒,才起身道:「劉將軍慢用,狄某營下還有些雜事未決,先行一步。」

  他起身,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頭道:「還望劉將軍莫要想不開,狄某還盼回京之後,再同將軍一晤。」

  劉睿只覺嗓間發癢,一口米飯梗在喉頭,怎生都咽不下去,他抬頭望過去,就見狄風已轉身,大步出了帳外,再沒回頭。

  明明是在戰場上殺得你死我活的敵人,怎會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

  劉睿抬手抹了一把臉,眼角僵酸,幾日來的屈辱憤懣之情再也憋不住,頭埋入臂間,肩膀微微抖了起來。

  ﹡﹡﹡

  狄風出得劉睿帳外便直往中軍帥帳行去,才至中軍行轅前,遠遠便望見西面營門處有人聲騷動之狀,雖覺奇怪卻也未顧得上多想,直直進了帥帳中。

  喬妹已穿戴齊整,靜靜地坐在床邊等他,見他回來,連忙起身,低了頭小聲道:「將軍……」

  狄風看她,見她臉上猶帶病色,心中略一遲疑,「本想明日讓你隨回京之人一起走,但你這身子……」

  喬妹本是黯色的眸子一下亮了起來,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將軍不再要我回逐州城了?」

  狄風搖了搖頭,雖是心中盡知她的底細,卻也不願在她面前提起,只是看著她道:「若說先將你送至我在遂陽的府上,你可願意?」

  喬妹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立時跪至地上,「謝將軍大恩!」

  狄風額角跳痛了一下,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也不知她先前到底受過什麼樣的委屈遭過什麼樣的罪,怎的動不動就掉淚就跪,一副生怕將他惹惱了的樣子……他吸了口氣,隨便擺擺手,「也罷,明日你就跟著他們一道上路,路上帶些藥,費力撐上幾日,到了遂陽再好好調養身子。」

  喬妹「嗯」了一聲,卻是跪在地上不起,拾袖擦了擦眼淚,又道:「將軍是我這輩子都沒遇過的好人……」

  狄風眼角一抽,只覺這帳中再也待不得,便支吾了兩聲,抬腳就走了出去。

  一出帳外他便狠狠吸了口氣,這才將胸口悶氣舒了舒,正想重回操練場時,就聽見方愷的聲音自西面急急傳來:「狄帥,京中來報!」

  狄風停步,見方愷一路疾跑過來,不由皺起眉頭,「何事如此慌慌張張的?」

  方愷喘著氣,二話不說,更不顧上下之別,將手中木牌並信猛地塞至狄風掌間,而後又對狄風道:「京中消息,太醫院御醫寧墨近除殿中監。」

  狄風未在意方愷口中在說什麼,眼睛只是盯著掌中木牌,上面八個纂後勾邊的紅字煞是令他心驚,「御前文字,不得入鋪」——

  這竟是英歡未過樞府三省、自御前直發至他手中的聖諭!

  何事能得如此緊急?!

  方愷見狄風未聽,不禁又急道:「狄帥可有在聽屬下說話?」

  狄風這才回神,皺眉道:「寧墨除殿中監?」殿中監本是寄祿官,向來由京中朝官兼領,何時輪得到他寧墨來任?

  方愷一擦額角之汗,頭稍稍垂了些,再開口時聲音竟是有些抖,「皇上於京中下旨,六個月後行大婚之典,納寧殿中為皇夫。」

  狄風腦子裡面嗡嗡兩聲,震得他整個人都開始發暈,胸口一漲,熱血朝上湧去,他一展拳,猛地上前扯過方愷的衣領,低聲吼道:「你他娘的說什麼?再給我說一遍!」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42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十六

  「你說什麼?」

  冷冰冰的四個字,帶著啞意,重重砸在帳中,震駭了眾將。

  帳簾未放,中軍大帳處處通明,外面驕陽似火,帳內卻似結了霜一般,靜得出奇。

  一致果校尉單膝著地,跪於帥案下十步遠處,不敢抬頭,額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滑,「陛下……」

  賀喜未披甲胄,身上單袍褪至腰間,肩側血跡染目,兩手握成拳撐在案角,額上亦滿是汗粒,「再給朕說一遍!」

  座後立著名青袍男子,容貌不甚年輕,正斂眉低頭,從一側小幾上拿過木碗,右手指間夾著約莫二指寬的竹片,上面用明黃細綢裹了,從那碗中蘸起呈乳白色的粘稠物,小心翼翼地敷在賀喜出血的右肩傷口上。

  一股淡淡的桑樹汁味自帳間彌漫開來,那青袍男子手上緩緩在動,絲毫不為眼前緊張之勢所擾。

  那名致果校尉頭垂得更低,聲音有些抖,「西境才傳來的消息,邰涗國皇帝陛下要於六個月後行大婚之典。京中使司是於五日前收到邰涗國書的……」

  座下,相對而立的兩排將帥冷汗凝甲,立著一動不動。

  皇上滿面怒容誰都瞧得出來,任是誰都不敢在此時去觸天子逆鱗。

  賀喜聞之,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都出去。」

  朱雄遲疑了一瞬,出列上前,「陛下,逐州一事究竟如何還未得決議……」

  賀喜攥了攥拳,望著諸將,「都出去。」

  語氣雖是波瀾不驚平穩無比,可字字都透著寒氣。

  諸將不敢再疑,領命而退,一個接一個地出了帳外。

  賀喜右肩微動,身子向後略側,「你也出去。」

  青袍男子手上動作不停,從一旁撚過一片桑樹白皮,覆在賀喜傷口之上,又扯過白布,飛快得壓著樹皮纏過他的肩,低低地開口道:「陛下肩傷久久未愈,天氣又熱,萬萬不可再動怒。」

  賀喜猛地轉過頭,正欲開口,青袍男子便收拾了東西走至案下,行過臣子禮,又道:「臣先告退,入夜後再來替陛下換藥。」

  他步子不急,緩緩出得帳外,一轉身,就見先前帳中諸將正在帳外一側候著,誰也未曾離去。

  朱雄一見他便急了起來,「蘇院判,你怎麼也出來了?皇上的傷……」

  蘇祥本是鄴齊京中太醫院的院判,位在從五品,雖是年近四十,可在太醫院中也算是年輕的了。此次他自燕平隨聖駕至開寧,賀喜率軍入邰涗境時留他在朱雄麾下。上東道大軍至鄴齊西境後,朱雄接符掌兵,他便隨朱雄之部一路北上,過秦山後,於十二日前與賀喜大軍合師於交河之東。

  當時蘇祥甫一見賀喜肩上之傷,心中便小驚了一下。賀喜自登基起御駕親征數次,卻從未有過一次傷得如此厲害。南岵地多山林,夏季潮濕悶熱,賀喜肩傷未得良藥及治,待他來時已是隱有潰腐之象。

  多日來賀喜不聽言勸,帶傷率軍向東疾行,定要在入秋前將南岵重鎮薊城攻下不可,因是導致傷口癒合得極慢,若逢戰事,傷口必是復裂。

  蘇祥想了若干法子都不見效,後來偶然發現,惟有以新桑白汁敷傷,賀喜肩傷才略略轉好。奈何一路以來桑樹難尋,只在七日前尋到一片,他命人割樹皮采桑汁,用竹筒貯之,這才勉強又撐了些日子。

  但若是再這樣下去,賀喜傷勢難控,只怕會出大礙……

  蘇祥看向朱雄,輕輕搖頭,「皇上的性子,朱將軍當是比在下更清楚罷?皇上不允,在下何敢留於御前不退?」

  朱雄一撇嘴角,正要再言,就聽帳中傳來一聲巨響,似是東西觸地碎裂的聲音。

  一干將領面露急色,齊齊上前,至帳前卻不敢進,正躊躇猶疑時,裡面又是一聲響,比先前之聲更大。

  這回是聽清了,帳中諸物,也只賀喜常年所用的那方玉石紙鎮能砸出這聲音來。

  諸將互相一望,面面相覷,往後退了幾步,心中皆在低歎——

  皇上大怒!

  當下誰也不敢入帳去瞧個究竟,只在外面守著。

  日頭當空而照,遠處營道邊上來來往往的士兵們時不時地偷瞥一眼,這一干眾將立在中軍帳外,甚是奇怪。

  蘇祥低頭,歎了口氣,喃喃道:「先前的桑汁又是白費了。」他轉身,皺眉問朱雄道:「之前聽聞逐州失守時皇上都未如此動怒,今日怎會這般?」

  朱雄微怔,卻是不答,只低聲道:「這豈是你我打聽得了的!」

  他雖是如是說,可心中卻隱隱有些明瞭。

  先前在燕平宮中,他因對英歡口出不敬之言而被賀喜杖刑罰俸……後來赴逐州前,賀喜親手交給他那個鈿盒……再後來至開寧時,賀喜只因見了狄風一面便改了趁亂伐岵之計……

  這種種之事,他先前雖是略有疑惑,卻也並未在意;只是現下一想,這許多事情湊在一起,其後依稀透出的那個原由,讓他心下大駭!

  朱雄身子微顫,竟不敢再往下想,左手攥住右手,狠狠將自己掐了一把!

  皇上與那女子十年來互相憎惡,相爭相鬥何時有過消停!

  這件件之事,怎可能……會是因她而為!

  ﹡﹡﹡

  帳內滿地狼藉,案上能摔的東西,已被賀喜全部掃至地上。

  碎的碎,裂的裂,恰似他此時的心!

  賀喜額角青筋突起,伸手抓過案上之筆,狠狠一折,斷口木屑刺入他掌中,痛亦非痛!

  肩上傷口在向外滲血,火辣辣地燒著他的心。

  他向後仰去,靠上座背,撐在案邊的手指在抖。

  他助她退敵,他為她負傷,他許她征戰之果……

  縱是她在他背後生生捅了他一刀,將逐州奪了去——他也未像此時這般心痛!

  她要大婚。

  她竟在此時……在他流血流汗、於南岵境內步步難進之時……於京中下旨,意欲六個月後行大婚之典!

  世間可有比她更狠毒的女子?!

  世間可有比她更無情的帝王?!

  他以為他夠狠,他以為他夠無情——

  誰知他是錯了,他竟是錯了!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十七

  賀喜閉眼,用力握拳,額上的汗貼著臉側滾下來。

  肩上傷口被新桑樹汁浸著,又癢又痛,幾不可忍。

  他左手抬起,探至右胸前,緊緊壓住纏在身上的厚白布條……肩下兩寸之處,她曾親手紮過一個布結,一分不差。

  那一夜的她,恨他卻不忍他傷,替他包紮時下手狠重,可看見他吃痛,眼裡卻一下就凝了淚水。

  她的倔強和柔軟,她的強硬與不捨,於那一夜那一刻,正正印於他心間。

  擁她溫香滿懷,記憶如此清晰。

  她壓他至身下,自己痛得將唇咬破出血,卻咬牙不肯輸。

  他駭然,他驚顫,他且不敢信自己竟能容女人如此相待!

  但……

  她就似那迷魂之香,只聞一次,便永不能戒。

  她的笑那般艷,她的眼那般亮,她的唇她的身子……那般軟。

  只消再想一瞬,他便覺得自己就要發狂!

  杵州漫漫一夜,蒼翠高樹之下,他親手為她綰了髮髻,可她卻不知他從未對旁的女人做過此事!

  烈日刺焰之下,他與她並列陣前,鄴齊大軍擲槍並甲、高呼三聲陛下,可她卻不知那殊禮是為她而行,亦不知那是他給她的何等尊榮!

  涼城行宮之中,紫薇花香縈間,他俯身親自替她著履,她的足底貼著他的掌心,冰涼火熱絲絲相抵……可她卻不知,他於那一剎,竟有了獨願此生寵她一人之念!

  ……這許多事情,他還未得機會告訴她,她便如此狠心,生生掐斷了他的所有念想!

  知與不知,痛與不痛,身傷如何,心傷又如何。

  一世盡負旁人,卻不想他有一日會被人負!

  她低柔婉轉的聲音那一夜曾說過那麼多話,可他竟然忘了。

  她說,太荒唐。

  她說,你做你的東喜帝,我做我的西歡王。

  她說,你與我,永不再見。

  字字如針,緩緩戳進他的心裡……他怎能忘記她的這些話,他怎能忘了這女人有多狠的心,又有多傷人的手段!

  不過是半晌鴛鴦夢,他便以為他看見的是她真心。

  荒唐,果真太荒唐。

  他許她以后位,她給他一巴掌。

  他拱手讓她疆土,她命人奪他重鎮。

  他日夜念她為其心焦,她遣送國書言之大婚。

  賀喜眉間深陷,猛地推案起身,案上斷筆滑出案邊,落在地上,一路滾至帳邊。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他究竟還能做什麼!

  他低喘一口氣,抬手將腰間外袍飛快扯上身,任肩上之血滲過布條染上墨袍卻也不顧,大步朝帳外走去。

  右靴才落沙,帳外側面便響起一片「陛下」之聲,諸將皆在。

  賀喜轉身,褐眸映著日焰,散出令人不敢迫視之茫,刀唇微開,聲音沉似金鈞,「將派往逐州的人馬盡數召回。」

  眾人面色盡是不信之色,「陛下?」

  他上前一步,伸手自朱雄腰間抽出長劍,朝下壓腕,在腳下沙地上飛快地劃了幾道,而後劍尖輕點其中一處,低聲道:「明日改道,自六合平向北,直取南岵壽州!」

  朱雄臉上略驚,「壽州堅城固守,以陛下此時麾下之兵力,怕是難以攻取!」

  賀喜抬眼,挑眉,「將留守於秦山東面、分赴江陵潞州二郡的大軍全數調回,合師共赴壽州!」

  領前鋒陣的余堅與朱雄一樣,同是長年於外伴賀喜親征之將,此時亦皺起眉頭,疑道:「陛下是要棄江陵潞州二郡?可若是壽州攻克不了,這二郡可就白白便宜了南岵!更何況秦山之東不留兵看守,邰涗大軍若是越山奪地,又該如何?」

  半月前,鄴齊大軍一過秦山,狄風副將陳進便率部入南岵,一路掠鎮至秦山之西才止,而賀喜竟讓之不敵,只分出一萬兵力在秦山之東案寨紮營,以防邰涗大軍異動。

  邰涗大軍既入南岵,中宛屯境之兵便站風觀望,暫無派兵南下施援,這才使得鄴齊大軍如利劍劈竹,不到一個月便連克南岵數州。

  賀喜收劍,朝西面望去,眸子一瞇,篤定道:「她不會。」

  她命狄風去奪逐州,已是冒險之舉;她既是要讓他痛,那他便遂她此願,放逐州不救!

  逐州既得,以邰涗眼下國力兵力,她根本不可能讓狄風陳進率軍冒過秦山,攪入鄴齊南岵二國之戰。

  她輸不起。

  他捨薊城而向壽州,只因奪了壽州便能扼住南岵京北糧道,便能將整個南岵箍於掌中!

  他之所以甘冒此險,而不按先前所定之計慢慢蠶食南岵,是因為他想要快!

  他沒時間。

  六個月,他只有六個月。

  六個月後她大婚,他要給她送一份賀禮。

  一份……她絕對想不到的賀禮!

  賀喜收回目光,瞥向身側將領,冷聲問道:「狄風之部此時行至何處了?」

  那小將答道:「據報已近潯桑,最晚明日便可越境入南岵。」

  賀喜微一點頭,不再言語,轉過身往一旁踱了兩步,手指一下下地敲著掌心,腦中閃過那個一身硬氣的男子。

  不知狄風聽聞她要大婚,心境會是如何。

  ﹡﹡﹡

  背山安寨,營似月牙,中軍抵山。

  一路北上至潯桑,夜裡的風竟帶了絲涼意,略有怡人之感。

  山中草間有蟲鳴,頭頂稀星遍綴天幕,風劃耳而過,無戰之夜倒讓人感到心慌。

  狄風盤腿坐於草上,望著遠處營中火光漸滅,才漸漸將目光挪至腳下。

  草中有零星小花,白中泛黃,顯得柔弱不已。

  他伸手,摘一朵來,擱在掌中,花瓣濕滑的觸感潤了他的心。

  定定地看著這花,良久才閉了閉眼,手一合,將花瓣握碎。

  狄風伸手從懷中掏出那塊木牌,手指慢慢沿著那八個字的纂痕劃過,而後默然一歎。

  她於御前直發至他手中的聖諭,只有一句話——

  事出緊急,勿亂。

  他隨手撚起一根草,在指間搓動著,眉頭淺皺,事出緊急……

  何事能緊急到讓她倉促之間便下大婚之詔?

  ……勿亂。

  她竟想得如此周到,她竟是真的明白他的。

  若非那一日拆信後看見這二字,他非瘋了不可!

  他沉默了十三年,掩藏了十三年,本以為一藏便可一輩子,可他是卻高估了他自己!

  得知她要大婚,想到從此之後她身旁之位再也不是空著的……他便心如刀絞!

  狄風雙手撐膝,頭低垂著,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不求何事,只願能助她守這江山,只願能長留她之身側!

  ……可卻仍是錯了。

  他不是不求,他是不敢求。

  那一日他領軍赴東境前,在景歡殿中,她低聲問他,十年來有沒有後悔過。

  他未答,假裝沒聽見,轉身便走,多一刻都不敢留。

  其實他後悔。

  他後悔十一年前那一夜,她在先帝寢宮中放聲痛哭之時,他竟不敢上前一步。

  他後悔這十一年間,他竟從不敢開口對她說,其實他後悔。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42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50 PM 編輯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十八

  邰涗帝京遂陽,天將入秋,宮內已有落葉鋪地。

  廣陽殿外金鐘鳴響,整個皇城之內處處可聞。

  鐘聲沉沉,帶著餘音,自東角樓如水波一樣向四方漾開,震顫於無形。

  一路南去正是御街,英歡並未乘輦,步子飛快,一身朝服重重曳地,於黑漆杈子下聞得那鐘聲,腳下不禁一停。

  英歡轉身,看向跟著她的沈無塵,「未時已到?」

  沈無塵點頭,未做它言。

  英歡臉繃著,眉毛稍挑,口中低哼一聲,「竇睿此時該卸官離京了罷?」

  沈無塵又是點頭,嘴微動,似是欲言,卻終未開口。

  英歡眉頭皺起,敞袖一甩,轉身,繼續朝前行去。

  東角樓至御街,向南又二百步正是左掖門,英歡於秘書省右廊前站定,罔顧省府官員驚詫的眼神,只定定望向左掖門前的石磚道。

  沈無塵面露無奈,悄悄對周遭官員們比了個手勢,勿擾皇上。

  眾人這才散開了去,提著心回了兩府八位。

  英歡於身前交握的雙手死死攥在一起,動也不動,良久才問沈無塵道:「便是此處?」

  沈無塵小聲答道:「正是此處。」

  英歡長睫一垂,掩去眼中火光,低聲冷笑道:「可惜朕身為天子不可親赴此處察之,竟不能親眼目睹那一日的場面!你倒同朕說說,當日景象可是壯觀?」

  沈無塵眼角略動,低低歎了口氣,「陛下……」

  英歡回頭,面帶怒容,聲音高了些,「怎麼,你沈無塵的膽子還不如那些太學生們的大?朕不過問你一句話而已,你卻是連答也不敢答?」

  沈無塵後退一步,口中道:「臣有罪。」一撩袍,便要跪下。

  英歡猛地一擺手,頗不耐煩,高聲道:「你沒罪!」說著便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沈無塵默然起身,抬眼看去,就見英歡肩膀在抖,知她正在氣頭上,也便不再開口,頂著日頭立在一旁陪著她。

  入仕十一年矣,未見皇上動怒若此。

  ﹡﹡﹡

  英歡自涼城回京六日後,朝中重臣們便聯名拜表,再勸皇上成婚。

  一封奏摺洋洋灑灑近萬字,引祖制論今過,句句有理,而平德路流寇為亂之因更是讓這摺子的份量重了幾倍!

  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四位老臣領銜,三省六部其餘臣工們俱署名於上,就連沈無塵也不例外。

  這一封摺子送至御前,英歡閱後怒而不表,將之壓下,三日未批。

  誰知第四日天才剛亮時,禁中便得御街外來報,說是一千二百名太學生聚眾而來,於御街前跪地伏闕,意欲抗顏上書!

  消息傳至景歡殿中,才起身著服的英歡聞之大怒,當下罷早朝,只召二相、三執政及工部尚書沈無塵覲見相議。

  太學生伏闕上書,自太祖開國至今,只有過一次。

  太宗在位時蔡相專權,太學生陳西逆顏上書,論蔡相之惡十四事;時太宗皇帝笑而置之,不論其罪,反賜陳西銀魚袋以佩。

  可那次是只一位太學生,上書所言亦是朝事,而這次——

  卻是京中所有太學生共一千二百名齊齊伏闕,所上之書竟是勸皇上大婚!

  膽子當真是潑天也似的大!

  英歡盛怒,本欲置之不理,下旨著眾臣工們不論誰人都不可前往御街相探;可那一千二百名太學生竟長跪不起,自卯時直至未時,於御街前跪了整整四個時辰不離!

  英歡禁不住二相頻勸,於日頭西下時,命沈無塵前去御街一探究竟。

  那一日,沈無塵才過東角樓,遠遠就望見御街上黑壓壓跪倒一片,前後相連近百米;為首的二十名太學生手捧所上之書,於偏陽下動也不動,身後其餘眾人亦是跪著,場面甚是駭人!

  他走上前,接過那千名太學生伏闕聯名之書時,雙手竟然在抖。

  他在朝為官整整十一年,什麼樣的陣勢沒有見過,什麼樣的風浪沒經歷過,可卻不曾有一事能讓他這般心驚!

  怕了,當真是怕了。

  天下讀書人尚且如此,更莫論那些平民百姓了!

  這一千二百名太學生,哪個不是出身簪纓貴胄之家,哪個不是京中外郡承蔭之子;若非背後有人相持相協,他們怎會有如此大的膽子,敢來伏闕上書!

  他一路走一路顫,回至禁中時人已被冷汗浸透,見了英歡,立即將所見之相據實上稟。

  殿中人人聞之,皆是大震。

  聖上若拂學生們所請所願,學生們便永跪不起……這便是那一千二百名太學生之言!

  英歡氣得渾身發抖,整整一刻都說不出話來。

  她能得罪那些當朝老臣,卻得罪不起這千名太學生!

  她不畏清流非議,獨畏天下讀書人之言、後世史官之筆!

  當下便宣翰林學士覲見,命其草詔二份,一份除寧墨殿中監一職,另一份則是六個月後行大婚之典。

  寧墨……

  這是她於那一日那一刻,唯一能想得出來的人!

  除了他,再無旁人能擔得了此位,也再無旁人能頂得住此壓。

  兩份草詔起好,由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廖峻親持至御街,於一千二百名太學生前朗聲宣讀聖旨;太學生們聞此二詔後,齊齊叩首,於東角樓門前高呼三聲陛下聖明,聲音之大,連尚在景歡殿中的英歡都聽得見。

  聖旨既宣,太學生們起身而退,再無它願。

  此一事畢,英歡怒氣猶存,於翌日早朝時下旨,將國子監祭酒竇睿、國子監司業李平及王紹三人齊下御史台獄問罪!

  太學千名學生離學伏闕請願,他們竟是不報不稟,任其肆意為之!

  朝中人人皆明,此一事若無肱股之臣在後唆使,怕也難為;但英歡動不得前朝老臣,只能拿竇睿等人洩憤,一時間滿朝眾臣竟無一人敢為竇睿三人說話。

  竇睿被革官削職,全族被逐出遂陽,永遠不得再入京城一步;李平及王紹二人均被貶為學正,留在太學待用。

  若非邰涗祖制有言,歷代帝王不得殺士大夫,否則以英歡當時之怒,怕是將竇睿處以極刑都不能解她心中之恨!

  身在天家,不論如何,終還是落得此種結果。

  無人顧及得了她的感受,也不該有人顧及她的感受。

  何事能安國,何事能撫民,才當是她所為。

  她一生之命,便該如此!

  ﹡﹡﹡

  英歡看著那寬寬的石磚道,良久未動,直到眼眶有些濕,水霧被天邊漸偏的日頭晃了一瞬,她才回過心神。

  她慢慢轉過身,腿有些僵,沈無塵正在她身後,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英歡撇開眼,想了想,開口道:「狄風命人自逐州將一女子送至京中他府上,此事你可知道?」

  沈無塵眉頭微皺,「臣也聽說了。」

  他當日聽聞此事時只覺吃驚難言,與狄風相識十一年之久,竟不敢相信此事會是狄風所為!

  英歡抬腳往回走,過他身側時輕輕留下一句,「明日下朝後,陪朕去他將軍府上瞧瞧。」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十九

  承皇上旨意,翌日天未亮時,殿中省尚輦局諸人便已起身,於禁中會通門外侍備青輅並木輅一輛,等著待早朝下後,便著人隨駕,伴皇上及沈無塵二人赴靖遠大將軍府。

  狄風雖是被貶,但其將軍府及其餘一切品階份例仍是按先前之章,變也未變;朝中之臣於此事頗多疑義,但英歡執拗,一意孤行,誰上諫都沒用。

  誰知早朝未畢,九崇殿那邊便傳了旨意過來,說是皇上叫撤了二輅,不去將軍府了;另著尚輦局備平輦,至九崇殿前候著,下朝後便要去太醫院。

  尚輦局諸人俱是不解,不知皇上何故能於早朝上變了主意;那邊來傳話的小內侍見四下無人,便開口留了句話——

  東面大軍出事了。

  尚輦局一干人皆驚,聽了這話再也不敢多問,只手忙腳亂地重備車駕,將黑質芳亭輦匆匆佈置了,兩面朱綠窗花版,外施紅絲網稠,金銅?錔,前後垂簾;待上輦入道後,又忙遣人去換輦官,連黃纈對鳳袍也顧不得穿,行馬上駕,便直往九崇殿那邊去了。

  可仍是晚了一刻。

  待至九崇殿前,就見早朝已下,朝臣們散了大半,在殿外宮階上的幾位又都黑著臉,沒一個面色如常的。

  當真是一波將平,一波又起。

  英歡由內侍引著,出殿後便急急上了步輦,臉色焦急,命人直赴太醫院。

  皇上要親赴太醫院,此事當真是奇了……

  英歡冷著張臉,誰人都不敢持疑,當下便沿北大街西廊一路疾行而去,出了宣祐門後又行了百余步,至小銀台時方止。

  太醫院這邊早有人來傳過話了,英歡聖駕未至,院內當日輪值的提點、院使、院判、四位太醫、七位上舍生及十二位內舍生便出來候著了。

  待輦駕於小銀台處停下之時,還未等英歡下輦,這邊一干人便已跪下,行三叩之大禮。

  皇上親赴太醫院,著實讓人惶恐!

  英歡出輦,不等內侍上前,便快步朝太醫院門前走去。

  太醫院諸臣跪在地上,心卻是提在了嗓子眼裡,無一個人知道究竟是何事能致聖上親臨。

  英歡於諸人前站定,抬手,快速揚袖一擺,「都起來罷,朕不是來問罪的。」

  眾人瞬時鬆了口氣,起身於兩側站穩,可一抬眼,就見英歡的臉色甚是不善、冰冷無比,不禁又有些慌。

  院判徐之章上前,正待開口,就聽英歡低聲開口道:「邰涗東路軍中行大疫。」

  此言一出,諸臣先前才放下的心,又猛地竄了上來——

  軍中行大疫……難怪皇上會親自來太醫院!

  徐之章頭一暈,身子險些不穩,虧是身旁的內舍生將他從身後扶了一把,才又站穩了。

  他聲音略微發顫,「還請陛下先入內。」

  英歡不語,將這幾十人仔細看了一遍,竟沒有見到寧墨,不由挑眉問了句,「寧殿中今日何在?」

  徐之章愣了一下,才答道:「寧殿中今日依例,於御藥房侍值,並未入院來。」

  寧墨雖除殿中監,可仍在太醫院供職,所擔之職所享之俸,均是一分未加、一分未減;太醫院人人都明白,英歡除他殿中監一職,不過旨在將他位分抬高些罷了。

  吏部所錄,寧墨九年前入太醫院時便是父母俱喪,家中只他一人,祖上無功無祿,旁系亦無近親。

  雖說家世低落,可也方便了不少。

  英歡聞言,微一點頭,邊往太醫院裡面行去,邊道:「都進來罷。」

  早朝時剛接到東面來報,陳進之部入南岵境內一月後,軍中便傳起疫病來,待狄風率軍自逐州北上於之合師時,邰涗駐於秦山以西的東路大軍中已是大疫肆行。

  南岵秦山以西,地多卑濕,又恰逢夏秋之交,陳進不知而命大軍久留,以致軍中將士們苦染瘴霧之疾。

  軍中只有三名太醫院的上舍生隨行,資歷尚淺,哪裡經歷過此種事情,幾人一時都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外加他們離京之前所帶之藥多是治金瘡折傷所用,根本就沒想過會遇上疫情,因是徒留大軍之中,卻無瘴藥夏藥可用!

  陳進一開始不知瘴霧之疾的利害,遲遲拖著未向京中稟報;待狄風歸軍掌兵後才發現事情大有不妙,若照此下去,他大軍未同敵軍廝殺,便要先毀在自己營裡了!

  尤其是,那一萬五千名未隨狄風南下的風聖軍將士們,個個都是跟著他血戰沙場多年之人,個個讓他揪心!

  消息於今晨抵京,英歡在早朝時聽見此事,真是坐都坐不住了,滿心都在念著那些死於瘴役之兵,更掛念遠在千裡之外的狄風,他是否安好!

  倘若狄風此次出個意外……那她往後可要如何是好!

  他的忠心給了她,他最好的十三年亦是給了她,可她不能讓他把命也給了她!

  因是才匆匆退朝,趕著往太醫院而來,要親口聽聽這些太醫院的老臣們想要如何辦此事!

  太醫院提點韋昌與徐之章不同,性子一向果決利斷,此時聽了英歡所說之情,略一思索,便上前稟奏道:「陛下,此事刻不容緩。臣以為當著太醫院十御醫同定方,而後著御藥房連夜制夏藥、瘴藥及臘藥;現於東路軍中的三名上舍生不可委任,陛下當著太醫偕行,前往南岵境中,至東路大軍營中宣諭賜藥,如此才能定軍心、平疫情。」一番話說得極快,卻是有條有理,毫不紊亂。

  英歡不語,抬眼看向其餘眾人。

  徐之章皺眉想了片刻,上前低頭道:「臣附議。」

  他一開口,院中其餘太醫及舍生們均上前,紛紛開口道:「臣亦附議。」

  英歡淺吸一口氣,手下意識地狠攥了一把座側扶手,「那便這麼定了。」她打量一番今日留院輪值之人,挑眉問道:「你們說說,當派何人前去南岵。最是穩妥?」

  這話就如石子跌淵,久久未得回音。

  眾人低頭皺眉,誰都不再開口,東路軍中瘴疫肆行,此時境況到底如何仍不能肯定,誰也不敢保證去了就能穩住疫情,此事辦好了無功、辦不好則是重罪,更何況赴亂疫之軍,己身亦當堪憂,誰人願開口主動去領這份差事!

  英歡見狀,心中自明,當下連著冷笑兩聲,「怎麼,諾大一個太醫院,竟無人願替君分憂?」

  一干人冷汗驟起,慌忙跪下,「陛下恕罪。」

  英歡本是急火攻心,此時更加惱怒,當下便要發火,卻於此時聽見院門那邊傳來男子低沉穩著之聲——

  「臣願赴南岵東路軍中,為君分憂。」

  她微怔,抬眼看過去,就見寧墨白衫素袍,朗朗立於太醫院門口。

  他一雙眼甚是清明,定定地看著她,而後撩袍,屈膝跪地,「還望陛下准臣所請。」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43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四十

  陽光自院外撲入,打在他身上,白衫背後映著淺淺的金茫。

  英歡一時怔恍,沒料到他會於此時回至太醫院中,更沒想到他會於眾位老臣面前毫不猶豫地攬過此差,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知不知自己說了什麼,他知不知自己要做什麼?

  軍中瘴霧之疫,這些資歷厚沉的太醫院老臣們且不敢入南岵宣諭賜藥,他升至御醫一位連一年時間都不到,久居京中又從未出外過,怎麼就這麼大的膽子,敢請命去南岵?!

  寧墨跪著,卻未低頭,一雙眼直直地對上她的,可卻良久都等不到她開口,這才動了動眉頭,嘴角微彎,「陛下?」

  他這一聲喚,語氣輕和低緩,不像是於眾臣面前向她請命待決,倒像是在景歡殿那夜夜之間,伏在她耳側的低聲輕語一般。

  英歡微窘,竟沒想到他會如此放肆,還當著太醫院諸臣的面,就敢這樣看她,這樣喚她……

  那一日事出緊急,她倉促間成大婚之詔,事先也未知會過他,更未問過他是否願意——

  她那時心思定定,只覺若要成婚,他寧墨便是唯一合適的那一個,問與不問都是一樣。

  她是君,他是臣;她下詔,他遵旨。

  婚詔既下,她便再無宣他入過禁中,二人前後已近一月未見過面。

  是為避嫌,亦是心虛。

  倘若無太學生伏闕一事,只怕她是永不會下此詔書!

  她先前當他是寂寥時的消遣佐伴,後來當他是急難時的可用之托。

  種種之事,她清楚,他亦明白。

  她不見他,就是怕看見他的那一雙清透纏情的眼,她負不起他的用心他的憐惜,除卻富貴她給不了他任何東西,此一生都不可能。

  最早見他,以為他定是得寵必驕之人。

  誰曾想到現如今,他竟能跪地請願,為她分憂。

  這般溫潤似玉的男子,也會有硬骨堅髓的一刻。

  是好男子。

  只是好男子,不該留在她身側。

  英歡望他良久,心底又酸又沉,不由錯開目光,低歎一聲,「起來說話。」

  寧墨卻是動也不動,目光更加執拗,一張口便還是那一句話:「還望陛下准臣所請。」

  她與他二人之間,此時微有曖昧又徒顯尷尬,惹得周圍一干臣子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是附寧墨之請,還是勸皇上改議,開口不是,退亦不是,乾脆都立於廳中低著頭,誰都不發一言。

  英歡擱在座旁的手不禁攥了起來,她不知他也會如此咄咄逼人,可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太醫院諸臣緘默,竟像是許了寧墨之請。

  倒也難怪,這一干臣子心中自是明瞭,換了旁的人去,一旦出了事便是死罪一等,可若是寧墨去,她卻是無論如何也治不得他的罪。

  狄風大軍於南岵境內刻刻都在受罪,此事再容不得耽擱……

  英歡抬眼觸上他的眼,裡面水波凝止,千般明澈只容一般堅定,她若是不允,他定是不肯罷休。

  她偏過頭,唇微開,「准你所請。」

  此言一出,她心中有如墜石,竟是落得生疼。

  隔了幾瞬諸人才反應過來,一時撩袍皆跪,伏於地上,「陛下聖明!」

  寧墨看著她,眼眸微閡,慢慢起身,自門口朝她這邊走近兩步,低笑道:「謝陛下。」

  ……當真是無禮了。

  可她看著他,卻絲毫惱不起來;此生最恨被人相逼,奈何此次遭他相迫,卻也無怨。

  這男人,行事不論是沿墨還是逾矩,都是恰到好處,分不得一罪。

  此般性子,倒也最適坐她身側之位。

  英歡拂袖起身,望著地下諸臣,「今日方子定下來,夜裡御藥房不得熄火,朕不論你們想什麼辦法,最晚明日未時,便得封藥!」

  眾人一時皆默,沒料到皇上逼得如此緊!

  太醫院提點韋昌略怔,隨即代眾叩首,「臣等遵旨。」

  這一番風險擔下來,人人都望寧墨能平東路軍中瘴疫,倘是出了什麼意外,只怕英歡要將太醫院眾人全數問罪!

  英歡下地,從眾臣間穿過去,不多一言,直直朝外走去。

  寧墨不動亦不讓,只是看著她,嘴角留笑。

  她走過來,逆著陽光望他一眼,過他身側時低聲道:「隨朕一道回殿。」

  太醫院外二十步小銀台處,來時平輦仍在,輦官內侍們見英歡出來,忙撩簾搬梯,伺候皇上起駕。

  寧墨隨她走至輦旁,便止了步子,低頭道:「陛下先行,臣隨後便去。」

  英歡未回頭,直直前方踏上銀梯,背著身對他道:「一道上來罷。」

  扶梯的小內侍聞言手抖!

  皇上竟然要寧殿中共乘步輦回殿……

  前面候著的四位輦官也怔僵似石,不敢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寧墨亦是生生愣住——

  她說要他一道回殿,他卻不知她竟是要讓他與她同乘一輦,一道回殿!

  心中無喜,只是大驚。

  他後退兩步,「陛下恕臣……」

  話未說完就見她回首,陽光之下面色素白,只見一張唇紅得艷極,「抗旨?」

  這二字一壓,他是再也退不得,躊躇半晌,才跟在她身後踏梯上輦。

  今日之事傳將出去,怕是這朝中宮外,朱牆裡市井間,人人都會驚疑不休……

  平輦既行,前後垂簾亦悠悠而落,擋了外面驕陽諸人驚詫之神,只留輦中沉暈淡色。

  眼及之處,處處明黃,寧墨心驚未定,不知英歡今日此舉何意,轉頭看她,眼中早無了往日淡定之光,「陛下……」

  英歡瞥他一瞬,又立即垂眼,慢慢攏袖伸手,探過去,握住寧墨擱在膝上的手。

  寧墨眉間陷下,手指微顫,良久,才反握住她的手。

  不知她今日何故如此,竟與往日大不相同,他不解,卻……也不願問。

  英歡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半晌才低聲開口,輕輕道:「自今日起,朕身側之位,殿中之塌,便只容你一人。」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四十一

  入夜已久,景歡殿內燭火漸暗,卻未全熄。

  殿角琉璃瓦上悶悶地響了一聲,然後淅瀝聲漸大,秋雨驟至,這天,是要降涼了。

  殿中燭苗跳動了一下,映在紗帳上的光影黯了黯,英歡眼角微動,皺眉,翻了個身,手朝一側搭過去。

  身旁卻是沒人。

  她眼皮顫了一下,睜開來,透過紗帳,隱約可見殿中昏黃的光線下,寧墨立在雲母屏風一側,正在著袍。

  他動作輕慢,取了外袍,系好,欲走時又頓住,回頭瞧她一眼。

  這才發現她已是醒了,正定定地望著他,眉間不平,眼中帶怒。

  寧墨低下頭,「陛下……」

  英歡起身坐起,長髮散亂,被裡被外相纏不清,「朕何時說讓你走了?」

  寧墨望一眼外面夜色,又聽這雨聲,往榻邊走幾步,「御藥房今夜定是忙翻了天,時間緊,濕氣重,臣想過去那邊看看,以防萬一。」

  英歡怒氣稍平,本以為他是要回府,卻不知他是不放心御藥房那邊,亦不願在太醫院諸臣齊齊效力之時,自己在這邊一夜享逸。

  她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去御藥房,讓人給狄風獨備一銀盒藥。」

  寧墨聞言,臉色微變,過了許久才點頭,「臣知道了。」

  英歡指尖撚著被面上的薄綢,半晌又問他道:「心中當真不怨朕?」

  他不語,卻大步走過來,伸手將紗帳撩起上勾,俯下身,手撐在榻側,側過頭,輕輕在她臉頰上印了一個淺吻,而後湊至她耳邊,低聲道:「臣從未怨過陛下。」

  英歡身子朝後退了幾寸,手扯著被角,臉上泛起了桃色。

  她看著他那一雙色正茫寒的眼,不由伸手,去拉他的袖管,輕聲道:「再陪朕一會兒。」

  寧墨嘴角微彎,抬手探至她的眼旁,指腹輕摩,擦去她臉上殘存的淚痕。

  前半夜她在他懷中睡得沉沉,但卻不時流淚,淚水沾濕了他胸口一片,可她自己卻是不知。

  是夢還是心底的纏思,那般壓抑的低泣聲,苦苦忍耐的哽咽聲,削瘦的肩膀在他胸前顫抖,讓他心中徒來惆悵之感。

  白日裡在輦中聽見她的那句話,他的腦中一剎那間全然空茫,竟有了不知身在何處所對何人之感。

  她說了那句話,可卻不願看他一眼。

  她握住他的手,但手指卻冰涼不已。

  平輦悠悠而行,一路輕晃,晃至最後,他心中陡然明瞭,一切均悟。

  其實她說什麼,統統與他無關。

  她那一句話,非允非諾,亦不是說與他聽的。

  倘若今日她身邊是旁的男子,她照樣做得出此事,也照樣說得出此話。

  身側之位殿中之塌,只留一人,那人是誰,無關緊要。

  她那字字言言,不過是說與她自己的一句定心之語罷了。

  可她在他懷裡,夢中之淚卻是為誰而流。

  她心底深處那一角,藏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又擔著何情。

  ……曾經只道她是無情之人,可無情之人又怎會如此。

  寧墨望著她,收手鬆了袍帶,轉身坐至榻邊,將她攬進懷中,低低歎了口氣,「陛下從前如何,今後便如何,臣只要長留陛下身側就好。陛下白日裡的那一句話,當真是折煞臣了。」

  英歡伸手去環他的腰,他身上溫熱的氣息透過來,於這初秋靜夜中暖了她的心。

  世上可還有比他更體貼的男子?

  不會在前替她爭鋒,卻能在後承她之弱。

  她進時他退,她退時他亦退,無論何時何事,他永不會與她為難。

  此一生,也就該是他這般的男人,才能長伴她身旁罷……

  寧墨身子朝內挪了挪,她在他懷中輕動,擠偏了身後錦枕,枕下一樣東西依勢滾了出來,至他二人之間才止。

  英歡心底陡沉,低眼去看,胸口窒了一瞬。

  多夜未曾留人於殿中過夜,竟忘了她枕下藏著這樣物什。

  寧墨鬆開她,伸手將它拿起,握在掌中轉了一圈,然後抬眼看她,把它遞還給她,「陛下。」

  英歡接過來,冰涼觸感溢滿掌心,上面略糙的纂痕壓著手心紋路,心一顫一顫地疼。

  她從寧墨懷中抽身而出,擁過被子轉過身,「你去御藥房罷。」

  他低眼,手握成拳,「是。」而後起身下榻,重又系好袍帶,喉間卻是梗得生疼。

  那個細小銀瓶,亮光猶現,上面那四個字,他看一眼便永不會忘。

  當日為她沏茶時就已見過,卻不曾想這東西竟被她一直擱在枕下,夜夜壓著。

  歡若平生。

  普天之下,有誰能得如此放肆,敢這般喚她的名,敢這樣寫這個字!

  先帝在位時此殿原作景靈殿,英歡即位後則改靈字為歡,獨顯臨天之勢。

  景歡殿景歡殿,可除了她自己,這皇城之內又有誰敢念出這個字。

  旁日裡內侍臣子們,去歡留景,只稱此處為景殿。

  那殿上高懸之匾,亦是她親筆揮之,後著人照刻,字字跋扈,容不得旁人存異。

  但那銀瓶之上的字跡,分明不是出自她手。

  當日那瓶中之茶……

  寧墨眉頭緊擰,回身對英歡屈身行禮,「臣告退了。」

  聽著身後腳步聲漸遠,聽著那殿門關合,聽著外面雨聲愈大,她的身子慢慢僵了起來。

  手中銀瓶越來越熱,她心裡身外俱燙。

  那人的霸氣與帝道,那一把劍一杯酒,那兩國大軍前的定定相望,那一根珠簪一雙絲履,那一場刻骨銘心痛穿一生的鴛鴦夢……

  過往之事層層漫出,擋也擋不住。

  她睜眼看見的是他,閉眼看見的亦是他。

  這一個銀瓶四個字,她想丟,卻無論如何祛不了心底裡的印跡。

  那人此時身在何處,心中又作何念,可有想過她,可會想到她?

  她大婚一事,他是否已知,他會不會在乎,他會不會心痛?

  他奪了她的心又傷了她的身,縱是將十個逐州失之與她,又有何補?

  霸道似他,無懼似他,這天底下有沒有何事能讓他心驚,能讓他無措?

  樞府之報,道他統軍直逼南岵壽州。

  他打的什麼主意,她一念便知。

  是想速戰,可速戰又是為何,他身上之傷……怎能受得了日夜疾行奔襲急戰。

  她算盡事事,卻從未算得透他。

  只是她不該擔心,他事事稱王,又怎會置自己安危於不顧。

  莫論身,莫論心。

  他那般悍利,迫人不及,又怎會真的受傷。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44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四十二

  天陰承霧,處處帶了濕氣。

  入秋葉未枯,腳下土不乾,清晨露珠灑帳,潮得都要叫人心中生出蘚來。

  南岵不似鄴齊,越往北濕氣竟是越大,行軍一路夜裡安寨,已不能做柵營,壽州城外不遠便是淝水,鄴齊大軍兵不善水,自是擋不住這等潮氣,軍中怨氣徒生,只盼能早些攻下壽州。

  賀喜於鄴齊出兵前,麾下共二十萬大軍,過秦山後連克宋州、毫州、陳州、宿州、許州、蔡州等重鎮,雖是敗南岵大軍無數,可己軍損傷亦重,至壽州城下時只剩十五萬;其中十萬兵馬由他親掌,強攻壽州堅城,三萬付與呂堅,北上至陽州阻南岵京北之援,二萬付與朱雄,留於六合平一地,防南面已降諸地生變。

  除卻手中十萬大軍,賀喜又命人征調南面已下六州當地壯丁共八萬餘人,造筏運石,以方舟竹筏載炮,自淝水上向壽州城裡遙射石彈,日夜不休,誓要將壽州城中軍心打亂、士氣震碎!

  天威盛甚,龍旗旆飄,他以天子之身在前壓陣,軍令似山如鐵——

  壽州城不破,鄴齊攻不停!

  從夏入秋,整整一個月,鄴齊大軍圍城打援,壽州城內久困無糧,可南岵軍隊竟然仍是巍然不動……

  鄴齊軍心略有散動之跡,自六月出征入邰涗,至今已有四個月整,莫論士兵心中浮躁,便是他自己,亦時常擔心鄴齊朝中政事!

  縱是京中留有中書老臣佐政,但鄴齊國中軍務政令一向自上出,他人在軍前,卻是日日都能收到從燕平一路傳來的急要驛報。

  他千算萬算胸志勃勃,卻沒料到會被一個壽州拖了如此之久!

  十萬大軍列營於此,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他此生還未打過如此窩囊的仗!

  日裡浮江不休,夜裡入榻不眠,待在這個抬手水霧便沾袖的地方,他的火氣是一日比一日大。

  全都是因為那妖精……

  全都是拜她所賜!

  他一向自詡寡漠冷靜之人,登基十年來,從未於軍政大事上出過錯!

  奈何當日她的一紙婚詔,便能讓他於一剎那間就氣昏了頭,棄原計於不顧,並師北上直指壽州,以至於現如今栽進這前荒後蕪的境地!

  且還拖著他鄴齊十幾萬大軍,同他一道受這份罪!

  當真可惡!當真可恨!

  他本以為此一生都不會同父皇當年那般,受情所擾、困於一人而置天下江山於不顧,可他現如今又能好到哪裡去!

  他傷她,她睚齜必報;他助她,她反叫他傷!

  世上之事,再諷不及此!

  他以為他得了她的身子便能得了她的心——

  誰知他是全然錯了!

  十一年來他以為他懂女人,可他閱遍天下女人,卻獨獨讀不懂她!

  天陰,帳中暗。

  未燃燭火,只撩高了外面帳簾,讓光線多透進來些。

  麾下將領耐不住帳中濕熱之氣,均在外面候著。

  案前置座,可他卻不坐,直直立於案側,動也不動。

  兩箋紙在他掌中,捏得過久,隱隱作燙。

  他攥著那薄紙,望著帳角一側被潮土浸出泥漬的褐黃之跡,心中怒火翻騰不休,狠狠將紙揉作一團,於指間碾碎,而後猛地一灑,看著那帶了墨跡的碎屑於空中散開,漸漸落至地上,沾了濕泥,辨不出原樣……他心裡才稍稍好受了些。

  邰涗東路大軍中行大疫,此事他先前聞得時,不是不驚的。

  這消息傳至鄴齊軍中,眾將士們亦是慌了許久,秦山雖東西有屆,可壽州一帶濕氣比秦山以西更大,瘴霧之疫來勢兇猛無兆,怕是防也防不得。

  擔憂時卻也在慶幸,幸好鄴齊大軍尚安無事,否則以眼下這情境,疫病若發,他是再不能於南岵境內留下去!

  攻池奪利還是功虧一簣,成敗之間不過一線相懸。

  他替她打下秦山之西,拱手讓之……可她不卻管他身上之傷若何,心中之傷又若何。

  她不知他此時有多難多煎熬,她不知他也會無措也會怔惶……

  她不知他亦非事事都可言勝!

  他先是將自己的心敗給了她,又於這漭漭沙場上重重跌了一大跤。

  苦不堪言,言亦無辭。

  她可知,他若是於壽州一役受阻,那他便再也不是先前那個征戰常勝人人畏之的東喜帝!

  她可知,他將秦山以西給了她,又放任逐州失守不顧,若是此時再攻不下壽州以北諸地,那他和棄軍棄民於不顧的昏君又有何兩樣!

  她可知他這一切全是因為她?

  她可知?!

  賀喜深吸一口氣,抬腳,靴底用力踏上地上那些紙屑,拼命地碾,似是在洩憤。

  她從京中派人至邰涗東路大軍中宣諭賜藥。

  那人姓寧,名墨。

  為邰涗京中太醫院御醫,領翰林醫官銜,又兼殿中監一職。

  這就是那個男人?!

  這就是她要下嫁的那個男人?!

  她似朝天之鳳,尊貴無量,艷逼天下,她身上九彩耀天之光,豈是凡人伸指便可塗染的?!

  她身側之位,非真男子不可坐也,這個寧墨,這個太醫院的御醫,又有什麼資格,敢尚她之尊?!

  就連他在對著她時,都不能真正納她入懷;就連他在擁著她時,都不能真正讓她服軟……

  這個男人這個寧墨,又有何能,能得了她的芳幸?!

  胸口之火愈燃愈烈。

  幾乎要將自己焚燒至燼。

  賀喜上前半步,一腳踢翻面前的烏木馬紮,橫木乍然而裂,他的拳攥得咯咯響,恨不能將這帳中所有物什統統拆了去!

  她要大婚,可以。

  但她為什麼要將那男人派至南岵,派至秦山以西,派至離他不過短短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一百五十里,放馬只需一夜便至!

  本以為最初聽聞她要大婚時的盛怒之火已消,誰知現如今知道那男人要來,他竟是比先前更加惱怒!

  本以為可以不去想便可以不去在乎,可他卻是做不到!

  那一夜邰涗涼城,行宮景陽殿,殿中之榻,榻上錦單,留的分明是她的處子之血。

  她是不是還不夠痛,所以能這麼快就下成婚之詔。

  他是不是還該讓她更痛些,痛到她能記住那痛,明白在這世上除了他就再無人能配得上她,也再無人能讓她痛!

  身痛不夠,那便心痛。

  他為何要自己痛,他偏偏就要她陪著她一道痛!

  他心火漸平,吐了口氣,抬腳將地上那馬紮勾了起來。

  才置穩,帳外忽然有人來急報,「陛下,北面軍報!」

  他抬眼,「說。」

  「南岵援軍已下數日,呂堅之部不敵,欲棄陽州而退……」

  他猛地火了,幾大步上前出得帳外,幾不能信自己先前聽見了什麼!

  壽州攻不下也就罷了,難道連陽州也守不住?!

  帳外諸將見他皆默,頭壓得一個比一個低。

  賀喜伸手,一把扯過來報驛官手中之折,眼神如刃,掃過面前諸人,啞著聲音重重道:「他呂堅之部有敢過陽州一步者,斷其足!」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四十三

  自中軍行轅向北望去,透過那重重營帳,依稀可見江岸近側往來不休的方舟竹筏,於青灰色天幕下愈顯滄重。

  他領十萬軍士在此揮汗灑血,沒日沒夜地強攻壽州城,可呂堅卻在陽州怯戰欲退,竟然放南岵大軍北下不阻!

  賀喜咬牙,低頭看了眼手中摺子,飛快地抬手從中間用力一撕,然後揚手丟還給那驛官,抑了抑怒氣,才開口問道:「南岵援軍何人為帥?」

  他怒火將旺,身邊諸將無人可擋,均不敢言。

  那小驛官大汗,小聲道:「南岵齊王邵景達。」

  原來是邵景達……

  賀喜吸了口氣,揚起下巴望向遠處罩霧蒙影的壽州城牆,負手於身後,緊握成拳。

  邵景達,南岵世宗第三子,當今南岵皇帝的同母胞弟,先後被封宣城王、鄂王、齊王,為南岵王室中驍勇善戰第一人,沙場威名亦為五國所知多年。

  而且……他是邵遠的親生父親。

  賀喜收回目光,手攥得更緊,低低冷笑一聲,原來如此。

  他邵景達自南岵京中領王室親軍南下,欲過陽州而直搗壽州鄴齊大軍,是想要替兒子報當日門峽慘敗之仇!

  子仇父報,他先前竟未算到這一層……

  想來也當真是諷刺至極,若非他當初入邰涗滅邵遠之部,恐怕眼下也不會使久未掛帥出征的邵景達急急披甲馭軍、南下伐他鄴齊大軍!

  冒刃流血的是他,陷難受困的是他……坐成享逸的卻是她。

  一步錯,步步錯。

  他當初就不該為了她而改計,亦不該對她存有那種種荒謬的念想!

  被情蒙蔽了心智,血與真心換來的又是什麼?!

  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會為了她,將自己逼入此種困境!

  既然如此……

  那他便成全邵景達這一戰之願!

  天邊烏雲沉沉壓移,愈來愈黑,轉瞬便攏住江霧,又挪至營帳上方。

  一滴雨落下來,碎在他的靴尖上。

  隨後越濺越多,不消一刻,雨簾成幕,沙土變泥,淅瀝聲越來越密,最後竟成傾盆之勢。

  賀喜未動,諸將誰也不敢走開避雨,一干人立在原地,任雨水澆淋灑落。

  帶著涼意的雨貼透了袍子,身上先前粘熱的濕意漸漸消彌,取而代之的是滲心的冰潮。

  緩滌慢蕩,將胸腔內的煩塵一點一點刷盡。

  心鏡空明,先前的火氣怒意也瞬間不見蹤跡,額角略疼,可腦中卻無比清醒。

  這麼多日子以來,竟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平靜。

  迎著這瓢潑大雨,心中諸事,一瞬間全想透了。

  賀喜左腳挪了一步,靴底帶起重泥,沿著褲腳向上,濺起一路汙漬。

  他轉過身子,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珠,對諸將道:「攻城之軍分出二萬人馬,朕明日率軍親赴陽州!其餘人馬停止攻城,撤營五里,圍城而紮,等朕北面消息。」

  不等諸將持疑作勸,賀喜便回身,大步入得帳內。

  燃燭,抬手將身上濕透了的袍子扯下來,右肩傷口略癢,紮肩白布一解,癢又轉痛。

  他倒吸一口冷氣,左手緩緩探至肩上,撚到一絲血。

  他垂眼,嘴角微扯,低低笑出一聲,七分冷意,三分自謔。

  從今往後,他不會再為她流一滴血。

  更不會再為她痛一次心。

  ﹡﹡﹡

  邰涗大歷十一年秋,東路軍中瘴疫肆行,上遣翰林醫官寧墨赴秦山以西勘察疫情,宣諭賜藥。

  十月十六日,南岵齊王邵景達率五萬親軍南下,欲解壽州之困;時鄴齊大將呂堅駐陽州,不敵而走,鄴齊皇帝聞之大怒,於壽州軍中抽兵二萬親率北上,納陽州軍三萬人於麾下,斬呂堅於軍前,以血祭旗,兵甚畏之,無敢言走者。

  十月十九日,邵景達之部抵陽州,帝命軍於城下列陣而峙,自馭馬持搶於陣前,軍心大振,一役即勝,斬敵三萬餘人;邵景達股中二箭,率餘部棄甲而走,歸京八日而亡。

  南岵京內聞之大懼,壓兵不出,棄壽州而守京北諸鎮,遣使至中宛求援;壽州久困無糧,刺史王預開城門以降,披白焚草於鄴齊軍前。

  十月二十八日,中宛歸德大將軍黃世開率軍南下,自南岵北境一路而入,屯兵於南岵京北瑞州。

  ﹡﹡﹡

  秦山之西地闊林多,邰涗大軍屯兵多時卻未建城營,只伐木築柵,作方營而駐。

  誰都不願於此地久待。

  一場瘴霧大疫讓軍中人心惶惶,若非寧墨一行及時趕赴軍中勘病賜藥,怕是軍中死傷之數遠不可測,軍心亦會大動。

  疫情稍穩,寧墨擔心會有反復,便將同行諸人盡數遣離軍中,自己只留一名殿前司侍衛在身邊,於邰涗大營中又多待了近一個月。

  前夜大雨,營道泥濘不堪,馬蹄踏出的印子如一個個小坑,深深淺淺鋪了一路,裡面盡是污水。

  天亮後竟是大晴,有金光自雲後漫出,燦遍每營每帳,連營道上的泥水都透著些清亮之色。

  寧墨自從離京至此,還未見過如此好的日頭,走在路上時,腳步不禁也放慢了些,手中溫桶略晃,口中輕輕吐了口氣。

  心中沉悶之情因這明媚陽光,眨眼間便灰飛煙滅。

  中軍行轅前,狄風的幾名近侍剛從裡面出來,正大聲說著話,可一見寧墨過來,便都低下頭,斂聲道:「寧殿中。」

  雖說寧墨只是赴軍中宣諭賜藥的太醫院御醫,可將士們卻不敢無禮,都知他殿中監之後擔的是什麼身份。

  寧墨略笑一下,點了點頭,「狄將軍人在帳中?」

  幾人點點頭,帳前守兵也側身相讓,請寧墨入內。

  他撩袍走過去,口中輕道:「多謝。」便提桶進了帳中。

  帳中間地上鋪著鹽硝牛皮,約莫有兩張案台那麼大,狄風正伏身於上,手中執筆,飛快地畫著什麼。

  寧墨站在一側,等了一會兒,見他無意開口,便笑道:「狄將軍,在下給你送藥來了。」

  狄風頭手中動作停了一下,低聲道:「我不需進藥。」然後抬頭,朝寧墨這邊看了一眼,重又盯著眼前未成之圖,聲音轉冰,「寧太醫若是無事便少走動些,這營中諸道均是泥濘不堪,萬一汙了寧太醫的素衫白袍,可要如何是好。」

  寧墨先前帶著笑意的嘴角略垂,將手中溫桶放下,沒有開口。

  狄風扔了手中的筆,起身,也不看他,直往裡面走去,「軍心已穩,瘴疫亦平,寧太醫打算何時歸京?」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44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52 PM 編輯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四十四

  營中上下,人人都稱他寧殿中,惟有狄風從不改口,仍然喚他作寧太醫。

  是從骨子裡面排斥他,亦是怨那紙婚詔,嫌惡這個稱謂。

  寧墨將藥碗從桶中拿出來,面上神色暗了些,聲音也轉冰,「千里之外,皇上枕臥不休,日夜掛念將軍及麾下眾將士,又獨賜將軍御用銀盒藥。將軍不顧自己可以,但不能不體恤她的用心罷?」

  狄風聞言,身子僵住,而後慢慢轉過來,望向他,終是與他目光相接。

  他不體恤她的用心?!

  這人懂什麼,又有什麼資格說這話!

  普天之下,十三年間,還有何人能比他更懂她,更體恤她?!

  捨尊謂而不用,於他面前,直直道出她這個字……

  是想在他面前炫耀,還是想告訴他,從此之後他就再也算不得她的什麼人了?!

  狄風眼眸愈來愈黑,這些日子以來心中的憋悶之情瞬時轉為滿腔怒火,盯住寧墨,拼命抑住怒意,半晌才道:「你,知她甚少。」

  咬著牙道出的五個字,卻似用盡了渾身之氣,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寧墨眼波平止,絲毫不起波瀾,端了銀碗朝狄風走近幾步,「也許不及你。只不過,往後陪在她身邊的人,是我。」他垂眼,卻輕輕挑眉,低笑出聲,「年年月月,總有一日,我會比你知她更多。」

  狄風聞言,心上似被人用重錘砸了一記,手一把扶上身側案邊,身子半斜,半天才撐住心神,「你滾。」

  眼前白衫不退反進,就見寧墨將手中銀碗遞至他胸前,「狄將軍何必如此,南岵事平之後,皇上還望於婚典上看見將軍。」

  狄風整個人都硬了,僵了片刻,一把接過那藥碗,抬眼看著寧墨,手往外一偏,將碗中之藥猛地潑了出去。

  暗紋素袍,染了一片烏。

  墨白相映,如冰炭不容。

  寧墨站定,衣襟下全濕,藥汁滲過外袍中衣,燙在他胸前,熱辣辣的,如同千針相刺一般。

  他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眼中有血絲裂出,面上也再無往日平靜之色,一開口,聲音也是奇啞,「待將軍回京之後,在下定當為將軍好生接風。」

  語中帶怒含恨,說罷,甩袍便要離去。

  卻不料狄風在他身後穩穩道:「我不會回京。」

  寧墨停下,回身看向他,怒色滿面。

  狄風黑眸微閃,看了他半晌,才低聲道:「求請領軍長駐此地的摺子,我已著人送去京中了。」

  寧墨口稍開,眉毛高挑,面上盡是不信之色,「你……」

  狄風卻不再開口,撇過臉,走到帳中牛皮前,慢慢屈膝伏地,拾起先前扔下的筆,重又過了清水蘸墨,一絲不苟地描畫起來。

  地上那展闊牛皮之上,畫的正是秦山以西逐州地貌,狄風多日來遣人四下勘訪,欲要重繪邰涗疆界。

  寧墨看著他,怔了許久,才猛然開口道:「她絕無可能會允你之請。」

  狄風不抬頭,又是良久,才低聲答道:「她會。」低眼,攥拳,半天才又道:「除了我,眼下再無旁人敢領軍留此。我清楚,她亦明白。於國事上,她是明君。」

  寧墨默然,心中略轉,便知他所言何意。

  此次瘴疫恐攝人心,朝中諸將沒有一人肯甘心率軍來此地駐防,若非大將重臣,怕是穩不住這十幾萬大軍軍心。

  再,十日前鄴齊軍於陽州大敗南岵齊王,而後壽州又降,本以為賀喜會趁勢領軍直上,取南岵京北諸州,卻不料他按兵不進,留朱雄率十二萬大軍,總銜所占南岵諸地一切軍防事務,自己領三萬親軍歸京,五日前抵鄴齊燕平後,再無動靜。

  賀喜多年來行事從不循例,誰也不知他此舉何意;外加中宛援兵已下,四國大軍分於南岵三面而駐,戰勢瞬息萬變,若非穩沉名將,怕是應付不了將來急變。

  種種之事,說來算去,也只有狄風能負此任,領軍駐守於秦山以西。

  寧墨心中既已明瞭,火氣漸漸消了些,只是看著狄風,卻不知能開口說什麼。

  狄風心中對英歡如何,他又怎會不知,只是沒想到狄風竟真能盡忠若此,事事以國為先,以她為尊……全然不顧自己將來會面臨怎樣的苦境。

  二人皆默,帳中空氣似是凝住不動,喘息愈難。

  各有各的執拗,各有各的自傲,心系於一人,卻行背於兩端。

  帳外風起,秋至天漸涼,遠處士兵嘈雜喧嘩聲隱隱傳來。

  寧墨抬腳欲離,可仍是忍不住,對著他低聲道:「其實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狄風攥了攥手中之筆,「我知道。」

  寧墨瞇眼,「那她……」

  狄風用力抿抿唇,眼角略皺,「我全都知道,但我不會對你說。」他抬頭,一雙眸子黑不見底,「永不會對你說。」

  ﹡﹡﹡

  大歷十一年秋,鄴齊下壽州,南岵壽州以南、秦山以東諸地盡歸鄴齊所有;鄴齊皇帝劃原南岵十二州為鄴齊下西道,除大將朱雄權知壽州府事,暫領下西道軍防事務,自率軍三萬歸京。

  十月末,東路軍疫平,右驍衛上將軍狄風請旨領軍常駐秦山西界,上疑而不決;翰林醫官兼殿中監寧墨歸京,奏言狄風為軍中所重,懇上允其請。

  十一月三日,上命翰林學士擬詔,劃秦山以西八州為秦西路,除太府寺少卿高威義秦西路觀察使;允狄風所請,著其統領秦西路軍防兵務,因其破逐州有功,復其原職,仍領檢校靖遠大將軍銜。

  十一月十二日,京中使司接鄴齊來報,鄴齊皇帝遣翰林直學士古欽為使,執書攜禮赴邰涗遂陽。

  十一月二十八日,古欽抵京,上遣使迎勞於候館;翌日,遣使宣敕賜窄衣一對、金碟躞一、金塗銀冠一、靴一兩、衣著三百匹、銀二百兩、鞍轡馬一;又次日,奉見於乾元殿,設黃麾仗及宮縣大樂。

  ﹡﹡﹡

  乾元殿外朝陽垂輝,深秋靜冷,青磚宮階上漫了一片影。

  古欽服前一日所賜,由閣門使一路引至殿門外,並侍宴臣僚宰執、樞密使以下諸官祗候。

  腳下宮磚上,隱現雉翟,暗青色對上眼前明赭殿門,默含蒼威。

  他低頭,避開自頭頂直灑而落的陽光,捧著書匣的手略挪,掌心汗粒附上匣蓋鎏金之紋,心底靜不下來。

  一年半前,九崇殿上的那個人,那番笑,那鋒芒畢現的話語,此時仍在腦中,清晰無比。

  只一念,他便覺局促,手不由將書匣握得更緊。

  沉沉門栓垂落之音自前方傳來,左右兩側祗候朝臣均轉向對殿。

  殿門緩緩而開,古欽抬頭欲望,卻被殿角琉璃映過來的一抹光刺花了眼。

  闔眼間,就聽見前方宮階上,驀地響起一聲鞭音,厲聲淩空,悠悠尾音久顫不絕,令人耳中微痛。

  有黃衣舍人趨步而來,對著眾朝臣略略行了個禮,朗聲道:「御駕已至,殿中諸司排當有備,諸位大人請入殿。」

  待宰執先行,他又轉身,走至古欽身旁,合袖一揖,「古大人,隨我來罷。」

  古欽點頭,牢牢捧住書匣,隨那舍人走上殿去。

  殿前宮階,不高不低,可這一步步踏上去,心卻愈來愈緊,只覺手中書匣沉重不堪,幾要捧跌。

  殿廊明亮,諸臣已列兩側,待他入殿之時,宮縣嘉樂驟起,響徹殿間。

  殿上高座泛光耀目,座上之人一襲朱衣,壓著身下明黃之色,比那金茫更是氣勢奪人。

  他站定,不敢抬眼,手將書匣捧至與額齊高,拜下去,開口時聲音略顫:「鄴齊使古某拜見陛下,願陛下聖躬萬福。」

  耳邊只是靜,隔了良久,才聽得那上方淡淡透下來一聲「嗯」,聲音且輕且飄,令他恍惚了一瞬。

  殿側,內侍都知走來,雙手伸過來,恭謹地接過那書匣,而後小步而上,呈至御前。

  他手中一空,這才垂臂,屈了屈指節,吸一口氣,抬頭朝上望去。

  朱紅繡緞長褙子衣,其上卻無華彩;頭上未著冠,髮間只一根白玉龍簪,瑩瑩發亮,絞著那明黑烏絲,艷中顯剛。

  英歡看了眼捧匣內侍,卻是不接那書匣,只是望著古欽,隔了半晌,忽而啟唇輕笑,道:「跪進書匣之禮,你是不知,還是不願?」

  古欽握拳,臉色發白,一閉眼,屈膝跪了下去,重重叩在殿上,「陛下。」

  左右臣子聞聲皆跪,伏地一片,「陛下聖躬萬福!」

  英歡抬手接過書匣,待身側小內監上前來拆,眼望座下,「都平身罷。」

  紫袍玉帶如潮湧,宮樂再起。

  殿外,天武官抬鄴齊使禮分東西向入,列於殿下,以東為上,而後退出殿外,左右舍人將殿門掩上。

  無了殿外朝陽之光,裡面頓顯森冷。

  書匣已拆,內監置書於案上,退至座後。

  英歡看著那匣中之書,卻是不取,只望著古欽,問道:「此次為何而來?」

  古欽又拜,而後抬頭,手指殿上諸禮,「為賀陛下大婚而來,」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為我鄴齊皇帝陛下求尚邰涗宗室之女而來。」

  殿中靜悄悄的,不出一絲聲響,仿佛誰也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麼。

  過了許久,朝臣們才猛地反應過來,倒吸氣聲此起彼伏,互相望過,開口,卻不知說什麼。

  英歡怔了半天,眼中才是一動,手飛快上前將匣中之書取出,一邊展開一邊道:「你說什麼?」

  語氣驚且不信。

  古欽卻再未開口,只是定定地站在殿中,眼望殿角一側廊幔。

  她目光如火,掃過手中之書,唇微顫,又看了一遍,而後驀地一合,胸口起伏不休,揚袖,狠狠將那書匣砸至座下,對位列於前的中書三位老臣道:「你們看,看後告訴朕,這上面寫了些什麼。」

  聲音抖得不能自禁。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欲尚邰涗宗室之女為后?!

  撕破了天她也不能相信,他竟會遣使來提這種要求!

  那一夜紫薇花香撲鼻,他俯下身,握著她的足踝,慢慢替她著起絲履;他攬她入懷,在她耳邊低聲說的那些話,至死她都忘不了。

  心間火苗嘶嘶,火燎般的痛,痛得她渾身直冒冷汗。

  他怎能如此對她……

  他怎能?!

  世上可有比他更狠毒的男人?!

  世上可有比他更無情的帝王?!

  十年辛酸盡歸杵州一夜心杳,只是點蜜不足以成全其後之恨,痛亦深,苦亦多,她虧欠他多少,他便傷她幾倍。

  滿腔俱是怒意俱是痛恨,卻不能在這殿上、在眾臣面前洩露絲毫心中情境。

  於袖中狠掐自己,忍得牙都將咬碎,才定住面上之色,穩住眼中之神。

  再辛苦不過如此,再難耐不過如此。

  這世上有何人能知她的苦?惟有一人,可那人更讓她痛!

  廖峻及其它二位宰執政事閱畢國書,均是皺眉,再呈歸於御前,「陛下……」卻實在不知能說什麼。

  殿上人人皆驚,誰能定得下心思來想此事?!

  古欽收回目光,抬眼去看英歡,辨不出她面上神色究竟如何,便道:「為彰兩國盟好,還望陛下允之。」

  英歡下巴微揚,臉色蒼白,紅唇一點驚目,不肯開口。

  古欽朝殿側走兩步,從天武官奉至殿上諸禮中取出一樣來。

  那方盒於眾多物什間格外出眾,黑漆木外裹著繎金挑絲番緞,素底紅案,花貴牡丹,朱色似血。

  他交給內侍都知,抬頭對英歡道:「此一物,是我上親為陛下准備的。」

  內侍都知捧盒一路呈上,英歡垂眼,伸手接過,冰涼緞面劃過掌間,竟帶起一陣戰栗,令她心慌。

  挑開盒口封帶,揭開盒蓋,一眼看去,手不禁一抖。

  方盒在她掌間,越來越燙,盒面之案似血,盒內之物帶血,她的臉,也似要溢出血來。

  那一鋪錦單,方方整整地疊於盒間,其上沾了血,乾涸之色暗澤無光,卻刺得她眼痛。

  痛,痛,痛。

  那一夜的痛,後來的痛,此時的痛,一波纏著一波,瞬間裹身,逼得她幾近窒息。

  他竟拿此物來辱她……

  眼角漸濕,心中再作不得思量,她手腕一軟,那方盒便落於御案之上。

  英歡側過頭,對內侍道:「備墨。」

  朱墨並筆依言呈上,眼前一片紅。

  她重又展開國書,拾筆蘸墨,腕飛揮就,四個朱色大字成於最後一折紙上,壓著那些細密小纂,罩著那方璽印。

  如血觸墨,朱烏相染,辨不出彼此。

  她將那書匣合好,推至案邊,聲音甚啞,對古欽開口道:「朕允了。」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四十五

  歲暮天寒。

  燕平皇城宮內,初雪未銷,皚皚之色望之不盡,百花已絕,惟有寒松挺秀。

  嘉寧殿東暖閣中存了絲絲熱意,四座三足青銅鎏金熏籠置於殿角,熱氣沾著香風,於殿中輕蕩。

  御案上黑木描金書匣已開,匣中之書平攤於案上,折中帶褶,細密小纂滿滿於上,只是一眼望去,除卻最後一紙上那四個朱色大字,再也看不見旁的。

  筆力之重,像要戳穿紙背。

  深紅色的四個字,盡顯飛揚跋扈之勢,似冬雪中漸漸漫開的一灘血,含著奇冷之意,極痛之感,緩緩染至心間。

  賀喜身靠座背,眼望那紙,伸手撫上去,指尖輕摩,將那四個字一個個地按壓過來,反反復復,幾要將紙磨破。

  錦綾袖口滿是暖意,掌間卻是冰涼。

  他闔眸,臉上稜角愈顯鋒利,面色黑沉,終是住了手,合掌於案上,再也不動。

  他遣使至邰涗,呈國書於她御前,可她卻縱筆其上,朱塗書中之言,又將這書匣送還與他。

  逆膽潑天,無禮至極,當世罕見。

  可這天下除卻她,也再無人敢這般對他。

  案側一角,青花龍鳳紋稜口洗中清波滌蕩,烏墨之跡仍在,一絲一絲浸入水中,襯得那折上朱字更是刺目。

  ——喜之不盡。

  她允鄴齊之請,她道,喜之不盡。

  可他心中為何如被薄刃淩削一般,片片透血!

  就這四個字,便是她要同他說的話。

  他抬眼,再看一回,只覺那字色愈顯赤深,眼角不由略微抽搐,指骨似要攥裂。

  從不知世上竟有人敢寫這字呈至他眼前;亦不知這簡單一字,其後能藏著如許多的深意。

  喜之不盡,喜之不盡……

  朱字望在眼裡,轉瞬便成簇火,將他一雙褐眸燒得通紅。

  他一把揚掌,將那龍鳳稜口洗打下案去,御品珍瓷撲地而碎,十二條五爪傲龍身形俱裂。

  水墨漫地而淌,被殿檻所阻,又向兩側流去,滲進澄金磚縫中,慢慢沒了痕跡。

  殿外舍人聞音而入,恰見賀喜怒不能禁之勢,忙噤聲,半晌才道:「門下侍郎宋大人在外已候多時……」

  賀喜斂了心頭之火,望下去,「宣。」

  案上之書再不能看一眼,挑指將其重重合起,手是越來越冰,心中起了磷峋寒意,將人凍至僵透。

  宋沐之入殿時,靴底踏上殿上未乾之水,險些滑倒,慌亂間手中一摞冊文摺子跌散一地,才穩住身子便要請罪,「陛下恕臣之……」

  賀喜看一眼地上之物,眉微皺,打斷他道:「去了長春殿?」

  宋沐之見他言指甚利,也不多瞞,點了點頭,道:「是太后詔臣去的,說是要同臣議一議陛下冊后之儀,回觀往朝,俱無先例可循……」

  賀喜交掌握於膝上,望著他,神色淡漠,不發一言。

  宋沐之只覺冷風淩背,額角卻在冒汗,不由低下頭,繼續道:「太后說,自建隆二年真宗冊德妃為后,後世所雲冊命多不行冊禮;仁宗冊后不降制於外廷,只命學士草詞付中書,其後冊禮均從簡而為之。此次陛下尚邰涗宗室之女為后,太后欲命太常禮官檢祥六禮沿革,參考前朝通禮典故,具為成式……」

  賀喜聞言垂眼,面泛冷笑。

  復六禮?行冊典?

  他納后,納的卻非心中那一人,還要復何六禮,又將行何冊典?!

  宋沐之繼續道:「太后欲差執政官攝太尉充使,侍從官或判宗正官攝宗正卿充副使。」

  賀喜不言,眼色稍黯。

  宋沐之又道:「以尚書省權為皇后行第。納采、問名同日,次日納成、納吉、告期。」

  賀喜開口,語氣生冷,「告期?」

  宋沐之點頭,「太后之意,將請期改為告期,親迎改為命使奉迎。」

  賀喜挑起一側眉毛,面上隱隱現出戾氣,卻未開口。

  宋沐之捧冊再道:「依太后之意,先遣使至西境奉迎,冊禮使隨其後;待歸京時,文武百官於京郊詣行第班迎;又三日,於文德殿發六制禮書,行冊封大典。」

  語畢,他呈冊而上,不再多言。

  賀喜不閱,眼眸淡淡一閃,「宋卿以為太后之議如何?」

  宋沐之低眉垂眼,「臣不知陛下何意。」

  賀喜緩緩道:「不復禮,不行典。」

  宋沐之抬頭,雖然心知賀喜定會排斥太后之議,卻也沒料到他會如此決絕,一點餘地都不留。

  他低頭,凝神想了少許辰光,才道:「陛下欲尚邰涗宗室之女,以彰兩國盟好之意,何能屈了禮數;再者,太后已同學士院及二省議妥,陛下怎能駁太后的面子……」

  賀喜臉一黑,唇似刀,眉似劍,大掌撐於案邊,眼底沉沉帶了陰騭之色,低聲開口道:「罷奉迎使一議,朕赴西境親迎。」

  宋沐之登時怔住,心中大驚。

  賀喜不待他勸,又冷聲快速道:「罷京中冊典一事,著學士院草制,宣於開寧行宮正殿,只寫冊命告身,不行冊禮之典。」

  語氣篤定決然,容不得旁人質疑,王霸之氣於辭間昭然自溢。

  殿上熏籠香氣盈鼻,暖得讓人頭髮暈。

  宋沐之駭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反應過來,上前急道:「於行宮中行納後之禮,古未有之,此事還需待有司細議之後再決;陛下意欲親迎,朝中諸臣定會力諫勸之。」

  賀喜輕扯一側嘴角,推案起身,「朕意已決,或議或諫,爾等隨意。」

  宋沐之皺眉,喉間發梗,賀喜的性子他自是明瞭,事事說一不二,打定了的念頭就絕不會輕易改變。

  賀喜轉身,待小內監去捧手爐之時,又回頭道:「宋卿如是方便,替朕向太后行個話:是朕親迎並罷冊典,還是懸中宮永不納后,她擇一而定。」

  宋沐之默然,手中冊折握得歪歪扭扭。

  賀喜看他半晌,忽而撩袍走下來,眸色黑黑,裡面火星猝繎,「宋卿既言不可屈了禮數,朕躬身親迎又有何不可。」

  他頓了一下,眸子稍瞇,看著宋沐之,又慢慢道:「既是為彰兩國盟好之意,她邰涗皇帝亦當御駕親送,以顯心誠,如是兩國才可盡棄前嫌、再無芥蒂。」

  宋沐之睜大了眼睛,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賀喜垂手,輕甩袖口,神色又回漠然,轉身離去,拋一句話於身後:「既是要細議,便將此事也一並議了。」

  冷音自前方蕩過來,惹得宋沐之渾身一抖,手腳俱麻。

  怎番算罷,都敵不過他的一霸之氣。

  事若成此,天下不知又將變得如何。

  賀喜接了小內監遞過來的琅絲鏨龍銅手爐,慢步出殿,殿外輕雪飄揚,落沾於面,冰沁入懷。

  她若是喜之不盡,那便萬萬不要掉淚。

  一語四字,沉似萬石,誰令誰喜,誰讓誰歡,笑又如何,泣又如何。

  家國天下一盤棋,帝王之間幾段情,你爭我奪,他殺她伐,不過犬牙相錯耳。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誰輸誰贏,太早莫論。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49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52 PM 編輯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一

  初雪遲至,較之往年竟晚了一月有餘,可一落便是三日不休,天地間萬物裹了銀裝,冰晶瑩透。

  御街寬闊的石板道側積雪滿覆,遠處蓮池亦是一片蒼然之象,全無了先前旖秀之景,只剩白轍冰痕,更顯皇城肅穆嚴森。

  下馬道過後,有黃衣通事舍人一路來迎,見了沈無塵,遠遠便躬身行禮,「沈大人。」

  沈無塵點頭,眉眼一低,「皇上人在何處?」

  舍人道:「正在景殿,大人才至宮門,便有人通稟過了。」說著,暗下抬眼,朝沈無塵身後張望,「皇上著沈大人將人直接帶過去。」

  沈無塵淡淡應了一聲,望見那舍人後面還跟了四位小宮女,看著甚為眼熟,都是旁日裡在景歡殿值差的,也就不再多言,側身讓過,頭微微一偏,道:「便是她了。」

  四位宮女前後趨步過來,飛快將沈無塵身後之人打量了一番,而後為首的那人輕聲笑了下,上前去扶道:「姑娘隨我們來罷。」

  喬妹站在沈無塵身後,腳下雪中踩出淺淺兩只小坑,一張小臉凍得通紅,身上一件蔥青仿緞厚綿夾襖,一雙手不顧禮數地按在長裰衣擺下,想要汲取衣棉中的暖意,可仍是禁不住地發抖,小嘴哆嗦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沈無塵眼角微彎,看向那宮女,「她還沒習慣遂陽這氣候。」

  宮女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只是上前來,自一側攙過喬妹的胳膊,帶她往前走去,至了雪淺的磚道上才對她道:「快些走,一會兒進了殿中,便不這麼冷了。」

  喬妹腳下不穩,咬了咬嘴唇,回眼去看沈無塵,見他跟在後面,步子不急不緩,面色淡然,這才稍放了些心,依那宮女所言,步子快了些。

  腳下絨雪甚是厚實,一踩便有細小的吱吱聲,抬頭向前望去,滿眼盡是刺白之光,依稀可見遠處殿瓦一角琉璃,於碧天燦陽白雪下,灼灼閃爍。

  到了景歡殿門口,那宮女才將手鬆開,仍是笑著道:「姑娘且在此處和沈大人稍等。」說罷,便和其她幾個一道入殿去了。

  喬妹略顯局促,胡亂點了下頭,不由自主地朝沈無塵那邊挪了兩步,小聲道:「沈大人……」

  沈無塵站穩,輕聲問她道:「不必怕,入殿後只消照我先前囑咐的那般便可。」

  喬妹抿了抿唇,手絞著衣擺,遲疑了一時,還是道:「沈大人,我……我是想問問你,狄將軍何時回來?」

  自被狄風命人從逐州送至遂陽將軍府上,她便沒有出過門。

  三個月來,一日比一日漫長,諾大的一個將軍府就似華籠一般,將她身心俱困,連個可以說話問事的人都沒有,府中上下人人皆知要好生待她,可也只是在衣食上供她無憂,旁的事情一概不同她說。

  狄風於她,兩次相救相容之恩,她應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縱是先前懼其之威怕其生怒,可日子久了,心中卻也隱隱盼著他能早些回來;畢竟這異國之地,他是唯一一個她認識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她可以信託的人。

  從徹底絕望到心懷希望,又從滿心希望變成失望落寞,她以為他當是待她不同的,可卻還是錯了,她在誰人眼中,都不過是個似輕羽般沒有絲毫份量的物什罷了。

  她身份卑微,身子不潔,又能求什麼,還想存什麼奢望。

  可還是感激他,若非是遇見他,她許是不知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男子。

  只是這樣的男子,又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配得起。

  她知她不配,這輩子都不配。

  天空又飄起碎雪,雪沫落下來,化於她頭頂,冰冰涼的滋味將她心神喚回,她抬頭,望見沈無塵看她的眼神,心裡不禁一揪。

  他眼中黑且靜,不帶一絲神采,面上雖無表情,可卻讓人覺得莫名惶恐。

  喬妹朝後退了小半步,垂下眼,「是我多事,沈大人莫要怪罪……」

  沈無塵沒答她問的話,又似沒聽見她後面這句,只是撇開目光,望向前方高高殿階,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狄風不願歸京,其中含了何意,他是明白的。

  這天下只有一人,能讓他無怨無悔於外守疆,亦只有一人,能讓他情願紮於蒼林潮原也不肯回京。

  不過一紙婚詔,鐵骨錚錚似狄風者,心也能塌,骨也會脆;十幾年馬背沙場征天下,卻不敢回京親眼看這一場盛宴。

  君有君命,臣有臣責,他當初既是選擇走這條路,那便應當料到日後會是此結果。

  相識相知十一年,狄風的心思,他怎會不明白。

  他明白,而那人更是清楚,否則也不會叫他特意將這女子從將軍府接入宮來,一入御街便遣殿中宮女來迎,這是何等的禮遇,喬妹不知,他卻明白。

  是為了狄風,亦是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從不亂眼撩花的狄風,如此大費周章地從逐州大營送回遂陽,還將她安置在將軍府中。

  他本是同樣心奇,只是今日一見這女子,心中便全明白了。

  是不忍還是不捨,這樣一雙眼,讓誰看了,誰能忍心將她不管。

  何況是狄風。

  他心底沉沉又是一歎,轉頭又看了喬妹兩眼,竟不知能說什麼。

  前方殿門再開,有小內監躬身出來,「沈大人請。」

  沈無塵略一晗首,對喬妹點了點頭,便拾袍上階,往殿內行去;喬妹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步履稍沉,厚長襦裙上的綴飾珊珊作響,一路響進景歡殿中去。

  身上帶著滲人心骨的寒意,殿內蒸人暖意撲身而來,她身子一陣戰栗,頭一暈,手心冒出一把冷汗。

  殿上高座無人,一側擺了軟塌,上有幾個黑底碧葉番絲緞面厚墊,英歡正倚在榻邊,望著殿門這邊。

  喬妹眼角冰霧未散,恍惚間看過去,榻邊立著一個白袍男子,身形挺立,嘴邊帶笑,卻未看她,只在看那軟塌上的人。

  神思未斂時,就見沈無塵已在前拜了下去,口中恭敬道:「陛下。」

  她一怔,這才回了神,慌忙朝右前方跪了下去,伏地埋頭,不敢再抬眼,怯怯道:「民女拜見陛下。」

  英歡挑眉打量她,一襲料貴服重的冬衣在她身上略顯鬆跨,肩窄內含,頭壓得極低,看不見臉,只看得清她壓於額下的手在顫。

  瘦且弱,膽魄俱無。

  英歡輕掀長睫,這女子看來如此普通,究竟是哪點引得狄風這般相待?

  心中略奇,倒真想看看這女子是何風致。

  她揚袖,輕輕一擺,「平身罷。」

  喬妹伏於地上不敢動,沈無塵在側彎下身,低聲對她道:「不要怕,起來罷。」

  喬妹心在亂撞,聽見前方女子那柔中含威的聲音,竟隱隱作怕,好半天才掃袖收手,抬起頭來。

  一雙眼含怯帶懦,眨了眨,才抬睫朝前望去。

  英歡看著她抬頭,看著她睜大了眼睛,自己不覺一怔。

  這女子的眼,看起來是這般熟悉,仿若湖海相觸,靜動交疊,柔剛有錯。

  原來竟是如此……

  喬妹望著身前女子,愣了又愣,隨後大懼,眼一顫,便又低了頭,再不敢多看一眼。

  那張精緻的面孔,那身風華纏周的氣勢,那個女人……

  竟會有一處同自己相像。

  只覺心跳得要撲將出來,心底有細小的咯登一聲,好似什麼東西裂開了條縫,依稀透進些光,照清了先前想不明的事情。

  原來如此。

  喬妹呼吸緊了一瞬,鼻尖忽然酸起來,跪在地上的膝蓋冷得疼,手足無措時卻又聽見她道:「起身過來,讓朕仔細瞧瞧。」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

  雖是女子之音,可卻帶了帝王的霸氣和不容質疑的威嚴,叫人無法抗拒。

  喬妹咬著唇,慢慢起身,膽中含怯,走了半步便又停住,悄悄抬眼去看沈無塵。

  英歡叫她過去,可她……

  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走近那軟塌。

  心中的恐懼尋不出根源,只是先前看見那雙與自己七分相像的眼,就覺得怕。

  從不知千里之外,這個位高權重不可一世的女人會同自己相沾相聯;可隱隱間又恍悟,往日間種種之事,許是與她脫不了關系。

  腦中千絲相纏,一時間理不出絲毫頭緒,一段段回憶浮出來又沉下去,讓她心窒。

  沈無塵在一旁微聲促她道:「陛下之言,不可不從。」

  喬妹小驚,齒磕於唇,朱貝相染,心跳得愈加快了。

  英歡收回搭在榻側的手,坐正了身子,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淺波微光,和緩柔穩。

  榻邊立著的那名白袍男子轉眼看過來,嘴角笑意仍在,輕聲道:「莫怕。」

  喬妹聞得這低磁之音,再看那男子清俊之顏,心底懼意一時間消了一半,摒了摒氣,抬腳慢慢朝英歡走過去。

  一路走,一路無人止她,待到了榻前三步處時,仍是沒人要她停。

  喬妹心內不穩,自己停下,垂下眼簾,望著被雪融濕未乾的棉履前端。卻聽英歡在前道:「再過來點。」

  她手絞著裙側,又向前挪過些,卻不敢抬頭。

  英歡瞧著她於鬢邊微灑的髮絲,那般細那般軟,黑中透褐。不由低笑,道:「抬起頭來。」

  喬妹慢慢抬頭,錯開眼,瞥向一側,唇咬得更緊。

  英歡望她半晌,忽而揚唇起身,兩步便至她身前,一把握住她地下巴。迫她抬眼與自己相視。

  喬妹心搐難言,面前這女子雖是在笑,可目光卻有如刀刃,利中顯霸,竟比那些男子還要令人惶恐。

  英歡目光於她面龐上逡巡了幾圈,手指轉而撫上她的臉頰,指間筆繭磨過她柔細的皮膚,而後又是一笑,道:「細潤如脂,粉光若膩。倒也是個美人。」

  喬妹頰側被握得微痛,卻不能躲,只能看著她的眼,藍中有黑。黑中帶藍,有如奇世之珠,美得攝人心神。

  自小旁人便稱她生了一雙美目,可是今日才知,世間女子容貌秀麗者何其多也,但似這般瑰而勢盛、艷而不媚之人,卻是當世罕有。

  眼前之人,幾乎同她一般高、一樣瘦。可卻氣勢壓人,凜凜間似九層重雲相罩,讓人透不過氣來。

  她從不知世間竟有女子若是,能以區區嬌柔之形,而生萬人怯覷之勢;而女子稱帝處尊位,又是歷盡過何事。才有得現如今這倪天下眾人之慨。

  英歡望進她眼底。手不鬆,輕聲問道:「去過鄴齊燕平?」

  喬妹心口一陣涼。幾乎站不住腳,沒料到英歡竟知她過往諸事,更沒想到這第一句,便是問她這個……可她縱是心驚想避,卻也不敢不答,亦不敢相瞞相騙,只得小聲道:「回陛下,民女是去過。」

  英歡聞言微笑,「燕平宮中,比起遂陽來說,如何?」

  喬妹眼眶稍紅,「民女辨不出。」

  英歡眼裡含笑,手上力道卻是更重,將她頰側壓出淺紅指印,「鄴齊皇帝與朕相比,又如何?」

  喬妹言之不出,淚凝於眼角,良久才啞聲道:「民女不知。」

  英歡收手,臉上笑意漸消,「既是入了鄴齊宮中,何故又被遣出?」

  喬妹說不出話,只是搖頭,攥著衣角的手抖得厲害。

  英歡看她良久,眼中冰意甚重,突然貼身上前,在她耳側輕問一聲道:「狄風,可曾碰過你一指?」

  她口中溫熱地氣息緩緩送入喬妹耳中,如弱水慢流,濕心不留痕。

  喬妹淚珠滾下來,立時跪倒在地,「回陛下,不曾。」

  心中已明英歡今日為何詔她入宮。

  當夜在逐州城外,鄴齊中軍帥帳之中,那冷硬之塌上的屈辱長夜,那妖氣惑人的男子叫她睜開眼睛,盯著她的眸鎖著她的身,久久不休。

  那日在逐州城外,兩軍陣中馬車廂內,英氣耀人黑甲著身的邰將軍,望著她的眼,眸中神動,面色怔然,久久回不過神來。

  她是什麼身份什麼人,怎能讓坐擁三千佳麗的賀喜青眼相待,又怎能讓沉悍剽利地狄風獨存憐意。

  不過都是因這一雙眼,黑中帶了點藍之意,像極了英歡。

  縱是不敢這般猜測,縱是不敢做如是想,可卻仍是忍不住將這些事情都聯在一起,於心中想了個透。

  ……鄴齊皇帝與朕相比,又如何?

  ……狄風,可曾碰過你一指?

  一切皆了然,現下想來,也就是這樣的女子,才能夠讓賀喜怒意無常而變,能夠使狄風卸甲化剛為柔。

  她跪著,埋著頭掉著淚,只覺自己再卑微不過如此,屈身於一女子之前,身上無彩,心底無光,連抬頭抬眼的勇氣都沒有。

  哽咽著,淚蒙了雙眼,低泣時卻見一隻手探下來,停在她眼前,腕間白玉晶亮耀目。

  英歡的聲音自她頭頂響起:「起來。」

  她不敢動,仍伏在地上,淚湧得越來越多,「陛下,民女願回南岵。」

  英歡一把握住她的臂肘,將她拉起來,待她站穩後才鬆手,回身對寧墨道:「著人帶她去尚衣局。」

  寧墨挑眉,神色略顯訝然,卻也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英歡再看喬妹,見她臉上驚詫不定,唇稍彎,低聲道:「朕留你在宮中,可好?」

  喬妹眼露懼意,顫聲道:「狄將軍……他要我在將軍府上。」

  英歡回身走了兩步,讓出路給寧墨,「狄風不會回京了,你是他命人帶回京的,獨留將軍府上卻無人照看,不如入宮陪朕。」

  喬妹開口欲語,可英歡卻不給她機會,抬手一擺,「帶下去罷。」

  寧墨走過來,自上而下將她打量了一番,微笑道:「隨我來。」

  沈無塵神色漠然,自始自終未出一言,待看著寧墨帶喬妹出殿,殿門在身後關合,才皺眉,低聲道:「陛下詔臣覲見,卻留寧殿中在此,太不合矩。」

  英歡背身回首,望著他,淡淡道:「沈無塵,朕當遷你去御史台才是,放你在工部,屈才了。」

  沈無塵撩袍屈膝,邊下跪邊道:「為臣子者理當諫言,陛下何來此說。」

  英歡卻也不惱,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你也不需跪,請罪之辭也莫要張口就說,朕乏了。」

  沈無塵抿唇,並不起身,「陛下,臣還有一事望陛下……」

  英歡開口止住他,「你也不必費力做樣子,你要說什麼,朕統統知道。」

  沈無塵抬眼,眉陷得更深,只覺今日之英歡與往日大不相同,渾身上下都透著不耐之躁,出口亦是咄咄逼人。

  是因喬妹,還是因……

  英歡眸光漸亮,朝他走過兩步,低聲道:「朕就是要親送康憲郡主至東境,你勸也沒用。」

  沈無塵起了急意,「陛下!」

  英歡輕聲冷笑,「不僅你勸無用,縱是這滿朝臣工俱勸、太學生再伏闕上書,朕亦不會轉意。」

  沈無塵低吸一口冷氣,竟也顧不得禮數,直直起身站起,「陛下為何如此任性!」語氣甚急甚重。

  英歡抬眼對上他黑沉雙眸,臉愈白,唇愈紅,盛怒之兆將現,「朕就是要任性這一回,你倒是要如何?」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55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

  沈無塵臉色甚白,被英歡之言梗住,勸諫之話再也說不出

  在朝這麼多年,從沒見過她這樣。

  十一年來勤勉為民、納諫懷德的那個明君,此時變得像氣躁心煩的尋常女子,明理卻不講理,只念一己之悲喜。

  明明應當再諫再勸,可他聽著她這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

  他知她苦了十一年,日日夜夜心疲神焦,其間的種種委屈和種種難處,說出來何人能信,何人能知,何人能明。

  長久以來犯顏逆諫之膽,是她給他的;可他卻從未料到有一天,她竟會不再聽他勸,說要任性。

  她就是要任性這一回,他又能怎樣?!

  英歡伸指輕撩眼睫,偏過頭,「這麼多年來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朕都知道。」

  沈無塵抬頭,眉更緊。

  英歡望他一眼,道:「在你沈無塵心中,這天底下再無比朕更無情的女人,是不是?」

  沈無塵面上微一抽搐,低頭道:「臣斷不敢在心中如此誹測陛下。」

  英歡看著他這萬年如一的淡然神色,心火驟起,抿緊唇,抬手猛地一把扼住他的喉,看著他面露漸驚之色,才低聲冷笑道:「你可知,朕有時真恨不能殺了你。」

  沈無塵由著她的指骨硌在他喉頭,呼吸不能,開口亦不能,只能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看了她良久,才慢慢地閡了眼。

  英歡手指略鬆,敞袖垂蘇在他頸間微微晃著,赤緗相交映如輝,「涼城那一夜。你暗勸朕去找他,圖的不就是想要鄴齊與邰締盟麼?」

  沈無塵咽沫,喉間甚啞,剛要說話時她的手指卻又屈緊了三分,聲音低中帶怨,「可你竟真當朕地心是石頭做的!回京之後轉眼便同那班老臣一道勸朕成婚!你以為朕無心無情多年久矣,再痛一次也不過如淡風細雲是不是?!」

  說話間,她眼角漸漸紅了去。分不清是怒意而就的血絲,還是心底浪湧酸楚之情,縱是眼中凝水,也被胸間盛火蒸乾了,只剩乾僵之意,眼痛心亦痛。

  她盯他良久,忽而一鬆手,臂垂袖掩,撇開眼,往一旁走兩步停下。不再說話。

  君臣相知十一年,平穩相得如鏡之面,卻不料這一次相沖,竟是如此不計後果之烈。

  英歡吸了一大口氣。將心中之火壓了壓,才又道:「狄風一事,你敢說你心中沒存怨氣?」

  沈無塵臉色沉沉,喉間指印猶在,什麼都說不出,只是握了握拳,搖頭再搖頭。

  她低笑,眼中寒意愈重。「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既是怨朕,又何怕說出來。」

  他低首,想到千里之外不肯歸京的狄風,便是咬牙。

  他是怨她,他知狄風對她心意如何。更知這十餘年來她根本就是無心無情。誰人能擢得了她的眼,誰人能攏得住她的心。

  可卻沒料到。一趟杵州之行,她竟遇上了那人。

  從此她便不再是她,往日那個於男子身上不留情的西歡王,心中便只一人長存。

  涼城一夜他暗勸她是為國,歸京之後迫她成婚亦是為國,如今知道她想要親送康憲郡主,勸阻之辭幾欲脫口而出,卻不是為國。

  他看不得狄風在外為她守疆之時,她於大婚之前卻要去見那個男人。

  明明已下大婚之詔,明明已知兩人永不可能相守,卻還要如此不計後果行此之事,真的不像她,卻想不通她到底為何忍不了這一回。

  縱是任性這一場,卻又能如何?

  縱是見那人一面,她又能怎樣?

  沈無塵看著她,「臣還望陛下能夠三思。鄴齊皇帝陛下意欲親迎郡主,居心何在仍不可論;更何況鄴齊定期於二月,又近陛下大婚之典,倘是有個萬一,陛下該如何面對天下萬民,又要置寧殿中於何地?」

  英歡聞言,拾過案上瓷洗狠狠摔至地上,「你少說寧墨,這事兒與他何干!」

  沈無塵退之不及,任那碎瓷濺至袍下,抬眼深深望過去,「陛下今日何故火氣如此之大?」

  英歡撫在案邊的手在微抖,良久不言。

  她今日之舉實非明君當為,堪堪枉擔了過去十一年間的厚德之名。

  可她偏偏就是聽不得沈無塵那一句句的勸諫之言,只消一想到千里之外的那個人,心中便諸情翻騰,雜湧不休,胸窒萬分。

  先前夜夜宮燈之下,是她親自翻閱那厚厚的宗室名錄,是她親手於諸多宗室之女中,為那人擇定皇后之選。

  她以為她不在乎他地后位,她以為她不在乎他那夜的旦旦誓言。

  可當他說,他要納后,他要尚邰宗室之女,他要罷奉迎使而親迎,他要她御駕親送以彰心誠——

  她怒不可忍,痛亦不可忍!

  一直都知他心狠手辣,一直都知信不得他的真心,可縱是知道又有何用!

  該傷之處仍被傷,該痛之處仍在痛。

  一切只因,不該存情之時存了情,不該奢念之事奢了念。

  怪只怪自己,怨只怨自己,何故要遷怒於沈無塵身上?

  英歡扶案之手穩了穩,回頭看向他,臉上怒意淡去不少,「康憲郡主何時能抵京?」

  沈無塵見她言辭稍和,也便不論前事,只是答道:「還需十日。」

  英歡走去倚進軟榻上,又看他一眼,「朕欲封她為康憲公主。」

  沈無塵皺眉,「此事無例可循,甚不合矩。」

  康憲郡主英儷芹,已歿宣國公第三女,高宗同母之弟懷王之孫,初封康憲縣主,後因宣國公早歿,先帝憐之甚盛,遂封其為康憲郡主,自幼隨母出京,長於南都,性子恭順溫婉,頗兼大氣之範。

  英歡擇定她時,滿朝臣工無人持異,縱覽邰宗室所系諸女,沒有一人比她身世顯赫,又因懷王與宣國公均早已離世,縱是她將來在鄴齊得勢,也不會於邰國中帶來絲毫迫難。

  只是當初先帝封國公之女為郡主,已是懷慈逾矩之舉,倘若英歡封她為公主,那便當真是於祖制不合了。

  英歡聽見沈無塵之言,也不覺怪,似是早知他會反對,因是不急,穩坐於榻上,定定地瞧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才道:「若是不封她為公主,又怎能配得起那人。」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四

  那男人年少登基為帝,天縱英才寥若辰星,十一年來坐霸一方、權傾天下,世間女子莫不爭相趨之,他身側后位無數雙眼睛都在窺覷,要想坐得穩談何容易。

  若無可媲之尊榮,又怎能配得起他。

  而她既是肯替他擇后,又豈會在乎一個公主之號是不是與制相合。

  她要為他,送去一個外尊內秀、可長立於他身側、能盡享一切榮寵之福的皇后。

  是為邰,亦是為她自己的私心。

  鄴齊燕平宮中,宣辰殿上的后位,她既是不能占,又何拘於不捨旁人去替她坐。

  不僅捨得,她還要盡心盡力、親命親為,將所送之人飾以富貴之尊,不過是為了能同他相稱相配。

  刀光劍影漸落,誅伐之計緩消,十一年的糾葛而今終是要以斷告終。

  只是不曾想過,揮刀斬恨之人竟會是她自己。

  利刃無情,恨既沒,國既穆,她同他從今往後是不是能夠再無瓜葛,只圖帝與帝間的共計大策。

  只是覆水難收,帝詔更不可悔,她只願能在那之前,再將他看一眼。

  她既是道喜之不盡,那便萬萬不可掉淚。

  自那日乾元殿筆落國書至今,縱是心懷難忍之傷,卻也滴淚未落。

  而今日聞得沈無塵諍諍諫言,竟於剎那間便淚凝滿眶,滿腹之悔之痛禁不起旁人來撩。怒火轉瞬間便遷於他人,自己卻是遲遲未覺。

  才知悔難平恨亦難斷,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她如何真的能,喜之不盡。

  只怕是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夜那個人,若是回憶可以抵過相伴之願。那她為何偏偏祛不褪再見他一面之念。

  再一面,只一面,從此她便再也不念他不為他痛。

  撐拓一世帝王之尊,所求不過是任性這一回。

  就這一回。

  沈無塵於一側默默不語,英歡一語之意他怎能不明,只不過……

  那男人身罩不可一世之範,又豈是區區一個公主之封便能配得起的?!

  可英歡既是這般說了,他也便持不得異議。點頭道:「此事若是能經二省相應,臣俱無它話。」

  英歡眉梢微動,慢慢回了神,「康憲郡主抵京後,不需在外置候館,直接於宮中擇殿將其安頓下來。」

  沈無塵低歎,「陛下還是會同有司細議,臣再不會過問此事。」

  英歡怎能聽不出他這話中地怨氣,不由瞇了眼,手掐住袖口。「那便退下罷。」

  他不再勸她,不過是因顧及君面臣德,而非念及她心中所苦。沈無塵聞言行禮,而後向殿外退去。一路都低著頭,以掩面上冰僵之色。

  剛至殿門,就聽英歡清亮的聲音自前面傳來,「沈無塵。」

  他抬頭,看見她已起身站起,雙手互攏,正望著他,眼神堅定穩若。

  她看了他一會兒。一側唇角彎了彎,輕屑道:「只望你將來有一日,莫要落到同朕一般的境地來。」

  沈無塵臉色更僵,「陛下……」

  英歡側了身,「狄風久久不婚,朕知其意;你這麼多年來未作娶妻的打算。卻又是為何?」

  沈無塵低頭。「未得合適之人。」

  英歡聞言挑眉,揚袖指他。「京中人人都道,沈郎甚傲,為肱股之棟,蔑千金閨秀。你倒是風骨尚存,肯對得起自己的心。朕若能得你一半之幸,也不會被你氣成今日這般模樣。」

  未及他開口,她又斂笑,低聲道:「若你將來有一日,遇見合適之人卻得不了她,你才能知你今日錯了些什麼。」

  沈無塵眸光一淡,想也未想便道:「臣不會奢望不可求之人,因是不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敗於此事之上。」

  英歡嘴角硬了一瞬,隨即冷笑道:「你今日之話,朕不會忘,你自己也莫要忘了。」

  沈無塵低首,「臣退之前還想問陛下一事。」

  「說。」

  他想了想,才字斟句酌道:「臣不知陛下為何要留喬妹於宮中。」

  語氣雖是恭順詢疑,可話中之意分明就是在說,她不該留那女人。

  英歡怒意又上心頭,甩袖便走,「此事不是你操心地。」她轉身,「送親一事,你若想躲也不可能,朕一定會點你隨駕,工部諸事現下便著手安排,免得到時又找藉口,朕不會允。」

  沈無塵望著她大步而去,那盛怒之影襯得朱衣更艷,讓他再也無話可說。

  之前內亂外敵齊齊相迫,都比不得這回兩國聯姻締盟讓人膽戰心驚。

  好似一幕華景,遠遠望之如繡,卻不知其後藏掩著怎樣的波濤巨浪,於不經意間便能傾覆萬傾之原。

  他轉身出殿,心下默歎三聲。

  只望是自己,這回多慮了。

  邰大歷十二年初,康憲郡主奉詔抵京,上嘉其品淑,封康憲公主,使其適鄴齊皇帝,以彰二國盟好之意。

  正月十八日,京中使司來報,鄴齊皇帝遣先從使共六人及學士院諸官赴開寧行宮,禮置冊命諸事,以恭二國聖駕。

  二十六日,逢康憲公主生辰,上幸大慶殿,有對御,至晚不回內,宿於殿中。大慶殿中燈火徹夜輝,為賀康憲公主生辰,英歡特意賜宴,行酒七盞,撤宴後又獨留殿中,久未歸內。

  殿內暖閣中,琉璃玉柱掌扇燈,紅紗珠絡繞金燭,香風縈繞,熱意滿室,一片和氣喜樂之象。

  宮女內侍們均已被英歡遣退,諾大閣間裡只留她與英儷芹二人。

  案上有酒,酒香誘人,玉杯一起便不忍落。

  英歡臉色薰紅,目光若水,握著酒杯的手腕軟似細泥,人已帶了三分醉意,卻仍自斟不停。

  英儷芹坐在一旁,面容柔穩,望著她,輕聲道:「陛下,酒多傷身。」

  英歡看向她,晃了晃手中白玉雕花杯,揚唇輕笑,「芹兒年僅十八,當真是好年華……」

  英儷芹臉微紅,略低了頭,道:「已不是什麼好年華了,和旁人去比,早沒了芳春之容,倒顯得老了。」

  英歡眼波止了一瞬,隨即笑了出來,手在亂顫,杯中之酒濺灑出來,浸至袖口,「朕……朕這才叫老了。」

  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笑得鼻間酸漲不已,笑得心裡越揪越緊。

  而後將杯送至唇邊,一飲而盡,花釀辣中透甜,過喉滾下,燙得她心中起了一層血泡。

  二十六年的光景,眨眼間便逝無影蹤。她除了掌中江山,旁的什麼都沒有,這酒是怎麼喝都填不滿心中之空,只覺越來越疼。

  她只覺自己又老又貧,疲乏至極,想要什麼,就永遠得不到什麼。

  眼前年輕女子容貌秀麗,與自己當年還有幾分相似,只是神態卻是大不相同。

  這般的閨閣心境她是從來都不知,這般嬌媚的神情她也永遠做不出。

  可卻是萬般羨慕……羨慕這女子。

  笑得嘴都僵了,眼淚卻停不下來,她拾袖輕拂眼角,仍是笑著道:「朕這醉花酒,滋味如何?」

  奉樂樓的醉花酒,醉花酒,醉花酒……

  她再斟一杯,長指沿杯而繞,唇壓上杯沿,一點一點地喝下去,淚滾入杯中,與酒相混,酒香帶了鹹澀之味。

  英儷芹遲疑了一下,又微微笑了,輕聲道:「先前以為這是宮中御酒,原來是醉花酒麼?」

  英歡伸出一指,輕輕擺了擺,翹唇道:「這當然是醉花酒……朕只喝,醉花酒……」

  說話間手又一抖,酒潑將出來,灑了一膝。

  英儷芹見狀,忙抽帕來替她拂拭,邊拭酒漬邊道:「陛下是不是醉了……」

  「朕怎麼會醉……」英歡笑瞇瞇地看著她,忽而一伸手,捏住她下巴向上一抬,望進她眼底,怔怔地看著她,不再說話。英儷芹驚詫不已,卻不敢動,「陛下?」

  英歡眼一眨,好似驚醒了一般,恍然鬆了手,低眉片刻,卻又抬眼笑起來,伸手去摸她地頰側,又順至眼角,喃喃道:「你生得這麼美,他見了,一定會滿意……」

  英儷芹啟唇欲言,卻被英歡打斷,「還有你的這雙眼,真像……」然後便沒再說下去。

  英儷芹眉微蹙,「陛下……像什麼?」

  英歡驀地收了手,臉色更紅,笑意愈盛,「像朕啊。」她舔舔嘴角,眼瞇成了條縫,「邰天家女子,眼睛都是這顏色……美,真美……他就喜歡這個,你知是不知?」

  英儷芹愈發不解,「陛下說的他,是指何人?」

  英歡臉上笑意陡然僵住,身子一動,肘碰翻了案上酒盅。

  那瓊漿溢出來,漫得到處都是,將她的心潤得更濕。

  她垂眼,撐臂於案上,不再笑,淡淡道:「他是個妖孽。」停了停,深吸一口氣,「一個專惑人心的妖孽。」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56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五

  一個讓人恨讓人痛,讓人怎生都忘不了的……妖孽。

  狠辣霸道、不拘常理、置旁人喜怒於不顧、天地不懼、惟他獨尊……世間也就這一人,能狠狠擢了她的眼,又攏了她的心。

  酒意熏人,眸間朦朧之意愈濃,任是何物,看在眼裡都帶了罩水之光。

  英歡眼睫動了動,覺察出身側之人的怔愣之態,偏過頭去看她,見她手上動作已停,正緊緊攥著那方錦帕,眼中神色又是不解、又是遲疑。

  英歡抬手,揉去睫前冰涼水霧,忽而又笑了起來,頭湊過去,貼著英儷芹的耳邊道:「朕先前是在同你說笑,莫要當真了。這世間……這世間哪裡會有妖孽一樣的人呢……」

  她笑顏艷開一片,如初春桃瓣紛飛染紅,眸中清亮水光映著案上金燭之輝,堪堪是一副喜之不盡的神色。

  只是這笑,笑到底也不過是一抹蒼白之灰,稀稀碎碎地掩在華服之下,藏著掖著,不讓人瞧見真象若何。

  至難至死,也不能叫人窺覷到她的真心。

  如若淚水無果,那便以笑賀君喜。

  她說喜之不盡,那就一直笑,一直笑……縱是在流淚,也要笑。

  縱是徒手親葬此生之幸,也要笑。

  笑聲沉沉而啞,最後嗓間都略微發痛,如針尖撓人,刺癢不可耐。

  英儷芹見狀不由心生怯意,慢慢收回手。輕聲道:「陛下醉了,容我喚人進來服侍陛下早些歇息。」

  她起身要走,卻被英歡一把攥住手腕。

  瘦長的指間帶了薄薄一層筆繭,磨得她腕間柔膚隱隱作痛。

  英歡揚起下巴,望著她。臉上笑意盡彌,消瘦的面龐在燭光閃耀下愈顯清稜,「倘若他不喜歡你,你是否會傷心?」

  英儷芹嘴唇動了動,小聲道:「陛下說地他……是鄴齊皇帝陛下?」

  英歡點了下頭,眼簾一落,遮去眸中驀閃之光。

  英儷芹頰側微紅,緩緩坐回位上。輕吐了口氣,低聲道:「陛下既是擇儷芹適鄴齊,儷芹自是知曉己責為何,又怎會因他而喜而悲……」

  英歡掌間一鬆,嘴角微垂,面上帶了落寞之色,略略一曬道:「你倒是深明禮義之人,不愧是宣國公之女,也不枉費先帝待懷王一房的誠厚之心。」

  英儷芹輕笑,手指卷了卷帕子。「身在天家,能夠為國盡力、為君分憂,便是至幸了。」

  英歡看著她,這般年輕的容顏。面上卻無一絲不甘之色,心下不由一歎,抬手去撫了撫她的髮,揚唇道:「朕果真沒選錯人。」

  英儷芹淡淡一笑,唇側蕩起兩個小笑渦,嫵媚中存了天真之惑,「陛下可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英歡繞著她髮梢地指一僵,撇過眼。「朕如何能知。」

  英儷芹又笑笑,手指勾在一起,「我聽人說,鄴齊皇帝陛下雖是冷酷無方、霸道攝人,卻也是個英氣十足的男子。」

  英歡心裡一陣彆扭,淺吸一口氣。胸口酸潮猛漲。不由扶案起身,「他後宮佳麗數眾。你也莫要早早論斷……」

  英儷芹覺出她話中不滿之情,卻不知是自己哪裡說錯了,忙也起身,低了頭道:「陛下說得是。」

  英歡自嘲一笑,嘴角顫了顫,揚袖輕擺,「今晚上朕說了些什麼自己都不清楚,你……心裡莫要怪朕。」

  英儷芹搖搖頭,見她要走,忙上前去攙,「陛下可是要回去了?我去喚人來……」

  英歡回眸,笑了笑,眼中漠然一片,「朕不用人來扶。」

  說罷,用力推開她的手,自己往殿門走去。

  腹中酒燒之感撩心焚髒,一陣陣火辣辣的熱意直沖頭頂,唇奇乾,眼極濕,腳下步伐踉蹌,人,是狼狽不堪。

  撫掌推開殿門,外面寒風凜冽,裹雜著雪片呼嘯而過,擦得她頰側是刀割般的痛。

  她踏上殿外廊間,瞧見遠處有燈籠影兒,卻不急著喚人,只是倚著那粗粗殿柱,手壓上柱上殘雪,拓出一個一個的冰晶之印。

  她想他。

  她真的很想他。

  想得……都要瘋了。

  冷風擦地而起,將她衣裙卷掃翻裹,寒意透過層層華服,與心中酸辣之意攪在一起,滿身陡生戰栗之感。

  頭暈乎乎的,身子也是輕飄飄地,心中沉重之情隨風漸消,酒意越湧越多,有如臨風之火,風愈大,火愈盛,燒至最後,心智已被焚燒至燼。

  遠處風雪中的宮燈之光越來越亮,透過重重雪霧朝她而來,暗夜一點明,昏黃青白,伴著皮靴踏雪之音,漸漸至她身前。

  英歡攬著殿柱,悠悠轉身,抬眼去望,一望便望見那張清俊面龐。

  她驀地笑了,抬手指著他道:「你……你怎麼來了……」

  冷風竄入喉間,她猛地咳起來,半彎了腰,頭暈眼花幾要摔倒。

  只是下一瞬人便跌進暖熱之懷,身後男人緊摟著她的腰,頭偏側下來,鼻翳抽動了兩下,低聲在她耳邊歎道:「陛下怎麼喝了這麼多?」

  英歡低泣一聲,伸手去掰腰間大掌,費力從他懷中脫身而出,然後轉身對上他的目光,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他的目光中俱是憐惜之意,眸中籠霧,如雪在揚。她看他良久,眼角又濕,壓不住心間酒意,拾袖抬手,去壓他的肩,而後飛快地靠上他,勾下他的脖子,張口含住他的下唇。

  溫潤柔軟,晶涼冷魄,引得她重重合齒將他咬下。

  他微僵,吃痛卻不躲,雙手環過她的腰,將她圈入懷中,替她擋風遮雪。

  由著她似小獸一般啃咬他的唇,聽她喉間發出壓抑地低泣聲,感到她在抖,卻不知還能做什麼。

  到底是什麼人什麼事,能夠讓她變成這副模樣。

  宮中殿外,毫不顧忌君威聖容,酒醉之行怕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良久良久,她才鬆了口,頭一偏,偎在他肩頭。

  他抬手撫唇,不消看也知,腫得慘不忍睹。

  她溫熱的呼吸噴在他頸側,困鬥後竟似新生小貓一般柔軟無害。

  她閉了眼睛,髮梢蹭過他的肩,有淚自眼角滑落,抬手狠狠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哽咽道:「你好狠的心……」

  他心口陣痛,不由皺眉,「陛下?」

  她睜開眼,長睫濕漉漉地,瞳中微散,「為何要這般對我?你可知我的苦衷……」

  他眉頭更緊,聽見她連尊謂都棄之不用,不覺生疑,抬手捧住她的臉,「陛下可清楚臣是何人?」

  她卻不答,埋頭在他胸前,任淚縱流,「為何要逼我……逼我替你擇后,逼我親將她送去給你……」

  他聞言,身子瞬時僵住,一雙手微顫了一下,隨即抱緊她,「陛下?」

  她哭得更加厲害,在他懷中瑟瑟發抖,頭都抬不起來,「若非當日太學生伏闕,我又怎會下大婚之詔……你知是不知?」

  他胸口暖意漸消漸滅,身周寒風陡嘯,雪片撲面而化,滲骨的冰,透心的涼。

  他大掌撫過她的背,抬眼朝濛濛雪霧之際望去,低聲道:「臣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若是她能夠選擇,她又怎會真的願意與他一生相伴相依。

  耳邊風嘯之聲越來越大,殿角冰稜被風撞裂,碎落一地,點點冰痕觸目驚心。

  而他今夜也終於知道,那個被她藏於心底日夜相念之人,到底是誰。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原來如此。

  想來這天下也只有那人敢這樣寫、敢這樣喚她。

  只不過……

  就算如此,將來立於她身側之人,還是他,只是他。

  不論她心中有誰,他都不會放手。

  絕不會放手。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六

  寒風驟雪中人已失了神,一路行一路唇動,說了些什麼話自己卻是全然不知。

  淚湧如注,滿心委屈滿腹怨氣,統統借著今日這醉花酒撒洩出來。

  誰說帝王不能醉。

  醉亦道真言……

  面凝冷霜,睫邊存冰,哭得喘不過氣來,才知她也有於人前示弱的時候,才知她也不能永遠逞強為悍。

  只覺被人圈在懷中,似孩子一般受他欺哄,手被大掌牢牢握住,暖意自掌間傳過來,焐透了她冰冰涼的手指。

  額角炸裂般的痛,才幾步便折了神,歪在他懷中,不願再睜眼。

  只願這夜如夢便是夢一場,不要讓她醒。

  可以讓她,就這般肆無忌憚地流淚、無所顧忌地說話……

  縱是沉淪亦無悔。

  風雪漸消,熱意撲身。

  待清醒過來時,人已在景歡殿暖閣裡睡下了。

  燃了燈,紅紗絲蔽罩在眼前微晃,裡面暗光溢出來,讓人看了頭更是發暈。

  英歡唇乾欲裂,渾身僵酸疼痛,殿外仍是黑漆漆一片,辨不得是何時辰。

  她抬手將榻邊垂帳撩起些,費力側過身子,朝外望去,見閣間地板上擺了一隻青銅鏤花小火盆,上有銜嘴長把錫壺,口正嘶嘶往外濺水氣。

  寧墨白袍背身,彎膝半蹲,隔不久便輕輕將那錫壺轉一下。逆著光,看不清他人,就見他腕間敞口寬袖一晃一晃,素白之色映著閣間昏黃之光,倒也讓人心安。

  英歡收回手。任那床帳自垂不顧,閉了眼臉色愈差。

  縱是酒醉無知,可她在徹底不醒之前做了些什麼,心中仍是記得的。

  是瘋了罷,只有瘋了才會把寧墨當成那人,只有瘋了才會說出那些逆天駭人之言。

  為帝十一年矣,竟是不如當初朦懂無畏時狠得下心來,竟是愈發不顧帝王之尊、愈發漠視肩上之擔。

  她指尖重重戳入身下錦褥。心中大恨。

  是恨那人亦是恨她自己,本就是心焦力竭的一世,偏還要落得現如今這狼狽不堪地境地來。

  而這一場愛與恨的糾葛到了最後又能成就何事,她自己再清楚明白不過,可卻仍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扼不住心中之念,仍是不管不顧要去見他這回。

  當真是……昏君之為!

  那日聽聞鄴齊使副進言,道鄴齊皇帝望她御駕親送康憲公主,以彰心誠之意。

  滿朝臣工除了沈無塵外無人持異,人人都知南岵境內四國之軍根莖交纏、兵家之勢眨眼之間便能大變,此時鄴齊皇帝既願親迎以顯重誠之心。邰又怎能忤其之請她想也未想便應了下來,旁人只當她是為國才肯千裡冒寒御駕親送,可只有她自己才知,她是想要見他。

  如此盛大堂皇蔽人耳目的藉口。得來多麼不易,她又怎能捨得放手。

  縱是知道自己心中埋了何意,縱是知道此行堪比昏君之為……她亦不忍拒。

  從今往後她便不再是孑然一人,而他身側后位也不再虛懸,除了這回,她哪裡還有機會,能夠再看他一眼。

  就這麼一眼……然後她便真的放手,再也不念。

  他鋪好了路待她來走。她只消點個頭便能成行,可為什麼心底裡卻是如此掙紮不休,似是一踏便是荊棘曲徑,只能去不得歸。

  說到底,她還是比不過他心狠霸悍。

  以帝之身率軍逼入它國只為助敵脫困,為求速戰而以血肉之身硬受一刀之傷。千軍萬馬陣前他敢來握她地手。隻身被圍時仍能一劍決勝而迫狄風相應……

  這種種之事,只有他能為。她卻做不到。

  天底下萬萬人,多少年來便只生就一個他,那破冰之寒削鐵之利,旁人誰能比得過!

  因是他說納后,鄴齊朝中無人敢疑;因是他要罷禮親迎,鄴齊國中無人能勸。

  世人都道她同他媲敵多年,可卻不知她其實就算再強再狠,強不過他狠亦不及他。

  至少他不會於雪夜中酒醉落淚。

  至少他不會抱著旁人喚她的名。

  至少他不用被逼為國而下婚詔,不用硬撐笑臉將碎牙和血吞下肚。

  看似僵平的二人之爭,其下冰間火中蘊藏著何種淚血,只有她才知道。

  他進一步之力,她卻要費十步才能討得回來。

  只因她是女子,本當是柔弱不敵之角,卻是拼死也要與他同生共滅,不肯認輸。

  ……這一切的難處,只怕他是永遠都不得知亦不會遇。

  胸間酒意仍存,任思緒信馬由韁奔波不休,腦中胡思亂想不知多久,才聞到帳外酸苦之味。

  薄金床帳輕起,吊於角鉤之上,白袖寬掌探進來,摸了摸她的額。

  英歡乍然回神,側過頭,抬手將他袖口扯下,盯著他輕波微晃的眼,半晌才低聲道:「今夜之事,你最好忘了。」

  寧墨不語不笑,只是彎身將她抱起,塞兩個緞面厚墊在她背後,讓她靠穩了,然後拿過一旁小幾上的銀碗,不動聲色道:「解酒湯。」

  英歡伸手欲接,他卻抬碗喝一口,然後攬過她的身子,低下頭尋著她地唇,慢慢喂進她口中。

  乾涸欲裂的唇一點點潤起來,只是唇間汁液酸苦難忍,令她眉頭緊蹙不鬆。

  寧墨又喂她幾口,才擱下碗,長指掃過她唇角。面色是往日難見之森,聲音也透著冰意,「往後酸苦之事,我一概與你同擔。」

  英歡怔然不語,只是望著他。搭在他肩上的指不知不覺地綣了起來。

  他頭一回不稱自己為臣,不稱她為陛下。

  他這是要……

  寧墨抿了抿唇,猛地收手將她揉進懷中,嘴壓在她耳側道:「酒多傷身,淚多傷心。從今往後,你的身心由我來護。」

  英歡呼吸一緊,使勁去推他,縱是頭暈也仍是費力低喝道:「這話膽子當真是大得沒邊了……」

  君威尚存。她身子冷硬不已,逼得他慢慢鬆了手。

  寧墨擰著眉起身,面色清冷,「陛下此行赴東境,太醫院誰人隨行至今未決,陛下心中究竟何意?」

  英歡額角跳痛,低聲道:「朕不會點你。」

  寧墨眼角微微一皺,「……臣明白了。」

  他拾起碗,轉身,手指死死扣著碗沿。欲走之時袍側卻被她在後拉住。

  英歡閉了閉眼睛,鼻音重重,「你什麼都不明白。」

  他身子仍僵著,也不回頭。就那麼立著。

  英歡頹然鬆手,只覺身上愈加乏痛,「朕同你說過地話,永遠作數。」

  ……從今往後,朕身側之位,殿中之榻,便只容你一人。

  君無戲言,她既是承了此諾。便不會屈他分毫。

  只不過——

  身側之位可留,但心中之位,卻是一點都分不出來。

  大歷十二年二月,上欲送康憲公主赴東境,禮部啟請,應恭辦鹵簿儀仗等物。上允之。

  二十六日。上駕至杵州,設次於東江西岸。西向設帷幄,御輅於中、公主副輅於東,隨駕金吾衛設鹵簿儀仗,六軍設金鼓旗幟,教坊司設大樂。

  鄴齊皇帝幸江,設冊寶使、副次於東岸,張黃蓋,鳴鼓奏樂,親迎康憲公主入境。

  九天重雪蓋華彩。

  凜凜江風吹皺薄冰一片,千舟披索錠錨,浮桁其上雪落指厚,兩岸金鼓宮樂齊鳴,湛天燦陽映寒波。

  十龍曲柄華蓋,大角黑漆畫龍,振鷺鳴鳶之旗,勢攝兩岸文武諸臣。

  東岸有的,西岸俱存;西岸鹵簿儀仗,東岸一毫不差。

  帝與帝間的爭鋒,王與王間的較量,縱是這一場國穆大喜送迎盛事都避不了半分。

  甲盾儀衛在前,華蓋二輅在中,人馬緩行,江岸宮樂一起,俱上浮桁。長長的浮桁一望似是無盡,板上皚皚雪沫一路行一路濕,對岸諸景於紛飛雪花之中,儼然全成了一片霧。

  只能看見遠處高高地明黃執扇在雪影中若隱若現、自對面緩緩而來,車駕之音入耳即彌,馬踏浮桁,微顫輕搖,兩邊皆是靜物無聲。

  江波凍止,浮冰卻被桁下千舟之索生生劈碎,愈至江心風愈大,裂冰沉水隨風動,漾出刺眼波光,將雪霧映散。

  車身搖晃不休,腳前御塌暖爐蒸人心神,耳側風聲不斷,空氣中濕意愈重,寒冽不堪。

  英歡穩穩坐於車中,袖攏履合,心中微微泛潮。

  前方公主車駕鈴響鐺震,一下下地敲著她地心。

  只消千步之距,便可相見。

  車在行,她在數,步步相迫卻是慢。

  一想到那人正從對岸而來,她便神恍心顫,仿若那雙冰寒褐眸就在眼前。

  ……一百步。

  依稀聽見遠處前方有異樂之音,浮桁震蕩之波微大。

  ……五十步。

  車簾半掀,可見對面五色銷金龍纛透過雪幕,重重壓目而來,其後車馬儀仗一望無盡,蜿蜒如龍。

  ……二十步。

  耳邊鈴響之音驟止,車身猛地一震,停了下來。

  只隨浮桁輕蕩微晃,晃得她的心開始發抖。

  懷中手爐雖暖,指尖卻寒魄似冰。

  英歡心中忽生悔意,她……到底是想要什麼?!

  到此處來,就算見他一面,又能如何?!

  她吸一口冷風,驀然抬手,將車簾扯下,緊緊靠上身後明黃軟墊,閉了眼睛。

  就這麼……留在車中罷。

  前方儀衛錯甲之音此起彼伏,良久才消。

  兩國使副高聲相喚,繁禮行之不休,她聽在耳裡,腦中空空,一時間竟有手足無措之感。

  前方公主副輅又行,鈴聲再響,漸漸遠去。

  ……那車中之人從此便是他的皇后。

  英歡胸口一陣絞痛,額上汗粒大冒,手掐著身側龍柱,死命咬住唇。

  國禮君威盡數拋諸身後,她只知她出不得這金輅。

  她只知她不能見他。

  如若見他一面,她不知……不知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心痛漸消,汗粒成冰。

  不知過了多久,前面再無聲響,浮桁淺震波翻,空留宮樂餘音。

  到底是,空歡喜。

  千裡寒行,重重疊疊繁復華禮,到頭來不過換得一場怯。

  她坐著,慢慢垂了眼,睫卷睫顫間,聽見外面有人輕稟道:「陛下?」

  鹵簿儀仗諸衛仍在等她,她卻忘卻諸事,只顧自己一人愁樂之情……

  英歡撫眼輕應,「公主已走?」

  「是。」

  她低喘,而後起身,著人撐起輅前繡簾……

  若是見不著他,那便見一眼他治下之土也好。

  外面雪花翻飛飄揚,冷風陣陣襲來,瞬間就將她的臉吹成潮紅之色。

  她抬眼,鹵簿儀仗之外,浮桁之上雪印紛亂……

  五十步外,鄴齊黃仗靜立成陣,仍是未走!

  她驚詫不已,心裡跳停一拍,目光朝後探去——

  那人身在馬上,未行輦駕,未著袞服,一襲鶴羽雲紋長氅,青白泛光,髮未束冠,只留墨玉龍簪於上。

  一張臉瘦削陡峭,一雙眼黑霧蔽罩。

  他身後,帝王之仗森肅生威,襯得他人更是無羈桀傲。

  壁立千仞之姿,似荒嶺奇峰,冰透九天重闕,折射寒日之光,身負不可一世之態。

  他看著她。

  似刃眸光,破霧而來,伐冰化雪,叫她心間陡生亂意。

  她再也呼吸不得。

  再也動不得再也走不得。

  只能定定地望著他,又望著他……

  見他身下黑馬尥蹄噴息,見他下巴微揚,面色愈黯,長腿輕夾馬肚,朝她慢慢行來。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57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七

  廣袂寬緣隨風而展,裳朱迎雪輕揚。

  她立在輅前未下,臉被風雪撲濕,素得透亮,唇是凍透了的紅紫之色,宛如浸血之果,灼瀲妖饒。

  馬行一步,衛緊三分。

  六軍龍墀十三旗,金吾纛槊六十騎,儀仗森肅,隔於其間。

  他正正立於馬上,氅上鶴羽長順硬朗,逆風翻飛,青白雲紋若隱若現,行中撚成龍跡。

  天子之威攝群衛,霸溢四方。

  白羽黑馬,朗朗映目,人是瘦而硬悍,寬肩長臂,束腿墨靴,仿若初見。

  她仰首,眼角水霧成冰,微啟之唇輕輕作顫,紫裘寬肘伴風狂展,如蝶之雙翼,金絲龍形映雪而騰。

  身前之眾,面前之風,眼前之雪,與心中之人相比,通通盡彌不覺。

  他眸間黑霧騰繞不散,罔顧周遭人馬衛仗,隻身向前,逼她而近。

  如火燎原般的氣勢,盡掃諸衛,一路緩行一路燙,無人敢擋。

  倪眾人之態,待觸上她的眼時,才僵了一刻。

  她望著他,目光披雪穿風而過,直抵他心。

  天下一局,兩國之境,狂風烈雪間二王相峙。

  是愛是恨,為國為私,誰念著誰誰又負了誰。

  位尊身貴,手握權重,竟敵不過這一眼相望。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大掌扯韁而止,座下之馬低嘶一聲。昂脖抖鬃,一副不羈之勢。

  邰駕前眾衛鐵甲顫動,手中之戟鏗鏘作響,尖上蒙雪,利中含冰。

  她手腳俱僵。若非淚如寒凍,只怕此時雙頰早已濕透。

  與他相隔不過數十步,卻似千山萬裡相阻,遙不可及,遠不可觸。

  厚裘重袞下心在狂跳,眼睜睜地看著他走近,他停下,他看著她。可卻下不得輅上不得前。

  開不了口,觸不到他。

  就這樣看著他。

  其實已是天賜恩惠。

  她長睫淩霜,冰透雙眸,眼中藍黑之霧杳杳輕動,終是垂了眼,闔了目光於心。

  就這樣罷。

  看一眼,已是足夠。

  知道他仍英悍有力,看見他仍霸道無羈,就夠了。

  不能再求多,求多便是求輸。她不能輸,亦輸不起。

  凜凜寒風之中她轉身,履踏輅上沉雪,袖攏江上潮氣。便要入輅降簾。

  可身後卻驀地響起箭嘯之聲。

  未及反應過來時,江岸那頭便遠遠傳來鐵碎木裂之音,腳下浮桁大動,搖震數下才漸漸休止。

  邰鹵簿儀仗聞聲亦是大亂,眾衛紛紛轉身朝後張望,可江心離岸甚遠,又有雪霧在前,一時間誰也看不出究竟。

  她好容易才穩住腳。心下又疑又驚,猛地轉身,朝他望去。

  他雙眸寒如冰海,深不見底,大掌慢慢鬆了韁,長臂抬起。鶴羽氅袖向後一揚。身後黃仗之中有使趨步上前而來。

  前方他與使副低聲在言,她卻等不及。急急差人去探出了何事。

  人揚鞭馬飛行,不消一刻便回來相稟,「風雪急加江水寒,西岸一側浮桁舟裂板斷,三處均毀,一時難以修復。」

  她吸一口冷氣,手握成拳,「輦輅諸衛,可還能踏桁回岸?」

  小衛搖了搖頭,「沈大人在後有言,怕是今夜都修不好。」

  她憤然轉身,牙咬得咯咯響。

  御駕於此被困,她天子顏面將來如何能存?

  前方鄴齊使副徒步而來,遠遠便拜,行大叩之禮,沾雪起身恭敬道:「上請陛下同鹵簿儀仗入行宮宿留一夜,明日以觀立後冊命之禮,望陛下念在與康憲公主同宗,允上之請。」

  她立於輅上,俯身張瞰,前面諸衛人人都聞清鄴齊使副之辭,面上盡露訝然之色。

  她垂袖,唇微彎,冷冷一笑。

  他給她天大的一個台階。

  再次救她於難中。可悲可笑之處,是她無法駁了他。

  入行宮觀冊后之禮,便能掩了她御駕被困之實,解了她的圍又免她陷於尷尬之地。

  只不過……

  剛才那一聲箭嘯,她聽得清清楚楚。

  若說浮桁之斷只責風雪江水,她卻也不信。

  心中遲疑間,恍然見他眼底漠然一片,看她一眼後便擰韁掉頭而走。

  挺挺直背撐起氅後九龍之案,刺得她眼發酸。

  她怔然,隨即皺眉,莫不是這一回……她真錯怪了他?!

  著人去應了那使副之請,隨後命人傳沈無塵回至駕側,將諸衛行陣安排妥善,才又入輅坐穩。

  入他行宮一夜……

  她閉了閉眼,自嘲一笑。

  明日一早他便要備禮冊命,康憲公主亦宿於行宮之中,她還能期望些什麼?!

  先下大婚之詔地人是她,口口聲聲說不再見他的人是她,在他負傷於外、征伐掠地之時在背後奪他重鎮的人亦是她。

  他未對她兵刃相向,卻仍願助她脫困,縱是那冷漠一眼,亦不能消祛她心頭火熱燙意。

  十年來他對她狠對她毒……

  可現如今她能報之怨均已報,他生生俱受。

  她還能如何,還想如何?!

  縱是恨他至深至極,雪中隔霧那一眼,仍令她心潮湧動、澎湃不休。

  這天下真的,再無一人能像他一樣,讓她歡喜讓她憂。

  才知愛要比恨濃。

  才知心能有多痛。

  才知此生此世。任性無用狠辣無用算計無用,天下敵不過此一人。

  ……可卻又能怎樣。

  駕起,江東岸宮樂奏響,她聽出是大縣之樂。

  遠處黃仗分雪而行,隱隱可見他的身影。

  她不禁垂眼。淚蒙眼眶。

  既已上禮相待,那他心裡……還有沒有對她存情。

  開寧行宮建之甚全,冊命告身之禮諸備皆齊,宮中殿裡殿外,處處彰顯森宏之氛。

  只是再無見過他。

  夜裡賜宴,擺膳椒宏殿,他未至,只遣鄴齊翰林學士院二臣來賀。代他禮陪邰諸臣。

  酒酣卻是無味,她望著眼前華麗堂皇之景,腦中只有他。

  見了他,卻未同他說得一言。

  念著他,卻怎生都見不到他。

  世上再無比這更讓她覺得煎熬地事情,只覺心肺都要裂開,在這天寒地凍之處,無望至極。

  宴後歸殿,金碧輝煌之寢,卻是陌生得讓人心慌。

  紅燭纏香而燃。熱浴碎花輕蕩,她身漸暖,心愈冰。

  也許真的不該來。

  她低首,以手掬水。花香潤水裹身,肌凝如脂,柔嫩順滑。

  燈影輕晃,殿外風又起。

  這一個漫漫長夜,要叫她如何過。

  怔恍間,聽見殿外遠處有人聲輕喚「陛下」之音,陡然驚醒。

  她急急從水中起身,扯過錦衣中單匆匆裹了。踏地就往門口走去。

  立在殿門處,身子輕輕倚上那門,耳邊卻是再未響起任何聲音,殿外一片寂靜,只留風聲。

  是聽錯了罷。

  他又怎會……到這裡來。

  心底卻是更沉,她輕歎一口氣。才轉身回去。解衣重新將身子擦乾,慢慢地穿好袍履。套了紫裘,將髮綰起,走去將殿門推開。

  外面冷風撲身而過,令她一陣抖。

  殿外廊間宮人看見她,忙低眉道:「陛下。」

  她踏出殿外,「朕想在這附近隨意走走。」

  兩個宮人互望一眼,面上略有遲疑之色,卻仍是晗首側身,「陛下隨意就好。」

  雪停風愈大,可這夜色卻是澄明清透。

  她說隨意走,便真的是隨意走,連方向也不辨,挑了條石徑就向前而行。

  遠處有宮燈輕晃之影,當是巡夜的宮人們。

  她走幾步,緊了緊身上紫裘,輕喘一口氣,又繼續向前走。

  腳下之路愈來愈窄,到最後,眼前就只剩雪景一片。

  依稀能辨得出這當是片草地,只是被大雪掩沒於下,只見白茫之皚。

  她抬眼,遠處草中赫然聳著兩株蒼松高樹……

  心口驟然一緊,縱是那樹於冬日無葉無花,她也能認出,那分明是兩株紫薇樹。

  紫薇樹……

  她抬腳,踏著厚及腳踝的深雪,急急忙忙地往那樹邊奔去。

  鼻間酸酸地,心底裡的回憶奔湧而出,他是不是……是不是也會想她。

  縱是見不到他,能在此處看見這紫薇樹,她亦是心感足安!

  再無旁求。

  衣裙擦雪而過,履已被雪沾透,她略微氣喘,才近樹身,卻發現兩樹背後置著張棋桌,桌邊那頭……

  月色清輝緩緩而落,灑在男人肩側,映亮了他半邊臉。

  她怔住,再不能近,只是這般望著他,動也不動。

  他聞音回頭,看見她,褐眸陡閃既滅,身子僵了一會兒,才側身回頭,抬手去捏石盒中的棋子,再擱於案上之點。

  他在同自己下棋。

  側身之影於這雪夜月色之下,竟顯孤漠寡淡,全無先前之戾。她心底忽地一疼。

  看著他長指順案慢移,劃過案上落雪,她只想去握住他冰冷地掌。

  她自樹間穿過。走至他身側,越過他的手去摸盒中白子,然後落子於案上。

  清脆一聲響。

  黑白二子相對,她地手纏上了他的,指尖輕摩淺壓。隱忍而又憐惜。

  他手臂僵直,忽然側頭來看她,聲音低啞,「難得一次,你不想殺我。」

  她聞出他身上酒味,抬眼對上他的眸子,墨黑似漆,有火在燃。

  他地頭低了些。湊近她,聲音更啞,「或者,你還是想殺我?」

  她看著他,這男人此時神色暗柔,眉峰平緩,竟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她心底淺溪流過,脈脈如湧,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是。」而後伸手握住他地肩。偏了頭便銜住他下唇。

  拼命吮吸他,舌尖點點觸碰他的唇紋,她的唇在抖,這感覺太美好。簡直不像是真地。

  他一直僵著,大掌撐於石桌之上,由她動作,卻無絲毫反應。

  她貼上他的身子,仰著頭閉上眼,手滑至他頸後,舌探入他口中。

  溫暖柔滑,所過之處盡是酒辣之意。

  如若他想醉。那便讓她陪他一道醉。手指摩挲他的頸側,順著領口滑進去,骨如剛硬,卻在她手下慢慢變熱。

  她挪開唇,在他耳邊輕喘一聲,細弱之音潺潺似水。湧進他心底。令他身子微動。

  她手伸入他羽氅之下,上下摸過。貼著他的耳道:「我忍得好辛苦……」

  她真地忍得好辛苦。

  多麼不容易、多麼不容易才見到他一面。

  她不願再忍,這一夜,這最後一夜她為何還要再忍。

  他身子大動,眸火燦若晨星,大掌將她身子一箍一抬,牢牢置於棋桌之上。

  棋子被擦落一地,石桌森冷不已,寒意滲過衣裙讓她抖了一剎。

  他埋頭,咬住她耳垂,「你這回圖地又是什麼。」

  她耳邊發麻,戰栗之感騰然而生,抬手去摟他的脖子,顫聲道:「你若不信,那便算了。」

  他不語,齒間力道加重,用力磨著她,伸手解了身上鶴羽長氅下來,重重一抖,鋪於石桌上,將她壓入氅中。

  金龍鳳革帶,鏤白玉雙佩。

  帶著醉意的吻肆無忌憚掃過她裸露在外的肌膚,他低喘,雙眸被火燒得通紅,她身上花香更是醉人,讓他怎能忍得住。

  她在顫,眼裡水光迷蒙惑人,抬手扯住他地袖口,開口輕喚他一聲,「別忍!」火上添柴,燃得兇猛無比,將他心神燒盡成灰。

  他伸指捏過案上棋子,其上沾雪,冰涼滑潤,他壓著她,用力吻著她,手指將那棋子從她頸前推入,而後隔著衣袍,一指緩緩推送那枚棋子,讓它擦著她的身子,一點一點滑下……

  她驚喘不休,那棋子掃過她的胸前,觸碰她地蕾尖,讓她瞬間綻放。

  冰冷寒意讓她幾欲泣出,可快感叢然而生,令她招架不住。

  他咬開她的衣襟,舌尖帶沫一路探下,順著棋子雪落之痕,將她吻遍。

  火熱的燙意蓋過先前滲心之寒,刺激之感更甚三分。

  她忍不住,低低叫出來,紅唇之艷於雪色中亮得讓他發狂,他含著她,猛烈地噬咬她,舌尖齒鋒將她身子越掠越紅,大掌橫掃而過,撕碎她衣物,直直探至她身下。

  潮潤無比,瞬間就濕了他地掌。

  他於她胸間抬頭,看進她的眼,低笑道:「果然……你是忍不得了。」

  她臉上紅霧蒸騰,抬手探至他腦後,抽出那根墨玉龍簪,任他髮垂發落,手引著簪尖滑進他胸前,輕撥慢晃。

  他眼中之火越燃越烈,喉間低吼,聲音似困獸一般,而後一把抱起她,自己探至袍下將其撩起,動作了幾下,擠入她腿間,粗粗喘了一口氣,大掌在她胸前撫弄了一陣兒,又湊去她耳邊,貼著她地臉道:「你……」

  她半仰於石桌上,雙腿打開,將他勾住,唇顫著道:「叫你別忍……」

  他未及她說完,便猛地撞進去,狠狠動了幾下之後,將她一把拉過來,貼進自己懷中,開始慢慢抽送,一邊動一邊低聲道:「真緊。」

  她渾身都軟了去,身子一陣兒一陣兒地全化成了水,聽著他這低褻之言,只覺更是刺激,身下不覺一縮,引得他動作一下又猛了起來。

  他掐著她地腰,眼底一陣黑一陣亮,「小妖精……」

  猛地退出來,將她身子翻了個,然後欺身壓上她,大掌撩過她地臀峰,埋頭噬吻她的背,唇間酒味更濃,「做夢都想這樣要你……」

  她伏於案上,口中低吟不止,長氅上地鶴羽粗糙綿軟,隨著他的動作摩擦著她地前胸,又痛又癢,讓她禁受不住。

  她連喘好幾口,只覺身上又是冷又是燙,他在後面撩撥不停,端地是極誘人……不由低聲泣道:「別折磨我……」

  他鼻間低哼一聲,手指滑下去,「折磨你的還在後面。」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八

  口中呼出的白氣與夜霧纏在一起,如夢似幻。

  身下鶴羽長梗又軟又硬根根撩神,欲罷不能。

  她眼前俱是霧,俱是水,朦朧間好似能看見伏於案上的自己是何等嬌灩誘人,撩人心魄。

  如冬梅一朵,傲雪獨白,蕊中一點紅。

  他的醉意將她一道浸染,他狂野的動作將她變得同樣放蕩。

  就這麼一夜,一夜而已。

  若是從此再不能見,若是從此身側俱留他人,為何不能趁這一夜——

  瘋狂一次。

  他長指滑下去,抵在潮潤微顫的窄口處,淺淺擠入,指節頂著她,圈圈摩娑,她的手攥緊了華貴長羽,低低泣出聲,腰間弓起來,口中胡亂求著他。

  他抽指而出,俯身,帶著濕意的指尖纏上她的胸,將她蕾尖一道潤濕,聽著她斷斷續續的低泣聲卻是不停,於背後將她抬起,偏頭側身,去咬她。

  她由泣轉喊,抬手去按他的頭,五指盡數沒入他的髮間,抵著他揉著他,不知是讓他停還是不要走。

  月色拍過枯樹枝丫灑下來,映出這一案春色,於冬夜中燙人心肺。

  他終於抬頭,眸子黑得嚇人,伸出舌舔舔嘴角,轉而去銜她的唇,將她的味道送入她口中,讓她同他一道相品相嘗。「真甜……」他舌推她唇,戀戀不捨地抬頭,話中甚顯酒勁。

  她面色紅得透血。身上淺紅之印一片,抬手欲去碰他,卻被他箍住雙手壓在身後,再動不得。

  他低喘,又埋下頭狠狠將她咬了幾口。瘋狂舔噬她最柔嫩的幾處,而後伸手去摸案上棋子,滾了幾圈雪,夾於指間。

  再探至她身下,指間冰滑棋子撥弄她的蕊瓣,時重時輕,下手不留情。

  她被他折磨至瘋,再忍不住。再受不起,下巴仰起,壓抑地叫出聲來。

  他雙眸閃爍不已,寒夜中額角迸出汗粒,啞著嗓子低聲道:「這就受不住了?可見遂陽宮中地那些男人們……嘖……」

  她的腳趾如睡蓮之瓣,盡數蜷起,伸手去掰他的肩,紅唇吐氣不休,身上寒熱交加,聽著他的話卻無力駁出口。只盼他能救自己於這一場大火之中。

  他低了眼,盯著她身下,眼裡的血絲越冒越多,面色似野獸狂捕之前那般傲然隱忍。兩指微微一動,將那枚棋子抵入她裡面。

  雪白地棋子沒入她淺粉色的潤口內,冰涼之感瞬間將她焚燒灼燃,欲死不能欲生不得,只覺渾身如水似火,水不能乾火不能滅,生生受不得。

  她扯著他的髮嘶喊出口,玉足纏至他身後。將他的腰往身下抵。

  從不知欲望可以如此強烈,從不知自己能夠如此狂蕩……

  口中之音已不能入耳,滿面潮紅之色與雪相映成輝,艷的艷冰的冰,石桌案上,雲煙紅霧嬌漣畫一副。

  他便是那作畫之人。

  指過之處。處處成色。他的熟撚他的野,讓她烈然盛開綻放。世上再無旁人能將她身心撐至此開,再無旁人能讓她心甘情願被折磨。

  棋子涼意漸被她噬。

  推進勾出,反反復復,他狠著勁讓她喊讓她泣,讓她欲求卻得不到。

  他是醉了,可她地身子她的聲音,讓他更醉。

  醉亦成瘋,願此夜永無止盡,願他瘋不成魔變成狂,願她同他一道瘋,一道狂。

  她仰在青白鶴羽長氅之上,身上紅印點點,胸前兩朵傲梅美不勝收,窄細的腰枝輕輕款擺,唇透紫,齒雪白,口中之氣香甜萬分。

  他真的……

  再不願放手!

  不願把她讓給旁人,不願她這模樣被旁人看見!

  酒勁沖頭,見她愈美就愈想折磨她,將她折磨得生生死死不得休,此生只念他一人。

  讓她從此以後只為他而狂蕩,眼中再無旁人,心裡再無旖念。

  他冷著眉咬著牙,忍著,耐得住此一刻便能贏得了她的心,他再清楚她不過,再明白她不過。

  長指探進她體內滑了半圈,將那棋子緩緩勾出。

  大掌俱已濕透,棋上沾液粘透,如蜜繞指。

  她顫抖著呻吟出聲,玉足揉著他的腰,恨不能將他盡數納入身子裡,解了這火。

  記憶中他那似劍之利、割肉劃骨之痛,此時竟成了噬人心骨的銷魂之念。

  想讓他劈她而入。

  想讓他將她劃破,以痛解此癢。

  想讓他瘋狂地撞碎她,將她心魂盡數奪走。

  她不在乎。

  在這樣一個雪夜,這樣一處陌生之地,她眼中心裡只有他,旁的統統不在乎。

  只願他依然渴望她,就如她瘋狂地渴望他一樣。

  她在他掌下震顫不休,紅唇抖著,低啞輕吟,模模糊糊吐出幾個字。

  他凝眸,辨不清,俯身而下,貼近她的唇,聽她再道。

  她輕喘,重又念了一回。

  他眉峰陡揚,一張俊臉冰意盡褪,只留火熱燙意,眼中唇間皆帶火,將她一把抱起來,箍入懷中,扯過案上長氅將她裹進,狠狠地揉,死命地按進自己懷裡。

  ……她說她想他。

  想他想得都要瘋了!

  他轉身倚上石桌,將她放在膝上,牽過她的腿盤住他地腰,雙眸似冰裂九天之寒川,看著她,然後瘋狂地吻上她的唇。

  他……想她也是想得都要瘋了!

  他雙掌入氅去撚她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唇不鬆手不停,感到她地腰在他身上盤動,心口不禁一顫。

  她緊緊摟著他地脖子,臉燙心亦燙。費力撐起身子,尋著他那一處,然後緩緩坐下去。

  感到他身子繃成了一條板,看見他眼唇俱縮,她才鬆了氣,沉沉放下身子,將他全數壓了進來。

  她微微仰起下巴,指尖陷入他肩側袍內。雙腿在抖,這姿勢幾要將她撐破,可心中卻被暖意填得滿滿當當的。

  是滿足,滿足得都想落淚。

  世上萬萬物,其實她最想要的不過就是他。

  她緊得要命,輕喘連連,臉上血色萬方,埋下頭去輕輕咬他耳廓,顫聲討嬌道:「你……你動啊。」

  他牢牢攬住她,被她陣陣緊縮逼得幾欲發狂。卻強忍著,瞇了眸子低聲道:「果真是什麼都不懂,」他抱著她慢慢起身,「什麼都要人教。」

  她低頭。枕在他肩側,弱似小貓,由著他帶她往雪地外面走去,感到他強硬似鐵一般在她體內緩緩磨動,不禁又是低喘又是顫,紅了臉道:「隨你怎麼說……」

  她全都不在乎。

  只要他肯要她,肯讓她滿足,就夠了。

  他以氅蔽過她的身子。抱著她朝遠處宮燈影晃之處漸走漸疾,越過重重廊道扇扇門,罔顧一路上遇見地宮人面上之色,臉冰神亦絕,迫得無人敢視。

  她埋了頭,偎在他懷裡。頭一回感到被他遮護原來是件如此安心之事。他的強和狠,此時此刻築成了她的盾。她什麼都不需想都不用管,只消想著他念著他便可。

  既是只這一夜,那便怎生放縱都無妨。

  天下除卻他,再無人能護得了她,她逞強數十年,獨獨此夜,願為弱一回。

  他額上汗粒漸多,忍得已要崩裂,握著她腰的掌也越來越緊,幾要陷入她體內。

  抬腳踹開殿門,一大步邁進去,再將其狠狠踢上。

  殿中暖意甚盛,金花紅燭灼亮,處處可見喜紅之色。

  她身上鶴羽大氅滑落及地,破衫碎裙遮不去滿身粉嫩春光,映著燭光將他地眼陣陣刺痛。

  他忍不住去咬她的唇,含糊道:「抱穩了。」

  然後他握著她,走至一側坐榻,緊著眉緩緩坐下,才大喘一口氣,將她的腰提起些,再慢慢揉下來,看她水眸罩霧面泛漣漪,低聲道:「這樣動,會了麼?」

  她扭過頭,羞赧萬分,蓮足抵著他身後榻上軟墊,摟緊他,試著提腰再坐,腿一顫,喘息愈急,扣著他的肩喃喃道:「感覺……甚怪。」

  他唇彎而笑,笑聲低啞,眼裡火中帶了水柔之光,大掌將她地臀朝上推了推,引來她一聲驚喘,才又鬆了手道:「看樣子就是此處了。」他憐惜地吻吻她的頰側,「教你甚難,只是此時我忍不得了。」

  她雙眼迷蒙,只覺體內熱意陣陣襲來,聽不明他話中之意,剛欲開口時,就覺身子一斜,一條腿被他拉起,抬至肩上。

  來不及叫出時他已狠命撞起來,朝著先前令她驚喘地那一處,每一撞都精准不已,頂著她揉著她磨著她,一下連著一下,越來越快,越來越燙,越來越硬,令她心魄沖上頭頂,飛了出來。

  眼前只剩他地這雙眸,心中只剩他的無邊霸悍之氣。

  瞬間沉淪到底,心隨身動,快意滾滾而來,讓她渾身發軟化成水,不可控制地陣陣急縮,絞著他想讓他再快些,再狠些。

  他沉著眉,火眸一眨不眨地盯牢她,她要什麼他便給她什麼,看著她地臉紅得綻光,看著她歡愉地顫動,看著她嘴唇抖著叫他,他心中快意幾要沖破胸腔。

  此生頭一回,心甘情願將一個女人的感覺淩駕於他之上,只消看著她滿足,他便覺得滿足才知男女之事,並非是只發洩和佔有,原來心中之感可以蓋過身上重重快意。

  她溫潤如細絨,緊緊裹著他。與他絲絲契合。

  如同劍與劍鞘,天下只此一對,她生來便當配他。

  他心中波動無邊,如海之浪潮翻來湧去久久不休,恨不能一直將她留於身側。占著她不讓旁人窺覷碰觸。

  她低吟之聲漸漸高起來,從最初的斷斷續續變成糾纏不斷,快意層層疊疊積蓄著,幾要令她崩潰。

  串串吟叫之聲只是催情萬分,他聽了動作愈大愈猛,身上汗粒濺下來,額髮早已濕透,撐著身子低下頭。去吻她的胸,手指一路摸下去,按著她那一點,邊動邊揉她。

  她驚叫出來,聲音顫而利,雙腿不可控制地抖起來,體內狂烈地陣陣緊縮,至萃燦盡頭地那一剎,瞬間將他逼至極限。

  他死死地咬住牙,待她稍許平復之時。才抽身而出,盡數洩在外面。

  她軟在榻上,再也無力動,由著他起身;他脫去衣物。然後又俯身將她打橫抱起,赤腳而行,繞過殿後屏風,推門而過。

  潮氣漸起,空氣中香氛撩人。

  她虛弱地抬頭,輕聲問他道:「是要去何處?」

  他不語,低頭輕點她地唇,褐眸望著她的水翦。眉頭微動。

  有水流之聲自前方傳來,她偏過頭,一眼看去,竟是殿中華池。

  水霧繚繞,溫熱怡人,淡淡的花香若有若無縈繞在池周。池水清透泛碧。一望見底。

  她閉了眼睛輕歎一口,「你倒是懂得享受。」

  他低笑。抱著她走下池,水波漸漸湧上來,濕了他二人,他將她放下,拉過她靠在自己身上,撩水過來撫動她的身子,「開寧冬日有溫泉,行宮之中引溫泉而入,不足為奇。」

  她伏在他肩上,動也不動,溫水及身地感覺甚是安神,手環上他的肩,臉蹭了蹭他的胸膛。

  他僵了一下,雙眸瞇了瞇,低眼去看她,見她神色安然,在他胸前靠著,一副半寐半醒之樣,不禁一笑。

  真是從未想過她會有這樣一面,肯依入他懷中,肯放心在他懷中安歇,渾身之刺盡數收起,不再與他爭鋒相對。

  到底是何事能夠讓她變成這樣……

  她感到他的僵硬,眉頭小動,睜了眼去瞧他,臉色微紅,「怎麼?」

  他搖頭,胸口滿滿俱是暖意,又低頭去吻她的唇。

  她捶他一拳,迎著他的吻伸出舌,手滑至他背後,輕輕觸碰他。

  右肩及下,粗糙疤痕硌了她的掌心,令她停了動作。

  她掙紮著從他懷裡出來,清醒了大半,眼睛一濕,「你這傷……」

  他扯她入懷,「不礙事。」

  她不依,費力推他轉身,定要看個究竟。

  長長深深的疤痕縱騁他地肩背,猙獰萬分,疤側皮肉微突,可想見先前是怎樣一番皮開肉綻之象。

  她胸口大慟,顫聲道:「在涼城時,這傷哪裡有這麼嚴重?!」

  他身子僵僵,雙手撐著池岸,一聲不吭。

  她看不見他的神情,不由急了起來,貼上他的身子,手滑至他胸前輕撫,「究竟怎麼了……」

  他握住她的手,肩膀動了動,淡淡道:「沒什麼。不過是在南岵境內時未顧上管它,才又厲害了些。」

  又是如此雲淡風輕的語氣,讓她不能忍。

  她的手撫上他地背,輕輕地摸著他,忍不住淚滑滿面,「莫要騙我。」

  他牽住她地手,轉身看見她的淚,眼底不禁一沉,伸手去撥她臉上淚珠兒,歎道:「能見你今日之情,也是值了。」他緊緊捏著她地指,「攻壽州城時潮氣太重,軍中藥已用完,只得由著它發潰。」

  她心口疼起來,又聽他繼續道:「壽州城破當日,我亦因這肩傷發熱不止,幾要於軍前昏迷,因是鄴齊大軍才未繼續北上。」簡單幾句話,令她心中又驚又痛。

  當日鄴齊大軍破壽州,卻未趁勝勢北上攻伐南岵京北逐州,只留朱雄於南岵境內留守已下諸地,人人都以為他計謀多變,不知後著如何,就連中宛援軍都未敢輕舉妄動,只在北面駐守,不曾南下擾過鄴齊諸軍。

  只是今日才知……

  哪裡是他奇謀詭變,只是傷重難行罷了。

  傷口潰爛,人高熱不止,幾乎昏迷,他當日之境該是多難多苦!

  她再不能言,不敢相像他當時該有多麼恨她,一時間連看也不能再看他一眼,只是偏了頭垂眼落淚。

  他伸手去勾她地下巴,聲音漠然沉穩,「那時恨你,恨得幾欲縱馬過秦山,將寧墨殺了去。」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58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九

  她的手指一顫,險些從他掌間滑出。

  原來他不是恨她奪了逐州,而是恨她當日所下大婚之詔。

  他箍緊她的手,眼底愈沉,看著她道:「只是那時不知殺了他,似你這般無情之人會不會傷心難過。」

  她轉頭抬眼,臉上淚痕於暗光下忽閃,咬了唇,說不出話來。

  無情之人。

  說到底她在他心中也不過擔著這無情二字。

  未反身策軍奪寧墨之命,不是怕犯邰之怒,而是心念此舉傷不了她絲毫。

  他長臂撩水橫過,摟過她的腰將她按回懷裡,聲音低低道:「我欲尚邰宗室之女為后,你竟是應得如此之快,當真是無情至極。」

  她唇滲血,額抵在他胸前,無聲無息地哭著,一言不發。

  縱是她心痛,縱是她有情,縱是她因他此舉臟腑俱焚,卻對他說不得一個字。

  縱是說了,他也不會信。

  他大掌撫過她濕髮,唇貼上她耳邊,輕輕咬牙道:「喜之不盡?」

  她輕顫,聽得出他輕言之語中隱隱帶了怒意,愈發說不出話來。

  當日寫那四個字與他,分明是她的盛怒之舉,哪裡見得了真

  是怨他亦是想要他氣,他既是傷她,那她便絕不讓他獨自痛快。他的唇移至她頰邊,吻去她的淚,低歎一聲。又道:「既是喜之不盡,那又為何落淚。」

  一字一詞自他口中道出,似風刀雪劍一般劈入她心。

  她長睫一動,淚愈湧愈多,抵在他身前地手狠狠掐著他。終是哽咽出聲。

  他眼角微皺,抬手撚她耳珠,不叫她再哭,低聲又道:「既是喜之不盡,那為何今日在東江浮桁之上,不敢出輅與我相見。」

  她緊緊貼入他懷中,伸手環上他的腰,用盡全力去抱他。他微糙之膚沾了水更加磨人,燙著她,一路燙至她心裡去。

  她想見他。

  她時時刻刻都在念著他。

  她不知如何開口,只能抱著他貼著他,讓他明白她的心。

  浮桁之上風雪交加,江風之中他長氅鶴羽翻飛張揚,冷冷一眼抵入她心底,讓她瞬間痛至絕望。

  那時她才知,若果他真的再也不在乎她,那她縱是覆了鄴齊一國亦補不了心中之傷。

  他大掌盡撫她身後細滑肌膚。口中氣息滾燙,「既是忍得辛苦……那從此以後便不要再忍。」

  她心口一動,自他懷裡抬頭,睫顫之時他的唇已堵下來。牢牢吻住她,寬肩厚背罩住她,胸下水波於二人間輕漾不休,身上已滅之火又隱隱起了苗頭,他地舌火辣霸道,將她攪得心神俱失,來不及應他先前之話時,便已敗於他暖懷當中。

  這胸膛如此堅硬。這懷抱如此結實,如若能一生一世都這般躲於他懷中,不問家國天下江山,不顧朝堂疆場萬民,人便不會再乏,心便不會再痛。

  只是不能。

  也就是這一夜……

  她才能什麼都不問不顧。由著自己的心。放縱這一回。

  他雙眸未閉,直直看進她眼中。而後驀地移唇而上,去吻她的眼,邊吻邊道:「日夜都念這雙眼……和你。」

  她睫在顫,人輕抖,先前一場激情已耗去她所有勇氣,此時對著他這般坦徹心肺的話語,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如何才能不再傷他,不再傷她自己。

  她貼近他,湊唇至他左胸前,輕輕吻上去,舌尖輕轉,含著他的突起,吮吸他,在他心口處拓上紅紫之印。

  她願存心於此,此生永不再取。

  身不能留於他側,愛不能為世所認,國不能因她而毀,恨不能因情俱消。

  她能給他的,也就是自己這顆心,只有這一顆心。

  他攬著她,大掌瘋狂地搓弄她,心口因她這舉動而愈來愈燙,熱唇連吻她的頸側胸前,口中急喘道:「既是也念著我,便不要再折磨自己!」

  她垂眼,仰起脖子,任他肆意妄為,池中溫泉之水輕拍她的身子,並著他火熱地舉動,令她漸漸失神。

  他鐵臂一鎖,將她轉過,壓上池邊。

  冰涼的石壁瞬間讓她清醒過來,這才覺出他長指又在撥弄她,揉捏她,無所顧忌地撩挑她身子最脆弱的一處。

  她的臉驟然燒起來,深深喘一口氣,手移至身後,費力格開他的掌,艱難開口道:「今夜你想怎樣都好,只是……將來莫要再念。」

  他的手止住,指節僵硬,眸中撲火,從她身下一路燒上去,最後停在她微側的紅頰上,嘴角一動,冷笑道:「今夜……什麼叫今夜?」

  做了這麼多說了這麼多,原來她還是不願將他放進心中!

  無情之人,當真無情。

  她偏過頭,咬著唇貼身於池岸上,垂了眼低聲道:「你還不明白麼。」

  他長指順著她的脊柱一路滑上去,眼是越來越冷,嘴是越來越僵,看她在微顫,忽地俯身而下,下巴壓上她的肩側,「你想讓我明白什麼,嗯?」

  她在他身下亂抖,他的身子滾燙,話語卻是奇冷,令她心跳難耐,不由喘息道:「你我都將大婚,二國之間……」

  話未說完,他便掰過她地下巴咬上她,本已滲血的唇現下更是刺痛難忍,她悶聲叫出來,扭著掙紮,卻躲不開他大掌的鉗制。

  她水翦蒸霧。怔怔地望著他,不知他為何瞬間變成了這樣,眨眼之時他已鬆開了她,口中熱氣散在她唇邊,其中帶著憤恨之感。

  「你……」她試著開口。卻覺身子一痛,他已從後面生生捅了進來,硬梆梆的胯骨撞上她地腰,混著那鐵劍劃膚般的痛,令她幾要暈眩。

  水氣撩身,他大掌鉗著她的腰,滿面戾氣,狠狠地撞著她。邊動邊道:「那個寧墨,能讓你這樣伏身於他之下?」

  最原始的姿勢,最原始的律動,每一下都生硬不已,不存絲毫憐惜與柔懷。

  她細汗鋪面,手指緊緊扣住池岸邊緣,強受下他這怒氣,眼角潮乎乎地,不知是水氣還是淚意,只覺頭陣陣發暈。就要禁受不住他這愈來愈烈的沖撞。

  他見她不語,動作愈發大了起來,右掌探至她胸前一把攥起她,將她胡亂擠壓一番。喘著氣道:「他是何人,有何能耐,竟能讓你下嫁於他?!」

  她痛呼出聲,回手去掐他的胳膊,想讓他鬆掌,卻是敵不過他地力道與霸意,反引得他更加狂野起來,將她狠狠按在石壁一側。拼命地擠著她,一下下撞進她最深處,讓她低聲泣出。

  冰涼與火熱相撞之下,痛意漸成撓人身心之感,血中亦透噬人心骨之癢,火流自下緩緩湧起。辣得讓她叫了出來。

  由低泣變成輕吟。這感覺不似先前纏綿之境,卻是同樣迫人心神。讓她欲罷不能,只願此夜止於這一刻,讓她永依他懷中。

  他卻猛地停了下來,抽出身子,大掌撈過她的腰,將她帶出池水,壓她於冰冰涼的地上。

  這一番動作令她緩醒,背後寒意更甚,身下火辣辣地疼起來。

  她望著他帶火褐眸,再也忍不住,抬手一掌,重重摑上他的肩傷,看著他吃痛咬牙,才顫聲啟唇道:「太學生伏闕上書,我迫不得已……」

  話一出口,她便徹底軟了下來,頭偏過去,淚湧出來,再也不動。

  本是不願告訴他的。

  本是死也不願讓他知道她有多麼狼狽。

  如能選擇,她只願自己於他面前能夠君威長存,強久不休。

  他那般不可一世無人敢阻,又怎會明白她身為女子稱帝臨朝地種種苦衷。

  她不願讓他知道,她那一方威名之下,掩蓋地是怎樣地萬般無奈與妥協。

  只是……

  她卻是生生受不得他那溫柔過後的狂野之怒,受不得……他對她心存怨氣。

  似是心被剖開呈於他面前,她掩藏最深地弱處,終是親口說與他聽。

  心酸不已,身痛不已。

  他聞言,身子陡然僵住,從頭到腳定在那裡,不再碰她。

  眸間之火漸漸淡滅,嘴角亦鬆,撐於她身側的大掌開始微顫。

  他先前……都做了些什麼!

  猛地起身,走去一邊扯過長長的厚棉軟巾來,將她包進去,抱進懷中,手掌自上而下緩緩壓過,沾去她身上的水珠兒。

  他沉著眉低眼看她,見她唇色發白,眼角仍然掛淚,心底竟是隱隱作疼,指探入軟巾中,輕輕滑下去,慢慢揉了揉她下面,啞聲道:「痛?」

  她眉尖輕蹙,抬眼瞧他一眼,素白之臉泛出點紅意,而後埋進他胸前,點了點頭。

  他看著她這難得一見的嬌弱模樣,憐惜之情自心底驀地湧出,攬過她,彎身而下去吻她的額,低聲道:「混帳之行,任由你罰。」

  啞中帶磁地聲音響在她耳畔,令她耳垂一癢。

  這男人就連認錯也是如此乾脆,如此傲然,如此氣勢淩人。

  她唇角微彎,竟未想到他會對她低頭討罰,心底不禁略動,先前對他的惱意瞬間彌去大半。

  身子被他溫柔地圈在懷中,一抬頭,就見他眸中是罕見的溫光若水之情,身子不由更是軟了。

  她拉下身上軟巾,伸手勾住他脖子,偎進他懷中,小聲道:「再在這池中待下去,身上都得發皺了。」

  他聽著她這嬌羞之音,心口似是被火撩過又被水潑滅,又是驚又是喜,忍了一忍,才在她嘴角小啄一口,而後抱她起來,往殿中走回去。

  她一路緊緊依著他,手指在他腦後卷住他的髮,把玩著,抬眼盯著他地側臉看了好一會兒,才湊唇至他耳邊,輕吐一口氣,道:「當真任由我罰?」

  他耳邊火苗竄起,一路燒至小腹,腳下僵了一瞬,扭頭含上她的小嘴,將她輕咬一番,才啞著嗓子道:「除卻國事,其餘盡聽你命。」

  她的手滑下來,擦過他硬實的胸膛,朝下探去,頭枕上他的肩,輕笑道:「今夜無國事。」

  他身子瞬時繃緊,似要漲裂,腳下飛快,幾大步便過門入殿,想也未想便往殿角床塌走去,將她拋至紅褥之上,而後欺身相壓,手滑下去探著濕意,眸中火光乍現,低笑道:「倒說說,想怎樣罰我。」

  她避開他的掌,推他至一側,紅著臉小聲道:「也簡單,不論我怎樣,你不許動就是了。」

  他凝眸望著她,依言側身躺過,大掌翻過,不再碰她。

  她抿抿唇,臉上更紅,身子一動,長髮垂落纏上胸前,雪白烏黑相稱而映,其間嫣紅點點,甚是誘人。

  他手攥身下錦褥,妄圖消祛掌間躁意,看著她慢慢伏身而上,恨不能將她揉進懷裡,險些就要翻身而動。

  她仔仔細細地瞧了他一會兒,咬了咬唇,輕輕一笑,低頭去舔他的耳垂,而後又轉去他喉間慢吻,再一路向下,於他胸前旋留一陣兒,將他吮得發紫,才鬆了唇,眼帶笑意望向他。

  他低喘不停,忍得幾欲發狂,眸間墨染一片,「你……」

  從沒被女人如此折磨過!

  她不待他說下去,小手便輕點而落,漸漸滑下去,在他小腹上以指尖輕劃慢攏,而後分腿坐於他身上,輕輕一喘,「我怎麼?」

  他再也說不得話,柔嫩濕濡的觸感擦著他卻讓他得不到,渾身都著了火,卻找不到水來滅,欲動卻不能動,任是她怎樣折磨他,他都得生生忍著。

  這妖精……這妖精!

  竟是學得如此之快,又兼小人之心,分明是欲報先前之仇!

  他於心中暗罵,手中錦褥已被他揉碎,只望她能痛痛快快了結此苦,解了他身下之火。

  她地手又往下兩寸,才一觸上他,便換來他壓抑的一聲低喘,她唇揚得更高,得寸進尺地握住他,學他先前揉捏她一般,依樣將他攥於掌間揉搓不休。

  他的膝屈起來,將她的身子往前頂,喉間乾裂得痛,好容易才開了口道:「罰夠了麼?」

  她鬆掌去壓他的膝,又俯身而下,望進他雙眸,「這就受不住了?可見燕平宮中的那些女子們……嘖……」

  他心頭一陣急火,再顧不得同她作嘴上之爭,低嘶一聲道:「你到底要怎樣?」

  她動了動腰,挪上去一點,咬著唇款擺兩下,輕輕一壓,又離了他,見他臉愈黑唇愈乾,才又笑道:「我想怎樣你都應?」

  他重重點頭,屈腿將她身子迫近了些,深喘一口氣,「妖精惑人,說地就是你……」

  她眼睫輕掀,身子緩動,給了他一點,又停住不動,只是磨著他,由著他眼中火濺二人,又慢慢開口道:「南岵京北諸州,由邰同鄴齊共伐,如何?」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十

  他眸中黑亮灼人,盯著她的眼,抬手一把箍住她的腰,將她狠狠向下一壓。

  她驚喘,手撐上他胸前,緊坐於他腰間卻死也不動,眉梢揚起,眼波微蕩,逼他開口。

  他緊著眉朝上撞她,卻被她壓身於前,熱意愈盛,磨得他要死不得要生不能,活活找不到突洩之口。

  「依你。」

  他牙間迸出二字,血絲繞目,大掌指節僵白剛硬,硌著她的腰往後滑,狠命抓了一把她飽滿的臀,感到她腰上之力一鬆,才重喘一口氣,抬身而起,扯過她雙腿緊勾於他身後,將她整個身子都圈進懷裡揉壓著,腰間猛烈向著她撞進退出,低了頭以唇去尋她胸前藏於髮間的嫣紅之處,含在口中拿舌尖拼命勾攪。

  木榻在搖在晃,隱隱微震之聲在這殿中跌宕不休,連案角高燃紅燭之苗都在輕晃,燭煙似是羞情不忍睹,直向一側偏過去飄。

  他未壓她於下,掌托於腰間按著她,讓她坐於他身上,與他相對,迫她相視,一路撞進她眼底,逼她對著他吟叫出聲,咫尺之距令她面潮如血,羞得渾身上下都紅了去。

  大掌時輕時重地緩慢移上移下,將她身上每一處都撩了個遍。

  雙腿被他的長臂狠狠撐開,她幾不能穩,欲向後倒去時卻被他大手一攬,腰背動不得,只得一足抵在榻側青漆床柱上,另一隻歪壓在他身後錦枕之上,絲滑錦面撓著五瓣蓮趾。足心亦癢,她忍不得,身子一動便又讓他進了幾分,一擦一滑之下她更是無力而軟,只得由著他亂撞。再避不開半寸。

  這姿勢非放蕩二字不能形容,生生是羞人萬分。

  她水眸半闔,掐著他的肩朝後仰著頭,不敢看他,亦不敢看自己是如何在他身前顛簸起伏的,只是抑不住心中簇火,唇開了便合不上,一聲一聲地叫出來。叫得這殿裡殿外眾物皆靜,只存撩人心尖之曼妙吟音。

  他喘息愈急,動作愈猛,張口去咬她下巴尖兒,將凝於其上之汗盡數舔去,一掌按在她腰後,隨著撞擊之力將她往身前一下下地擠按,另一掌驀地探至她臀後,長指輕揉慢撚地撥弄她,感到她整個人都開始抖。才咽了火開口啞著聲沖她耳邊道:「再叫得響些,我好更賣力……」

  她身子一縮,顫了顫,紅透了臉。費力壓下幾要沖口而出地心火,死死掐著他那只手的上臂,啐道:「莫要得寸進尺。」

  他一咬牙,翻身將她壓下,一腿跪起,伸手捉住她雙足提起,將她雙腿屈起往她身上壓去,膝蓋朝前頂上她的臀。腰朝下狠狠一用力,看著她抖得不能自禁,才撇唇低笑道:「真是什麼都受不起,」鬆了掌,身子俯下去慢慢地動,一邊撩她一邊湊近她。「沒見過你這般一碰就全成了水的女人。」

  她身上一點力都使不出。只能任由他擺弄,眼望著他。水裡容火,火焰灼神,只覺幾要被他攪碎,下面錦褥濕了一片,身子被他翻過半邊,他從一側慢慢磨進來,恰恰抵上她那一處。

  心神俱裂,胸口燃火,渾身痙攣不止。

  他在她身側粗喘不休,頂著她那一處狠命地磨攪,邊動邊去吮她耳珠兒,「再絞得用力些……」

  她伸手握緊榻緣,身子抖得不停,耳邊之音只是要將她逼瘋,不由並了腿將他死命一夾,狠狠縮絞他一番,聽見他口中不清不楚地吼著些什麼,才要再拼力時就覺他伸掌將她朝前猛地一推,身子瞬時空了,而後腰臀之處燙了一燙。

  他在她身後低喘,長臂橫過她胸前,微微在顫。

  她伸手至腰後略略摸索一番,才徹底沉了心散了神,身子往褥間一壓,再動不得一分一毫。

  他歇了歇便去抱她,細細地吻她的頰和頸側,邊吻邊低聲道:「你倒是學得快。」

  她身上濕漬淋淋,軟軟開口,甚是無力,「先前應了我地話,莫要忘了。」

  他不安分地揉捏著她,淡淡道:「今夜無國事,此話不知是誰提的。」

  她略惱,只當他是要反悔,抬手去撥他的大掌,剛要開口時耳邊又落下他的吻,聽見他低笑道:「君無戲言,我既是說依你,那便怎生都會依你。」

  她心口一鬆,眼睫一垂,身子朝後偎去,貼進他懷中,輕聲道:「以梁州為界,西邊歸狄風之部,東邊歸朱雄之部,你覺得如何?」

  他褐眸微微一閃,嘴角笑容稍僵,唇貼著她的肩側不緊不慢地滑下去,不動聲色道:「那梁州又要歸誰?」

  梁州,南岵都城。

  他只當她意在南岵京北諸州,不甘只得秦山以西諸地,所以才說要邰同鄴齊共伐南岵。

  她既是願出兵相助,分去鄴齊大軍重壓,那他予她幾州倒也無礙;而他既是念她戀她,恨不能日日瞧見她的笑顏,又何在乎依她此願。

  卻沒料到她竟是在打梁州的主意。

  縱是他胸襟再廣,容她萬事,卻獨獨不能將梁州也給了她!

  身負重傷千裡輾戰,佈局謀略傾兵相伐,所圖不過就是要破南岵都城、要讓南岵皇帝向他俯首稱臣!

  她先前無尺寸之功便得了秦山諸地又占了諸州,現如今竟又眼紅起他於南岵境內所享之利,打起了梁州的主意……

  一夜纏綿之情,盡止於此一刻。

  他竟是忘了,懷中之人哪裡是尋常女子,她與他之間又如何能只存尋常男女之情。

  心口沉沉,只覺眼前香肩雪背似毒果一般。誘人卻又陷人於難境。

  世間也就只她一人,能以女子之身而令他思緒反復,意亂情迷,狠不下心來。

  她只覺他長指微冰,可卻未察他異樣之情。開口答他道:「誰先攻近,梁州便歸誰。」

  他手臂狠狠一收,咬牙道:「你今夜對我百依百順,圖地就是這個?」

  本以為一夜盡享她之真心真情。

  誰知她那種種嬌纏癡羞之樣竟然都是幌子。

  其實不過是想要誘他應她之請罷了。

  她被他勒得痛,掙紮著側過身子,對上他黑漆漆的眸子,才察出他神色有變,聽著他這話。才知他又對她起了疑心。

  於是心不禁一涼。

  這一夜,她由他肆意妄為而不擋不攔,火熱中盡獻纏綿之意,身心俱付與他,因他之喜而喜,因他之快而快。

  誰知她這剖徹心腑之舉到了他眼中,最後竟成了騙局一場。

  才知身後這男人,哪裡能夠真地看懂她的真心,又如何能讓她不再流淚不再受傷。

  她緊握他的手臂,定定地望著他。一字一句道:「若非是你要納后,我又怎會於此同你相見,又怎會同你說這話!」

  到底還是因此對他存了怨氣,到底還是忍不住破口而出。

  要她留此以觀冊后之禮。他可有想過她的感受?!

  他看著她,箍她更緊,冷笑道:「我之所以要尚邰宗室之女為后,是為防你於我身後再放冷箭!逐州失守,你當我是真的無怨無怒?!」

  語氣生冷,大掌熱意亦消,一雙眼冰凍九尺之寒。

  她瞬時怔住,望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一直都以為。他是要報復她下大婚之詔才遣使而來,欲尚邰宗室之女為后。

  所以耿耿於懷,怨他不明她地苦衷卻要狠狠傷她。

  ……可卻沒料到,他根本不是為了報復她,而是為了不被她再傷。

  一想到他背上猙獰之疤,她便心如刀絞。

  她唇微顫。不敢眨眼。怕一動就要流淚,他恨她奪她逐州。她自然知道,她怎能不知!

  他看著她,唇死抿著,也不再開口。

  本是不願對她說的。

  本是不願讓她知道,他對她用情到底有多深。

  奈何被她怨氣十足的話一逼,他便再也忍不住,心底長久以來所藏之言就那樣脫口而出。

  當日於南岵境內,身負重傷,逐州失守,壽州難破,兼又聞她大婚之訊,他未發瘋便已是幸事!

  那時瞬間心起殺意,想要速敗南岵而轉攻邰,以作她大婚之禮。

  可困於壽州城下時,重傷於陽州軍前時,心中所念所想之人卻只是她,才知終是不忍傷她分毫。

  因是身傷心裂率軍歸京,卻未對邰動一指之念。

  知她心狠手辣,如若真想要二國棄前嫌締盟好,非姻親之故不足以令她收矢避弓,不再在他身後放冷箭。

  之所以迫她御駕親送康憲公主,不過是為了見她一眼。

  東江浮桁之上,寒風烈雪之間,他遠遠望著她地金輅,卻見不到她的人,當時心中滾血及喉,幾欲動手破邰儀仗而逼她出來相見。

  而她出輅的那一剎,他心中沸血滿腔,恨不能上前擁她入懷,卻只能做冰仞無方之色,只留寡漠無情之舉。

  將她擱在心中,任是折磨任是痛,他甘願認了。

  十年間他的狠毒傷她太多,她如若要報種種之怨那他便來之俱受。

  只願她心中能有他。

  留她在行宮之中,卻不敢見她,酒醉三分之時只敢一人去那紫薇樹下,同自己手談。

  卻沒料到她能尋來,能對他說,她想他。

  才知到底不是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才知她心中或多或少,有他之位。

  華池中她流淚道出大婚之因,他驚詫之餘……竟是欣喜若狂!

  原來她大婚亦是有苦難言,而非是心存旁地男子。

  恨不能好生將她呵護疼愛。可卻仍是因梁州一事,口不擇言傷了她。

  縱是情深濃至此,他與她之間還是隔了天下江山,他再讓,讓不過手中之權身下高位。

  她看著他那利唇之線。不由仰頭去吻他,「當初叫狄風奪你逐州,是氣你霸道相迫。」

  他身子仍是僵著,眼微垂,看著她。

  她從他臂下探手至他身後,輕摸他背上之疤,輕聲道:「若不懸出梁州以誘,眾軍將士又怎能急攻利戰。」

  他皺眉。這話他自然明白。

  邰鄴齊二國之軍,誰先攻近,梁州便是誰地——

  此舉自是能激起軍士之氣,迫引諸將為奪頭賞而率兵強攻疾進,破城之速自是要快上許多。

  只不過……

  即便如此,他也不願冒著將梁州輸與她地風險,而許她此事!

  她見他不語,抬手去撫他僵直的嘴角,低歎一聲,道:「倘若狄風之部先近梁州。我命他攻城而不入,梁州一城,我不與你相爭。」

  他聞言陡然揚眉,眼中盡是不信之色。「你……」她不避他目光,直直相對道:「君無戲言。」

  他先前之言震攝她心,才知他到底是對她真心相待的……

  所以她真的願退,因他口中之言而退,因他身上之傷而退,因他心中之情而退。

  讓他梁州。

  退已至此,再退卻也不能,如若他還是不應。那她縱是推拒此懷亦不能看他獨占南岵京北諸州。

  便是拼死也要與他一爭高低。

  她看著他,眼中淺波微漾,只盼他能應了。

  誰知他卻還是搖了搖頭。

  她心中一沉,眉尖蹙起,手自他唇邊收回來……

  耳邊卻響起他穩穩的低聲,「鄴齊大軍由不得你這般小看。既是懸梁州以嘉將士之勇。那便看看究竟誰能取了梁州!」

  她怔怔地看著他眸間星火。隔了良久,才恍然一笑。想也未想便偎入他懷中,「如此甚好。」

  他擁著她,垂頭輕輕吻她,將她鬢髮撥至耳後,又去逗弄她小巧晶玉般地耳珠兒。

  能得她心誠退讓之言,便夠了。

  難得一回她真地明白了他的心,而他也真的不再對她心存芥蒂。

  相爭相鬥整十年,相識相知近二年。

  十二年間他二人沒有一回不互相傷害、讓對方痛讓對方苦,可卻只有此夜此刻,二人心心相對,再無嫌怨之情。

  頭一回願真地攜手共進。

  頭一回願聽信對方之言。

  頭一回,看著對方的眼,心中不再想要如何傷害彼此。

  他手指滾燙,目光似火,見她嫩白耳珠兒愈變愈紅,忍不住便要低頭去親她。

  她閃躲著,埋頭在他胸前悶笑,捶著他道:「莫要鬧……」手滑下去時碰著了他,她一顫,抬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怎麼又……」

  咬了唇,說不下去,臉卻是更紅。

  他眸色深深,沉望著她,嘴角微揚,「天賦異稟。」

  她臉上大窘,狠掐他一把,「當真不要臉。」隨即就要朝邊上躲,不叫他再碰她。

  他扯著她的手腕不鬆,聲音更沉,「你不要?」

  她使勁掙紮,眸中水光映著他眼裡之火,臉紅著道:「我……今夜再受不得你折騰了。」

  他掌力重了一分,看她半晌,忽而鬆了手,在她額上印了個淺吻,啞聲道:「你不想,就算了。」

  這番溫柔地語氣,這般柔和地目光,就連他臉上平常那些細碎稜角此時也都收了起來,只留無邊溺人憐惜之情。

  她心跳得似要撲出來,對著這樣的他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手心直冒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只想將此時地他永遠印於心間。

  他輕笑,撇開目光,起身下榻。

  緊實的背,精瘦的腰,長而結實的腿,於燭火下骨硬分明,更顯俊挺。

  她眼睫一顫,心口陣陣熱起來,不敢再看,半撐起身子,問他道:「去哪裡?」

  他停一下,回頭看著她,眉峰輕挑,「滅火。」

  她一下側過臉,手絞錦褥,不再理他,待他走至屏風那頭,才又悄悄抬眼去看。

  見他撐於銅洗旁,將水往身下撩。

  臉上噌地一下又著起了火,他說滅火……竟真是去滅火。

  待他回來時,手上已多了塊軟帕,帕已被水浸濕,一路來一路在滴水。

  她往榻內牆側讓了讓,臉上煙霧蒸人。

  他低眼看她,而後伸手握住她的足踝,將她往外拉過些,低笑道:「既是沒力氣去洗,總得擦擦再睡。」

  她手撐於身後,咬著唇,由著他將那濕帕按上她的腿,慢慢移上來。

  冰涼地水意浸染肌膚,令她起了一陣戰栗。

  他眉峰輕動,仔細擦淨她身下,挪下去,帕邊撩過她膝蓋內側,引得她抖了一下。

  她低吟一聲,想要收腿,卻被他拽著不讓動。

  他望著她,眼帶笑意,伸手在她膝後飛快一按,又換來她的輕顫,這才猛地俯身貼近她道:「怎地是此處,倒真同旁人不一樣。」

  說著,又是一按。

  她咬唇,伸腿踹他,惱道:「畜生。」

  他眼底漸黑,「這天下也就只你一人敢這樣對我。」欺近她,手撐在她身後,唇壓至她頸側,舌尖探出,掃過她泛紅之膚。

  她欲躲,抬手去推他,可才一動,就覺頸間一陣涼。

  低眼去看,一塊辨不出形狀的黑亮之石垂在她胸前,於燭光下隱隱可見其上九龍之跡。

  再抬眼,恰觸上他黯閃雙眸,聽他低聲道:「可這天下也就只你一人,配得了它。」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4:59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十一

  石片冰滑沁膚,垂在她乳間,其上細金鏈子一路盤繞至她頸後,耀墨之色襯著她雪中泛粉的肌膚,格外灼人眼眸。

  她抬手,撫上石片。

  細滑之感膩人,墨色均勻無瑕,細碎金色紋路隱於其間,成九龍之印,儼然一派天成之跡。

  此物一沾上她身,便緊緊伏貼於她胸前,仿若只屬於她,旁人再也拿不開,再也取不下。

  她指捏石片,於手中握了半晌,待它漸起暖意,才鬆手任它再滑至身上,而後抬頭看他,眉尾微揚,「這是何物?」

  九龍之案,天子之征。

  辨不出此石為何,卻能看得出此物定是彌足珍貴。

  沖他的性子,又怎會隨便行事。

  他大掌伸過來,將她散落在胸前的髮盡數拂至身後,長指沿著那石片外側在她胸前描繪許久,才又去握住她的手,低笑道:「今夜想寵你一番,可除卻此物,竟也沒旁的可以送你。」

  她怔然,看著他微翹的唇角,一時反應不過來。

  他慢慢將她攬進懷,溫熱的胸膛暖著她,唇貼於她耳邊,緩聲道:「破壽州城時得了此物的,當時人人都說這是祥瑞之兆。」

  她長睫微眨,這才回過神,不禁低低一笑,「臣子們的媚上之言,你也能信。」

  他薄唇一咧,將她摟緊了些,「你當這是下面人為了討好我才送上來的?……此物是我親手所得。在壽州城中宗祠裡尋見的。」

  她揚頭,額髮擦過他地下巴,引得他低頭來尋她的唇,她眼中亮亮,纏上他的身子。他來吻,半晌才推開他,輕聲道:「如此看來,此物倒是得之不易。你不留在身邊,送與我有何用。」

  他大掌一下下撫弄著她的腰背,眸深似淵,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此物與你甚配。」

  手又移過來。勾了那金鏈輕撚一番,再去揉搓她胸前紅果,夾了石片輕輕劃她。

  她軟在他懷中,禁不起他這溫柔的挑弄,眼裡又騰起水霧。

  他手邊動,邊壓下來,啞聲道:「次次都不見你身上著飾,與旁地女子太不同。」

  長指微微一搓,逗她出聲,又繼續道:「可尋常女子所愛。你又如何能看得上眼。」

  想要寵她,想要她笑,可卻不知怎樣才能讓她開懷。

  位尊似她,世間之物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縱是稀世奇珍她也不見得稀罕。

  只是這石片……

  是他血戰破城之利,其上天子之案亦能表明他的心跡。

  頭一回親手送東西給女子。

  不善言辭以達意,只望她能明白他的心。

  她抬手勾上他的脖子,眼角揚笑,吻他一下,又吻他一下,唇邊盈渦,卻是不開口。

  頭一回有男子送她東西。

  她身負一國之貴。要什麼沒有,旁人誰能討得了她的歡

  可這石片……

  卻是他征伐俘降所得,又兼彌足珍貴,世間罕見。

  其上九龍天成之跡,非他不能得,非她不能有。

  依在他身前。心底裡的花一朵朵地綻出來。艷遍心房。

  錚骨傲然似他,竟也願將這一物送與她。

  帝像之下。纏綿之情悠悠盡現。

  此物所含之義又何得他一一開口道出,她心中自是明白。

  見他以天子之物贈她,不聞他勸順棄國之言,才知他終是肯平眼看她,不再視她為可收降之女子。

  只願比肩齊進。

  縱是不能相守,又如何。

  她的手順著他的臉一路滑下,按在他胸前,抿唇輕笑,「你送我此物,我卻沒什麼好送你。」

  他低聲笑出來,側身伸手去撚熄了榻旁案上之燭,復又壓她於榻,扯過緞面錦被蓋上二人身子,翻身將她緊緊摟於胸口,卻未再言。

  十二年才得今夜一場盎然春情。

  此刻他心已足,再求不得旁地。

  能看見她笑,知道她明白了他的心,便夠了。

  她安靜地枕在他胸前,聽著他一下下有力的心跳,手在他身上淺劃,偶爾抬頭看他一眼,見他未闔眼,便也不忍睡。

  他捉住她的小手,用力握了握,「乏了,卻是不睡?」

  她輕蹭他肩側,「不捨得睡。」

  難得有這麼一夜能與他相偎,將來能否再見卻也不知,她又如何捨得在他懷中閉上眼。

  於暗中仍可見他淡閃雙眸,溫柔的目光醉人不已,心都要被他溺出水來。

  在他身上亂劃的指尖突然觸到他肋下一道淺凹之痕,似是刀傷。

  她摸了摸,輕聲道:「這麼多年來究竟受過多少傷……」

  他身子稍僵一瞬,翻身壓過她,臂撐於她身側,眼中之光黯了些,「這一處之傷,是當年登基初時遇刺所得。」

  她手指顫了顫,心中大驚,卻不知能說什麼。

  本以為是沙場征戰所傷,誰知不經意間卻撩到他心底所藏之疤。

  他捏住她下巴,低聲道:「與你不同,我有八位兄長。」

  言簡意賅,卻已足夠讓她明白。

  她垂眼,收回手,低低一歎,正要開口時唇卻被他堵住。

  半晌他才抬頭低喘,也不看她,只是道:「什麼都不要說。」

  她一直道他狠辣霸道,性子無常多變,卻不想他是經由何事才變成如今這樣的。

  自幼及長一路風光無限,卻於母喪之時才知深宮怨惡。

  年少登基引得萬人欽羨,卻於手足相殘時才徹底心僵。

  天下紛亂群霸相爭,需得付出怎樣的代價怎樣的血汗才能有現如今的一方權重。

  她只道他是男子所以萬事皆易。

  卻不知他身後之路是如何蒼森駭人,其上又有多少白骨多少淚。

  他低眼望她,突然道:「被太學生伏闕相脅,滋味如何?」

  她無力一歎,心口煩悶之情頓湧,「莫要提了。」

  他悶聲一哼,撈過她按進懷中,「你還是不夠狠,」親她一下,又道:「亦不夠強……」

  明明是實言,可這話卻戳著了她心中地痛處。

  她不知他的苦楚,他亦不解她的苦衷。

  二人為帝皆難,可難事卻大相徑庭。

  她推他一把,低低道:「我今夜留宿於此,若是被宮中之人知道了,該如何是好。」

  他眸光掃過來,緊了緊手臂,「無人敢言。你想走?」

  她點點頭,「離天亮未遠,一早又要備禮冊命,我留在此處,哪裡合乎禮數。」他驀地笑出來,使勁在她腰後捏了一把,才又斂笑沉聲道:「你這藉口也太低劣了。你我相識至今,哪一次合過禮數?」

  她還欲再言,可他大掌卻落下,掃過她的臉,逼她闔了眼,不叫她再開口。

  他厚實地胸膛下心跳漸快,低低的聲音響在她耳側,「待了這麼久,你竟未察這殿中有何不對勁麼?」

  她眼皮一跳,這才想起……

  先前,目之所及之處盡是喜紅金絲相繞,殿中件件物什都不像是他所喜之色……

  陡然反應過來。

  她牢牢抓著他的手臂,心中竟覺緊張,張口又合,反復三回,才顫聲相問道:「此殿……莫不是明日行合巹宴之處?」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十二

  他雙眸閃動,雖是未答,可面上卻是一副不置可否之情。

  她呼吸一下緊了起來,狠命將他往旁邊一推,不及他有所反應,便翻身下榻,動作急而慌亂,似是要逃。

  暗中看不甚清,赤足剛一及地便被地上之物狠狠一拌,下一瞬便跌到在地,左膝重重磕了下去,痛得讓她眉心起汗。

  她悶聲低喘,吃痛萬分,想要站起卻使不上力。

  心中更慌,幾不能思考,只覺這殿磚冰冷透心,令她禁不住地發抖。

  一雙溫熱大掌自後將她抱起來。

  她的背貼入他懷中,耳邊響起他穩慢回冷的聲音——

  「你敢於雪中棋桌之上與我交歡,卻獨怕留宿於此殿之中?」

  她咬著唇,拼命去掰扯他橫在她胸前的胳膊,卻是無用,不禁憤然道:「放手!」

  他卻更加用力,聲音又冰了三分,「你在怕什麼。」

  她耳垂一顫,手指一鬆,身子卻是更僵。

  她在怕什麼。

  她自己也不知。

  心口似有重石相壓。

  縱是真想於此夜放縱一回,可心中卻仍抵不過綱常相壓。

  只知此時非走不可,多一刻都留不得。

  她御駕親送康憲公主而來,卻於冊命前夜,與他在這將行合巹宴之殿纏綿不休!

  她這是在做什麼。

  世間綱常倫理,她竟能統統忘了,她真的統統忘了。

  被他長臂勒著。她呼吸越來越緊,到最後頭都開始發暈,「你放手……」

  氣若遊絲,軟弱無力。

  他緩緩鬆了手,卻不收臂。仍然圈她在懷裡,不讓她走。

  她動不得,只是慢慢抬眼去望,暗中依稀可見前方高案上那青玉合巹杯。

  鏤雕鳳形柄,凸雕盤雙螭。

  二杯之間存威鳳,鳳棲座底六獸上。

  她胸口一嗆,幾欲泣出。

  先前入殿時竟是未察。

  怎能未察。

  她留在這裡,又算得了什麼……

  他鎖著眉。能覺出她身子微抖,大掌不禁又撫上她,低聲道:「我知你在怕什麼。」

  她不語,默聲流淚。

  他又道:「只是你怕的,我不怕。」

  她重喘一口氣,身子愈冷,卻覺他雙手已然放開,擦過她身側,往前走去。

  夜色黯黑,只留殿外遠處宮燈映過來地些許光亮。

  如絲洩入。照得殿門底縫成了一條銀帶。

  她眼不眨地望著他的背影。

  見他幾大步上前,握了那青玉合巹杯,又自一側盛過酒,回身淡淡望了她一眼。

  目光剛仞篤穩。令她雙眸一燙。

  心中再度慌亂起來,拔腿就朝殿門走去,連身上絲履未掛都忘在腦後。

  可才走了幾步,胳膊就被他從身後扯過,腳下一滑,身子便轉回他身前,抬眸便與他相視。

  他眼中深且黯,且怒且定。動也不動地望著她。

  然後抬手轉杯,輕抿一口,動作緩慢而又矜雅。

  她思緒恍然,仿若又見當初,在杵州奉樂樓間,他與她初相遇時。他握著她的酒杯。緩緩飲她剩酒的場景……

  杯唇相印,酒水相浸。竟也不是頭一回。

  只一瞬,她的下巴便被他握住抬起,他輕捏她地嘴角,迫她張口,而後將那青玉合巹杯的另一側對至她唇邊。

  她大駭,掙不開他的掌,就見他眸中騰火,手勁不鬆,逼她飲盡杯中之酒。

  她淚自眼角湧出,拼命捶打他胸前,不管不顧地抓劃他肩側之傷,想要他放開她,卻統統是徒勞無功。

  心裡面又緊又皺。

  疼得要命。

  酒汁苦辣,被他強灌,嗆得她幾要昏厥過去。

  飲不盡,汁液俱從嘴角溢出,順著下巴向頸下去滑。

  熱辣辣的酒混著淚水,一路淌至胸口石片上,才止。

  他終於鬆手,扔了合巹杯在一旁,一把握過她的腰,垂頭便去舔噬她胸間酒汁,燙舌一路向上滑去,順著頸側下巴,一口含住她的唇。

  舌探進去,攪著她口中殘存酒液,與她共嘗其苦。

  她淚越湧越多,拳已打得泛紅,卻仍是掙不開他的鉗控,身上心間均無力,渾身顫抖著,被他慢慢攬進懷中。

  她知他霸道。

  卻不知他能狠悍至此地步。

  她知他向來不懼天地。

  卻不知他能蔑天屑地至此地步。

  心在狂跳,人在狂抖,周遭俱靜,鼻間只存他的氣息,身前只有他地暖意,長夜漫漫惹人驚,紅燭青帳定一剎。

  他的唇離了她,熱燙的呼吸噴在她臉側,抬手抹了抹她嘴角,拭去酒漬殘痕。

  苦,是同苦。

  可她的苦,他到底能否擔得了。

  他眼神如火似劍,定定逼進她眼底,開口道:「這一杯酒飲盡,你縱是想不認,亦不行。」

  她驚顫,胸口急劇起伏,道不得一字。

  青玉合巹杯在地上輕輕滾了一下,挨至她足邊,透心冰涼之感惑了她的神。

  濕濕楚璞,既雕既琢。

  玉液瓊漿,鈞其廣樂。

  九陌祥煙合,千裡瑞日願君萬年壽,長醉鳳凰城。

  她喘息不穩,淚是止也止不住。埋頭在他胸前,終是低泣出聲,「行此逆天之舉,你竟也不怕。」

  他身骨挺硬,朗朗而立。眉峰眼角於夜中愈顯陡實,大掌壓著她的背,啞聲道:「若有天譴,我一人擔。」

  她泣不成聲,哭得不能自已。

  顛鸞倒鳳一生情,青杯苦酒二心許。

  未遵禮法,不顧倫常,天下萬民無人知。兩國朝中不得聞。

  只是從此往後——

  不論身在何處人在何方,心中都惟有對方一人耳。

  縱是他納后她大婚,那身側之位又何抵得過這一夜這一人,這一生情這一杯酒。

  殺伐征戰會同愛恨,到底敵不過他的霸悍她地韌懷。

  縱是為帝又如何。

  縱是情不為世間所認又如何。

  縱是不能相守無法再見又如何。

  他仍是要她,只要她,逼她心間永遠拓上他,迫她此生只念他一人。

  無法留她於身側,便放手任她縱騁天下。

  只是這一夜,他需得讓這天地神靈皆知。她只歸他一人,縱是逆天亦無懼!

  他右掌順滑而下,牽過她的手牢牢握住,看著她的眼。開口道:「於涼城時我曾說過,終有一日,我要你同我在一起時,再也無所顧忌,再也不怕被人瞧見。」

  她怔怔地望著他,不語。

  他抬手,輕順她髮絲,削利之神漸漸轉和。「你怕地並非是天譴,而是世人之言。」

  她顫了一下,垂眼,手縮了縮。

  他卻握緊她,「再強些。」

  她心中微震不休,忍不住又朝他看去。

  他眼神堅定。神色決絕。「需得變得再強些,文治武功皆壓世。世人才不敢言。」

  她凝眸,這才明白他話中之意。

  鄴齊一朝為他一人獨撐而霸,鐵腕錚錚雷厲風行,赫赫武功壓制朝臣萬民,因是他定議決策無人敢疑,縱是不循禮法祖制亦無人敢道。

  可是她不同。

  十幾年來她馭人而不壓世,身為女子諸事不便,所倚不過是朝中肱股心腹,縱是功德在手亦得讓人三分,因是縱有不甘也得從諫官清流之議,而不能顧自依心所為。

  她的苦衷他皆明。

  縱是放眼天下,世間無女子能及她一分之悍,他仍是想要她再強些。

  再強些。

  才能與他攜手共入世人之目。

  她地手動了動,挽過他的掌,心中縱有千言,口中卻道不得一語,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如若世間無他,這十二年來她如何能逼自己走至這麼高。

  從前是為了比他強,才咬牙爭狠,誓要將邰變得更強。

  可從此以後,卻是因為今夜這盞合巹酒,她要變得更強更堅韌,才能令他地目光永不能從她身上撇開。

  心中只一人。

  縱是不能相見,亦會時時相念。

  若果因他之促,而使君更強國更安,那她為何還要想方設法忘了他。

  唇邊漸起笑意。

  她抬眼,見他眸中之利已消,僅存溫和之光。

  殿外遠方宮鐘之音驀地響起。

  破夜之聲緩緩而蕩,天邊亮起一角,夜既過晨既至,她便不該繼續留。

  她握了握他的長指,低聲道:「一會兒差人去宮外候館著邰儀仗備駕,最晚不過辰時,我便要走。」

  他納后冊命,她無法迫自己留下來觀禮。

  他抱住她,「好。」

  她微訝,沒料到他應得如此乾脆,不由一怔。

  他低低一笑,「我本也沒打算留下來。」

  她淺吸一口氣,望著他,「正殿禮畢之後當降坐還閣,你若不留下來,那皇后……」

  他鬆開她,自去尋衣物著上身,又道:「你難道還期望我對她怎樣不成。」轉身看她一眼,挑挑眉,「自始自終……就沒想過要見她。」

  她頓時不知所措,「那般年輕的一個人兒,你怎能就這麼……」

  他低眼系袍帶,打斷她,「與你相比,她算苦麼?身在天家,這點委屈受來又如何。」

  她心底沉沉,想到臨行前那一夜,英儷芹對她所言,心中不禁一歎。

  倒也如此。

  他回身,目光定定,望著她又道:「你需得知道,她是鄴齊的皇后,不是我的。」

  殿中因天明而漸亮,地上的青玉合巹杯邊緣泛光,其上雕紋深深淺淺,勾人心壑。

  她心間聞此驟明,臉卻微微帶紅。

  他走過來幾步,眉間稍陷,臉色隱隱帶黯,沉聲道:「只是不知你大婚時,情境又當如何。」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0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十三

  她錯開眼,望向地上青玉合巹杯。

  逆綱之誓,天地為證。

  既已同他共飲這杯酒,那將來無論如何,心中都會只存他一人。

  縱是大婚……亦不能祛褪他今夜留於她身心上的印痕。

  抬頭看他,見他眸光愈深,唇緊抿,仍在等她開口。

  她低低一歎,輕聲道:「肩上之擔如何能卸得了。只是此時,你只是你,我也只是我,今夜之事……我認了。」

  他嘴角驀地一揚,眉眼墨翠如松,剎那間便映開了面上奇寒之冰,過來牽住她的手,緊攥於掌心,一開口便透著欣喜之情,「終是從你口中聽得這麼一句話。」

  她望著他這難得一見的帶笑之顏,心口一鬆,不由偎過去,貼緊了他,頰側稍稍泛出些紅絲。

  短短幾言,便能讓他高興成這樣。

  從不知他能露出此種笑容,面上久存冰封鐵硬之罩俱已掀去,似寒澗之雪迎日而融,涼中滲出些許暖意,令她心神微蕩。

  原來他亦非鐵血寒情之人。

  原來他心中竟真是如此在乎她。

  不由伸手探上他嘴角笑紋,輕輕地撫摸了兩下。

  不知將來,還能不能再見他這般笑容。

  還能不能再這樣被他擁進懷中。還能不能再這樣無所顧忌地觸碰他。

  他抬手揉揉她的唇角,「為何不笑。」

  她迎上他柔得醉人的目光,揚了揚嘴角。輕輕笑出聲。

  眼角卻有些濕。

  心底潮乎乎地一片,縱是他暖如紅日般的笑容,亦不能消祛她心中層層水霧。

  將來究竟如何,又哪裡是他一念一行、她一語一言便能定了的。

  此刻終究只是此刻,雖是望成雋永望相攜。卻不知天能否遂人願。

  他懷硬似鐵,將她擁緊,過了近一刻才鬆開手,低頭啄了啄她晶涼的鼻尖,「著人替你更衣。」

  她見他往殿門一側走去,急急去扯他的袖口,卻撲了個空,只得在他身後低低喊了句。「怎能讓人知道我在這裡……」

  他腳步如飛,卻似未聞她聲,直直走去將殿門一掌推開,外面輕雪仍在飄,門階銀裹素妝成,冷風晃進來,攪了一室春意。

  立即有宮人聞聲而來,候在門側。

  他低聲囑咐了幾句,幾個宮女未語而退,從頭到尾沒朝殿中望過一眼。

  她立在那裡。唇僵著,恨他又行霸道之舉。

  他回身,走來坐至軟塌邊上,雙手撐膝。笑望著她,「留在此殿地宮人,都是些不能言語亦不懂讀寫的啞女。」

  殿中熏爐又起暖意,熱氣蒸散了先前入殿冷風。

  她唇角稍鬆一些,挑眉看他,「難怪你這般無忌。」

  他拍拍身側榻墊,「過來。」

  話中帶溺,目光寵徹人心。叫她抗拒不了。

  她蹙眉而行,夜裡衣裙俱碎,此時又被他困在這裡不叫走,也不知他讓人給她備了些什麼衣物。

  待近榻邊兩步處,他便長長伸過手,將她拽過來。摟於身前。唇貼上她頸後,緩緩磨娑著。

  手也不安分。在她身前揉上揉下,沒個消停。

  她輕喘,想要止他,「一會兒叫人看見了……」

  他含著她的耳珠兒,漫不經心道:「看見又如何。」

  她還欲再爭,卻聽殿門輕響,四個宮女捧了鎏金銅托魚貫而入,其上縑綾錦繡金絲盤繞,紫青白玄,五色雜然映目。

  他悠悠鬆手放開她,手臂微抬,對那幾人做了個手勢,又貼了她的耳道:「更衣。」

  兩個宮女置盤備衣,另兩個趨步走過來,輕輕扶過她的身子,將她往前面帶。

  未入內殿,未置屏風,就這麼在他眼前,任他定定地望著,由著鄴齊宮女們替她著衣。

  她側身錯目,不敢看他,只覺他火辣辣的目光一路掃來,將她渾身上下燙了個遍。

  他微笑,長腿彎起,手交握於膝前,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雪染之肌紅痕點點,嬌乳之尖殷紅溢血,嫩股之間微微發腫。

  全是拜他所賜。

  雖是帶暇,可卻美不勝收。

  帝王花包蕊未放,卻由他撫葉撥瓣,使其盡綻。

  他目光漸移漸熱,將她此時這模樣印入心間,刻入骨髓,存於腦海深處。

  世上再無女子能喚得起他此番熱情,也再無女子能美得過此時的她。

  若果此生心中只能存一人,他只要她。

  她背過身,裸滑之軀微微泛光,身側宮女們將所置衣物一件件替她著上身,動作輕柔慢緩、小心翼翼,似是怕碰壞了她。

  金花鈿窠,升龍絛組帶。

  紫雲白鶴印錦裡,紅羅襦裙繡五章。

  白羅中單,青羅抹帶,紫羅勒帛,紅襪赤舄。

  衣滑錦薄涼如水,淡香浮起盈入鼻,六采綬一玉環三,袖口襟前金絲纏。

  身尊衣莊,堪堪是一副帝王之派。

  宮女們垂首,拾步而退,再無聲息。

  她低眼,復又抬頭,回身朝他望過來,揚袖輕擺一番,神色略帶怔疑,「這衣物……」

  他緩緩起身,嘴角噙笑,眼中墨色愈濃,黯光淡閃既滅,低聲開口道:「盛裝之容,當真是能以艷逼天下。」

  她合唇輕笑,搖了搖頭,「已是二十又六的光景了,艷又能得幾年。」

  心底淺淺泛出些酸楚之情。

  他正值壯年,縱是再過十年亦是斬風折月之姿,陡仞奇峰之勢放眼天下無人能及。

  可是她……

  輕笑漸漸轉為苦笑,回過頭不再看他。

  今夜之誓,如何能久,戀色似他,只怕瞧不得她容顏漸老地那一日。

  他望著她的背影,嘴角笑意斂了去,走至她身後,自懷中內裡摸出一物,夾於指間,而後抬手攏起她的烏絲長髮,輕輕綰起。

  一直無言。

  他凝神陷眉,動作一絲不苟,待她及腰長髮俱已收梢而入,才將指間之物緩緩插入她腦後髮髻中。

  她雙手攏於袖中,身子一動不動,心中之潮卻是大起大落。

  不需看,不必碰,她也知腦後之物是那一根珠簪。

  不曾想他竟是一直收於身邊。

  他垂手,壓於她肩側,吻了吻她腦後髮髻,而後道:「天下五國,世間萬人,只有一個你。」

  她心口震蕩不休,再穩不住心神。

  此言竟能自他口中而出,當真是令她欲喜欲泣。他扳過她的身子,面上之情落入她眼底,叫她瞬時無所適從起來。

  他偏過頭,慢慢地吻上她,動作柔緩,不帶絲毫烈欲,只存心底之情,脈脈如水,漸漸浸潤她心。

  她抬手勾住他腰間袍帶,閉了眼睛。

  既已得他此言此情,縱是將來一日被他所傷……

  她亦無悔。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十四

  宮中金鐘又撞,三下,聲音漸沉漸遠,如水波悠悠而蕩,自外東門一路傳至寢殿。

  紅日破雲而出,萬丈金茫耀遍重重朱牆五彩琉璃瓦,灑透茫茫白雪,碎金泛銀鋪就一地。

  鐘聲沉厚,水紋般蘊浮推就,震得人耳根略微帶痛。

  吉時已到。

  玉用珉玉五十簡,寶用赤金高一寸。

  行宮正殿庭階下北向設皇后受冊寶位,中書侍郎及奉冊寶官常服入殿,執事人絳衣介幘,詣垂拱殿門就次,以俟冊降。

  宮中西角紫宣殿開,有朱漆金塗銀裝芳亭輦緩緩而出,踏雪而行,其後內外命婦亦隨,宛如宣紙朱墨一朵梅,待至正殿西側乃止。

  朱底青花龍鳳繡簾輕起,內侍伏腰垂首,迎英儷芹出輦。

  殿外西向落副次,內侍引英儷芹入閣,服衣,候冊寶使至。

  九龍四鳳為寇飾,一十二株花博鬢。

  衣重貴繁復,深青織成,翟文赤質,五色十二等。

  青紗中單,上以朱錦,下以綠錦,白玉雙佩,青襪青舄,舄飾以金。

  閣中暗香浮動,又兼暖意及身,人人面上均帶了桃色。

  裝成,英儷芹起身,華服厚重垂身而下,敞袖緣側層層金線朱色相壓,一動,腰間雙組玄色大綬便輕緩而飄,上有翡翠玉環三枚,晶透盈目。

  鏡前,陪嫁宮女腆著臉。將她身前的青衣革帶系得緊了些,垂首在一側輕聲慢語道:「公主今日這般美,鄴齊皇帝陛下倘是見了,定會一見傾心。」

  英儷芹望著身前廣尺之鏡,臉微微作紅。眉頭輕動,卻是不語。

  天下雍容富貴之尊服,世間女子欽羨之高位……

  就在她身前,可心中卻無絲毫波瀾。

  袖中手指動了動,彎成個圈,說到底,她不過是二國締盟的一枚棋子罷了。

  只是,英歡既能以女子之身而扛起邰萬裡江山。她又為何不能將這一場無念之姻帶來地苦楚吞下肚去。

  其實什麼也不必做。

  左不過便是個忍字罷了。

  身後有鄴齊宮女捧匣而來,自匣中取出一鐲耀玉,恭敬地呈上來,復又行了禮,才道:「此物是太后賜予公主的。」

  英儷芹抬手輕彎,將手腕裸出,由著那宮女將玉鐲套上她的腕間。

  碧玉垂滾而下,壓了壓她的手腕。

  殿外燦陽之光透過窗蔑撲閃而入,可心間卻是沉沉烏雲一片。

  未及歎息時,閣外便響起簇簇落舁之音。

  她轉身。朝外望去。

  一側侍奉待冊宮女均是明禮之人,一聽這聲音,俱是抿唇一笑,而後走去門口候在兩側。

  就聽外面有低低的男聲傳進來:「冊寶使許迪、副使李隨奉制授皇后冊寶。」

  有內侍趨步而入。同一側所侍宮女們共引英儷芹離閣,以次入詣殿庭。

  她面上端著淡笑,袖中之手卻是死死絞在一起。

  步步壓磚,步步壓心。

  入得正殿,降立庭中北向位,眼望前方俯伏之眾,心中一陣陣緊抽。

  內侍上前一步,朗聲於眾前宣贊表。宣畢,伏地而拜。

  眾皆拜。

  許迪奉冊、李隨奉寶,直身至她腳下,低頭抬手,捧冊寶以進授。

  她神思恍然,赤金之色如匕首之鋒。灼痛她眼。

  她下階一步。緊著呼吸接過冊寶,再授以內侍。內侍捧冊寶復又宣贊,而後殿上眾再拜。

  內臣引內外命婦俱稱賀於下,宮女引英儷芹升坐於上,觀眾人行大禮。

  她垂眼,不敢視下,手腕微顫,碧鐲隨顫,冰涼沁心。

  耳邊稱賀高呼之聲不絕,惶惶間諸音皆彌,什麼都聽不見。

  不願留於此處。

  不願捨國而為鄴齊之后。

  不願……見那個傳說中貪色霸道地男人。

  她呼吸愈緊,額上汗粒驟湧,心中慌亂紛繁,坐於高位上卻不知所措。

  身後有宮女輕聲提醒她道:「皇后當由內侍導以降坐還閣了……」

  恍然驚醒。

  皇后。

  皇后。

  皇后。

  從此她便是鄴齊的皇后。

  英儷芹猛地起身,頭一暈,腳下險些不穩,身後兩個宮女忙來將她扶穩,「皇后當心。」

  內外命婦班退,冊寶使西向而立,四名內侍執黃仗於前相引,出殿後上輦行駕,朝宮後寢殿行去。

  輦官皮靴壓雪之音刺耳,搖晃之中更覺暈眩。

  合巹宴開,那男人……

  她只消一想,緊張之情便頓湧於心,手心滿是汗水。

  不願見他。怎生都不願見他。

  輦下一震一晃,隨即而停。

  繡簾被掀起,黃褥腳踏在前,宮女內侍候成一片,待她出輦。

  寢殿前白雪皚皚一片,零星腳印紛亂,卻是冷清。

  她右腳才踏出,身子未穩時便見前方有人匆匆行來,對著幾名內侍飛快耳語了一番。

  內侍均是一怔,面露難信之色,又忙去同冊寶使副低聲相談。

  片刻後才有人上前行禮,叩於厚雪之上,也不抬頭,只是道:「皇上臨有急事,辰時出宮至今未歸……」

  英儷芹聞言生生愣住——

  冊后之日,他竟不留於宮中,而之前卻也未得通稟相報!

  她心口一酸。竟覺屈辱,開口顫聲相問道:「皇上去了何處?」

  那人想了想,頭壓得更低,聲音更小,「邰皇帝陛下早起離宮。皇上率眾衛出宮送行至東江之畔……」

  英儷芹面上驟然起霜,只覺這冰天雪地空曠無垠,可卻立不住她一個人,身子瑟瑟發抖,嘴唇也紫了去。

  紫貂大裘擋不住沁骨寒意。

  腦中忽明忽現,有些東西漸漸清晰起來。

  ……邰天家女子,眼睛都是這顏色……美,真美……他就喜歡這個。你知是不知?

  ……倘若他不喜歡你,你是否會傷心?

  生辰之夜英歡對她所說種種之言,此時在腦中無比清晰。

  心中隱隱有些明瞭,可卻不敢肯定——

  倘若這是真的,那也太過驚世駭俗了些!

  無綱無常,天理不容!

  她慢慢閉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這奇冷之氣,往後踏了一步……

  縱是所想為真,過了今日,往後也不見得再有機會。

  糾結又有何用。

  東江。東江。浮冰,撲面淩頰,凍徹一潮心海。

  六軍在前引路,龍墀垂旒輕揚。華蓋彩衣並黑甲銀槍,漫漫踱上浮桁。

  英歡立於輅前,止輅不進,心底思情綿揚不休,逆風回首望去,眼睫霎時被江邊陡寒潮氣塑了一層冰膜,眸光似水波動淺蕩,透過江霧一路抵至東岸重重黃仗之間的那一人。

  賀喜身如寒松。挺挺立於馬上,下巴微抬,褐眸淺闔,定定地望向她。

  身上長氅順風而翻,氅下玄色錦袍已被江氣浸透,寒魄逼人。刺骨撩心。心似跌宕於千年冰澗之中,眼看她就要轉身。不禁重吸一口氣,幾不能把持住自己心中烈湧之潮。

  江霧厚重,她寬袖於風中霧裡若隱若現,款款而揚,似赤雉之羽,妖灩成行。

  兩兩相望,誰也不願就這麼轉身回頭,就這麼背道而馳。

  誰也不知……

  將來還能不能再見,若能再見,又當是何年何日。

  黑馬尥蹄,向前邁過一步。

  他大掌勒著韁,唇抿至緊得不能再緊,放馬一步便想再放一步,步步逼近她身,將她留下……

  將她留在他身邊!

  從未有過一刻,似這般渴望一個女人,恨自己身上之尊位,恨自己手中之權重,恨自己一生一世需得為掌中這江山貼上自己地命。

  馬蹄踏上浮桁接岸之處,雪沫蓋過馬掌,掩了俊黑之澤。

  他終於狠狠收韁,右掌虎口處被韁繩磨得幾欲滲血,卻不知痛,只知她就要在他眼前離去。

  天下萬物皆可得,惟獨求不得這一人。

  英歡遠遠將他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他縱馬輕行至浮桁之邊,心中諸情幾欲噴湧而出,恨不能就這般回頭,撲入他懷中,不再離去。

  微卷長睫沾霧而濕,眼角一片冰涼。

  她側過臉,腳下動了動,終於將身子轉過來。

  再強些。

  他的話仍在她耳側,暖熱的氣息仍拂於她唇間。

  再強些,才能不畏世人之言。

  才能再見他!

  她揚袖指側,命人起駕,而後直直入輅,再未回頭。

  知道他仍立於江岸浮桁邊,遙望著她,看著她走,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隨著她地金輅緩緩而行,不曾離開,不曾移動。

  縱是不回頭,她也都知道。

  離情滿腹令人愁,江冰潮氣灌心尖。

  她坐於輅中,心口揪得緊緊地,直待過了浮桁,人至東江西岸,人才驀地一鬆,渾身俱是冷汗。

  輅外有人輕稟:「陛下,沈大人有事欲奏。」

  她命人放慢行速,又掀了側簾,見沈無塵立身於馬上,正朝這邊而來。不待他下馬行禮,便挑眉直問道:「何事?」

  沈無塵低首,「前一日浮桁舟斷板裂之事。」

  英歡瞇了瞇眼,「究竟如何,已經查清楚了?」

  沈無塵抬眼。腳下輕夾馬肚,在一旁跟上,「還未查清,不過倒是有了些眉目。禮部隨行中有一人於斷桁處撿到了一根響箭落羽。」

  英歡握簾之手一緊,眸霧盡散,只留犀利之光,「接著說。」

  沈無塵面色沉沉,「是邰之箭。」

  英歡緊了眉。略一思索便吩咐道:「你親自去盤問那人一番,看看是否有差錯。待過城休憩之時,將那人帶來與朕看看。」

  沈無塵低應一聲,領命便退。

  他回身策馬至鹵簿儀仗之後,於隨行諸臣車駕當中,尋著禮部官員問了一番,便有人帶他往更後面行去,邊喚人出來相見邊道:「是在禮部主客員外郎徐大人下面任差的……」

  沈無塵聞言挑了挑眉毛,再抬眼時便見來人已至他面前。

  「見過……沈大人。」聲音清亮乾脆,語氣卻有粘滑之意。

  沈無塵翻身下馬。一抖袍擺,側目看向他。

  來者俊雅非凡,看上去甚是年輕,身形瘦且矮。一雙眼湛澈透亮,眉目清秀,紅唇皓齒,站在那裡竟是頭也不低地直盯著他瞧。

  沈無塵不禁來了興趣,這少年一般的人竟也能當地起徐知達的手下,不由向前一步,問道:「叫什麼?」

  「姓曾,雙名參商。」仍是清脆萬方之音。叫人心中一涼,甚是舒爽。

  沈無塵又將他打量一番,微微一笑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曾參商隨意點點頭,眼中一亮一亮的,「沈大人好學識。」

  語氣不恭不敬。竟還帶著些不屑之意。

  倒也奇怪。

  朝中何人聞他不是退讓三分。又怎會行此無禮之舉。

  沈無塵沉眉略思,心底咯登咯登兩下。神色斂了些,仍作平常清肅之態,看向他,低聲問道:「你我可是頭一回見面?」

  曾參商仍是一副隨意模樣,看了他兩眼便撇開目光,輕笑一聲道:「沈大人朝中何人不曾見過……只是我曾見過大人,大人並未注意到我罷了。」

  沈無塵靠上前一步,掩去周遭人等目光,肅穩之面忽地泛出絲嘲意,「曾參商,三年前進士科二甲第三十九名,我還是記得的。」

  曾參商咧嘴一笑,面色隨即轉陰,往後退了半步,聲音略變,卻仍是盯著他道:「沈大人是來奉旨問話的,還是盤詢在下身世地?」

  沈無塵眼神上下浮了浮,嘴角輕輕一撇,看著他道:「當年因這性子而失了狀元之位,今日難道也想因這性子而失了身上官服?」

  曾參商面色一僵,小臉變得煞白煞白,嘴唇輕抖,顯是被他此言氣得不輕,「原來沈大人還記得。」

  沈無塵背了手至身後,「雖比不上你博聞強記,但我對做過地事情,一向都還記得清楚。」

  曾參商眉頭蹙起,一雙大眼裡泛出些血絲,恨恨盯了他一會兒,才扭過頭看向別處,「沈大人要問什麼便問,此處甚冷,莫要凍壞了大人貴體。」

  沈無塵又看了他半晌,忽然道:「長得靈秀似女子,開口卻如此不顧禮數,枉擔了這滿腹學識。」

  曾參商臉色驀地漲紅,憤恨道:「你說誰像女子?」

  沈無塵瞥他一眼,搖了搖頭,歎道:「性子當真該斂一斂了。」他一停,曾參商便要再開口,可一觸上他轉冰的眼光,便咬了唇不再言。

  沈無塵抬手拂去面上落雪,眼神定定看向他,「響箭落羽為邰之箭獨有,此話你敢拿性命相擔?」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1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十五

  曾參商鼻間輕輕一哼,垂眼道:「沈大人何不回京後讓兵部的人來鑒定一番,問我又有何用。縱是我肯拿性命相擔,只怕沈大人也不會輕易相信。」

  沈無塵盯著他,「回京之後自是要著人好生詳查,只是我此時問你這話,是不知你區區一個禮部主客小官,為何能識得落羽為響箭之羽,而箭又是邰之箭。」

  曾參商面色轉白,嘴一抿,「識了就是識了,哪裡有為什麼不為什麼的!」

  沈無塵肩膀向前一張,朝他壓過來幾分,「朝中文官,哪個能分得清種種兵器?你回京之後倘是不想被扔去御史台獄,最好現下同我說實話。」

  曾參商鼻尖皺了皺,嫌惡地一轉頭,竟是閉緊了嘴,死活不肯再開口。

  沈無塵將身子一直,語氣冰了些許,「恨我可以,只是晚上見了皇上,莫要也做出這副找死之樣。」

  曾參商瞪大了眼睛,終於開口道:「晚上見皇上?」

  沈無塵瞥他一眼就不再理會,轉身回望五步外的官員,淡淡囑咐道:「皇上過臨康城時要見他,先將他帶去我車駕之內。」

  話畢,轉身便朝一側行去,靴下沾雪,足跡漸遠。

  曾參商口微開,半晌才眨了下眼睛,隨即擰眉大叫一聲,「沈大人!」

  那人卻是再未回頭。

  紫袍下擺隨風輕展,腰間金魚袋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

  曾參商咬牙低眼,狠狠地踹了一腳眼前雪堆。

  雪沫碎濺一地。靴前半掌皆作白。

  身後已有人來喚他,「曾大人,這邊來罷。」

  他回頭,見是個小校,滿腔怒火對人發不得。只得癟著嘴點點頭,跟著人往後面走去。

  四輪之駕無車飾,青簾垂落,只一側靜靜掛著片細黃綢,以示此駕為天子之賜。

  人在前方將車簾掀起,腳塌置在下方,才道:「曾大人請。」

  曾參商將這車打量一番,心中嘖嘖兩聲。也不多念,一鼓作氣上得車中,看著車簾被放下,這才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搓搓凍僵了的手,眼珠轉動幾圈,將這車中打量一番,才要動手動腳到處亂摸時,車簾猛地被人大大撩起。

  他一縮手,抬頭看去,就見沈無塵也已進來。一雙微長黑眸正望著他。

  他乾咳一聲,扭過頭,往一側讓了讓。

  沈無塵吩咐外面行駕,撩袍坐好。看他一眼,彎身而下,從座底拾出個鏤花小手爐,朝他面前一遞,「拿著。」

  曾參商望著那手爐卻是不接,將手往身後一塞,撇開眼,「要那東西作什麼。」沈無塵也不多言。直直將手爐丟進他懷裡,而後閉了眼朝後一靠,再也不動。

  曾參商面帶訕色,抽手捧住那手爐,暖暖熱熱,還散著淡淡香氣。凍透了的手不消一刻便寒意盡褪。

  他舒服地喘了口氣。看一眼正闔眸假寐地沈無塵,不禁小聲嘟囔道:「放這麼好的車駕不坐。天天於雪中騎馬而行,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沈無塵緩緩睜開眼,「皇上賜駕是君恩厚重,為臣子者卻當有自知之明。」

  曾參商眉毛輕挑,咧嘴道:「既是如此,沈大人現下為何棄馬不顧,偏偏賴在這車中不走了?」

  本以為沈無塵定會惱他這無禮之言,誰想卻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便又閡了眼,不再開口。

  眼皮合落之時,將眼中浮著的血絲也蓋了去。

  眼下青黑,面色泛黃,一臉疲態。

  曾參商捧著手爐,微怔一瞬,這才想起之前聽人說,之前連夜搶修西岸浮桁,沈無塵親自行督於桁上,一夜未休。

  這麼冷的天,又是寒夜江邊……

  曾參商再看他一眼,面上敵意不禁淡了些。

  位高得寵似他,竟也是個忠懇實幹之臣。

  車身一路行一路晃,就著懷中手爐之香,睡意漸起。曾參商轉身倚上車板一側,將手爐又抱緊了些,看了看正睡著地沈無塵,便也閉了眼。

  車行顛簸,路上大雪,近臨康城時已是太陽西落之景。

  沈無塵醒來時,一眼就看見正睡得香的曾參商。

  身子斜著,頭歪在一邊,嘴巴微張,唇角帶著口水,懷中的手爐早就滾下身,身上官袍被扭壓得皺巴巴一片,慘不忍睹。

  沈無塵嘴角微一抽搐,忍著笑湊過去,叫他,「曾參商。」

  曾參商口中不清不楚支吾一聲,扭過身便接著睡。

  沈無塵眼角動了動,撐掌於膝上,仔細打量起他來。

  眼睫雖是不長,可卻泛卷,似扇面一般斜開,於眼下映出一小片陰影。

  鼻尖微翹,小小鼻樑俊挺,銜眉於兩側。

  頰瘦頜窄,唇滿而豐潤,髮絲黑亮。

  先前於雪中見他,只覺他面容清秀,並未太在意。

  可是此時再看,竟覺這年輕男子堪稱俊美。

  沈無塵心中微動,正欲朝後退移之時,面前之人卻驀地靠過來,倚進他懷裡,頭在他肩上蹭了兩下,接著睡。

  口水沾上他官袍,印出條濕漬。

  沈無塵僵在那裡,愣了片刻,作不得絲毫反應。

  曾參商睡得迷糊,得寸進尺地將他又往板側壓了壓,當他是軟墊一般,全身都靠了上去。

  沈無塵這才猛地回過神來,想也未想便抬手箍住他雙肩。狠狠將他一推。

  曾參商吃痛一呼,眼皮動了動,軟軟睜開眼,水濛濛地眨巴兩下,看見沈無塵面上帶怒之色。下意識便皺眉道:「沈大人怎麼……」

  沈無塵又是猛地一鬆手,口中低低一吼,「成何體統!」

  曾參商耳邊一震,人乍然清醒過來,再看看兩人之間,才陡然反應過來,臉瞬間充血,變得通紅通紅的。看著沈無塵道:「沈大人,在下是男人。」

  沈無塵斜眉看他,面上怒意仍盛,「我也是男人。」

  曾參商吸了口氣,眼中透著黑茫,抬手將車板一捶,「那沈大人抱男人作什麼,莫不是有斷袖之癖!」

  沈無塵幾近氣絕,胸中怒火熊燃,此生還未被遭人如此相待過。恨不能立時將他丟至車外去,忍了又忍,才抑住怒氣,低聲喝道:「你自己睡沒睡相。口水流了一身,靠在我身上攆也攆不走,反倒血口噴人!」

  曾參商紅著臉,抬手抹了抹嘴,又望向沈無塵,憤憤道:「哪裡有口水,沈大人才是血口噴人!」

  沈無塵一把揪過他前襟,牢牢盯住他的眼。低聲喝道:「全蹭在我身上了!」曾參商迎上他地目光,毫不示弱道:「沈大人位尊權重,自是說什麼便是什麼!在下身份卑微,由你隨便欺壓!」

  沈無塵深吸一口氣,將手一鬆,撇過眼不再看他。

  在朝為官十二年。國中誰不知他性子篤穩剛定。向來大事不驚小事不慌,何故今日竟能被一年輕男子撩撥至此地步。

  他堂堂工部尚書。卻在車中與一禮部小吏做這口角之爭,當真是荒唐至極,傳出去怕不被人笑話!

  車身重重一顛,隨即停下,外面有人稟道:「大人,進臨康城了。」

  沈無塵應了一聲,隨即冷冷望了曾參商一眼,「若早知你是這性子,當年定會直接除了你的功名!」

  曾參商咬了咬嘴唇,「沈大人也無需後悔,待一會兒見了皇上,容你隨意參彈!」

  沈無塵怒意猶盛,起身往車外走,自牙間擠出二字,「下車。」

  曾參商跟在他身後,俐落地跳下車,將腳重重於雪上踱了兩下,看見雪沫濺至他袍下,才稍舒心一些。

  聖駕已至城中候館,沈無塵聽人稟過之後,便帶著曾參商一路過衙行去,待隨駕宮人通稟過後,才領著他入內覲見。

  曾參商一路行一路張望,卻不料走在前面的沈無塵突然扭頭瞪著他,低聲道:「一會兒若是不想死,便斂一斂你這囂張地性子。」

  曾參商哼哼兩聲,沒好氣地撇撇嘴,「我朝不殺士大夫。」

  沈無塵狠狠一甩袍,再不同他多言,大步往內走去。

  進去便拜,「臣沈無塵……」

  英歡換了常服,端坐於上位,「免了。」側臉吩咐旁人,「給沈大人賜座。」

  「謝陛下。」沈無塵起身站穩,卻見一側曾參商愣愣地站著,既不行禮也不吭氣,只是盯著英歡瞧。

  他不禁一急,扯過曾參商,低聲道:「怎的這般膽大!」

  曾參商一下子回神,慌慌忙地叩下去,「臣……臣曾參商拜見陛下。」

  英歡眉頭微微一動,卻不著他平身,只是左右將他打量一番,又對沈無塵道:「這名字聽來甚是耳熟。」

  先前見他跟在沈無塵身後走進來,忽覺眼前一亮。

  男子容貌俊美至此,當真罕見。

  一望便知此人膽色俱盛,見了她滿眼好奇相望,竟連禮數都拋至腦後。

  倒是個奇人,只是不知這性子怎能在朝為官。

  沈無塵上前半步,垂頭開口,聲色平緩,「曾參商,大歷九年進士科二甲第三十九名。初得奉清路省試解元,京中禮部試會元,殿試後賜進士出身,留於吏部堪名待用。」英歡眼中亮了一瞬,面色稍變,看向曾參商,微一點頭,才道:「果然是你。」

  曾參商低著頭,伏於地上地手攥得緊緊的。

  英歡望了他半晌,才輕歎一聲,「起來說話罷。」

  曾參商卻是不起,低著頭悶聲道:「臣跪著就行。」

  沈無塵聞得此言,恨不能轉身踹他起身,扭頭狠瞪他一眼,低喝道:「大膽無禮!」

  英歡紅唇微揚,低笑出聲,「當年若非你於殿試後犯事,狀元之位也該是你的。朕當時還以為你會是自沈無塵之後,本朝的第二個三元,只可惜……」

  曾參商身子輕顫,終於將頭抬起,對上英歡眼中之光,開口道:「沈大人胸懷經天緯地之才,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微臣哪裡能同他相提並論……」

  沈無塵忍無可忍,也不論這還是在英歡面前,憤聲對他道:「對著皇上你也能這般無禮!當年在京中滿香樓,為了一賣笑女子而與人大打出手、鬧得舉京皆聞的人可是你自己!」

  曾參商也不看他,只是冷冷道:「沈大人剛正不阿,為官耿直,貶微臣至二甲已是開恩之舉,微臣自當感恩在懷……」

  沈無塵面色發黑,嘴張開,卻說不出一字。

  英歡沖他揚袖擺手,道:「你退下,留他一人。」沈無塵低頭,「陛下,臣怕……」

  英歡打斷他,「退下。」

  沈無塵閉了嘴,退了幾步,又看了曾參商一眼,眉間深凹,才又退至外面。

  英歡見他已退,才收回目光,對曾參商道:「過來。」

  曾參商抬頭,神色微變,「陛下……」

  英歡望著他,眼波輕動,「朕讓你過來,」她拾袖一指身前,「到朕跟前來。」

  曾參商猶豫著起身,一步步挪過來。

  皇上好男色,天下皆知,只不過……

  英歡見他走近,忽然起身上前兩步,抬手便捏住他的下巴,輕聲道:「好一張俊臉。」

  曾參商大驚,只覺眼前女子眸光利指己心,威迫之勢及身,幾不能開口而言,只是顫聲道:「臣……」

  英歡伸指,在他面上劃過一圈,而後淡淡一笑,「禮部官員們都是傻子不成?竟讓一個女子留於朝中為官這麼多年!」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十六

  曾參商眼睫顫了顫,使勁咽了咽口水,垂眼盯著英歡的手指,「陛下,臣不是……」

  還未說完,英歡手上一用力,猛地扯開她官服領口,在她平滑的喉結處劃了劃,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不是什麼?」

  曾參商眼一閉,心一沉,跪了下來,「臣死罪。」

  英歡低頭望著她,「朕有話問你。」

  曾參商伏於地上,面色慘白,「陛下問話,臣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英歡略一晗首,轉身回座,攏袖收履,定了定神,再看向她,「若是朕沒記錯,當年於滿香樓中同你動手的那人是個武貢生,你一介女流,身不強力不壯,怎能把人打得鼻青臉腫?此間莫不是有何隱情?」

  當年殿試後封卷謄錄,一奏策論言辭犀利句句撼人,時閱卷幾臣當夜便呈其於上,英歡閱後大喜,欽點其為狀元,拆卷後見是禮部試第一名曾參商所為,幾位老臣皆是驚詫不已,人人都道此人定是第二個沈無塵;誰料張榜前夜,突有消息傳至宮中,道於禮部試拔頭籌的那名貢士與另一名來考武舉的武貢生在妓館大打出手,毀物無數,又將對方打至辨不出面目才止。

  因是除其狀元之名,直貶至進士二甲第三十九名;次日黃榜放出,人人皆見,人人心中皆明,誰也未想到如此天縱奇才卻是這般莽撞之人,扼腕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但時如流水。天下風雲變幻多端,日子久了,也就沒多少人再將此事記在心上了。

  曾參商沒料到英歡竟能一眼識破她為女子之身,瞬時心念俱灰,本以為英歡定要開罪於她。卻不料英歡開口相問之言竟是當年之事,不由怔了怔,而後才道:「並無隱情,當年確是微臣將人打傷的。」

  「哦?」英歡纖眉高挑,臉上一副訝然之色,當下又將曾參商打量了幾番,見她身形雖較一般女子高了些許,可絕比不過能考武舉的男子。「……可是徒手將人打傷地?」

  曾參商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點點頭,「是徒手。」

  英歡坐在那裡,心間震詫不已,未想到以她這身架竟能徒手打過男子,心中竟莫名其妙多了幾分贊賞之情,不由輕輕一笑,道:「既是女子之身,當年為何要去滿香樓這種地方?」

  曾參商聲音低了些,「當時赴京趕考。從禮部試到殿試結束,前後半年有餘,人都要悶壞了,好不容易考完。想著滿香樓聲名在外,又從來沒見識過煙花之地,便想趁閒時去瞧個新鮮,也不枉至京城一趟。」

  當真是有話說話,誠實可嘉。

  英歡見她性子直率,不禁又是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又怎會因個賣笑女子而同人打架?想來你雖是扮作男身。卻也不至於會對女子生出情意罷?」

  曾參商聞言臉微紅,頭稍稍抬起些,飛快看了眼英歡,又低頭道:「並非是因妓館女子才同人打架的,可不知為何傳至外面,就成了爭風吃醋之舉了。」

  英歡追問道:「那是為何動手的?」

  曾參商遲疑了一下。抿了抿唇。才開口道:「當時那武貢生當眾要那女子脫衣獻曲兒,行徑當真不堪入目。那女子面薄不依。不論那人出多少錢都不肯,那武貢生一急,張口便說天下女子生來就是供男人玩的,管它是在妓館還是朱宅大院,沒什麼區別。微臣本是在旁瞧個熱鬧,可聽了這話卻是火大,不由同那人理論了幾句。誰知那人性急蠻野,竟先動手相迫,微臣逼不得已才還手的……只不過越打他心中越來氣,想到他那話,便恨不得將他打廢才好……」

  英歡低笑,看向她地目光中夾雜了些暖意。

  誰說女子生來便是供男人玩的。

  誰說女子成不了大業。

  誰說女子不如男。

  她身處高位,心中難言之苦從不為外人道,本以為這天下女子無人能及她所思,卻不料今日會見到一個曾參商。

  女扮男裝隱於朝野之中,此舉堪稱欺君大罪,可她望著這女子,心中竟生不出絲毫惱意。

  什麼樣的女子才能作得當年那篇好文章。

  什麼樣的女子才能使得男人都望而生怯。

  璞玉似的心性,毫不遮掩自身鋒芒,卻又純得透澈,叫人一望便可探著底。

  雖是身份卑微,可女作男身這麼多年,其後辛苦亦是可想而知。

  英歡沉默半晌,才道:「當年事出緊急,次日便要張榜,因是夜裡未及詳查便將你貶至二甲之位。」

  曾參商聞言不禁惶恐萬分,頭叩於地,顫聲道:「將為天子門生,卻於煙花柳巷中滋事,此行堪堪是給陛下蒙羞;陛下未治臣之罪卻仍賜功名於臣,臣多年來時時心存感激。」

  英歡看著她,輕聲道:「將官袍拉好,起身說話。」

  曾參商依言起身站穩,抬手將領口系好,才垂手,低聲道:「謝陛下……」

  不殺之恩。

  怎麼都沒想到,英歡從頭至尾都未就她女子之身而降罪於她,言辭之間竟還隱隱帶了笑意。

  多年來苦楚甚多,可是一想到九崇殿高位上的那個女子,便覺心中再大的委屈亦算不得什麼。

  縱是比男子辛苦千百倍,女子也可成大業。

  今日終得一見,能這麼近地對著心中多年仰望之人,她又是欣喜又是緊張,因是覲見初時連禮數都忘至腦後,只求能仔細看看這女子。

  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夠肩負這一國之運,能夠治理這萬裡江山,能夠讓滿朝文武臣服於下,能夠讓它國君王聞之心懼。

  見過之後終是未得後悔。

  淩厲之時讓人喪膽,撫慰之語令人心顫。每言每行皆能讓她心潮起伏,諸情湧蕩不休,才知不枉自己這麼多年來地苦苦磨礪。

  只見一面,便心甘情願拜於其腳下,為其盡忠。

  只要能夠……

  繼續在朝為臣。

  英歡看著她,雲淡風輕一揮袖,「身為女子之事,莫對旁人道。」

  曾參商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陛下?」

  竟是……真的准她繼續留於朝中!

  英歡揚唇,卻不重復先前所言,轉而問她道:「響箭之羽,你是如何認出來的?」

  曾參商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半晌才反應過來,忙道:「臣自小便認得這些東西。」

  英歡下巴一抬,眼中透著不信之色,「女兒家怎會從小就認得?」

  曾參商耳根泛紅,低聲道:「臣自小就是被當作男兒養的。」她停了停,看英歡一眼。見她沒要打斷之意,才繼續道:「家父原先是奉清路禁軍的致果校尉,後來左腿負傷,再不能上戰場。心有不甘,只盼能得個兒子以承他胸中之志,可惜多年來得女不得兒,叫他頗感無奈;家中共四個女兒,臣年歲最大,家父便把臣當兒子教養,刀槍棍棒這些統統自小教習,兵書什麼地也不管臣願看不願看。只管叫臣死背……」

  英歡恍然,不由笑道:「難怪當年在滿香樓,那個武貢生打不過你。只是沒想到你一個女子文章做得好,武學竟也了得……」

  曾參商臉微微一紅,小聲道:「說來也都是因為家父,自幼便聽他說女兒沒出息。不能上疆場殺敵亦不能光宗耀祖。臣憋了一口氣,就是想讓他看看女兒也能有大出息……若非考武舉需得驗身。臣當年定也會去考武舉!」

  英歡聽著她這不畏世事的口氣,心下一笑,面上卻做淡穩之色,「遷你為九崇殿說書,如何?」

  曾參商愣住,指尖瞬時發麻,渾身血液朝頭上湧去,只覺暈乎乎的,眼花一片,「陛下,臣……」

  英歡看著她這模樣,實是忍不住,靜靜笑出來。

  一點都不懂得偽裝。

  這樣的人配著這樣地性子,若是不得人護著,還不知往後會被何人何事給毀了。

  可若是好好雕琢磨礪一番,說不定能成塊稀世之玉。她緩緩起身,「就這麼定了。」

  曾參商使勁穩住身子,一雙大眼亮得綻光,嘴動一動,終是擠出話來,「謝陛下!」說著便要跪下。

  英歡抬手止她,眉尾輕挑,對她道:「再同你說一事。」

  曾參商微微低頭,「陛下請講。」

  英歡開口,聲音如水似波,輕輕傳至她耳中——

  「當年若不是沈無塵極力護你,只怕你真是一文功名都得不了。」

  曾參商雙手一下緊握成拳,抬頭望過去,見英歡面色甚肅,竟不像隨口之言,心中驚顫不已,卻不敢質疑,只是怔怔地看著英歡。

  英歡看她幾眼,眉毛又挑得高了些,「當時幾位老臣皆要除你功名,只有沈無塵惜你才學不可多得,求朕將你的功名保下來。」

  曾參商心底一陣陣地涼下去,半晌才艱難開口道:「可當年誰都知道,是沈大人將臣所犯之事上奏天聽的……」

  英歡微一晗首,「稟他所聞是臣子之責,護他所惜是文人之骨,二者有何相干?」

  曾參商的臉一時紅白相錯,抿了唇不再言。

  三年來所恨之人只是他,可今日才知,她竟是根本不該心存怨恨之情,反當感激他才對。

  世事難料,可心中卻有如石子在硌,左右不是滋味。英歡看她這模樣,心中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先前見她同沈無塵互不相讓,二人句句相迫。只覺奇怪;現下想來,只怕是她心中對沈無塵存了怨憤之情,而沈無塵風骨又是極傲,不肯主動對她說明實相。

  英歡想了想,不禁又道:「你與沈大人將來同殿為臣。莫要因此事而有了嫌隙。」說罷,也不再贅言,只是道:「行了一天路也當是乏了,退下休息去罷。」

  曾參商心思早飄得沒影兒了,聽了這話也只是木木地點點頭,行過禮便朝外退去。

  外面天色已黑,空中又飄起了雪,地上雪印散著淡淡白茫。周遭俱是清冷不已。

  她哆嗦了一下,這才徹底回過神。

  想起白日裡對沈無塵地種種無禮之舉,心中竟隱隱起了內疚之意。

  當時只圖惡意報復,卻未想他過會是何滋味。

  曾參商小歎一口氣,抬手撥了撥眼前霜霧,抬腳便要走。

  可卻發現不遠處立了個人,正定定站於簷角燈籠下。

  紫袍褐靴,霜漬鋪肩,身影被弱光拉得長長的,於夜色中更顯清瘦。

  她喉頭緊了緊。手心開始冒汗,不知當叫不當叫,躊躇了一會兒,恨自己沒個主意。舉步便要跑走。可還沒動,那人便遠遠地叫過來,「曾參商。」

  她扭了扭腳,將地上地雪壓出兩個小坑,才一下子轉身,吸了一口冷氣,大聲道:「沈大人等在此處是有事要見皇上罷?在下……在下先走一步。」

  沈無塵抬手撣了撣肩側落雪,直直朝她走過來。「我在等你。」

  她朝後退幾步,渾身不自在,「等我做什麼?」

  沈無塵看她兩眼,輕輕一哼,才道:「看皇上能受得了你這性子不能。」

  她一聽這話便急了,眼珠動了動。伸出手指。朝自己臉蛋上戳了戳,仰頭道:「在下就是靠了這張俊臉才討得皇上喜愛的。怎麼樣沈大人,千萬別羨慕。」

  沈無塵嘴角抽搐了一下,半天才道:「不羨慕。」

  她見他眼中血絲比白日所見更多,知他是因勞累所致,想到他在此處等她良久,就是怕她將皇上惹怒而遭罪,心中不禁覺得亂糟糟的,竟也不敢再多看他,便隨意哈哈了兩聲,轉身就要走。

  誰知胳膊卻被沈無塵在身後一把拉住。

  她驀然轉身,狠命掙開來,耳根已是紅透了,握拳揚臂對著他道:「沈大人若是再敢碰我,當心我揍人了!」

  沈無塵看了看她攥緊的拳頭,神色未變,只是道:「知道你能打,也不用這般威脅我。」

  她憤然收回手,瞪他一眼,嘴裡嘟囔道:「三十歲了還不娶妻,莫不是真有斷袖之癖……」

  沈無塵聽她這話,臉色不禁僵了僵,背過手,「真是想不通你這人,這般彆扭的性子是如何做出那般大氣地文章來地?放眼天下讀書人,哪一個是像你這樣處處莽撞無禮的?生得這般俊秀,身負滿腹才學,卻偏偏喜歡動粗……」

  她側過臉,皺著眉打斷他,「念叨我作甚麼?左右我是死是活同你無關!拉我在此就為了聽你說這些混話,還不如讓我早走!」

  沈無塵壓住心口火氣,看了她半晌,才道:「叫住你是想問你,這三年來為何沒見你再作文章……不僅無文,連詩詞也不見。」

  「江郎才盡!」她不耐煩地喊一聲,扭過頭就要走。

  沈無塵一大步跨至她身前擋住她,手穩穩擱在身後不再碰她,低頭盯著她地眼,低聲問道:「你到底恨我什麼?這三年你在朝任京官,多少同年羨慕你還來不及……」

  她冷冷一笑,目光瞥向他,「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我恨我頗負一身之才,卻於禮部主客案下廢了整三年。」

  沈無塵眉一皺,卻未立時開口說話。

  她喘一口氣,再望向他的時候眼裡泛起了水光,「你一路平步青雲直上九霄,何曾體會過從高處摔下來的感覺!你用了不到十年便坐至工部尚書一位,年紀輕輕便能與朝中諸多老臣平起平坐,何曾受過不得施展才華的委屈!你問我為什麼不作文章詩詞。卻不想想我這三年心境如何,又能作得出什麼好文章來!」

  沈無塵閉著嘴一路聽她講完,才開口,「要怨也只能怨你自己當年沖動,不顧後果。不顧君面臣體,只圖一時痛快。你眼下之行與當年,絲毫無差。」

  她握緊了拳,恨不能真地揍他一頓,讓他再不能這般淡然說道。

  明明身負可媲之才,卻受天差地別之遇。

  知道自己做得不會比他差,卻終是得不到證明自己地機會。

  當年他才華政績為天下人所道,就連她也是拿他做榜樣。所想不過是有朝一日能夠超過他。

  卻終是不能。

  不但不能,還要見他一日比一日強,自己一日比一日弱。

  沈無塵不懼她眼中恨意,仍是道:「若想成大事,需得先斂斂自己的性子。」

  她撇開眼,低聲嗤道:「我能不能成大事,與你何干。」

  沈無塵壓著氣,「惜你所負之才,不忍見你落魄。」

  她嘴角一歪,竟是輕笑一聲。「都道文人相輕,沈大人何故如此在意我?」她抬手,伸指輕輕勾了勾沈無塵地下巴,「莫不是沈大人真的看上了我這副皮囊不成?」

  這一笑一勾。當真是攪亂了沈無塵地心潮。

  雪夜昏燈之下,她的笑燦若繁花,粗眉橫揚卻帶著幾分風情,眼如波唇似巒,明明是男子之貌,卻透著女子惑人之媚。

  不禁大駭。

  他後退兩步,止不住心中潮起潮落之震,一時間竟不敢再看她。

  深吸兩口冷氣。才定過神來。

  再去望她,就見她已回復了先前冷漠之態,正斜眼看著他。

  沈無塵展了展身上之袍,低聲道:「若是皇上此次肯用你,莫要負了皇恩,亦莫負了你自己。」

  她聽他說完。樣子似是要走。便不再與他多言,直直轉身。飛快地往前行去。

  幾步之後,忽聞身後有重物倒地之音。

  聲音悶悶沉沉,令她一驚。

  她回身望去,就見沈無塵人歪著倒於雪地之上,頭磕進一側雪堆中。

  廢物。

  她心下暗罵一聲,這人居然連走平路都能摔跤。

  欲待他起身之時將他嘲諷幾句,可卻久久未見他動,身子硬直不已,於遠處看來竟像死了一般。

  她心中略慌,忙跑過去,蹲下來使勁將他的頭從雪裡抬起來,「沈大人!」

  無人應她。

  她伸手一探,還有氣,高懸地心放下了些,然後將手移上去……

  額頭滾燙滾燙的,燙得她手指冰涼。

  她咬咬牙,起身費力將他的身子撐起來,彎了腰托他在背後,一邊邊往裡面走,一邊低聲罵道:「沈無塵你個窩囊廢!倘若被凍一凍就能出個好歹,我定要給你寫篇這世上最低劣地墓誌銘!將你一生才學功績貶得分文不值……」

  肩上撐著的身子微微一動,隨後重重咳了起來,良久不休。

  她大大鬆了一口氣,才欲再罵時就聽他啞且無力地聲音自頭頂傳下來——

  「如若我死能得你一篇文,縱是墓誌銘也值了。」

  她胸口一緊,似是有什麼東西被人強行塞了進去一般,憋得她難受不已。

  好容易緩過氣來,她想也未想便抬腳朝身後踹去,聽見他吃痛地悶哼聲,才又罵道:「都燒成這德性了,還不忘拽你那酸兮兮地風骨!」

  沈無塵氣喘不勻,頭似千鈞重,直往下垂,闔眼之前低低吐出一句話,語氣終是隱隱帶了憤恨之意……

  「曾參商,我從未見過你這種落井下石的無恥小人……」

  她聽見罵人之話自他口中而出,忍不住咧嘴一笑,用力將他往前拖著走去……聽他罵人可比聽他說教要順耳多了。

  夜色茫茫罩霧,雪跡長痕蜿蜒不止,漸行漸遠。

  兩人口中呼出地白氣輕飄相纏,於這寒夜中平添一絲暖意。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1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十七

  京中尚寒,積雪初融,殿角晶冰落水,於陽光下盈盈透亮。

  廊外階下淌著細細兩條融雪小溪,直漫至殿門,浸入磚縫裡,處處透著微暖之意。

  殿中熏籠只留了兩座,諾大一室不存絲毫熱意,冷冷清清似是無人一般。

  英歡朱裳鋪案,垂旒掃座,玉腕裸亮壓於案上,執筆卻是不落。

  曾參商立於一側,身形端正筆直,紅唇一開一合,聲音脆亮,正在給英歡講書。

  英歡側對著她,眼睛半寐,神思倦怠,不知是在聽她講,還是在想旁的事情。

  曾參商口中雖是未停,眼睛卻直看向殿角一邊站著的那個宮女,面上滿是掩不住的好奇之情。

  殿中宮人皆被英歡遣退,獨獨留了這一人。

  雖是留著她,可也不吩咐她什麼,只是讓她立在那邊,同聽曾參商講書。

  曾參商將那宮女上下打量了幾回,心中愈奇,口中之語竟卡了一卡,僵在那兒說不下去了。

  英歡側過臉望向她,眉尾輕揚,「怎麼?」

  曾參商自知失態,忙收回目光,低了頭,「臣一時疏了心神,望陛下恕罪。」

  英歡朝她先前所望之向看去,眼裡綻出些光來,微微一笑,對那宮女道:「喬妹,給曾大人上盞茶。」「謝陛下。」曾參商口中忙道,可心裡卻是更驚,何時聽過皇上差遣宮人時還喚人名字的?

  喬妹低低應了一聲。便去奉茶,輕手輕腳地走過來,也不抬頭看,只是恭敬道:「曾大人。」

  曾參商見她近身,忍不住瞪大了眼又仔細瞧了瞧她。而後才慢慢伸手,接過那茶,卻也不喝,只是不眨眼地望著她。

  喬妹行過禮便要退至一邊,可英歡卻喚她,「喬妹站住。」

  她停下,仍是低著頭,小聲道:「陛下還有何吩咐?」

  英歡擱下手中之筆。聲音輕緩不急,問她道:「先前曾大人所講,你聽明白幾分?」

  喬妹聞言便咬起嘴唇,頭又壓低了些,兩只手揉著宮裙側面,將那湖翠紗綢絞來絞去,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

  曾參商瞧著她這模樣,心中只是替她急,從來沒見過人說一句話能難成這樣的!

  而且又怎麼都想不通,這區區一個宮女。如何能得英歡如此青眼相待!

  英歡望她半晌,見她仍是不說話,便垂眼低聲道:「罷了,去一側接著聽。」

  喬妹一鬆唇。忙謝了恩,便往一旁退去,大有如釋重負之態。

  曾參商撇撇嘴,望著她,眉頭淺淺皺了起來。

  不曾見過這麼沒出息地女人。不敢抬頭視人,不敢開口答話,身子柔弱無骨,一副經不起風霜之樣。

  生平最瞧不起這樣的女人……

  正胡思亂想時。卻聽英歡輕聲叫她,「參商過來。」

  曾參商忙應了一聲,走過去在英歡身前站好,「陛下。」

  英歡抬手將案前諸多雜章嘩啦啦地一收,空出塊地方,撐肘於案上。抬頭望著她。忽而笑道:「為何回京之後,在朕面前一日比一日拘謹起來?」

  曾參商腳下微微一扭。竟覺不自在,小聲道:「臣……先前的性子過於魯莽,想要改一改。」

  腦中有火花啪地一濺,眼前就是雪夜中沈無塵那張沉肅的臉,耳邊就是夜風中沈無塵的那句話……

  若想成大事,需得斂斂你這性子。

  她想到這些,臉不禁一臊,心中將自己狠狠啐了幾口——

  願改性子是她自己不願負了皇恩,與他有什麼關系?!

  英歡唇邊笑渦愈深,定定望著她,微一點頭,隨即道:「若按敘遷之制,九崇殿說書將來要轉左曹,論你地心性,將來怕是不願進太常寺罷?」

  曾參商嘴唇一動,剛要說話卻又忍住,心中躊躇起來,不知該不該直說。

  英歡看她一眼,「有話便說。」

  曾參商垂下眼睫,心一橫,開口大聲道:「陛下,臣一心想進兵部。」

  英歡面色未變,眉頭舒展開來,臉上帶著笑意,「你資歷太淺。」

  曾參商臉色紅紅,頭低了些,「……衛尉寺也要好過太常寺。」

  英歡笑出聲來,伸手抽了幾封摺子來,輕聲道:「也罷,現下同你說這個太早,你心中不定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麼。」

  曾參商心中明白,英歡能這般問她心意已是給她天大的臉面,從來都只有臣子向上討差的,何曾聞過皇上能主動相詢……可雖是如此,心間卻還是有些失望,不禁悻悻道:「臣……」

  卻有內監通稟之聲在此時傳來,「工部尚書沈無塵求見。」

  曾參商耳膜一顫,下意識地合上嘴巴,身子往一旁躲了躲。

  英歡聞聲,眸光一閃,對外道:「快宣。」隨即起身下階,竟是要親自去迎沈無塵。

  曾參商踟躇半晌,跟在英歡身後半步,心跳漸快,還未理順心中亂麻時便覺眼前驟然一亮。

  沈無塵青袍皂靴,款步而來,入殿停穩後斂袖躬身,「陛下。」

  身條昂揚,清雅非凡,舉手投足間風致盡現。

  曾參商胸口似有雨點砰然而落,霹靂啪啦響個沒完沒了,又是緊張又是微疼,渾身都不痛快起來。英歡上前一步,望著他笑道:「身子已是大好了?」

  沈無塵點頭,「托陛下齊天鴻福。」

  說罷。直身抬眼,張望過來。

  目光穩和不驚,直直探至英歡身後,對上她水光亂晃的雙眼。

  而後嘴角微彎,沖她輕笑道:「曾大人。」

  曾參商被他看得頸後都冒出汗來。一聽他開口,腦子裡面轟地一炸。

  他他他……

  他叫她曾大人!

  她心底鼓槌亂敲,撇開眼,嘴唇動動,「沈大人。」

  當日他於臨康高熱不退,直至歸京三日後才略有好轉;英歡特著御醫院太醫診脈定方,又賜禁中御藥與他,生怕他會落下什麼病根。

  他告病在府。連日都未上朝,一番折騰下來,她竟是已有近二十日不曾見過他。

  卻不料今日會在這種情況下與他相見,心中毫無准備,五臟六肺都被他的目光攪得上下狂跳。

  那一夜地事情現如今仍是歷歷在目……

  他倒於雪中,額頭燙得嚇人。

  她口不擇言罵他,抬腳踹他。

  他全身重量壓在她背上,他說她是無恥小人。

  可是一轉眼,他竟會拿這種眼光望著她,還叫她。曾大人。

  曾參商辯一時不明他究竟是忘了當日腦熱之事,還是笑裡藏刀心中存怨,於是更加不自在,根本不敢再去看他。

  英歡看看他倆人。臉上掛了若有若無的笑意,轉身對一側候著的喬妹道:「領曾大人出去。」

  曾參商大鬆一口氣,謝了恩便跟著喬妹出殿,經過沈無塵身側時將頭壓得低低地,既不看他也不叫他看自己。

  沈無塵面色淡然若常,待她退出殿外後,才低首一笑,然後對英歡道:「陛下。那箭羽由兵部查驗過了,確實是邰之箭。」

  英歡笑意凝唇,臉色漸漸轉冰,「如此說來,那一日浮桁之斷,竟是人刻意所為。」

  而且還是她邰的人!

  她面起怒色。「能查出來是何人所為麼?」

  沈無塵眉頭輕皺。「當日儀仗諸衛長遍浮桁,響箭為號。四方皆有可能,現下若想再查,恐怕甚難。」

  英歡抿唇不語,目光深厲,雙手緊緊攥了起來。

  若是想要取她性命,何故要大費周章將浮桁毀了。

  可若非圖謀她性命,毀那浮桁又有何用。

  確是想不通。

  沈無塵低歎道:「此事還需著人細細去查,一時片刻也不能得知。臣今日來還有一事要問陛下之意……」

  英歡仍在想那斷桁,隨意應道:「說。」

  沈無塵抬頭看她,「學士院會同祠部正在商議陛下大婚之典,因無往例可循,所以不知陛下……」

  他話尾留空,不再說下去。

  英歡猛地回過神來,心底一震。

  再避也避不過這一事,再躲也躲不開那一人。

  該來地,終究還是要來。

  她背過身子垂了眼,低聲道:「容朕再想想。」

  殿外陽光鋪地而落,人影雙行,蓋過地上融雪之痕。

  曾參商看著領她在前的喬妹,忍了半天沒忍住,上前兩步走至她身邊,沖她道:「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像皇上的?」

  喬妹慌慌忙地往後退兩步,腳下踩進一灘雪水裡,險些就要滑倒,晃了幾下才穩住身子,也不敢看她,只是小聲囁喏道:「曾大人……」

  曾參商看著她這樣心中就是不爽快,未及多想便皺眉道:「你這個女人怎麼這般膽小?怕我作什麼?抬頭。」

  喬妹仍是不動,肩膀微微在抖,「奴婢不知哪裡得罪大人了……」

  「嘖……」曾參商無奈不已,逼上前一步,「你抖什麼抖?我不過是問你一句話,若是有你就說有,若是沒有你就說沒有,至於怕成這樣麼!」

  喬妹緩緩抬起頭,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又忙垂下眼睫,「回大人的話,沒有人說過。」

  曾參商看著她,頗沒好氣道:「就你這樣的,當真是給天下女子丟人!」

  喬妹怔怔地看著她,不解她話中之意。

  曾參商眉頭更緊,低哼道:「白長了這麼一雙眼,留在皇上身邊那麼久,連神之一分都沒學來。」

  喬妹心口一縮,不由將唇咬住,呼吸緊了起來。

  她又何嘗不想做個能令人欽慕仰望的女子,只是……

  這些年來在男人那裡吃的苦受地委屈,又哪裡是一朝一夕就能盡數泯滅於心的。

  曾參商定定地看著她,「真想不通,不過是對著男人罷了,你竟能怕成這個樣子!你記住,沒有哪個女子是比男人低一等的!想想皇上,以一介女流之身……」

  喬妹眼中含光,顫兮兮地打斷她,「曾大人……」

  曾參商見她仍在抖,不禁更來氣,「說了這麼多,你怎麼還是這副模樣?!」

  喬妹眼睛望向她身後,聲音更顫,「不是……」

  「不是什麼?」曾參商聲音作怒,「先前在殿中,皇上問你話,你當著我的面竟是不敢答,你……」

  喬妹咬了咬唇,看她一眼,又望向她身後,終於鼓起勇氣道:「奴婢見過沈大人。」

  晴天一道雷!

  那三個字有如山澗中地回音一般,在她耳旁腦中穿來穿去。

  曾參商身子繃緊了,半天不敢轉過去,聽見身後那個清穩的聲音悠悠傳過來……

  「你先退下罷。」

  然後就見眼前喬妹飛快地拜了禮,轉身疾步而走。

  卻還是不敢轉身與他相對。

  低頭去看,地上兩條影子斜斜長長,他在她身後站著,一動不動。

  她僵著,握緊的拳已被汗潤濕。

  他的影子往前近了一步,牢牢蓋住她的。

  她心裡一抖,幾不能喘息。

  就聽他開口,語氣略帶戲謔之意——

  「先前訓旁人時如虎生威、頭頭是道,怎麼現下自己卻不敢回身看人?莫不是枉擔了這堂堂男兒身,竟連女子都不如?」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十八

  此言如明火一簇,剎那間便燎燙了她的心。

  曾參商猛地轉過身,對上他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大人說笑了,我有什麼不敢的?」

  沈無塵於她身後三步處負手而立,逆著光,看不大清眉眼,只見他嘴角微微向下,臉色不甚明朗。

  陽光撲面照下來,熱且刺眼。

  過身微風仍冷,可她卻是渾身都在冒汗。

  眼前男子閉口不言,儒雅之範肆溢身周,可卻令人感到莫名惶恐。

  她動動膝蓋,撇開眼,轉身想走。

  沈無塵卻開了口,「那就好。」語氣淡淡,辨不出情緒若何。

  曾參商笑容僵硬,「此處風大,沈大人大病將癒,還是早些回府休息去罷……在下先走了。」

  不等他有所反應,她便轉身,心砰砰地跳。

  「站住。」

  她的腳便粘在了地上,心中恨恨的,復又回頭看他,臉上笑意全無,「沈大人還有何事?」

  沈無塵朝她走過一步,陽光削面,襯得一張臉更是清肅,「皇上許你出入禁中,不是讓你這般對宮女說教的。」

  曾參商展開拳,將掌心上的汗水在袍側擦了擦。

  果然是全聽見了。

  她一撇嘴,抬起下巴直直去看他的眼,挑釁道:「怎麼,沈大人要去告我御狀?」

  沈無塵搖頭,目光卻又深了幾分。低聲道:「那個宮女你少招惹。」

  曾參商一聽這話便怒了,沒想到她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她眼中火苗撲閃,「在下謹遵沈大人教導。只是在下不才,比不上沈大人胸懷韜略,招惹不起皇上。只能招惹宮女過過癮了。」

  沈無塵聞言,眼角略略一抽,面上黑紅相錯,握起的拳背青筋凸現,忍了半晌,才道:「謬贊了。」

  她再不多言,冷冷看他一眼,轉身便走。

  他在身後又叫她。「我話還未說完。」

  她愈加惱怒,停了步子轉身大聲道:「大人還有何事統統一次全說了,莫要捉弄人!」

  沈無塵面色亦冷,盯著她道:「皇上欲幸西苑習騎射,此事可是你的主意?」

  這話如同當頭一桶冷水,瞬時澆滅了她心底怒火。

  曾參商心底有些發虛,看他兩眼,尷尬道:「沈大人先前不是一直臥病在府麼,怎會知道這事……」

  沈無塵打斷她道:「雖是告病,但朝中大小事情我亦有所耳聞。」

  她望向別處。搓搓手跺跺腳,小聲支吾道:「甚冷,在下一日滴水未進,此時餓得難受。還想先走……」

  沈無塵走過來,挑眉看她,「那便找個暖和地地方說。」

  她抬眼,氣道:「你……」

  他已越過她往前走去,聲音飄過來,「騎馬來的?」

  她憤憤然跟上去,「是。」

  沈無塵不再多言,一路出了禁中。過了御街後至宣德門外,才又對她道:「坐我的車駕。」

  說罷一掀袍擺,直往路那邊的四輪青軸鑲花馬車走去。

  曾參商心中暗罵了聲可惡,頗不情願地跟在他後面,待至車前就見沈府的小廝地已來迎沈無塵,又是遞手爐又是接披風的。模樣甚是恭敬。

  她翻翻白眼。這大官的架勢……

  沈無塵回頭一眼望過來,淡淡道:「上車。」

  曾參商心中縱有不甘。也不敢真的將他往死裡得罪,只得依言上車坐好,看他在外吩咐了小廝兩句,也上得車來,不禁垂了眼不再四處看。

  車簾一落,裡面便黯了不少,頗有窒悶之感。

  狹小的車廂內,他挨得這麼近,她幾乎能聞見他身上那淡淡的藥味,如煙縹緲,擾了她的思緒。

  曾參商額角沁出幾粒汗珠,頗感不自在,身子不禁往一側讓過些,「是去哪兒?」

  沈無塵也不看她,只是道:「沈府。」

  她一驚,盯向他,「你你……你帶我回府做什麼?」

  他瞥她一眼,目光含嘲帶諷,「先前說我大病將癒、當早些回府休息的人,是你。」

  曾參商啞口無言,心中只想一拳揮上去,打翻他這穩若淡漠之樣!

  可卻是不能。

  她捏捏拳頭,心底挫敗地一歎,身子重重靠上車板,再不看他。

  沈無塵隔了半晌,忽而道:「上回,多謝你。」

  她眼睫微微一動,抬頭看他,見他面上無甚表情,心中恍惚一刻,竟不知先前那話是不是他說地……不由輕聲道:「謝我……什麼?」

  他這才側過臉來看她,嘴角一扯,「雪中救我一事。」

  她臉一下紅起來,閉了嘴不吭氣。

  謝她……也不知他這是不是在故意諷刺她!

  那夜雖是把他從雪裡撈出來送進候館裡面去,可一路上她可是沒少折磨他,踹他罵他,怕他暈過去不醒人事,就一直掐著他的胳膊不鬆手……

  曾參商偷偷瞟一眼他的右臂,不知那衣袍之下是不是還有青紫之痕。

  他不怨恨她便是好事了,她壓根不奢望他會真的謝她。

  沈無塵看著她,仿佛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似的,低笑道:「別把我想得那麼不堪。」

  她一哽,更不知還能說什麼,扭過頭伸手去撩車窗側簾,裝模作樣地往車外張望。

  車行數十條街,過了樓子橋後街景便繁華喧囂起來。

  遠遠街角處。京城第一樓逸天樓的豎匾映目而來,金描蒼勁隸書於陽光下熠熠生輝。

  曾參商看著那酒樓上迎風展揚的彩旗,不禁咽了下口水,小聲嘀咕道:「肚子還餓著呢……」

  沈無塵側目看她,嘴角不留痕跡劃過一抹笑。叫車駕停下,撩起簾子吩咐小廝去那樓裡讓人送幾樣酒菜到沈府上。

  曾參商眨眨眼,心中略有所動,他待她這般好,倒叫她無所適從起來,當下也不敢再看他,只倚著車窗前緣盯著逸天樓門口一個勁地瞧。

  沈無塵在一旁坐著,問她道:「你今年二十二?」

  她隨口「嗯」了一聲。不知他問這要做什麼,目光只是被那樓裡剛出來地兩個人吸引去了。

  沈無塵見她心不在焉,不禁看過來,「在想什麼?」

  曾參商下巴輕抬,朝逸天樓門口指去,「衛尉寺的劉奇大人,我想下車去同他打個招呼。」

  沈無塵眉峰橫揚,順她所指看過去,望了一瞬後,眸子忽地瞇了起來。閉緊了唇不再開口說話。

  曾參商正欲起身下車,卻見那兩人已散開各自走了,不禁失望地一歎,回頭再看沈無塵。就見他目光凝重,直盯著先前與劉奇說話的那人背影,一路望過去。

  她略感好奇,「沈大人認得那人?」

  沈無塵眼角一動,收回目光,低眼看她道:「只見得背影,許是認錯了。」

  曾參商抬眼再望,就見那人一身白衫漸行漸遠。脊背挺直,縱是從後而看也知那人定是一身好風致。

  沈無塵伸手將車窗側簾放下來,遮過她地目光,冷冷對外吩咐道:「回府。」

  曾參商心奇不已,不知他為何突然變成這樣,想問卻又不知能不能問。正在心中琢磨時。就聽他道:「為何見了劉大人想要去打招呼?」

  她訕訕一笑,「今日皇上問我。將來是不是不願進太常寺……」

  沈無塵雙手交握起來,輕笑道:「依你的性子,定是不願了。」

  她點點頭,扯扯袍邊,不知怎麼同他說。

  他瞥她一眼,又道:「怎麼,是想去衛尉寺?」

  她見他一下便猜中了,也就不刻意隱瞞,又點了點頭。

  沈無塵輕輕歎了一聲,道:「枉你聰明過人,卻不知皇上地心思。」

  她皺眉,「沈大人什麼意思?」

  沈無塵道:「皇上恐怕是想要你去戶部。」

  「戶部?」她眉頭更緊,顯是不情願,「去戶部做什麼……」

  他目光透著不滿,「就沖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要把你扔去戶部斂財。」他見她開口欲問,便又繼續道:「這些日子以來朝中地動靜你還看不出麼?東面南岵境內……怕是要大興兵事。」

  她心中一下子便明白了,抬手去撥那車簾垂旒,不緊不慢道:「聖心難測,沈大人倒是看得清楚。」

  沈無塵聽她這話,眉頭不由一動,復又沉眉低思,良久才道:「皇上欲幸西苑習騎射,怕也不是因你提了才定議的。」

  曾參商摸摸鼻子,不屑道:「本就不是我主動提的,那一日是皇上先問我懂不懂騎射諸事,我說略懂,皇上才說,過些天去西苑一趟……」

  沈無塵忽而轉頭盯住她,「殿前司諸班裡會騎射的人不在少數,皇上為什麼要你伴駕?」

  曾參商心中小驚,竟沒料到沈無塵如此犀利!

  英歡問她此事,是看在她同是女子之身,行事當是便利不少才要她伴駕的……可這話又怎能對沈無塵說!

  慌亂過後,她定定神,低聲道:「我又如何能知道皇上的意圖?沈大人既是善於揣摩聖意,不如自己猜去……」

  沈無塵卻不再說話,交握著地雙手越捏越緊,人似石僵。

  回京十日內,由樞府過發送往各路禁軍的急令不下數十件,而英歡先前本是執意要狄風歸京觀大婚之典地,現下也不再提了……軍器監及驛傳二處的官員近日來也頻頻入宮覲見,想來英歡這回是真定了主意了。

  外加昨日聽說英歡欲幸西苑習騎射,更讓他感到心中沒底,腦中隱隱冒出個念頭,卻是一直不敢往深處去想……

  鬧市之聲漸遠,過了州橋河,朱牆宅影幢幢映目,又行過幾條街後,馬車才是一停。

  沈無塵下車,才回身便見曾參商已經跳下來了,不禁撇嘴道:「往後別動不動就跳上跳下的,沒個樣子。」

  曾參商一惱,「又不是姑娘家,怎麼不能跳?」

  沈無塵緩緩往內行去,口中道:「急什麼,誰說你是姑娘家了?」他回頭看她一眼,眼中輕閃,「已是受皇恩能夠出入禁中的人了,行事也該懂個分寸。」

  曾參商看著他這神色,不禁一臊,這才知是自己想差了,簡直就是做賊心虛……任憑他隨口說什麼,自己就先往女扮男裝上去想了。

  沈府後院花廳裡已擺了逸天樓送來的酒菜,一張桃木小幾做工精巧,旁邊擺了兩只黑漆木凳,廳前簾珠被人掛起,兩個丫鬟規規矩矩候在一邊,見他們過來,低頭輕聲道:「大人。」

  沈無塵撩袍入座,看著曾參商坐好,目光晃過她的臉,移至桌上菜碟上,低聲道:「先吃再說。」

  曾參商聽他這麼說了,便毫不客氣,拾箸既食,一副狼吞虎嚥之樣。

  沈無塵嘴角悄悄彎了彎,抬手一揮,將兩個丫鬟遣退,又對她道:「當心噎死。」

  說著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

  曾參商抬眼看看他,握住那酒杯,卻是不喝,反問他道:「你怎麼不吃?」

  沈無塵掃一眼桌上酒菜,「太醫說,這些日子忌食油膩之物。」

  她舔舔嘴角,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放下筷子,「那你……」

  沈無塵目光在她臉上亂晃,看了她半晌才輕聲道:「我看著你吃。」

  曾參商被他這目光攪得頓無胃口,只覺肚子裡地酒燒得她整個人都熱起來,臉上也是火燒似地紅,只覺尷尬萬分,不禁主動找話道:「先前說東面戰事,此次可是要同鄴齊聯手伐岵?」

  沈無塵微點一下頭,「兩國既是締盟,定當如此。」

  曾參商手指劃了劃那杯口,眉毛輕挑,抬眼看他一眼,好似想到了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地模樣。

  沈無塵望著她,「有話直說。」

  曾參商支吾道:「怕說了沈大人發怒。」

  沈無塵似笑非笑道:「你還會怕我?」

  曾參商癟癟嘴角,又看他一眼,這才撐肘於桌上,靠他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小聲道:「沈大人有沒有發現,皇上與鄴齊皇帝陛下之間,有絲不對勁?」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2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十九

  沈無塵按在桌邊的手指緊了緊,面色如常,眼睛直直望著曾參商,低聲道:「你說什麼?」

  曾參商只當他是未聽清,便又低聲道:「那一日在江邊,沈大人沒見著皇上的神色麼?再有,那一夜鄴齊皇帝陛下遣諸衛至行宮外候館歇息,獨留陛下一人在宮中;次日明明是康憲公主封後冊命大禮,鄴齊皇帝陛下竟親赴江邊送行……」

  沈無塵臉一黑,「這些話是你聽旁人說的,還是自己心裡琢磨的?」

  曾參商見他面色陡變,不禁怔了怔,遂又道:「先前隨駕赴東境的官員中,或多或少都傳過類似之言……我以為沈大人也聽過,這才問的。」

  「我並未聽過一字,」沈無塵面色愈僵,眼底隱隱帶了怒氣,「這等荒謬之言,旁人道無妨,你竟也能說得出口!」

  這一聲低喝,讓曾參商整個人一震。

  她臉色煞白,看著沈無塵發怒的樣子,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口無遮攔了……沈無塵身負皇恩為人剛正,又怎會容得了旁人說此大逆不道之言?

  這麼一想,便覺人似掉進了個冰窟窿,心底涼涼的一片,坐在那裡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話已同水般潑了出去,難不成還能收回?

  她握著銀箸的手僵著,低眼望著桌上酒菜,默默不語。

  沈無塵惱了半天,終是收了怒意,面色鬆了幾分。看她道:「你先前的話,我就當是沒聽見,繼續吃罷。」

  他知她心性單純,心裡藏不住事,應是未對他設防。才對他說出這些話的。

  他位高權重又極得皇上寵信,因是朝臣之間地這些小言小語傳不至他耳邊,只是今日聽她這麼一說,他才知原來大家心中對此事都存了暗蒂。

  想來也是,那男人霸道無羈行事沒個分寸,英歡又屢屢犯界從不斂心中之情,二人那一日在江邊背道相行之前的長久一眼之望,眾人皆見。

  既是這般做了。又怎能擋得住臣子們心中做如是想。

  他看著眼前低頭沉默的曾參商,心底不禁暗暗歎了一聲。

  能堵住她的口,卻堵不住旁者數眾的口。

  手不禁去捏旁邊地玉杯,一口飲盡其中之酒。

  火辣辣的酒水一路貼心而下。

  罷了……縱有閒言碎語,也不過是這一回。

  將來,那二人只怕也再無相見的機會,又何畏天下人之口……

  曾參商抬眼看過來,盯著他手中未落之杯,眉頭小皺,「沈大人不是不能飲酒麼?」

  沈無塵挑眉。回過神,一晃手中酒杯,苦笑道:「竟是忘了,這可如何是好……」

  她一抿唇。動手夾了幾樣素菜到他面前,「空腹飲酒本就傷身,再加你才病好……」

  沈無塵伸手,壓住她的筷子,不動聲色望向她,「你擔心我的身子?」

  曾參商驀地抽回手,結巴道:「誰誰……誰擔心你!」臉色泛紅,「你要是病不好。皇上那裡還不知要怎樣擔心呢。」

  他眼中神色令她莫名心慌,他這哪裡是對男子的態度?!

  沈無塵手指落案,微微一笑,「說得也是,二十日未出府,朝中不知堆了多少事等著我……」

  曾參商看他兩眼。踟躇道:「沈大人。我先前的話……」

  心底還是怕的,倘是他真地去告訴了皇上。那她……

  沈無塵動箸撥了撥她給他夾的菜,低聲道:「我說了,就當沒聽見。再者,若不是你同我說這些,只怕我也不知朝中竟有這些話在傳……往後若有類似之言,記著告訴我。」

  曾參商小鬆了一口氣,想到他先前所說政事,再瞧沈府這宅子,眼睫一垂,心中竟是悶起來。

  沈無塵吃了幾口菜就放了筷子,「怎麼?」

  曾參商搖搖頭,又看看他,嘴唇動動,還是忍不住道:「沈大人為何能得皇上如此寵信?像你這般年輕便位及人臣的,放眼朝中,竟無第二人。」

  沈無塵眼中微動,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幾許玩味之意,不答反問道:「你以為呢?」

  曾參商手指撚了撚袖口,聲音更低,「剛去禮部的時候聽人私底下說,你和皇上,那個……」她目光晃至一邊,「反正就是……那什麼,唉,不說也罷!」

  沈無塵看她半晌,突然道:「皇上御榻之上沒有我的位置。」

  曾參商大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竟不敢信這話能從他口中道出!

  他目光定定,「你想問的可是這個?」

  她尷尬不已,「我……沒有……沈大人你……」

  沈無塵笑且不語,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頗是有趣,因是半天才道:「這麼多年來,這種話我聽得多了……最初是氣憤難耐,現如今聽了,只是覺得好笑罷了。不過,就算我說沒有,恐怕你也不肯相信。」

  曾參商連忙擺手道:「也不是,只不過……你這麼多年來一直未娶,朝中難免會有猜忌。」

  沈無塵看著她,不說話。

  她辨不明他這目光何意,索性道:「當初你狀元及第,風光無限,朝中就沒重臣想要將女兒許配給你?」

  沈無塵輕笑,「自然是有。不止有,還很多。」

  曾參商心底更奇,「那你如何能拒得了?」

  他眼中之光稍黯了些,「自幼便定過親,得了狀元後拒人之請也在常理之中。所以無人刁難。只不過還未等我娶她過門,那女子便身染急疫而亡了。」他唇邊帶過絲苦笑,「說來也諷刺,我自始自終都未見過她是什麼樣的人。」

  曾參商身子微僵,不知能說什麼。

  本是隨口問的。卻不料他竟如此坦誠,而這些話又是她先前根本未想到地。

  見慣了沈無塵儒雅不驚的一面,此時他眉宇間的淺壑倒叫她有些恍惚起來,越覺不知所措。

  她試著開口——

  「沈大人,天下女子這麼多,你將來……」

  他忽而一笑,「你這是在安慰我麼?」看見她愣在那裡,他笑容又大了些。「我若是想為了娶妻而娶妻,又何必等這麼多年。一直未娶,不過是因沒遇著讓我動心的罷了。」

  目光帶著熱度,掃過她地眉眼頰唇。

  她慌亂錯開眼,只覺自己無所遁形,身上地秘密好似就要暴露在他這比陽光還要熾烈百倍的眼神下。

  使勁穩了穩心神,才開口,想要避開這個讓她窘惑的話題,「七日後西苑賜射之宴,沈大人去否?」

  沈無塵微一點頭。嘴角咧開,「倒要見見你的本領。」

  曾參商不敢再看他,耳邊只留他這一句之音,清淺微漾。叫人心中麻癢一片。

  陌生的情緒溢滿胸腔,辨不清,亦不敢辨。

  花廳外一池碧水隨風而皺,池邊垂柳幹枝上綻出一顆嫩綠新芽。

  春至,心浮動。

  大歷十二年三月四日,上幸西苑,命從駕文武官行宴射之禮,宰執以下。酒三巡,樂作。上臨軒,有司進弓矢,上命人陳賞物於東階,以賚能者。中最好。

  清風款擺。吹動翠柳新枝。碧天白雲下埒垛亦生淺輝,苑深之處蒼蒼林木遙不見底。馬兒嘶鳴之音不時傳來,頗顯一年勃勃生機。

  隨駕文武諸臣並不多,宴畢均列軒前,三十名招箭班的侍衛身服緋紫繡衣,立於遠處射棚兩側,皆等英歡臨軒以命。

  英歡去華服著皮弁,素面不染脂,一身英氣耀人心目,緩緩馭馬而來,至軒前待侍從引轡,遂翻身下馬,徐步上階,笑望諸臣。

  沈無塵常服居後,見英歡上前,避讓至一側,低了頭笑道:「陛下今日可真是讓臣等大開眼界了。」

  英歡束髮被風撥出幾絲,在鬢邊輕揚,頰側泛紅,眼睛定定望向遠處,覆手於軒前欄上,輕聲道:「朕還是公主時,常隨先帝來西苑。」……當年,她就是在此處見到狄風的。

  她抱著棗紅小馬駒地脖子,他在遠處怔怔地望著她。

  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一輩子也不會忘。

  當年那個滿臉青澀稚色地少年,現如今已是名震五國的沙場名宿;而她,再過沒幾日便要行大婚之禮……時光荏苒,西苑多年未變,只是人已大不相同。

  沈無塵看看軒前不遠處的那匹長鬃白馬,又笑道:「臣未得眼福見陛下當年風姿,不過今日仍被陛下馭馬之術所撼……在朝中十二年矣,竟不知陛下有如此本事。」

  英歡低眉,唇微微彎起,又側過臉看他,「都是狄風當年教朕的。」

  淡淡一句話,驀地讓沈無塵面上笑意消祛大半。

  他抬眼望向天邊雲絲,心中漠然一片。

  不知狄風眼下在做什麼,身邊可有這麼美的風景,心中可有這麼好地情境……

  英歡回頭輕歎,歎息之音幾不可聞,轉而又是淡然一笑,道:「只是他當年只肯教朕如何騎馬,卻不肯教朕如何使弓。」唇開露齒,「縱是朕纏著他相求,他也不肯。」

  沈無塵深吸一口氣,捺住心底漸湧之波,說不出話來。

  狄風對她地情意,堪比海深,只要這世間還有他,又哪裡用得著她動手張弓。

  英歡手掌劃過軒欄,眼望遠處射棚,遂又轉身望向一側候立著的隨駕武官,笑問道:「誰先來?」

  幾個年輕武將躍躍欲試,紛紛想要於聖駕前一展身手,當下分不出誰先誰後,竟是膠著起來。

  英歡挑眉,心中轉過一念,吩咐人去射棚中設兔雕木靶一支,又對幾人笑道:「也莫要分誰先誰後了,一並騎射之,誰先射中,便賞誰。」

  當下眾臣皆稱好,幾個武將也無二話,待有司取弓矢付與諸人後,便都出去翻身上馬,牽馬行了幾圈後,便准備馳射遠處射棚木靶。

  馬行飛快,張弓搭箭射矢似是瞬間完成,幾人奔馳相錯,令一旁所觀諸人眼花繚亂,半晌才叫地出一個好字。

  陽光下幾個年輕人汗水飛灑,俱是好風致好身手,粗眉挑揚之時均顯心中萬丈豪情。

  英歡眼角一痛,放在軒欄上的手捏得緊了些。

  當年地狄風便是這般,年輕張揚得讓人不忍移目。

  卻不知從何時起,他愈變愈沉默,愈來愈寡言,沙場功名愈盛,在她面前便愈冷峻。

  怔惶之間,遠處招箭班的侍衛已快步跑來,手中持中矢之靶相稟道:「陛下,殿前司御龍弓箭直班指揮使齊越先中木靶。」

  英歡看一眼那兔雕,輕輕點頭,笑道:「宣敕,賜窄衣並金帶。」

  遠處幾個年輕人騎馬回來,翻身下馬後單膝跪地,一額汗水爽快落地,聲音乾脆俐落:「謝陛下!」

  英歡揚手示意幾人平身,而後回身,又問諸人道:「還有人願比騎射之術否?」

  其餘幾個武官面面相覷,皆是不言。

  先前那齊越射術了得,身擔御龍弓箭直班指揮使一位已是令人不敢小覷,更何況他飛馳之間一箭中靶,縱是再比也難出其右。

  英歡見狀,心中也是明瞭,不由笑著對那齊越道:「看來今日這頭籌倒是叫你拔定了。」

  話音將落,遠處林間便有人騎馬而來,聲音遠遠而來:「陛下,臣願再比!」

  清亮之音傳入沈無塵耳間,叫他心頭一震。

  抬眼看去,棕紅色的馬體在陽光下泛著撩目之光,馬上男子顏面俊美,一身紫色絹布甲,背側系,一雙眼湛然透澈,目光直直抵入軒前眾人之中。

  英歡看見那人,不禁笑出聲來,低聲道:「來得正是時候。」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十

  諸臣聞音皆有怔愣之色,因曾參商近來頗得英歡寵信,眾人對她也略有耳聞,卻不料她出身文臣,卻敢於此時同武官比射術。

  英歡扭頭,對一側吩咐道:「准她所請。」

  有司忙趨步行至曾參商馬前,進弓矢與她,而後又命招箭班侍從重置木靶於射棚之間。

  齊越聞言兩眼一亮,面上隱隱帶了傲氣,低頭向英歡行過禮,便出軒疾跑幾步,翻身躍上馬背,扯韁驅馬小步跑近曾參商,抬起下巴望她一眼,輕點一下頭,又掉頭行至一側,抽弓相候。

  曾參商戎裝之下愈顯英挺之姿,眉峰揚挑之時帶得整張臉都俊了不少,高束之髮黑亮耀眼,襯得她肌膚漾出泛瓷之光。

  她輕夾馬肚,慢行幾步,於馬背上回身,朝軒前諸人望過來,眼光逡巡一圈後,才落至沈無塵身後,將他掃過兩眼後便飛快扭頭,再猛地一抽馬身,疾速朝前奔去。

  沈無塵一直望著她,目光隨著她的背影一路蕩過去,嘴角帶笑,人立在軒前動也不動,連旁人喚他也不知。

  英歡側目,不動聲色地瞥他一眼,見他此間情形與往日大不相同,不由微一挑眉,欲開口相詢時心中驀地閃過一抹光,遂又垂睫,心中雖感訝然,卻也不及多想。

  遠處射棚一側,緋衣侍從手中紫旗沖天一揮而落,眾人目光瞬時移向前方相向二人,神色都有些好奇。想要看看這曾參商究竟有何本事。

  旗落之時,齊越已馭馬朝前沖去,馬行飛快,鬆韁直身,順箭上弓。三指扣弦而搭,臉微側,眼向射棚中的木雕之兔瞄去。

  動作一氣呵成,如流水一般令人悅目,黑馬似疾風橫掃而過,眼看便要鬆指放箭而出!

  曾參商馭馬亦是疾行,單手拉韁,挎弓卻不搭箭。眼睛不望射棚之靶卻望著齊越,直到見他將要放箭的那一剎,才驀地從背側箭服內抽箭而出,鬆韁張弦……

  弦錚箭嘯,剎那間齊越之箭已出,鏃鋒白亮之光直向射棚中竄去!

  曾參商唇角微微一揚,忽地揚臂轉弓,箭尖直對棚邊柳樹垂枝,而後俐落鬆弦放箭,隨後收弓猛抽馬臀。朝那柳樹疾馳而去。

  無羽橫鏃之箭,似利劍之刃,逆風而行,劈柳斷枝。而速度毫不相減,直直竄入遠處石牆之內,箭止,尾狂抖。

  柳枝斷口之處齊整亮白,於空中翻了幾下,便要落於樹下泥土之上。

  棕紅馬鬃如火似焰,隨風一路燎過,馬上之人眼疾手快。過柳之時側身彎腰,在那柳樹斷枝幾要觸地之前,猛地一把將其接過攥起。

  動作之快令人目不暇接,眨眼之間又見她馳馬回身,朝齊越望去。

  射棚之間悶響一聲,箭尾花羽亂顫。箭尖正中兔雕木靶之首。

  齊越臉色僵白。握韁之手猶在抖,眼望遠處手握柳枝地曾參商。嘴唇微開,卻是無言,良久之後驀地低下頭,咬了咬牙。

  曾參商咧嘴一笑,胸脯上下起伏,喘了幾口氣後才低眼看向掌中斷柳,手指輕翻,將那柳枝轉了幾圈,而後才抬頭瞇眼,逆光往軒前看過去。

  臨軒眾人怔愣一時,隨後一下沸燃起來,紛紛議論起先前所見,人人都是驚訝不已,沒料到一個九崇殿說書能有這般身手。

  沈無塵眼中滿是驚詫之情,面上卻仍作淡穩之色,手握成拳緊了又緊,才低頭輕輕一笑,又抬眼,看向遠處馬背上神色張揚無比的曾參商,低歎道:「於聖駕前炫技……陛下,此人當罰。」

  英歡亦是驚詫未定,先前問曾參商之時只聽她說略懂騎射,卻沒想到今日能見這般情境,此時聽見沈無塵所言,才略略回過神,淡望了他一眼,笑道:「朕不罰她,不但不罰,還要大賞。」

  沈無塵低聲道了聲「是」,目光一直凝滯在遠處曾參商的身上,久久未移。

  齊越人馬先回,至英歡御前下馬,而後直直跪下,面色臊紅,小聲道:「陛下,臣令殿前司諸班蒙恥,求陛下罰臣……」

  「起來說話。」英歡看著他,面帶微笑,「這有何可罰的?你射術極佳,不過是不如她靈巧罷了。」

  齊越慢慢站起來,頭仍是低著,背手立在一側,半天才抬眼朝遠處望去。

  曾參商慢悠悠驅馬而回,離軒前還有數十步時便翻身下馬,一路小跑而來,對著英歡單膝跪下,「陛下!」

  眼裡亮亮,唇角彎彎,頰側紅紅,心中之喜溢於言表。

  英歡笑笑,對沈無塵道:「把那柳枝拿來讓朕瞧瞧。」

  沈無塵應了聲,緩緩走至曾參商身前,彎腰去握她掌中斷柳,眼睛直直盯著她的臉,面上不留痕跡地一笑,而後以微不可聞地聲音對她道:「甚攝我。」

  曾參商手指發顫,不敢看他的眼,臉頰更紅,驀地鬆了手,扭過頭,將手藏至身後,牢牢握住弓。

  沈無塵見她身上傲氣瞬時俱消,心中不禁發笑,強忍著笑意繃住臉,走回去將那斷柳呈至英歡面前,恭敬道:「陛下。」

  英歡接過,隨意看了兩眼,望瞭望沈無塵,再看看曾參商,臉色微有變化,對曾參商道:「沈大人先前說,應當罰你。」

  曾參商聞言驀地抬眼,臉色由紅轉白,盯著沈無塵,狠狠一眨眼。沈無塵挑眉,低咳一聲,「陛下駁我之議,說要大賞你,還不謝恩?」

  曾參商咬咬唇。便要叩首謝恩,卻聽英歡道:「先莫要急著謝,朕還未說賞什麼。」

  周遭俱靜,諸臣都在聽,英歡是要如何大賞。

  英歡唇角揚起。眼睛笑得微彎,望著她道:「就賞你……教朕習騎射。」

  沈無塵心底一沉,先前只聞今日行賜射之宴,竟不知英歡是真動了習騎射之念。

  他眉頭微皺欲勸,「陛下……」

  誰知曾參商卻比他快,叩首而拜,口中大聲道:「謝陛下!」

  沈無塵無奈一瞥,轉而對英歡道:「陛下倘是有個萬一。那……」

  英歡眼也不眨,越過他朝外走去,「先帝既可,朕為何不行?」

  此言一出,諸臣無人敢再勸。

  有司見英歡出來,忙命人呈御弓上前,誰知英歡瞥一眼那鎏金御弓,卻是不取,只是望著曾參商身側所挎長弓,笑道:「就用你這弓。」

  曾參商抿唇點頭。起身站起,「陛下若想習騎射,當先習立射。」

  英歡欲習騎射她早就知道,只是不知今日竟會托了這樣一個藉口而開始。當著文武諸臣之面,她心中略感怔惶,也不敢似往日那般莽撞行事。

  英歡晗首,向她走過兩步,伸手握過那長弓,仔細瞧了瞧,忽而笑道:「有司隨便給你一張弓,你便能使得那般精巧。」

  曾參商咧咧嘴。「其實都一樣,陛下若是熟了也就明白了。」她扶著弓淵助英歡張開弓,動作小心翼翼,「陛下手在這裡握緊了。」

  雖是女子之身,可身旁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她也不敢怎麼碰英歡。只得於一側細細詳講。指扣弓弦,讓英歡不必太費力。

  英歡抿緊了唇。雖覺胳膊僵酸卻不放手,試了幾回之後額上已有汗粒冒出,曾參商見了忙道:「陛下要不要休息一下……」

  英歡輕輕搖頭,看了看她手指所扣之處,微笑道:「你且鬆手,讓朕自己試試。」

  曾參商踟躇了一下,看了看沈無塵,見他無甚表情,也不作反對之言,便依英歡之願,慢慢將手指放開。

  英歡照她的動作扣指上弦,雖未搭箭,可心中仍覺有些緊張,正用力將弓弦張開之時,突覺指尖一滑,耳邊只聽見悶悶一聲錚裂之音,還未反應過來時弓弦便驀地彈斷。

  斷弦如刃,直朝她面前劃來,微光簇閃,眾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氣,卻是來不及反應。

  眼見那弦便要及面,卻被人一掌握下,耳邊響起曾參商焦急的聲音:「陛下當心下面地斷弦!」

  英歡陡然回過神,可下一瞬手背便覺刺痛萬分,那弦彈起劃落,帶出幾粒血珠。

  長弓落地,斷弦頹然而繞。

  已有侍從疾步上前,將曾參商一把拉到後面,急急道:「陛下!」

  英歡眉尖緊蹙,翻掌看一眼手背上的劃痕,不長卻深,血已流至指間,狠狠定了定心神,才轉過身,冷聲道:「這弓是誰備的?」

  招箭班的侍衛上前跪倒,未答卻道:「曾參商意欲陷刺陛下,還望陛下將其問罪!」

  諸臣聞言皆紛紛附議,一時群情激憤,目光全都朝曾參商望去。

  曾參商小臉煞白,握緊了拳,「陛下,臣沒有……」

  沈無塵臉色漸漸轉黑,上前一步,低眼去看曾參商,就見她攥緊地拳間隱隱有血滲出,想到先前是她一掌握住斷弦上側地,不由低聲道:「陛下三思。」

  隨駕宮人持白布而來,急急忙忙地替英歡包紮手背上的裂口,顫聲道:「陛下還是先回宮著太醫來瞧瞧……」

  英歡冷眼掃過諸人,對拉著曾參商的侍衛道:「先將她帶回禁中著人看著,莫要傷她,待查清後再決。」而後轉身對沈無塵道:「回宮。」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3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十一

  聖意既明,隨駕諸臣便不好再言,只得諾諾遵旨,行輦起駕一路自西苑回宮,著殿前司侍衛暫押曾參商至禁中,又命人將斷弓送至軍器監著有司勘察弦斷之因。

  寬寬的御街兩側桃樹已發新枝,輦身輕搖,青繡之簾透風而動,其上蟠龍之案左右微晃,赤金之中隱隱帶了血色。

  英歡坐於輦中,雙眸微闔,左手覆於右手之上,借著簾外時而透進來的光,將先前由宮人替她包紮的白布層層揭開來。

  劃傷處的血已凝結,裂口看著觸目驚心,可此時卻已不覺痛。

  她輕輕握拳,手背繃起時傷口又裂,滲出些血珠。

  這才感到真切的痛。

  她徹底闔上眼,疲容滿面,左手鬆開,由著那布落至座下,任右手傷裂不顧。

  心性單純似曾參商者,再傻也不會於眾臣之前行此逆舉;若真要害她,又怎會替她去擋那撲面而彈的斷弦。

  她嘴角輕歪,微歎一聲。

  天底下竟沒有一處能令她安心之地,這麼多年過去,不變的還是人心。

  手滑下來,掐住座上黃褥之邊——

  這位置,她根本不願坐。

  肩上之擔身上之責,如若能拋,她一定會拋。

  可卻是不能!

  行進間有些許顛簸,乏意上身,春暖人困。

  真的是太累了。

  北面平德一路因先前流寇為亂而大傷元氣,朝庭行撫慰之令。稅賦三年減半;東面戰事不停,狄風連報上來的軍功請賞摺子於樞府積了一堆,嘉賞之令至今遲遲未得以踐;康憲公主出降之資亦是國庫所出,再加南岵境內地軍需開支……縱是先帝留下來的底子不薄,可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事情亦將消耗得差不多了。

  朝中宰執多為老臣居位。當年於她有擁立之功,因是政見雖時有相左,亦不能隨便動之。

  多年來一手提拔至高位可信之人,便只有沈無塵一個。

  可沈無塵亦非聖人,能做之事總有際,能道之言總有度,且他縱是肱股忠材,也不能全然體恤她內心之情。

  難的見到一個曾參商。心底純泯且不懼世事,本想將其鍛造一番以委大事,卻偏偏出了這麼一檔子事。

  英歡睜眼,青簾被風撲開,外面地上宮磚光影蓬蓬,初春之陽光亮耀人,可卻透著森冷之意。

  她喚輦官停下,命人將沈無塵從後詔至身前來,而後自己起身下輦,解開頭上皮弁垂繩。撥了撥鬢角汗濕之髮,讓風吹散面上潮悶之氣。

  沈無塵受詔而來,臉色黑沉嘴角微垂,公服寬袖擋住了攥緊的拳。「陛下。」

  英歡回頭看他,陽光刺目而來,不由瞇了瞇眼,朝他走近兩步,看了看周圍隨駕眾人,微側過臉遮去旁人目光,低聲道:「去讓軍器監地人隨意出個說法,將此事就這麼埋下去。」

  沈無塵一愣。似是不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半晌才反應過來,面上黑沉之色消了七八分,眼中也有亮光在閃,「陛下的意思是……」

  英歡抬眼看他,挑眉道:「朕的意思你還需再問?」

  沈無塵嘴角泛起微弧。捏了捏拳。低頭道:「臣明白了。」他向後而退,走了兩步後又停下。復又看向英歡,「臣……替她謝陛下了。」

  俊雅之容於陽光下亮影相錯,面上神色竟讓她有些看不明。

  英歡看著他,眉毛挑高了些。

  從未見過這樣的沈無塵,陌生而又新奇。

  她鎖眉一剎,心中恍然明瞭,再看向他時目光復雜了不少,欲對他說些什麼,卻終是礙於旁人無法開口,只得道:「先去罷,待辦妥了後再來見朕。」

  見沈無塵領命而去,她才轉身,輕輕揮了揮袖擺,遣退輦官,只留近侍宮人,慢慢朝前面景歡殿行去。

  一路行一路思,心中時亮時暗,又在嗟歎。

  世事難料。

  當初怒氣沖天時對他說的一句話,現如今竟是一語成籤。

  不由垂睫低笑,笑裡含冰。

  從不為情惑似沈無塵者,此番怕也需得嘗嘗其間苦楚是何滋味。

  身後有宮女靠上前來,近身低語道:「陛下,前面……」

  英歡立時回神,抬頭望過去,一人自前方青磚宮道拐角處彎過來,步子飛快,直直向她走來。

  素衫白袍被風吹展,墨眉之梢在陽光下微微泛亮。

  她眼睫輕動,來不及錯開目光時人已至她身前幾步,停了下來望著她,「陛下。」

  英歡對上他的眼,那眼深邃湛黑,一如其名。

  她上前兩步,略略打量他一番,輕聲詢問道:「今日太醫院不是你當值,怎麼叫你來了?」

  還在西苑時便有人急著先回來傳喚太醫入禁中,可她卻沒料到人來得這麼快,而且……竟然是他。

  自送康憲公主赴東境以歸,便沒有詔他相見過。

  大婚之前不見,於禮且符,因是他也並未主動入宮主動求見過。

  只是今日冷不丁在這情形下見到他,她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毫無准備的忐忑之情。

  寧墨大步上前,二話不說便一把拉過她的手,低頭去看。

  英歡小驚了一下,眼下還未入殿,又當著眾人地面,他竟敢做出這舉動來……

  簡直不像往日的他。

  從前那個溫文淡若的男子仿若一下子消失不見了,眼前這人此刻神色沉重,滿面擔憂之情。緊緊握著她地手腕,掌間竟在發抖。

  他手指滑過她手上傷口旁邊的皮膚,摩挲了兩下,而後抬眼看向她,抿緊了的唇啟開一條縫。「陛下怎能如此不慎!」

  語氣且急且心焦,令她心底沉顫一動。

  英歡翻掌抽出手,擦過他掌心時痛了一下,咬咬牙,抬腳往前走去,邊走邊道:「放肆。」

  地上人影前後交錯,他跟了上來,一步一步迫近她。

  宮人們見狀心中皆明。俱留殿外候著,誰也不敢進殿相擾。

  英歡步子飛快,心中亂亂的一片,只覺胸口窒悶,一進內殿便抬手解身上衣帶,只是騎裝衣飾難除,身側無宮人相侍,右手又頗為不便,一急,額上便冒出汗來。

  寧墨走至她身前。一句話也不說,伸手過來替她除衣。

  動作溫柔輕緩,眉頭雖然擰著,可眼中之光甚暖人心。

  英歡立著。半晌才慢慢垂下手,低歎一聲,「你消息倒是得的快。」

  寧墨不語,將脫下地衣物順手拋至地上,待要解她貼身之物時,手卻被她擋下,不由看她道:「怎麼?」

  英歡看他一眼,轉身走開。自去取了紫袖朱領羅衫來披上,抬手順了順頭髮,才低聲道:「你還未說,今日不當值,為何會去太醫院。」

  寧墨走過來,面上略顯怒意。「臣還以為陛下近日來的心思都在旁人身上了。沒想到陛下還能記得臣當值地日子。」

  英歡訝然,纖眉一邊稍挑。看向他,卻不說話。

  怎麼都沒想到他也會說出這種似是吃味兒的話來,原來他竟是以為這些時日來她對曾參商動了情了。

  此言當斥,可她卻不忍開心底裡,對他是不可道的愧疚之情。

  開寧行宮中的那一夜那一杯酒,在他二人間就似一座大山相隔,她再也容不得他觸到她地心。

  那個承諾那句話,她所能許的,不過是這景歡殿中地一榻之位罷了。

  她側身扭過頭,不再看他,手背上凝血貼膚,難受得緊,不由往一旁銅洗走去,「來這兒就是為了說這話的麼?」

  未走兩步,身子就被他從後圈住,背靠上他的胸膛,人被他緊緊抱在懷裡。

  他的呼吸又暖又濕,在她耳邊急切地道:「你可知我聽聞你在西苑習弓受傷,心中有多擔心。」

  英歡不掙不動,任他抱著,慢慢垂下了眼。她知道。

  可她卻想裝作不知。

  奈何他卻一定要親口道出,讓她心中更覺內疚。

  寧墨手臂移下去,攬緊了她的腰,狠歎了一口氣,低頭下去,輕輕親了下她的臉頰,「手給我。」

  英歡待他手臂微鬆,才慢慢轉過身,抬手擱進他暖暖地大掌間,「小傷而已。」

  他仔細查看一番,眉頭稍展,也不同她再說,自去拿過帶來的銀漆御藥盒,用清水拭淨她手上血漬後,再輕輕上好藥,然後用薄紗織布纏了兩圈系好,「這幾日莫要用這只手。」

  她唇微微一彎,將右手翻了兩下,「不用這只手,怎麼批奏章?」

  手還未放下時又被他牽住,拉起至他唇邊,只覺指尖一熱,抬頭去看,就見他正淺淺地吻咬著她的手指。

  酥酥麻麻的感覺自指腹傳至心間,她手一顫,欲要收回,手腕卻被他攥得更緊,怎生都動不得。

  他舌尖劃過她指間筆繭,一雙眼湛黑透亮,直直盯著她,終是緩緩鬆了手,開口時聲音帶著啞意,「久未相見,甚是想你。」

  她禁不起他這直白熱燙地目光,不由撇開眼看向別處,不留痕跡地朝後退了一步,開口道:「大婚相關諸事,祠部可曾遣人同你說過?」

  他目光熱意斂了些,「還未。」

  英歡這才又看向他,蹙眉稍思,隨即又道:「因東面用兵,所以大典諸事一切從簡。留你官職不變,不加封爵邑,城南賜新宅一座,有詔再入宮……」

  寧墨臉上線條逐漸僵硬,聽至最後竟是冷冷一笑,「此議是祠部及學士院商定的,還是陛下一人獨定地?」

  英歡臉色微變,卻也不避他責難之辭,乾脆道:「朕提地,有司未作反對之議,便這麼定了。」

  他抿了抿唇,眸子漆黑,「自太祖開國以來,可有立后於宮外置宅之說?」

  她心底驀地一沉,語氣不善道:「建國至今,可有女子稱帝臨朝納皇夫之先例?」

  他眼角微縮,眼裡迸出幾顆火星,一字一句道:「是無先例可循,因是陛下想要如何,便如何,旁人說不得二話。」

  英歡猛地轉過身,「若無旁事了便退下。」

  身後之人卻是動也不動,良久不發一言。

  她心跳漸漸快起來,忍不住回身去看,誰知剛一回頭,他便一把將她扯進懷裡,吻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如狂風暴雨一般掃過她地額頰唇頸,最後停在她耳邊。

  英歡驚不能言,伸手欲推,可他大掌卻早已探上來,牢牢扣在她左胸前。

  寧墨微彎了身子,貼近她,在她耳側低喘道:「是不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將他從你心中除去?」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十二

  此言似萬根鋼針穿心而過。

  腦子裡面轟然一響,再不能思考,身子止不住地抖。

  他掌間熱意透過羅衫薄紗一點點滲進她的身子,他的手握著她胸前柔軟卻是不動,好似攥著她的心。

  英歡望著眼前這人,耳邊一陣陣地痛,唇微啟,卻是半天都吐不出一字,久久之後才定下神來,擰眉伸手,猛地將他一推。

  手才觸到他的肩,他便已放手,自己朝後退了幾步。

  寧墨頭微低,垂袖蓋掌,停了一晌才開口,聲音已回復先前平穩之色,「是臣逾越了。」

  她心驚且定,眉皺著,心中漸漸泛起怒意。

  他卻又退一步,聲音有些啞,「大婚諸事皆按陛下所願,臣並無異議。如若陛下無事,臣先告退。若是手傷有礙,陛下再傳其他太醫入宮診查。」

  說罷,便是撩袍而跪,竟是於退前行了大禮,動作溫緩卻又略顯僵硬。

  他一直低著頭,她看不清他的臉,不知他是何神色,只是他話中語氣並無嫌怨之情,可行徑卻透著從未有過的疏離之感。

  他去收拾了御藥盒,便要離殿而出。

  「寧墨。」她低聲喚他。

  他步子稍有遲滯,卻是未停,直朝殿門走去。

  英歡看著他,白袍背影晃得她眼發酸,忍不住追他而上,在他伸手去推殿門時從後扯住他的袖口。「寧墨。」

  他身子僵著,低了頭,握著盒柄的手攥得指節發白,「陛下還有何吩咐。」

  她轉至他身前,抬頭去看他。

  眉間存壑。一雙明眸眼角竟是紅了。

  她地心似是被猛地一敲,拉著他袖口的手頹然一鬆,「朕說過的話不會忘,你……從今往後莫要再提不相干的。」

  「不相干的……」他嘴角扯動一下,「臣知道了。」然後又低了頭,抬手將殿門推開。

  外面清風徐徐而入,吹動他地袍邊她的敞袖,掠過她的髮絲他的鬢邊。涼意仍盛,叫人陡然清醒了些。

  她看著他,見他往外邁去,開口還欲說些什麼,卻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他邁出一步卻忽而停下,轉身望向她,眼角紅跡較之先前更甚,驀地回身靠近她,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輕聲道:「臣說過的話亦不會忘。」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出了殿。

  外面候著的宮人哪個敢看,都慌忙背身往兩側行遠了些。

  英歡腳下發軟,手扶上殿門側柱,龍雕之紋硌得掌間微痛。遠處他的衫袍之邊時起時落,隨風而展,清俊之影在天邊金霞之下愈加輪廓分明。

  青色宮磚放眼不及盡頭,人生如風似路,時緩時急,綿長不休,此後多少年便要由這男子相伴而行。

  可心中,卻是時時刻刻都在念著那一人。

  縱是無法相伴。卻也絕無可能相忘。

  這許多年過來,她對不起旁人對不起自己,所欠之債越來越多,心底惟一澄明之處不過是,對得起這世間萬民而已。

  一朝錯逢,步步為亂。

  人情錯疊相交。如死結一般越纏越多。誰騙得了誰誰又能救得了誰,到頭來只怕統統會成這天下棋盤上地廢子罷了。

  再強些……再強些又能如何。她再怎樣也不能視身側之人為無物,置天下倫常於不顧。

  前方人影已無,她收回目光,轉身入殿,手背之傷始覺痛。

  殿中熏籠未燃,一室陰冷,恰似她心。

  大歷十二年三月二十四日,上冊殿中監、翰林醫官寧墨為皇夫,不欲令朝臣貢賀,不降制於外廷,止命學士草詞付中書。

  大赦天下,免京畿南北二路稅賦一年,宮中不升宴,京內不結彩。

  鄴齊燕平皇城之內一片清冷。

  三月將過,春時過了小半,宮中桃李杏梨花開滿樹,芳香馥鬱,春意盎然,卻無人鳥之音,處處透著肅煞之意,空氣中隱約飄蕩著血腥之氣。

  夜已將暮,宮燈俱燃,天上無星,只有皎月一輪,斜斜掛於藏青天幕之上,光灑清輝,映透斑駁疏影。

  嘉寧殿開,兩個內侍在前持燈疾步而行,低首照路。

  賀喜腳下步子快如風,身上玄色錦袍下擺前後晃動,面色黑沉不得以辨,同這夜色徐輝攪至一起,叫人心中生出冷戰。

  一路行至宣辰殿乃止。

  賀喜立身於宮階前,下巴微抬,眼望殿內未熄燭火之光,眼裡明暗相錯,停了停,才又大步踏階而上。

  殿外侍候的兩名宮女聞聲回頭,見是他來,面上俱顯驚色,慌忙下階相迎,「陛下……」

  賀喜不語,直直向前走去,一步比一步重。

  宮女急忙上前替他推開殿門,小聲道:「皇后不知陛下今夜會來,奴婢們絲毫沒有准備……」

  賀喜瞥她一眼,目光冷硬,抬腳邁過門檻,待兩個宮女欲跟進來時才低聲道:「留在外面。」

  殿門於身後重重合上,殿內燭火通明,金花銀飾處處可見。

  他朝內走了幾步,才入內殿,便見聞聲出來的英儷芹,不由止了步子,低眼去看她。

  英儷芹一見是他,面色訝然帶驚,隨即又略略轉喜,低首行禮,輕聲道:「臣妾不知陛下今夜會來……」

  賀喜看她一眼,負手往內行去,見案上有酒。不由挑眉,幾大步過去坐在一側,想也未想便斟了杯攥在掌中。

  英儷芹將肩上挽紗拾高了些,慢慢走過去,順眉低眼地在他身側之位坐下。臉色微微有些紅,解釋道:「是臣妾自邰帶來的酒,因是就留在這兒了。」她見賀喜不語不動,不由又道:「此酒雖非御酒,卻為邰皇帝陛下最愛,滋味甚為獨特,陛下且嘗嘗看……」

  賀喜聞言,眉峰微微一動。「是麼。」隨即抬手,杯沿沾唇,喝了一口。

  瓊漿過喉入腹,甜辣之味是那般熟悉,熱燙之意撩人心肺,久不能忘。

  他沉眉,嘴角輕扯一下,仰脖將杯中酒液飲盡,而後將玉杯重重扔至案上,再也不碰。

  醉花酒。

  酒似其人。品酒便是品她,只是在今夜,他不願再飲這醉花酒。

  英儷芹見狀,眉尖輕蹙。輕聲道:「陛下今日是否心情不佳?」

  賀喜側目,不置可否地望著她,不發一詞。

  英儷芹垂下眼睫,又道:「臣妾聽人說,陛下白日裡動了大怒,於朝上將章台諫當眾杖刑三十。」

  他開口,聲音冷漠,「誰允你論朝事了。」

  英儷芹臉色轉白。忙道:「陛下誤會臣妾了……臣妾聽聞章大人是因駁陛下欲遣使再贈賀禮與邰皇帝陛下,才惹得陛下動怒……今日本就是邰皇帝陛下大喜之日,臣妾以為婚典既過,陛下也不必復贈賀禮至邰……」

  賀喜側過臉,挑高了眉頭盯著她,臉色愈發冷了去。「朕知道今日是她大喜之日。不需你再提醒。」

  英儷芹低下頭,咬緊了唇。不再開口,手一圈圈攪著臂紗,眼睫漸濕。

  賀喜卻突然伸手過來,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頭,低聲道:「看著朕。」

  她輕顫,對上他似火之眸。

  燭光下,她一雙眼藍黑之光交泛,髮絲垂鬢而落,面若初春桃色。

  丹鉛其面,點染曲眉,細潤如脂,粉光若膩。

  堪稱美人之色。

  賀喜看她半晌,鬆開手,轉而探至她腦後,將她髮上繁多飾物一樣樣抽出拆下,隨手扔到地上,待她青絲披落之時又將她看了看,隨後手指劃上她地臉,順著眉一路而下,輕輕將她面上脂粉刮了刮。

  他合指輕彈,面色不變,開口道:「她從來不著飾,亦不敷脂粉,可她卻比你美得多。」

  英儷芹輕喘一口氣,忍著淚,「陛下……」賀喜不待聽她說完便已然起身,撩袍輕甩,便往外走去。

  這一夜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眠,這宣辰殿中的人是惟一同她沾了關系的,因是忍不住,非想來這看一眼。

  可看一眼,心中卻是更失望。

  他想她,想見她,想要她,卻得忍著她同旁的男子行大婚之典,在這一夜宿於旁的男子懷中。

  只消一想,胸口怒意便要噴薄而出,恨不能翻掌拋卻家國江山,只去擄回她地心。

  人至殿門時,身後卻驀地響起跪地之音。

  「陛下……」英儷芹微微顫抖的聲音從後傳來。

  他回身,見她俯身跪在殿磚上,臉上掛了淚珠,身上衣物已褪大半,雪肌嬌軀在燭光下頗為惑人。

  她咬唇抬頭,望向他,大眼中淚光盈亮,「求陛下今夜別走……自臣妾入宮以來,陛下還一次都未在臣妾這兒留宿過。」

  賀喜站著不動,目光慢慢掃過她的身子。

  她低眼,輕聲又道:「臣妾知陛下心中在想何人,只是陛下同她俱無可能,還望陛下莫要折磨自己的身子……」

  他眸火驟燃,幾步邁至她身前,一把將她拉起,推至牆邊,大掌扯落她身上剩餘之物,手指撫上她胸前,用力將她揉捏一番,咬牙道:「再說一次。」英儷芹身子輕抖,喘息不止,一垂睫,淚便順頰滾落,「陛下……」

  賀喜猛地鬆開她,掐住她地臉,狠狠盯著她,「朕同她有無可能,不是你說了算的!」

  他怒火愈盛,垂手攥成拳,轉身欲走時又回頭道:「你是她選的,所以朕不碰你……莫要不知好歹,空承了她一脈之宗,枉費了這一身貴血。」

  殿外夜風淩袍而過,吹得他心火驟滅,心底空蕩蕩的,冰涼不已。

  天上月輪隱隱泛青,腳下宮磚一路延伸至遠方,沒入漆黑夜色之中。

  邰遂陽宮中,此時當是處處喜紅。

  她盛裝之艷,笑顏之惑,美目之光,今夜都屬於那個男人。

  腹中之酒燒得他整個人都痛起來,握緊了拳捶上身邊樹幹,一拳,再一拳。

  樹上有花瓣落下,恰恰掉在他肩側。

  粉白小巧,一如她嬌羞之容。

  本以為不在乎她大婚,本以為可以做到漠然視之,正如她當初親送宗室之女與他為後一般。

  可此時才知他到底不是她,到底不能做到她那般隱忍。

  才知她其實比他強,若論對自己心狠,他終究狠不過她。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4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3 12:06 AM 編輯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十三

  景歡殿中紅燭高燃,龍圖壁上喜色灼亮。

  殿外六盞描金紅燈籠高高懸起,夜幕蒼如墨,月色柔似水。

  吉服敞袖被夜風撩起,似血之赤染入這涼涼玄夜之間,浸了一身寒。

  殿門徐徐而開,一名紫衫紅裙的宮女小步走出來,畢恭畢敬地垂首,輕聲道:「陛下請皇夫入內。」

  伴於寧墨身側的黃衣舍人聞言,朝後退了兩步,亦是恭敬地行過大禮,才趨步而退。

  寧墨微一晗首,抬腳上階,而後慢慢跨過門檻。

  腳下一步沉似一步,此殿入過無數次,可今夜踏上這殿中涼磚,心中竟會緊張。

  殿內難得一見布了紗帳,彩綢碎段掛於門額之上,昏暖之光映出一路吉紅之色,不似往日那般清涼。

  入內殿前他停下,眼眸闔了一瞬,深深吸了一口氣,才伸手分開垂紗,走了進去。

  身後宮女替他寬去外袍,他的眼卻一直望著床上帳下之人,挪也挪不開。

  英歡一張臉素靜柔白,抬眼看向他,眼中不帶一絲喜色,身上紅衫顏色略暗,似赭而非赤,與他頗不相襯。

  襟口開了半邊,其下雪膚於燭光下泛起瓷滑之光,紅唇之亮壓了身上喜衫之色,青絲未綰而垂,盤肩而繞落至胸前,淡淡起伏一番,髮尾留於腰際,軟而黑亮。

  她靜靜地坐在那兒,身上帝王之氣此時盡斂無存。雖是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可身周仍隱隱透出些女子惑人之媚。

  叫他呼吸緊促,身上微微發汗。

  寧墨目光於她身上盤旋了幾圈,眼裡漸漸有些燙意,見過她無數回。卻無一回似今夜這般,讓他感到滾血直沖四肢百骸,讓他再也忍不得。

  不論她心中有誰,她今夜這模樣,只屬於他,這世間再無旁的男子能見!

  宮女於後輕聲提醒道:「皇夫……」

  他這才回過神,輕咳一聲,朝床邊走去於她身側緩緩坐下。

  香氣撩人心神。

  他眼中燙意愈盛,側過臉看她,擱在膝上的手緊緊攥緊了衫袍。

  兩個宮女面上帶著笑意,一個走去取過先前便備好了地金錢彩果,拿銀盤盛了滿滿一盤過來,另一個去案上取來盛了酒的合巹杯,俱候立於床側。

  紫衫宮女輕聲道了聲「陛下」,而後伸手握了一把彩果,作勢要朝紅帳上撒。

  英歡身子略動,忽然抬頭。對兩個宮女道:「都出去。」

  宮女手一僵,也不知掌中彩果撒還是不撒,半晌才小心翼翼詢問道:「陛下,合髻禮和交杯酒還未……」

  英歡眼神定似仞石。「出去。」

  那兩名宮女見狀忙垂眼,將金錢彩果放回銀盤中,又將銀盤並合巹杯留於案上,然後飛快地走了出去,將殿門輕輕掩上。

  她欲起身,手卻被身側之人一把握住,攥得牢牢的。

  回頭便見寧墨一雙眼冰似寒潭,深不見底。一如其名。

  他手指動動,與她五指交纏,緊緊勾住她的手,低聲道:「陛下何意?」

  英歡嘴唇微啟,眼波輕晃,另一隻手抬起推了推他的身子。唇邊綻了朵笑渦。輕聲道:「朕乏了,不願理會那些虛禮。」

  說罷垂眼。手也順勢滑了下來。

  他身上衣涼如泉,帶著外面初春之夜中地伶汀紫蘿花香,染潤了她的指尖,讓她不敢再碰。

  寧墨將她拉近了些,望著她的眼,目光沉沉壓人心。

  她錯開眼,看向他身後案上那金光淡閃的合巹杯,心重重朝下一落,手指愈涼。

  與君互飲結心酒,天地神靈均為證,又哪裡是虛禮。

  只是這一生的這杯酒,她又怎能再飲一回。

  那一個雪夜黎明破曉之瞬,那人霸道相迫逼她飲盡那盞酒,霸道相迫逼她從此心間只印其一人。

  雖逆綱常倫德,可仍是心之所許,帝王之諾。

  又如何能再同旁人共行此禮。

  寧墨看她半晌,目光忽而一懈,手鬆了鬆,將她的手指輕起揉了揉,拉過來貼在自己胸前,「手這麼冰,可是因為冷?」

  他胸間暖意透過薄衫一點點傳至她手上,他的話語溫和帶柔,舉止體貼至心,剎那間便讓她無所適從起來。

  他心中不可能不明白。

  卻為何還要如此對她。

  倘若他能變得冷寒刃利,那她也不必如此愧疚。

  英歡胸口緊脹,稍抽動了下手指,可下一瞬手便被他拉進衣衫內,牢牢貼上他光潔的皮膚,毫無縫隙地壓在他結實地胸膛上。

  他的心跳微快,一下下震著她的手心。

  寧墨身子靠上來,另一隻手從她身後攬過她的腰,而後頭偏過來俯下,嘴唇一抿,將她紅唇銜住,輕吮慢吻。

  氣若和風,眸似淺墨,他未閉眼,眼波流轉微蕩,握著她腰的手稍一用力,將她攬入懷中。

  她心底僵硬,身子卻在他溺人的目光裡漸漸軟了下來。

  到底是熟悉他的氣息他的身子的。

  他舌尖滑進滑出,慢慢攪著她,動作精細得不能再精細,仿若在品世間奇胗,不忍一口吞下,溫熱略燙的手掌在她腰間撫弄,良久才離了她地唇,湊去她耳邊低聲道:「若是乏了,便早些休息。」

  英歡略微氣喘,蒼白頰側此時也泛起了紅絲,急著推了他一把。眉頭扭動,「朕……覺得口渴。」

  只這大婚之夜留他於景歡殿中,心中之情再寒硬如鐵,也終究不忍以言語直剖他心。

  寧墨放開她,黑眸光燦如星。「等著。」起身前仍是不捨,親了親她的臉頰。

  他起身朝外走去,肩寬背挺,長衫之後隱隱被汗浸濕,出了紗帳後便看不大清了。

  她垂了眼,看向膝下紅裙,如火似血,手心凝汗。頭微微有些發暈。

  未過多久他便回來,手持玉杯,至床邊時看了看她,並未坐下,只是彎了腰將杯子擱進她手裡,面上浮起淡淡笑意。

  英歡接過杯子,慢慢喝了幾口,水不燙不涼,溫熱適度,恰似他的目光。

  把杯子還給他。見他轉身去放杯子,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握床掾,心下思量要怎生對他開口。

  燭光盈盈,殿中越來越暖。

  她臉色薰紅。只覺胸腹之間似有熱流滾滾而過,額上竟湧出點點細汗。

  寧墨轉身回來,坐下後再度拉過她地手,揉著她地指尖,低笑道:「現下是不冷了。」抬眼看她,眉毛微挑,「陛下覺得熱?」

  她點頭,被他握著的手越來越燙。指腹陣陣發癢,心中躁熱,「殿中熏籠早就叫人撤了,怎麼夜裡竟是愈發熱了?」

  他目光深淺不定,掌順著她的手腕撩開她的袖口,摩挲著她小臂上光滑地皮膚。「許是因為陛下心熱……」

  她輕喘一口氣。被他觸摸過的肌膚有如火燎,酥麻不已。身子竟不像是她自己平日裡的,怪得出奇,「你……」

  他冷不丁地一鬆手,將她放倒在床上,身子俯下來輕起壓上她,不顧她驚喘,便伸手撥開她的襟前,吻上她地身子。

  她眼前罩霧,抬手按上他的肩想要將他推開,卻是一點力都使不上,開口便是低啞至極的聲音,「寧墨……」

  他將她的手按至頸後,唇舌靈活地在她身上游走,一寸肌膚都不放過,直等她口中輕泣出聲,才抬頭,「陛下是否還覺得熱……」

  身上熱流瞬間湧至小腹,積聚成渴望,強烈而又灼人。

  英歡睜眼,眼前之人面目模糊,恍惚間仿佛看見那一雙似刃褐眸,眸中火光撲閃,直燒她心,身上男子喘息之音聽在耳中,心間更癢……

  她仰起下巴去吻他,牙齒輕輕咬他,雙手滑入他衣衫中撫摸他地身子,動作急迫而又慌亂。

  意亂情迷中隱約感到身下一涼,衣物被他除盡。

  他撥開她的腿,身子壓下來,重重地喘息聲響在她耳側,「你……從未有這麼濕過。」

  她腦中盡是那一夜地火熱繾綣之情,身子陣陣發顫,等來等去卻等不到他來解她身上之火,禁不住抬腿勾住他的腰,手在他陡峭面龐上輕劃,吐氣如蘭道:「你來……」

  他頭偏過來,撐在她身側地手臂青筋突現,墨眸黑如萬丈深淵,星火盡滅,身子欲動,卻又遲疑不進。

  她身上癢熱難耐,拼命纏住他,輕聲求他道:「就像上回那樣……好不好……」

  他眼角微動,吻了吻她耳垂,低聲道:「上一回……是指哪一回?」

  她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咬了咬唇,又道:「開寧行宮那一夜……你難道忘了?」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十四

  開寧行宮那一夜……

  寧墨手指一縮,攥了攥錦褥喜紅之面,隨即鬆手,纏上她排散開於枕側的髮,頭低了些,看進她眼中,不動聲色地問道:「我是誰?」

  英歡紅唇乾熱,不答卻吻上他,伸出舌拼命勾動他,費力撐起身子貼入他懷裡,推他至身後床柱一側,將他身上衣衫徹底解落,雙手滑至他背後緊緊摟住他,嬌喘著將頭埋進他頸窩裡,腰間輕款慢擺,磨蹭著他,斷斷續續道:「妖孽……莫要再折磨人。」

  他眼瞳驟然一黯,掌間滲出些涼意,抬手握住她下巴,逼她對上他的目光,低低喟歎一聲,「就連此時……你心中也只有他。」

  她眼神渙散,聽不見他說了些什麼,只覺身上火苗辟啪作響,似要將她焚燒成燼,解火之水就在身前,卻怎生都得不到……

  蓮足十趾盡數蜷起,她拉下他的手按在胸前讓他撥弄她,身上之火卻是更旺,順著足底一路燃上來,帳中一片煙熏火燎,眼前迷迷濛濛霧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她雙腿撐開,跪在他身前,手按在他肩側,提腰緩緩向下坐去,貝齒連咬紅唇,面上半是嬌羞半是柔媚,口中輕輕吐出幾個字:「這還是……上回你教的……」

  他絲毫未動,只是看著她的眼,任由她折騰,可眉眼之間卻是愈發清冽,寒氣漸散,眼波之光沉似碎冰。

  一如其心。

  她輕動了幾下。隨即眉頭小擰,水眸晃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動作愈發急了,又試了幾次均是不得,身上早已香汗淋漓。不禁一軟,人靠上他胸前,小手直直探下去,輕聲怨道:「你就看著我難受不成……」

  可手才一觸上他,她便生生愣住。

  似是不置信,忙抬眼去看他,就見他墨眸半亮,面上峻冷不已。全無先前盛欲之情。

  她收回手,口中喃喃道:「你怎麼……」

  話未說完便埋下頭,略帶惱意地捶了他幾下,心火四濺,憤憤不平。

  她在他身上極盡撩撥之意,可他竟是一派疲軟之態。

  人一下子便暈眩起來,身上大火越燃越烈,她再也撐不住,張口便狠狠咬上他的肩,似是在洩憤。

  他像是毫不知痛。待她咬夠後又讓她靠了他半晌,才伸手握住她的腰,將她慢慢推開來,自己抽身而出。合了衣衫下榻。

  英歡身子倒在榻上,絲錦擦過她地胸腹手臂,奇癢難忍。

  朦朧間瞧見帳外人影晃動,可腦中意識卻似霧一般繚繞糾纏,人頹然在枕,無可奈何地閉了眼,手握起,指甲一下下劃過掌心。渾身上下都難受得緊……

  隱約覺得紗帳又被撩起,冰帛滑過她的額,濕濕涼涼的。

  她睜眼,眼中紅紅,可卻仍是看不清他的臉。

  唇邊一潤,有水送入她口中。寒意陡然沁至心肺。只一瞬身上之火便滅了大半。

  她身子徹底軟下來,手也鬆開。任他輕輕擦拭她掌間汗漬,開口想說話,頭卻陣陣發沉,一個字都道不出,眼皮終是重重一垂。

  她輕勾他手指,感到身子被他慢慢翻至一側,有薄被落下,暖意漸起,身乏意困,再也睜不開眼來。

  一夜夢不斷,時時擾心,叫人不得安眠,卻又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

  只是半夢半醒間依稀能感到手被身側之人握在掌中,時而有薄帕覆額,拭去她的層層汗粒,動作輕柔至極。

  由是心且安。

  天明之時鳥語盈耳,淡淡幽香撲鼻,似是殿外盤牆而繞地紫蘿花籐,空氣涼滑如絲,擱在被外的手臂終是感到一撇寒意。

  英歡眉頭淺皺,緩緩睜眼。

  天已是大亮。

  才一翻身,便覺身上酸乏難當,掀開綢被低眼去看,衣物完好平整。

  床側無人,褥枕平滑齊整,不留一點痕跡。

  她低喘了一下,額角微疼,想要翻身下床,腳卻踢到了什麼東西,金屬相碰之音震顫了幾下才停。

  她低下頭去看,就見前一夜那案上的兩盞結綢合巹杯此時正倒在床下,一盞向上而立,另一盞朝下而置。

  微一怔愣,隨即垂了眼,心中輕動。

  有宮女聞聲而入,走至床邊伺候她起身,小聲道:「水已備好,陛下是否要沐浴?」說著,暗暗瞥了眼床上錦褥。

  英歡挑眉,冷冷看她一眼,反問道:「皇夫人在何處?」

  宮女低首退了一步,「一早起來便直往太醫院去了。」

  英歡凝眉,半晌才低聲道:「倒也難得……」

  從前他每每宿於殿中,翌日一早必是先她起身而走,只是如今既已大婚,她雖待他如同往常,並未卸他官職,卻也不料他竟真能從她之願,仍能恪守己責。

  於景歡殿常年隨侍的宮人都知二人的性子,因是清晨寧墨離殿而出也不加阻攔,知他必定會走,也知英歡必定不會留他。

  小宮女見她猶自出神不再吭氣,便去取了常服來與她換上,一邊伺候她淨面攏髮,一邊輕聲道:「陛下今日起得晚,沈大人已來過兩回了,都沒能見著陛下,後來也不願走,就在殿外一直等著,好在這天也不冷,奴婢們也就沒有攔……」

  英歡大婚,禮部請旨輟朝三日,百官只留宰執於三省輪值,樞府樞密副使以下、六部侍郎以下均不必入朝。

  沈無塵排值不在今日,而大婚休憩於她來說堪稱難得,因是英歡聞得宮女之言。竟一時感到訝然,不知他何故於一早就頻頻來此求見。

  料想他定是有何急事欲求,因是也不著人擺早膳,只是對那宮女吩咐道:「宣沈大人入外殿。」

  待宮女晗首而退後,英歡才微微展眉。望向案上盛了金錢彩果的銀盤,腦中一剎那有些恍惚,有些事淡淡湧出來,卻怎生都憶不明。

  依稀記起昨夜入睡前的那一刻,是寧墨攬著她地腰,在她耳邊輕聲道——

  陛下若是覺得乏了,那便早些休息……

  於是便沉沉閉了眼,睡了過去。

  只是夜裡做了許多夢。夢裡與人糾纏又哭笑,夢裡她見到了那個人。

  她唇邊泛起一絲苦笑,先前想過無數回這一夜要如何度過,如何才能不讓自己難過亦不讓寧墨心傷,卻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

  慶幸之下又覺有寸淡淡哀愁感在這室中縈繞不散,卻也不知為何。

  用力扯了一把袖口,苦笑慢慢變做諷笑。

  男寵無數西歡王,最是無情西歡王。

  從前地她什麼時候在乎過世人之謂,又什麼時候顧及過旁人之情。

  只是現如今竟生生變成了這副模樣,為了男子的喜怒哀樂而令自己心情隨之起伏。天下卻怕將來有朝一日需得背負世人口中滾滾罵名。

  不過是因遇上了他。

  情之所動,心之所開,那一夜之後她便不再是從前的她。

  可悲又可笑,可笑又可悲。

  只是如若沒有他。世上有何人能夠迫她成就這一生雄圖之念,又有何人能夠讓她明白自己到底不是無情,只是沒有遇見那一人。

  外面殿門嘎吱而開,復又合上。

  英歡回神,抬手按了按略微作痛的額角,斂了心目,才走了出去。

  沈無塵已然進來,見她出來便急忙行禮。「陛下。」

  她看他兩眼,忽而輕哂道:「沒個禮數。」

  沈無塵微怔,而後轉瞬即明,自己竟是忘了賀她大婚,於是慌忙便要伏地行叩禮,「陛下恕臣之罪。臣……」

  英歡上前止了他。挑眉細細打量他一番,「你今日倒與平日裡大不相同。到底何事?」

  沈無塵直起腰,面上有些不自在,停了一會兒才開口道:「軍器監已察,那斷弦之弓本是不符量材之品,不知為何竟輸於武庫……」

  英歡一下子便明白了他是何意,不由輕笑一聲,「原來是為此事而來。」她想了想,又道:「關也關了這麼久,朝中眾人之口也該堵上了,你去將人接出來……」

  話之尾音還未落,沈無塵便撩袍而跪,謝恩之時唇揚而笑。

  英歡眉頭蹙起,復又散開,著他起身,望向他地目光裹了股深意,「你何故對一名男子如此上心?」

  沈無塵面上喜悅之色僵了一瞬,眸子滾了層黑霧,低聲道:「臣都能看得出來,陛下何必裝作不知……」

  英歡驀地挑高眉毛,上前走近他,定定看進他眼中,目光肅剎,開口時語氣卻是輕描淡寫,「你能看得出來什麼?」

  沈無塵閉了嘴不再說話,拳微微攥起。

  欺君之罪誰能當得起,英歡不說,他又如何能說!

  英歡偏了頭低低一笑,轉而又望向他,一字一句道:「朕說她是男子,她就是男子……你又能如何?」

  一言鎖死他心中所有的期冀與希望。

  他指節突起泛白,語氣急迫:「陛下……!」

  她淡淡掃過他光亮驟暗的眼,「情之漫漫一路,你才剛邁出幾小步而已……沈無塵。」

  話語輕輕,隨風而散,可他耳中卻似雷轟。

  當日蔑她之情,今日為之所縛。

  他低頭,極力壓下心中陡起山潮,「臣明白了,這就去把人接出來。」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4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十五

  水滴聲滴滴嗒嗒響無休,空氣中濕漉漉的,外面花香穿過長長的石磚通道至她鼻間時,香氣已是淡得快要沒影兒了。

  窗稜外透進來幾縷陽光,細小的微塵顆粒在空中飄蕩著,愈顯室內昏暗清冷。

  外面遠處門閂鎖開鎖落,門開門合,金屬木板相碰之聲漾起回音,漸漸傳入她耳中。

  隔了良久她才反應過來,是有人來了。

  手中的筆一下子落在案上,墨染白宣花了一片,眼睛也綻出些亮光,急急忙地起身,還未站定思慮好時,門便被人重重打開來了。

  非用膳時間而有人前來,若非大理寺斷丞,那便該是……

  「曾大人。」小吏的聲音於外面響起,略帶恭敬之意。

  她忙抬頭,朝門邊走了兩步,一角青衫自門柱後露出,看著甚是眼熟……目光移下去,就見金魚袋刺眼之光,再下面,深赭官靴前端稍有磨損,可仍能看清其側六卯之印……

  心咚咚地跳起來,呼吸也變得越來越緊促,手一握,掌間一把濕汗。

  男人的聲音在外悠悠響起,語氣淡緩不躁,「出來罷。」

  她耳垂輕顫,這聲音……這人……

  自己還未反應過來時,人已快步走了出去,不顧禮數不顧尊卑,直直地望向他,開口時聲音扼不住地抖,「怎麼是你來了?」

  沈無塵側目看一眼那小吏,轉而又望向她。「皇上著我來接你出去。」他下巴朝右微微一撇,「走罷。」

  曾參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半晌才反應過來,臉色驀地一變,鼻尖瞬時發紅。手攥了攥身上皺巴巴的袍子,低下頭跟著他往外走。

  一步連一步,他在前負手而行,長長的石磚甬道中光影相錯,他青衫之上映出條條黑稜,袍邊隨著他地步子一動一動的,人還是那般儒雅不驚。

  哪怕是在這裡,哪怕是對著這麼狼狽的她。他神色也無絲毫變化。

  出得外面,眼前大亮,頭頂陽光撲面而灑,金茫似海,晃得她睜不開眼,身子搖晃幾下,險些就要摔倒。

  沈無塵回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待她站穩後才慢慢鬆開掌,「這些日子吃睡都不好罷?」

  她鼻間愈發酸了,忍不住朝後退了退。看著他墨眉黑目不起波瀾之樣,更覺自己此時慘不忍睹。

  衣衫多日未換,頭髮蓬亂,臉色臘黃發白。一副枯草之樣。

  沈無塵定定地忘了她一會兒,眼底暗動,忽然探手過來勾起她的指,將她往一邊拉著走去。

  曾參商驚詫不定,握拳要掙,才動了一下便聽他低聲道:「莫要亂動。」聲音一沉到底,不留半絲餘地。

  她身子似是被箍住了一般,不再掙紮。由他帶著她不知往何處走去,三根手指被他緊緊捏在掌間,指腹與他掌間細紋摩挲不休,微微發癢。

  他寬寬地袖口垂下來,蓋住二人交纏的手,步履如飛。頭不回身不停。自小徑花叢間一路穿過,直到一面高高朱牆後才止了步子。轉身看她,手卻不鬆。

  她絲毫不敢動,不敢掙紮,不敢大聲斥他,生怕會有旁人路過將這一副駭世之象看了去,只是氣驚不休,頭一回對著他,心中竟生出些恐慌之感,開口時聲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不少,「放手。」

  沈無塵非但未放,反而得寸進尺地將她整只手握住,眉眼之間一點冰,「被關了一回,性子竟斂了不少,倒也不全然是壞事。」

  曾參商聽到他這般說來,眼眶一下子沒出息地紅了,心中委屈感一陣陣兒地往外冒,壓了又壓,才小聲道:「皇上她……」

  被關多久都無礙,誰人對她不善都無妨,她只怕英歡從此之後再不信她。

  沈無塵又看她半晌,才道:「若非皇上有意護你,你以為你今日出得來?沒將你提至大理寺右治獄,反而關在禁中,你也不想想這是為什麼!」

  曾參商聞言抬眼,胡亂拾袖掃過鼻尖,掩去先前狼狽之態,「我現下能去見皇上麼?君恩厚重至此,我卻未得當面謝恩……」

  沈無塵不語,只是看著她,而後慢慢放開她的手,抬手觸上她的額頭,將她散落在額前的碎髮撥至一邊,又擦了擦她的眼角,修長手指緩緩而動,在她乾涸的嘴唇上摩挲了一下。

  眼底是黯透了的陳墨之色,只消一碰便會碎成黑渣。

  其間有星火點點,忽明忽暗,辨不出其意若何。

  曾參商心已然提至嗓子眼處,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臉上被他碰過地地方燙得一塌糊塗,「沈大人你……」

  「我喜歡男人。」他收了手,閒定地開口。

  她頭皮一炸,渾身僵麻起來,連著往後退了兩步,神色像見了鬼一般驚恐,「你……你……」卻又死活說不下去。

  他面色仍是未變,她退他便進,走至她身前,看進她的眼,輕聲道:「想去謝皇上,卻為何不謝我?」他頭稍稍壓低了些,湊在她臉側又道:「若是沒有我,只怕軍器監的人也不會這麼快鬆口。」

  他的氣息如山相壓,令她喘不過氣來。

  慌亂之下,她抬拳用力朝他胸口打去,拳風帶過他的袖口,拳卻被他擋在手心裡。

  他眼底澀如石,頭一動,便將她的唇牢牢吻住,手狠狠攥著她握緊了的拳,罔顧她瞬時睜大的水瞳及其間驚慌之色,就是不讓她退。

  陽光從頭頂樹枝縫隙中灑下來。斑駁之影映在他青衫之上,其餘之光碎碎地落了一地,正如她心。

  心神似被抽離體內,魂魄飛上頭頂,俯瞰這驚世駭俗地一幕。

  從不知被他碰觸身子會僵得想動卻動不了。從不知嘴唇相合之時心也似被他掏空,從不知自己的力道竟會敵不過他,從不知儒雅似他者竟也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她朦懂又青澀,除了蠻力使不上旁地,被他咬著嘴唇,呼吸終也不能,掙不過他推不開他,最後只想。就這麼,窒息而死好了。

  在她極度暈眩就將要倒時,他驀地仰起頭鬆開掌,重重地喘了一口氣,看向她的目光如山澗晨霧,涼又模糊。

  她大喘幾下,臉色紅得溢血,眼中冒出血光,被他這眼神逼到退無可退之地,攥起拳就要揍他。咬牙切齒道——

  「沈無塵我是女人!你喜歡男人就去找男人,休要再碰我!」

  他身子微偏,躲過她第一拳,嘴角一咧。眼中忽而湧出淡淡笑意,「甚好,我也喜歡女人。」

  她怒已至瘋,抬腳便要踹他,手上第二拳沖著他的臉便要揮上去——

  卻聽他好整以暇道:「你也不瞧瞧,此處是什麼地方。」

  她雖是怒氣盈胸,卻也立時收拳,將身邊左右打量一番。而後又是大驚!

  他卻仍是氣定神閒之色,抬頭看了看頭頂樹叉上地花苞,伸手慢悠悠地摘一朵下來,嗅了嗅,然後夾在指間把玩著,看著她道:「終是自己承認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

  手指攥得咯咯響。卻也不敢再揮拳相向……他身後那朱牆她已然辨清了。分明就是秘書省的後牆,往南一出去便是右掖門及御街。便是給她天大的膽子,她也不敢在此處打他!

  只是……她再看他一眼,心中更是憤恨難平——可他竟然有膽子在此處,對她做出那些不要臉的事情來!

  這男人心機手段滿腹藏,竟然用此低劣的行徑來逼她說出自己身為女子這話,外表儒雅翩翩,內心陰暗狡詐……左看右看,他哪裡有一點肱股之臣的樣子!

  她立在那裡,越想越氣,到最後眼中赤火變為裂冰,就要有水淌出來。

  此生從未被男子如此欺侮過……奈何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欺壓至此地步!

  沈無塵目光晃過來,看見她紅紅的眼眶裡凝滿了淚,臉上笑意頓時消了不少,「沒吃沒睡地人,就是容易動怒。莫要多想,先回去歇著罷。」曾參商輕輕吸了吸鼻子,只覺丟臉不已,以為他是拿著她地短處以便將來能脅迫她,因是更加恨起他來,一眼都不願再看他,一刻都不想再滯留,立即轉身就走。

  遠處有黃衣舍人快步在走,行進間左右張望,待看見她時臉上焦急之色瞬時消彌,目光順著她一路探過來,見沈無塵正在她身後,便急急忙地小步跑來,額頭贅汗,邊喘邊道:「沈大人,咱家可算是找到您了……」

  沈無塵扔了手中花苞,面容肅穩,走過來擋在她身前,「何事?」

  舍人語氣稍急,「皇上傳大人至乾陽殿,有急事相商。」

  沈無塵眉梢微揚,「我一個時辰前才見過皇上,此時又能有何事?再者,皇上大婚休憩,為何又要傳我至乾陽殿?」

  舍人瞥一眼他身後曾參商,略略遲疑了一瞬,仍是低頭答道:「不止傳了大人一人,三省宰執參政並樞府諸人全都傳了……大人莫問這麼多了,還是隨咱家快些走罷!」

  曾參商站在後面,看了他幾眼,又看了那舍人幾眼,一張小臉不由皺了起來……就算她位低言微,可此時聽了這話心中也不禁生疑,何事能緊急到讓英歡於大婚翌日一早便將朝中重臣齊齊傳詔入宮?且先前才見過沈無塵沒多久,這就又要傳他覲見……

  沈無塵眉頭微緊,側過頭來將她看了一眼,目光淺晃,卻終是沒再說什麼,轉身抬腳便跟著那舍人去了。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十六

  乾陽殿外禁衛嚴森,青天之下一派蒼穆苛肅。

  沈無塵臉色越暗,步子越沉,先前見到曾參商時心情一片大好,此時卻是烏雲漫漫,心雨將至。

  一路行來過內諸司,見學士院朱門前銅鎖已除,遙不可見裡間情形,卻也能知英歡定是詔翰林學士祗候在此,以備草詔。

  不過才一個時辰而已,到底能出何事……

  黃衣舍人步子飛快,下裰黃錦隨風陣飄,過約欄時並無禁衛過來盤查,顯是英歡早已吩咐過了。

  上階入殿,一路不需通稟,待沈無塵一腳邁過殿檻,殿門便被人從外徐徐合上。

  門板重重相閉之音響起,殿中已候諸臣轉身望過來,面色均是不佳,沉沉泛黑,無人開口說話。

  座上英歡服之未重,身上只是石青羅衫加淡紫襦裙,髮在腦後單綰了個髻子,看樣子也是因傳詔後急著過來,未能來得及換裝。

  沈無塵眉頭鎖動,行過禮後站定,抬眼望瞭望,見左側為三省宰執參政,右側為樞府官吏,便移步至左側,立在末尾。

  先前來時路上只是暗自揣測,此時見了這殿中情境,心中竟是隱隱作駭。

  中書樞府諸臣同時傳詔,莫不是要舉兵事……可又為何如此急不可耐,且又為何將他也一並詔來?

  英歡目光淩掃諸人,最後落在樞密使許彥身上,僵然開口道:「樞府先前接東面急報。許卿先說。」

  許彥左邁一步出列,斂衽低首,「中宛援軍五日前過秦山,夜襲狄風之部,邰大軍損三千餘人。」

  言似石子投湖而沉。見波不聞音。

  殿上眾人面露驚駭之色,面面相覷,卻無一人開口。

  邰同鄴齊共伐南岵京北諸州一事雖是定了,卻也未得有司細議,兩面調遣將兵合謀未決,加之英歡先前大婚,便決計待婚典過後再定何時發兵。

  南岵大軍死守壽州以北,中宛援軍亦不南下。半年之間築城防而居內不動,人人都以為南岵是要棄壽州以南諸地,誰也沒料到中宛大軍竟會於此時突然西襲發難。

  邰雖占秦山以西諸地,可攻伐南岵者為鄴齊而非邰,南岵大軍不動而遣中宛援軍先行,不攻鄴齊之部卻襲邰大軍,此舉打的是什麼主意!

  殿中靜靜,惟塵落影晃,諸人心中皆在沉思。

  沈無塵眼縮唇緊,這才知道英歡為何急著傳詔諸人。只不過他此時心思卻與旁人不同……

  他抬頭望一眼英歡,又看向許彥,出列低聲道:「敢問許大人,狄將軍人在軍中可是一切安好?」

  英歡眼中微動。長睫顫中漸垂而落,遮去了其間黯淡之色,放在座側的手緊緊攥著鏤彩浮龍之柄不鬆。

  許彥遲疑了一剎,面上略帶猶豫之色,「來報言狄風負小傷,並未詳說傷勢如何。東路軍中太醫院上舍生仍在,金瘡之傷沈大人不必擔憂。」

  沈無塵心裡重重一頓,閉了嘴不再說話。

  雖知沙場之上刀箭無眼。征戰於外難免中矢及刃,可聽見狄風於軍中負傷,心底仍然不是滋味。

  他目光移至英歡座上,卻看不清她面上神色眼中之光,只看見她背靠龍椅,身子挺得筆直。半晌未動未語。

  只是不知……她心底滋味又是如何。

  英歡一掌虛汗。良久才抬眼,望向下面諸人。冷聲開口道:「心中有何想法,今日都直說出來。」

  廖峻巍巍而出,額上皺紋深痕更緊,「陛下,臣以為此時不可輕舉妄動……」

  英歡嘴角噙著抹冷笑,「都已經被人殺至跟前了,難不成還想讓人打回來?!」

  說罷,一把扯過面平攤於案地疆域圖,狠狠一揮,扔至案下殿磚之上。

  鹽硝牛皮之上墨漬點點,南岵秦山以西諸地已被人勾描匝畫,小纂密佈於上,山川河脈大城小縣均是一一注明。

  沈無塵眼皮一燙,一眼便認出那是狄風於年前送回京的新圖,其上新添部分皆是他親手勾繪而成。

  以血獻忠,以忠奠國,身立於千裡之外守疆,心系於九崇殿上一人。

  莫論刀山箭海,便是是英歡要他為國立時去死,只怕他也不會眨一下眼。

  殿上諸人見了那圖,神色立時遽變,心中皆明英歡何意——

  寸土寸疆都不可讓不可失,血之恨必以血來報,狄風之傷她又如何能忍!

  沈無塵心中之念轉了幾轉,面色沉硬了幾分,雖知略有僭越之嫌,可仍是上前稟道:「臣以為中宛西襲邰大軍,意在破毀邰與鄴齊之盟。」

  中書幾臣面色陡變,「沈大人何出此言?」

  英歡眼中亮茫一閃而過,面上帶了些承許之意,淡淡道:「繼續說。」

  沈無塵微一點頭,罔顧周遭老臣面上沉戾之色,仍是開口道:「狄風之部既已受襲,鄴齊大軍若肯分兵施援,則南岵京大軍勢必會趁機南下奪其已占諸州;鄴齊大軍若怕失地而徒留待守不肯派遣援軍,則邰勢必會對鄴齊心生嫌怨。將來若是二國共伐南岵,疆場相見相爭勢必無法避免,難以想像事態會成何樣……」

  英歡眸中之水暗晃,輕輕晗首,卻是抿唇不語。

  沈無塵所言與她心中所想甚合,壽州乃賀喜血戰之利,輕易失守不得,朱雄率軍駐守壽州以南諸地,分遣援兵一事。只怕他是有心卻無膽。

  廖峻擰眉想了片刻,終是道:「沈大人之言有理。如此看來,陛下當先下詔至東路軍中,命其不得向鄴齊大軍討援,由是就算鄴齊大軍不分兵而助。狄風之部也不會對其心存怨恨之情……」

  許彥聞言,面上略顯嫌怨,上前打斷道:「邰疆界狹長難防,除卻狄風所轄大軍,其餘幾路都在與北戩及中宛疆界相交處駐防,此時若從北面調禁軍南下,只怕北戩亦會趁機圖利。」

  英歡眉頭淺沉,下意識地從案上鎏金筆架上抽筆而握。夾於指間上下翻轉,思慮良久後才緩緩抬眼,望向諸臣的目光頗是復雜,一字一句道:「朕信狄風不需援兵。」

  幾臣皆詫,沒人想到英歡最後說出的話竟然會是這句。

  沈無塵心中為之大動,深知英歡這一言之下,藏地是怎樣地決心與信任,又是怎樣的不忍與不捨。

  可又是給狄風肩上壓了多大的重擔!

  沈無塵深吸一口氣,身子不由往後退了半步,垂了眼只盯腳下官靴前端。手心裡濕汗淋淋,心中之波一陣陣地往外翻,拼命忍,忍了又忍。才忍住沒有上前諫言。

  狄風……

  自上回涼城一別,便再沒見過!

  從來只聞來往兵報中他的消息,卻不知他何時才能回京!

  黑袍鐵劍之下情柔若水,這一生是不是……是不是萬事都只為她,他才能真地甘心!

  而她竟也能一次又一次地負他之情而占他所忠,,一次又一次地讓他替她撐拓這萬裡之疆。

  沈無塵胸口酸漲,捏了一把手裡的汗。眼底乾澀萬分。

  卻是說不得什麼,沒有資格說,更沒立場說。

  英歡眼睫沾水,忽地起身,「此事刻不容緩,立時著翰林學士草詔。二省閱後付樞府。加急送往東面軍中。」

  話畢立即側身回頭,再也不叫下面臣子看見她的臉。

  廖峻及許彥皆應。「臣遵旨。」不再勸,都知不能勸,勸亦無用。

  於是其餘人等無人再言,皆是默然,隨後行禮欲退。

  英歡卻背著身開口道:「沈無塵……留下。」聲音細辯之下,微存啞意。

  沈無塵身子僵了下,站住不動,待其餘人退出殿外後,才抬眼詢道:「陛下留臣何事?」

  英歡這才慢慢轉身,眼底凝水,波光湧照似殿外碎陽,「朕有一事欲付與你,不知你意下如何。」紅,斜照宮中諸殿。御街外,曾參商素面長衫,腰間石青色的絲絡隨著晚風輕蕩,腳下時輕時重地踩著一顆小石頭,一副不耐之態。

  樹上有落葉飄下,擦過她地發又掉至肩上,嫩嫩的綠葉,初生之春,生機盎然。

  她拾起那葉片於掌間搓弄,扭頭瞧了眼宮牆血幕之赤,眉頭小皺,復又低了眼。

  身後冷不丁響起個暗啞的聲音,「怎麼還在此處?」

  曾參商遽然轉身,面上滯霜之色頓化,頗不自在,往後退了一小步,才道:「那個……想來想去,還是要謝你。」

  沈無塵面色稍霽,一直沉著的眉頭也因見了她而舒展開了一點,「同我,永遠不需客氣。」

  她頰邊飛起兩片紅雲,「唔……」不知再說什麼,「我……回去了!」

  沈無塵前跨一步立於她身前擋住路,略低了頭,「在這裡等我這麼久,就為了一個謝字?」

  曾參商臉色微臊,朝著他靴前便一腳踩上去,見他猛抽冷氣,才一挑眉往邊上走去,小聲道:「先前被皇上急急忙忙地叫去,我怕你是不是哪裡觸怒了皇上……」

  沈無塵眼微瞇,腳尖劇痛,心尖卻暖,望向她,「原來如此。」跟在她身邊一道往前走,低聲問道:「現下還是住在六部公舍麼?」

  曾參商點點頭,「暫時還沒挪地方「頗有不便……」沈無塵低眼,「搬去沈府住。」

  她驀地一眨眼,抬手揉揉耳朵,「你說什麼?」

  沈無塵眼底乍然泛光,只是道:「府裡平日裡也有布衣幕僚,你來也無不便之處。」

  無不便之處?!

  曾參商狠狠瞪著他,「沈大人瘋了不成。」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斷然不會同你待在一個屋簷下地!」

  沈無塵面色微黯,腳下步子也慢了些,抬眼看向斜陽,良久後才又道:「這點你倒不需擔心,過兩日我便不在府上了。」

  曾參商斜眉看他,「怎麼?」

  黑杈什子下陰影一片,周遭杳無人聲,沈無塵突然停下,垂袖去握她的手,眼神涼薄如晶冰,「皇上著我出使北戩。」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5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十七

  「出使北戩?」

  凝暉殿上輕且低的一聲響起,在這空空蕩蕩的大殿上帶起幾絲回音。

  古欽說罷,便閉了嘴沉下眉,半晌後才又抬頭,朝上望去。

  前方九騰金龍鏤彩祥雲高座上,賀喜黑錦緗稜長袍如水直垂而落,不起一點褶皺,置於座側的手微屈,面上神色若如平常,褐眸中深淺不定,看著古欽,良久才點了點頭,「不願去?」

  「臣並非此意,」古欽忙低首,「只是不知陛下為何在此時遣臣出使北戩。」

  朝中今日剛聞,南岵境內中宛援軍襲狄風之部,南岵京北駐軍亦是蠢蠢欲動,欲南下反攻被占諸地;賀喜傳重臣群議,後遵諸臣之意,詔命朱雄按兵以守壽州,萬不可輕舉妄動。

  群臣將退之時,卻又偏偏將他留下——

  欲命他出使北戩。

  饒是他再自詡體察聖心,也想不通賀喜意欲為何!

  賀喜眼望他而不開口,忽地掀袍起身,沿階下座,一路負手向他行來,眼底之色漸幽漸深,凝眸幾瞬才開口:「今日已著樞府傳令,調北梁道禁軍往西。」

  北梁道禁軍……往西……

  古欽驀地反應過來,頭皮一陣發麻,「陛下難道是想對中宛……」喘息瞬時微窒,說不下去。

  鄴齊北梁一道,北上銜戩西向接宛,若不是賀喜欲對中宛動手。何至於命他此時出使北戩!

  只是現下南岵境內兵事未平,不向南岵增兵卻向中宛發兵,兩面齊攻又如何能顧及周全,倘是這二國之內有一個吃敗,那另一面定是亦會受損!

  更何況北戩同岵宛二國締盟多年。又怎會於此時倒戈反助鄴齊!

  賀喜側步而移,俊面荒峭,低聲開口道:「迫中宛使其收兵,南岵京北諸地才可疾取。」他眸光涼淡,瞥一眼古欽,又道:「最重要的是,邰定會舉兵以攻中宛,鄴齊的動作不能比邰慢……」

  他地動作不能比她慢。

  疆土之爭。他與她誰也不會因情而棄己國之利。

  古欽眉一皺,不解道:「陛下如何知道邰定會向中宛發兵?」

  賀喜眉梢微動,面色由沉漸漸轉明,負於身後的手輕輕相握。

  狄風因中宛所襲而傷,以她那般睚齜必報的性子,又怎會放中宛於不顧!

  先是,二人均欲集中兵力將南岵攻下,由是暫不顧中宛北戩二國如何,阻援伐岵才是所重之處,只是如今事出有變。他不能不考慮她在這情形下會做出什麼事來!

  倘是她攻中宛得利,中宛定會收援兵以歸,而狄風之部前無重阻,必會早於鄴齊攻佔南岵都城梁州……他如何能容忍自己落於下風而讓她一人獨占種種之利!

  更何況。如若邰先行舉兵攻向中宛,鄴齊亦可趁中宛重兵西移之時而占其東面之地,如此良機他如何能棄而不用!

  因是無論如何,他也要調兵以待,以備將來能夠即時攻伐中宛……

  古欽等不到他開口,不由低聲又道:「陛下?」

  賀喜回頭,眉斜斜一揚,卻只是道:「朕就是知道。」沒旁的解釋。看著古欽臉色變了變,又道:「只是鄴齊自北梁道出兵,難保北戩不會趁勢南下為亂,所以才要讓你出使北戩。」

  古欽眉頭更緊,「陛下如何就能知北戩願毀盟以助鄴齊?」

  「北戩怎會願毀盟以助邰?」曾參商凝眉以問,身側馬車垂簾流蘇淡淡掃過她的肩。車外天已全黑。時有街上燈火之光透過車簾照入車內,暗中時亮。車身一路搖晃,越行越快。

  沈無塵面上忽明忽暗,目光攏著她地臉,久久不鬆,光影稜稜過身疾轉,卻不及他眸亮一分。

  曾參商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這才感到車內狹小窒悶,背後漸漸覆了一層細薄冷汗。

  先前聽他說出使北戩之由時神志專注,竟未注意到他何時和她靠得如此之近,更未注意到他看向她的目光何時變得如此露骨。

  水過心尖一般,胸口滲出些涼癢之意,令她頗感不適。

  這才發現,他眉目之間似巒如澗,挺俊非凡。

  年輕有為,位高權重,深受皇恩,滿腹才學,容貌上等……這些詞個個套在他身上都不為過,只是像他這樣的男子,為何要——

  這樣看著她。

  她有英氣而無柔氣,形容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嬌媚,行事魯莽不計後果,待他……更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朝中沈郎,多少京中千金的春閨夢裡人,可他卻要同她糾結不休,何苦來哉?

  她雖青澀卻不傻,於宮外久等他時,心中已是隱約明白他是何意,只不過她心中之志……

  並不在男女之間。

  沈無塵看她神色變化莫測,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麼,目光更是放肆,將她看了個夠,而後才開口道:「皇上之意,並非是要北戩毀盟以助邰。」

  「哦?」曾參商挑眉,愈發不解。

  沈無塵身子朝後靠了靠,低沉一喘,才又道:「鄴齊同邰二國共伐南岵,唇亡齒寒之理北戩不會不懂。自中宛半年前派援兵南下施援以來,南岵發往北戩的兵函不下數十件,而北戩既不派兵南下,亦不分兵擾邰鄴齊之境,其下深意已是昭然若揭。」

  曾參商默然,眉微微皺起。

  沈無塵看她一眼,又道:「北戩國雖小,可境多險隘,易出而難進,若想攻進北戩並非易事,需得耗時耗力又耗財。北戩自恃其險而按兵不發,就是想要待以觀望,看四國於南岵境中究竟會成何勢。北戩皇帝向晚,生性沉寡,野心又是極大,多年屯兵卻是隱而不發,想必是想要找准時機一舉成其大業。此次南岵若敗,邰與鄴齊二國下一個目標便是中宛,到時怕是免不了一番霸土奪疆之爭,北戩若是於那時出兵南下同爭,占取中宛北面諸地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到時天下便成三國鼎立之勢,北戩拓疆稱雄指日可待。」

  曾參商聽他之言,小臉乍白又黑,諸多疑慮自心中滾過,一時間竟不知該開口問哪個,半晌才猛地道:「北戩……就不怕邰同鄴齊二國將來再次聯手共伐?」

  沈無塵眼一闔,輕輕搖頭,復又道:「且不說別的,單說這幾役下來,二國兵力國庫均是疲薄,勢必需得修養生息,短時間內哪裡能夠又言兵事;再者,它國收降之地豈是一時便能固守的了,撫民安人之策亦是需時甚久……邰鄴齊怎會願意再去啃北戩這塊硬骨頭?這其間種種,北戩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曾參商咬咬唇,「如此說來,皇上這回是想要你去探北戩之意?」沈無塵點點頭,「若北戩意在拓疆稱霸,此次定不會擾邰自北調兵南下之計;若北戩不允皇上之請,那邰便仍屯兵北面而不南調,待南岵事成之後再圖中宛,只不過……狄風勢必要苦上些。」

  曾參商聽他說到狄風時語氣弱了不少,不禁抬眼去看他,就見他頭已偏至一側,手握袍側輕攥,面上神色如何卻也辨不出。

  她心中晃過一念,不由又問道:「若是皇上欲解狄將軍重壓之困,為何不直接自北調兵入南岵,而要舉兵攻伐中宛以迫其收兵……」

  「邰調兵南下,中宛定會出兵阻援,與其破其阻撓而南突入岵,不如直接攻伐中宛來得快。」沈無塵眸子一斜,眼裡濺起寸寸火花,「這一路而來,你除了問我國事,就沒旁的想說了麼?」

  曾參商本來還有話欲問,只是被他這目光及話語一攪,心中頓時纏成了五丈麻,吞吞吐吐道:「我……」

  沈無塵彎身過來,手抬起撥了撥她地下巴,「我要去北戩,就沒話想要對我說?」

  曾參商臉遽然變得滾燙萬分,一掌打落他的手,心口突突在跳,咬了咬牙,開口道:「沈大人還請自重些,我與大人同朝為官,將來……」

  沈無塵身子硬了一瞬,朝後避去,「怕我擋了你的仕途?」

  曾參商點頭,「是。」而後再也不看他,上前一把撩起車簾喊停,背著他道:「我……自己走回去。」

  車子遽停,未穩之時她便急著要往下跳,可腰間一緊,整個人都被他拉回車內。

  車簾陡落,背後男子胸膛滾熱,耳邊燙燙響起他沉沉的聲音,「我這一走不知能否安然而歸……你先前所言我就當沒聽見。若是等我回來時你還是作如是想,那便再親口同我說一遍!」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十八

  曾參商聽見他口中那一句「不知能否安然而歸」,狂跳的心忽而僵停了一剎,胸間酸酸漲漲的感覺甚是陌生,攪得她心中起了一漩寒潮之渦。

  沈無塵手臂朝後收緊了些,將她壓得離自己更近些,頭偏下來,嘴唇劃過她右面的臉頰,話中帶了淡淡笑意,「一派邋遢之樣,不過我不嫌棄……」

  曾參商心猛地一墜,人全然清醒過來,瞬時火氣沖天,抬肘便向身後用力擊去,口中憤然道:「你這人好不要臉!竟……」

  肘未擊中,話未說完,全身便僵在那裡,再也動不得再也說不出。

  他的掌不知何時挪了上來,正按在她襟前二寸處。

  她渾身血液於一剎那間統統凝住,寒氣從腹底漫至四肢百骸,心底卻有火苗陡然竄起,燙化了血中之冰,刺癢難忍,呼吸驟窒。

  他的掌撫過她胸前,手指撩開襟帶,直直探進去。

  她心中之血滾滾而沸,直直沖上腦頂,連思考都再也不能,僵在半空中的手臂只是僵著,人怔愣著,沒有任何反應。

  他撩開她白單中衣,手輕輕摸著她胸前纏得厚厚的棉布,指從上面擠進去,慢慢摩挲了一陣,才住了手。

  「明明是險峰奇谷,卻得如此遭遇……」他口中熱燙之氣沾著她耳廓,口中不緊不慢道。她指尖發癢,身子躁熱,臉上火燒火撩雲煙霧繞。嘴唇都在發抖。

  這男人……

  是誰說他為人剛正不阿,待人禮尚有加的?!

  她好容易才穩住心神,深吸兩口氣,抬腳往後狠踹了一下,感到他的手驀然鬆開。才飛快地轉身,揚手便朝他地臉上猛摑一掌!

  十成十的力道,清脆響亮的一聲,四指紅印似花一般綻開於他臉上……

  沈無塵身子動也不動,瞇著眼睛看她,嘴角慢慢、慢慢地彎了起來,「是我唐突了。」

  唐突個鬼!

  曾參商氣憤難平,見他一副不知痛的樣子。見他面上這含意深甚的笑容,心中只是更恨,「你……你不要臉!」

  「唔。」他這才抬手摸了摸左臉,扯了下嘴角,輕輕吸了口氣,「還好離京前不必再去朝中及六部,否則我還真是沒臉出去見人了。」

  曾參商迅速地將衣袍理平,抹了一把面上紅潮,聲音氣得發抖,「你此去北戩。最好永遠不要回來!」

  沈無塵臉上笑意漸漸隱去,眼底水光成冰,「真心話?」

  「自然是真心話!」曾參商冷笑,「我一向自詡不會虛與委蛇之人。最見不得偽君子!沈大人莫要把旁人都想得同你一樣……」

  他再不開口,面色沉暗,定定地望著她。

  她忍著滿腔憤恨之情,又看他一眼,「你……莫要以為世間女子都是一個樣!」說罷,飛快地掀簾而出,跳下車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外面地沈府小廝面上之色驚詫不定,回身望向裡面。懦懦道:「大人你……」

  沈無塵不語,任那簾起簾落,終是垂了目光,眼角微動,抬手撚指掃過左臉紅腫之印,暗歎一聲。

  若是把她當作世間尋常女子。他又怎會行此之事。

  自從遇上了她。他又怎可能,以為世間女子都是一樣的。

  馬車又行。車廂內仍有她身上氣味暗滌淺蕩,似雨後泥草一般的味道,生機勃然卻又倔強磐礪。

  耳邊忽然響起那一日在景歡殿中,英歡冷冷說的那句話——

  只望你將來有一日,莫要落到同朕一般的境地來。

  他遽然闔眼,手指互攢。

  可遇,卻不可求麼?

  原來竟是這種滋味,這種滋味。

  大歷十年三月二十七日,上命工部尚書、端明殿學士沈無塵為使,赴北戩以咨國事,朝臣弗議。

  四月三日,京中使司有報,鄴齊太常寺少卿古欽起赴北戩;四月六日,樞府有報,南岵秦王邵景越領京北大軍南下,過蒹蒙關,直逼壽州。

  齊望墩上的夜風寒魄刺骨。

  四月初,南岵境內鶯飛草長,白日裡艷陽金茫遍地而落,入夜後氣溫陡降,若是起風,便是如冬末之寒一般。

  疏影婆娑,滿山林木鬆鬆而佇,靜得出奇,皎月蒼輝掃葉而落,隱隱可見林下掩藏的遍山人馬。

  戰馬銜枚噤聲,漆黑之甲隱入夜色之中;將兵去盔纓手執弩,一動不動伏於馬背之上,眼望坡下窄道,個個蓄勢待發。

  雲上月隱,寂靜之夜愈顯垂肅,耳邊只留風掃樹葉之音,沙沙之聲似低鳴之淵,更攝人心。

  一聲響亮的噴嚏聲驀地響起。

  人馬立即有所顫動,弩機響動鐵甲相觸之音漸起漸伏,弦之一剎之時陡然傳來一壓低了地肅穩之聲——

  「莫要慌張,是自己人!」

  士兵們聞聲收手,緊張之情緩了緩,暗籲一口氣。

  狄風回身慢慢掃過打伏眾人,斂回目光,借著月色望向身側方愷,小聲問他道:「這點時候你都忍不得?」

  方愷一臉臊色,狠掐了自己一把,「這南岵的天氣真是見了鬼了,不過是昨夜受了點涼,誰知今日就……」

  狄風抬手做了個住口的手勢,回頭朝下望去,眉頭沉沉一動,閉緊了嘴,手將馬韁鬆了鬆,又繞了幾圈在掌間。

  方愷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看他道:「將軍,你腿上的傷……」

  狄風瞥他一眼,「不礙事,小傷而已。」

  方愷目光移下去,見他垂在馬肚側面的左腿比往起平常要屈了幾分,不由暗攥了一把韁繩,「將軍將此處交與末將,放心回營休憩便是。」

  狄風回頭盯住他,面上帶了黑戾之色,「休要再多言!」

  方愷咬咬牙,撇過頭,目光探至山下遠處,雙掌間滿滿都是冷汗,一刻一刻數著時辰。

  眼見夜已過了大半,夜之最黑一過,天邊即明,可東面卻仍是一點動靜都無。

  隨狄風策馬執槍縱騁這麼多年,從未有過似此刻這般緊張不放心的時候。

  無關成敗與否,只是怕狄風拼命不休,傷勢再重,若是於此處有個好歹,那該如何!

  十日前大營為中宛黃世開援軍所襲,狄風出戰之時左腿中箭,幸在箭未淬毒,可傷口甚深,太醫院的上舍生囑咐這些時日裡不得用力,可他卻是不管不顧,仍是親身帶兵,以己作表。

  按兵十日不動,待黃世開之部於鹽州城外五十里處紮營後,狄風才召集眾將,定了今夜襲營之計。

  血仇血報,邰東路軍中將士們哪一個能容得自己敬畏的主帥蒙此之辱!

  命陳進領兵夜襲黃部大營,擾敵既退,佯裝敗逃,一路將中宛營中兵馬引至此齊望墩之處,而後狄風親轄兵於此,趁夜伏擊中宛大軍!

  只是沒人心中有底,黃世開是否真的會上當。

  就算率兵來追,只怕一看見齊望墩,也會按兵不進。

  方愷心下暗揪,眼望東面山口處,半晌都未眨眼,若是黃世開不領兵出營而追,為何陳進之部也久久不見人馬之聲……

  怔遲之間,隱隱聽見遠方有馬蹄踏地之音,還伴著忽起忽落的叫囂之聲。

  方愷驀地回神,似是不信自己地耳朵,策馬上前一步,身子伏得更低,瞇了眼朝山下打量。

  還未看清之時,耳邊便傳來身側狄風抽劍之聲。

  劍刃觸鞘,金屬相碰之聲於這靜夜中分外刺耳,連響三下,是為暗號。

  全數兵馬立即進入戒備之態,士兵們執弩以待,摒著呼吸,眼望狄風手中高舉之劍,就待他一聲令下,而後萬矢齊射!

  遠處馬蹄紛遝之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坡上已能望見山口處的火光,赤底黑字的陳字帥旗沖過兩山隘口,高高逆風而揚,比其後火焰之茫更加耀目!

  狄風深深吸了一口氣,持劍右手緊了一瞬,眼睛一路跟著那高揚帥旗,漸移漸近……

  山下,邰騎兵們疾沖入谷,速度飛也似的,只一瞬便至齊望墩之下,軍中有人打了一個響嘯,而後眾馬齊齊掉頭,沿坡陡上,其間一人狠命策馬,還未及望見狄風,便遠遠叫起——

  「將軍,我們燒了中宛大軍地糧倉!」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6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二十九

  馬鳴風嘶,那響亮的一聲穿過山林之間,淩劃眾人耳側,娑娑樹葉隨風而顫,山下一派兵馬興然之象,遠處火光越來越盛,不多時便燒透了半邊天,紅光映滅了此夜之黑,似血潑蒼穹,殘艷無邊。

  方愷聞言心底大震,興奮之情瞬時溢滿胸腔,飛快地轉過頭去看狄風,「將軍!」

  中宛大營糧倉被燒,再無比此更振奮人心的了!

  狄風面色不為所動,仍是望著遠處山口,漆黑雙眸映著那沖天之光,火苗在眼底暗跳,「你帶一隊人馬至後山等著,待中宛大軍入甕後,下山堵其生路!」

  方愷眼亮面紅,大聲道:「是!」隨即回身,抽點了麾下一營之兵,策馬率眾往後面去了。

  山下陳進之部人馬上至半腰處便停了下來,先前傳話之人馭馬飛行而來,至狄風身側時滿面均是喜色,「狄將軍!」

  狄風輕點頭,面上僵黑之色鬆了一分,「中宛大軍可有所動?」

  那人咧嘴,耐不住心中興奮之情,「黃世開老謀深算,甚是狡猾,本是根本不肯帶兵出營!陳將軍領弟兄們佯退之後,又遣了一隊人馬奇襲營後糧倉,縱火其間,中宛大軍惱得都要瘋了!狄將軍且看著,他們定會派人前來追襲,以報毀倉之仇!」

  狄風眼望山腰間陳進之部,見其帥旗已收,兵馬都做隱伏之勢,這才吩咐那人道:「回去告訴陳將軍。一切按原先商議好的行事!」

  那人領命而退,狄風脊背一挺,抬頭遙望天邊火光,握著韁繩的手緊了些,嘴角鬆動。臉上終於浮起一抹笑,只是那笑未得停暫便轉瞬即逝,隱沒於這血涼夜色當中。

  能將中宛糧倉燒毀,當真是意外之喜!

  由此看來,就算今夜設伏不成,黃世開日後也不能好過,中宛大軍若不主動劫糧,便只能棄鹽州之營往東而退!

  如若還能誘其而出至齊望墩下。將其痛敗一場,勢必會大挫中宛士氣!

  只是齊望墩此處易設伏兵,任是哪個稍有疆場之歷地將帥也不敢貿然趁夜過此追襲敵軍,只怕性子沉穩似黃世開者,縱是面對糧倉被燒之境,也不會憤然不顧此地之勢而派兵強追過谷而行。

  滿山囂雜之聲漸漸隱沒,夜又歸靜,遠處火光之上濃煙滾滾,遮天蔽月,肆漫無形。血亮之夜又沾一絲詭異。

  東面山口處遠遠傳來馬蹄踏地之聲,狄風耳廓微微一動,挑眉朝東望去,身後眾將士們亦是聽見馬奔甲震之音。紛紛轉身向東,執弩以待,眼中盡是警備之色。

  戰馬被止的低嘶之鳴杳杳傳來,半晌之後不聞蹄踏之音,人馬之聲漸漸消無,更是不見一個中宛士兵沖入谷中。

  狄風心驀地往下墜去,面色愈黑,黃世開到底是……沒上這當。

  掌中之劍一橫。正要落劍而收時,山下忽然響起箭嘯之聲,簇簇稜光自東面山口齊越而來,劃夜破風,百矢淩谷之聲煞是攝人。

  鏃尖沒地,激起一片輕塵。又有亂箭射中兩側山上石壁的。一波紛亂未平,另一波箭雨又至。如是三四次,幾有千矢,齊望墩下山間窄道滿是紛落箭骸,坡壁上亦有短尾利箭橫七豎八地插著。

  而後箭嘯終停。

  狄風凝神以待,黑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重又豎起掌中之劍,嘴角暗劃冷笑一瞬。

  好個探敵虛實之計,若不是他讓陳進襲營後率部上山,抑或先前陳進動作慢上幾拍,只怕現下邰人馬已被這亂矢射倒大半!

  山谷間不聞人聲馬嘶,半晌風過靜夜後,東面山口處又起動靜。

  馬蹄踏地之聲於一剎那間猛地響起,紛雜錯甲之聲亦是震亂不休,下一瞬便見中宛騎兵縱馬而入,銀甲在遠處火光映射下愈發醒目,戰馬飛馳,銀光素行,如同活動的射靶一般,於夜色中格外分明。

  狄風目不轉睛地盯著自東面奔來的數眾人馬,待其後山口再無兵馬之象,才在心裡飛快地估算了一下。

  只有二營左右地兵力,可見黃世開還是老沉深謀,未派出重兵來追,又怕有詐,所以才叫人在未入山谷前先放箭四輪。

  山下中宛騎兵一路飛奔,離齊望墩越來越近,盔上紅纓似血染目,風嘯林顫,天邊隱隱泛起一絲白意。

  狄風嘴角陡硬,飛快回頭,目光掃過嚴陣以待的麾下將士們,而後猛地振臂落劍,劍刃掃風,嗡嗡作鳴,一命之下,眾人皆動!

  臂弩紛紛對准山下疾過人馬,未有號令,而弩矢齊齊遽發,飛一般地射向谷間窄道!

  天邊一隅亮起三分,驅退暗黑之夜,日頭破雲而出,萬丈金茫如網一般攏下來,襯得那橫刃鏃尖發出令人不能凝視之亮,千矢如漫天銀雨一般,朝著中宛人馬猛地落下!

  馬翻人落,谷間狹窄,跌絆連宕,中宛大軍前倒後隨,不消多時便折落大半,驚兵之聲雜亂而起,後面人馬疾停不進,紛紛亮刃以待,朝山上箭發之向望過來。

  前面落敵未傷之兵也紛紛爬起,拾起兵器便飛速朝後退去,山下吼罵之聲瞬時響徹谷間——

  「是邰伏兵!」「幹他大爺的!」「退,往回退!快!」

  反應過來的中宛兵馬在亂中掉頭轉向,欲沿原路朝東面山口而退,兵急馬顫,一派雜亂無章之象,馬蹄踏矢而歪,散兵為身側疾行戰馬所沖,又摔倒在地,待零星幾匹脫韁戰馬飛奔至山口時。後山之上驀然響起驚天動地的嘶吼聲,方愷麾下邰人馬猛地朝山下沖下來!

  樹木為之陡顫,風蕭過耳不停,以高淩下,順勢疾沖。如利劍一般劈過中宛潰逃之兵,瞬時將其後路斷於鐵蹄之下!

  中宛將兵驚慌之下更是章法全無,誰也沒想到臨近破谷而出之時卻被生生阻住,邰兵馬勢不可擋無法硬戰,中宛潰兵求生之志頓湧,再次紛紛掉頭,朝西面疾馳而去,欲從山谷間的另一頭沖出去。以求生天之機!

  一聲尖銳地哨嘯之聲在山上響起,齊望墩半坡處的陳進伏兵伴著嘯聲殺下山去,將西面之路亦是生生封死!

  中宛人馬被牢牢困於齊望墩坡下谷間,絕望之地求生不能,將兵們被逼得眼冒血光,個個甩弓上劍,意欲同邰士兵們拼死一戰!

  雖是被沖殺,人馬俱驚,中宛騎兵待將令下後仍是飛快地結盾成形,向中間縮成圓形團陣。以御正從東西兩面疾速逼近地邰大軍。

  紅日破霧陡升,光照大地,掃去山間一切陰霾,林間尚伏邰眾兵躍躍欲動。就待狄風一聲令下,然後便沖下山一道圍剿中宛兵馬!

  下面中宛結陣人馬如鐵水凍凝,甲盾在外,方愷陳進二部一時間竟找不到可突破之處,只是在兩面堵著,以觀後策。

  狄風眼望山下形勢,面上神色終是變了變,眉間微微一動。回身望眾,翻肘揚劍,朝天豎起,猛地揮了幾下,高聲吼道:「跟著我,沖!」

  「沖!」

  麾下將士們齊齊嘶吼出聲。亮刃於外。黑甲暗光如波頓湧,人馬沿著山間陡道伏沖疾下。轉瞬便至山下!

  如黑色利箭一般,馬踏道塵,直直劈入中宛團陣正中,將其猛地撕出一條口子,甲翻人仰,先前固若金湯般的中宛騎兵陣此時裂為兩半,東西兩側邰軍隊見狀遽上,同狄風所轄之部分剿已破中宛殘陣!

  劍起劍落,谷間山風裹著濃濃的血腥之氣,天邊紅日為雲所遮,赤邊隱隱似血,金屬相觸而震之聲,人仰馬翻哀號之音,響徹山裡山外。

  戰勢陡傾,邰士兵如重山相壓,狂掃中宛散兵棄部。

  狄風執劍凝神,飛速掃蕩著眼前兩軍人馬,眼眸在看見右面山壁下地赤馬黑甲之人時突然一暗,而後驀地策馬飛馳,直向東面奔去!

  一馬獨行,一刃自利,劍尖直抵突喉!

  狄風手腕微震,掌中之劍斷刃卡在中宛小將頸前,目光映血而紅,臉色寒似千年未融黯冰,「此時若降,我還能留你一命。」

  小將盔沒甲破,臉上掛彩,目光逡巡一圈,而後頹然歎首,「還望將軍放過這些士兵!」

  然後身子猛地向前一頂,任那斷劍利刃劃過頸前,人跌馬驚!

  溫熱之血濺起,狄風眼前一紅,飛快收劍,劍尖凝血,抬手草草抹了一把面上血跡,回身大吼道:「將已戰死,爾等速降!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正在激戰的邰將士們聞之,均大聲吶喊起來,「投兵器者,免其一死!」「投兵器者,免其一死!」

  喊聲震天,中宛大軍士氣已沒,見率軍赴此的主將戰死,又聽狄風願放他們生路,驟驚之後又是遲疑……

  半晌之後,最靠東面山口處的一人猛地扔了手中之劍,「我……願降!」

  此行如同石子漾波,一舉掀起層層漣漪,自東而西一路過來,中宛士兵們紛紛擲兵戈而言降,滾鞍落馬,棄箭投弓。

  邰眾將士們難抑面上興奮之情,時隔這麼久,終於打了一場痛快勝仗,原先籠罩軍中的瘴疫之憶、苦守之難、被襲之痛,此時統統盡數消彌,心中只剩無邊喜悅!

  不知是誰先高呼了一聲「吾皇萬歲!」,年輕的聲音充滿陽剛之氣,於這初晨山間抖蕩不休。

  邰大軍一時群情激昂,前後紛紛揚起手中槍劍,直指青天,口中齊齊高喊——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三聲高呼響徹九天雲霄,震破中宛殘軍之念,邰將士們臉上難掩面上驕傲之色,他們是皇帝陛下心中永遠信任的國之禁軍,是狄風手下驍勇善戰永不言怯地陷陣利刃!

  狄風望著眼前這場面,胸口激蕩之氣上下起伏不休,握劍之手似要攥裂掌中劍柄,眼裡湧出水光,映日而亮,嘴角微啟,心中默念……

  吾皇,萬歲。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十

  已降尚活的中宛士兵們在收殮死於前戰的士兵們的屍首,漫山遍谷的血腥氣味被初晨之風凜凜吹散,日頭爬高,紅霞掃霧,空蒙氣明,恍恍之間竟有隔世之感。

  狄風緩緩收劍歸鞘,劍柄之上血凝成痕,玄虎四爪攀鞘而攢,緇黑紋路混著暗紅之色,一派殘僵詭戾。

  掛劍上腰,背過身,朝先前那名中宛小將陣亡之處走去。

  步子一邁,身上鎧甲互擦而動,有乾涸的血沫簌簌而落,靴底踏沙,粘稠之感膠著不去,血染靴尖。

  風迎面撲來,過掃身周,腰間玄劍鳴鳴作響,帥心互印,忠君報國之慨於胸腔之中騰翻波湧,久久不休。

  齊望墩不甚陡的山坡下,碎草野花碾沒一片,全落了血跡。

  那名中宛小將倒在地上,頸間縱深裂口處血湧已止,一張年輕的臉蒼白五色,雙眼微開,望著前面,手中長劍已折,劍柄卻仍緊攥於掌間。

  狄風屈膝,慢慢蹲下去,伸手撫過他的臉,替他將眼眸合起,又撿過一旁已被血浸透了的甲盔,翻腕扣地,將其間殘血倒出,而後大掌撫順其上已剩無幾的盔纓,將它仔細地戴回他頭上。

  將盔帶系好,又替他將身上盔甲裂片剔撿一翻,伸手去拉他放在胸前的左手,卻怎麼都拉不動。

  遠處邰將士們在搜羅敗軍死士身上值錢的東西,低笑之聲不時傳來。

  邰軍中常有定,征伐於外。疆場所得除卻器甲糧草,其餘錢帛之物悉數分賞士兵,朝廷只取土地。

  狄風沉眉低思,用力將年輕小將已是僵直了的手臂向後一拉,解開他身上盔甲。手探進他胸前先前被緊緊按住地那一處,摸索了一陣,手指觸到紙樣之物,不由皺眉,將其抽出。

  一折信箋疊得齊齊整整,正正擱在胸口處。

  其上濕血沾沾,薄薄的一張紙幾被浸透。

  狄風起身,眉頭驟鎖。這一箋紙被他如此視重,至死都不忘護著,想必其間定是內藏重要軍情。

  伸指欲撥之時,身後卻傳來方愷的聲音:「將軍,弟兄們都已准備停當,何時回營?」

  狄風握住那紙,回身轉望一番,見被俘中宛眾士已被集結在西面山口處,邰士兵們收戈備馬已作欲走之勢,不由將那信箋收起。對方愷點頭道:「此地不宜久留,天已大亮,黃世開若得消息,只怕會再遣重兵。現下便走!」

  方愷領命而退,召集眾營指揮使分領中宛降兵,陳進之部豎旗在前先行,狄風領兵壓於其後,數眾人馬出谷之後疾行飛馳,直奔萬州邰大營。

  守營之兵早已聞得今夜一役狄風大勝,因是見他歸來之時,面上均暗隱喜色。

  狄風傳了幾令,將軍中諸事及所俘之兵一一安排妥當,這才將馬交與小校,一邊往中軍行去一邊卸甲,低聲道:「不過一役而已,如何值得這般高興。」

  小校接過他遞過來的頭盔。拾袖擦了擦上面的灰血。「將軍,京中有詔至營……」

  狄風皺眉。隨即又挑,回頭看他:「何時到地?」

  小校道:「卯時初刻,因將軍領軍出營,便貢在中軍西案上了。」

  狄風微一晗首,腳下更快,步履如飛,踏塵之色帶了血霧,也顧不得再解身上厚實鎧甲,一臉灰蒙乾血之跡也來不及擦,便直直往中軍行轅而去。

  撩帳而入,三大步便邁至西案前。

  高案上燃香輕煙繚繞,軟稠鋪盤,明黃之卷龍紋隱隱在現。

  狄風垂眼低首,屈膝而跪,伏地三叩,撐於身前的大掌指節發僵,半晌才抬起頭,慢慢站起身來。

  帳簾由外而落,蔽去外面燦陽人聲,遮去青天白雲之彩,只留一帳蒼思。

  狄風眼望銅盤上的黃軸之卷,良久不動,眼底黯了又明,終是轉過身,握拳走至另一頭,坐了下來。

  掏出先前收起的那紙信箋,其上濕血已乾,一紙乾稜,硬巴巴的,展開之時碎了一角。

  墨被血浸,模糊一片,燈燭之下隱約可以辨出其上幾句話。

  狄風目光左移,嘴角慢慢垂下來,手指僵直,隔了不知多久,才鬆了手,任那信箋落至膝上。

  人靠上座背,緩緩闔了眼。

  哪裡是重要軍情之報,不過是一紙家書罷了。

  腦底浮沉有加,眼前閃過那年輕面龐上不畏死事之情,又憶起他牢牢置於胸前、至死也不肯鬆一分的左手。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抵萬金。

  狄風猛地睜眼,下座朝西案走去,抬手去握那卷黃軸,指尖觸及其上細軟之稠時竟在發抖。

  左腿負傷,連夜未眠,勇戰山谷,此時此刻是人疲心乏,灰土及面,指甲縫裡都是發黑的血涸之色。

  可聽見有詔至營,心潮遽然突湧,急急而來,卻是不敢輕閱。

  不敢輕閱。

  領兵出征,在外已近一年,京中風物於腦中竟是模糊起來,惟一惦念不忘……永遠惦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人。

  自幼無家,及長蒙得先帝青眼垂加,從此便以疆場為家。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只是家書何來。

  手中聖旨涼燙交錯,心若有家,家止在此。捧了這一軸明黃,慢慢走回去,坐下,輕輕扯去封軸之帶,展於面前,目光自上而下,自右及左,字字緩閱。

  閱畢垂眼,合軸緊攥,面色更乏。

  說到底,不過是要他無論如何不得向朱雄討援,不得令軍中將士們對鄴齊心生嫌怨。

  說到底,不過是為了那個男人。

  他睜眼,看見先前那紙染血之箋正落在腳下,不由彎腰撿起,彈去其上汙塵,眼底冰融緩消,漸起水光。

  這許多年來滾滾沙塵血濺兵馬,所留之命不過只是為了她。

  只是有心無家,這一生又該命作何終。

  大歷十二年四月十日,狄風部敗中宛大軍於齊望墩,毀倉燒糧,殺敵三千餘人;十二日,黃世開退走方州,邰占鹽州。

  四月十四日,鄴齊大軍北上,朱雄部敗南岵大軍於青州之野,俘剿器甲糧草不可數計,鄴齊占青州。

  十六日,工部尚書、端明殿學士沈無塵抵赴北戩。

  西苑林間木已蒼翠,綠葉娑娑,粗枝橫展。

  紅衣紫弁,駿馬昂揚,風華及轉便在眨眼之間。

  英歡低低「籲」了一聲,將座下之馬勒停,回頭之時額汗濺落,桃面粉如春開之花,纖眉黑亮,肩背側面箭中白羽似雪,映日而亮。

  曾參商於後驅馬上前,黑色騎裝瘦裹其身,嘴角噙笑,低聲道:「陛下先前那一射確是大有進步。」

  英歡眉尾飛揚,笑道:「此話當真?莫要哄朕開心。」

  曾參商伸手撫弓,「臣萬萬不敢欺君。」

  英歡長靴側磕馬肚,拉韁轉向,往回行去,瞥她一眼,臉上笑意莫辨,「這天底下,你曾參商可是欺君第一人。」

  曾參商一下便紅了臉,諾諾不語跟在後面,深知英歡其意,自己女兒身瞞了這許多年,只消英歡一開口,她項上人頭下一瞬便該落地。

  雖是英歡於上回西苑騎射之宴時意外受傷,卻並不棄習騎射,此番自曾參商被鑒無過之後,便定了每月三回,由她伴駕至西苑,仍教英歡習騎射。

  如此聖寵隆眷,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暗暗紅了眼,而曾參商自己更是明白,因是行事絲毫不敢逾矩,性子也比從前收斂了不少,怕地就是如上回那般又遭人無端陷害。

  沈無塵蒙皇上恩寵這麼多年,穩而不驕又勤懇為民,這才能一步步走至現如今這高位,她雖不言,可心中卻是無比清楚。

  英歡在前騎行,聽不見身後人聲,不由側頭來望,見她半垂了頭不知在想什麼,不由笑道:「朕不過嚇你一嚇,你便真當朕想要你的腦袋不成?」

  曾參商驀地回神,忙道:「臣不敢作如是想。」停了停,再開口時帶了絲躊躇之意,「臣有一事想問陛下,卻不知……」

  英歡眸光微晃,淡淡打斷她:「想問沈無塵?」

  曾參商一下子便怔住,嘴張著,半晌才小聲道:「陛下是如何知道的……」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手絞著馬韁,又慌忙解釋道:「自沈大人至北戩後,這麼多日子來再未有過音訊,因是臣才想……」

  英歡望著她,將她面上神色盡收眼底,回身策馬,「你為何這麼關心他?」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7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十一

  「臣不是因為關心他才問的!」曾參商急急忙地低叫一聲,手中韁繩跟著一緊,座下馬兒喘嘶吁吁,尥蹄抖鬃。

  英歡唇邊浮起笑,「性子比馬兒還躁。」頗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而後驀地一夾馬肚,朝前穿林奔去。

  曾參商小而挺翹的鼻尖上沁出幾粒汗,眼望英歡漸行漸遠的紅衣背影,眉一皺心一歎,揚鞭用力抽了下馬臀,追了上去。

  一個半月前京中聞沈無塵至北戩,而後便再無收到過任何自北戩傳來的消息。

  那一日於東角樓外大街上,馬車之中她對他說的那句話,仿若夢魘一般,日日夜夜令她不得好過。

  ……你此去北戩,最好永遠不要回來!

  當日心中對他滿是憤恨之情,怨念之辭未經細想便脫口而出,眼睜睜地看著他面色及黑眸間歸暗,卻也未思他會作何想法。

  只是現如今,真的再也不得他的音訊,自己竟會惆悵。

  是愧疚還是歉意,知自己會擔心他的安危,可這感覺卻讓人異常惶恐。

  他的目光他的聲音,和煦之笑出奇之舉,在她腦海中一日卻比一日清晰,回憶中那些不多的同他在一起的零碎畫面,就若一隻無形的手,強有力地攥緊她的心,時刻不鬆。

  倘是他真的為北戩所害,再也不能回來……

  心猛地一扯一揪。

  曾參商咬咬牙,口中低低地咒罵了一聲,他敢出意外!他敢不回來!

  若是他要讓她此生徒留愧疚之情。便是他死了她也不會放過他!

  狠夾馬身,策馬縱行,不消一刻便至林外。

  英歡人已下馬,抬手解開頭上紫弁,將馬韁遞給一旁候著的殿前司侍從。自向不遠處苑廊間走去。

  曾參商翻身下馬,穩穩落地,反手揚韁,受鞭入袋,動作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而後緊跟英歡步伐,向前行去。

  廊間有黃衣舍人祗候在前,手捧一折赭章。見英歡騎射已畢,便上前恭敬道:「陛下,樞府命人送來的。」

  英歡由著旁邊宮女替她解卸背後箭,眉揚眸亮,二話不說,伸手便將那摺子接過來

  曾參商抬眼去望,就見那赭章之上插了紅色小旗,不由挑唇而笑,走兩步過去,問那舍人道:「又是東面捷報?」

  黃衣舍人低眉晗首。「是。」

  曾參商使勁握了握拳,心中大悅,這已是自邰鄴齊二國同於南岵用兵以來地第四封捷報了!

  英歡目光橫掃捷報上言,匆匆閱畢之後啪地一合。難掩滿面喜色,胸口竟在微微起伏,明眸紅唇光亮迫人,回身將隨駕至此諸人掃視一番,而後高聲道:「狄風於三日前破潢州!」

  此言一出,諸人之情皆是沸然而騰,俯首而叩以賀。

  潢州乃南岵西面要塞之地,潢州既下。南岵西起秦山一脈,東至京都梁州,俱是一馬平川的河原,縱是中宛大軍再頑固不休,也難敵邰騎兵鐵騎征踏!往後所圖的,便是看狄風與朱雄誰能更早攻近梁州了!

  英歡飛快抬手一揚。著眾人平身。側首道:「今日在場諸臣,皆賞!」說罷又免眾人謝恩之禮。上階入廊,手緊緊地攥著那封捷報,眼中水光且晃且止,待走了幾步後,又忍不住將那捷報一把展開,細細再看一遍。

  心中喜悅之情如海浪沖天,久久不休。

  先前欲從北調兵攻中宛,意在解狄風之困,卻不料狄風一路殺伐征討竟是如此順利,短短兩個月間便連克數州,眼下又破了潢州!

  如此看來,一旦調兵南下,中宛必慌,而黃世開之部若棄南岵而歸,則南岵梁州以西決無可能抵禦得了狄風之悍,邰定會早於鄴齊攻下樑州!

  梁州。梁州。

  一想到或有機會能讓南岵皇帝披白出城而降,胸中滿滿都是興奮之情!

  英歡按捺住心中湧蕩之情,走了幾步之後轉身回首,對曾參商道:「你一會兒也不必再隨朕回宮了,早些回去歇著便是。」

  曾參商知她心情正好,也便不多擾,輕應了下來,回身之時見先前送報那黃衣舍人正跟著上前,不禁悄悄將他一攔,見四下無人注意,便壓低了聲音問他道:「可有北面傳來的消息?」

  黃衣舍人看她一眼,嘴唇欲動,卻仍是搖了搖頭,「回大人的話,並無。」

  曾參商一陣失望,面上因聞捷報而存地喜色瞬時消了個七八分,隨便擺了擺手,道:「你去罷。」

  英歡在前並未回身,眼見曾參商同那舍人低聲在言,一張小臉紅了又白,面上滿滿都是失望之色,不由挑眉,又淡抿紅唇,待看著她低頭走了之後,才招手將那黃衣舍人喚近,「可是問你北面的消息?」

  舍人點頭,「小的一個字也沒敢說。」

  英歡眉間隱潮,轉身慢慢往前走,一邊又問道:「沈無塵何時歸京?」

  「說是明日午後便至北郊,陛下可要遣人去迎?」

  英歡凝思一陣兒,才搖頭道:「倒也不必,待明日他回來後再看。」心中暗歎一番,又是輕道:「也沒想到他回來得這般快,才從北戩走了多久?」

  舍人小聲笑道:「十多日,二十日不到……說是路上晝夜兼程,飛也似地往回趕。」

  英歡腳下步子頓了頓,臉上笑容凝住一瞬,低眉攥緊手中戰報,低低道:「竟是這麼急?」

  可這麼急。又是為了什麼。

  是因北面事出緊急非要當面與她奏明,還是因……

  英歡驀然轉身,遠處只見棗紅駿馬,不見曾參商之人影,天邊晴空素茫。身邊風聲悉娑,春已至末,就將入夏。

  有情之人,無情之世,這天下豈止她一人身陷此境?一指豆大燈苗悠悠在燃。

  曾參商支肘於案上,小臉被燭光映得一片昏黃。眉毛挑起,抿著唇盯著眼前一紙白宣,一動不動。

  良久,才鬆肘拾筆,在上面勾勾塗塗,口中間或小聲念叨兩句。

  紫毫飽蘸濃墨,揮筆其上,洋洋灑灑數百字,一氣呵成。

  她垂了眼,低低歎了口氣。扔了筆,人伏在案前,癟了癟嘴,伸出手指點了點那紙上未乾之墨。一咬唇,又猛地直起身子,拿過那紙便要撕碎。

  「時已入夜,為何還留在戶部不走?」

  門板不知何時被人推開,甚是熟悉的聲音自前方傳過來,字音如雷,滾入耳中,她的手不禁一抖。任那紙又落回案上。

  曾參商驀地抬眼看過去,一襲青衫端端映入眼底,門邊男子甚是俊朗,正嘴角壓笑,盯著她瞧。

  眼角鼻尖忽地全酸了。

  她推案起身,指著他。手指微顫。似是不信,「你……怎麼回來了?」話一出口便想咬掉自己地舌頭。她何時似這般忍不住心底之情?!

  沈無塵微微笑著朝她走過來,低頭去看案上那紙,「不是說,再也不作文章了麼?」說著,伸手便要去拿。

  曾參商一下子回過神來,去擋他的手時卻慢了一拍,看著他已拿了那紙要讀,不由急得額角驟起汗粒,大聲道:「不准看!」

  從案後繞至前面,撲著去搶他手中之紙。

  沈無塵挑眉,朝後退了一步,將手舉高,抬眼去看,薄薄宣紙透光而亮,其上小纂字體靈秀中又帶了野氣。

  曾參商火大得要命,握拳便去捶他,「還給我!」

  沈無塵一邊躲一邊笑道:「再鬧,鬧得旁人都來瞧才好……不過是篇文章而已,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曾參商聞言不敢再動手,生怕真地將旁人引來,只是面上更紅,眼裡怒火撲簌簌地往外冒,「小人!」

  沈無塵仍是將那紙高高舉在手中,瞇了眼看過去,口中輕聲念道:「……諱無塵,字子曠,為沈氏。」驀地挑眉低眼望她,「這是……」

  曾參商面上黑紅有錯,恨恨地一跺腳,便要往外跑。還未至門邊時,身後便傳來他低沉壓抑的大笑聲,她忍不住又轉身,見他笑得眼角都皺了起來,捏著那紙地手也在晃抖,不由更氣,「不許笑!」

  沈無塵看她一眼,邁了幾大步走過來,飛快地將門板合上,然後將她拉至身邊,抬手揉了揉她束好的髮,笑道:「我沒日沒夜地往回趕,只想能早些見到你,你卻躲在此處,給我作墓誌銘……」他揚了揚手中薄紙,眉清目明,「就這麼想讓我死?」

  曾參商本是氣他,可聽見他那最後一字,喉頭竟是一瞬間哽住,眼眶又紅,隔了半天才道:「你一走便杳無音訊,我還以為你真的……」

  沈無塵看著她,眼裡漸起柔意,仍是笑著道:「這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麼?」又看看那墓誌銘,「只是可惜了這個。」

  曾參商臉色臊紅,又要去搶,卻被他錯開,聽見他道:「既然寫了,難得一見你之所作,不管是什麼,我都得仔細讀一讀才是。」

  沈無塵鬆開她的胳膊,目光將那紙上下掃落一番,挑眉輕念道:「……大歷元年舉進士,第一人及第,歷大理評事,著作佐郎,太常丞……張文靖公、謝敏公、與今參知政事廖公,鹹薦其能,改右司諫,太常少卿,秘書監,吏部侍郎,左丞,就拜工部尚書。」

  曾參商低著頭,左手掐著右手,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沈無塵一口氣念畢,驀地笑出來,目光移至她身上,開口道:「你記得比我自己還清楚,是什麼時候知道這許多事情的?」

  雖是問話,可卻不等她答,他便目光飛移而視,又繼續念道:「……子曠為人,外雖愉恬,中自刻苦,而志守端直,臨事敢決。進,足以傲視群雄;退,亦可寵辱不驚……」

  他停了停,笑容愈大,垂下手,轉而看向她,「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般的……原先那些無恥、小人之言,是否全都不作數了?」

  曾參商面上心中皆是火,連指尖都要羞紅了,伸手扯過那張紙,迅速將它撕碎,又將紙屑緊緊攥在手心裡,「沈大人還真是……」

  「喚我子曠。」沈無塵眸中凝亮,盯著她道。

  曾參商咬著嘴唇,撇開眼不看他,心卻越跳越快,好似秘密被人窺覷到一般,只想轉身就逃。

  沈無塵一把抓起她的手,用力掰開她握緊的指,低聲道:「都敢這樣寫了,還不敢這樣叫?都已成此情態,你還想……騙自己多久?」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十二

  他的力道一點都不大,可她卻是絲毫掙脫不開,手被他箍著,腕間酥麻一片,力氣俱消,不由氣急敗壞道:「你說的話我統統聽不懂……放手!」

  沈無塵將她手裡的碎紙屑撥出,撚了袖口拭去她手心裡的汗粒,又拉她近了幾分,握緊她的手,「不放。」

  曾參商一急,憤然道:「沈大人作甚麼總欺負人!」

  沈無塵嘴角彎起,「只欺負你。」身子俯下來,另一隻手抬起,將她散下來的髮捋到耳後,溫熱的手掌撫過她的臉側,「也不知你若是穿了女裝,會是何樣。」

  倆人之間氣溫陡升,他掌心熱度似文火淡燃,雖非炙熱難耐,可卻異常撩人。

  曾參商整個人被燒了個七七八八,沒有一處是好的,面色溢血,眼不知該朝何處看,心在狂跳,哪裡想到溫文儒雅似沈無塵者,竟會如此放肆,動起手來一次比一次囂張……

  他拇指按上她的唇,眼一垂,「伶牙利齒,怎麼不說話了。」

  這動作將她瞬時激惱,他把她當成什麼了,想碰就碰,想怎樣就怎樣,這混蛋……!

  曾參商抬眼瞪住他,張口便要罵,可未吐一字,就見他雙眸一黯,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已探了進來,輕輕捏住她的舌尖,而後緩緩撚動了幾下。

  「說啊。」他的聲音清啞淡穩。

  她的神志於一剎那間被轟得一干二淨,頭陣陣發暈,眼看著他嘴角帶笑。頭偏側下來,卻躲不開亦發不出聲……

  就這麼被他吻住,輕含慢吮,人似石僵。

  他眸光若萃燦星河,動作矜慢。鬆了她地手去攬她的腰,緩緩吮吸她的唇瓣,未閉之眼滿綻笑意。

  與那一日在秘書省後牆外時大不相同,這個吻全無當日逼迫戲謔之感,輕且溫柔,慢卻熱情。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摒住呼吸,任他的舌在她唇上勾畫。鼻間全是他身上地氣息,手腳僵硬,腦中全成了漿糊。

  應該踢他打他,讓他放開她,可人卻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一般,怎生都動不了。

  沈無塵鼻翳微動,見她小臉憋得通紅,不由離了她的唇,低笑出聲,「不會用鼻子吸氣?」

  曾參商顧不得同他作口角之爭。大大喘了幾口氣,而後怒道:「你混蛋!」

  他不以為然,笑著伸手過來撫上她的眼,「做這種事的時候是要閉上眼的。」

  她面色大窘。一把拍開他的手,「我……我知道!輪不到你來教……」

  「知道就好,」他利索地打斷她,眼底笑意愈濃,「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她腦子還未轉過彎來時,他便又俯下頭來,溫熱的氣息貼在她唇間,「閉眼。記得別把自己憋死了。」

  趁她猶在怔愣時,他驀地拉過她的手勾住自己地脖子,又緊緊摟住她,而後狠狠吻上去,舌微微用力,自她微啟雙唇間滑進去。攪動她口中芳津。動作急切而又迅烈。

  儒雅之范一瞬間全然瓦解,所剩不過是男子心骨間深存的征服之欲。

  她既是不肯開竅。那他便迫她開竅。

  曾參商微闔之睫輕輕在顫,青澀似她,何時嘗過此番滋味,渾身上下因他而軟得一塌糊塗,胸前被他的身子壓得微微發痛,其間又有漲癢之感,而後點點傳至身上的其他地方,這感覺甚是陌生,令她又好奇又惶恐。

  沈無塵擱在她腰間的手臂鬆了鬆,手朝下探去,輕輕一揉她的臀。

  曾參商身子一震,似被雷驚,齒間猛地一合,聽他吃痛低呼,感到他鬆了手,這才慌慌張地使勁將他一推,自己朝後退了兩步,腳下軟似棉絮,被他碰過的地方如火在焚,開口時聲音也不似平日裡自己的,「你……你怎能……」

  沈無塵眉微皺,舔了舔下唇,火辣辣的痛,挑眉去看她,見她一副怨憤的模樣,不由又笑,「一時……沒忍住。」

  沒忍住?!

  沒忍住便能隨便逗弄她不成?!

  他到底把她當成了什麼人!

  曾參商一低眼,想起上回在馬車中他那肆意之舉,不由更惱,抑住滿腔憤慨之情,冷言冷語對他道:「沈大人若是想找人消遣,還請挪個地方!」

  「我沒有在消遣你。」他淡淡道,話中笑意消了幾分。

  她抬頭看他,心中仍氣,咬著嘴唇不說話。

  沈無塵定定望了她一會兒,然後輕歎,朝她這邊走兩步,眼底深深一片,抬手摸了摸胸口,低聲對她道:「忘不了你,怎麼辦?」

  她心中涼涼,看著他,忽然再也氣不起來。

  他目光掃過她地臉,自嘲一笑,「明知你不會放棄現在的一切,我卻還想要你和我在一起。明知你同她一樣,是個不會因男人而不顧己志的人,我卻還想讓你離了這朝堂,只留在我身邊。」

  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穩而不躁,幾句話字字清晰,好似是在心中埋藏已久,就待此時道出。

  曾參商心底一陣悸動,怎麼都沒想到會聽見他說這些話,言辭之間辨得出幾分真情,倒叫她一時間手足無措起來,不知要如何是好……他口中所說地那個她是誰,自己心中自然是明白的,既是沒法兒答他這話,也便岔開來問他道:「回來後……見過皇上了麼?」

  「還未。」沈無塵微笑,「本是說明日午後才到的,可一路上出奇地順。入夜未久便至城外。」

  她受不得他這目光,兀自偏過頭,「你膽子也太大了,也不先去見過皇上,便到這裡來……」

  「外城禁衛一路上奏。稟至天聽還需一陣兒,所以就過來先看看你。」他抬起胳膊,遲疑了一瞬,仍是伸過去,握住她垂在身側的手。

  她下意識地一縮,望向他,見他眸間黑淵溺人,心中不禁一軟。抿抿唇,便讓他牽了她地手,自己不再掙紮。

  「參商。」他低聲喚她的名字,又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

  她心底悸動愈大,頭一回聽見他這樣叫她,可卻無一絲不契之感,好像這語氣這聲音,早就植入心間,他就該這般喚她。

  沈無塵低頭看她的眼睛,「我等你。好不好?」

  曾參商怔了一下,而後驀地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結巴道:「你……你該去見皇上了。」見他不動,又忙加了句:「天太晚了。我也要走了!」

  他負手於身後,斂去眼底之波,看了她半晌,輕道一聲,「好。」

  她站在原地,手心裡涼涼地一片汗,看他轉身,看他推門而出。看他地背影漸移漸遠,慢慢隱入濃濃的夜色中……自己深吸一口氣,抬手揉了揉泛紅的眼眶,退了幾步,靠上身後案台。

  等她……等她什麼?

  骨子裡甚傲的他,竟也能說出這種話。

  可她心裡卻似千山相壓。沉苛不堪。

  她哪裡能擔負得起他這一番情。位尊身貴者似他,又能等得了她幾時?

  若是她一生不離廟堂。他又如何等得起,而她又如何忍心讓他等!意。

  沈無塵履踏御街青石磚,嘴角笑容漸淡,手握了又握,眉鎖心沉。

  在世為人三十二年矣,終不知自己會有這麼一日。

  自幼及長,一路風光無限,只有他不想要的,沒有得不到地,可現如今,他卻一頭栽在了她手上。

  她到底哪裡好?竟能讓他魂不守舍為之夢繞?

  先是惜她滿腹才華,朝中眾人能得他之所贊者屈指可數,而似她當年幾取三元之事更是難得一見;後來發現她竟是女兒身,心中且驚且歎,見她在西苑林間縱馬張弓射柳英姿,心又折了幾分。

  從此之後,再也無法自拔。

  跟在英歡身邊多年,知這世間女子心志亦可逼天,可卻不曾想到還能遇見另一個她。

  她是女兒身,卻不似英歡那般懂得收放自己地感情,她單純得似一紙白宣,偏又身綻奇茫讓人忽視不得,直叫他想將她護起,助她成長。

  只是終究無法將自己心中之情淡漠視之,助她就意味著得不到她,若想得到她,便只得砍斷她胸中之志。

  難亦難,苦亦苦。

  兩相取捨,究竟選甚。

  至此他才明白,當日英歡眼中之痛代表了什麼,而他那時所說之言又是多麼傷人。

  沈無塵抬頭,遠處宮燈昏暖之光悠悠在晃,是英歡遣人來迎他了。

  待那宮人走近,他才快行幾步,隨那人轉身往景歡殿行去,隨口問道:「皇上一直未睡?」

  宮人點頭,恭敬地稟道:「今日剛接東面捷報,皇上大喜,夜裡伏案至深,一直未入內殿。」

  沈無塵步子更大了些,今日之事在他入城之後聽人略略提起過一些,心中也是大悅,只是一想到千里之外的狄風,又不禁有些擔憂。

  狄風地性子,向來是報喜不報憂,八年前一次他身負重傷,性命懸於旦夕之間,京中卻是三月後才得以聞之,時他已率軍而歸,回京之後也只是雲淡風輕地一語代過。

  宮人在前與殿前候著的倆人低語幾句,而後輕推殿門,轉身喚他,「沈大人?」

  沈無塵陡然回神,忙將身上常服整理一番,而後提步入殿。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8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十三

  殿中四角明燭在燃,案前燈蒙影罩,英歡一身妃紅絲番緞羅衫,面似紙素,並未執筆伏案,身子斜靠在座背上,七分風懶三分乏,眉微挑睫低動,看他一步步走近,面上辨不出喜憂。

  沈無塵近案五步,跪拜叩首,「臣恭請陛下聖安。」

  英歡輕「嗯」一聲,並不著他平身,瞥他兩眼,似是隨意道:「何時入城的?」

  沈無塵跪著,眼望前方龍案角座,「戌時一刻。」

  「眼下是什麼時辰了?」英歡仍是慢慢道,語氣波瀾不興。

  他低眉,心中略明,聲音不由低了些,「將過亥時。」

  英歡身子輕動,望著他,「你沈無塵好大的架子,辦了趟好差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成?」

  「陛下恕罪。」他伏下頭。

  英歡停了半晌不言語,任他跪行大禮,良久才又道:「先前做什麼去了?」

  沈無塵眉微微一沉,卻是不語,跪著一動不動。

  英歡拂袖掃案,拈指取過一封摺子,垂下眼不再看他,口中道:「起來說話罷。」

  沈無塵起身,撣袍斂袖,「謝陛下。」

  英歡輕揚手中薄折,「這是你人在北戩時發回來的,後面可還有變數?」

  沈無塵搖了搖頭,「北戩皇帝向晚雖是沉寡少言,未作多語,可待臣禮尚有加。北戩宰執亦有明言在前,只要邰不犯北戩,北戩定然不會出兵。」

  英歡面色稍霽,「甚好。」想了一瞬,又輕笑道:「由是看來。向晚也是個明白人。」

  沈無塵點頭,「陛下的意思,想必他是清楚的。坐山觀虎鬥,北戩何樂而不為之?況且,陛下本就傾向於天下三分而非兩治,他又怎會不明白臣此行地深意……」

  英歡挑眉瞧他,面上陰晴不定,「朕何時同你說過三分天下之言?」

  沈無塵啞了一會兒。低聲道:「臣侍君多年,陛下不必事事言明,而臣自知陛下其意……」

  邰雖與鄴齊締盟,此次又是聯手共伐南岵,可單單一個梁州便讓兩國大軍互不相讓,可以想見若是將來南岵既下,二國搶攻中宛會是怎樣爭伐掠地的局面。

  多年來幾國相持相衡,此局一旦被破,若是南北中三國俱滅,將來邰又將拿何制衡鄴齊滾滾雄心。

  胸懷霸圖之志似賀喜者。又怎會看邰日漸獨大,那男人恨不能將她同天下一並納入懷中,又怎會忍得了永不打邰的念頭。

  因是不論怎樣,她也不會對北戩動一指之念。只要北戩尚在,那麼鄴齊便不敢輕圖邰之地。

  只是她未想到,自己從未對人說起過的這些私念,竟會被沈無塵看得一清二楚,是該喜他體察君心,還是該怨自己心藏不深?

  英歡望他半晌,眉眼之間一片清冷,「出了這殿門此話休對旁人道!」

  「臣明白。」沈無塵沉籲一口氣,想了想又道:「只怕鄴齊皇帝陛下亦是這般打算的。」

  英歡淺思一陣兒,看他道:「說說。」

  沈無塵道:「臣啟程前夜,正逢古欽一行抵赴北戩,於候館中曾同他有過一晤之緣。言辭雖少,可隱約能辨得出來。他此次出使北戩。目地怕是同臣一樣。」

  英歡垂了眼,手指繞與袖口金蘇。不再開口。

  不必沈無塵說她也能想到,這天底下誰還能比那人更瞭解她,而他又怎會看她翻手動腕而坐視不管。

  勢必是要與她唇齒相合,抵死糾纏,絕不放手。

  如是也罷。

  她心裡輕輕一歎,二人相隔萬裡之遠,中無言辭相傳以達意,那人竟也能知她心底之意,當真是……

  令她且喜且憂。

  沈無塵見她不言語,兀自又道:「不論如何,陛下可依原計,從北調兵南下,以解南岵境中邰軍前重壓。」

  英歡這才抬眼,輕哂道:「若等你此時說了才調,早就遲了。京中一接到你自北戩而歸的消息,便出旨至永興奉清二路,撥調禁軍南下了。」

  沈無塵微笑,低頭道:「陛下深思熟慮,是臣多嘴了。」

  他日夜擔心著戰前狄風,英歡又何嘗不是?早一日調兵,狄風大勝之時便能提前一日,離京一年有餘,她亦是時刻想念著他。

  英歡定了定神,再看沈無塵時面上終是露出些許笑意,「你這回差事辦得甚合朕意,朝中諸臣亦贊。想要什麼賞賜,但說無妨。」

  沈無塵聞言先是微愣,隨即略顯踟躇,怔遲了一會兒,才低了眼,驀地撩袍,對著英歡重重跪下。

  英歡不禁挑眉,詫然相望。

  「臣不求金錢賞賜,惟有一願,還望陛下成全。」他開口,聲音低低,語氣堅定。

  她臉上笑意淡了些,「說。」

  沈無塵攥緊了拳,「望陛下賜婚一樁。」

  英歡不再笑,心中漸明,語氣涼薄道:「看上哪家的千金了?」

  他默然片刻,額角青筋隱隱突現,低聲道:「九崇殿說書、戶部度支郎中,曾參商。」

  英歡臉色瞬時黑了,想也未想便開口,沉沉吐出幾個字:「你做夢。」

  沈無塵跪著不起,眼底有火,「陛下!」

  雖知不可能,但他還是開口求了。即使聽見她出言以駁,他仍是不願就這麼放棄。

  若說這天下有人能讓曾參商放棄己志,那人只能是她。

  英歡望他半晌。冷冷道:「將她女兒身之事公諸於世,你是想置她於死地不成?」

  「臣斷然不是此意!」沈無塵咬牙,「陛下能否勸她棄官不做,而後臣自當……」

  英歡驀地打斷他,聲音更冷。諷笑道:「朝中多少年就只見她一人,她有多努力你不是不知道,朕想問問,你沈無塵憑什麼能讓她為了你而放棄現下的一切?朕還想問問,若是讓你為了她而拋卻身上尊位,你肯是不肯?」

  沈無塵喉頭似是被什麼卡住,一個字也道不出來。

  ……當是不肯。

  自己不是能為了女子而揚袖棄走廟堂之人,否則也不會因她而動情。

  奢念。終究是奢念。

  其實心中早已知曉是這結果,可還是不甘心。

  又怎能真的甘心。

  只是此時被英歡之言一激,才真正清醒了些。

  他哪裡有資格去要求她為了他做什麼,又憑什麼以為自己一定就是她心中那一人。

  「臣明白了。」隔了良久,他才慢慢道,語氣歸了往日之穩若淡然。

  英歡氣消大半,瞥他一眼,「起來說話。」待他起身站穩後,才又道:「姚越年前重病,幾個月來遲遲未好。因年老體邁不堪朝政重苛,幾日前剛遞了以病致仕地摺子上來。」

  沈無塵沉眉不語,不知英歡為何要同他說此事。

  姚越乃兩朝老臣,年近七十。自英歡登基起便與廖峻分領左、右僕射二職,位在百官之首。

  此次姚越致仕,朝中老臣一派便無了靠山;廖峻在朝行事雖趨保守,可也並非不懂變通之人;由是而看,英歡長久以來所受朝中老臣們的的制肘倒可以減去不少。

  英歡停了停,又道:「依你之見,姚越致仕,右僕射一位當由何人來坐?」

  沈無塵抬頭朝英歡看去。見她面色如常,更加不明所以,不由道:「臣不知陛下何意,此等大事,當咨二省老臣……」

  「廖峻舉薦了你,其他人也是此意。」英歡打斷他。不緊不慢地道。

  沈無塵腦中轟地一聲。血液沖頂,似是不信自己聽見了什麼。「……陛下是說……?」

  英歡起身,繞案下階,纖眉尾揚,眼裡淺光微漾,「十二年來你政績斐然,朝野中人有目共睹。雖未外放出任大郡知府,但奉旨出巡之事亦不在少數。此次著你出使北戩,你領命穩而不懼,行事進退自明,頗有擔當大任之范,廖峻已在朕跟前贊過你多次……」

  「陛下……」他急急道,「臣資歷尚淺,怕是難以擔此重任。」

  英歡走近他,「你沈無塵還有怕地事情?」盯住他的眼,「只不過,朕亦在猶豫,不知若是拜你為相,你會不會比那些老臣們更讓朕頭疼……」

  沈無塵一時啞然,心知英歡其意,不由陷了眉頭。

  從前不知她心中之苦,只怨她貪一己之情思,所以處處迫她為難她,自詡所為皆為忠臣之舉,卻不體察她為帝之辛酸。

  只是眼下他已知,情苦為最苦,倘是他身處英歡之位,身陷她之情境,怕是不及她之萬一。

  可,知雖已知,臣子之責卻無法改。

  他抬眼,對上她移乎不定地目光,低聲道:「倘若陛下使臣為相,臣該諫之言仍會諫,該行之責仍會行,以前怎樣,以後還會怎樣。」

  英歡唇角微彎,「不愧是沈無塵。」轉身走回案前,笑著道:「明日便著翰林學士擬旨,除你右僕射,兼領中書侍郎;因你才列宰執,同平章事一銜暫且不加。」

  沈無塵胸口之血沸湧,望著她,便要跪拜謝恩,卻為她所止。

  英歡揚袖,免了他跪謝之禮,眼中之光愈亮,將他左右打量一番,淺笑漸凝,開口時聲音低且穩:「邰自太祖開國至今,三十二歲便拜相者,惟卿一人耳。」

  惟卿……一人耳。

  沈無塵立在殿中,心沉沉在跳。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付此一生,他亦甘為她腳下棟石!

  大歷十二年六月十八日,沈無塵歸京;十九日。除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位在廖峻之下;二十二日,授集賢殿大學士。

  二十八日,於宏、林鋒楠領邰永興、奉清二路禁軍南下,急攻中宛澱梁,圍城十日而破。

  七月十四日,黃世開所轄中宛大軍受詔退走,狄風率部疾進。連占南岵方州、蔡州、徐州、鄆州、滑州、兗州等十二州,直逼南岵都城梁州。

  八月二十日,於宏破順州,中宛不敵西面重壓,自東調兵西進,以禦邰之犯。

  八月二十六日,鄴齊大將胡義自北梁道出兵,直取中宛東境重鎮雲州,又連下隨州、復州、新州、荊州。

  十月四日,南岵大軍棄潭州。北上至梁州以西阻狄風之部,朱雄占潭州後疾行北上,又破魏州、晉州、絳州。是一年秋。

  燕平宮中,凝暉殿內滿滿重臣,卻是一片死寂,殿中氣氛詭異萬分。賀喜位在上座,覆手於膝,神色沉肅,眼望前方展開的兵勢圖,良久不發一言。

  南岵五十八州。至此時此刻,邰占二十九州,鄴齊占十八州,梁州南北尚有十一州懸而待破。

  狄風之部已近梁州以西不到百裡,而朱雄麾下鄴齊大軍卻被大雨困在蒼峽一帶,前方仍有四鎮未取!

  中宛因先前集結兵力西抗邰。東面損了五州與鄴齊。而邰只在得了西面二州後,便按兵不動。

  賀喜手指骨節僵硬。沿著圖上墨線緩緩描畫,眼底愈黑,面色愈冷。

  先前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狄風之部經過瘴霧大疫後仍能如此迅猛,而鄴齊大軍竟會在南岵境內處處受阻!

  縱是鄴齊比邰多占了中宛三州,亦不能消祛他心中對奪不了南岵都城梁州的憤然之情!

  「陛下……」座下有人輕聲喚他。

  賀喜抬頭,見是宋沐之,不由收回手坐直,「宋卿有何想說地?」語氣甚是僵冷

  宋沐之出列,「臣等以為,與其使朱將軍硬攻北上與狄風爭梁州,不若使其繞路先取南岵其餘未占諸州,如是,就算梁州未取,鄴齊亦可保住其餘諸州之利。」

  賀喜嘴角微垂,狠推了一把案沿,不說話。

  這道理他自然懂,眼下也只有這樣才能不損鄴齊一國之利,可他無論如何都不甘心!

  是氣自己這回竟將輸給她。

  此生頭一回,比不過一個女人!——

  更何況,這個女人是她。

  他在座上不語,底下諸臣心中更是沒底,不知聖心究竟何意。

  古欽見宋沐之訕訕而退,想了一想,也上前道:「陛下,就算南岵梁州未奪,還有中宛柏城可取。眼下鄴齊在中宛之勢強過邰許多,將來勢必能將於南岵所失之利在中宛討回來。」

  賀喜瞥他一眼,兀自起身,眉間成一個深深的川字,漠然道:「容朕再想想,待明日再發詔與朱雄。」

  眾臣默然,深知他的脾性,也便不再相勸,魚貫退殿而出。

  賀喜深吸一口氣,握拳於身後,轉身繞柱,朝殿後行去,才出去便見有宮人候在外面,一副焦急神色。

  宮人見他出來,慌忙上前道:「陛下,那邊太醫傳話來了。」

  賀喜皺眉,想了一下,才憶起今日一早宣辰殿那邊來人,說皇后身子抱恙多日,因是特傳太醫前去診脈。

  本是絲毫沒掛在心上,滿腦都是西面戰事,一入凝暉殿便把此事拋在了腦後,此時乍一聽這宮人來稟,心中竟覺厭煩。

  賀喜大步往前走,冷著臉對那宮人道:「太醫怎麼說?」

  宮人幾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明明是秋風乍作的天氣,卻是滿額地汗粒,嘴動了又動,才囁喏道:「太醫說,皇后是有孕了……」

  賀喜腳下驟停,猛地回頭盯住他,「再說一遍!」

  「太醫說,皇后有孕……」宮人不敢看他的眼,被他滿身怒氣嚇得不輕,手腳俱抖。

  賀喜狠攥了一把拳,改道往宣辰殿走去,步履如飛,咬牙道:「是哪個太醫去診的脈?不想要命了麼?」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十四

  「是李杜二位太醫共診的……」宮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口中懦懦道。

  賀喜眼中冰茫一片,「李杜二人都是太醫院的老人了,先帝在位時便特准此二人隨時出入禁中,怎的現如今竟都成了老糊塗了?!」

  腳下宮磚上落葉滿鋪,每一步下去都有枯葉被碾碎的輕微之音,黃中泛紅的葉脈筋筋斷裂,遠處天際烏雲蔽日,秋風卷起一片灰。

  宮人額上的汗層層密密,心跳趨急,再也不敢開口說話。

  帝後不和,宮中人人皆是有所耳聞,可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皇上得知皇后有孕,竟也能動這麼大的怒。

  賀喜嘴角僵了半晌,行進間抬手將身上龍袍前襟扯了扯,忽而回頭對那宮人道:「你去嘉寧殿找王如海,傳朕的口諭,叫他帶上起居注來宣辰殿候駕。」

  那宮人止了步子,嘴唇動動,小聲道:「陛下忘了,起居注現下已不歸王公公管了……」

  賀喜冷眼瞥過去,「朕怎會不知?逞你話多!且去辦好吩咐你的事,旁的莫問!」

  冷汗沾滿袍背,宮人忙不迭地點頭遵旨,看著賀喜轉身大步而去,這才退了,往嘉寧殿那邊去了。

  賀喜腳下生風,胸中騰火,人似弦弓在張,冷眸冷面一身煞氣,飛快地朝宣辰殿那邊行去。

  宣辰殿那邊早聞得聖駕將至,殿門外六個宮女早早就候著,遠遠看見賀喜疾步而來。忙上前躬身見駕,「陛下聖安。」

  賀喜一步未留,直直前行上階,口中冷聲道:「李杜二位太醫何在?」

  「俱在外殿候陛下聖駕。」宮女敬道。

  賀喜攥攥拳,「你們都在外面候著。未聞詔傳,不得入內!」說罷,大步而上,過檻入殿,而後自己揚手一把將殿門摔上,震響驚心。

  「陛下。」

  「陛下。」

  李杜二人見他入內,忙來行禮,又見他面色甚是不善。連摔殿門,不由低聲道:「還請陛下體念皇后體虛、經不得這般囂響,莫要……」

  賀喜目光如劍,將二人猛利地劃過,而後打斷道:「皇后有孕,此事確定無疑?」

  李杜皆是點頭而道:「此等大事,臣何敢欺君,皇后已有身孕近三月,只是今日才知……」

  「出去。」賀喜轉身,冷語吩咐道。目光穿過曲廊,朝內殿望去。

  李杜二人相視一番,雖是不知賀喜因何而怒,去也不敢不遵。諾諾而退,出去後又小心翼翼地將殿門掩上。

  賀喜負手朝內殿走去,撩簾而入,裡面幾個宮女俱是不敢抬眼看他,聲音細若蚊吟,「陛下。」

  床塌邊的碧絲青紗帳微動一下,臥在裡面的英儷芹聽見聲音,想要起身。卻被在旁侍候地宮女擋了下來,「太醫說了,皇后需得臥榻休養……」

  賀喜認出說話那人是英儷芹自邰帶來的陪嫁宮女,滿腔怒火不由更旺,冷眼將其餘幾人遣退後,兀自走上前去。立在榻邊。沉聲道:「撤帳。」

  小宮女執拗不已,「陛下……」

  賀喜眸火燒至她面上。阻了她下面要勸的話,自己抬手,猛地將那紗帳一把撩開,狠狠向下一扯,床塌之上承塵晃動一下,青紗柔柔而碎,落在地上,逶迤成團。

  英儷芹半枕酥錦,一張臉蒼白無色,指掐掌心,望著賀喜,眼中淚光盈盈,「陛下,臣妾……」

  賀喜望著她,良久不發一言,目光卻是越來越寒,手撩動袍擺,緩緩坐於榻邊,大掌撐在軟褥之上,「說。」

  一字似箭,穿心而過。

  英儷芹身子輕顫,眼睫一落,便有淚珠滾下來,「陛下……」

  賀喜聲音更沉,「不願自己說?」伸手撫過她身上的紅棉錦被,其上金鳳展祥,如血在泣,「英家女子,果然膽色沖天,只是你比她還要差一些。」

  英儷芹唇上血色全無,抿緊了唇,頭偏至一邊,怎麼都不說話。

  賀喜身子向前微傾,驀地抬手捏過她的下巴,「說!」

  英儷芹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淚越湧越多,滾滾而落,全都滑至他地手背上,終是敵不過他掌間重力,高聲泣道:「你殺了我罷!」

  聲音嘶利,一句話響徹內殿。

  小宮女在旁聽得心驚,見狀竟也跟著低泣出聲,朝賀喜重重跪下,「陛下,皇后她身子不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英儷芹費力撐坐起身,去推賀喜,人已哭得不能自禁,「你殺了我,你乾脆就殺了我罷,莫要連累旁人……」

  賀喜鬆手,眼中冰氣滲人,「殺你容易,但朕若殺了你,鄴齊同邰之間又將成何局面?」他將手背上的濕淚在被面上蹭去,再開口時怒氣更大,「朕再問你一次,你說是不說?」

  英儷芹嘴唇已破,死攥著被角,一字不發,滿面蒼容,以往鮮麗之貌全然不見。

  外面恰時響起王如海的叩殿之聲,「陛下,小臣將起居注帶來了……」

  「進來!」賀喜話中透怒,眼仍是盯著英儷芹不移。

  王如海捧了冊卷進來,面上亦是沉肅有加,待入得內殿,看見裡間情境,心中頓時明瞭七八分。

  他自賀喜尚是皇子時便一直近身侍候,現如今總領大內事務,這麼多年來宮中再無人能比他更瞭解賀喜的性子,賀喜每日起居臨幸引見諸事,他皆是事無巨細親躬而為,大小之事,從無一事能瞞得過他。

  冊后至今九月有餘,賀喜只在邰皇帝陛下大婚那一夜來過宣辰殿一次,而且只待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走,並未留宿,自那之後的七個月以來更是從來不近宣辰殿一帶,今日突聞皇后有孕,旁人心不起疑,他卻是著實被憾!

  賀喜左臂一抬,要過起居注,垂眼匆匆翻過,自其間猛地撕下一頁來,揉碎之後又將其扔還給王如海,「補上,三月前今日,朕宿於宣辰殿。」

  王如海大怔,竟未想到賀喜會說出這話來,「陛下?」

  英儷芹亦是驚震不休,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賀喜看向王如海,語氣甚是不耐,「朕讓你補,還有什麼可多問的?」又轉而朝英儷芹看去,冷言冷語道:「莫以為朕是為了你。護你名聲、保你后位,不過是因二國之穆。」

  此時西面戰事纏身,軍國大事懸而未決,鄴齊邰二國締盟未久,他又怎能輕言廢後!

  賀喜起身,沉了眉頭,對王如海道:「平日裡六尚局的女官是用什麼法子整治下面那些不老實的宮女地,你去弄一副來,莫要叫太醫院的人知曉。」

  王如海低頭道:「小臣明白了。」

  英儷芹聞言,頭一下便暈起來,眼角又沁出幾顆淚,「你不如乾脆殺了我,一了百了!」

  賀喜回身冷笑,「既是這麼想死,為何遲遲不自盡?」他附身而下,伸手箍住她的脖子,咬牙道:「你以為朕不想殺了你?你有孕之事一旦傳至邰,你可知她會怎麼想?」

  英儷芹被他的力道壓得幾要喘不過氣來,淚止也止不住,看向他的目光且怨且憤,口中斷斷續續道:「你心中……就、就只有她……」

  「是只有她,」賀喜眸子裡冰火相雜,「這天下就只她一人,值得朕掛在心中!」他驀地鬆了手,又是咬牙,「本打算過個幾年將你廢了,遣回邰去,也算是個良局,誰知你竟是自尋絕路。」

  他握拳離榻幾步,死命壓了壓胸中火氣,又對王如海道:「去把謝明遠給朕叫來。」

  王如海諾首而出,賀喜回身,見那小宮女倚在床塌邊上,拉著英儷芹的手,哭得沒個人形,口中喃喃道:「公主您這是何苦……」

  賀喜一聽她口中舊稱都出來了,不由更是惱怒,先前好容易壓下去的火一瞬間又撲燃而起,上前將那宮女從英儷芹身邊拉開來,甩至一旁地上,厲聲道:「你既是日夜不離侍候皇后,想必定是事事俱明。皇后不肯開口,那麼你便替她說!」

  小宮女倔強扭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死咬著唇不吭聲。賀喜正要發作,就聽殿門又是一開一合,回頭便見謝明遠已然進來,黑袍黑靴一身爽利,只是面色不佳。

  同為賀喜心腹近侍,王如海在殿外時已同他略提過一番,此時見了賀喜他也只是行了個簡禮,規規矩矩地立在內殿角落處,「陛下喚臣何事?」

  賀喜看他一眼,怒火猶盛,「護衛禁蹕乃你之所責,近三個月何人到過宣辰殿來,你可知道?」

  謝明遠低垂了頭,半晌才道:「臣不知。」

  賀喜臉色黑得攝人,轉而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宮女,「你還是不肯說?」

  小宮女眼中俱是淚,手將裙側捏得緊緊的,仍是一字不發,目光越過賀喜,看向謝明遠。

  賀喜盯著她,「甚好。」,走過去一點,「把衣服全脫了。」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09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十五

  小宮女聽了這話,臉唰地一下白了,俯身於地,撐在殿磚上的手抖不能持,「陛下,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脫。」賀喜低眼看她,眸似寒淵,聲不帶情。

  小宮女抬眼,再看一眼謝明遠,咬緊了唇,抬手解宮裙綬帶,手指在顫,眼淚粒粒往下掉。

  英儷芹哪裡見得了自己的陪嫁宮女受此侮辱,費力起身,垂足下榻,沖賀喜大聲道:「你折磨她有何用?但將這些手段都用在我身上……」

  謝明遠頭壓得極低,面前如何,一概不看,垂在身側的手半握成拳,身子僵著一動不動。

  賀喜不理不顧,只盯著那宮女,待見她身上解得只剩貼身腹圍一件時,猛地抬腳上前,糙硬靴底壓上她的手,狠狠一碾。

  小宮女的唇一下被自己咬破,五指似碎,痛不能耐,哭叫出聲,「還求陛下饒了奴婢……」

  「說,還是不說?」賀喜腳下絲毫不鬆,口中又問了一遍。

  她拼命搖頭,宮髻早亂,碎髮纏鬢,淚痕濕濕,「奴婢是真的不知道……」

  賀喜嘴角劃過一抹僵笑。「倒是忠心得很。」他緩緩抬腳,「繼續脫。」

  小宮女左手淤血青青,幾不能動,哭得氣喘不勻,「奴婢求陛下賜奴婢一死。」

  賀喜不語。忽而側身伸手,扯落她身上腹圍,手探至她胸前用力掐住,指如利劍,一下下狠割她柔嫩之尖,眼裡殺氣愈重,「想死,沒那麼容易。」

  小宮女痛得渾身發抖。幾要暈厥,身上一派狼藉之象,哭著想躲,卻脫不開他掌力鉗制,動一下,便更痛一分,皮肉好似將要分離,不由扭過頭胡亂叫道:「公主救救奴婢……」

  賀喜目光掃過去,落在英儷芹身上,「說。到底是誰?」

  英儷芹面若槁木,撐在榻邊的手死死卡著緣縫,蔥甲已斷幾根,淚流不停。眼望一側,仍是不開口。

  賀喜怒火陡旺,掌間之力又重三分,狠攥了她幾把,才驀地鬆手,側過頭對謝明遠道:「拉出去,讓外面地人都看看,這就是不好好侍候皇后的下場。罰跪殿階右十步。不得著衣,不得進食,朕未有詔前,誰也不准憐她一分!」

  謝明遠默然不言,仍是不抬頭。

  小宮女伏於地上,人已痛得神志不清。哭著向他叫道:「謝大人。謝大人當日肯為公主解難,為何今日一字不發……」

  賀喜耳根微震。驀然轉身,向謝明遠看過來。

  小宮女低低泣喘,又道:「謝大人看在公主的份上,替奴婢求求皇上……」

  賀喜眼眸瞬縮如針,寒茫如刺,腳下朝謝明遠移過一步,嘴唇微動,正欲開口時,身後卻響起悶悶一聲掌聒之音。

  回身轉望,見英儷芹人已下榻,垂在身前的手在顫,那小宮女臉上四指紅印堪堪分明。

  英儷芹開口,聲裂音碎,「由得你滿嘴胡說!」

  小宮女人被這一掌打得清醒了八分,身子朝後一縮,呆了一瞬,重重叩頭在地,「奴婢先前胡言亂語,陛下萬莫當真……」

  此一語更是坐實了先前所言之真。

  賀喜腦中狂震,眸間滲出些血絲,望向謝明遠的目光中滿滿都是不置信,「你……」

  一字畢,咬了牙便說不下去後面地話。

  再也顧不得身後的女人,直走上前,步步如梭,越過他身邊時狠道一句:「隨朕來。」

  謝明遠半晌僵直的身子這才咯動出聲,面色堪然成灰,卻又沉然不避,慢慢地轉過身,離行之前側目而望,看了英儷芹一眼。

  青絲垂幔紅雕床,緋色罩子光蔽目,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未點胭脂的口唇輕輕開合,無聲道出幾個字,淚絞著鬢邊凝汗滑下來,鮫帕拭不盡。

  謝明遠回頭,眼底蒼邃不可辨,跟在賀喜身後出了殿外,罔顧外面候著的眾人面上詫疑之色,一路朝禁中後苑而去。

  獨曲橋上秋風更盛,遠處煙雲卷天,嘉寧殿一角隱在半翠未翠的橫木之後,只露出幾片琉璃瓦綻彩奪耀。

  賀喜人過之處皆起怒氣,錦袍敞袖灌風而張,身如玄盾在移,至橋頭才止,立在漢白橋柱一側,隔了良久,才轉過身子,展了展先前一直緊攥的拳。

  謝明遠二話不說,屈膝便跪,「臣死罪。」

  一個字都不解釋,就這麼伏地認罪。

  賀喜望他半晌,眼裡血絲褪了些,僵抿地唇終是微開,「起來。」

  謝明遠起身,眼中漠然無光,又道:「臣有負君恩,九死不抵此一罪。」

  涼風過橋,撲面而揚,賀喜深吸一口氣,目光四掃一周,此地靜謐無人,又看向他,低聲道:「除袍。」

  謝明遠一直低著的頭終於抬起了些,「陛下?」

  賀喜不再重復,只是看著他,眸中火光盡被冷風刮滅,伸手去握橋頭雕螭,掌勁全洩。

  謝明遠默然,抬手飛快地解開袍帶,拉開外袍前襟,又鬆了裡面中單。

  賀喜眉頭陡然一沉,盯著他將裸未裸的胸膛,眼底漸燙。

  自左肩至右下腹,長長一道刀疤似血未凝,猙獰不堪,展跨他整個胸膛,甚是駭人。

  賀喜閉了閉眼,握著雕螭的手指節發酸,半晌才又睜眼,看著他道:「……十二年去矣,這疤竟還同當年一樣。」

  語氣雖是極冷,可話底卻隱隱帶了私惜之情。

  謝明遠合上袍襟,重又系好袍帶,喉頭梗窒,心底愀然,萬沒想到賀喜會說這話,竟不知如何開口。

  十二年前登基大典之夜,回嘉寧殿寢宮的路上,就在這獨曲橋頭,賀喜遇刺。

  一劍劃過他的左肋下,未中。

  第二劍直直劈面而來,卻是謝明遠替他擋下了這一利刃。

  人似血染,昏迷十多日才醒,又臥床三月才得以重新下地,從此便跟在他身邊,總領殿前司御前侍衛班,如影相伴左右,十二年忠膽護君,從未有過失職之時。

  彼命非君命,然以命換命,又有幾人能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賀喜冷面陡轉,望向橋下風蕩碎波,沉聲道:「當年朕心中有誓,以後莫論如何,保你之命。」

  君無戲言,當年之誓,如今之踐。

  謝明遠人遭大撼,緊道:「陛下……」說著又跪,「臣有負君恩在先,陛下無需因當年之事而……」

  「調你至中寧道禁軍,」賀喜打斷他,「此後若無詔至,永不得歸京。」

  謝明遠長臂撐地在抖,半晌才以額叩地,喉間作哽,啞聲道:「謝陛下厚恩。」

  賀喜心中怒氣仍存,捏著拳問他道:「先前那宮女有言,你曾為皇后解難,此事說與朕聽聽。」

  謝明遠面色轉而成灰,怔遲幾瞬,才道:「中宮不得寵,禁中及內殿司人人皆知。臣那日恰遇尚輦局的人成心刁難皇后,便出言助其解困。由是,皇后才得以識臣……」他頓了頓,又道:「陛下,皇后她……」

  「孩子不留,其餘之事與你再無關聯。」賀喜冷言利斷,眼中怒火之焰又起,忍不住上前一把扯住他領口將他拉起,盯著他的眼,一字一句道:「朕真的想不明白,怎會是你!」

  謝明遠嘴唇微動,聲音極小不可聞,「臣……情難自禁。」

  賀喜耳根一燙,猛地鬆了手,自己背過身,咬咬牙,道:「你去罷,最晚不過明日,樞府調令便出。」

  身後隔了許久,才有人退腳步漸遠之聲。

  西邊赤日滾落山際,狂風驟起,身上錦袍涼如淵潭深水。

  入秋以來,頭一回感到冷。

  他撫掌,去摸橋欄上的青白宮玉,長指沿著那細瑣雕痕慢慢移過,冰涼平滑地觸感,淡淡泛光的冷玉,像極了她那一身華寒貴氣。

  情難自禁。

  四字似鎖落心,枷得他一陣僵痛。

  這一世,事事可算,策策可謀,可卻獨獨敵不過這一個情字。

  這一生,悍征廣疆,雄圖天下,帝業王權不及她那侵心一笑。

  他側身西望,遠處天邊紅霞裹雲杳杳而動,雲也作她容,風也作她聲,目之所及皆是她。

  皇城之外,地廣無邊,天闊無際,心之所向,惟她一人耳。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十六

  卷宗一起一袖灰。

  戶部後面的小閣裡,紅木架板朱漆已落,其上卷卷宗簿皆是厚灰成堆,陽光自雕稜小窗外透進來些,一室光影斑駁,可卻仍是抹不去冬日陰寒。

  輕塵濺面,曾參商來不及掩鼻,微嗆一下,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手上捧著的厚厚的一摞卷宗險些便要滑落在地。

  她身子忙朝旁邊粉牆一靠,抱穩了手中諸物,拾袖抹了抹其上積年已久的灰塵,眨動了一下眼睫。

  無塵,無塵。

  臉微微發熱,心中暗暗將自己啐了一口,不過是來此處取過往公文,竟也能想到他。

  門板未合,外面有人輕叩,探頭進來輕聲道:「劉大人已回來了,正急著要看北面三路度支細末,你……」

  「馬上便回去!」曾參商忙道,又急急去尋了未齊的幾卷,而後出閣落鎖,快步走回前面去。

  一進戶部後堂,耳中隱約便聞「沈相」云云,她疾步走過去將找來的卷宗交給度支主事,而後悄悄抬眼朝前堂瞥了眼,果見戶部尚書劉知章已回,忙又朝後面一角走去,縮在桌案前,不同旁人多語。

  將頭埋在案上齊肩高的卷宗裡,一副苦幹之樣,可兩只耳朵卻是早就豎了起來,巴巴地想聽清楚前面人在說什麼。

  「……還是當著皇上的面,便同樞府的人爭相不讓……」

  「可不是,許公地臉都氣白了……」

  「……到底還是年輕氣盛。此事若是姚越還在,中書哪裡會和樞府鬧得這麼僵……」

  「罷了罷了,軍政大事自有他們操心,皇上聖意未決,我等議論這些做什麼。莫要讓有心人聽了去,回頭又參上了……」

  她咬著筆桿,凝神費力了半天,也只聽了個模糊大概,知他們是在講沈無塵,可卻不知到底是何事。

  自他拜相以來,便再無來找過她。

  想他以前尚在工部時,平日裡偶爾或可一見。現如今他早朝退後便是直回都堂治事,縱是二人同處大內,她與他之間也似山高水遠,遙不可及。

  本以為不見便可漸忘,誰知一日拖一日,心中竟是越來越想他。

  見不到他,便只能從旁人口中知道關於他在朝中的那些細碎傳聞,沈相沈相,九卿之列,高高在上。叫她更覺自己位低人微。

  曾參商悶頭伏案,指尖一下下地戳著眼前公文,滿心煩躁。

  既是如此,那他當初何必要來招惹她……招惹了她。又且揮衣袖便沒了影蹤,徒留半襲落拓青衫,叫她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身旁有人輕輕拍了兩下她的肩。

  曾參商驀然回神,身子微震,扭頭抬眼,見是度支主事孟倜,連忙起身,在臉上堆了個笑。「孟大人。」

  孟倜看她一眼,將手中檢理好了的三冊卷宗遞與她,吩咐道:「這是沈相昨日說要調看的,你去內都堂呈與他,便說是劉大人親自查勘過地,不會有錯。」

  曾參商慢慢接過來。呆了一瞬。眨眨眼,「唔……」竟是叫她去他那裡……手指僵軟。差點就握不住那卷宗,這才發覺自己怔神無禮,慌忙抬眼看向孟倜,「在下這就去。」

  慌亂之間捧了那卷宗就往外面走,待出了門才想起忘記討要入左掖門的通牌,回身又去尋孟倜,訕訕地接了通牌,才又出去。

  腳下飛快,步子淩亂,胸中一派兵荒馬亂,甲盾刀槍橫沖直撞,人好似要被這突如其來的心潮掀翻在地,拼命地穩了又穩,才沒讓自己跑起來。

  一路過左掖門朝都堂行去,越近身形越僵,到最後幾欲停步不前……想見他,卻又怕見到他,當真是萬般矛盾,滿身都是不自在。

  腦中憶起那一夜他輕聲喚她的名,他慢慢說,我等你,好不好?

  曾參商腳下一頓,掌心又開始冒汗,當日她趕他走,她不叫他等……自己眼下又是在做什麼?!

  思如亂麻之間人已至都堂門前,門外小吏見了她,上下打量一番,略帶遲疑道:「……曾大人?」

  曾參商稍愣一下,又馬上擠出個笑容,「我……奉戶部劉大人之命,來給沈相送這個。」說著,揚了揚手中卷宗。

  她人得英歡寵信,常入九崇殿,又伴君駕至西苑多次,因是大內裡的這些小吏們能認得她,也不足為奇。

  小吏瞅她一眼,小聲道:「沈相今日下朝歸內之後,說是除持詔之人外,旁的一律不見……」

  「啊,」曾參商竟沒料到會有這麼一說,不由扯扯嘴角,「無妨無妨,你代我將這些交與他便好……」

  佯裝一副不在乎之樣,將那卷宗朝前遞去,人卻是一瞬間頹然不負,蔫了下來。

  怎麼都沒想到,好不容易得了個機會能光明正大地來尋他,卻也終是見不到他的人。

  小吏見她要走,忙又叫住她,「曾大人,」見她轉頭,便又小笑了一下,「都說曾大人同沈相私交甚好,要不大人且在這兒等等,在下去替你問問……」

  曾參商聽見這話,臉唰地紅了,慌忙止住他,又道:「哪裡聽來的流言,作不得准!我根本就不認識沈相……」

  她見那小吏地目光愈發好奇,突覺自己再也說不下去,便胡亂搪塞了幾句,轉身飛快地往回走。

  走了沒十步,身後便傳來叫她的聲音——

  「曾參商。」

  語氣淡穩無波,聲音沉沉入耳,叫她渾身一陣麻。

  曾參商心中微怯。冷汗滿掌,緩緩轉身回望,一襲紫袍端端映目,玉帶赭靴上下相襯,刺得她頭暈眼痛。

  「沈大人。」她乾咳一聲。不痛不癢地叫他。

  沈無塵負手立在門前,淡淡看她兩眼,「進來。」說罷也不看她跟沒跟上來,轉身便又入內。

  曾參商低了頭,腳在青色宮磚上蹭了蹭,掙不過心中之情,邁了小步走上前去,路過門口小吏時只是伸手接過那幾冊卷宗。也不敢再抬眼看他。

  先前她還信誓旦旦地說不認識沈無塵,此時沈無塵開口便能叫出她的名字,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背後已有地那些風言風語不知還會變成怎樣……

  「把門關上。」沈無塵進去後回身,看她一眼。

  她關門,緊緊捏著卷宗。

  「過來。」他又道。

  她垂著頭,往他那邊走了幾步。

  「坐。」

  她把手中的東西擱在案上,卻是不坐,小聲道:「劉大人說這些都是他親自查勘過的,當是不會有錯……」

  沈無塵拿過一冊。隨手翻了翻,又抬眼看她,「說完了?」曾參商點頭,「沈大人若是沒有別的事吩咐。在下就先告退了……」

  「有。」他打斷她。

  她抬頭,恰巧觸上他的目光,心間不由一躁,「何事?」

  沈無塵指指案前木椅,仍是望著她,「陪我一會兒。」

  曾參商怔了怔,沒料到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那目光仍似先前那般直白無遮。根本是變也未變,當下不禁紅了臉,想到先前門外小吏之言,又微惱起來,沒好氣道:「無緣無故叫我留下成何規矩?你可知旁人都是怎麼說我地……」

  「趨炎附勢?」他低頭看她,「還是攀附權貴?」

  她看他仍是一臉不在乎的模樣。不由更惱。「你怎麼……」

  沈無塵忽而伸手,將她整個人拉入懷中。抱緊了才又道:「既是被人這麼說了,那你若不做點什麼,豈不是枉擔了這虛名?」

  曾參商聞著他身上這氣味,臉挨在他胸前,漸漸變得滾燙起來,掙也掙不開,心底轟地一塌,脫口而出道:「幾個月都沒見你,以為你早忘了我這人……」

  話一出口便後悔不已,這話……

  沈無塵又將她抱緊了些,下巴抵在她頭頂,低聲道:「東面地事情成山似的多,近日來忙得連覺也沒的睡,再一想到你上回那話,便索性想等忙過了這段再去找你。」

  曾參商用力推了他一把,從他懷中抬起頭,嘀咕道:「既是這般忙,那我更該走,免得誤了軍國大事……」

  沈無塵輕笑,抬手勾過她的下巴,「讓你陪我一會兒,這麼難?」

  曾參商支吾兩聲,掙離他地身子,去一旁案前坐下,半晌才抬眼,臉頰微紅,看著他道:「只得一會兒,晚些還有事呢……」

  沈無塵墨眉漸展,眼裡盡是笑意,「好。」自去一旁續理政事,不再多言。

  曾參商老老實實地坐著,不時地抬頭看看他,見他眼下青黑,滿面疲容,人也比先前瘦了些,心底略略有些不是滋味。

  東面戰事連連,朝中壓過來的事情有多少,她能想像得出。

  單是收降地那二十多州南岵大鎮,換防安民,選吏外派,重編行路,賦晌城建,哪一事談得上容易?

  內都堂宰執治事雖是由他同廖峻二人分印輪值,可廖峻年邁,諸多政事便都堆在了他這邊,再加上英歡頗是信任他,有意無意間便將許多重責之事交與他做,因是才忙至眼下這寢臥不安的地步。

  曾參商見他低眉在思,便順手撿了一堆擱在案上的摺子看,翻過之後替他分理成幾小摞,再抬眼時便見他正盯著她看,眼裡深深淺淺一片,似笑非笑。

  她這才發覺自己僭越了,這些摺子哪裡是她能碰的了的……忙收回手,訕笑一陣。小聲解釋道:「……無心之為。」

  沈無塵眉沉眼動,半晌才又低了頭,「無妨。」

  曾參商想了想,忍不住問他道:「先前聽人說,今日早朝你同樞府地人相爭不休?」

  「消息倒傳得快。」他扔了手中地筆。眉間深陷,「這才多久,連你也聽說了。」

  她看出他神色不似往常那般淡若,心中瞬明定是什麼令他棘手之事,忙道:「若是不便,就別說了……」

  「攻伐中宛,選帥之事。」他低聲道。

  曾參商一怔,沒料到他會毫無顧及地對她說出此事。心底微暖,「南岵之事尚且未定,現下若論中宛,是不是太早了些?」

  沈無塵自她面前抽過一封摺子,邊看邊道:「不早。狄風破梁州,只是早晚之事。」

  曾參商想了想,也點頭,「狄將軍沙場威名赫赫,此次於南岵攻城奪寨可謂無往不利,若是將來攻伐中宛亦由他掛帥出征。定能勢攝中宛……」

  話未說完,便見沈無塵黑了臉,手中摺子也摔在案上,不語不言。

  曾參商頓住。不再說下去。

  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似怒非怒,卻隱隱生威,令人不敢再開口說話。

  良久,他才抬眼,看向她的目光頗為復雜,「樞府也是此意。」

  她挑眉,忽而全明白了。不由起身,「你是擔心狄將軍,所以不願他再掛帥?」

  沈無塵不語,似是默認。

  曾參商垂眼,不知說什麼好,沈無塵與狄風之間的情誼若何。朝野人人都知。

  他二人之間遠非尋常臣僚可比。同為英歡心腹十多年,其間經過多少事多少磨礪。才換得如今這等相惜相護之情。

  只是她惟一想不明地卻是,沈無塵何故會擔心狄風出征中宛……

  他伸手過來,輕撫她的額,待她抬眼看他時,微微笑道:「莫要費心思琢磨此事了,將來究竟如何,還得看皇上作何打算。」

  曾參商看他在笑,心裡鬆了口氣,本想勸慰他,誰知反被他勸,不禁也笑起來,對上他溫光四濺地目光,臉又淺淺紅了。

  沈無塵大掌漸漸移下來,摸過她地臉,輕聲喚她,「參商。」

  「唔。」她低低應了一聲,任由他捧住她地臉,拇指輕輕摩挲她地唇,身子不再躲掙,心中也不再抗拒,感到他轉案過來,輕拉她的胳膊,自己下意識地便縮進他懷中。

  沈無塵嘴角噙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垂頭吻了吻她頭頂的髮,又喚她一聲,「參商。」

  她紅著臉,在他胸前靠了一會兒,才又推開他,輕籲一口氣,道:「需得回去了,晚些還要去見皇上。」

  沈無塵心中略算,想到今日是她入禁中講書地日子,不由笑道:「皇上許你九崇殿說書一職不過是加你個虛銜,你還真把自己當……」

  曾參商抬眼瞪他,抿唇不語。

  沈無塵鬆開手,「你先回戶部去,」他臉上笑意淡了些,「此話雖不該我對你說,但皇上今日身子微恙,便是你去了,也是改日再傳的結果。」

  她略顯詫然,想到前兩日伴英歡至西苑時她還是一身精神,而沈無塵今日既是說皇上身子微恙,那定不是什麼小病,不由感到奇怪……

  沈無塵輕捏她的臉,目光愈發寵溺,「別胡思亂想,聖體如何,自有太醫來斷。」

  曾參商臉又紅,拍開他的手,急急忙往門口走去,待至了門邊才又回頭瞥他一眼,「你……」咬了咬唇,心底小鼓敲動半晌,才小聲道:「別太累了,注意身子……」

  沈無塵聽見她這話,微怔了一瞬,轉而笑起來,正欲開口再言,便見她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負於身後地手握起來,復又展開,如是三次。

  能得她今日之言,怕也不是……求不得了罷。景歡殿外六位宮女靜候,望見遠處疾行而來之人,忙下階去迎,「皇夫。」

  寧墨點頭,面上霜意未變,神色略顯焦急,邊往前走邊道:「皇上身子不好幾日了?」

  宮女替他出去身外厚緞青蟒白綾袍,一邊遞過熱濕帕子來與他淨手,一邊答道:「還是前幾年的老毛病,這次不知怎的又犯了……月信昨日剛至,夜裡便疼得人都睡不了,早晨根本沒法兒地,卻還是硬撐著去上早朝……」

  寧墨趁隙朝內殿看了一眼,皺眉道:「沒用太醫院以前調的方子麼?」

  宮女接過帕子又遞水來,「夜裡便讓御藥房的人煎了送來,服了之後卻是一點未好,無奈皇上不讓傳太醫,直等早朝下了後實在忍不得了,才讓人去傳的……」

  寧墨接過玉杯潤了潤唇,不再多言,直直轉身入了內殿。

  床榻之上垂幔未放,英歡躺在床上,雙眸微合,眉尖緊蹙,半縮著身子,額上汗絞發濕,臉色蒼慘如灰。

  寧墨走近,撩袍坐於榻邊,心底沉沉一歎,伸手去將她濕髮撥開,又擦了擦她額上地汗。

  英歡緩緩睜眼,看清是他,又半垂了長睫,低聲道:「怎麼是你來了……」

  寧墨收回手,將身上衣袍盡數解開,手探進錦被裡,握住她地足踝,雙掌在她足底按壓了一會兒,然後將她冰冰涼的雙足慢慢抬起,放在自己暖熱地懷裡,身子向前挪過些,看著她臉色微變,才扯動嘴角,淡淡一笑,道:「不是我,還會是誰來。」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10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十七

  他的皮膚光滑溫暖,熱意點點送至她腳底,平實貼心的觸感,比錦被中的琅絲鏨花梅銅腳爐更能讓她安懷。

  英歡輕輕籲了口氣,動動身子,朝內側半翻過去,腰腹僵酸漲痛,眼角微微有些濕。

  寧墨穩穩捧住她的足,待捂得同他的身子一般熱後才鬆開手,重又將錦被替她蓋好,把前面拿至一旁的腳爐放回床角被底,自己挪至她身前,輕輕拉過她的胳膊,翻過她的手腕,伸指搭脈。

  英歡抽動了一下手臂,側目看他,「成何規矩。」音若輕煙,語氣卻帶了責難之意。

  寧墨將她胳膊拉緊了些,輕聲道:「你我之間還談什麼規矩,難道現下還要再著人去傳位太醫來,而後左右互診?」

  英歡無力敵他,兀自偏過頭,「太醫院何時連朕都不放在眼裡了……」

  寧墨不再言語,半晌之後鬆開她的腕,又伸手進被,在她腰下緩緩摸索了兩下,低眉看她,「要換麼?」

  英歡僵白的臉上起了絲紅暈,搖了下頭,「此事哪裡輪得到你動手,待一會兒喚人來就行了……」

  「便是我來,也沒什麼。」他俯下身,親了親她額頭,目光疼且憐惜,「夜裡受涼了罷?」

  英歡沒力氣再言語,只是嗯了一聲,便閉了眼不再動,聽見他離榻轉身,知他是去外面取溫著的藥,心口不由泛起一陣惡心。

  沒一會兒寧墨便又回來。手中果然持著銀碗,彎了身想扶她起來,卻見她身子朝內一縮,纖眉攢起,臉上全是汗。

  她眼睫微動。仍是皺著眉,「不喝。」錦被下,胸前身後在一陣陣地冒冷汗。

  寧墨聞言,也不迫她,只是回身放下碗,牽過她的手擱在掌心裡,再看她時眼裡沒了先前溫光,低聲道:「到底怎麼了?」

  英歡額髮又濕。抬眼看他,「老毛病而已,你難道不知……」

  寧墨一垂眼,「這麼些年你攏共才病過幾次,哪一次不是心病先至,而後氣損體虛?在你身邊這麼久,又怎會連這都看不出來。」

  英歡聽了他這話,心揪得緊緊地,只覺身上更痛,更是言語不得。

  寧墨握著她的手。在一側坐了半晌,待看她喘息勻平了些,才除去袍靴,上榻躺在她身側。將她攬進懷裡。

  手及之處盡是汗,她身上棉單半濕而涼,浸得他心也跟著冰了下來。

  他伸手探下去,輕慢地揉著她的小腹,不緊不慢低聲問她道:「可是東面又有何事讓你記掛不下的?」

  英歡身子微微一顫,抵在他胸前的手漸握成拳,鼻間濕氣滿縈,竟是喘不上氣來。前一日京中使司才得了消息。英儷芹一月前診得有孕,後因不慎而至小產,賀喜聞後特輟朝一日,以哀中宮失子之痛。

  十二年來未聞他得一子半女,奈何冊后未久便使中宮有孕……

  勤政似他,又能因英儷芹而輟朝一日。可想其二人之間當是怎樣地帝後情深。

  英歡頭靠在寧墨的臂彎處。心中冰火相雜,眼角潮潤。小腹陣痛不休,人僵乏欲眠,可卻無論如何都定不下心來。

  腦中盡是那一夜他的柔情他的笑,翻雲覆雨兩心相許,她以為縱是傾此一生熱情亦不過如此。

  紅燭金帳下,天邊未曉前,那一盞合巹酒苦滲髒腑,他那旦旦誓諾此時猶在耳側響蕩。

  江邊離行前那遙遙一眼相望,漫天遍地雪飛冰澈,他久佇於江岸浮桁盡頭的身影俊拔似松,不畏蒼寒不顧冊儀,只為了能多看她一晌。

  誰料世事遽變,不到一年的光景,他身邊便真的只有那一人。

  國無儲君,將成大礙,想必他也終是定了心思,既是冊后,企盼得子也在常理之中。

  只不過……

  卻是徒留她一人似傻子一般,日夜念著他。

  英歡眼睫泛潮,被寧墨攬在懷中,呼吸漸窒漸深,不由展拳推他,低聲道:「去替朕將案上那幾封摺子拿來。」

  只有心系於政事之上,才能不再想他。

  寧墨拉下她的手,搓去她指尖涼意,低歎道:「人都成這樣了,還操心那些作什麼,且先好好歇一日再說……」

  英歡身子仍是僵著,唇抿著不開口,眼角愈發濕了去。

  他慢撫她地背,感到她身子鬆軟了些,又移下去揉了揉她的腰側,低聲問道:「仍痛?」見她點頭,便輕輕將手按在上面,以掌中之熱替她驅寒,眼中憐惜之情愈盛,良久才又沉歎道:「倘是能代你痛……便好了。」

  她心間繃緊了的那根弦一下錚斷開來,人微微發抖,手攥在他襟前,咬著唇不讓淚流出來。

  心中身上之痛,從來都只歸一人。

  何故卻還有人,願替她受此之痛。

  英歡低低喘了口氣,手緩緩鬆開,輕聲道:「搬進宮中來罷,永德殿還空著。」

  身邊之人遲遲未語,腰間大掌逐漸轉硬。

  她抬頭去看,就見他雙眸黑澈清亮,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似是不信先前聽見了什麼。

  英歡又垂下眼睫,「回頭命人收拾一番,十日後再搬。」

  寧墨眼中有光在閃,將她摟得更緊,嘴唇動了又動,才開口道:「你……」

  話未說完,外面便傳來了叩殿之聲,「陛下,樞府許大人求見。」

  英歡聞言皺眉。額角隨著身子一並痛了起來。

  樞府,又是樞府。

  腦中不由想起早朝時分,沈無塵同許彥二人在殿上相爭不下之景。

  南岵旦夕在滅,中宛日夜在謀,遣誰為帥。朝中只怕除了沈無塵之外,都是鐵了心地認定狄風是不二人選。

  一心為國似沈無塵者,怕是不會單因顧慮狄風安危而公然持反對之議。

  可沈無塵的心思她只知三分,其餘七分究竟為何,卻尚未能得機會細問。

  可眼下許彥竟是不依不饒,竟又來此求見,莫不是非得先從她這兒討個定議不成?

  英歡心中煩躁不已,半晌不答。外面人又叩道:「陛下?」

  寧墨鬆開她,兀自起身,披了外袍朝外走去,隔著外殿厚門對外道:「皇上身子不適,若無急事,便改日再說。」

  外面聲音消了半瞬,又道:「因是南岵來的急報,許大人才要急著見皇上地……」

  英歡在內殿聽見這話,耳根一震,想也未想便掙紮著起身。外間候著的宮女們瞧見了,慌忙進來服侍她穿衣。

  寧墨聽了眉沉心歎,轉身回去,就見英歡人已起來。正在抬手攏髮,臉色雖是蒼白,可神色卻是定之不搖他亦將身上理束齊整,低頭道:「可要臣先回避?」

  英歡卻顧不得理他這話,襦裙才一及身,便匆匆忙地朝外走去,邊行邊道:「宣!」身後宮女們見狀,忙將拱簾放下。好叫外面瞧不見內殿裡間如何。

  南岵急報……

  一聞此言,心便突跳,連身上難耐之痛都暫不作論,滿心都是梁州二字,若非重要急報,樞府又哪裡會讓許彥親自來跑這一趟!

  英歡人剛至外殿。就見許彥躬身而入。不待他行禮時她便快步上前,急急問道:「東面怎樣了?」

  許彥抬頭。飛快地從袖中抽出折章,面上滿是急喜之色,「陛下,南岵皇帝邵定易自棄梁州不守,由大軍一路護退至德州,意欲渡越水而入中宛以避伏降之禍,狄風五日前率軍入梁州城。」

  英歡心口跳停一拍,耳邊嗡嗡作鳴,眼睛盯著許彥,僵聲道:「……此言當真?」

  許彥連著點了好幾下頭,又將那折章呈與她看,「狄風請旨,領軍強追與否,惟願陛下定奪。」

  英歡迅速接過,手微顫著展開,目光飛掃一遍,心這才落了底,又猛地跳起來,狂喜之情驟湧而上,如滔天海浪一般將她整個人打懵了神。

  狄風占梁州……

  真的占了梁州!

  本以為攻圍梁州城定會是一場苦戰,誰曾想邵定易竟會主動退走,而邰大軍一路縱深急攻挺進,至這最後這一刻竟是不廢一兵一卒而占了梁州!

  英歡頭陣陣發暈,隔了半晌才忽而笑了出來,素唇漸綻紅光,臉上也慢慢起了血色,不再像先前那般蒼白,握著那摺子的手緊了又緊,終是壓住心中諸情,抬眼看向許彥,「樞府何意?」

  許彥知她聖心大悅,也便不掩面上笑意,開口道:「邵定易一旦過越水,身前便是天然屏障相阻,身後便是中宛大軍相護,想要強追何其難也。更何況南岵之內還有鄴齊大軍,若是分兵向北追襲南岵敗軍,只怕鄴齊亦會趁勢圖占梁州。」

  「所言在理,」英歡點頭,眼底喜色愈濃,「便命狄風莫要北上追阻,但留梁州休整大軍,佈防換守諸事需得多上三分小心,其餘收降細末待明日交與中書再議。」

  許彥諾應,卻是不退,遲疑了一下,又道:「陛下,攻伐中宛選帥一事……」

  英歡臉上笑容漸淡,略微沉眉,思慮半晌,又看向許彥,低聲道:「不論命誰為帥,都得先讓狄風回京一趟。」

  大歷十二年十二月九日,狄風敗南岵大軍於梁州以西,南岵皇帝邵定易率文武眾臣退走德州;十四日,渡越水入中宛,南岵京北大軍亦隨。

  十二月十八日,上使秦應路觀察使郭常安為權知梁州府事。暫理南岵已降諸州軍民政務;二十日,除狄風左金吾衛上將軍,詔其回京敘功。

  大歷十三年正月初九,狄風抵京,上命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率朝中三品以上官員至東郊相迎。擺宴明宏殿。所及皆是皚皚白茫。

  天上輕雪仍在飄,遠處日隱雲現,冷風過身呼嘯不停,四下皆靜。

  沈無塵靴被雪沒,紫蟒厚袞之上結了冰霜,眉梢眼角皆凝雪。人卻似寒雕挺立,眼睛望著東面風過雲移之處,動也不動。

  他身後十步,紫袍玉帶立了一片,一眼望去只見人人肩上都是雪痕,卻是無人動,亦無人開口說話。

  撲面寒風時起時落,眼中被吹得似要成冰,面前白茫擾視,遠處景物漸漸模糊起來。手指一動,便似要斷。

  待人已凍至僵透難耐之時,東面地平線處終於騰起陣陣雪霧,越滾越厚。越揚越高,似一團巨大白怪一般朝西迫近。

  略有馬嘶之聲自遠處漸傳漸近,雪霧慢慢散開,其後高高擎起的黑底赤字大旗逆風展揚,其上怒筆昂劃一個狄字,剎那間便將這萬裡素野染作一片墨跡。

  沈無塵微一攥拳,心中突起莫名之情,深吸一口氣。目不轉睛地望著遠方,見風聖軍兵馬齊整劃一飛馳而來,不消多時便能看清士兵身上甲胄盔纓。

  雁行陣當中斜口突裂,一人一騎從中而出,座下之馬昂脖高嘶,黑甲銀盔映著白雪之茫。格外奪目。

  沈無塵眼裡一燙。熱意瞬時將睫上寒霜化成冰霧,下意識地上前兩步。下巴微抬,心沉沉一落,咯登作響。

  空曠冰冷地胸腔內此時熱血漸湧,望著馬上之人飛鞭疾行,掌心不由也燙了起來,恨不能拋下身後眾人,直直朝前向他迎去。

  ……時隔一年半矣,終是回來了。

  狄風一路飛馳,待至臣眾數十步時才止,驀地抽劍指天,號令身後兵馬並停,而後翻身下馬,收劍回鞘,大步踏雪,朝前而來。

  其後黑壓壓地士兵們齊齊下馬,身上冷鎖甲片咯拉響動之聲遲遲不休,擾亂四下之靜。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中漾起,眼前將兵人馬身上皆是利戰征伐後的猛戾之氣,迫得祗候眾臣們不敢直直相視。

  狄風面頰凹瘦,神色沉肅有加,橫眉之上雪積成峰,神色寒比冰天,目光橫掃過來,待看見百官前列地沈無塵時,眼中沉冰瞬時裂開。紫蟒玉帶,黑甲銀盔,二人目光隔雪相觸,久久未移。

  沈無塵望著狄風,嘴角終是微微彎起,眉展眸亮,上前一步,高聲道:「奉皇上旨意,迎左金吾衛大將軍狄風入城!」

  聲音清亮,一傳四方。

  身後眾臣工們聞之,齊齊揖道:「請左金吾衛大將軍入城!」

  狄風胸口熱氣直沖眼眶,緊緊握住掌中之劍,又朝前進了一步。

  沈無塵抬起凍僵的胳膊,向他伸過手去,眼裡微濕,臉上笑意卻是更大,「大將軍。」

  狄風甩劍換手,嘴角一扯,伸手過來,狠狠揮掌一握!

  遠處城門大開,入城之道早已清徹,沈無塵與狄風執手在前,百官居後,風聖軍將士們成列緩緩入得城中。

  待城門關合之音沉沉入耳,二人才展指鬆了手。

  沈無塵側身打量他一番,先前諸多想要對他說地話,此時竟是一句都想不起來,胸中跌宕起伏半晌,才道出一句:「身上可有新傷?」

  狄風搖頭,黝黑的臉上蒼痕重重,待人牽馬過來與他,伸手握住韁繩卻遲遲不上馬,抬眼去看沈無塵,低聲道:「皇上她……一切都好罷?」

  沈無塵心中微僵,良久才輕歎道:「好。」

  到底還是惦念著她不忘。

  到底還是將她掛在心頭第一處。

  他停了停,又道:「正在宮裡等著你,夜裡擺宴明宏殿,給你慶功。」

  狄風嘴角略略扯動了兩下,牽著馬走了幾步,見身後百官各自行去,才抬眼將身周外城諸物匆匆一掃,眼底澀了些許,又轉過頭,看沈無塵一眼,聲音略帶啞意:「皇上大婚之時,京城之中定是熱鬧非凡罷?」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十八

  沈無塵伴他往前行去,掩去眼底僵意,淡笑道:「熱鬧甚麼,當日封冊之禮甚是潦草,不過是著學士院制詞,付中書宣於後庭罷了。」

  狄風臉色未作變化,頭微垂,一路都不再言語。

  沈無塵心中澀意愈重,欲道勸慰之辭,可又不知怎樣說出口,待過了外城半街,才努力扯了個笑出來,輕拍狄風的肩,道:「左金吾衛大將軍之尊銜,三朝未有人占,而今狄將軍以赫赫武功得此封銜,可謂國中武之第一人。」

  狄風抬眉,面上之笑淡至看不出,「三十二歲便拜相者,開國至今也只你一人而已。」

  沈無塵笑笑,兩只凍僵了的手互相握了握,「倒像是在取笑我。」

  狄風卷了卷馬韁,看他一眼,又道:「自你掌相印以來,於政事上與朝中老臣鬧得是越來越僵,我在外都能聽見些許傳言,你以前可不是這麼急躁躁的性子……」

  沈無塵歪了歪眉毛,「皇上急,我也急,」面上一副無奈之色,「你在東面用兵,何時想過身後這一大攤亂局要如何收拾。若按兩府老一套行事,還不知要拖到何時去。皇上心志遠非你我可估,只怕還嫌我不夠俐落呢……」

  狄風不再看他,半晌又低聲道:「還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沈無塵手一握,扭頭盯著他,「後路?」低聲一笑,「那你此次回京可有想過自己將來如何?中宛之事你倒是怎麼打算的?」

  狄風眉一沉臉一黑。半天不言語,行了幾十步,見沈無塵仍是盯著他不放,這才偏了頭低聲道:「我自有主張,不必你操心。」

  沈無塵收回目光。低歎道:「我倒也不全然是擔心你。雖說為將者最懼功高震主,可皇上又豈是庸沒之輩?只是你有未想過,眼下國中除卻你戰功在握,旁的還有誰能敵你一半軍威,又有誰能像你一樣統將為帥號領非己之部?」

  狄風眼中冰稜閃動,抿緊了唇不說話,心中洞明他話中之意。

  沈無塵臉色略僵,猶豫了一下。又繼續道:「倘是你於疆場上有個萬一,朝中可還有人能繼你之任?」

  說罷,握住地手攥得更緊,口中吐出口濁氣,腹底寒氣陡降。

  本是最不願道出的話,卻是不得不說。

  那日在英歡面前同許彥力爭,卻不敢將心底之言於朝堂之上公然道出;後來縱是曾參商相詢,他也無法說出這話。

  若是可能,他只望狄風此生平安,然世事難料。征伐於外身陷幾國之陣,又怎能一心以為不願出事,便真的不會出事。

  狄風腳下步子慢了許多,最後竟是停了下來。「子曠。」

  沈無塵心口微震,他二人之間從來只道你我,這稱呼,已是多年未從他口中聽見過了。

  狄風低歎,苦笑一下,「算來也怪我,這麼多年來都未想過讓手下略有天資之人獨擋大役。」

  沈無塵亦是一歎,搖了搖頭。卻是不語。

  怎是怪他?

  分明是英歡多年太過倚重狄風,不放心旁人擔得重任。

  只是這話,他如何說得出

  疆場不比朝堂,若有差錯那便是萬萬人之命,他以文臣之身,又何敢輕易言諫。

  「許是我想多了。」他又歎一聲。「你這麼多年來哪裡吃過敗仗,便是這麼下去。也無妨……」

  狄風未再多言,腳底僵冷,抬眼見前方內城將至,不由停了下來,將馬韁朝左一扯。

  沈無塵正欲右行時卻見他不動,不禁挑眉回望,輕笑道:「不過是一年半而已,不至於連入宮之向都忘了罷?」

  狄風搖頭,抬眼看看天色,又看向沈無塵,「想……先去個地方。」

  「何處?」沈無塵疑道,未想他風塵僕僕而歸,卻不先事休息,反而要去別處。

  狄風瞥他一眼,伸手捋了一把馬鬃,飛快地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肚,待馬兒漸行之時,回頭低道二字——「西苑。」

  冷風嘯嘯,輕雪轉大,一路沿外城穿行而過,道邊景物略顯陌生,身寒心亦寒。

  揚鞭策馬,動作愈來愈猛,似欲借力宣洩心中寒潮之苦。

  耳側風聲怒劃,眼邊冷霜凝結,枯樹丈雪朝後一路退馳而去。

  待至西苑時甲下已滿是涼汗,守苑之兵見了他先是吃驚,而後又是驟喜,遠遠便喚:「狄將軍!」

  狄風下馬,摘盔抹汗,將馬遞與旁人,大步往苑中走去。

  冬日林間盡是枯槁之象,厚雪之下埋了層層枯葉,腳步一重,靴底沉陷之時仍能聽見咯吱作響之聲。

  他順著林木漸行漸深,目光四處掃尋,終是在一株蒼天垂木前停了下來。

  抬手,輕輕撥去樹幹上的沉雪,手指沿著樹幹慢慢滑下來,待觸至幾條纂痕時才止。

  便是此處了。

  他繞至樹後,背慢慢倚上粗礪樹幹,甲片將木皮劃出幾道深痕。

  抬眼望向樹前幾步的小塊空地上,其上雪亦厚,平白一片,未有人至。

  那一年,初相遇。

  烏亮長髮絞著汗水於陽光下閃爍,身側棗紅小馬頗為不耐,卻是無論如何也掙不開她地鉗控。

  她美且倔強,立在那裡格外奪目,只消一眼便付與魂授。自己當時不敢上前不敢開口,只是偷偷用掌中馬鞭上的尾刺,在身後這棵樹上刻下了這個記號。

  一生不忘此地。

  他目光久久不移。直到那白雪之茫耀得眼底發酸,才推扶了老樹一把,緩動身子,垂了眼,往林外走去。

  林外寬寬馬道上有淩亂馬蹄之印。雪積未厚,將將沒過靴尖。

  他慢慢走在上面,腳踏著那些蹄印,一步,再一步,耳邊都是她燦若春風鳥鳴般的笑聲。

  伴她習騎馬,護在她左右,寸步不離。

  她在馬上低頭看他。笑著問,是這樣麼,這樣對麼?

  是這樣,公主做得極好。

  馬兒輕癲,她略受驚嚇,握住他地手臂,小聲道,扶著我,別放手。

  公主放心,臣不放手。

  她笑。看了看他,又笑道,不知為何,你說什麼。我都信。

  手上是她肌膚滑膩的觸感,溫熱得讓他整個人都僵了,心中卻也微笑,默默道——

  扶著她,一輩子都不放手。

  可那時他卻不知。

  這一輩子,會是這樣長,會是這樣苦。

  馬道盡頭就在眼前,他腳下步子僵遲。卻不願就這樣轉身離去。

  蒼蒼叢木,冰天凍雪,杳無人聲,便是此地此時,只有他和她,再無旁人。再無旁事。

  縱是回憶。也心甘。

  站在馬道盡頭處一動不動,待肩上之甲落雪滿覆。靴底俱已凍得僵實,才發覺天色已黑,天邊半輪明月滾上來,雪漸停。

  他轉動身子,甲胄硬得硌人,慢慢沿原路回去。

  出得外面,待守兵將馬牽還與他時,他才發覺眼角是冰裂刺膚般的痛。

  上馬之後扯韁緩繞半圈,回頭將遠處苑間林木匆匆再望一眼,才掉過馬頭,飛也似地往城內疾馳而去。

  夜色愈發緇黑,狄風一路行一路飛鞭,才發覺自己已是晚了。

  至御街宣和橫門下馬道處,他急著收韁勒馬,卻見遠遠有黃衣舍人趨步而來,躬身道向他道:「陛下特旨,大將軍入禁中不必下馬。」

  狄風微怔,仍是下馬,問那人道:「聖駕已至?」

  黃衣舍人點頭,「皇上與諸位大人都已入殿,在等大將軍。」

  狄風二話不說,將韁繩甩給那人,邁著大步沿御街一路行去,自右掖門入禁中後,便由祗候的宮從帶著往明宏殿走去。

  在殿外將身上甲胄卸了,披了特為他備的襯駝簇四盤雕細錦黑袍,而後拾階入殿。

  明宏殿內燈火通明,朝臣滿殿,見狄風進來,皆自席上起身,「大將軍」之聲輕響一路。

  殿前高座二並,金壁龍騰,突雕雙螭。

  英歡朱袞玉簪,雙眸亮比燭火,看著他一路入殿走來,心口燙意縈滿胸腔。

  狄風走至御案之下十步處,抬眼望向她,目光轉而又移向她身側之人,心底酸澀滿懷,屈膝欲行大禮,可膝蓋卻是僵硬難彎。

  「狄卿免禮。」英歡先行開口,唇角彎起,揚袖向下指去,「但坐無妨。」

  御案下方左首,百臣坐席之前,一張黑漆麒麟案堪堪空以待

  狄風詫然,再抬首時神色也變了,「陛下,臣不敢……」

  英歡身子朝前微傾幾分,眼底俱是笑意,又道一遍:「但坐,無妨。」

  「謝陛下。」他朝後退幾步,走至那麒麟案前,慢慢坐了下去。

  於是滿殿朝臣皆坐,有宮樂聲起,紫額宮女們持酒注子入席,玉杯置案,瓊漿清透盈亮,於杯中蕩。

  英歡親飲,賜酒三巡,慶狄風大捷而歸,隨後著眾臣們隨意自享,不必拘束。

  寧墨白錦墨簪,坐於英歡身側,二座之間椅側相陷,兩人衣袂互碰,一副融樂之象。

  狄風眼角餘光瞥見寧墨同英歡執手互握,心中更澀,手中玉杯不落,自斟自飲,耳根漸紅。青陶酒注子在案上蓮花溫碗中輕輕晃著,滿案佳餚就釀香氣撲鼻,卻無一樣能讓他拾箸就食。

  「喝這麼多。一會兒如何再去見皇上。」身側有人輕聲捅了捅他,低聲道。

  狄風轉頭,見沈無塵在他旁邊席間入座,不禁挑眉,「你怎麼……」眼睛朝對面諸席望過去。「三省六部地人都在那邊,你一人到這邊來,成何規矩。」

  沈無塵拿下他手中玉杯,微一咧嘴,「皇上都說隨意了。再者,你我二人私交甚好,朝中又有何人不知。」

  狄風任他將案上之酒拿走,也不多言。知他是看出自己心中在想什麼,所以才特意過來陪慰,當下心間更加不是滋味。

  沈無塵未多食飲,銀箸只動了幾下便擱在一旁案上,目光探至對角殿廊那邊的偏席處,久久不移。

  狄風見他半晌不出聲,不禁略奇,又見他一直望著一處,便側了身子,順著他目光所向。也看過去。

  殿廊垂幔前,偏席之上皆是六品以下文武散臣,雖是品階尚低,可也都是平日裡蒙皇上寵信之人。否則也不能在今夜入殿享宴。

  其中一人身著緋色公服,身形略顯瘦削,容貌也較旁人清秀不少,一雙眼靈光閃動,同身側諸人說話時神采飛揚,一看便知是腹材之輩。

  狄風看清後,又看沈無塵一眼,見他嘴角噙著一抹笑。目光只隨那人在動,不由輕咳一聲,低聲道:「你……何時對男人感興趣了?」

  沈無塵驀然回神,怔愣片刻,臉稍顯紅意,皺眉向狄風瞪去。「胡說什麼。」

  狄風下巴微抬。朝那邊一挑,「那你一直盯著他做什麼?不過是比尋常男子俊了些。你總不至於……」

  沈無塵收回目光,垂眼去拿案上酒注子,打斷他道:「今日不便說,改日同你細道。」

  狄風眉挑得更高,從不知沈無塵也有支吾不言地時候,不禁又朝那邊看去,恰遇上那年輕男子也正側目望過來,就見他目光爍閃一刻,便慌亂移開,再也沒向這邊探過。

  曾參商坐在案前,垂了頭捏著拳,手心裡一片薄汗。

  先前沈無塵肆無忌憚地望著她,她不敢去看,待他好容易撇開眼了,自己才望了一眼,便又觸上了狄風那略帶尋探之意的目光。

  不由不慌。

  做賊心虛一般,千怕萬怕,怕人看出她同沈無塵間這交錯相纏的情愫。

  狄風之威名素來為她所仰,只是從前位低人微,從未能近瞻狄風之人,今日能得英歡隆恩入殿觀宴,她心中比誰都激動。一早就知沈狄二人私交甚好,只是不明為何似沈無塵這種文儒之人,卻會同狄風這般悍猛之將結為至交。

  可今日見他二人並席而坐,才知何謂文才武略相得益彰,才知男兒風流氣度不拘文武之別。

  酒過七巡後,英歡同寧墨先行離席,而後沒過多久狄風便也離殿,其餘眾臣仍是談笑有加,宮樂不停宴不散,一派和樂之景。

  戰事紛繁,似此喜宴又能得之幾次。

  曾參商捏了捏酒杯,偷偷抬頭望一眼沈無塵,見他在同身邊之人說話,便悄悄起身,沿著左側殿廊溜殿而出。

  不想等到宴散之後再同他相遇,怕他那直白無忌的目光,會讓她心慌。

  才出殿外,人便被凍了個清醒,凜凜冷風撲面而來,心口酒勁驀地沖上頭頂,面犯潮紅之色。

  雙手互搓,快步下階,待繞至通往右掖門的近道上時,忽見一人正站在那裡發愣。

  夜色雪幕之下,看那背影,甚像狄風。

  她腦子發熱,心忽地一跳,快跑了幾步過去,張口便叫:「狄將軍!」

  狄風轉身,神色驚詫,定定看了她半晌,才辨出她是先前殿中偏席上,沈無塵一直看地那一人,不由立直了身子,低聲道:「你有何事?」

  曾參商嘿嘿一笑,看著狄風,眨了一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猶豫了一下,小聲道:「我……我很仰慕狄將軍,所以就想來同將軍說一聲!」

  狄風眉毛高高挑起,竟沒想到她會說這麼一句話。

  這麼多年來征伐在外身負赫赫戰功,可卻從未有過人當面對他說,仰慕他。

  不由忍俊不禁。

  他正要笑將出來時,忽而看見沈無塵自後踏雪而來,便忍著笑,低應一聲,「唔。」目光越過她頭頂朝後看去,就見沈無塵抿著唇冷著臉,在她身後站定。

  曾參商見他就這一個字,以為他是不信,不禁急道:「我真地很仰慕將軍!將軍這些年來的大小戰役,哪一次是如何用兵地,我都能倒背如流……」

  狄風見她身著文臣公服,再聽她口中之言,終是忍不住大笑出來,偏過頭沖沈無塵道:「此人甚是有趣,難怪你要一直看他。」

  「是有趣。」沈無塵嘴角僵扯一下,冷聲道。

  曾參商眼皮一跳,頭皮驀地發麻,聽見這聲音就好似見了鬼一般,飛快地轉身,見果真是沈無塵,不由更是慌了神。

  「沈大人。」她老老實實地行禮,仿佛做錯事被抓了一般。

  沈無塵看向狄風,臉色僵了三分,「你先走,莫要誤了皇上那邊的正事。」

  狄風心中愈發好奇,口中應了,走了幾步後又回頭,看了他二人兩眼,才又轉身,快步往景歡殿那邊行去了。

  沈無塵等到狄風人影都看不見了,才低下頭去看曾參商,聲音冷硬如冰,「你很仰慕他?」

  曾參商低著頭不言語,手掐掌心。

  沈無塵惱怒起來,也不顧二人尚在禁中,伸手便去捏她下巴,「你有多仰慕他?」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11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三十九

  曾參商惱他這無禮行徑,生怕給旁人看了去,揮手攔開他的掌,又往後退了一步,抬頭瞪著他,氣道:「在下非常仰慕狄將軍,仰慕到恨不能投入他麾下,從此一直追隨他!」

  沈無塵雙眸洞黑,臉僵得不能再僵,盯著她看了半晌,終是吐出一個字:「好。」而後轉身就走。

  曾參商站在原地,看著他就這麼一步步走開去,身後紫蟒之案越來越暗,不禁更氣,捏住拳,在心中將他翻來覆去罵個不休。

  沈無塵走至路盡,忽而停下來,轉身回望一眼,清俊側臉於夜色雪茫下略顯蒼青,復又大步走了回來,在她身前站定。

  曾參商沒料到他又回來,腹中顛翻罵辭一時將心口梗住,臉色作紅,抬眼看他,就見他面上冰氣已散,閒定儒穩之色回了三分。

  她眨眨眼,偏過頭不看他。

  沈無塵慢慢將手負於身後,身子稍向她傾過去一點,低聲道:「我昨日剛在衛尉寺的劉大人面前舉薦了你,讓他去向皇上討人。」

  曾參商耳根一熱,飛快地側目看他,心中驟喜,眉一飛眼一亮,「真的?」

  沈無塵點頭,淺淺看她一眼,目光頗含深意,而後直起身子,復又道:「只是我現下又後悔了,打算明日去皇上那裡說,萬不能讓你去衛尉寺任差。」曾參商的笑容凝在唇邊,整個人剎僵,心底裡怒焰簇簇向上冒。眼裡火氣橫湧,瞬時燒透了一雙清明大眼,咬牙罵他道:「你公報私仇!你妒賢嫉能!你罔蔽聖聽!你……你不過就是個佞臣!」

  沈無塵聞得她最後二字,嘴角微一抽搐,臉色變了變。「佞臣也罷,忠賢也罷,總之是,只要我在朝一日,你就別想能去衛尉寺。」

  說罷,又看了她一眼,緩緩轉身向前而行,一路未再停。也未再回頭。

  曾參商咬咬嘴唇,心中忿忿,眼睛盯著他的背影不鬆,直待他地身影就要轉沒於路盡時,才狠狠一跺腳,抬腿追了上去。

  沈無塵走得又閒又慢,聽著後面急追而來的腳步聲,雙眸漆黑之色消了幾分,眉稍挑,手微鬆。步子又放緩了些。

  曾參商快步疾行,待至他身後幾步時已是氣喘吁吁,跟在他後面又走了十來步,才抬手搓了搓僵紅的臉。抑住心中難平之憤,盡力低聲道:「沈大人。」

  沈無塵不停不回頭,仍是慢悠悠地朝前走。

  曾參商目光似刀,在他背後捅了數十下,才癟著嘴快走幾步,跟在他身旁,小臉揚起來去看他,語氣弱了不少。「沈大人……」

  他還是不為所動,仿佛身邊就沒她這人,壓根就聽不見她在說話。

  「沈大人……」她又叫了一聲,聲音略透著絲可憐之意。

  沈無塵這才側過頭看她,眼前遮了層灰霧,辨不清其間神色。「你有何事。要一直跟著我不離?」

  曾參商望著他,心底似有小爪將她撓來撓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話:「謝沈大人在劉大人面前舉薦在下……」

  「不必,」沈無塵打斷她,口中淡淡道,「反正你也不能去衛尉寺。」

  曾參商掐了掐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氣,仍粘在他身旁不退,「在下剛才說話多有得罪,還望沈大人莫要見怪……」

  沈無塵餘光瞥見她緊皺的小眉頭,手在身後不由一鬆,口中卻道:「我是佞臣,你同佞臣說這些話,有用麼?」

  曾參商胸中之火燒得人都要冒煙了,卻是發作不得,忍了又忍,才又道:「在下小人之心,還望相爺大人有大量,在皇上面前替在下美言幾句……」

  沈無塵眼角微皺,閉緊了唇,忍了半晌才沒笑出來,而後低咳一聲,挑眉去看她,「你這諂媚地功夫,還不到家。」

  曾參商一下急了,沖到他身前攔下他,伸手去拽他寬寬的袖口,嘴角向下一撇,怨聲道:「我不過就說了一句仰慕狄將軍,你究竟要怎樣才肯罷休?!」

  沈無塵不看她,轉身往一側小徑行去,「待你諂媚功夫練好了,再來同我說。」

  曾參商手緊緊扯著他的袖口不鬆,跟著他彎過去,口中小聲嘀咕道:「小心眼……」

  沈無塵手臂僵了僵,扭頭看她,眼中又冰了些,「從你嘴裡聽句好話,簡直難於上九霄。」

  好話……好話她只對旁的男人說!

  縱是那人是狄風,他心中酸潮卻也難平。

  他閉了嘴,黑著臉看她兩眼,就要再走,誰知才側過身,就覺袖口一垂,右手被她冰涼的手指輕輕勾住。

  曾參商低著頭,手指又勾了勾,纏在他右手五指間,這才動動眉頭,抬眼去看他,「相爺真像小孩兒……」

  她這話中略顯嗔意,倒是難得一聞的女子之言。

  沈無塵心口小震,下意識地握緊她的手,將她往自己身邊拉過來些,低眼去看她的臉,見她兩頰微紅,不由輕聲道:「說兩句好話,我便不再與你計較。」

  曾參商悶著頭,半晌不言語,腳在地上蹭來蹭去。

  沈無塵心又一沉,手鬆開後微微一甩,就要離她而去,誰知她忽然在後面小聲喚他道:「子曠。」

  他驀地停住,回頭去看她,眼中墨茫微閃,帶著驚喜之色。

  曾參商挪過來,抬眼看他,清亮大眼於這雪夜裡更是通明,似寶珠沉海,沉謐生輝。

  她看他半晌。忽而湊上前來,踮起腳,飛快地在他臉上啄了一下,然後慌忙朝後退了兩步,四下一望。見是沒人,才定了心,渾身不自在起來,頭上一陣陣地燒。

  沈無塵怔愣許久才反應過來,臉上尚存她唇間溫濕之感,又念及她先前口中那一聲輕喚,心中一時波濤狂湧,望著她卻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才動動嘴唇,「你……」

  「我知你待我甚好,」她開口,聲音輕且低,「可你也明白,我與旁地女子大不同……己志未達,不思男女之情,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但……每次一見你,心中總會覺得怪怪地……然若是見不到你。又會忍不住琢磨你在做什麼……」

  她說得斷斷續續,聲音到最後越來越小,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幾句話被她念了個支離破碎。

  可他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對狄將軍是仰慕之情,」她抬眼,臉上笑得尷尬,「對你……我卻不知該如何說……總歸是,見了旁人尚能忍忍自己這暴躁的性子,見了你卻還似紅衣爆竹一般四處亂炸,因知不論怎樣你也不會真的害我……我這……」

  她說不下去,明眸爍爍看著他。「我自己亂說一氣,你聽不明白就算了……」明白,當然明白,又怎能不明白。

  他微笑,聲音略啞,「若是炸壞了我。能得你兩滴眼淚。也便罷了。」

  她咬著嘴唇笑出來,眼角忽而變得潮乎乎一片。自己也不知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就僵僵地定在那兒,然後便有兩滴眼淚順著臉頰滾下來,涼涼的。

  沈無塵上前一步,伸手抹去她臉上淚珠,仍在笑,「好了,不與你計較了。」

  不過一言而已,萬沒想到她會真的落淚。

  心性強硬似她,卻也能因他而軟,其間何情何意,哪裡還用得著她親口而道。

  曾參商輕輕拍開他地手,自己拾袖揉了揉眼睛,小聲道:「風……吹得太冷了,眼睛不知怎麼就……」

  沈無塵放任她在那裡笨拙地掩飾,笑看著她,從袖中抽出一紙薄折,在她眼前一晃,「其實遷令一早便下了,你在戶部也就這幾日的功夫了。」

  她盯著他的手,半晌才慢慢眨了下眼睛,然後目光移上去,待觸上他那笑意濃濃地雙眼時,心中先前柔蕩之情轟然全碎了。

  先前種種,竟是在作弄她!

  就知道這男人心腹陰暗狡詐,手段極多,自己回回都被他啃得一干二淨、屍骨不存……!

  沈無塵看她小臉氣得漲紅,笑得更厲害,收好那摺子,俯身道:「虧我先前還勸皇上遷你去衛尉寺,你倒端著這麼一張臉對我……」

  曾參商狠狠瞪他,然後轉身便走,心中憤憤然地作誓,往後再也信不得他一言半語……走了幾步,憋不住心中之氣,又轉過身,咬牙對他道:「若論真男子之胸襟坦蕩,你比狄將軍差遠了!」

  說罷,飛快地順原路往回走去,多一眼都不再看他。

  沈無塵任她離去,卻也不追,眼裡之光漸漸黯了下去,手指微展,復又握起,垂在身側,半晌不動。

  是差遠了。

  倘若他是狄風,只怕早已忍不得這許多年。

  狄風之心,沉似山深似海,傾情以付十五年卻不求一刻之報。

  心念一人,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放手,便是想方設法也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此一事上,他又怎能比得過狄風之胸襟,又怎能做得到似狄風那般恪己之情而不越。

  他不坦蕩,他寧可狄風也不坦蕩。

  然,世事天命,豈歸他言。

  景歡殿內燭未全燃,只御案前後照得通明,熏籠亦只留兩只,各立於一角,熱意不盛,殿中略顯清冷。

  狄風入殿,至御前行禮,而後略一打量殿中諸物,心下不由一歎,待抬頭一望,便見英歡身上大衫甚是眼熟,竟是他從前尚在京中時就見過的。

  英歡見他神色有異,低眼飛快地看看自己。又笑問道:「怎麼?朕哪裡不對?」

  狄風回神,斂了目光,低聲道:「國中雖是一直在東面用兵,可陛下也不必這般委屈自己。」

  從前景歡殿中夜夜燭火通明,從未像眼下這般只留外殿亮燭。

  英歡一向懼冷。至冬日時殿中熏籠必得六隻,裡間閣內亦要常常通暖。

  寒冬二至,按宮中規矩,每遇冬必置新衣,可現如今她身上所著竟還是從前衣物。

  不由不讓他心底僵澀。

  英歡微怔,隨即明瞭,對他淡淡一笑,輕聲道:「有何委屈的。這一年來軍備耗資甚多,國庫不堪重壓,禁中諸殿,不過是能省些便省了。由是,往下也好行儉令,旁人也無法再找托辭。」

  狄風看著她,眼中微動,「待郭大人於梁州將南岵國庫諸目點清,陛下便可不必擔心東面地軍需費用了。」

  南岵國雖小卻富,邵定易於南岵宮中地封樁庫亦為天下人所知。縱是他北上渡逃,亦不能卷走宮中全部蓄財。

  此次邰占梁州,所取不止南岵國都之地,還將能得大筆錢財銀帛。以緩東面軍中兵晌器甲缺緊之急。

  英歡仍是笑著看他,道:「話雖如此,可你也不看看此次加遞上來地請功行賞摺子,禁軍將士們連年為國賣命,此次又是大功,朕又豈能駁你之請,不予重賞?」

  「陛下說的是。」他低頭,能得她為君。當真是國之幸事。

  英歡起身攏衫,下階而來,走近他,「今日才至,宴後便傳你來見,確是不顧你體累。莫要怪朕。」

  狄風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英歡微微一笑。「旁的話就不多說了,朕不過是想問問你。中宛之事你是如何看地?」

  「臣願掛帥。」狄風想也未想,毫不猶豫道。

  英歡看他,「這話是你早就想好了的?」

  狄風略一怔遲,隨即點頭,「是。」停了一下,又道:「兩路禁軍屯於中宛邊境,拖一日,便多一日糧晌費用,若是遣他人為帥,怕是會於中宛境內留滯更長時間,不若臣趁南岵之利,一並掛帥出征中宛來得便宜。」

  英歡輕輕點頭,轉身走過兩步,「回來後,沈無塵有未對你說什麼?」

  狄風垂下眼,腦中閃過於外城時沈無塵那句句良言,隔了半晌,才低聲道:「並未說什麼。」

  並非有意要騙她,只是他想讓她放心。

  「樞府也有意讓你掛帥……」英歡低聲道,似是自言自語,「只是朕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回頭輕笑,「多年來事事都想得太多,這次梁州這麼容易便被你拿下,反而讓朕覺得心裡不踏實。」

  狄風眼中盡是她這笑,一年半未見,此時竟是格外奪人心神,那素顏紅唇亮眸,於燭火下熠生柔光,叫他無論如何都挪不開眼。

  他望著她,面上沉黑之色漸漸褪去,口中慢慢道:「邰若征中宛,鄴齊必動。只是鄴齊會派何人為帥,眼下卻還看不出。倘是鄴齊皇帝陛下御駕親征,非臣掛帥不能與之相爭。陛下莫要多想了,但允樞府之議,遣臣為帥便是。」

  英歡聞言,臉色微變,輕輕一點頭,抿唇不言。

  此次梁州為她所取,不知那人知道後會作何反應……想必定是不甘,中宛之利他不可再失,再次御駕親征亦非不可能之事……

  然中宛現如今境況復雜不堪,單單是南岵邵定易一部便讓人頭疼萬分,若是邰與鄴齊同時動手,又將是四國混戰之局。

  她抬頭看狄風,「可有良策?」

  狄風沉眉,想了想才道:「若能與鄴齊聯手,先將南岵在中宛巍州的殘部伐滅便好了。」

  英歡兀自思索一陣,「有理。」隨即皺眉,「但怕鄴齊不肯……」

  狄風搖頭又道:「只消陛下願棄征伐之利,只俘邵定易之人而不圖南岵帝室之財,想必鄴齊定會答應。」

  倒是筆好交易。

  英歡唇彎而笑,「你是不是在回來的路上便已都想好了,就等今夜對朕一一而道?」

  狄風半垂下頭,身側兩手輕握,啞聲道:「臣還想了一事,但望陛下成全。」

  「何事?」英歡笑問,「只要你開口,朕必定會允。」

  狄風眼皮微動,良久才抬頭看向她,聲音低不可聞,「此次征宛歸來後,臣想……卸甲歸田。」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四十

  英歡唇角笑紋漸硬,長睫輕顫一下,轉回一步至他身前,仰起頭看他,水漾眼波流若星河,目光沿著他眉眼而下,至他頸間突挺的喉結處乃止。

  就這般看著他,良久不發一辭。

  狄風立著,人如磐石不移,她這麼近地靠著他,他動不得。

  心卻似沙軟水細,胸口驀動。

  英歡忽而抬睫,目光撞上他低垂的眼,唇復又揚高了些,輕笑道:「朕……現如今會張弓射矢了。」

  狄風看著她眸中曜黑藍光,嘴角僵扯出一抹笑,「陛下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到的。」

  英歡輕輕點頭,仍是笑著,眼睫垂了又抬,聲音低了些,「當年朕求你教朕騎射,你倒不肯。倘若你那時肯教,朕現而今定是射術了得。」

  低眼看他身上黑袍,簇四盤雕尊紋繡於其上,襟口處翻出內襯暗色駝絨,天下無雙,朝中僅此一件。

  當年亦是黑袍,褐帶,及膝高的硬皮馬靴。

  眉目淬黑,人穩且可靠,只是常常垂眼而視,不看她。

  西苑林間蒼翠高木之下,寬寬馬道上滿是斑駁枝影,春風和煦,鳥兒輕鳴,天空湛藍無雲。

  她握著馬韁,在苛直蒼木下站著,見他自馬道那一頭驅馬疾行而來。

  收鞭下馬之時,滿頭汗水驟落。

  他低著頭走過來,身後挎弓,肩後有箭。裡面橫鏃利箭白羽似雪,手緊緊攥著馬鞭,低聲道,臣來晚了,公主恕罪。

  是殿前司御龍直朵班的騎演耽擱了。她知道,可她卻是不說。

  她不開口,他的臉便變得黑黜黜地,手攥得更緊,額上之汗愈湧愈多。

  然後她瞇著眼睛笑起來,笑若春風鳥鳴,迫得他終是抬眼望過來,目光澀且不加掩飾。慌亂不已。

  她眨眼,抬手去抽他肩後箭裡的箭,又碰了碰他的長弓,輕聲道,教我這個。

  他側過身子,不叫她觸及弓弦,依舊垂了眼,低聲道,公主不必學這個。

  她略略不滿,又去碰那鴉青弓淵。為何?

  他飛快抬手卸弓,換過一肩,就是不讓她碰,眉頭微陷。手用力攥著馬韁,倔強道,臣會就夠了。

  頭頂陽光穿過蔥翠樹縫,斜打在他年輕的臉上。

  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硬硬地,眉峰也是硬硬的,整個人在她面前都是硬硬的。

  她收回手,垂了眼,微微笑起來。

  他會……就夠了。

  如是也罷。

  看著他轉身回去牽馬。她眸間清湛,盯著他的背影,笑又復笑,心中且念道——卻不知,他能不能一輩子都不離她。

  他俐落地扯過馬韁,轉身看她一眼。見她正笑望著他。忙撇開眼,抬手捋了兩把馬鬃。才又低聲道,只要臣在,公主一輩子都不必碰這些利矢鋒刃。

  一輩子。

  當年他說,一輩子。

  只是那時她卻不知……

  十五年後的他,竟會說,想要卸甲歸田——

  想要離開她。

  殿中熏籠淺香仍溢,可卻比先前冷了許多,宮燭之光搖曳映案,可卻比先前暗了不少。

  英歡眼角微微有些紅,卻笑望進他眼底,輕聲道:「好,朕允你。」

  允他離開她,不占他一輩子。

  狄風眉眼遽動,面色略變,開口欲言,卻為她所斷。

  她側偏過頭,不再看他,仍是笑著道:「朕有一物想要給你,算作私賜,與先前那些詔賞無關。」

  他閉了嘴,看她轉身走進內殿,襦裙長尾曳地,淡紫垂蘇一路劃過殿磚,漸漸沒入漆黑影中。

  萬沒想到她會應得如此快。

  心間極窒,幾欲喘息不能,卻只是低了眼看腳下,僵著不動。

  英歡未過多時便又出來,眼眶泛紅,眼中卻凝亮無水,笑意不減,手裡握著一枚白玉,走至他身邊,看他道:「你未回來時,便叫人做好了的。」

  玉上玄綬垂亮,佩上前後均刻一字,兩面俱雕麒麟,又有瓶紋在上。

  狄風低頭抬手欲接,低聲道:「謝陛下。」

  可掌間遲遲未覺有玉落下。

  他慢慢抬頭,見她正看著他,而後笑了笑,上前一點,輕展玄綬,伸手至他腰間右側,便要替他系上。

  狄風大驚,急忙朝後退,「陛下……」

  話未說完,袍帶就被她勾住,耳邊傳來她輕且微啞的聲音:「莫動。」

  於是便不敢再動。

  眼睜睜地看她親手將那蒼水玉系於他腰間,渾身上下的血液一點點熱起來,從心間湧至頭頂,最後集於眼中,燙得眼底通紅。

  她離他如此之近,身上淡淡地香味讓他瞬時暈了頭,挪不開眼,只是愣愣地半垂了頭望著她,看見她宮髻微散,有髮絲纏在鬢邊,耳垂小巧瑩白,長長的眼睫濕亮微卷。

  面容清瘦,頰側緋紅,纖眉輕揚,唇角含笑。

  識她十五年矣……

  未有一日似今日,能夠將她看得這般仔細。

  心中已作不得任何思量,滿眼滿心都是她,一刻似比一生長。

  她系好玉佩,又抬手慢慢撫過玉上瓶紋,才抬頭又看向他,笑著道:「保你平安。」他看著她,第一次不管不顧地這樣直視著她,不再掩飾不再躲避,聲音碎啞。低低道:「陛下,臣……」

  攥著拳,盯著她的眼,胸中之情一波波在湧,再也忍不住。

  再也忍不住。

  可卻說不出口。

  這麼多年來壓藏在心底中的話。千言萬語不足以道,然此時此刻化至嘴邊,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英歡迎著他目光,笑一下,眼裡水光盈盈,終是垂了睫轉過身,不叫他看見她地失態。

  心中如何不痛。

  他之情她俱知,然她又豈是無情之人。

  只是此情非彼情。她又如何能報。

  終她所能,不過是,允他所求之請罷了。

  她聽不見身後聲音,抬手撥了撥鬢邊碎髮,拾裙朝前方案前走去,背著他,輕聲道:「一路勞頓,早些回去歇著罷,中宛之事待明日見過樞府再詳議……」

  腰間忽然橫過一掌,攬過她。將她攔在半途。

  她陡然怔住,一時未反應過來,只是站著不動,任他慢慢將她圈進懷裡。

  身後之人微微在抖。動作緩而輕,又低又啞的聲音自她頭頂傳下來——

  「陛下。」

  她仍是愣著。

  他胸口之下,心在狂跳,掌間是她涼滑錦衫,鼻間是她身上清香,眼前是她烏亮青絲……

  縱是此舉當治蔑君之罪,他亦是忍不住。

  不知如何說,只能這般做。怕她不解他之意。

  就這樣,輕輕攬著她,身子僵卻熱,不敢再動,亦不想再動。

  心底酸澀難耐。

  若是十五年前便這樣,現而今是否一切都能不同。

  「……臣收回先前之言。臣一生不卸甲胄。不離陛下。」他言鑿切切,低啞之聲響在她耳邊。

  英歡垂眼。淚濕睫端,低頭看他在她腰間微顫的掌,而後抬手輕輕握住,將他的手慢慢拉下來,再放開。

  她開口,聲音澀到自己都辨不清,「待你征宛歸來,朕親選千傾良田與你,再也不叫你受征戰之苦。」

  再也不叫他受她所制。

  本以為他不開口,她這一生便可這般渾噩漠然而過,假作她不知他心意。

  誰知他卻終是沒有忍住。

  從此往後,他便不再是先前的那個狄風,而她也再做不了先前地那個她。

  「退下罷。」她又道。

  身後之人良久才退,靴底輕磕殿磚之聲在她身後傳來,步伐略顯踉蹌狼狽。

  她忍不住回頭去看,卻只看得一袍背影,飛快得隱沒於殿門之後,同夜色混在一起,再也辨不出。

  指陷掌心,心底似被山壓,喘不上氣來。

  多少次他都是這般領命而退,從未存怨,從未有悔,只消她開口,莫論何事他都會做。

  這麼多年她負盡人人,卻不忍負他一人。

  可不忍之下,最負不過他一人。

  進是錯,退亦錯,不碰是錯,碰亦為錯,無論如何都避不了他這一念之傷。

  她看著那殿門微合微顫,忍不住快步上前,扶住門緣邁檻而出,朝外去望,可卻再也看不見他地身影。

  夜色杳茫,雪鋪遍地,處處都是清冷不已。

  狄風心似石栓,痛至僵麻,腳下步履如飛,掌間全是冷汗,被冬夜寒風卷過,幡然清醒,竟不能信自己先前在殿中做了什麼。

  也不能信她真的願放他走。

  千傾良田……

  縱是封侯占邑,又怎能抵得上睹她一笑!

  待繞過殿廊,欲去尋舍人以報離宮時,一側暗徑叢間忽然傳來輕輕的一聲「狄將軍……」。

  他腳下驟停,轉頭去望,就見湖衫青裙的一個瘦小身影從後面晃出來,凍得瑟瑟發抖,顯是已在這兒等了許久。

  狄風挑眉,借月色而視,半晌才辨出這是何人,不禁怔了一下,而後道:「你……在這兒等我?」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11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四十一

  樹下厚雪一攤,喬妹站在一側,腳下是兩個淺淺的小雪坑,宮裙下擺邊緣濕又成冰,不知在此處等了多久。

  緋衫紫裙,素髻簡鬟,蛾眉纖展,雙眸清亮。

  她臉頰紅紅,嘴唇發紫,一張口便微微作顫,聲音奇小,「狄將軍。」

  又喚了他一聲。

  狄風左右看看,見四周無人,心下一歎,上前幾步走至她身邊,看著她道:「在此等我作甚麼,莫要把自己凍壞了。」

  喬妹小心地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唇角牽揚,對他笑了一下,而後微垂下頭,咬著嘴唇猶豫了半晌,才小聲道:「皇上之前說過,待狄將軍回來後,便讓我回大將軍府。」

  自逐州大營一別至今,已過一年矣。

  每日每夜都在盼著他回來,知他今日歸京,心下雀躍難耐,可明宏殿之宴並未著她進侍,只得悄悄等在此處,只望能見他一面。

  此時這人,身後月光清輝徐落,蓋不住他一身征塵之氣。

  她又緩緩抬頭,靜靜去瞧他,目光順著他身上之袍一路向上,終是觸及他沉黯似夜的雙眼。

  還是記憶中的那張臉,可其上又多了幾分蒼痕。

  眉目黑如炭,面容岢肅有加,神情俱斂於內,看不出其意若何。

  他一直望著她,盯著她的眼不放,良久後才微鬆僵垂嘴角,唇邊逸出絲白氣。黑眸濺起一抹黯光,轉瞬既滅。

  她一直悄悄地看著他,而後忽然就想要掉淚。

  這神色這目光……她辨得明。

  於是慌忙錯開眼,轉而望向遠處景歡殿,殿中燭光猶亮。想必那人仍在伏案批折。

  這天下就只有那殿中一人,能得他深情,能得他……心。

  她復又低頭,拾袖飛快地抹了抹眼睛,然後再抬頭看他,強擠出一抹笑,輕聲道:「也沒旁的事,就是……看看將軍是否一切安好。」

  狄風看著她。慢慢點頭,「都好。」

  喬妹斂袖行了個宮禮,一低眼,淚便落下來,再說不出一字,轉身欲往回走,可凍僵了地腳一動便不穩,一個趔趄便要跌倒。

  狄風大步上前,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穩後才又放開。低頭看她,道:「你在宮裡,一切都好?」

  英歡詔喬妹入宮一事,他人在外便早得報聞。雖不解聖心何意,可也並未掛在心上。

  今日見她,人不似從前那般慌亂無措,對著他亦能說出幾句話來,想必在宮中所受之遇當是不錯。

  喬妹忙點頭,小聲道:「皇上待我很好,著我在尚衣局做事,平日裡跟著六尚局的女官學些宮中典儀。每隔三日還詔我至殿中聽曾大人講書,」她淺淺一笑,又道:「一開始什麼都聽不明白,後來倒也能稍許聽出幾分意思……」

  英歡待她,是真的好。

  在遂陽宮中這一年多,她不再愁無吃無穿。不再怕被人欺侮。不再覺得自己處處低人一等。

  她的過往英歡全知,可卻從來沒有因為那些事情刁難過她。待她就如尋常宮女一樣,然所行之事又似是在替狄風照看她。

  心中感激之情不足以言道,狄風對她是救命之恩,英歡對她則是庇護之德。

  身處宮中一年多,看清了英歡勤政為民之心、馭下有方之措,才知為何宮中人人都念皇上的好。

  才知是什麼樣地女子,才能得他忠心所向。

  若非親眼所見,她本也想不出這世上竟真的能有這樣的女子。

  然天下僅此一人,縱是終她一世,她也學不到英歡一分之質。

  全身上下,惟一像的,不過就這一雙眼罷了。

  若無這一雙眼,怕是狄風當初連看都不會看她,更莫論幾次三番替她解難,又將她送來遂陽了。

  諸恩之源,都在英歡一人。

  他所作所為,也只因拗不過心中之念,放不下心中之情。

  她配不上他。一早便知,她永遠都配不上他。

  他廣征利伐無戰不勝之悍,這麼多年來都只是為了護那一人、助那一人。

  哪怕就連他的命,也只是那一人的。

  可是她所求的……

  真的很少,很少。

  狄風背過手,往一側移過兩步,低聲道:「那便好,」看向她,目光頗是復雜,終是又道:「既如此,那便一直留在宮中罷。」

  而後俐落轉身,甩袍便要走。

  「狄將軍,」她急急地喚他,追上來兩步,「將軍……」

  狄風沉眉回首,低聲歎道:「你留在宮中,定要比在將軍府過得好。」

  喬妹淚滿眼眶,望著他,哽咽道:「將軍以為我有什麼奢求不成?」

  狄風不語,眉頭陷下去,負於身後地手握成拳。

  喬妹澀澀一笑,輕輕搖了搖頭,又道:「將軍二次救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自知配不上將軍,也從未想過攀天之高,所求只不過是能留在將軍身邊,一輩子服侍將軍,哪怕一生為奴做婢也無妨……」

  她忍著淚,縮在袖中的手冷得發麻,唇也開始抖,「……如若將軍實不願,那我便留在宮中侍奉皇上,一輩子侍奉皇上。」

  替他侍奉皇上。

  無法報答他,那便報答他所愛之人。

  往後年年月月,只消能遠遠看他一眼,知道他人都安好,便夠了。

  再不多求。

  狄風眼中黑沫漸滾,眉頭又動,看她良久,而後慢慢抬手,伸指抹去她臉上淚水,沉沉一歎,「莫哭。」

  喬妹緊咬著唇點頭,小聲道:「我不哭。」

  可他指尖溫熱的觸感更讓她想哭,咬破了唇也忍不住眼中之淚。

  他心裡有多苦她知道,因為她心亦苦。

  天地之別,山高水遠,觸不到碰不得,只可念不可求。

  此間之痛,又豈止他一人才知。

  狄風垂下手,撚了撚指間淚珠,看她眸間滿滿都是水,心底竟是隱隱一抽,不禁道:「此次回京,不過只留幾日而已。」

  她抬頭,看著他。

  狄風停了停,又道:「今夜多說無用,待我征宛而歸,再來問你心意若何。」

  喬妹一時哽住,半晌才反應過來,而後急急地點頭,「我說過的話,永不會變……」

  真的不會變。

  哪怕是將來有日看他妻子安樂,她也甘願為他獻此一生。

  絕不後悔。

  狄風不再言語,又看她兩眼,才展開眉頭,微一點頭,慢慢轉身往前走去。

  她不敢再追,看著他背影越來越遠,卻終究沒忍住心底之念,向他跑了幾小步,小聲叫道:「將軍……將軍自己要多保重……」

  沙場刀槍無眼,她會擔心。

  狄風腳下略僵,低眼一瞬,卻是未停,步子更疾,不消多久便走得沒了影兒。

  冬夜風簌簌,淩面而痛。

  去年此時他送她入京,今年此時她睹他出征。

  她冷得發抖,手在袖中攢得緊緊的,卻不忍離去,一直看著他走過之路,心中亦是揪得緊緊的。

  待他征宛歸來,再來問她心意若何。

  待他……

  歸來。

  大歷十三年正月十九日,上命左金吾衛大將軍狄風為帥,率軍東伐中宛。

  正月二十六日,狄風出臨潼關,會於宏、林鋒楠二部於順州城下。

  二月三日,邰大軍兵分三路,於宏北上,林鋒楠居中,狄風自領風聖軍南下,欲圖巍州南岵殘部。尺之尖。

  殿內瓷碗摔地而裂之聲刺耳萬分,濃濃藥味滑門而出,宮女於外祗候不敢入。

  賀喜手攥薄折,人在遠處便聞得此聲,腳下步子更大,冷眸冷面寒比冬雪,待近殿之時目光橫掃諸人,「怎麼,都在此處等著領賞不成?」

  為首宮女小聲道:「皇后不讓人近身,亦不進藥,李大人親自從御藥房取藥來,才進去沒多久……」

  賀喜聽後面色愈冷,褐眸怒火驟燃,嘴閉得僵緊,良久才轉動身子,低聲喝道:「都在這兒等著,沒詔不得入內!」然後飛快踏階而上,沒幾步便跨進殿中。

  澀苦藥味撲鼻而來,刺得人一時將窒。

  他撩簾而入,一眼便見地上裂成片片的上好官瓷,青花祥雲碎成了渣,同黑濁汁液混在一起,不堪入目。

  將太醫遣退,賀喜幾步上前便至床邊,手撐床柱,低頭看床上之人,嘴角扯動一下,冷冷道:「是真心想死?」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四十二

  英儷芹臥床不動,面如縞緞,半晌才慢慢睜開了眼,望向他,眼中空空不含情,嘴卻閉得緊緊的,一字不發。

  賀喜扶著床柱的手移下來,半彎下身,撐在她枕側,盯住她的眼,低聲道:「想死,也要等平滅中宛之後。」

  英儷芹動也不動地望著他,眼波凝止,仿佛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賀喜眉微動,忽然低笑一聲,道:「想知道他在哪兒?」

  英儷芹放在身側的手驀地動了一下,眼瞳微縮,其間漸漸有了光,唇輕啟,聲音啞得辨不清,「你……肯告訴我?」

  賀喜臉上笑容漸冷,轉身去拿案上尚好藥碗,「喝了,便告訴你。」

  英儷芹費力撐起身子,靠上身後軟枕,伸手接過藥碗,捧至唇邊,急急地張嘴喝了下去,捧著碗的手抖得一塌糊塗,藥汁溢出嘴角,將那淡色素唇染了點黑,更顯病弱之態。

  自孩子沒了之後,身子便一直大虛,太醫診脈雖對小產存疑,卻也不敢問出口,只是遵賀喜囑咐,沿尋常方子來慢慢調理。

  起先還肯進藥,人也未見如此憔悴,只是待再也不聞謝明遠的消息後,她才拒藥不進,生生做出一副尋死之態來。

  旁人只道皇后是因孩子沒了才性情大變,可他知道後才陡然明白,原來她竟也是動了真情的。

  她身邊原先的幾個陪嫁宮女均已被他罰至外殿司任差,永不得近中宮一步,此舉更是讓她憤懣難堪。體虛之下又生出病來。

  連月來幾聞皇后不肯讓太醫診脈,不肯讓人進藥,他本是沒怎麼在意,以為過些時日便好了,誰知近幾日又聞她連飯也不願再吃。這才當真動了大怒,朝議過後便親來宣辰殿勘視。

  只消輕輕一試,便知症結所在。

  果真是因為謝明遠。

  英儷芹垂手落碗,抬眼去看賀喜,臉上俱是企盼之色,「你當真沒殺他?……他人在哪?」

  賀喜低眼看她,見她十指死死掐著身下錦褥,人在輕顫。不由帶諷一笑,望著她,不開口。

  英儷芹見他不語,眼中企盼之意轉為焦急之色,欺身上前,伸手去扯他地袖口,低聲泣道:「他在哪兒,你倒是告訴我……」

  「中寧道,禁軍。」賀喜輕抽手臂,將她甩開。目光漸寒,「還想死麼?」

  英儷芹抬手抹了抹眼角,鼻尖透紅,垂了眼。「我死不死,對你而言又有何差。」

  賀喜捏緊了掌中薄折,「對鄴齊有差。」他停一停,又道:「你若想以死來報復朕,讓邰與鄴齊徒生嫌隙,想也別想。」

  她低眼,不語,指甲劃破錦褥之絲。

  賀喜目光轉向一側。將床榻裡外打量一番,見俱是淩亂之狀,再看向她時眉皺得更緊,冷聲道:「二日前,剛調中寧道禁軍赴中宛。」

  英儷芹驀然抬頭,眼中略有恨意。似是知道他是何意。

  賀喜低笑。笑聲僵寒,「前線戰事緊急。沙場刀槍無眼,營中軍法無情,他是活是死,端看你是活是死。」

  他對上她水眸之光,又道:「只要你眼下不再尋死,老老實實按規矩過日子,朕保他不死。待中宛事定之後,你要死要活,朕都不管!」

  她咬住嘴唇,眼中恨意不減,仍是不開口。

  賀喜挑眉,冷笑道:「不信?」他垂袖,彎身湊近她,「朕將御駕親征,若是在外聞得你在宮中有何動靜,莫論何因,定殺謝明遠!」

  她猛地一扯錦被,身子在抖,眼中水光凜凜,「我應了你便是!」

  御駕親征。

  幾日來只聞西線大舉調兵,卻不知,他竟是又要御駕親征。

  賀喜直起身子,斂了目光,瞥一眼床頭盛藥空碗,又看向地上碎瓷,「民賦收之不易,你再這般使性子,莫怪朕不留情。」

  英儷芹眼眸又紅,撇過頭不再言語。

  賀喜最後看她一眼,也不再開口,揮袖負手,腳下踩過地上瓷渣,一路穿簾而出。

  聽見殿門開了又合,她才轉過頭,看向那只碗,目光定了半晌,而後驀地伸手用力去掐那碗沿,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洩出心中對他的恨與怨。

  青花釉彩龍鳳祥和,繁復花紋之間,赫然一抹朱紅之色。

  她微怔,隨即伸指去抹,一擦即去。

  指間濕感略粘,分明是赤血一滴。

  心下陡驚,抬眼朝外望去,殿門緊合,先前之人早已不見聲影。

  那拂碗而過的玄色廣袖……

  漆黑似墨,縱是染血,亦難辨出。

  大歷十三年二月八日,鄴齊皇帝御駕親征,調京中禁軍三萬、中寧道禁軍八萬同赴中宛,會胡義守軍於雲州。

  二月十三日,於宏過水;十六日,林鋒楠下越州;二十二日,狄風進瀧州,距巍州僅餘二百裡。

  瀧州邰大營外,一人一騎飛馳而來,過門不下,亮牌直奔而入。

  營中火光猶明,兵沸馬嘶之聲不絕於耳,待近中軍帳前時才小了些。

  狄風立於帳外,身未著甲,袍擺受風而鼓,腳下一動不動,眼望直馳而來之人,眼中終是湧出些光。

  馬未停時,方愷便飛快地翻身而下,不顧踉蹌之姿,咧著嘴便奔至狄風身前,自胸前摸出一疊箋,交與狄風之時笑著道:「鄴齊同意將軍之計,願與將軍共伐巍州南岵殘部!」

  狄風接過,展紙匆匆閱畢後收起,只是略微一挑眉,便轉身入帳,仿若事在情理之中,並無絲毫意外。

  方愷跟著進去,口中笑道:「將軍真是料事如神,怎知鄴齊大軍西進不得,只能南下從巍州入手?」

  狄風回頭看他一眼,側目望向帳中懸著的地圖,下巴微抬,指向中宛東面,低聲道:「谷蒙山、豐澗在前為天險,燕朗鐵騎在側相阻,縱是鄴齊大軍不懼血戰,想要再進也是難事。中宛東面已失五州與鄴齊,更不會在此時掉以輕心,燕朗之後又有嶽意大軍為守,鄴齊大軍破一不能敵二,以賀喜之心思手段,又怎會冒這麼大的風險,只顧一路西進?」

  「再者,」他垂眼,低笑道,「南岵帝室北上攜財甚多,若能下巍州,則鄴齊大軍不愁糧響矣。邰只圖滅南岵殘部,俘邵定易其人,其餘斷不與鄴齊相爭,他又怎會拒邰共伐之請?」

  方愷面上笑容更大,「將軍說得在理,只是屬下原也沒想到,鄴齊答應得會這麼快!」

  狄風眸間微動,目光定於圖中巍州處,卻再未開口。

  怎能不快。

  他人尚在遂陽時,英歡便已著京中使司送書至鄴齊,密信止付那人與閱,議二國共伐巍州之事。

  只消她開口,那人又怎會不應。

  不過未料及地是,那人竟會真的再次御駕親征。

  他眉頭略沉,嘴角微扯,想必是……不甘心在南岵輸於邰,誓要在中宛猛扳一局,將他贏過來。

  巍州地險多山,又有江環伺,南岵十萬大軍駐於野,非一部之力能取。

  莫論邰還是鄴齊,但凡想要南下以攻巍州,勢必要分兵留於中北二路,以阻中宛援軍。

  是以狄風只帶風聖軍赴此地以候,而賀喜亦將留兵於雲州,誰也不敢傾一軍之力而伐巍州。

  「將軍只留十日與鄴齊大軍,是否太倉促了?」方愷在一側不放心,小聲又問道。

  狄風回神,看他一眼,挑眉道:「綽綽有餘。」

  中宛東南以下皆平原,以鄴齊騎軍之速,若無意外,最多五日夜便可至巍州以東百裡處,之所以將共伐之時定於十日後,不過是留出些時間,以防不測之報罷了。

  輕兵擾營,誘敵而出,東西兩面大軍同時夾攻,南北山谷伏以弩兵,南岵大軍本就是敗軍之部,又如何抵得過如此利兵共謀,只要能於亂中破巍州城,南岵大軍定是不殲自潰。

  狄風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帳外,沖方愷道:「吩咐下去,這幾日處處小心提防些,萬莫出什麼意外;給將士們都吃好點,平日裡操練再加一班。」

  方愷諾諾遵命,目光卻是閃爍不定,直瞅狄風腰間,欲退不退。

  狄風看他,「怎麼?」

  方愷咧嘴,指指他腰間玉佩,「將軍以前領軍從不戴這玩意兒,怎麼這次……屬下都看了好些日子了,心裡琢磨不出……」

  狄風微一皺眉,斥道:「退下!」

  方愷一怔,少見狄風對下發火,因是忙退出帳外,合簾而走。

  夜風隨簾微入,涼意侵面透

  狄風半晌才收回目光,頭稍低了一下,看見腰間之玉,不由抬手,慢慢將它握於掌中。

  其上字之纂痕,劃劃刻之於一面是狄,一面是御。

  瓶紋纖細繁復,隱隱發亮,她微啞的聲音猶在耳側——

  保你平安。

  他緩緩閉眼,手又將那玉握得緊了些。

  漫漫征途,惟此以慰。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13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四十三

  煙卷灰雲,席裹青天。

  雲州城外百裡,莽莽草坡上營帳延綿不斷,一眼望之不盡。

  寒風一起,長草斜倒鋪成一片波,逆風翻過的草葉隱隱作亮,自遠處望去,仿若清碧湖境一般,刺得人難睜雙眼。

  營外兵馬聲沸,六萬鄴齊鐵騎人馬著甲,長槍槊戈,彎弓臂弩,整裝待發。

  營中四角,十六面黑底金字旌旗順風展揚,明黃錦蘇如水似紋,沿旗碎飛,蒼戾之景中徒添一抹柔。

  中軍行轅簾帳未放,裡間通明,簌簌微塵在外面灑蕩進來的陽光中翻飛輕舞,拂過堅鐵硬甲,落於利劍薄槍。

  玄緊束腕,狠狠一把拉死。

  二寸寬的棉質袍帶,在腰間系繞數圈,直待雙袍同體不留一縫,才用力打成結。

  赭色硬質牛皮馬靴上暗隱龍紋,靴側十二枚緗金固卯,及踝抽帶,順膝而緊。

  賀喜直腰,寬肩微沉,背身轉回帳中一角。

  清暗之下,厚硬帳幕略泛黃漬,獨襯得湛然玄利淡存銀光。

  他伸手,取過那劍,手自劍鞘下端一路滑上去,寒氣滲掌,至柄猶盛,握著劍柄時雙眸一湛,微跳火花,而後猛地將劍一把抽出。

  至玄之暗,似墨非墨,中稜亮直,噙冰帶利。

  指沿鋒刃緩緩劃過,壓腕翻劍,夾著劍鞘走至案邊。

  他垂眼。從一旁抽過硝軟牛皮,輕輕拂拭劍尖,劍鋒,劍柄,動作一絲不苟。目光如火淬劍。

  帳外響起腳步聲,中雜鎧甲擦震之音。

  「陛下。」低低的男聲伴著頓甲落膝之聲一並響起。

  賀喜側身回頭,瞥一眼來人,眸色淺沉,墨眉斜揚,「進來。」

  謝明遠起身,入得帳內,走至他身前幾步。低著頭又叫了聲:「陛下。」語氣漠漠,欲抬眼卻又不敢。

  賀喜扔了手中軟皮,一把收劍回鞘,將劍朝他身上猛地一扔,而後負手於身後,立著望他。

  謝明遠下意識地以掌接劍,翻轉劍身垂至腰側,正要再動時卻面色恍變,握緊了劍抬頭去看,見賀喜面不作色。正定定看著他。

  「此劍還由你來代佩。」賀喜看他半晌,轉身去拿甲胄,丟下這麼一句話。

  謝明遠低頭看劍,眼中水光驀現。「是,陛下。」而後慢慢將劍掛至腰側,垂手待立。

  三字中存了何意,不需他道,賀喜自明。

  這麼多年來,但凡他在君側,此劍定由他來代佩。

  本以為此生再不能得賀喜之信,卻不料此次隨中寧道禁軍出兵。至雲州後,他竟又被傳至御前。

  仍是代佩此劍。

  君恩厚重似此,縱是粉身碎骨亦難償。

  他手握著劍柄,指尖緩磨其上暗紋,心底之情難抑,卻亦難道。

  手滑下去的一瞬。忽覺柄側一處濕粘。

  他低頭去看。手上帶了一抹赤色,眼瞳驟縮。抬手一聞,面色又是大變,慌忙抬眼去望正在著甲地賀喜,目光順著他肩後一路向下,沿臂劃過,至他甲衣未蓋的右腕處才止。

  暗紅之色濺起一心之驚。

  「陛下!」謝明遠幾大步上前,看著賀喜的後背,緊聲道:「陛下可是舊傷未好又裂?」

  賀喜系甲的動作停了一瞬,忽而轉身,飛快抬手一把掐住他的喉,褐眸光似寒潮陡湧,冷聲沉道:「大戰在前,休得胡言亂語!若亂軍心,視與敵寇同謀!」

  謝明遠微窒,被他扼得再說不出一字,半晌才被放開,急喘了幾口氣,卻是不怕死地又道:「陛下體恙,當傳醫官來看!」

  「朕地身子朕自己清楚。」賀喜猛地一震甲,伸手拿盔,斜睨他一眼,「十日後便要急攻巍州,此時狄風之部已出瀧州,鄴齊大軍今日必發!」停了停,推開他向前走去,背身又道:「你若再多一字,便給朕滾回中寧道去!」

  謝明遠眉間沉陷,緊攥了拳跟上去,不再多言,卻是不放心地盯著賀喜的右肩,目光不移。

  帳外青草熠熠泛光,眺目可見遠處坡下雄勢浩壯的六萬兵馬,槍劍鐵甲凜凜生威,軍旗槊戈直指蒼青天幕,激沸人心戰血。

  連日大雨今晨剛停,草混泥香,彌漫空中。

  青天煙雲,金日碧草,黑甲玄盾,雪纓銀槍。

  賀喜將盔夾於臂下,大步朝外走去,遠處早有人牽馬過來,戰馬鎖甲之光淩目而過,一睹俱攝。

  他俐落扯韁,翻身上馬,回頭去看謝明遠,高聲道:「走!」

  戰馬鼻息噴啼,原地尥蹄幾下,聞得馬鞭淩空之聲,未及落下時便已揚蹄飛行,踏翻一路草泥,濺起清香紛紛。

  將兵見聖駕已至,士氣更是昂揚,舉槍連呼「陛下」數聲,待賀喜馬及軍前才止。

  賀喜馭馬,行過陣前,目光一路橫掃諸行將兵,心潮隨軍而湧,眸間爍爍,似火在燃。

  待要傳令發兵之時,挑眸卻見營間有人疾馳而來。

  他撥轉馬轡,轉身相向,驅馬輕跑幾步,見那人近身勒韁之時皺眉道:「何事?」

  來人急著下馬,將手中信報呈至御前,滿額皆是汗,口中道:「中宛燕朗大軍昨夜自谷蒙山東營向北撤離。」

  賀喜聞言面色遽變,迅速又掃一眼信報,眼中火苗燦燦,深吸一口氣,又看向來人。低聲道:「斥候勘驗無誤?燕朗當真棄谷蒙山向北?」

  來人飛快地點頭,「定不敢對陛下有欺!」

  賀喜扯韁回馬,轉頭望向身後人馬巨陣,目光頗為復雜,握著馬韁的手指指節盤突。陣陣發青。

  中宛燕朗大軍,棄谷蒙山向北。

  一把攥緊掌中信報,閉了閉眼,再睜開,雙眸被火燒得烈紅。

  心在動搖。

  鄴齊大軍踞東以守,久久不以西進,正是因燕朗之部一直駐守谷蒙山不離。

  天險奇兵,不敢冒犯。

  因是才允了邰之請。與狄風共伐巍州南岵殘部,若勝,則鄴齊占巍州重鎮之地、南岵帝室之財;若敗,則邰鄴齊二軍共分其損。

  可現在竟聞得,谷蒙山無守兵。

  怎能不動心!

  賀喜又深吸幾口氣,抬頭迎風,望向遠方山巒連峰,尖入雲霧似仙境。

  可逆風將心間隱隱火種一吹即起。

  婪疆之欲如熊熊大火,瞬時燃遍整個胸腔。

  再也止不住撲不滅。

  雲州至巍州以東,本也只用五天便可急至。而狄風徒留十日與鄴齊大軍,便還有五天時間可以空出……

  若是先行向西疾進,越谷蒙山取賓州,而後再日夜奔赴南下。與狄風合伐巍州,如是則能雙利皆占!

  賀喜目光漸回,又望向兵強馬壯的鄴齊騎軍陣容——

  五日疾取賓州,五日南下伐巍,以他手下禁軍之驍勇果決,絕對來得及!

  他猛地揚鞭疾行,奔回陣前,傳將至駕側。吩咐眾人道:「調軍轉向,馬不停人不歇,直向谷蒙山!」

  眾將皆訝,可卻不敢開口質疑,領命下去,傳至軍中各營伍什。不消一刻。六萬馬陣甲翻槍移,齊齊掉頭向西。嚴待以令。

  賀喜執槍策馬,疾掃陣前之草,銀槍薄刃劃斷數尺碧波,濺起草漬片片,利刃之尖碎草滿沾,翻肘豎槍,揚指天際,對陣高聲喝道:「走!」

  數萬鐵蹄踏地,草滅泥飛,漫山遍野為之抖顫,天邊煙雲卷風而散,烈日灑透黑甲利槍,折射暫盲之光。

  槊戈逆風,人馬向西!

  巍州以西八十里處,叢木林間漆黑陰霾,邰大軍三萬人馬伏於其間,噤聲不動。

  一個人影自遠處摸黑而來,不敢點火明路,步子極慢,半晌才至側翼之後,壓低了聲音隨手拽人問道:「狄帥何在?」

  「陣後暫歇。」

  那人鬆了手,沿著側翼陣邊急急往後而去。

  松石之間,狄風棄馬於旁,屈膝坐於突地之上,手撐在膝間,頭微微垂著。

  「將軍!」

  一小聲急喚將他瞬時驚醒。

  狄風驀然睜眼,眼角凝血,借著樹下稀疏月影仔細辨認,見是方愷,不由抬手抹了一把臉,低聲道:「何事如此慌張?」

  方愷湊過來,坐在他身旁,扔下手中短劍,皺眉道:「至今未見鄴齊大軍一人一馬,將軍不擔心麼?」

  狄風挑了一側眉毛,低眼不語。

  約於今晨齊攻巍州郊野南岵大營,卻遲遲不聞鄴齊軍馬人聲,如何能不擔心。

  可他心中卻知,那人絕非言而無信之人,既是應了邰之請,就斷無不發一信而不至之理。

  因而縱是不見鄴齊大軍,他依然命麾下風聖軍將士在此伏候,仍按先前計議行事。

  可若是鄴齊六萬大軍不至,光他手下這三萬人馬,絕無可能對南岵十萬大營發動奇襲而勝……

  正兀自沉思之時,又聽方愷在一側不放心地道:「將軍……若是天明還不見鄴齊人馬,便先帶弟兄們回瀧州大營罷!」

  狄風偏頭看他一眼,反問道:「可有派斥候再去察探?」

  方愷點頭,道:「幾個時辰前才又派出一撥,只是現下還未有人回報狄風伸手自地上扯起一根草,拈在指間,繞了又繞。半晌才又道:「再等等。」

  方愷扭過頭,正要開口再言,待瞧見狄風地動作時,便又閉了嘴,不再說話。

  只有緊張不放心時。狄風才會這樣。

  跟在狄風身邊這麼多年,似此時之舉,他只見得不過二三次。

  心中低歎,縱是有話也不敢再說,就這麼坐著,抬頭凝視天邊,看著天際自墨黑至漸白,待耐心將被磨失殆盡時。忽聞遠處有人下馬之聲。

  方愷立即起身站穩,待那斥候兵跑近之時,上前一把抓住人便問道:「如何?」

  那斥候彎腰喘氣,滿面都是汗漬,累得半晌才說出話來:「來……來了……」

  狄風聞言挑眉,眼中綻光。

  方愷亦是面色大喜,一下子放了那人,「鄴齊大軍來了?現在何處?」

  斥候兵又大喘了幾口氣,急著擺手,面色且急且怯。開口道:「不是鄴齊大軍,是中宛騎兵!」

  狄風猛地起身,眉似川鎖,似是不信。「什麼?」

  「中宛騎兵,燕字帥旗……」斥候聲音愈低,回身指西,「約有數萬之眾,直向瀧州邰大營而行!」

  方愷面色僵白,狠狠向地下啐了一口,怒道:「這他娘的算怎麼回事?」上前又扯住斥候小兵,大聲責問道:「鄴齊大軍呢?」

  斥候兵低頭而搖。咬牙道:「至今猶未見一人一馬……」

  狄風面色陡然變黑,眼中黯邃至深,扯過馬韁,抬腳便往陣前行去。

  方愷用力推了那斥候兵一把,彎腰拾起地上短劍,緊跟在狄風身後。急道:「將軍?」

  千算萬算沒想得到。中宛大軍竟會夜行陡現!

  幾日前聞得燕朗率軍北上,又怎會突然出現於瀧州以東!

  邰瀧州大營傾巢而出。此時營內空無人馬,若是中宛大軍撲營而空,定會直襲瀧州城……

  城內數千運糧百姓仍在,倒要如何是好!

  狄風腳下一停,驟然轉身,看向方愷,低聲道:「你率軍疾回,莫過大營,直接入城!瀧州城防堅固耐守,只要有二三萬將兵在內拒敵,便是十萬之眾圍城亦難攻克!」

  「怕是還未回去,中宛騎兵便已先至!」方愷將牙咬得咯咯響,短劍在雙手間換來換去。

  狄風抬頭瞥一眼將亮天色,沉眉片刻,又對他道:「點五千人馬,我親自去阻燕朗之部,延其疾進之速,你率其餘人馬火速回瀧州城!」

  方愷乍然愣住,「將軍!」

  廣袤平原之上,五千對數萬為阻戰,縱是狄風亦難言易……更何況南岵大營離之不遠,若聞近戰之聲,派兵前去助中宛大軍,則是雪上加霜!

  「將軍怎可冒此風險!」方愷疾聲道,擋在狄風身前。

  狄風一掌格開他,怒道:「休要多言!你再耽誤一刻,軍法處置!」大步朝前走去,幾步後又停,回頭低聲喝道:「五千人馬與我,現下便去點!」

  方愷在原地僵了一陣兒,被狄風以掌狠推地心口處火辣辣地疼,看著他漸遠的背影,呼吸竟也變得困難起來,腳似千鈞之沉,半晌才轉身而退,去點人馬與他。

  狄風自馬側取盔戴上,抬頭望向遠處飛速集結地兵馬,一沉眉,上馬後勒韁在原地小繞一圈,而後驀地揚鞭朝陣前奔去。

  五千馬陣齊整待令,都是隨他征戰多年的風聖軍將兵,個個肩上都是赫赫戰功,甲胄鮮明,槍劍刃亮,肅穩馭馬而立。

  狄風撩槍在手,驅馬至陣前,目光徐徐掃過這些將士們,心底陡然一燙,似被火燎,刺辣辣地痛,穩了穩心神,才高聲道:「中宛大軍意欲襲營,我等為先鋒前去阻戰,其後定有鄴齊大軍來助!」

  方愷在遠處聽見此言,心猛地朝下一跌,膝間險些不穩。

  不知為何,鼻腔忽然酸起來,欲上前去攔時,卻見前方五千人馬已然蹄踏濺塵,隨著陣前狄風黑甲急行之影揚鞭奔馳而去。

  銀槍之尖似冰而亮,迎著初升朝陽疾速遠去。恍恍之間,眼中逐漸模糊起來,冰茫隨日漾開,不消多時便再也看不見。

  他回身,將其餘人馬飛快點好排陣。自己上馬在前,持搶高喝道:「將軍有令,急回瀧州!」

  山地陡震,幾萬人馬如狂風襲原一般朝西行去,兩面雁行陣翼斜張而開,似鷹翱翔,展傲湛天平原。

  狄風於陣前聽見身後遠處馬行之聲,不禁回頭遙望。見黑壓甲陣背行愈遠,這才略展眉頭,回身猛地抽鞭,領陣向北疾行,口中高喝道:「若能再快三分,人人功加一等!」

  五千將士揚鞭抽馬之聲響徹天際,風聲簌簌土飛揚,塵澀口鼻,逆風疾行,眼前之物看不清辨不穩。惟一能見的便是前方狄風手中一直高擎著的銀槍之尖!

  日頭愈升愈高,照散晨間濃霧。

  塵落霧散之時,遠遠便見前方湖面之光——

  似湖非湖,只有片片相連、綿延不斷地銀甲才能折射出如此強光!

  中宛騎兵巨陣似移動的小湖一般自遠處疾速迫近。其間三面高高豎起的白底黑字燕字帥旗,於這耀人眼目地銀光之中,更是醒目!

  狄風眼皮一跳,驀地咬牙,勒韁轉向,手中長槍橫擺向右,領軍急轉,往中宛騎陣側後方行去。

  三百步之差。中宛大軍已見其後風聖軍馬陣,一陣騷動。

  「臂弩!」狄風狂喝一聲!

  邰將士們齊齊扔韁,任戰馬獨自前馳,而自上弩矢以待前方之令。

  二百步之差,中宛大軍疾停,紛紛掉轉向後。

  風過耳目。戰馬狂奔而癜。人顫不能止,手中弩矢左右搖擺不休。非得捏青了拳才穩得住。

  一百五十步之差,中宛騎兵側翼分兵揚鞭,直沖風聖軍而來——

  「放矢!」狄風手中長槍落下,聲似洪濤!

  五千臂弩齊齊而震,弩矢鏃尖雪亮紛亂,如雨幕一般躍天而下,正落於中宛騎兵側翼!

  馬翻人倒,一屍隔去數人生。

  一百步之差,中宛大軍前後兩翼遽轉,挽弓而上。

  「再放!」狄風長槍二落,厲聲又令!

  千矢再至,馬嘶哀鳴之聲響動平原大地,血腥味濃洌撲鼻。

  狄風深吸一口氣,猛地馳轉向東,回身高喝道:「掉頭!向江南面的祭百坡疾行!」

  五千將士俯身按韁,拼命將朝前猛沖地戰馬勒轉掉頭,順著卷沙而過的平原狂風往南行去!

  身後中宛大軍已亂,無人能料到竟會在此受邰騎兵突襲,過了數瞬才重整馬陣,而後人馬都似瘋了一般,齊齊掉頭狂追而來,誓要報先前之仇!

  風在鳴,地在顫,一步一踏陰陽,二步一踏生死。

  狄風狠狠抽鞭策馬,在前領陣疾速奔馳,口鼻中已灌滿了沙土,嗆得呼吸不得,卻不能停,也沒法停!

  只有將中宛騎兵遠遠背行引開,才能讓方愷麾下兩萬多人占得時利,回城駐防!

  五千將士們地命此時此刻攥於他手中,身後數萬中宛大軍越追越近,惟一能求生的希望便只在南面百裡處的祭百坡。

  過了祭百坡,便是巍州多山地貌,中宛騎兵優勢再占不得,想要追剿千人之眾便是難事!

  而且……

  祭百坡之後更是鄴齊大軍將至的必經之路,只要賀喜能率軍趕到,那便能與他合力抵住中宛騎兵之攻,哪怕南岵出兵亦不俱!

  馬行飛快,百裡之距將過,前方祭百坡遠遠在現,身後中宛大軍的馬踏人吼之聲亦是更近。

  狄風右手掌韁握槍,騰出左手飛快地抹了一把眼前塵沙,又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甲下胸膛火熱滾燙,心在狂跳,直身朝前望去——

  遠方目之所及之處,無人無馬,更不見鄴齊大軍的半面軍旗。

  狂跳地心驟停,胸腔沸血凝止。

  他急急喘了幾口氣,手攥緊了韁繩,臉上隱隱在抽搐。人幾要翻至馬下,費力俯身貼馬,才壓下了心中冰稜相刺之感,掌間虎口微裂,有血滲出。染紅馬韁一寸。

  五千人馬疾行至祭百坡上,前方谷口窄入,旁有蒼籐,一派蕭索之象。

  狄風於馬上轉身回望,已能看見不遠處中宛大軍的銀甲之光,不由心生急火,四處橫掃一番,驀地橫槍向前。勒令全數人馬,高聲喝道:「入谷後抽劍砍斷籐木,身上帶了火摺子地盡數燃著焚木!」

  以火阻戰,下之下策。

  若是於此縱火,擋了中宛大軍也擋了風聖軍自己,如若南岵出兵自谷後來襲,亦是一敗而死。

  但此時此刻,不能退便只能進,能擋一時是一時,莫論何人。都想不出更好地良策來了!

  五千將士們縱有不甘亦無它法,只得前後驅馬而過,紛紛抽劍砍斷道邊木枝籐丫,先行過谷地人早已棄馬不顧。轉身奮力斬斷更多的枝籐,拼命朝谷口堆。

  狄風居於最後,手持長槍將遍地斷枝掃聚成堆,滿腔滿眼都是火,手在抖心在顫,眼望這五千名同他出生入死多年地將士們,一心蒼涼不可耐。

  到底是……

  錯信了。

  虎口裂處觸槍而痛,然心更痛。

  身後殺嚎之聲更響。回頭便見中宛騎兵前鋒已過祭百坡,凜凜銀槍之尖直指谷口。

  狄風驀地回身,對仍在斬枝堆籐的將士們高聲喝道:「點火!」

  站在谷口處地士兵們摸出火摺子,眼望前方疾行而來地中宛騎兵,眸間俱是怒火,卻遲遲不點火燃木。

  甚有幾人已回身去拉馬。想要出谷再同中宛騎兵一戰!

  狄風急身策馬至另一頭未來得及堆籐之處。拼命用力砍斷幾枝突出來地枝丫,長槍指前。而後又大喝一聲:「若有想出谷者,都從我身上踏過去!點火!」

  吹火落折,火星四濺,青赤淺苗觸木而燃,熊熊火焰自那一頭簇然騰起,一路直燒而來!

  狄風眼角餘光瞥見中宛騎兵銀甲及近,這才收槍,一拽馬韁,策馬翻過眼前尚未燃至地枝籐,入得谷口另一側。

  馬蹄揚踏之時,甲胄之下輕脆一聲玉裂之聲,有物沿甲滑落掉地。

  前方火焰娑娑而燃,下一瞬便至身後。

  他驀然回身,透過那火焰遽升青煙看過去。

  那一側地砂石地上,白玉清透明亮,在火光下格外惑耀人

  狄。御。細碎瓶紋。雙雕麒麟。

  玄綬遇火便著,瞬時燃焦成炭。

  他心底陡然痛得一抽,想也未想,反身策馬,揚鞭翻火而過!

  「將軍!」「將軍!」「將軍!」……

  將士們在他身後大聲狂叫,聲嘶力竭,窮盡其力,聲響震耳。

  可他卻是聽不見。

  未及下馬拾玉,遠處便傳來弦錚箭嘯之聲,馬兒前蹄一屈,哀鳴一聲,轟然跪地而倒。

  他從馬上滾落,甲胄重重磕在砂石硬地之上,盔翻纓掉,手背上的皮擦破一片。

  蒼水白玉,近在眼前。

  身後火焰越燃越高,將士們泣血高呼之聲穿過煙霧,久久不休。

  他咬牙,費力跪起身,伸手去拾那玉。

  又是一聲箭嘯。

  右足踝間劇痛,鏃尖入骨而裂。

  他深吸一口氣,一把握緊那玉,身子歪倒至一側。

  渾身俱疲,心間亦乏。

  眼前煙霧繚繞,耳邊嗡嗡作鳴,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聽不見。

  惟一能看清地就只有那一雙眼一張唇,惟一能聽見的便只有那一句句一聲聲。

  她地手那麼溫柔地觸過他的腰。

  她笑,她開口。

  保你平安。

  她眼眶泛紅,卻還在笑。

  許你千傾良田,再也不叫你受征戰之苦。

  身上甲胄被火熏得滾燙,隱約可見其後有幾名將士手持長槍躍火而出,擋在他身前。有槍鳴,有劍響,有血濺落,有人在嚎有人在笑。

  胸口猝然一痛,又有箭至。

  他咬牙,眼皮卻沉,終是抵不過濃濃乏意,緩緩闔了下來。

  掌間蒼水玉,冰涼沁心。

  臣一生不卸甲胄,不離陛下。

  不離陛下。

  不離陛下。

  若是他離了她,可還有人能護得了她。

  可還有人能陪她這麼多年。

  可還有人能知她其實,不過只是個女子。

  恍恍之間,人又回至西苑林間,翠木碧天,鳥鳴人笑,她在馬兒身上,眸亮顏燦,沖著他笑,那麼美。

  扶著她,一生都不鬆手。

  原來只道,這一生竟是這麼長,竟是這麼苦。

  卻不知——

  其實這一生,卻是這麼短,卻是這麼急。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四十四

  全是血。

  山谷之間,枯芥之地,屍骸歪枕漫山遍野。

  火焚過的焦黑色處處皆是,血腥味,腐臭味,鐵甲利盾被燒後的金屬灼燃味,彌漫在空氣中,填滿了每一處谷隙山縫。

  令人窒息。

  黑壓壓的天際沉雲欲雨,狂風卷過,刮起地上炭似枯葉,吹得遍地都是。

  又冷又熱。

  她一腳輕一腳重地急急在走,不知要找什麼,卻在拼命不停地找。

  錦履已被濃血沾透,一步下去一個血印。

  心似被挖了個洞,空蕩蕩的,任冷風穿胸而過,疼也不知。

  腳下磕磕絆絆,耳邊山風呼鳴,眼前時暗時亮。

  哭的笑的,痛苦的歡樂的,一張張臉,年輕的臉,自眼前劃過。

  碎甲裂盾,斷槍折劍,殘肢敗體,血目亂髮。

  她胸中緊窒,幾欲嘔出,腳下更疾,眼前更黑,身邊更冷。

  沒人伴著她。

  滾滾塵囂之間,蒼青厲電劈天而過,雷鳴轟轟而至,大雨傾盆而下。

  她人俱濕,眼睫顫上顫下,有淚滑出。

  心跳得越來越快,四下去看,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此處,卻是無論如何都看不見。

  都是屍體,只有屍體。

  恍惚間看見前方那熟悉的黑甲,銀槍在側,人倒地。

  瘋一樣地沖過去。腳下雨血流混成河,幾要將她淹沒。

  她喘著氣停下來,在雨中蹲下去,手抖著伸出去,翻撿地上的落甲。

  一張臉露出來。

  那麼熟悉。那麼蒼黑,那麼疲憊。

  她驚喘,心似被人從中撕成兩半,痛得指尖都發麻,看著那張染血之面,頭疼欲裂,卻憶不起這是誰。

  她不認識他。

  不認識這死去地是誰!

  那人安靜地躺在屍血成河似山的谷間,攥緊的掌間露出一抹玉白之光。

  在這烏天大雨之下。格外耀眼。

  她驚竦至極,心間巨潮狂翻,腦中就要想起他……

  她抱住頭,大叫出聲,猛地起身——

  香木雕花,龍騰雲紋。

  外面燦陽照進來,柔茫碎落一地金。

  滿額滿身都是汗,羅衫全濕,似雨及膚。

  心仍在狂跳,頭仍是劇痛。夢中那一幕幕黑暗血腥的畫面,仍是清晰無比。

  英歡垂眼,微微鬆開握緊的手,輕喘一口氣。

  是夢。

  可夢中地那張臉……

  心剎然僵痛。睫濕淚凝。

  雖知是夢,亦難釋懷。

  有宮女在外,聽見她的驚叫聲,忙疾步入內,「陛下?」

  英歡掀被下榻,抬手攏髮,面作定色,輕聲問道:「朕睡了多久?」

  「未時將至。」宮女垂首答道,「奴婢們正要喚陛下起身,陛下便自己醒了。」

  英歡伸手,由她伺候換衣,又問:「曾大人來了麼?」

  宮女點點頭,「已在殿外候著了。」

  英歡轉過身。自去系腰間綢帶。「傳她進來罷。」

  宮女未作多言,領命而下。

  她系了綢帶的手滯在半空中。人一下子又恍惚起來。

  那個夢,那麼真。

  殿門開了又合,曾參商聽旨入殿,至她身前行禮,「陛下。」

  她卻仍在發愣。

  「陛下?」曾參商抬頭,輕聲又喚。

  英歡這才回神,眼中淺光微跳,目光轉至她臉上,「在衛尉寺,諸事如何?」

  曾參商笑笑,「都好。」

  英歡輕輕抬手,將她招近了些,挑眉,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微彎了唇,「比在戶部累多了罷?」見她點頭,又隨手指了一處,「坐罷。」

  「臣不累!」曾參商忙道,只站不坐,抬眼悄悄去看英歡,見她今日神色恍恍,心中更覺不對勁。

  人在衛尉寺,東面軍情自是知道一些。

  半月前邰鄴齊合師共伐巍州南岵殘部,可至今京中未聞之報;幾日來樞府向東面發的信令不下數封,卻也未有回音。

  國中朝政軍事,未有似此役者。

  誰能不急,誰能不慌。

  更何況是英歡。

  曾參商見她又是半晌不言,面色不善,額角有汗,不由開口道:「陛下若是今日身子不適,臣改日再來。」

  英歡低眉不動,半天才低聲道:「也好。」

  心中諸事無思量,腦中滿滿都是那場夢。

  曾參商低低一歎,就要行禮而退時,殿外卻又有人來叩:「樞密使許彥、廖相求見。」

  英歡驀地抬眼,隨即飛快起身,「宣!」

  詔才傳出,許彥及廖峻便疾步而入,進殿便跪,行禮之後遲遲不起,面黑眉鎖。

  曾參商立在一旁,微有怔疑,從未見過這副場面。

  中書樞府素來不和,少有二府重臣同時求見之事。

  英歡上前一步,看二人幾眼,「起來說話。」

  二人隔了半晌才慢慢起身,仍是低了頭,未有一人先行開

  英歡低眼,一下便見許彥手中的折報。

  未帶紅旗,不是捷報。

  心口一緊,再抬眼去看二人面上沉黯之色,頭不禁一暈。

  她往案邊移去兩步,未急開口,待心神漸穩。才問:「東面有報?」

  許彥終是抬眼,嘴唇稍動,卻仍不言,只是點點頭,手中折報握得更緊了些。

  英歡目光探至廖峻臉上。忽而低聲一笑,「怎麼了,何事驚得動你二人同時前來?」

  廖峻額上紋痕深深,抬眼看她,「陛下……」開了口,卻是說不下去。

  曾參商乍然回神,以為是因她在,忙急著道:「陛下。臣先告退。」

  英歡一把攔住她,「留下。」又望向許彥,「但說無妨。」

  語作鎮定,心卻在抖,不讓曾參商走,是怕她一個人聽不得將至之事。

  許彥仍是不語,側了頭去看廖峻。

  英歡胸口急火驟燃,厲聲喝道:「說!」

  許彥面色一僵,上前兩步,低頭抬手。將那折報呈至英歡面前,「陛下。」

  英歡一語畢後人在顫,手伸出去時抖得不能自禁,半天才握住那折報。一把展開,闔眸一瞬,才又睜開,低眼去看。

  一目數行匆匆閱畢,人無反應。

  兩只手攥緊了那折紙,一個字一個字地又看了一遍。

  密密麻麻幾千言,化至她眼前的,便只四個字。

  四字似針。直直戳進她眼中。

  頭頂天靈骨蓋錚鳴一聲。

  骨椎節節驟斷。

  寒意似劍,劈心而入。

  手一鬆,任那折報落至地上。

  眼前一黑,腳下一軟,人朝後倒去,身子重重磕上御案之沿。

  「陛下!」「陛下!」……

  耳邊驚喘聲、大叫聲急急不休。被人手忙腳亂地扶起。聽見有人要去宣太醫,才疾聲道:「朕不需太醫!」

  夢中黑暗沉窒的感覺層層逼來。血腥味讓她腹中翻湧,那張熟悉地臉,那抹白玉之光……

  頭疼欲裂,似要被痛折磨至瘋。

  半晌都睜不得眼,只覺一睜眼,便又要見那四字。

  「陛下……」

  她地手死死掐著身旁之人的胳膊,過了許久,才緩緩抬起眼皮,一眼便見曾參商泛紅的眼眶和緊咬的嘴唇,又聽她喃喃道:「陛下……」

  「朕沒事。」她鬆開手,低頭去看地上折報,眼底火燙,卻無一淚。

  許彥廖峻見她人醒無礙,均向後退了幾步,低聲道:「陛下節哀。」

  「朕沒事!」英歡猛地抬眼,目光如劍,大聲道:「朕沒事!聽不懂麼!為何要節哀?誰死了?誰?!」

  許彥不忍看她,垂了眼道:「狄……」

  英歡未等他說完便回身,伸手一掌摑下御案上地筆架朱硯,又猛地拂袖,將其上諸物統統掃至地上。

  裂的裂,碎的碎,刺耳響聲在殿中震蕩。

  朱墨似血,碎瓷似心。

  她扶住案沿,大喘不停,心狂跳,人在抖,胸口之火簇簇在燃,一低頭,便又見被她仍至地上的折報。

  狄風……

  狄風戰死!

  她額角炸裂似的痛,反身握住案上沉沉紙鎮,便要朝地上狠狠砸去——

  胳膊卻被人在半空拉住。

  曾參商輕輕鬆開她,垂下頭,哽咽道:「陛下節哀。」

  青石紙鎮重重落地。

  濺起微塵一片。

  英歡朝後退一步,背靠御案,抬頭去看許彥,目光灼燃焚人,「你們瞞了朕多久?」

  許彥低頭,「臣等斷不敢欺瞞陛下,此報今日才至樞府。」

  而後彎腰,伸手將那折報撿起來,輕彈其上落灰。

  低低一歎。

  三月十三日晨,狄風率部至巍州以西,久候鄴齊大軍不至,途遇中宛騎兵,於祭百坡後血戰半日不敵,以身戰死。

  五千將兵怒而出谷以戰,盡為中宛大軍所剿。

  十三日夜,鄴齊軍至巍州以東,聞邰軍敗、狄風戰死,退兵歸雲州。

  不過是晚了半日。

  半日而已!

  十四日,瀧州邰大軍聞狄風戰死,群憤激湧難壓,出城夜襲中宛大軍,敗,方愷領軍向西退走,邰失瀧州。

  十七日,於宏、林鋒楠二部聞之,棄城不顧,出兵向東,與方愷麾下風聖軍餘部合師於越州以西百裡,欲揮師東進,攻伐鄴齊雲州,以報狄風戰死之仇。

  十九日,中宛大軍兵分二路,直取邰所占倉、順二州,城中守軍數寡不敵,邰失二州。

  二十一日,北戩出兵南下。

  短短七日,邰大軍主帥戰死,所占三城先後失守,方愷、於宏、林鋒楠三軍各自為令,罔顧樞府急令、中宛南岵重兵,一意向東,欲與鄴齊大軍為戰。

  狄風既死,三城既失,邰將兵悲憤,軍心散亂,士氣萎頓,所剩十一萬大軍竟無人能轄。

  無人能轄。

  放眼朝中,何人能有狄風之統馭之力,何人能得狄風之軍中威名,何人能在此時出征中宛、挽此狂瀾!

  英歡眼望許彥手中折報,渾身都燙起來,開口卻是冷意迫人:「這是要造反了不成……」

  十一萬大軍,三將率部,竟然不接樞府之令!

  當真是膽大包天——

  若要論罪,盡誅三將九族亦不為過!

  只是為了給狄風報仇,便不管不顧五國大軍膠著之勢,向東欲與鄴齊為戰!

  鄴齊……

  她急喘一口氣,扶在案沿的手一把掐緊。

  鄴齊占賓州。

  她垂眼,睫在微顫。

  燕朗之部北上之後疾速折南,賀喜率軍東進占賓州,而後才遣麾下之將南下伐巍。

  由是晚了半日。

  就這半日,便讓狄風沒了命,便讓邰一役折損五千精兵,便讓她先後失了三城重鎮,便讓邰十一萬大軍目無君令、只欲東進報仇!

  人在痛、在恨、在躁。

  可卻不能痛、不能恨、不能躁。

  亦沒時間讓她痛、讓她恨、讓她躁!

  東面戰事將傾,每時每刻都有人死有人傷,一旦邰與鄴齊當真於中宛境內交戰,五國之勢將會成什麼局面,誰敢言之!

  「陛下,」廖峻終是開了口,「派何人為新帥,二府未得有議。」

  事已至此,再多遮掩亦無用,自是直接了當。

  可這直接了當,又令她胸口陡窒。

  誰能將怒軍壓制不進,誰能穩得住軍中之亂,誰能統號得了三軍異部,讓十一萬禁軍盡數聽命於一人!

  國中除卻狄風,可還有人能做得到?!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此時人在京中,縱是一日數十詔出,亦無法讓東線大軍止步不進!

  手掐得愈緊,眼中烈火熊燃。

  「朕……」

  英歡開口,語氣沉沉似千鈞,眸火燎過幾人面上驚色,又道:「朕御駕親征。」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15 PM

【卷三:歡若平生,喜之不盡】帝業四十五

  許彥面上神色陡變,張口不能言,半晌才斷斷續續吐出幾字:「陛下慎思……以天子之身出征中宛,倘是……」

  「天子之身?」英歡眸光驟湧,打斷他,聲音愈冷,「許卿想說的,可是女子之身?」

  廖峻本來亦要開口勸阻,可聞得此言,喉間不由一時梗窒,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因女子之身。

  開國至今,以女子之身而登帝位的僅她一人而已,本已是諸事萬難,又怎能同意她御駕親征!

  可此話被她先行一堵,便覺無言以對,不知該如何開口以諫。

  英歡眸火漸熄,水光凝冰,冷掃二人,而後道:「除卻朕,此時誰還能命十一萬禁軍止步,誰還能令三將聽命於一人?!」

  二人面色一沉,皆是默然不語。

  邰禁軍驍悍難馭,各路之間亦是時常相輕,非身負赫赫戰功之沙場名帥不能統幾路禁軍於麾下;更何況此時大軍之情激憤不可壓,在京諸將又有誰人能止其哀狄風戰逝之痛、斷其欲為之報仇之念?!

  惟天子之威,方可震懾怒痛仇躁大軍,方可統三部於一麾之下!

  御駕親征。

  此舉縱是險難重重,也再無比這更好的選擇。

  許彥沉思片刻,終是略一點頭,「陛下親征可矣,然此事還需二府眾臣從長計議。」

  此言猶如火上澆油,瞬時高了她心間怒火。

  英歡寒笑一聲。低聲喝道:「從長計議?!十一萬大軍正馬不停蹄日夜東進,拖一刻便多一分險!朕意已決,非御駕親征不可!」

  誓要,阻大軍東進之步,振禁軍將兵士氣。奪所失重鎮城州!

  她邰禁軍、各路悍將,絕不可能毀於一帥之逝!

  許彥皺眉欲言,卻被廖峻在側拉了一把,他知英歡此時怒火正旺、心中正痛,親征繁雜諸事作不得一點思量,因是不敢再多言,只點了點頭,遵道:「臣等明白了。」

  先應聖意。待上怒漸平,再詳議親征諸事細末。

  英歡閉了閉眼,喉間乾燥疼痛,說不出話來,抬手飛快一擺,示意幾人出去。

  許廖二人行禮而退,曾參商面色一直驚不能定,待瞧見英歡遣臣退殿,便慌忙跟著行了禮,就要退下。

  此等軍機大事。英歡竟是不加攔斥,從頭到尾都留她在殿中聽了個明明白白,她心中是且惶恐且驚怯。

  英歡睜眼,見她要離。不由展袖輕揮,眼中之光盡滅,低聲道:「參商留下。」

  曾參商停住不退,慢慢抬頭。

  見英歡倚在案旁一側,臉色蒼慘無光,眉頭蹙而不展,過了好半晌,才緩緩一彎嘴角。

  笑意頗寒。內藏萬般傷情。

  她眼眶一酸,幾欲落淚,可身前女子眼底卻是乾涸無水,只淡淡看她一眼,便輕聲道:「哭什麼。」纖眉似墨橫飛,又道:「過來。朕有話問你。」

  曾參商上前一步。足踏青磚暖陽。

  金茫灩灩,碎覆靴面。

  大歷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東線喪報抵京,左金吾衛大將軍狄風戰死,上為之慟,輟朝一日,以示哀思。

  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聞之,告病歸府,不視朝事,縱有詔至,亦不趨覲。

  三十日,上詔諭御駕親征,舉國震動;樞府急發數令至東面軍中,命大軍駐越州以恭聖駕,大軍乃止不進。

  四月二日,諭葬狄風於西苑之郊,配饗帝室宗廟,謚武國公。新芽,風漣輕波。

  大將軍狄府內,掠影清寒,蕭索條條,白幔縞素處處落,一派哀穆之象。

  沈無塵身著素袍,一路慢行,穿堂而過,往府中後院走去。

  步履沉沉,一如其心。

  狄府無女眷,下人不多,少有丫鬟,多數人都認得他,此時見了他也只是噙淚而歎,不問亦不阻,任他而行。

  後院之中,蒼木排繞成月,其間有石桌及凳,嫩草新發,鮮綠之色生機盎然,直侵人心。

  他眼眸微闔,腳下略滯,半晌才挪過去,撩袍坐於一側。

  廣袖落桌,醇酒一瓶輕輕而置。

  一抬眼,恍恍之間便見那黑袍毅眉,正盯著他笑。

  近在咫尺。

  好似當年。

  他心口驟緊,握著酒瓶的手一顫,瓊釀灑桌,漸漸沒入石上裂紋中,殘液順桌而淌,濺至腳下。

  碧草千千,驕陽順樹而落,暖化了那一年之醉。

  瓊林宴,初相見。

  十三年前的四月一日,金明池瓊林宴開,上幸池苑,與新科進士同飲,觀諸軍百戲。

  宴上歡歌笑語,美伶如花,嫣嫣生姿,玉液瓊釀飲之不盡。

  進士科一甲,第一人及第,三元在身,艷陽之下,再無旁人能勝得過他地彩頭。

  曠傲如他,桀似斷涯,胸有萬志不可藏,直待一展鴻圖。

  錦衣玉帶數眾之中,一人一馬,黑袍黑靴,緩緩而過,直至御前而下,便再也未離。

  一雙黯沉似墨的眼,自始自終不曾望過旁人旁物,只是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一人。

  女子年輕之顏亮比驕陽,笑也作傲,隱隱貴氣自血而出。一舉手一投足,都帶了帝王之風。

  不由不讓人為之折服。

  那男子身形筆挺,穩而帶戾,可看向她的目光,卻是那般溫柔……雖是隱忍而又敬重。然他一眼便知,那目光存了何意。

  不禁好奇起來。

  飲酒觀人,那人看她,他看那人,一杯連著一杯,直待醉意朦朧竟也不自知。

  宴散而退,他走在最後,未及百步人便歪了將倒。

  身後有人推他一把。低笑聲起。

  他腳下軟似棉絮,卻強撐醉體,轉頭去看,一眼便撞進那雙墨黑眸子。

  那人盯著他,微微在笑,似是自言自語一般,低聲道,好一個不會飲酒的狀元郎……

  他瞇著眼看過去,頭陣陣發暈,口中卻下意識地道。在下姓沈,雙名無塵,草字子曠,兄台貴……貴姓?

  狄。

  那人道出一字。嘴角揚得更高,又道,狄風。

  他滿腔醉意瞬時消祛一半,腦中陡明,挑眉睜眼,詫然道,你……你便是那個少年將軍!

  年僅二十便拜遊騎將軍,統軍征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國中誰人不知狄風之名!

  原以為定是個悍戾似修羅般地人物,卻不料——

  竟是這般沉穩不驕,陽剛之氣盡斂於內。

  才驚言而出,腹中酒勁便翻滾起來,忍不住一彎腰。側身狂嘔。汙穢之物濺至眼前黑靴之上。

  翻山倒海的抽搐感幾要讓他昏厥,背上落下一隻大掌。頭頂響起那人忍著笑的沉歎聲——

  你這狀元郎,酒量當真是差勁極了……

  石桌之上酒滴未乾,醇香之氣漸漸飄起,於空中輕蕩。

  沈無塵伸指,抹去瓶口殘酒,抬眼去看石桌那頭,空空如也,眸中一黯,隨即低笑道:「在朝十三年矣,就只有當年在你面前,出過這麼一次醜。」

  只那一次狼狽,便被狄風笑了好幾年。

  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閨秀夢裡人,卻是個不會飲酒的狀元郎。

  從此只消狄風在京,便帶了他到處作飲,品遍了京中酒樓種種佳釀。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過。

  次次酒酣之時,總道真言,總展真心。

  ……將來若有一死,寧願埋骨沙場,方是大丈夫所終之道。

  他耳邊震震,心底一抽,仍是低笑,「現如今,你可是遂了長久以來的心願了……」

  血戰而死,被中宛將兵投屍江,寸骨不存,縱是死了,他也難見屍骸一眼。

  西苑之郊作衣冠塚。

  他未曾去祭,有甚好祭地?不過只是一堆衣物而已,到底不是那個人。

  曾說要待鶴髮雞皮時一起笑論二人一生功過,卻不料,那人竟然先他這麼多步而走——

  謚武國公。

  赫赫功名,他確也比不上。

  只是不知待他百年之後,又會被謚何號。

  卻也不再重要,那人既已不在,他還能和誰去比。

  那一年那一眼,那一場隱忍存情的目光,至今記憶猶新。

  沈無塵握住酒瓶,又倒一點酒至石桌那頭,沉沉垂下眼,笑意漸散,低聲道:「為她而死,你心中定是笑著的罷……可卻不想想旁人,會不會因你而落淚……」

  卻不想想他,聽見這噩耗,心裡會慟成什麼樣!

  他一早便知,狄風把命都交付與了她。

  一命,一生,一人,全是她地。

  因是她信鄴齊,狄風不會不信;因是鄴齊貪利背盟,狄風至死也不會存疑半分。

  心中恨意陡生。

  恨狄風為何要將己命喪於她與那人的糾葛之間!

  掌中滾燙滾燙,用力攥著酒瓶細頸,薄瓷清脆而裂,隨即片片碎開,利瓷之刃陷進他手心裡,有血慢慢滲出。

  可卻不覺得痛。

  再痛,可比得上狄風之痛?

  是刀傷還是槍傷,是中劍還是中矢,死的時候。身痛幾何,可又能抵得過心痛?

  他想知道,可他卻無人可問。

  從此往後,再也沒人會帶他四處飲酒,再也聽不見那低沉有力的聲音。再也看不見那征塵撲身地黑袍之影。

  再也沒有,全都空空,正如石桌那頭。

  掌中之血愈湧愈多,他卻不動。

  只有這般流血,才能不流淚。

  只有身痛,心才能不痛。

  青天碧草新芽,四處春機勃勃,可他心似孤墳。雪落滿霜。

  身後響起腳步聲,輕輕地,由遠及近。

  沈無塵仍是未動,只當是將軍府中過路下人,背身而坐,放在石桌上的手緩緩挪了一下。

  腳步聲卻是更近,直走到他身旁才停。

  下一瞬右手便被人握起,倒吸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皺眉,下意識地抽動胳膊,卻被人攥住手腕不讓動。轉過頭去看,便見曾參商蹙起的眉尖和含水地雙眼。

  她想也未想,拈指便去挑他掌間碎瓷,語氣帶怒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不再掙紮。看她兩眼,卻是不語。

  「手成這樣,這幾日要怎麼握筆?」曾參商眼中怒氣橫生,替他挑去碎瓷,然後在身上摸了摸,終是抽出塊汗帕,胡亂在他手上一纏,才狠狠甩下他地胳膊。

  沈無塵眼中一冰。不由握了握手,仍是不語。

  ……還要握筆做什麼?

  曾參商抬眼去看,碎瓶酒漬,狼藉一桌,目光轉回他臉上,見他又瘦了不少。氣不禁小了些。垂眼輕輕一歎,轉了身靠上石桌一側。低聲道:「你稱病在府多日,朝中亂成何樣,廖相忙成何樣,你可知曉?」

  沈無塵覆掌於桌,指節僵直,眸光冷然。

  自是知曉。

  可他如何能在此時入內都堂治事,又如何平得下心來!

  曾參商再看他兩眼,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小聲哽咽道:「我知你心裡難受,可皇上亦是萬般心痛。你再怨再恨,也不能拿國事來抵……」

  東面戰事連連,軍需供給、器甲糧草,諸事素來都是他在掌理,此次他告病歸府,政事一概不視,朝中無人能頂得了他之職,幾日來亂成了一鍋粥。

  是枉讀了聖賢書了。

  自詡忠國愛民之人,十幾年來於朝事之上勤懇有加,所求不過是能國富民安,可心中所念所求,竟在聽聞狄風戰死的那一瞬,轟然全塌了。

  無外乎是,再不信君。

  佞臣也罷,罵名也罷,他全認了——

  斷是無法在此時回朝視事!

  曾參商見他仍是沒反應,眼睛只望一側淺草碧地,不動亦不開口,不禁略略有些急,伸手去輕扯他的袖口,道:「皇上要御駕親征,你難道一點都不擔心,難道就這樣在一旁看著朝中大亂……」

  沈無塵緩緩收回胳膊,錦涼袖口從她手中滑出。

  縱是她御駕親征又如何,縱是能一舉全滅其餘四國又如何。

  可能換得回狄風一命?!

  曾參商的手僵在他身旁,半晌才收回來,撇開目光,抬頭去看樹頂青天白雲,陽灑樹縫,晃花了自己地眼。

  二人誰都不再開口,她與他之間,靜得令人心慌。

  她微微低頭,垂下眼,手撐在桌沿,過了許久,才淡淡開口道:「皇上御駕親征,點我伴駕隨行……」

  沈無塵聞言一震,臉色遽變,眼瞳縮似針茫,抬頭看向她,疾聲道:「你要隨她出征?!」

  曾參商也不抬眼,只是慢慢點了下頭。

  他驀然起身,一把拉過她地手,眼中冰觸火融,高聲怒道:「何時之事,我為何不知?!」

  她拼命掙紮,卻引得他攥得更緊,不由又來了氣,瞪著他,亦是高聲怒道:「相爺稱病不視朝事,自是不知!」

  沈無塵胸口急劇起伏,眼底似火一般的紅,一把甩開她地手,二話不說。大步往外走去。

  「你要去哪……」她在他身後急叫,卻換不回他一字半語,不禁抬腳追了上去,「你站住!」

  他腳下飛也似地,沒多久便出了將軍府。高聲叫狄府下人將馬牽來,也不看她,自顧自地翻身上馬,狠狠一揚鞭,便朝皇城之向狂奔而去!

  瘋了!

  曾參商心間暗罵一聲,飛快地尋來自己地馬,亦是上馬揚鞭,直直追他而去。

  二人二馬。一前一後,自城南向北一路疾馳,引來無數人等駐足觀看。

  過宣德門,直沖入內,至御街下馬道前十步,沈無塵才猛地勒韁止步,下馬收鞭,一張臉黑沉無光,大步便往景歡殿行去。

  宣祗引路舍人見了他,面上盡是驚色。待他入了禁中才想起要攔,急急追上去,「相爺……皇上她……」

  沈無塵不語不回頭,袍被風鼓。步行飛快,黯青宮磚在他腳下排排疾逝,不消一刻便到了景歡殿前。

  他這才回頭,「我要見皇上。」

  舍人慌忙上階去叩,不多時便又下來,「相爺請……」

  話未說完,沈無塵便越過他,幾大步躍階而上。待宮人推開殿門,飛快邁檻而進。

  入得殿內,抬眼便見英歡人坐於御案之後,正盯著他看。沈無塵上前幾步至案前,撩袍便跪,膝蓋磕地之聲重響殿內殿外。而後垂下頭。低聲道:「陛下。」

  「病好了?」英歡開口,望著他。目光平然,面不帶色。

  他雙手緊撐於地,頭壓得極低,「……好了。」

  英歡看他半晌,微一闔眸,遮去眼中黯色,輕聲道:「既是好了,明日便回都堂掌印,廖峻這幾日都快累垮了。」

  沈無塵抬頭,看她一眼,猛地以頭叩地,「臣懇請陛下留曾參商在朝,收回點她隨駕出征之令……」

  英歡抬睫以望,「沈無塵,傲然似你,竟會因她而低頭……倒也難得。」她彎唇冷笑,「可朕若是不帶她走,朝中諸多軍需雜政,只怕你仍是會冷眼而觀,拒之不問!」

  他前額貼著冰冰涼的殿磚,伏在地上的手在狂抖,「陛下,臣求陛下了……」

  英歡臉色微變,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一字來,怔了一瞬,才緩緩起身,下案走來,至他身前而停,「起來。」

  沈無塵仍是叩地不起,「……懇望陛下應臣之請!」

  他已失了狄風,如何能再失了她!

  英歡低眼看他,「心中恨朕?」

  他不語,又道:「求陛下留曾參商在朝……」

  英歡後挪兩步,望著他地目光冷熱相雜、諸情交錯,良久才慢聲道:「朕御駕親征,朝中政事軍務非你不能為……以你此時心中傷情憤意,怕是恨不得讓朕死於此役罷?」

  沈無塵渾身都在顫,聲音啞沉,「臣斷不敢作如是想!還望陛下莫要點她隨駕……」

  「若不帶她至東線軍前,」她長睫驀揚,眸光火亮,「你怎會盡心盡力佐理朝政?朕又如何能放心將朝中諸事都付與你?」

  他雙手緊緊攥起,終是抬起頭,對上她地目光,咬牙道:「陛下是一定要帶她走?」

  英歡點頭,下巴微抬,眼中灼燃,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朝中無事,她便無礙;朝中若有意外,你這一生都別想再見她一眼。」

  以沈無塵於朝中之望、肱股重臣之材,若想在她御駕親征時翻手覆政,怕也不是難事。

  狄風已死,除了曾參商,還有何人何物能要挾得了他!

  恨她也罷,怨她也罷,說她狠心也罷,怒她腕毒也罷——

  江山天下,國事最重,她亦沒得選擇!

  沈無塵渾身血在沸湧,心間卻涼寒似冰,膝間已麻,半晌才動了動,慢慢起身,站穩,低頭,開口道:「臣明日便回朝視事。」

  英歡轉身,伸手去撐御案之沿,閉了閉眼,才輕聲道:「退下罷。」

  臉慘白,唇縞素,眉尖攢蹙。再不多言。

  沈無塵二話不說。退殿而出,轉身飛快便沿原路而回。

  心已然麻木,作不得任何思量,腦中只知,朝中無事。她才無礙……

  拳攥骨顫,朝中無事,她才無礙!

  人出御街,未及牽馬,遠遠便見曾參商站在朱漆杈子下,定定望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斂去眼中怒火,隔了半瞬。才大步朝她走過去,看進她眼底,冷冷道:「伴駕親征,你倒似事外人一般,難道就不擔心自己安危!」

  曾參商匆匆跟上他的腳步,小聲道:「我……我是自己要求隨皇上出征的!」

  沈無塵驀然回頭,瞪向她,眼中怒火又燃,「你當我蠢?往後想在我面前說謊話,先練練再開口!」

  曾參商微微皺眉。不解他何故如此動怒,忍了忍,才心平氣和對他道:「真是我自己先提,皇上才允地。」

  沈無塵冷眼回頭。不管她,自己直直往前走。

  她小歎一口氣,左右看看無人,便飛快地去拽他地袖口,小心翼翼道:「我騙所有人,也不會騙你……」

  他身子微僵,腳下一停,回身看她。眼中火漸熄,水漸湧,半晌才歎道:「你……」

  卻說不下去。

  天下僅此一人,能讓他思慮反復,欲求卻不得,心為之念。卻終是護不住。

  然她也……定是不需他護。

  只消一想。便又來了氣,他目光轉冷。謔道:「我知你敬她服她,便是她要你去死,你也不屑一慮!」

  就同狄風一樣!

  心底一揪一抽,又開始隱隱作痛。

  曾參商訕訕然地跟在他後面,小聲笑道:「相爺胡說什麼呢……」

  沈無塵板著一張臉,自去牽馬,待翻身上馬將行之時,馬轡卻被她在下一把拉住。

  他皺眉,「作甚麼?鬆手!」

  她仰起小臉,也不論此時還在御街上,咧了咧嘴,沖他道:「相爺不為我餞行麼?好歹……請我過府飲頓酒罷?」

  沈無塵看著她這難得一見地燦笑,心頭不禁一軟,手一鬆韁,朝後看一眼她地馬,輕歎一聲,「……從來不喜飲酒之人,此時說甚麼飲酒。」

  曾參商抬手揉揉鼻尖,又是一笑,「從未嘗過醉意若何……不過是想在走之前,做些以往未得機會做的事……」

  沈無塵眼微垂,火光漸柔,抬手揚鞭指向她身後,「……還愣著做甚麼,走啊。」

  曾參商笑嘻嘻地反身牽馬,上馬後跟在他身後,一路緩行,未再怎麼說話,倒顯得甚是乖巧。

  回至沈府,沈無塵吩咐下人擺酒至院後花廳,自去換了常服,才帶曾參商過去。

  院中花廳外,柳枝倒垂,淺池碧波輕蕩,又是一年春。

  曾參商望著那垂柳嫩葉,神思一時恍惚起來,腦中憶起一年前,也是此處,身旁也是這男子,面前也是這麼一桌酒菜。

  竟是過得這麼快。

  自己未察之時,竟已同他相識一年有餘。

  一年中,事事烙心,此時憶起,竟覺難忍亦難捨。

  沈無塵撩袍入座,低聲叫她:「又在發愣……怎地不過來坐?」

  曾參商驀然回神,唇彎而笑,走過來將紅木長背椅往他身邊挪過些,挨著他坐下,抬眼看他,見他濃眉斜揚,面色略詫,不由笑道:「相爺不喜我在一旁?」

  沈無塵定定看她半晌,眼中有火輕跳,慢慢搖頭,「喜。」

  伸手拿過酒盅,斟酒至玉杯中,再置於青瓷溫碗中,待酒稍溫,才取杯而出,遞至她眼前。

  她看著他,眼中笑意盈盈,忽而眨了眨眼,也不伸手接,卻是直接湊上前,以唇壓杯,直接讓他喂她飲酒。

  他眼角驟然一縮,腕間微微一震,看著她,心底有火苗竄出,「你今日……」

  甚是不對勁。

  她抬起頭,紅唇一側沾了酒液,小舌探出來,輕滾而過,又對他笑笑,「相爺只看,不飲?」

  他只覺胸口滾燙,看著她,卻挪不開眼,啞聲道:「飲。」

  從不知她小小一個動作,竟也會如此撩人。

  從不知蠻悍似她,竟會對他做出這舉動來。

  他心底略顫,撇開眼,又去伸手斟酒,可剛一動,手腕便被她壓下。

  她手指輕輕按在他的手背上,小聲道:「我替相爺斟……」

  依他先前所行,斟酒溫酒,而後取杯,握於手中。

  沈無塵側過身子,看她臉蛋微紅,拿著玉杯卻不給他,不由自己伸手過去,低笑道:「怎地,連杯酒都不給我?」

  曾參商輕輕搖頭,看他一眼,仍是在笑,「我……喂相爺可好?」

  他怔然,似是不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她卻垂了睫,自己飛快地抿了一口酒,抬手扯過他地袖子,將他往自己這邊拉得近了些,抬眼望他,而後湊上去,輕輕吻上他的唇。

  舌尖滑過他地唇間,迫他開口,然後推酒而入。

  甜辣瓊漿,在二人唇間緩流慢癢,激起一片戰栗。

  沈無塵伸手,猛地摟過她,將她扯到自己腿上,狠狠抱住,低頭反咬她的唇,口齒含糊,問她道:「你今日到底……」

  她略微氣喘,卻伸手環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都貼進他懷中,眼中透亮湛澈,輕聲道:「我……怕此去之後,再不能做這些事……」

  他心口驟僵,摟在她腰間地手也鬆了些,眸間黯黯,「休要說這種話……」

  未及放開她時,領口便被她輕扯而開,頸間晶涼落下她的唇,她地舌尖小巧靈活,淺淺滾過他的喉,而後一路向上,又去舔他耳垂。

  他滿身躁熱無比,心中之火似是被加了把柴,自知應當推開她,可卻無論如也也鬆不開摟在她腰間的手。

  身子僵在那裡,任她吻他咬他,自己忍著不動,半晌才啞聲道:「你……莫要再撩我,不然的話……」

  她自他身前抬頭,手卻滑下去,探著他身下一處,輕輕碰了碰,眼彎如月而笑,「軍中小兵們出征前都會去煙花柳巷走一遭,免得往後都再無機會嘗此人間極樂……我沒別處可去,只得自相爺這裡討一場歡,相爺……肯償我此願否?」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一

  沈無塵聽了她這話,臉登時便黑了,峻眉橫揚,口中低聲怒道:「荒謬!」然後猛地將她推下身,自己起來便走。

  心口燙意未消,怒氣更大,每一步下去都似踩在火海之中。

  想要她,但不是像這樣!

  說什麼此去不歸,要嘗人間極樂以無憾……統統都是無稽之言!

  曾參商半跌在椅上,小臉乍白又紅,隨即轉黑,眼裡水光凝凝,火意漸起,直盯著他的背影,待他彎過前方回廊,再看不見時,這才剎然回神,噌地起身,追了上去。

  沈無塵前腳進屋,她後腳便跟著沖了進來。

  兩扇蕎雕紅木門板被撞得砰砰響。

  他停下,轉身,正對她一臉忿忿之情,壓著火冷冷道:「出去。」

  她又羞又憤又不甘,橫著臉沖他撇嘴,「不出。」

  千念萬思未想到,他竟是不願碰她!

  沈無塵長眸寒光一漾,回身便要往外走,口中道:「那我出去。」

  才走兩步近她身側,餘光瞥見她小臉霞光灼灼,正欲大步越她而過時,忽聽她小聲念道:「非逼我揍人不可麼……」

  他人一僵,還未反應過來時,便見她小拳揚至眼前,近臉一寸,耳邊響起她急切帶怒的聲音:「說什麼喜歡我,都是騙人的!」

  下意識地朝後退兩步,欲避開她,卻不料她兩手將他狠狠一推。人緊緊貼上來,直逼他至身後榻邊。

  沈無塵反掌抵在床柱上,穩住身體,皺眉低眼,怒喝道:「你這女人!……」

  下一瞬便被她壓了下去。頭重重磕在堅硬的床掾上。

  他倒抽一口氣,伸手欲推之時,卻被她一把掐住喉嚨,膝蓋被頂肘節被鎖,渾身上下動不得。

  曾參商一張小臉氣得紅撲撲的,趴在他身上,一雙大眼離他只有一寸之距,眸中七分怒意卷了三分澀情。咬牙切齒道:「今日還偏偏由不得你說不要!」

  沈無塵瞬時啞然,胸中火氣忽而消了八九分,臉上略微有些抽搐,待她地手自他喉間挪開後,才齜牙抽氣,挑眉看她,低聲道:「……怎麼,還想強要我不成?」

  她臉色乍然變紅,血漫粉頰,卻仍作無賴狀。「正是這麼打算的!」

  踢靴下地,抬手飛快抽掉袍帶,除了外袍中單,又顫著手去解胸前緊纏的寬厚白布。

  他眼前恍恍一亮。喉頭燥熱,乾癢難耐,看她長髮落肩,青絲滑至胸前壑谷之間,忍不住抬起胳膊,輕輕握住她發抖的手,「……真是傻瓜。」

  她紅著臉不抬頭,使勁掙了一下。「你……你躺著便好,不要多管!」

  他低笑出聲,胸口微微起伏,猛地將她拉下,迅速翻過身壓住她,抬手去撚她的耳珠。低頭親她地臉。口中喃喃道:「此事竟也能被你做得毫無情致……」

  她耳根酥酥癢癢,臉又紅了幾分。往裡面縮了縮,抬手去解他的外袍,手滑進去摸他,低聲道:「我……我第一回,又不知……」

  他頭一偏,含住她的小嘴,探舌去勾她,將她細細吻了個透,大手在她胸前拉扯一番,將那裹胸白布盡除。

  她身子輕抖,迎著他,抬手將他外袍除了,又解開他裡面白單,半闔水眸微微一眨,去看他的身子。

  雖不似武人之壯,卻也不若想像中那般孱弱。

  她像是得了彩錢一般,咬著舌頭笑起來,輕輕在他耳邊吹氣,道:「相爺生了副好身板。」

  沈無塵大手一路向下,扯落她的錦褲,眼中之火將她身子盡燎一遍,而後又去咬她的嘴,含糊不清道:「……不如你。」

  她的皮膚光滑緊實,在他掌下不消多時便全成了粉霞之色。

  軟而無力,似作水湧。

  「你……」她輕喘,不知該怎麼做。

  他埋下頭,輕咬她的肩膀,大手移下去捧住她地胸,拇指輕掃慢搓。

  嬌乳嫩尖,香滑膩人。

  先前眼中尚是分明,只願能撫她之心後離她而起,可真待觸到她女子嬌軀時,腦中只覺轟然一鳴,理智瞬時蕩然無存。

  他粗喘,眼中之火一簇一簇在冒,手上更是用力了些。

  她低吟出聲,身子愈發軟了去,不由朝裡面扭了一下,卻引得他一把攥起她,使勁捏了捏她,叫她又痛又癢。

  「莫動。」他啞著嗓子低聲道,嘴唇沿著她的鎖骨滑下去。

  溫暖濕濡的舌卷起她傲挺之尖,勾住,含在嘴中,狠命攪動她,另一隻手緊緊揉捏著她那一邊,兩指夾著細嫩粉珠,時輕時重地撚動著。

  她咬著唇,面紅如血在溢,不禁在他身下扭來扭去,想要避開他,卻又不捨避開他,這感覺雖是陌生令人慌,可偏偏撩心撩神,叫人欲罷不能。

  他鬆開手,探上去,撥開她緊咬的唇瓣,眼中火亮迫人,「我要聽。」

  低啞的聲音甚是蠱人心神,將她整個人都化成了水,再也抵不住。

  他的手動一下,她便輕叫一聲,聲聲連至最後,成了羞煞人的如浪之音,在這白日屋內,春帳之中,更是噬魂勾魄。

  她的臉粉蒸帶汗,身子微微弓起,細水如溪,潤得她渾身上下都起了火,又癢又急。

  他的頭自她胸前抬起些,去看她的眼,「參商……」她水翦蒙霧,應聲轉頭,紅唇將啟,卻又被他堵住,他地手拉過她的,直直帶她到身下,粗喘著啞聲道:「參商。」

  她小手顫著去摸他,看他面色遽變,不禁又一鬆,再握起,小心翼翼地搓捏幾下,手指輕輕一轉,撫上前面,稍稍用力按了按,然後前後套弄起來。

  她的手越來越快,他的眼越來越黑,二人之間火苗辟啪作響,輕煙驟起,熏紅了她地臉龐,熏熱了他的身子。

  他急喘,一把扯過她的胳膊,膝蓋朝前頂過,猛地分開她,「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大掌探到下面去摸她,粘滑不堪。

  她欲躲,卻被他狠狠按住,身下被他手指撥來撚去,逼得她抬腿去踢他,「……休要折磨人!」

  他輕易躲開,手指慢慢滑進去,眼底黑得一點光都不透,身子壓下來,手指緩緩抽動幾下,指腹摩挲著她,喘息愈發急迫起來,「參商。」

  猛地起身,將她分得更大,捧住她的柔滑的臀,腰漸漸沉下去。

  她仰起下巴,咬住嘴唇,眼角忽而凝水,雙手緊撐在身側,半晌才鬆了牙,輕輕喘了幾口氣,緊繃的身子慢慢軟了下來。

  他忍著停下不動,眼底黑霧散了些,手輕輕揉著她,低聲問她:「疼麼,疼的話,我……」

  她急著搖頭,伸手去勾他地脖子,腰向上抬起些,迫他去動,小聲道:「你若敢停,當心我揍人……」

  他沉沉而笑,心底微疼,手探至兩人之間,又將她逗弄了一番,待見她紅唇作顫,才緩緩動起來。

  淺抽慢送,覺出她愈來愈濕,才漸漸加了力道,動作快起來。

  她渾身軟若無骨,任他在上肆意猛動,意識攤散之間,只知緊緊攬著他的背,承受著他一波波越來越烈的沖撞。

  魂魄似也在飛,耳邊聽見他低低的聲音,在喚她的名字,在問她,疼麼,疼麼參商……這樣舒服麼……

  她一個字都說不出,身子愈歡愉,眼角愈濕潤,心間愈戚動。

  從來都知他溫文,卻不知他在此時也會這麼體貼。

  對她這麼好。

  但她又能以何來報。

  若是此征不得歸,他又將如何。

  人忽地一痛,身子抽搐了幾下。

  滿室春色映透了她的心,終知自己究竟有多在乎他。

  她緩緩睜眼,看他滿額汗珠,不禁抬手去抹,輕喘之間小聲道:「子曠……」

  他動作僵停一瞬,眉目之間峻漠如川,忽而咬牙,狠狠地撞動起來,一下緊連一下,拉竿似地飛速抽送,燃火雙眸盯著她不放。

  她驚叫出聲,抵不住他這忽烈忽猛地動作,手掐進他背後,渾身一陣痙攣,四肢俱顫,眼前迷蒙一片,半晌心神才歸。

  他抽身而出,一把將她拉起,緊緊箍在懷中,嘴唇壓在她額前,又移到她臉頰上,最後去親吻她地粉耳,胸膛之下心跳得飛快,急驟的呼吸半天才穩下來,一開口,低低地聲音便碎成了利片,一下下紮著她的心,「待你回來,莫論如何,我都要娶你!」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16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

  晚落紅霞光似金,映得窗欞上的碩桃雕紋都變了色。

  屋內稍黯。

  有悉娑聲,輕輕的,若不細辨,幾不可聞。

  沈無塵眼皮微動,睜了眼,下意識地伸手朝身側探,卻握了一把空。

  他腦子驟然清明,翻身向外,支肘要起的時候,忽見一雙水亮通澈的眼正半笑不笑地盯望著他。

  這才放下心來。

  將暗不暗的天色,同霞光一道攪得這屋內愈顯曖意。

  曾參商身子半倚在他書案旁,手裡捏了卷書,翻過的幾頁輕輕蕩在手下,赤著足站在光涼的地板上,一袍寬長青衫空落落地罩在身上,長髮未束,盡散於身前身後。

  臉龐素淨,透紅。

  沈無塵半臥於床邊,上上下下打量著她,迎著她的目光將她看了個夠,而後撇嘴低笑,「聽不得我的話,便裝死而睡,待我闔了眼便又自己起來?」

  曾參商耳根微紅,挪開眼不再看他,捏著書的手轉而撐案,輕聲道:「誰裝死了,本就沒聽見你說了什麼,睡了未多久,便自己醒了的……」

  再無比這更蹩腳的解釋。

  額汗紛落濺吻時,他說要娶她,莫論如何都要娶她。

  聽得真真切切,一字一字都響顫心尖。

  可她卻作不得回應,只得軟軟而伏,閉了眼裝睡。

  沈無塵掀被起身。眸中黯光爍爍,看了她一會兒,忽而下床直直走至她身邊,撈過她的腰,箍進懷裡。

  頭埋進她肩上散落的髮絲間。使勁嗅了嗅,一手移下去撩起袍擺,順著她地腿一路摸上去,口中低低笑了聲,道:「這袍子穿在你身上,倒要好看。」

  她用力推他,偏過頭,支吾道:「先前的都撕扯壞了。便隨手從你這裡翻撿了一件……」

  寬長青袍,羅地順軟,帶著他身上的味道,溫文,暖心。

  他低眼,順著青袍微敞的前襟看下去,嘴角忽而揚笑,猛地一把抱她上案,推她坐穩。

  她輕喘,案上筆硯書冊並銅花燭台在她身後嘩嘩落地。眼前男子微灼長眸近在咫尺,避也避不開,「你……」

  話未說完,他便擠入她兩腿之間。兩手將長袍一扯,頭埋下去,准准銜住她胸前嫩珠,在齒間輕噬慢舔。

  她撐在身後的兩臂一下便軟了,鬆鬆就要往後倒,腰卻被他攬住,身子半彎而下,胸更翹。烏髮統統及後而落,所有白嫩粉盈全在他眼前,絲毫不藏。

  豐谷深壑,幽幽在顫,舌如疾風凜澗,刮透了她一心春水。

  「參商……」

  他低喚一聲。舌卻滑下去。繞過她地臍眼,激栗震顫剎然之間滾滾而下。直沖腹底。

  她陡驚,急著要合腿,腰卻被他壓得緊緊的,動不得起不得,只能任他為所欲為。

  濡濡溺溺,將坍於他的舌齒之下。

  她的雙臂終是全然軟了,身如滿弓而張,髮落至案,勾在他身後的腿抖得不能自禁,只覺就將斃匿於這噬心勾肺的銷魂之感中。

  身子在縮在顫在痙攣,他卻仍然不止不休。

  她幾要哭出來,再也繃不住,直仰倒於案上,瞬時化為一汪暖融冰江春水,淌得到處都是,滴落於案下,一路漫至屋外。

  連一音都發不出,紅唇之外盡是水霧,眼前光迫迫,什麼都看不清。

  他終於抬起頭,放過她。

  心魄才將回神,下一瞬他便扯開她雙腿,一手握一赤足,高高將她抬起,然後頂腰,猛地撞了過來。

  她喘泣,聲音尖而利,手在下面握緊了案沿,顆顆盈汗凝於下巴上,身軟如泥,被他擺布得全沒了形。

  他急烈而迅猛,火灼燃而起,硬燙如淬鐵之初,生生將她捅透。

  濕滑粘膩的糜蕩之聲淺漾如波,甚搔人心。

  她被他逼得寸寸而退,禁不住抬睫去望,卻一眼便見自己被他盡數撐開的身子,他一下下地進,又一下下地出,來來回回,飛快,疾狠,翻攪出波波水浪,濺淹處處。

  他嘴角彎卻僵,眼底洞黑明徹,握著她雙足地手似銅鉗而緊,將她越打越開,越提越高,迫她迎著他,縮絞,壓擠。

  欲似深淵,宕底無盡。

  她胸前蕊珠愈紅愈顫,上揚下跌,引人來拮。

  他眸間火花疾跳,驀地鬆開手,身子俯下來,張口便來咬她,腰下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大手卡在她股根兩側,每一下都撞沒於她深處。

  她眼角水珠滾落,抬手去捶打他的肩,泣著求他,罵他,讓他繞了她,別讓她死在這裡。

  連髮根都在顫,連眼睫都在抖。

  快感如海浪翻天而過,浪浪不休,蓋過她口鼻,叫她再也喘不了氣,就將窒死在他的折磨之下。

  他忽而鬆手,抬手上來握住她的臉,腰間狠狠一抵,又疾速而退,過了一瞬,人才又貼下來,嘴唇輕點她臉龐,至她耳邊時,啞著聲,開口道:「參商……在外莫要忘了我。」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過了今日,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再見她。

  不知……

  還能不能再見她。

  曾參商髮濕鬢側,渾身俱軟,半晌才勻過氣來,聽了他這話,心底忽然一揪而痛,不禁抬了手探上他的背,慢慢擁住他,讓他全部重量都落下來。

  沉沉壓於身。沉沉壓於心。

  她微微偏過頭,去吻他的嘴唇,一下又一下。

  他長眸半闔,裡面疲光淡亮,卻一直盯著她不放。

  身上還卷著他地長袍。人還被他壓於身下,可他卻偏偏做了一副就將生離死別之樣。

  她瞇了眼,忽而掐了他一把,撇撇嘴,小聲道:「不忘。」

  而後輕輕笑起來。

  她又怎麼可能忘了他。

  便是至死,也不可能忘卻他分毫。

  窗外晚霞暈消,夜幕罩起,天邊細月將上。

  黯光中。他彎了彎嘴角,低低笑起來,手指在她臉上劃了劃,「好。」

  大歷十三年四月八日,上諭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總理朝政,點京西禁軍五千護駕,親征中宛。

  十四日,過潯陽,使報東路軍前,命方愷領軍紮營於越州西郊。以恭聖駕。

  離越州還有二百里。

  中宛西境地劣候燥,過潯陽至今又花三日時,幸在東面未聞有變。

  京西五千禁軍一路護駕。雖越州以西諸地已屬邰所有,可仍是絲毫不敢有所鬆懈,只待至越州與東路軍合師之後,才能放心。

  兵陣緩行,甲亮馬嘶,未覺有疲。

  遠處鋪天黃沙似浪在飛,一波將落一波又起,將整個天幕都染成了一片土色。

  英歡棄車駕而騎馬在陣。身上絡璃軟甲微塵撲撲,束髮被風掃散,青絲亂揚於後,座下青馬披甲掛盔,鼻息陣陣不歇。

  曾參商行於聖駕之側,眼亮眉飛。背挎長弓。座下掛劍,騎姿不遜禁軍將兵絲毫。

  「陛下。」她輕聲開口喚英歡,「外面塵大沙揚,陛下還是棄馬入車……」

  英歡斜眉一瞥,未作言語,雙腳夾馬一瞬,又促馬兒行得快了些。

  曾參商訕訕,低了頭策馬跟上去,「陛下,照眼下看,至越州尚需兩日功夫,臣怕有個萬一。」

  「若有萬一,朕在車中亦無用。」英歡冷冷打斷她,人在前行,頭也未回,只將手中馬鞭朝後一揚,指她又道:「朕張弓許是不如你,可騎馬還是在行的。」

  曾參商不敢再勸,諾諾低應,跟在一旁,抬頭望遠處沙滾之處望去,口中小聲喃喃道:「怎的那沙竟比先前揚得更高了……」

  英歡聞言,亦微微仰了下巴,抬眼遠遠望去,就見地平線處,沙塵成團滾滾而起,隱約竟裹黑影於間。

  不禁蹙眉。

  那沙揚之象,竟似……

  一念將起,遠處陣前便有小校反身策馬疾行來報,「陛下,探馬回道前方有騎兵近千,未見帥旗,不知何部……」

  果然!

  英歡握韁稍緊三分,挑眉看那小校,道:「只有千餘騎?」

  小校點頭,「還不到一千騎,許是越州方愷將軍部下來迎陛下地……」

  言之有理。

  英歡手一鬆韁,晗首道:「便向前行,待看清了再遣人去問。」

  小校領命而退,整軍未慌,仍像先前一樣朝前緩行。

  沙塵滾沒漸被風吹,遠處之象漸漸清明,黑點愈來愈近,不消多時便可看清騎兵疾行之陣。

  千騎快馬,直直朝這邊奔來,陣翼側展,迎風逆行卻是巍而不亂,可又不見帥旗軍旆。

  陽光透雲而落,一沙之塵緩緩漸消。

  蒼青之甲連作一山,隱隱泛起寒光一片,隨著馬行漸近,那光漸明,恍恍之間竟覺熟悉萬分。

  英歡手掌忽而一合,緊攥馬韁於手中,驅馬急急上前幾步,眺目望去。

  心猛地朝下一跌。

  遠處馬陣青甲之間,隱約可見一人一騎於陣間疾行。

  玄甲白纓,飛奔之態,攝目攝心。她眼底一燙,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那千騎馬陣,凜凜寒光之甲,那陣中一人,傲天蔑地之勢,邰京西禁軍將兵們不認識,她卻認識!

  她轉頭開口,正要高聲喚人之時,遠方馬陣之間忽然豎起一面大旗,旗面逆風翻飛,旗上錦旆碎展於天幕之下。

  帥旗無字。

  只一條金龍怒爪獨行於黑底廣旗之上。

  英歡人僵然一剎,眼底驟然變得通紅不已,心間恨意橫然而生,憤海奔湧,沖撞心際,猛地抬手揮鞭落馬,直沖陣前。

  曾參商在旁怔愣一瞬,未反應過來時便見英歡人已越過前方禁軍馬陣之前,這才遽然回神,想也未想便急急策馬,飛奔而追。

  「陛下!」她在身後急喚,不解英歡何故突然如此。

  英歡於陣前勒韁,眼望前方疾行漸近的騎兵之陣,而後驀地揚鞭,回身高聲止軍不前,側目望向曾參商,大喝道:「參商張弓!」

  前方千騎馬陣亦在減速,只有那陣中一人一馬仍在飛馳,直直朝這邊奔來。

  曾參商怔著,手搭上弓,去望英歡,未解其意,更不知對面是何人,僵著道:「陛下……」

  「張弓!」英歡高聲怒喝,眼裡火燒通紅,有水在湧。

  曾參商慌忙側身,欲展弓時,卻被對面利甲折日之光晃花了眼。

  那一人一騎卷沙疾奔而行,只一瞬便能看清他盔纓碎髮之象。

  英歡猛地扔了馬韁,側身伸手,扯過曾參商手中長弓,挽之搭箭,張開滿滿一弦之弓,叩弦向前。

  三槽之矢,橫鏃利刃之光,正對那人盔之正中。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

  箭羽通白勝雪,一線望去,鏃尖厲稜光淩爍爍,灼日之茫如針一般刺瞎了周遭人人之眼。

  狂風撲地而過,前方黑色戰馬氣勢洶洶,鐵蹄揚沙踩石,震地轟然,快似飛箭,直直沖將過來。

  英歡胸中怒火滾滾而燃,烈焰滔天似海,翻沒了所有理智,眼底黑紅一片,光精閃,眼定定地望著那人那馬,那碎白盔纓於眼中匯成一汪雪水,冰且懍人,亂飛如狂。

  持弓之手穩而快移,叩弦之指遽然一鬆!

  銀長弓弦錚錚而鳴,橫鏃利箭呼嘯而沖,劈風劃沙,躍空凜日,直直射向前方百步,准對白纓盔下之中。

  淬黑之眉,命之所懸。

  箭未至,而戰馬昂脖狂嘶,聲劃厲天飛沙,蹄下驟停!

  鏃尖穩穩沒入蹄前土中,漸起碎沙一片。

  白羽在抖,箭身在顫,只差一步。

  英歡喘息急劇,伸手又抽一箭,飛快搭弦開弓,持弓於前,直瞄前方已停那人。

  且不敢信,那人竟敢只率千騎而犯她邰之土,又在此處攔她御駕之陣!

  眼前血飛血沒,又是夢中那張蒼黑亂髮之面。

  心口抽痛得緊,人幾要癲狂跌馬——

  定要那人,以命償命!

  右手叩弦三指將鬆之剎,風遞寒意,前方戰馬急轉幾步,馬上之人陡削之面及日而亮。褐眸冷光畢現。

  百步之距,亦能辨之。

  他側身,左手鬆韁,自身側抽出一物,對著她。猛地高高舉起。

  鐵黑冰青之色,於當頭烈日之下,湛湛生輝。

  她遙望,眸光漸凝,看清後眼底冰火同生,心間刺裂之痛愈盛,整個人都將碎了去,挽弓之手驀然一垂。弦鬆箭落,激起輕塵一方。

  她急急勒韁回馬,對陣高聲道:「留此待命,莫得朕令,誰都不許動一戈一矢!」

  沒人作得反應,統統愣在原地,動也不動。

  她回身,定望那人一眼,深吸一口氣,而後揚鞭震馬。朝他飛馳而去,風起過身,絡璃軟甲片片輕響,人在晃心在抖。眼底盡是血。

  他端立於馬上,高舉左臂漸漸垂下,臉側微陷,眉飛橫揚,定睛看她朝他奔來。

  礪石沿蹄而滾,沙塵蔽目遮耳,眼中只有那一把劍。

  彈指幾瞬之間,人馬已近他身。

  英歡猛然拉韁。面色沙掃作紅,青絲亂散紛飛在鬢,任座下青馬嘶鳴不休,抬眼望向他,又恨又怒,眸火撲將灼人。

  賀喜左手翻劍而落。掛劍於腰間。重又卷韁,眸中寒光淩及她面。下一瞬便斂了神,輕輕抽韁,欲調馬轉向。

  「給我!」英歡怒喝,手中馬鞭直指向他,鞭尖劃空,響顫一聲厲。

  他斜眉陡揚,側目望向她,薄唇緩開,低聲道:「跟我走。」

  她怒極,持鞭之手狂抖,見他猛地轉身抽鞭策馬而行,心間劇顫,腦中作不得任何思量,下意識便揮鞭急甩,馭馬飛奔而追。

  二馬八蹄答答之聲交錯紛響,踏飛一路砂石塵沙,疾馳之道於漫天黃土之下劃出一抹淩厲之傷。

  千人之眾,馬陣將兵,二國槊戈相向在後,但看二王離陣馳向遠方,卻無一人敢行一步。

  虎視眈眈怒目相望,兵戈箭矢在手,生怕一離之瞬,陣破於對方之攻。

  石走沙揚,烈日當風,熱意及身。

  前方平地一側突起山坡一方,黑馬疾行而轉,攀坡而上,速度漸漸緩了下來,待至坡頂之時,急轉而停。

  賀喜回身,眼望正沿坡急上的青馬,眉峰稍展,左手鬆了韁,身子一轉,躍馬而下,穩穩落於地上。

  硬底馬靴踢起一片土。

  英歡馭馬勒韁,未待坐騎停穩,便急匆匆地翻身下馬,連馬鞭都顧不及收,直走幾步至他身側,高聲怒道:「給我!」

  他側身,朝她逼近一步,褐眸灼灼而亮,近望著她,半天不發一辭,左手探至腰間,慢慢取下青黑之劍,臂肘一揚,掉柄向外,遞與她。

  她伸手去接,手卻瘋狂在抖,好容易才握住那劍,捧至眼前,而後一把壓於胸前,牢牢不放。

  狄風佩劍。

  劍身湛黑無紋,沉甸甸地壓在她手心裡。

  她開口,聲音抑不住地顫,「你是如何得來的?」

  「江西岸。」他開口,灼亮之眸忽而一黯,「楚越率軍赴巍州,臨撤前於江邊發現地。」

  江西岸,狄風屍首被投之處。

  她心頭似被薄刃淩削而過,血肉模糊,痛至不能言。

  伸手抽劍,金屬輕擦之聲如沙場戈戟相交,斷刃映光,血染劍鋒。

  蒼青之色於這烈日之下更加令人心驚。

  血,和痛,幾要讓人發狂。

  賀喜看她兩眼,目光僵漠,辨不出其間何情,而後撇開眼,轉身,側背著她,低聲開口道:「狄風戰逝,我心亦痛。」

  尾音猶在耳側未落,背後甲片便被尖物抵住,器甲相觸帶起錚然一響。

  他未動,身子僵住,眼底如被墨染,半天嘴角才是一動,卻也未言。

  英歡手握劍柄,斷刃之鋒直抵他身,日落劍上血跡,寒戾之光沒入玄甲間縫之中,透心滲骨的涼。

  他在她身前一步,背影蕭清,盔上白纓軟軟而垂,帶塵撲灰。甲胄之光漸漸黯沒,徒留蒼猙之黑。

  她咬牙,眼中恨火幾要將他燒穿,手腕猛地一動,刃鋒抵進他片片鎖甲之間。金屬裂劃之音,刺耳萬分。

  他仍是未動。

  腳下沙塵忽被血濺,一滴,再一滴。

  她眼中血霧升繞,不禁頓腕,收劍一寸,抬眼去看。

  刃鋒只進甲間不及一厘,並未觸到他甲下之軀。

  血珠順甲而滾。凝於甲衣之緣,又砸落在地。

  肩背右邊,劍刃抵觸之處,傷血緩溢玄黑鎖甲之間。

  血色不似鮮紅,赤中帶黑,竟像腐淬之毒。

  她握劍之手開始發抖,腦中記憶滾滾而翻,他肩背此處,血……

  竟還是那一次的舊傷!

  手中斷劍鏗然垂落。

  睹此黑血之色,到底是下不了手。

  她低頭微喘。抬手,將劍一把收回鞘內,唇彎揚,冷冷笑出一聲。「也算蒼天有眼。當日西進奪賓州,不知你此時後悔與否!」

  他仍然在僵,半晌才緩緩動了一下右臂,甲片錯動,血湧愈多。

  她唇角冷笑瞬時淡去,握劍之手攥得生緊,心中一波波在恨,卻又一波波在痛。

  這才發現。他先前竟是一直未動右臂。

  挽韁是用左手,舉劍是用左手,便連揚鞭策馬時,也是扔了韁繩用左手……

  人瞬時惶然驚痛,此痛同心中怒情憤意揉雜相錯,叫她眼中熊燃之火統統成了水。

  當恨他。卻為他痛。

  她。恨她自己!

  他側挪一步,終是轉過身來。臉上不帶喜憂,只是定定望著她,眸中忽明忽暗,開口道:「邰軍中有細作。」

  她萬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得這一句,怔愣片刻才乍然回神,纖眉驀然高揚,面又作怒,「此話怎講?」

  他挑眉,眸中更黯,「中宛燕朗之部,若非得了鄴齊邰二軍共伐巍州之報,怎會折南援岵。」

  她看著他,不語,心中卻在飛快轉思。

  「撤軍北上是幌子,南下助巍州南岵大軍剿殺你我二軍才是其意。」他語氣平緩,卻又篤定異常,「我西進攻賓州,他定會南下,我南下伐巍州,他照樣也會南下!」

  她還是不語,眼中光波攪蕩,神色有變。

  他仍是不動聲色,一字一句道:「因是鄴齊大軍未至,只損狄風一部,若鄴齊大軍當日及時趕赴,怕是二軍莫論如何都戰不過南岵十萬大軍加燕朗麾下數萬之眾,其損兵折將之數,何止狄風一人同風聖軍五千將士。」

  她攥劍在掌,恨不能再抽劍而出,心中怒火又湧,「休要為你自己找此荒謬藉口!你說此密為邰所洩,我倒要說,共伐巍州之計是你鄴齊會通南岵中宛,背盟棄約,為圖占疆之利而洩!」

  他眸色歸然而亮,亮光卻轉瞬即逝,嘴角輕輕一扯,似是在笑,可臉上卻又絕無笑意,左手抬起,輕搭於右肩之上,道:「賓州一役,谷蒙山外伏兵近萬,我未以身戰死,確是蒼天庇佑。」

  她僵然,再駁不出一字,微啟紅唇又隱隱作顫。

  他看著她,左手緩垂,又道:「便是苦肉計,我也不至於會忘國忘民,忘己之責到此地步!」

  她順目而下,見他右臂甲下腕濕血色,再一抬眼,便見他雙眸冷邃幽深,薄唇緊抿,看著她。

  她掌間全是汗,劍鞘粘濕欲滑,半晌才扳過心神,依舊冷冷道:「不可能。」停了一瞬,又道:「此計邰軍中未有幾人得知,只狄風麾下幾個高階武將事先知道,斷無可能有人漏密給中宛!」

  他眸間火跳迸濺,黑淵之澗星萃萬方,聲音亦是極冷,「我統軍之下,所知此計之人,均是多年伴駕的心腹親將,此次同我於賓州一役血戰至死地!」

  風乍然又作,卷沙蔽目而過。

  灰作僵色,瞬時在他二人之間隔起一層沙簾,怒恨眸光,濃濃諷意,統統再也看不清。

  她心神惶惶,人被這燥風刮得透乾,十幾日來心沉於狄風戰死之慟當中,只道是鄴齊貪利背盟,卻無想過燕朗之部為何精於那日南下至巍州以西!

  然,鄴齊邰二軍共伐南岵巍州殘部,到底由何能被中宛先知!

  她再望他,目光頗是復雜,信不敢信,可他肩後甲胄上地黑血,震目顫心,由不得她對他存疑。

  他斂了眼中寒意,低聲又道:「之所以來此攔你御駕,是因越州邰東路軍中恨我入骨,若待你至越州再見,怕是會被越州大軍撕個粉碎。」

  她手中劍震,盯著他,狠狠道:「我亦恨你入骨,便是此時,也想能將你撕個粉碎!」

  他面色陡峻冷漠,忽而上前一步,「燕朗占倉、順二州,屯兵在西,人人都道邰鄴齊二國盟裂不穆,你我二軍當待此時,再伐巍州!」

  猶是不甘。

  如何能甘!

  她抑住心火,冷眼望他,諷道:「以邰東路軍中此時之怨,如何能同鄴齊合力再戰!」

  「國事私怨,孰輕孰重,你自有思量。」他低低開口道,眼裡一點點黯下去,「便是恨我入骨,也不當錯失此時良機,否則往後想要再俘滅邵定易,定是難上加難。」

  她胸口急劇起伏,恨亦難,痛亦難,江山天下,私情將置何處!

  他見她不語,又道:「給你五日。五日後,我調鄴齊雲州之部疾速南下,你若定念,便領軍往東,闌倉山下,兩軍背山紮營,莫論何動,全都不瞞彼此!」

  她咬咬牙,眸光抵進他眼底,僵望一眼,而後驀然揮劍,轉身便走。

  青馬於坡邊抖鬃,蹄下輕沙在揚。

  走一步,人便空一分,待行至馬邊,渾身氣力都無。

  伸手去拉馬韁,腰間卻驀然橫過一臂,將她攔住。

  她手垂人僵,下一瞬便跌進身後堅實懷中。

  長臂似鐵,將她圈得緊緊。

  絡璃軟甲撞上玄黑硬胄,錚叮作鳴。

  他低頭,嘴唇擦過她的耳,聲音中冷漠之意盡數消彌,徒留焦灼之切,「你竟然御駕親征!」急急一喘,「可知我有多擔心?!」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18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

  她耳根一燥,這感覺愈熟悉,便愈讓她心底揪搐。

  身子未動,只低低地垂了眼睫,勾了抹冷笑。

  她御駕親征,還不是拜他所賜!

  縱是恨他入骨,也要親赴此處以天子之威來攝擋一昧東進、欲報狄風戰死之仇的邰大軍。

  二軍止戈之力,只她一人而已!

  他左掌在她腰間慢慢展開,貼住她身上軟甲,改鎖為摟,語氣低卻急迫:「惟是寢臥難安,單怕你出個什麼意外!」

  「放手。」她淡然開口,聲音清冷,話中不帶一絲情。

  他不放,反而將她摟得更緊,死死壓在胸前,頭偏了低下來,便要親她的臉。

  她右手驀然一動,朝後揚劍,冷硬劍鞘抵上他的右肩,而後狠狠一捅!

  他咬牙,倒抽一口氣,半面身子陡然痛至麻木,不覺下意識地往後半退一步,左手也將鬆開。

  她眼睫一掀,朝前挪去一步,飛快伸手便要拉韁,可他又瞬時貼過來,死死勾她入懷。

  狠命將她揉了又揉,掌間力道十足,縱是隔了絡璃軟甲,也讓她生生作疼。

  她怒極,拼死在他懷中掙紮起來,手中劍鞘辟啪打上他的玄甲,莫論何處,全都一通狠敲。

  任是她怎樣掙怎樣打,他怎樣痛,卻都不鬆手。她喘起來,費力扭過身,死死以劍抵他。欲將他推開,口中高聲怒罵:「畜生!」

  他褐眸寒光一弱,星點驟現。

  畜生。

  這二字非初聞,開寧行宮那一夜,她倚在床柱一側。軟軟地任他拉扯擦拭她的身子,口中也是這般謔罵他的。

  星辰鬥轉,言是人非。

  至此一時,心口才似扯裂一般,猛地痛起來。

  到底是,失了她。

  由是手抖人僵,望著她地眼也轉水作火。

  她未顧他神色有變,只急著要掙出他的懷中。足底磕上碎石一粒,手一滑,劍將掉落,心一震,慌忙又去勾那劍,身子不由更是歪了,竟將扯帶他一同跌下坡去。

  怒風穿過二人之間,卷起她一頭青絲亂髮,擋了他眸光在後,叫他看不清她的臉。

  馬嘶風鳴。狂沙又起。

  手緊劍牢,足下一軟,人直直朝後跌去,滿風亂髮之間依稀可見他眼中火光疾疾一跳。身子淩空而下時只覺腰間大掌更是一緊。

  便這麼滾下坡去。

  斜土山坡高十丈,碎石沙土布滿面。

  天翻地覆之間神思竟將恍然,感覺出他右手動了一下,環上來圈住她,身子被他雙臂牢牢扣進懷裡,耳邊聽他急急低聲道:「埋頭。」

  她疾眼一望,看進他黑黑眼底,未能反應之時。便覺頭暈目眩起來,背後淺淺一痛,卻又有物替她擋了礪石相硌之險。

  灰飛塵起沙滾揚,天地在轉人在抖。

  渾身骨頭都似要滾震而碎,血液在胸中翻湧,她被他緊緊攬住。硬胄軟甲互相劃擦之聲響顫耳鼓。碎石沙土埋了她一臉灰。

  終是停了下來。

  聲寂耳顫,眼皮跳起。頭頂天黃一片。

  她素丈青絲如黑緞一般亂鋪身周,眼清明,唇滲血,心口突突在跳,望向身上男人。

  玄甲之上,塵土滿遍,蓋去鐵黑之戾。

  他束髮亦亂,陡削面龐上有石劃之痕,帶了血跡,蒼然一臉讓人驚,只一雙褐眸仍是火亮,其間深邃不可量。

  她急喘,抬手去推,卻是一碰一掌血。

  腥鹹血氣彌漫開來,她眼底紅似灼淬之鐵,人生生僵住。

  這才發現他的右臂竟仍將她環得緊緊,此時此刻正被她枕於身下。

  腐黑之血自他肩背傷口處一點一點滲出來,順甲而下,洗過玄甲其上灰土,色又作黑,卻是無光。

  她頭一暈,腹中亦是一縮,強壓下乾嘔之感,將心一狠而下,欲起身抬手,猛地朝他推去。

  人才動,他便沉沉壓下來,滿身重量全落在她身上。

  她看著他,如此之近,兩雙眼間幾乎不存任何距離,他眸間火光跳動頻紛,臉上細小裂口溢著血絲,盯著她,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而後驀地低頭垂眼,狠狠將她吻住!

  血腥之氣、沙土之味,瞬時間鋪天蓋地湧入她唇口之間,嗆得她幾欲泣將出來。

  她抬手瘋狂打他,齒間緊合,紅唇顫震非常,眸間水覆火湧,而後張口,狠狠將他咬下去!

  他眼角抖搐,舌卻是硬生生地擠進來,一剎那間腥鹹之味更濃,染得她唇口之間嫣紅如血。

  她眼中之火騰騰而燃,盛怒之下撕咬愈急,推他打他踹他,人便這般同他死命相纏在一起,胸中之憤借作舌齒手足之力,統統發洩出來。

  他既是願流血,那她便讓他血流至涸;他既是不怕痛,那她便讓他疼痛至死!

  髮同沙纏,人同土滾,血沫相濺,絡璃輕裂,玄甲劃石而顫!

  她猛掙,他緊抱,二人推拒踢打之間又滾出數十步,光鮮亮甲已作血灰之色,面憎人惡,沙土隔去眼中怒火之焰。

  她滿身上下都是血,他的血。

  髮間全是沙石碎粒,臉上亦帶了血跡。

  他終是離了她地唇,嘴角扯動一番,又有血漸漸滲出來。天子之威蕩然無存,二人皆是慘不忍睹。

  他竟是從來不知,她發起狠作起狂來。竟似小獸一般凶殘,絲毫不存一點懷柔之情!

  卻令他心更為之動。

  她眸中之火猶然未熄,藍黑之光猙猙發亮,瞪著他,怒喝道:「滾!」

  他眼底遽然轉冰。仍以身相壓,左臂卻是輕輕抽回,抬手一把握住她的下巴,捏著她兩頰,聲寒意冰,一字一句道:「狄風戰逝,我心亦痛。」

  聲音低啞,微存傷痕。

  狄風。

  她眉揚眼跳。頭頂沙黃之天如網一般罩著她心中之痛,狂風一起驟過,那痛就將撲網而出,再也忍不住——

  淚水紛湧而出。

  濺落滾土烏髮,生作一滴滴泥珠。

  他鬆了手,眼底冰痕陡消,伸指去抹她眼角之淚。

  她卻哭得更凶,更猛,更狠,聲似孩童一般嚎啕而起。手打他,腳踹他,力道卻是越來越弱。

  他眼底忽而一紅,心跟著她的抽噎之聲。隱隱揪痛。

  從未見過她心傷至此,人痛至此。

  她哭得不能自已,連氣都喘不過來,眼前全是水霧,什麼都看不見,一睜眼一闔眼,夢中之景又在眼前。

  自聞狄風戰死至今,未落一淚卻偏偏在此時此刻。對著他,這般哭將出來。

  臉上淚疊沙痕,俱是蒼土灰色,髮蓬人恨,再無一點華艷之顏。

  他卻一聲不吭地盯望著她,眼裡溫光忽湧。指尖輕擦她臉上淚土之痕。低聲道:「我……對你不住。」

  她渾身都痛得抽搐,聽得他這句。又是驚又是恨,淚濺愈多,止也止不住,抽泣哽咽,欲道卻不能言,隔了好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手死死攥著他肩上之甲,咬牙,恨然道:「溥天之下,可有一人一物一事,抵得過你掌中江山,心中天下?!」

  他手指停在她臉龐,眸子又變得幽深起來,身上寒意透甲而出,生冷不已,身子撐起一些,半天才吐出二字:「沒有。」

  她心口一抽,手上用力將他肩傷一攥,看他面黑牙緊,才冷冷笑起一聲,淚水驟止。

  既如此,還道甚麼對不住!

  他忍著痛,一把扯起她,握著她肩側,冷言冷語低聲開口:「放眼世間,可有何人何物何事,肯讓你拋棄江山,不顧天下?!」

  她僵然,心火漸滅,涼意自心底慢慢撲湧而上,隔了良久,才聽見自己亦是冷聲道:「沒有。」

  是沒有。

  如何能有!

  愛為何恨為何,江山為何天下又為何,他二人,誰能為了誰不顧家國,誰能為了誰棄疆裂土!

  他二人,誰又比誰更有資格責難對方!

  冰裂火融,眸光相濺。

  他不動,她僵著,任狂風卷沙呼嘯而過,任灰雲占天滾滾而飛,卻無人再言一字,亦無人再動一寸。

  遠處忽然響起箭鳴戈動之聲——

  賀喜猛地起身,轉頭朝二國騎陣相交之處望過去。

  英歡心神一驚,亦是匆匆撐地而起,隨他眺望之向一道看過去,黃沙騰地而揚,隔了這麼遠地距離,任是極盡眼力,亦辨不出絲毫紛亂。

  他扭過頭,銜指至嘴邊,急急打了一個響嘯,聲厲劃空,山頭二馬聞音皆是鬃抖而動,揚蹄便朝坡下直沖過來,一路馳至二人身邊才停。

  青馬黑駒並列在前,他側目看她一眼,大步過去,彎腰撿起地上落劍,揚丟還她懷裡,疾聲道:「回!」

  她心間驟明,定是二軍遲遲不見王帥歸來,止不住動刀持槍之念,生出摩擦來了!

  見他縱身向前躍馬而上,玄甲血沫簌簌而落,她眼一垂,握緊了掌中之劍,咬牙抵住心中薄漾之情,亦前沖幾步,扯韁踩蹬,翻身上馬。

  座下戰馬嘶鳴啾啾,他繞韁一周,回頭瞥她一眼,一字未道,直直勒馬調頭,往來時之向疾馳而去。

  她猛抽一鞭,跟在他身後沖過去,一路風過而行,亂髮逆揚,臉上淚痕被風刮乾,混著泥漬,裂疼得緊。

  身上絳紫絡璃甲片錚叮而顛,不消多時便見二軍騎兵之陣。

  劍拔弩張之象讓她呼吸陡然一窒,抬眼去看,就見陣中一箭觸沙而埋,箭尾猶然在顫。

  邰軍前,曾參商持弓之手攥得僵白,長長銀色弓弦微微在抖,聞聲見她馭馬而歸,臉上之色更是瞬時大變,張口便急聲而喚:「陛下!」

  英歡見狀,心中頓時明瞭三分,怒還未作,便聽一側賀喜忽然低聲開口,對她道:「五日後,闌倉山!」

  而後他猛地抽鞭落馬,瞬時沖過陣去,不論何因何事,只高聲作令,勒調全陣人馬齊齊轉向,領兵疾退而去!

  風沙蒙眼,她驅馬急追幾步而停,定睛望向他的背影,他身側僵垂右臂似利鐵一株,在她眼前漸漸模糊,直至再也看不清,面前只留亂沙碎石。

  手這才一鬆,韁繩漸滑而落。

  五日後,闌倉山。

  兩軍二伐巍州,她便再信他一次!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五

  邰前陣見鄴齊騎兵就這般揚塵而去,雖心有不甘咬牙憤悶,但見英歡聖駕已歸,正在前冷眼相望,便也不敢再作何動。

  曾參商眼一垂,火速收弓避矢,乖乖朝後退了幾步,低了個頭,小聲道:「陛下。」

  自知有錯。

  英歡抬手,慢慢將散亂青絲重新攏起,面不帶色,腳下輕夾馬肚,慢悠悠地行回陣中,越過她時目光不斜,只吩咐統軍將領整陣重行,快馬朝越州進發。

  曾參商怏怏地跟著英歡繞回陣中偏後,手將馬韁握來搓去,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在她身後悄聲道:「陛下,先前是那鄴齊騎兵太過囂張,臣才……」

  英歡未回頭,淡淡道:「怎麼個囂張法?」

  「他們在陣中說……」曾參商咬咬嘴唇,手將馬韁攥得更緊了些,「說我京西禁軍們都是些繡花枕頭,騎不得馬作不得仗。」

  英歡低睫一瞬,復又抬眼,聲音冷了些,「這話可有錯?」

  邰京西京東兩面,六部禁軍衛戍京畿,雖在天子腳下駐營,可哪裡比得上那些常年在外征戰、真刀真槍拼將功名而起的軍中將士們。

  未於戰場上殺敵立功,便是再光鮮的名頭,又有何用。

  曾參商聞言更加悻悻,見解釋無用,便索性閉了嘴不再吭氣,可心中仍是覺得憋屈,不由便拿身下戰馬出氣,有一下沒一下地用馬刺輕捅著馬臀。

  英歡眼角餘光瞥見她這孩子氣的動作。又是生怒、又覺好笑,不禁揚手,在她面前空抽一鞭,仍是冷聲道:「鄴齊騎兵這說辭還算客氣了,待至了越州大營。你且聽聽東路軍中是怎麼議論的!到時只怕你心中氣火全無,僅有羞憤之情存剩了。」

  狄風治軍,一向以好戰為賞,所轄諸路血戰將兵哪一個是京西禁軍能比得過地,這次京西禁軍護駕而來,怕是要在越州吃個生癟!

  英歡嘴角冷笑漸僵,一想到此時正駐越州的東路大軍,心頭之火便無法再消。

  狄風既歿。東路大軍便能目無京中之令、拒樞府條呈於不顧,囂張跋扈至此地步,雖畏天子親征之威不再東進,可也難想像越州大營此時是個什麼模樣!

  五日後,闌倉山。

  她額角跳痛,將馬韁勒緊了些。

  若是無法令東路大軍心臣而服,又如何能讓他們願同鄴齊再伐巍州!

  天子之威。

  她冷諷一笑,無拓疆之功在手,非常年統軍之帥,天子之威這四字又能勢懾東路大軍幾時!

  腰下馬側。狄風鐵青佩劍隱血泛寒,冷光黯黯。十裡處遠遠便見青天紅日之下,邰東路大營帳帳相連,一眼望去黑沉壓風,錦旗彩旆逆風亂飛,煙隨灰雲輕飄,正值營中埋鍋之時。

  京西禁軍五千將兵見大營將至,自上而下,人人面上都是喜色。便連曾參商也一掃兩日以來的陰悶之情,只望能快些入營,得以休整一番。

  馬行人動,不多時便能見營柵前的高高望樓,其下兩排守兵執戈頓甲,眼望五千人馬將近。卻無一人上前來迎。

  禁軍人人怔而又憤。誰也未料到東路軍能驕跋至此地步。

  見聖駕而不出營相迎,此罪當誅!

  然。大營中兵馬聲沸,竟似無人在乎營外大軍,更似無人在乎條綱軍紀。

  英歡不動聲色,快馬幾步,越至陣前,喚過統軍小將洪微,低聲囑咐了他兩句,又交與他一權杖,放他近營去報,自壓陣在後,止軍不前。

  聞得身後禁軍陣中怨憤聲起,她眉眼之間劃過一抹寒色,卻是未言未動,只靜靜立於馬上,望著前方營中動靜。

  時過一刻,大營之中忽起躁響。

  兩縱黑甲人馬自營北一路疾馳而出,前方領兵一人銀甲及身,騎姿更是昂揚,過營柵前門之時頭未低人未下,而兩排守兵見之自向後退,放這數十之眾快馬出營。

  那人馭馬疾行至禁軍陣前十步才停,抬眼望來,卻不下馬,只抬手禮道:「軍務纏身,微臣迎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英歡唇角勾笑,眼中卻無一絲笑意,「何名何姓?」

  「方愷。」

  他二字鏗鏘,揚手向後一揮,其後兩縱人馬皆數下馬,單膝叩地,高聲道:「迎陛下入營!」

  風聖軍將兵,雖只數十人,可個個聲似洪濤,短短五字便叫她身後五千禁軍士兵們打了個寒戰。

  英歡未言,身後曾參商卻已怒不可遏,噌噌幾步快馬上前,揚鞭指向方愷,呵斥道:「陛下聖駕在此,你卻居於馬上、不行臣子之禮,此當何罪?!」

  方愷目光猶定,聞言人也未慌,只是又道:「還請陛下入營。」

  曾參商怒火似被油潑,正要發作,手中馬鞭卻被英歡從一側猛地壓下,但聽英歡似冷非冷的聲音在耳側響起,「入營。」

  營柵前門大開,方愷馭馬退至一旁,讓英歡先行,而自隨於後,慢慢入得營中。

  大營之中,飯菜之香撲鼻而來,士兵們遠遠望過來,卻也未擱碗筷,只看了兩眼,便又低頭吃起飯來。

  曾參商何時見過這種目無君上之景,人幾要被氣暈過去,手狠狠握住馬鞍。才忍住想要跳下馬去,將前方那銀甲將領猛打一番地沖動!

  英歡面上辨不出喜怒,只是一路緩行,目光隨處四望,待至中軍大帳前時。才斂了神,待方愷下馬至前掀帳以恭,才翻身下馬,未作多言,直直入了那大帳。

  帳簾驟落,帳間卻是燭火通明,一眼望去竟有二人在候。

  英歡睫落睫掀,飛快打量一番。見眼前二人均身著將領甲胄,容貌不老,身條亦是昂揚,見她也不下跪,當下便猜了個七八分。

  她收回目光,朝帥案前走去,淡淡道:「哪個是於宏,哪個是林鋒楠?」

  二人對望一眼,又看看方愷,面色小驚。這才上前行禮。

  「臣於宏,」赭甲之人先低頭,「臣林鋒楠,」青甲之人緊跟道。「拜見陛下!」

  英歡轉至帥案之後,悠悠坐下,身上軟甲輕響,抬眼掃過幾人,而後驀然抬手,將掌中之劍猛地拍在案上!

  鐵石相觸之聲驟響,冷冷刺耳。

  方愷眼中燭火之影微微在跳,定睛看著案上之劍。呼吸惶然一窒,人僵了片刻,而後大步上前,雙膝對案重重跪下,俯首叩地,「陛下!」

  於宏與林鋒楠二人見了亦驚。統統跪地以叩。

  英歡按劍之手隱隱在顫。冷眼看著地上三人,卻不著其平身。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抽痛忿然無奈,諸情如浪,瞬時席捲而來。

  東路大軍三將統兵,竟當真是……

  只認狄風,不認君!

  只跪此劍,不跪她!

  英歡由他們長跪,兀自抽筆攤紙,高懸雪腕,冷聲道:「樞府十道急令送至軍前,勒令大軍不得東進,爾等為何抗令不遵?!」

  方愷低頭道:「軍中自將以下,無人不為狄帥戰逝而慟,非東伐鄴齊逆軍不足以維軍心、振士氣!」

  英歡彎唇,笑意甚寒,「狄風緣何戰死?」

  方愷聲音更低,「鄴齊大軍言而無信……」

  英歡甩墨於下,怒道:「狄風當日命你回瀧州城內駐防、自率五千人北進阻燕朗騎兵,為的就是不失城郭、不讓城中運糧百姓被敵擄去!」她低喘,眸光濺火,「你卻因一己之怨,於翌日出城襲中宛大營,卻又因敗而走,棄瀧州之城、城中百姓於不顧,此舉將置狄風一死於何處?!此當何罪?!」

  方愷咬牙不語。

  英歡眸火掃至另兩人身上,亦是冷冷道:「你二人聞得狄風戰死,竟也棄城南下,意欲同他合師一道東進報仇,而損倉、順二州於燕朗之部,此舉又將置狄風一死於何處?!此又當何罪?!」

  於林二人伏地,緊攥雙拳,辯不出一辭。

  英歡眸火漸冰,又喝道:「你三人拒樞府急令而不遵,目無朝廷之議,妄自為大,此當何罪?!」

  見三人不語,她又道:「見聖駕而不行臣子之禮,目無君臣之綱,此又當何罪?!」

  她越說越怒,終是垂筆落紙,猛劃幾道,高聲道:「此四罪,縱是盡誅你三人九族,亦不為過!」

  方愷撐地之手在抖,低聲開口道:「陛下,臣隨狄帥征戰多年,斷無不遵朝廷、目無君上之心!然狄帥之死實令臣等心慟而怒,因是先前諸事未得細想,只順心中怒怨之氣而為……」

  堂堂七尺男兒,語至最後,竟將落淚。

  英歡壓了壓心中之怒,將案上紙箋一把揉碎,冷眼望向他,「狄風為燕朗所之部所殺,縱是想要報仇,也當先於中宛境內,向中宛大軍去討此仇此怨!」

  方愷不依,抬頭,眼中有水,咬牙道:「若非那日鄴齊大軍不至,狄帥何至於苦戰而死!」

  英歡冷笑,「依你多年沙場之得,縱是那日鄴齊六萬軍至,你不退守瀧州,二軍共九萬人馬,可敵得過中宛南岵十幾萬大軍而不言敗?!」

  方愷無言,復又低頭,良久才道:「臣有罪,惟望陛下待臣為狄帥報仇之後再治臣之罪,縱是誅臣九族,臣亦無悔!」

  「就先留你一命!」英歡忽而起身。握劍在掌,看著地上三人,一字一句道:「若令東路大軍同鄴齊二伐巍州,你三人意下如何?」

  三人皆驚,抬頭。僵然道:「陛下……」

  英歡以指摩劍,又道:「南岵不滅,不足以威懾中宛;若伐巍州,非鄴齊大軍不足以結盟以攻;不與鄴齊聯手,邰大軍何能獨伐巍州山險、獨吞南岵十萬守軍!」

  既失倉、順二州,而於林二部八萬人馬在此,若是與鄴齊再伐巍州,勝算當比前一次更大!

  暗謀襲營不成。那便與鄴齊共屯兵於闌倉山,光明正大討伐巍州南岵殘部!

  方愷皺眉,思慮半晌,才懈然一剎,低聲道:「臣願遵陛下聖意!」

  於宏、林鋒楠面色僵白,又想了一陣兒,才歎道:「臣亦願遵陛下聖意!」

  英歡唇角微動,心沉沉一落,人這才鬆了幾分,看著他們。輕聲道:「都起來罷,如若此役能勝,朕不責你三人前罪!」

  三人皆起,面上神情是說不出地尷尬羞慚。互望幾眼,閉口不言。

  英歡看向門口守帳小衛,命道:「去將隨駕曾參商叫來。」而後又看向方愷,道:「東路軍中由你暫領帥職,但朕要派一人作你的監軍。」

  方愷臉色稍黯,卻仍是低了頭,道:「臣無異議,但聽陛下調遣。」

  狄風為英歡所信重。領軍為帥而又常年不設監軍,將兵都當此為慣例,此時聽見英歡要於在軍中設監軍,雖覺彆扭,卻也無法反對——

  若無監軍,她又如何放心得了東路大軍不再似前一次那般。抗令不遵!

  說話間帳簾掀起又落。曾參商小步入帳,站在角落。沖前行禮道:「陛下。」

  英歡淡然一笑,指了指她,對方愷道:「曾參商,隨駕赴此之前在衛尉寺任差,便由她任東路大軍監軍一職!」

  曾參商聞言大驚,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方愷亦是大驚,看向曾參商,目光如刀一般將她從頭到腳劃拉了好幾下,好半天才轉回頭,對英歡吞吐道:「陛下,臣軍中不留文官!」

  分明是看她不起。

  英歡但笑不語,只是望著曾參商。

  果不其然,曾參商一聽這話便怒了,上前兩步,沖方愷大聲道:「文官怎麼了?文官便不如你手下那些將兵了?!」

  方愷礙於英歡在前,不好發作,心知她定是皇上親腹,否則也不會被委監軍一職,便推諉道:「戰場刀槍無眼,我是怕曾大人手無縛雞之力,倘是有個萬一,我倒無法向皇上交待……」

  曾參商聽得那手無縛雞之力一言,人如火燒爆竹一般噌地便被點燃了,回身大把撩起帳簾,怒道:「還請方將軍挪步出帳!」

  帳中幾人面面相覷,不知她是何意,卻也不好不應,當下便跟了她出得帳外。

  英歡唇角噙笑,心中略明,出帳果見曾參商已從一旁士兵那裡借了張弓來,掌持三箭,正在彈弦。

  方愷立在一側,斜眼瞄她,一副不耐之樣。

  曾參商卻也不管,抬頭四處張望一番,目光鎖定百步之外未及收去地造飯之鍋,當下二話不說,伸臂張弓,一次將三箭全搭,偏頭朝遠處只看了一瞬,叩弦之指便遽然一鬆,任那三箭前沖躍行,而後一把扔了長弓,回身自去一旁,不再理會。

  方愷只覺好笑,正待說話,卻聽遠處砰砰砰三聲,又有器裂之聲,不由扭頭朝百步之外望去。

  但見三箭已至,其中二箭射翻了鍋旁兩只陶碗,剩下一箭正中鐵鍋背中,玄利鏃尖沒入鍋身,箭尾狂震。

  他驚詫萬分,猛地回身看向曾參商,「你……」

  於宏、林鋒楠亦是眼不眨地看向曾參商,卻說不出話來。

  曾參商斂斂袖口拍拍手,挑眉去看方愷,「在下當不當得起方將軍的監軍?」

  方愷合嘴,臉色漸漸祛驚,眉平眼笑,後退一步,抬手抱拳一揖,「便由曾大人做我東路大軍的監軍!曾參商先前只顧逞強,此時待聽真要她作監軍,一時又怔愣起來,回頭去看英歡,躊躇道:「陛下,臣……」

  資歷尚淺,未歷兵事,何能擔此重任……

  英歡長睫輕眨,紅唇彎揚,臉龐在順天烈日下微微泛金,低低笑起來,開口道:「方愷都應了,你又有何可懼!」

  大歷十三年四月十六日,上駕至越州前營,諭左千牛衛大將軍方愷為東路軍主帥、衛尉寺丞曾參商為監軍,出檄文,東伐巍州。

  十九日,行至闌倉山,匯鄴齊大軍於東西兩坡。蒼穹之上,孤月半輪。

  闌倉山西坡之下,邰大軍千帳連營,人馬之聲未絕,一派戰機勃勃之象。

  營前小校捧了一物,身旁有人持火照明,順著營道一路朝背山中軍大帳走去。

  中軍大帳向北二十步,獨撐一帳,是為英歡行帳。

  行帳旁又挨著一小帳,是英歡獨命人給曾參商搭地,雖將士們心存好奇之意,卻也不敢質疑,只道是朝中文官規矩多,非獨居不可。

  曾參商才從英歡行帳中出來,便見小校直行而來,不由上前道:「這麼晚了,還有何事?」

  那小校咧嘴笑笑,將手中之物捧得高了些,「曾大人,這是山那邊遣人送來地,說是兩軍匯之不易,特以此物獻與陛下。」

  曾參商看他手中那物件裹得長長緊緊,皺眉道:「可有驗過?」

  「自然驗過。」小校小心道。

  兩軍雖合師伐巍,可軍中將兵心中仍然存怨,鄴齊送來地東西又怎會不經查驗便送來給英歡。

  曾參商點點頭,「既是這樣,那便隨我來罷。」

  在軍中沒京中那麼多規矩,她上前兩步,抬手拉了拉帳前金鈴,低聲道:「陛下,山那邊送了東西來。」

  半晌,英歡才在帳中輕應了一聲。

  曾參商回頭沖小校使了個眼色,小校忙跟在她身後進得帳內,將手中東西往地上一擱,也不敢抬眼去瞧,便又急急退了出去。

  英歡髮未綰束,只披了件單袍,從內帳中走出來,看看曾參商,又看看地上長物,面上頗寒,直走過來,冷冷道:「打開。」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0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六

  曾參商諾應一聲,彎腰下去,伸手扯住外面裹著的油布一角,慢慢拉開來,平鋪於帳中毛氈上。

  墨灰硬毛根根陡亮,赫然一張整狼皮。

  曾參商倏然直身而起,面色有些悚然,抬眼去看英歡,見她神色未變,眼中寒意更甚,只盯著地上。

  狼皮邊緣成色漸漸趨白,是拿山羊皮鑲了邊的,旁邊一圈又拿墨青素緞滾包了一回,中間有錦織花文。

  是張狼皮褥子。

  曾參商這才籲了口氣,眼一眨,心底鼓動,見英歡未逐她走,便又悄悄斜眼去看,見那皮褥正中一小番織錦竟是明黃之色,其上隱隱可以辨出,刺的是傲龍之紋。

  雖只一瞥,卻看得極是真。

  不由又是一悚。

  此物雖是山那邊獻送而來,可她萬沒料到竟會是鄴齊皇帝貼身所用之物。

  她怔僵著,腦中大風大浪攪起過往之憶,想到送嫁至開寧那一次的流言,想到五日前塵沙中的那一陣鄴齊騎兵,想到那領軍之人傲然跋扈之姿,想到英歡那日離陣而歸後的神色……

  闌倉山風凜夜冷,帷幄輕帳之內,何物能抵其寒。

  這一張狼皮褥子……

  眼前有火辟啪在跳,諸事被火點燃,熊熊揉燒在一處,最後竟塑成了個讓人驚不能慮的可能。她臉色發白,朝後小退半步,結巴道:「陛、陛下……此物可要拿去內帳榻上?」

  「不必。」英歡淡吐二字。看她一眼,「你退下罷。」竟也未顧地上之物,便拾袍轉身,走回內帳去了。

  曾參商小聲應了,又朝地上看了看。轉身出帳,動作頗是躊躇。

  內帳間的燭火漸漸熄了,山中寒風吹帳而過。

  冷意陡升。

  英歡半臥於榻上,手鬆鬆垂在榻旁,伸指在木緣上輕輕敲著,任思緒亂飛而飄。

  透過帳布,隱約可見遠處巡營士兵手中火把之光,混在這蒼黑夜色之中。變得極黯。

  山西,山東。

  兩軍雖隔一山,然營帳廣長,尾銜於一處。

  數了近一刻有餘,她慢慢睜了眼,掀被起身,踩了薄履,疾步出去,走到外帳中,隨手拿過火摺子吹了。點了根角燭。

  有月色素銀之光,透過外面帳簾底縫滑進來,襯著帳中這一燭昏黃之光,更顯柔白。

  英歡走兩步上前。低眼去看,狼皮褥子在暗夜之中仍然作亮,其上傲龍之紋,亦存隱威。

  烈狼似他,傲龍亦似他。

  她踢了薄履,光著腳踩了上去。

  微硬的狼毛紮著腳心,有些疼又有些癢。

  她緩緩挪動了幾步,冰冰涼地腳底變得稍暖。心也跟著一道,又疼又癢起來。

  腳趾探至狼皮褥子中間的那塊柔軟織錦,不禁用了些力,劃過那條亮身墨眼傲龍,心底忽而酸楚滿溢。

  此物能暖她身,卻不能暖她心。

  縱是為帝難慮不可放手江山。她亦無法原諒他。於狄風一死之咎。

  她低低喘了口氣,回身。重踩薄履,走至外帳簾前,抬手撩簾而出。

  外面守帳之衛皆是由京西禁軍中調派輪值的,對她禮敬之度自非東路軍可比,此時見她及夜又出,紛忙退後行禮,「陛下。」

  她微點一下頭,立在行帳前,並未走動,只半轉了個身子,朝東面闌倉山上望去。

  夜幕垂垂,月光皎皎。

  山風吹亂未綰長髮,一袖空灌凜凜寒氣。

  山峰似刃而陡,隱在這蒼茫夜色之間,竟滑成了一線水墨濃畫。

  山頂之上,一人一馬佇立於青松之前,玄衣玄馬,幾要與夜色融為一體,只那皎潔月色隱約映亮了人馬之緣。

  她心底一震,眉揚眼跳,幾不能信——

  隔了這麼遠這麼遠,遠到辨不出山巔其廓,又怎會看見山頂之上有人有馬。

  仿若錯覺一般,只閉眼一瞬,再抬睫去看時,先前那人那馬便再也看不見,如山霧一般,憑空而失。

  她心底一空,夜風透胸而過,吹得她退後一步,伸手扶住撐帳之柱,怔了一剎,然後驀地撩簾入帳。

  真切,真真切切,覺出是他。

  可又怎會是他。

  人歸帳後還未走兩步,忽聞遠方一聲號角之音。

  厲劃夜空,響顫天穹!

  英歡腳下一停,纖眉遽然蹙起,此號非邰軍中所用,也未聞鄴齊大軍有用軍號之例……

  不禁疾疾奔回內帳,火速換了騎裝,又抽過紫羽絨氅披上身,帶未束穩之時,便見帳外營中火光通明,人起馬動,嘶聲沸沸,器甲戈戟嘩嘩亂震,一夜之靜,於幾瞬之內盡被撕裂!

  她抬手,飛快將長髮高高綰起,而後挪步出帳。

  中軍自南,營中帳簾皆掀,營道之側,兵成行馬成列,肅殺之氣騰騰而起,火把在側灼灼而燃,兵胄馬甲映光而亮,將尉口中高聲疾喚,正在整兵。

  英歡朝前邁過一步,便有持戟守衛過來攔她,「陛下謹護龍體。」

  她停下,手攏氅邊,冷聲道:「這是怎麼了?」

  禁軍小衛眉頭動動,「東面鄴齊大營遭襲,是否南岵之部還未得定……」

  英歡眼瞳一縮,卻也不再多問,轉身側目,朝中軍大帳看過去,就見方愷已然掛甲大步而出,甲明人亮,走至營道前,高聲大喝道:「出來幹什麼,集陣幹什麼,全都給老子滾回去!」

  鄴齊大營遭襲,干他邰大軍何事!

  方愷麾下幾個小將聽了,先是一怔,隨即面清人醒,都帶了點幸災樂禍之意,忙回身將兵馬遣散。

  邰軍中,聞戰號鼓聲即集兵陣,此制為狄風多年所定所行,將兵上下均是習以為常,因是一聽東面異動便急召人馬起身,整軍集結。

  待此時方愷一吼,這才都反應過來,東面遭襲,他們何苦為之操心!

  頓時轟然而散,人人都巴不得鄴齊損兵折馬!

  方愷眼見兵散馬回,這才轉身回頭,朝北面望過來。

  英歡束髮高高,身上長氅蕭蕭未動,負身立於行帳之前,一雙水瞳映著周圍烈燃火把之光,其間卻是生寒無比,將他目光中的意滿之情瞬時凍成了冰碴粒粒,碎了一甲。

  方愷被她看得心底發毛,不由錯開目光,遠遠沖她行了個禮,低低叫了聲:「陛下。」

  她唇角半彎,眼中寒意愈凜,卻未語動,只抬手將紫絨大氅扯緊了些,眼角餘光瞥見曾參商也已出帳,正朝這邊疾步走來,便上前幾步,穿過那幾個禁軍守帳小衛,纖眉驀然一揚,高聲道:「備馬聖令既下,禁軍士兵不敢不從。」慌忙去牽御馬。

  方愷僵愣在中軍帳前,眼睜睜看著馬至人起,見英歡抽鞭馭馬朝大營北門行去,卻還是反應不過來。

  肩後突然被人重重一捅。

  他遽然回神,扭頭見是曾參商,不由皺眉喝道:「曾大人何意?」

  曾參商不懼,扯了下嘴角,揚鞭指向英歡離去之向,開口道:「皇上北赴鄴齊大營,你竟不帶軍護駕?!」

  方愷聞言,心口砰砰跳了兩下,恍然明白過來,雙手猛攥成拳,偏過頭暗罵兩聲,咬牙喝人至前,命點三千人馬,隨他親赴東面鄴齊大營!

  兩軍大營尾銜於闌倉山之北,中隔戰壑數縱,營門均為重兵把守。

  英歡行也不快,不多時便聽見身後馬蹄答答之聲響錯紛亂,嘴角將將劃過一抹冷笑,耳邊便傳來方愷急中帶怒的聲音:「陛下!」

  她勒韁籲馬,俐落調轡轉身,藍眸於夜色之中淺光攝然,盯著疾沖而來地方愷,厲聲道:「兩軍既已決計共伐,何見鄴齊大營遭襲而視若惘聞,非朕親身赴此不足以迫你出兵?!」

  遠處東面鄴齊大營外火光沖天,戰馬嘶鳴、槊戈撞顫、兵吼人嚎之聲亂作一團,自此望去,望樓之外隱隱可見血色染天。

  方愷雖有不服,卻也不敢抵抗天顏,狠攥了把馬刺,咬牙回身呵斥諸營指揮使帶兵,而後命大營北門守兵放行,一路率軍出營,沿北自東縱馬繞去,直沖鄴齊大營南面!

  英歡耳邊風聲簌簌,眼前人行蹄揚呼嘯而過,青絲被這強帶之風自束中掃亂,待見方愷之部遠遠沒了影,這才冷眼一笑。

  南岵此計,當真下作。

  正欲反身策馬回營時,前方戰壑另側,忽地響起蹄踏之聲。

  她停住,轉身側目去望,睫掀一剎,便見那人那馬定定立於鄴齊大營北門之外,玄衣玄甲,人肅馬穩。

  望著她。

  薄唇似刀一劃,劃碎了她心中僅存之硬。

  一剎那間,心中所想仿若統統被曝於烈日之下,再也無所遁形。

  引軍至此,到底……不單是為了防南岵離間之策。

  亦望見他一面。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七

  可此時此刻,縱是見他真的在此,又能如何!

  涼夜之蒼,火光之烈,廝殺之聲,混耀著這漫天背營盈盈月色,築成血樣繽紛淒清。

  他立在營前壑後,渾身俱是削鐵割骨之利。

  英歡眼睫輕動,心底雖是涼薄,可涼中仍然透著念,薄中依然帶了情,僵了片刻,才定神拉韁,回馬轉身。

  見了,便見了。

  可將行一步,身後馬蹄縱踏之聲驀然響起!

  他提韁揚鞭策馬,接連躍過數條深淺不一的戰壑,直沖至邰大營北門前才止。

  營前兩排邰守兵,只識她而不識他,見他隻身只馬出營而來,身未掛甲馬未披盔,一袍玄衣於夜中辨不出品階,當下怒目相視,齊齊亮戈,阻他人馬於營前十步!

  她聽見他低戾的籲馬之聲,又聽見守營之兵戈戟錯動之聲,心角一顫,蹙眉勒韁,又轉回身來。

  他端端立在她身前十多步,中間只隔營柵一面,罔顧門前持戈舉槍滿臉怒容的邰守兵,面容蒼邃,只望著她。

  似此萬物不畏天地不懼之勢,當真霸道!

  英歡撇開目光,心中略憤,驅馬幾步上前,對營外兩排守兵高聲道:「鄴齊皇帝陛下在此,休得無禮!」

  邰士兵們大驚失色,火速收戈避刃,有膽子大些的又向他張望一眼,隨即便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從來只聞鄴齊皇帝鐵血鐵腕。沙場之名歷來叫人破膽提心,未見不知,可此時一見,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一人一馬蕭蕭然獨闖邰大營的人。竟會是那九五至尊!

  賀喜直直盯住她,薄唇微彎,下巴抬起,朝一側輕挑一下,目光凜凜,其意昭現。

  是叫她出營隨他走。

  英歡嘴唇將啟,便被冷風狠嗆了一口,狼狽間拾袖掩唇。低眼之時看見他右手鬆鬆挽著韁繩,心底漸安。

  眼眶忽而有些濕。

  她驅馬上前,穿出營門之時無兵敢攔,只一個品階稍高些地小校壯著膽子朝前一步,小聲道:「夜深閉營,南面有戰,陛下還是……」

  英歡冷眼一瞥,立時截斷了他下面的話,越過那人時低聲斥道:「方將軍麾下數千人馬還未歸營,何來閉營之說!」

  當下無人再敢言語。眼睜睜看著她人馬步步而出。

  賀喜望著她,眸中微亮一瞬,隨即轉身扯韁調馬,輕驅慢行。沿著兩營之間戰壑之緣往南行去。

  馬兒蹄踏輕揚,溝壑之間只留二尺之寬,卻也能穩穩行過。

  英歡跟在他後面,身隨座下青馬微搖輕晃,髮被風掃,雙頰撲紅,眼睫時抬時落,有一時沒一時地看看他。

  雖不知他要帶她往何處去。可心中卻明,倘是無事,他也不會深夜來擾。

  縱是他次次霸道,可卻無一次是隨心之舉。

  思慮之間,前方人馬忽而朝左一轉,揚蹄輕躍。落至二丈之外的戰壑那邊。然後飛快轉身望向她,挑眉。低聲道:「能否過得來?」

  她睫垂意冷,未答他話,驅馬快跑幾步,而後一把提韁,籲令一聲,青馬前蹄揚起又落,身子微震之時,人已在他身旁幾步。

  賀喜低低一笑,前行兩步,伸手過來,拽過她的馬韁,朝前一扯,二馬並頭,在他掌控之下,往前行去。

  她略惱,側目瞪他,正要開口時,卻見他頭偏過來看她,目光中笑意盡收,褐眸襯風而寒。

  於是不再說話,任他帶她並行慢馳。

  行近一刻,身下之地漸漸趨陡,再走幾步,轉個彎,便是上山之勢。

  這才發現他一路帶她來到闌倉山下。

  二馬沿小徑攀山而上,過風更涼,山間草木清香怡人,雖在夜裡看不清,可仍能辨得青松遍山,處處而落。

  她借了月色看向他,終是開了口,道:「南岵襲營,我以為你會親自領兵出營為戰。」

  遠處南面戰聲愈發小了,可沖天火光卻是愈來愈大。

  他側頭看她一眼,卻未說話,眼裡有光淡淡劃過,而後將馬驅快了些,繞坡而行,朝山巔一路攀去。

  又過二刻,徑寬路平,他鬆了手,在前急行幾步,繞過蒼松一棵,便至闌倉山巔。

  山石於夜色月光下隱隱綻光。

  她見他下馬,便也跟著翻身下馬,見青馬自去一旁樹下啃草,才轉頭望向他,「何事?」

  他行至山頂平坡之邊,眺目望下去,背身對她道:「過來。」

  英歡將馬鞭卷起,走去他身旁,順著他的目光朝下望去,恰是鄴齊大營南面火光沖天之景。

  目盡之處,只見鄴齊邰將兵黑甲重重,不見南岵大軍分毫之影。

  她微有詫然,抬頭看他,水眸轉動之時,心中卻是頓明。

  不由輕笑一聲。

  賀喜看她,道:「南岵襲營之兵不過二營不到,匆匆而來又匆匆而退,其間何意休得我說,你自是明白,」他抬手朝遠處指了兩下,又道:「否則也不會看方愷只帶三千人出營而不管。」

  邰人馬將至,南岵之部便退,試探之意昭然若揭。

  遠處大營之外火光騰煙,方愷銀甲亮光灼灼,如一點豆光在她眼前閃來晃去,隱隱可見邰將兵正在集陣。

  英歡點頭,「由是你才放營不顧,倒也在理。」

  賀喜半轉身子。對著她,眉峰稍挑,低聲道:「兩軍合營,你意如何?」

  英歡一驚,盯住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麼都沒料到,他深夜折轉費力領她至此,竟是此意!

  他低眼,復又抬頭,目光掃過山下兩營,聲音冷了點,接著道:「兩軍合營,可抵外猜內忌。又防離間,亦便兩軍帥將謀議伐策。」

  他抬手,自西向東,隔空覆過兩軍營中連延千帳,而後驀地朝北一推,低聲道:「向北共撤半裡,中軍四帳、八營合於闌倉山之北,其餘諸營將兵堪為兩翼,雖撤半裡,仍可留於山西山東。」

  她眼眸微瞇。心口突地跳了一下,此計甚絕。

  中軍背山既合,兩軍將兵調守更易,南岵斷不敢再輕易襲營一方以間二國之盟;山西山東兩側留主營為雙翼。兩軍平日軍務仍可各自為令,互不干涉相擾。

  賀喜見她不語,不由低聲迫問道:「如何?」

  鄴齊大營南門之外,火煙漸小,邰千騎之中帥旗已豎,正將回營,鄴齊大軍焚屍掃血,亦將收兵歸營。

  英歡眉挑眼動。深吸一口冷冷山風,扭頭看向他,目光頗寒,「兩軍合營之後,你若無事,不得隨意來擾!」賀喜眸中微灼爍亮。似霧籠星。半天才稍一點頭,低聲道:「好。」

  大歷十三年四月二十日。南岵夜襲鄴齊山東大營,上命左千牛衛大將軍方愷領兵助東退敵,南岵大軍戰潰而走。

  二十二日,二軍合營於闌倉山北;二十三日,二軍帥將會於鄴齊王帳,共議伐巍之策。前,白日裡若有陽光,便是金茫灑帳一派融暖之景,夜裡山風雖是仍涼,卻也不比剛駐營時那般寒人迫骨。

  西面行帳之中,案鋪雪箋,其上摞了一厚疊澆了密泥卻還未拆地摺子,筆架朱墨置於其前,若不細看帳間其餘物件,恍然間竟有景歡殿中肅然寧靜之感。

  英歡懸肘於案上,朱筆時點時起,一封封摺子拆過來,眉頭從始至終未曾鬆過,羅衫大袖掃了朱墨也不自知。

  帳外金鈴輕響三聲,她回神,卻未抬頭,只是低聲道:「何人何事?」

  曾參商的聲音透過帳簾傳進來,帶了囁喏之意,「陛下,是臣……」

  英歡腕間一頓,眉間驟冷,扔了筆,坐直身子,淡淡道:「進來。」

  簾掀簾落,曾參商小步進來,小心把帳簾在後掩好,行了個禮,又道:「陛下。」英歡看她一眼,低聲問道:「你不是隨了方愷去東面中軍大帳中議事麼,怎麼又跑回來了?」

  清晨天未亮時,兩軍主帥參將共十人,齊至東面賀喜中軍大帳中,共議伐巍之計,至此已過四個時辰,卻仍未散。

  曾參商面泛苦色,「陛下,」她瞅一眼英歡神色,見其未怒,才又道:「已經四個時辰了,中間連飯都沒吃,眼下還在因兩軍伐巍時是否只置一帥而爭論不休!」

  英歡眉目清冷一片,抬睫瞟一眼帳外天色,微一點頭,「所以你忍不住,便跑回來了?」

  曾參商忙搖頭擺手,「自然不是!臣天大地膽子也不敢置君命於不顧!」

  英歡冷笑,「那是為何?」

  曾參商眨眨眼睛,低了頭,躊躇了半天,才又小聲道:「鄴齊皇帝陛下人冷不言,方將軍對著鄴齊諸將又死活不肯低頭,兩人僵持不下,誰也不肯折後一分而讓……」

  英歡瞬時明白了她為何回來,心中微躁,又隱隱起了怒氣,當下斥道:「將帥議之不決,你同朕說這些又有何用?!」

  曾參商咬咬嘴唇,聲音愈發小了,「臣以為若令兩軍聽命於鄴齊皇帝陛下一人之令,必會激犯邰大軍眾怒;然此時中軍帳中,滿帳諸將,無人駁得了鄴齊皇帝陛下之議……」

  英歡看她兩眼,兩頰微紅,目光卻寒,忽而離案起身,抬手將髮攏了一攏,快步越過她,掀了簾便出得帳外。

  外面日已將落,遠山蒼樹鬱鬱蔥蔥,千葉鍍金。

  敞袖羅衫緋紅嫣嫣,長擺襦裙紫蘇垂落,雖作素顏,可風致一路燃人眼珠,在這大營之間堪堪獨亮一方。

  英歡面色奇寒絕冷,雖知曾參商跟在身後,卻也不同她再言語一辭,腳下直朝東面中軍帥帳行去。

  兩軍雖是於北合營,可東西中軍之間仍然有界,鄴齊持戟之士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一路行來,待她過界之後才陡然反應過來,在後面追著結巴道:「陛、陛下……」

  英歡不管不顧,大袖微甩,斜眉瞥那幾個士兵一眼,自朝賀喜帥帳快步走去,待至帳前才停住,雙手入袖而攏,下巴微仰,對帳外守兵冷聲道:「朕要進去。」

  戈戟嘩嘩震收,兩排士兵統統退讓,無人敢攔。

  她掀簾而入,帳內光線稍暗,清冷不已,滿帳十多人聽見聲音早已站起,此時見她進來,紛紛行禮,而後立在兩側候著。

  惟帳中一人穩穩坐於帥案之後,定定看著她,薄唇緊抿,動也不動。

  英歡冷眼掃過帳中諸將,目光停於方愷身上一瞬,又晃至案前那人,纖眉略蹙,直接了當開口道:「兩軍如若只置一帥,此帥定由邰之將來任。」

  語氣迫人決絕,毫無旋留之地。

  帳中鄴齊將領面色黑沉,邰諸將則是倒抽一口冷氣,誰人都沒想到她一入帳便提此事——

  賀喜一意孤決,兩邊相議四個時辰都僵持不下,她竟是開口一言,便將鄴齊一部逼入死角!

  女流之輩,亂軍擾紀……

  鄴齊諸將心中忿然,均作如是想,雖咬牙切齒卻無人敢言,只是紛紛轉頭去看案後之人。

  賀喜雙眸爍爍,盯著她的眼,扶在案側的手輕敲一下,忽而扯嘴一笑,道:「便由邰皇帝陛下為兩軍主帥,此議如何?」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0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八

  一言似利石劈浪,叫帳中諸人統統沒了反應,人人均似石雕。

  靜得出奇。

  英歡攏在袖中的手動了一下,眉蹙心震,紅唇微啟,卻說不出話來,只是僵怔著,看著他忽明忽暗的雙眸,心頭陡然火起。

  他心中此次作的又是什麼打算!

  賀喜目光沿帳角自前逡巡一圈,將啞口無言的兩軍將領掃了個來回,嘴角忽而揚高了些,笑痕深深,低聲道:「都不開口,是無異議?」

  還是無人說話。

  若果驚詫之情似戟能戰,這帳中諸物早已被十數大將的眼光劈了個粉碎。

  他瞥一眼身側幾將,笑意漸斂,冷聲吩咐道:「若無異議,便都退下。」

  幾人鎧甲輕響,回神之時張口欲駁,可一觸上他那笑若非笑、聚寒攝人的目光後,便都不敢在邰軍將前犯顏而諫,只能眼帶怒氣掃過英歡及對面諸將,忿然退出帳外。

  方愷僵立多時,此時才遲遲轉過神來,忙朝英歡走過一步,急急開口道:「陛下……」

  「退下!」英歡背身斥道,聲音亦寒。

  身為邰東路軍之主帥,與鄴齊相議四個時辰都定不下帥位一事,平白讓她無顏,此時還多什麼話!

  方愷面黑無言,今日與鄴齊相峙不退當歸咎於一己私怨,雖知賀喜身貴權重,鄴齊大軍非他之令不可動。而邰軍中上帥下將無人能統其軍,可卻是無論如何都忍不得讓邰全軍盡聽命於賀喜一人!

  非他一人,放眼邰東路大軍,何人願聽令於鄴齊之帥!

  初聞賀喜提議,要英歡為二軍主帥。只覺神魄似被驚飛,萬不敢想像英歡何能統軍為帥,亦不敢相信鄴齊諸將會無異議!

  可,若使他於眼前二人之間擇一為帥……

  不禁躊躇起來。

  他低頭,望向英歡襦裙長擺上的細碎垂蘇,默了片刻,才道:「臣於西面中軍帳中等陛下。」

  英歡不動亦不語,身後幾將隨方愷退帳。簾掀風入,吹動她長裙尾紗,清妃之色蔽過腳下深赭毛氈,柔嬈制剛。

  賀喜坐著,看她,褐眸淺淺泛光,自她襟前一路滑至足下,再移上去,迎上她火中含怒的目光,刀唇一彎。「過來。」

  英歡聽得帳外腳步聲遠去,驀然作怒,盯著他道:「兩軍合伐定帥大事,也容得你兒戲一般胡言亂語?!」

  他挑眉。一直扶在案上地手收回膝上,隔了半晌又望向她,低聲笑道:「何以見得我是胡言亂語。」

  英歡冷然一瞥他案上帥印,心中憤恨難忍,「若非胡言亂語,怎會說出讓我為帥之辭?!試問鄴齊大軍上下,何人願聽我令?!」

  休說鄴齊大軍,便是邰東路軍中。諸將也不過是懼畏她天子之威,誰肯信她一個從未統軍謀戰過的女子之策?!

  賀喜利眉陡揚,定定道:「我。」盯住她的眼,嘴角又彎,「我肯聽你之令。」

  她窒住,一時呼吸不得。七魂六魄都被他攪飛了。

  他肯聽——

  鄴齊全軍上下惟他是從。他既是肯聽,又有何將何卒敢不聽?!

  才知他竟真不是胡言亂語。竟真是動了此念。

  然此役非小戰,將兵之命更非螻蟻,她未有帶軍謀戰之歷,又何敢銜領兩軍,統號施令?!

  「你瘋了。」她眉尖攢蹙成團,袖中雙手冷得發麻。

  他低笑,目光溫溫罩著她的臉,「邰大軍肯否遵我為帥,你自己心中清楚。單方愷及於林三人,哪一個願將麾下將兵之命付託於我?」

  不顧軍情緊迫,定帥之議寧可拖僵四個時辰,都不許他為兩軍之帥,邰將領對他恨意深濃不可消,他自是明白。

  英歡眉頭不鬆,冷聲道:「便讓方愷統領兩軍,你為何死活不肯?」

  賀喜臉色微變,看她半晌,才道:「方愷為帥策兵伐謀,你能信得過?」見她眼裡泛火欲言,又緊跟道:「以他過往戰歷,不過將能同我手下驍悍之將持平罷了,撇開鄴齊軍中不論,單是我,就斷無可能從他之令!」

  她暗自咬牙,雖恨他看低邰主帥,卻也不得不承認,狄風逝後邰軍中無人能挑其梁,方愷雖可暫壓軍心,卻哪裡能比得過他!

  若使賀喜為帥,則邰軍中不服其令;若命方愷為帥,則鄴齊軍中不屑其謀。

  兩難之地,何以拔沼而出……

  眉眼低動之間,心中恍恍又起一念。

  她正要抬頭,卻聽他已先她開口——

  「休要說兩軍各自遵帥為令之言,」他看著她,仿若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此一役與上次不同,非東西兩面襲營相夾,而是合軍共謀巍州一地。千里遣將調兵,西上阻中宛之援,南進攻南岵之部,東躍斷退逃之路,北踞守戰利所得,其間若有一二差池,便是伐巍不成而徒守自困地結果,兩軍二十萬眾將兵,非聽一帥調令不可!」

  條理清晰,言之鑿鑿,無可駁之。

  英歡心中微頹,眼中怒火也消了不少,兀自掂量了一番,又抬眼去看他,緊著眉道:「我不懂兵事,如何能為兩軍主帥。」

  雖知此言令她無顏,卻也掖藏不得。

  賀喜聽了,眉峰緩緩而平,眼中灼亮,嘴角笑意漸濃。

  她心生惱意,以為他是要嘲弄她,正待發作時卻見他忽而推案起身。玄袍落膝,大步朝她走下來。

  寬肩挺挺,人似奇峰而峻。

  心忽而有些慌。

  不禁朝後退去半步。

  賀喜在她身前站定,低頭看她的眼,面上浮起一絲玩味之意。聲音啞了些,開口道:「我教你。」

  他教她……

  英歡雙頰唰地飛起兩片紅霞,袖中雙手緊緊互掐,腦中陡然升現出的是……開寧行宮那一夜,他教她。

  他目光挪至她微微泛紅地耳珠兒,眼裡一點點黯下去,低聲又道:「……真是什麼都要人教。」

  眼前諸景嘩嘩閃過,雪夜棋桌。冰涼白子,她在他身上嬌顫不休,耳邊就是他這話。

  英歡臉龐躁熱無比,胸中怒火在燃,猛地抬手朝他臉上摑去,咬牙道:「當真下作!」

  雪腕被他一把鉗在掌中。

  高懸在側。

  賀喜偏過頭,又壓下來一點,眸間火星亂跳,嘴角彎彎,聲音低低。「在論兵事,你卻想到哪裡去了。」

  千般湛心,萬般蠱惑。

  她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掙也掙不開。耳邊聽著他這話,這聲音這語調……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

  他火亮雙眸就在眼前,身上微塵之味湧在鼻間,玄袍襟邊袖口金線相纏,熱燙呼吸搔得她耳根都在發癢。

  心中雖無法原諒他,身體卻仍然記得他。

  真真切切,深深刻刻。

  他掌勁稍鬆,長指一展。沿著她腕間摩挲而上,最後握住她纖細的手指,慢慢揉了一揉。

  指尖瞬間發熱變紅。

  她咬咬嘴唇,憤然轉身,使勁將手從他掌中抽出,挽裙便要走。

  腰間忽而一緊。隨即又是一鬆。

  她頓住。低眼一看,就見襦裙環綬綢帶竟被他在後扯開。衫散裙亂,就將落地。

  大驚之下,身子被他長臂一勾,人就貼進了他懷中。

  他嘴唇壓在她鬢邊,低聲道:「定帥之事還未議定,我還有話要說,你作甚麼急著逃?」

  「你……無恥!」她氣得要命,卻不敢胡亂掙動,腰間鬆綢被他扯在掌中,衣裙雖未散落,卻怕他興起鬆手,讓她遁無所遁。

  他將她往懷中壓了壓,溫熱薄唇沿著她嫩白耳廓輕輕摩過,覺出她在輕顫,才又啞聲低笑,「……無心之為。」

  一手勾住她,另一手將綢帶繞至她腰前,而後雙手拾帶,探至她乳下二寸,慢悠悠地穿過三片白玉垂環,而後滑下去,十指繞帶互錯,替她系起。

  可卻半天都系不好。

  她被他鐵臂在側箍著,動不得走不得,眼睜睜看著他長硬的手指在她身前旋按撫摸,腰上乳下,白玉垂環輕觸而響,被他碰過的地方,處處皆起戰栗。

  他灼燙的呼吸印在她頸後,滿身氣息將她浸到了黑沉深淵之底。

  縱是隔著衣物,她亦被他撩撥得渾身發軟。

  心底恨意點點湧起,人卻漸漸沉淪,記憶回至最初兩相不知時地淺動心懷,又躍至他大婚前夜那一晌鴛鴦夢同那一盞青玉合巹杯。

  誓已成誓,怎又會成現如今這局面。

  雖恨卻抑不住心底之動,欲愛卻放不下背信之殤。

  這滋味,太苦太難。

  他手上動作停下,緋衫涼滑,紫帶慢拉至她腰後,最後打了個結,手也鬆開她,低聲道:「謀策在我,施令由你。」

  她耳中輕囂,聽清了他這八個字,先前心中旖情之思瞬時盡彌,驀然轉身抬頭看他,半晌一笑而冷,「原來如此。」

  他不在乎她是否知兵會謀,只需她能壓住邰大軍。

  策由他定,令自她出。

  方愷為帥,斷不可能聽他之言;惟她為帥,可使邰將心臣服,亦能聽他之謀而令。

  只要他肯,鄴齊大軍便無一人敢作它言。

  「經此一役,」他在後沉沉又道,「你才可於邰軍中真正立威。」

  她驚而不言,未曾想他還替她做了這打算!

  他扯扯嘴,負手於身後,「你覺得如何?」

  心底飛速轉過千念,最後一止。

  她退離他身前,垂眸又想了片刻,而後斜眉瞥他一眼,「倘是方愷及其餘諸將不存異議,此事可定。」

  他點頭,眉黑眼亮,看她朝帳外走去,又開口,低聲緩笑道:「既如此,那往後定是少不得日日相擾了,」停一停,又道:「不得怪我。」

  她足下一頓,聽出他這話外之意,不由咬牙轉頭。

  眸轉之剎,恰恰觸上他眼中黠頡微光。

  一時臉又發熱,當下甩帳而出。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九

  翌日暖陽燦燦,和風短煦,山下營帳之中安靜異常。

  錦袍如涼滑之水,擺隨風飄。

  腰間金龍玉革帶折日而灼。

  似劍眉峰陡揚,面若平湖之冰,足下不疾不緩,劍鞘觸玉而鳴。

  並未騎馬,通墨窄身束袍亦不顯眼,然自東面大營一路而來,西面營中無數將兵都立在營道旁探眼張望,目光火烈烈地注視著他,卻無一人開口說話。

  雖無人開口,可卻能聽見戈戟隱動之聲。

  他刀唇微彎,無聲而笑,步子放緩了些,抬眼將道旁這些邰將兵一個個看過去,而後挑眉,望向遠處中軍大帳之北的皂柱緗簾獨帳。

  行帳前,禁軍守衛見他遠遠而來卻不敢上前阻問,忙回身上前拉鈴稟報,而後收戟揭簾,候其入帳。

  他撫劍上前,淡望守帳之衛一眼,笑意斂了些。

  守衛立即低下頭,朝後退去一步,道:「皇上有言,陛下入帳可免卸甲器。」

  他定立一瞬,忽而低笑,抬手翻腕,將腰間佩劍取下,伸臂將其直掛上帳柱前的青銅龍飾,斜眉一視,沉聲道:「守好了。」

  幾人忙遵,一時間卻都慌了禮數。

  他未再回頭多言,展了展身上錦袍,抬腳直接入帳。

  帳中稍暗,異樣馨香撲鼻而來。

  常年於大營帳中聞慣了塵血之氣,此時遇著這香味,竟一時怔恍起來。腳下也再動不得。

  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帳中那人,而後緩緩一笑。

  外帳之中置了二案,英歡素冷著一張臉,坐於上案之後,瞥他一瞬。目光又轉回身旁之人,輕聲道:「待一會兒你再來,朕還有事要交付與你。」

  曾參商窄袍長靴一身騎裝,聞言以應,將退之時卻聽英歡在前又軟軟喚了聲,「且再等等。」

  她停下,抬頭時見英歡紅唇揚笑,抬袖伸手。替她整理了一番袍襟前面,而後低語道:「早去早回。」

  不禁啞然,一頭霧水。

  卻也不敢多問。

  諾諾地退後幾步,而後轉身,一眼便看見賀喜冰稜一般的眉梢。

  心中恍恍然……

  忽然有些明白過來。

  她心底暗暗叫冤,臉上擠出個笑,行了個小禮,「陛下。」

  本是一早便換了衣裝要隨方愷前去巡營的,十一萬軍陣大營待她去閱,將行之時卻被英歡突然召來行帳中揀理京中送來地急件。而後半晌也不放她走。

  直到此時才知,聖心究竟若何。

  她兀自思量時,見賀喜不言不語,心喘一口氣。匆忙便要朝外走。

  賀喜面龐覆冰而寒,低眼將她打量一番,見其骨瘦清朗,風神奕奕,雖顯文仕之質,可一身烏檀騎裝卻又不顯怪異,不禁挑眉,低聲道:「站住。」

  曾參商一步僵在身前。停住不動。

  賀喜半轉身子,盯住她的臉看了半晌,忽而低笑一聲,「好一張俊臉。」

  曾參商心中苦笑,口中道:「謝陛下……」

  英歡聞言臉色微微發青,伸手握了茶盞。遞至唇邊。垂眼小抿一口。

  「任何軍職?」他聲音不熱不冷,雖在問她。目光卻淡淡瞥向案後英歡。

  她腳底僵麻,頭一回與賀喜近身相對,心中又慌又緊,被他這半冷的語氣攪得更加難受,由是隔了半天才答道:「暫任監軍一職。」

  賀喜神色略顯詫異,轉眸又看她幾眼,但見她容貌年輕非凡,聲音一下寒了七分,低聲道:「可見深得聖上寵信。」

  曾參商頭頂幾將冒煙,忍不住回身去望,卻見英歡不緊不慢地捧著茶盞慢慢在飲,似是聽不見眼前二人對話一般。

  她掐掐拳,哀然垂眼,心底默歎。

  隨英歡從京中一路至東面大軍中,竟是此時此刻才知,自己原來還能派作這種用處……

  賀喜眼眸微動,見她轉頭回望時短領恰露頸前一寸,目光稍稍晃了下,眼中忽而一亮而滅,抬手一擺,道:「退下罷。」

  曾參商忙謝了命,幾大步沖出帳外,到了外面深吸一口氣,側眼便見帳柱其上湛然玄劍,身子又是一哆嗦。

  忙不迭地穿過守衛,往方愷中軍大帳跑去。

  帳間氣氛冷異非常。

  英歡將茶盞往案上一擱,指了指對面桌案,道:「早先東面把該送的都送來了,你可治事;若有何令要簽,拿與我便可。」

  前一日方愷應諾她為二軍主帥,惟道非她屬令不從;鄴齊大軍軍務兵事自是賀喜獨統,然兩軍調派非她首肯不能,便囑令行帳中再設一案,供賀喜臨時所用。

  西面中軍大帳仍是留與方愷,日常軍務她毫不干涉,惟調兵遣將布陣伐巍諸事需得聽她所令。

  賀喜四下看了看帳中諸物,又望了眼裡邊以隔內帳的青幔垂簾,眼裡黯光一閃,轉身走去另側案前,撩袍坐穩。

  英歡垂睫,重又朝案上攤開來地摺子看去,半晌聽不見他發一言,不禁又抬眼看過去。

  他沉著眉頭,手中飛快地翻閱案上厚厚一摞折箋,挑出幾張廣面長紙丟在一旁,又掃了一堆閱畢的推至案角。

  其中有一薄摞是邰東路軍中校尉以上武官名冊,外加各營兵馬配置劄子,他看得格外仔細,眉頭卻也愈發緊了。

  英歡不自知地一直看著他,本以為依他的性子,定會因曾參商而動怒,卻不料他竟是一點也不在乎先前所見,連她為何要任命一個如此年輕的文官為監軍都不過問。

  心中略感好奇,稍存淺怒,又有遺憾。

  她揚揚唇,自嘲一笑……天下兵事之前,何人何物能爭得過他的心。

  賀喜匆匆翻完邰軍中給備的紮折,忽而彎腰下去,自長靴側筒內抽出一卷絹紙,一把鋪開,長長滾攤於案上。

  拾筆蘸墨,懸腕其上,飛快地勾畫書寫著,神色一絲不苟。

  薄唇緊緊抿起,臉龐僵不可觸。

  她就這般一直看著他,紫毫筆尖朱墨都已乾透,卻仍挪不開眼。

  見過他輕衫薄笑存情之態,看過他披甲掛盔統領大軍,嘗過他火烈悍利闈帳晌歡,卻,從未睹過他如此認真的神情。

  案上薄箋在他手下一張張地掠過,筆落不停,寫過兵令的紙箋均被他推至一邊,嘴角時而微彎時而垂下,眉峰高揚時黑亮如漆——

  神采迫人。

  她地手指扣著敞袖邊緣,看著他,惶惶沉溺在他這神色當中,心在跳,忽而有些口乾舌躁。

  一直都知他霸道無羈悍戾非常,卻不知他也有如此穩而不躁行事利斷的時候。

  不知他平日裡還有多少種模樣是她未曾見過的。

  心口忽而一僵,回憶紛湧之間卻頓曉,她本就不過只見過他……三回而已。

  似今日這般二人對坐,安逸無爭的時候,竟還是頭一遭。

  卻令人感到手足無措起來。

  她攏不住自己的心神,一直看著他,可他卻不知她在看他。

  也久久都未抬頭看她一眼。

  她逼自己垂下眼,重新洗筆蘸墨,卻擋不住心中茫然一片的感覺。

  一向都是他的目光緊緊追著她,迫她袒露心扉,逼她投入自己的懷中……

  未想過會有一日,他不再看她,只是她看他。

  心裡一下子便水浪翻天,亂得一塌糊塗。

  握筆之手一抖,朱點濺落,雪箋染血。

  倘是有一日他果真不再看她一眼……

  「在想何事?」低沉的男子之聲在頭頂響起,她一下咬了唇,又慌忙抬頭去看,見他不知何時已至案前,右手中捏了一疊紙,正低眼看著她。

  英歡朝後一靠,穩了穩心神,垂睫伸手去接。

  賀喜卻盯緊了她,抬起左手去揉她的唇,暖熱地指腹按著她的唇瓣,眼中漆黑似淵,低聲笑笑,道:「以為同旁人故作親暱之態,就能把我逼走了?」

  她臉上火燒火撩,被他手指揉得眼裡都騰起了霧。

  「更何況,」他又笑,手指撥開她紅唇,俯身而下,湊近她,又道:「那人還是個女人。」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1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十

  他溫熱的嘴唇隔著寬涼的桌案落下來。

  沾上她的唇瓣,細細地吻她。

  右手將紙箋甩在案上,大掌撐住,左手探到她頸後,手指沿著她柔婉的線條緩緩摩挲而上,最後捏了她耳垂不放。

  英歡一時窒住。

  從未受過這麼溫柔的他。

  欲拒,可竟比對著蠻力霸道的他還要難。

  他未同她糾纏許久,嘴唇又挪至她臉頰一側,點了下,再移上她前額,重重一吻。

  滿滿全是他的氣息。

  他低笑,眼睫不長不密卻是冷硬,一偏頭,擦過她的皮膚,微微有些癢。

  心裡頓時也跟著一道癢了起來。

  她坐不穩,抬手去撐案,卻碰翻了朱墨,指尖染了一片血紅。

  ……身體熟悉他,心也只認他。

  他似水涼滑的錦袖在她腕上輕晃,握住她的手,揉搓一把,將朱墨擦了一掌,而後眸光一閃,將先前甩到旁邊的那疊紙箋推到她眼前,道:「看看。」

  然後轉身回案坐下。

  英歡怔怔然轉過神來,抬睫便見他神色已然回復先前不苟之態,不禁垂首,去看案上的東西。

  張張都是他寫好的調兵之令。

  可他未說叫她簽付,只道,讓她看看。

  她挑挑眉,再抬頭。

  他側過身子,支肘在案前。低了頭,順著先前那卷長絹的寬邊一路在畫寫著什麼,側臉側眉峻峭非凡。

  才撩撥了她,又能立時去治事,一點都看不出他面上有變。

  真是收放有度。

  她不動聲色地又垂下眼。搓搓染了朱墨的手指,心口砰跳猶然,暗嗟一聲,揀了那幾張紙復又去看。

  巍州城,北山南河,易守難攻。

  邵定易自恃城堅,大軍十萬有八屯於城西大營,其餘二萬分守南北城塞。

  決於三日後發兵伐巍。

  鄴齊二將。余肖領七萬兵馬南下襲營,江平領二萬攻巍州城南;邰三將,於宏領二萬人東行而下,越河以攻巍州城北,方愷領兵八萬自西圍城主攻,林鋒楠領其餘一萬退至巍州以東斷其退路。

  大營未出兵馬一萬,為鄴齊親軍一部,留以守營。

  舉全營二十萬大軍傾巢以攻,意在一夜下巍州。

  一夜……

  她手緊捏著那紙,淡笑。縱是不知兵事細末,也知以巍州城堅,想要一夜將其攻破何其難也。

  尤是,見他並不打算掛甲親征。

  是自大。還是自負……

  紙上字字清楚句句明晰,不像將發之令,倒像是專門寫與她看地。

  字鋒力道十足,橫豎撇捺筆筆飛硬。

  她伸手,輕輕摸過那些字,墨香侵心,字如其人。

  心神恍恍中,餘光看見他又起身過來。手中持了張紙,按在她面前,其上才是簡令。

  「可有要問的?」他道。

  她想了想,拉過那紙,匆匆掃過一眼,拾筆便簽。卻未著印。抬眼看他道:「此令先付與方愷使閱,而後再加璽印。」

  他橫眸一瞬。欲言又止。

  隨即低笑。

  到底還是不信他。

  然帥令如山,縱是方愷不服此策,他亦能讓她迫其就服。

  只是她既是不肯全然信他,那便隨她一回……也無妨。

  她見他無話,便封了這紙,傳人入帳,讓送去方愷帳中,待人領命退去之後才又看他,道:「不是不信你,只是若方愷真心不願從此策令,縱是逼他出兵,以他的性子還不知會生出何事來。」

  兩軍協從兵分五路,若有一將臨時變計,則會全盤皆翻。

  他將案上先前寫與她看的那疊紙拿起來揉了,看她道:「說到底,還是不信我。」

  令自帥出,將自服之;若有違者,軍法處置!

  方愷領兵出外若有變動,自有監軍來斬——嘴角慢笑忽而一滯。

  想到她所置的那位監軍,心中不禁略明,其年輕無歷,恐怕縱是大將有變,也不敢硬執軍法。

  說是監軍,怕只不過是想讓那女子先得歷練罷了。

  他扯碎掌中薄箋,問她道:「監軍何名?」

  她看他,不解他是何意,只下意識道:「曾參商。」

  他壓下來,眸色深深,「為何要帶一個女子來軍中?」她御駕親征是迫於東面軍中急勢,但也不必再帶一女人來。

  「軍中必插心腹之人。」她瞥他一眼,隨口說了句,不願多言。

  他深望她一眼,不再多問,目光隨意朝她肘側幾封未合地摺子掃了一瞬,其末屬印字骨朗朗。

  右相沈無塵。

  她看見他的表情,翻手攏了那幾封摺子,壓於袖下,蹙眉道:「邰國事,不勞你多心。」

  他直起身子,眸中平平無波,點頭道:「你信他,倒是信了個十足。」

  人還在雲州時便有耳聞,英歡出征,委朝中上下政事與沈無塵一人獨斷,此等殊榮何臣可得。

  寧肯信沈無塵掌邰國事,也不肯信他伐巍之策。

  英歡瞧他這神色,再聽他這語氣,雖是平穩不起波瀾之態,可心中再明白不過。

  她抿抿唇,不說話,然後慢慢起身,繞過他,往外帳一角立的銅洗走去。

  山澗清泉微涼,手按進水中。稍稍揉搓一番,上面血色朱墨便溶入水裡了。

  他跟過來,自她身後也將手按進來,另一手攬住她的腰,垂首去親她地髮。開口略顯無奈,低歎道:「終此一生,定不再負你所信。」

  她仍是不語,看他用手撩水而過,水色漸紅,身後胸膛暖暖,可其下之心到底涼不涼……

  不負她之所信。

  可江山天下在前,他所要的。到底是疆土,是王權,是這一世文治武功。

  如何能一生不負她。

  狄風一死,最初之憤其後之哀久居心間,無論如何也揮不去;雖知其時他並不知狄風會遭燕朗所襲,否則也不會仍然派將領兵南下;雖知他並非有意要晚半日,若不是為谷蒙山伏兵所擊,自是會火速領兵折南;雖知他言析有理,縱是那日鄴齊大軍及時趕到也無法言勝,可——

  這心結到底是解不開。

  也問過自己。倘是此事由她而斷,會否做出同他一樣的選擇。

  應當是會。

  但種種這些,還是沒法作為原諒他的理由。

  她能斂去私情,為圖大計而退至與他再度聯手。卻無法退至再將自己地心全付與他。

  想著想著,手在水中便變得冰冰涼。

  她抽出手來,去拿一旁軟巾,任他大掌緊壓著她,終是開口道:「我不是相信沈無塵。」

  這一生,惟一坦信之人只有狄風。沈無塵不是狄風。而狄風也已不在。

  她感到腰又被他鎖得緊了些,不禁冷眼側頭,道:「我若是十足信他。也不會點曾參商隨我親征。」

  賀喜皺皺眉,略一思索之後,卻是訝然。

  沒料到負天下之才享無數芳心似沈無塵者,心屬之人竟會是那樣地女子。

  他撇眉,低低笑出聲,這世上情之一字。本就難言以道。手臂力道一鬆,便被她掙脫開來。低眼見她轉身抬頭看他,不禁揚揚嘴角,道:「唔。」

  她卻不笑,眼中清冷一片,盯他半晌,突然道:「我能拿曾參商來制肘他,但你心裡心外,又有何軟肋可讓我威脅的。」

  因是不肯盡信他。

  他嘴角笑容僵了僵,收回手背在身後,眼中光滅。

  軟肋麼……

  她擦乾了手,看他神色莫測,心中冷笑,怕是他身邊之人盡數死光,也傷不及他心中一毫。

  帳外忽起吵鬧之聲。

  她眉頭微陷,聽見守衛低聲喚「方將軍」,不由上前幾步,揭開帳簾望出去,見方愷面帶惱色,於外求見,手中正捏著那紙封令。

  臉不由一冰,揮袖放簾前沖外道:「讓他進來。」

  方愷推開守衛,大步入帳,見賀喜也不行禮,只對著英歡叫了聲「陛下」,而後揚了揚手中素紙,道:「此令為陛下一人所定?」

  英歡定立於帳中,目不斜視,點頭道:「是又如何。」

  方愷嘴唇動了半天,側目看一眼賀喜,又望向英歡,而後扯開那紙,道:「一向只知巍州城防與別城不同,只有南北二門。陛下卻調我領兵八萬去圍打西城,恕臣駑鈍,不解陛下聖意。」

  英歡低眉,唇角僵直,手卻攥起,飛快瞥賀喜一瞬,心中又是冷笑……果不可信他。

  方愷見她不語,眼中惱意愈盛,竟是直接看向賀喜,目光犀利如劍,雖不言語,可誰人都看得出他是何意。

  賀喜眉揚眸寒,看著他,慢慢開口道:「巍州城西新開一口,為送糧之道,因不為外人所知,所以無重兵屯戍。朕今日過帳提及此事,帥令由是而定。」

  未言是他所定,只道是她依他所報而定了伐巍之令。

  當真是替她處處都考慮周全了……

  方愷扯嘴冷道:「巍州城防有變,為何我軍斥候未曾有報?」

  賀喜盯緊他,眸間寒意深甚,口中卻是輕笑一聲,「時日未久,斥候探變亦需機緣,此報朕也是昨日一早才接的。」

  方愷緊接又道:「斥候所探亦不能全信,因此模糊之報便調八萬兵馬圍攻城西,風險太大,恕我不能從此之令!」

  賀喜垂眼片刻,又抬頭,「並非只是斥候所探。」他轉身,從案上扯過那紙長絹,丟給方愷,「巍州外城兵防。」

  方愷一眼掃過,面色小驚,「此圖何人所繪?」

  賀喜薄唇微翹,淡淡道:「朕。」

  方愷猛地揚眉,似是不信,「陛下何時親探巍州?」

  「昨夜。」他橫眸涼聲,手指輕彈寒滑桌案。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十一

  英歡眼皮淺跳一下,冷神以對。

  闌倉山此處距巍州外城一百餘里,而他竟能以天子之身,一夜之間單騎往復二百餘里,只為勘驗斥候所探是否為真。

  算下來他當是自前一日清晨至此時都未合過眼。

  卻還是如此精神爽爽,氣骨洞達。

  她纖眉略蹙,手指卷了卷袖口,當真沒想到他會如此膽大沖天,毫不顧忌自己身上尊位,為奪巍州一役而親身赴險!

  才知簡簡單單幾令之後是他的血汗之辛。

  她挑睫望他一眼,眸光清冷之中又帶了絲頓然,原以為這麼多年來他沙場常勝之名當屬帷幄決策天資,可今日才知,那勝役廣疆背後,存了多少他親身與付的艱厲勞頓。

  由是才知他為何對寸疆寸土都看得如此之重。

  她想及此,心角猛然脆砰一聲——

  當日他肯許與她南岵秦山以西半地,知她奪他逐州亦未策軍反奪……

  漠漠疆鎮敞域千里,是他能給她的最珍之物。

  她心尖惶然一顫,如灌了汞銀似的,沉沉然不可轉。

  他那剖心袒肺之舉代表了什麼樣的情意,她竟然今日才明才知曉。

  她心中最想要什麼,他分辨明得,然後他給她。

  十年前諸事莫論,然杵州一夜之後,他所做種種之間,哪一樣是真的想要傷害她?

  可她又處心積慮算計了他多少次。

  內亂外禍齊逢之時。他肯棄已定之計而親自率軍助她退敵,為她負傷,不占她土,縱是知她會圖謀以對,亦要留下見她一面。

  他負傷領軍。千里戰襲之果只因一諾便統統與她,縱是她在他傷重難戰之時奪他重鎮,他亦未反目相對。

  南岵京北,都城梁州,其實他若於那一夜後反悔、不與邰共伐而毒斷狄風大軍東進之路,她亦無法強行其兵。

  以他之狠辣霸悍天下惟其獨尊之勢,竟獨獨能容她一人至此地步,其間是何情又是何意。她竟是……今日才知。

  一向只道他掌攥天下尊權,不肯為她棄之分毫,卻不知——

  他心底最珍最貴最重之物,早已毫無保留盡付與她。

  為帝者心難身亦難,她以為她退得已是足夠多,卻不知——

  他身負天下一方之巔,倪傲然之態世間再無第二人,卻肯為她做這許多,卻願許她種種重諾,其實已是退到了退無可退之地。

  兩軍再伐。尊她為帥。

  她以為他往來之間、低笑之下、逾矩之舉其後不過是他私心,可卻不知,他種種之行件件所做,都是在護她。

  知道她在軍中不得將心。他助她。

  怕她一令之下壓服不得麾下大將,他才要在她行帳之中治事以對。

  他一字一句一舉一動之下,都是情都是念。

  可她卻是不知。

  她心緒飄飛,只覺身冷心熱,頸後起了一層薄汗,恍恍間聽見前面賀喜又開口道——

  「方將軍若是仍舊不信,大可再派麾下斥候一路,按圖上標注之地隱探一番。」聲音涼涼。語氣淡淡。

  卻是不怒而屈人之勢。

  方愷握了握那長絹,躑躅一退,轉身低頭,向英歡道:「臣謹尊陛下此令。」說完又轉過頭,看了賀喜一眼,目光復雜不可辨。低道了聲「陛下」。而後幾步退出帳外。

  賀喜斂目,悠悠然轉身。抬頭就看見英歡正凝望著他,神色略顯古怪,不禁挑眉,「怎麼?」

  英歡回身坐回案前,嘩嘩翻開面前摺子,一本連一本,垂了睫低聲道:「沒事。」

  心緒仍是不穩不平。

  一計一行一言便使邰大將伏服,她心該喜該憂?

  賀喜看了她半晌,轉回去收案上諸物,從中揀了幾紙卷起折好,收進長靴側筒內,便准備要走。

  恰有夥兵送膳食入帳。

  英歡未抬頭,餘光看見他要出帳,忽而扔了筆,眼睛仍盯著摺子,卻對他輕輕道:「留在這吃罷。」

  賀喜人已走至帳簾一側,聞言稍滯,以為她是饗客之辭,不由低笑道:「無礙,我回營便是。」

  英歡抬眼看他寬背,手扣住案邊一角,語氣不甚平穩,又道:「在這吃。」

  賀喜轉身對上她的目光,見她神色篤穩不可逆,眸中不禁微動,低聲應道:「好。」

  英歡再也不語,兀自下案,去一旁烏木矮幾前坐了,伸手取了一盤夥兵送來地吃食,拾箸等他。

  軍中膳食自是不比京中宮例,英歡每餐不過比底下將兵們稍好一些,一幾飯菜看上去普普通通,只那兩雙冷光銀箸貴氣凜人。

  賀喜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眉揚眼垂,看她挑揀了一番,竟是只吃飯菜不碰肉。

  軍中糧草全仗東境重鎮壓配,牛羊送來大營時早已不新鮮,雖不致染疾,可入口之味絕不算美。

  常年在外行軍打仗之人早已習慣,能吃上葷肉便算是上幸之事;英歡雖明此理,可對著那骨塊甚大的粗糙肉食,卻是怎生都動不得口。

  由是餐餐素菜簡飯,未動葷食都叫夥兵送與底下將兵,可夥兵仍是餐餐都送牛羊之肉入帳,生怕怠慢了聖體。

  兩人隔幾相對,均是不言不語。英歡默聲小口吃著飯菜,也不看他,垂下的長睫蓋住眼中神色,讓他更是不解,只覺她對他的態度突然變了,可到底是哪裡變了,一時卻又辨不明。

  賀喜低眉,不碰銀箸,手探至長靴裡側,抽出把一掌之長的短小匕首,寒刃沿錦袍袖口擦了幾下,扯過她眼前地帶骨羊腿,利索地開始劃割。

  那一片羊腿本也不大,被他剔骨刮肉,三兩下的功夫便散成了方寸大的肉塊。

  英歡抿抿唇,抬眼盯住他的動作,不知他要做什麼。

  賀喜翻掌,握在匕首柄前,慢慢地,一下下地切割那些肉塊,待一整片羊腿肉骨分明,羊肉都成了一口即入的小塊才止。

  他這才看向她,扯了扯嘴角,低聲道:「先前還以為你是因太過勞心才日益見瘦的,」長指敲敲盤邊,「卻不料是你不碰葷食。」

  英歡微惱,將面前盤子驀地一推,抽了軟綢拭拭嘴角便要起身。

  賀喜手臂長伸過幾,牽住她手指,將她的手按在桌上,低聲笑笑,道:「統軍為帥,怎能不進牛羊之肉。」

  她無奈坐下,看著那羊肉,眉頭攢蹙起來,膻腥味陣陣飄過來,聞著便覺反胃,哪裡能吃得下去。

  賀喜鬆開她,用匕首之尖挑了一小塊肉,遞至她唇邊,微微彎唇,道:「吃!」語氣寵溺,似是在哄年幼不知事的少女。

  她臉龐乍然一潮,紅雲染頰,抬手去推他硬腕,可一碰上他袖下皮膚,指尖便覺麻癢,放不開手。

  他眸中黯黯漾光,捏著匕首地長指輕晃,又道:「你若再瘦下去,可就真的只得任我擺布了。」

  此言端的是曖昧無比。

  一句話便將她心頭淺情撩得浪翻十丈而高。

  匕刃寒光凜凜在前,他惑人的低聲在耳側響蕩不休,不敢看他的眼,也受不得他這般相迫,只得垂眼,輕輕張口,將那塊肉從匕首尖前咬下來。

  利刃無情,人卻有意。

  她此生未有一次進膳進得如此驚心動魄,入骨纏綿。

  口中肉塊也變得無味起來。

  如若他的目光話語動作能夠溺人,她早已呼吸不得,推在他腕前的手都開始微微作顫。

  賀喜翻腕而下,又挑起一塊肉,送至她唇邊,眸中黯光含笑,低聲道:「以後不得拒葷不進,不然哪裡能有力氣……」

  後面半句話被他生生截斷,可他眼中那忽明忽滅之光,頓時讓她明瞭他話中何意。

  她心間被他攪得一室狼藉,身子奇軟,由著他一塊塊地喂她吃完那盤羊肉,臉都要綻出血來。

  從不知單單兩句話而已,便能被他挑弄到這境地。

  賀喜見盤中已空,便將匕首插進飯中,將刃上油漬擦了擦,而後收回長靴裡側皮套中。

  他聽不見她開口,不由挑眉,見她臉龐僵紅誘人,便揀了軟綢,手探至她唇邊,輕輕撫過她的嘴角,笑道:「若是不肯吃肉,以後我便餐餐都來喂你。」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2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十二

  英歡抬手一把推開他的掌,水彎長睫輕抖,瞪他一眼,佯怒道:「成何體統。」

  「世間體統……」賀喜低笑,好整以暇地丟下綢帕,以手撐膝,望她道:「你不喜歡?」

  褐眸溫光撩人,刀唇薄刃猶利。

  她垂眸,耳根又紅,答不出,右手握了銀箸輕輕撥著碗中的飯,卻無心再吃,心底鼓動非常,聲震人軟。

  當是……

  喜歡的罷。

  難得一享他之溫柔,然似今日這般共坐與食、相諧以對,往後又能得幾次。

  經歷過太多殘伐、猜忌與峙難,點蜜也成一番冷。

  縱是得此一人,舉案齊眉又將何待。

  賀喜看她半晌卻不見她開口,眸光一氳,伸手去一旁小盅裡拈了幾片茶葉,探過去揉開她的嘴唇,塞了三兩片進去,「若是受不得羊肉膻腥之氣,嚼嚼這個倒能好些。」

  指腹輕掃過她的唇,心水汪湧。

  她默不作聲地嚼了幾下,茶葉澀香漸溢,口中異味一時盡消。

  他望著她輕開輕合的紅唇,半晌才挪開眼,笑道:「才想起,我帳中還有些許蒙頂甘露,你若想要,我遣人給你送來。」

  蒙頂天家貢品,千金難求半兩。

  她掀睫,望進他笑意滿注的雙眼,腦中閃過那色碧毫卷的茶針,不由輕歎,「那蒙頂茶……」

  卻也不知還能說什麼。

  當日因茶識他;其後他輾轉兩將之手送與她的那一小瓶蒙頂甘露。她不過只在那一夜飲過一回而已。

  味道如何早已模糊,憶不起十之八九;心間惟一清明地是,初見他時的撼魄一眼,以及其後那長長久久愈釀愈醇的……纏思之情。

  歡若平生。

  這一生能這樣喚她、敢這樣喚她、願這樣喚她的,不過這一人。

  除卻他。心與誰付?

  她面如朗月初霽,稍一揚唇,輕聲道:「此地山澗清泉色澈味甘,用來沏茶,正好。」

  他無聲而笑,嘴角令紋深。

  英歡眼波輕轉,見他一直未動碗筷,不由挑眉道:「只勸我吃。自己為何粒米不進?」

  賀喜斂笑,低聲道:「人在軍中,一向只吃兩餐。」

  她微異,纖眉挑得愈發高了,「為何?」

  他復又笑起來,道:「營中操練、外出行軍,將兵體力過耗,我只有少進膳食,才能感同身受,知道他們能撐到何種地步。不致下發不恤之令。」

  她訝然,心底驀動。

  知他統軍帶兵定非閒適之君,卻未料到他擁一國之重,卻對自己如此苛責。

  怕是此言說出去。天下也沒幾人肯信。

  莫論天子之尊,便是尋常將領,又有幾人能做到像他這般!

  鄴齊國之上下,內政外兵,十三年來全仗他一人扛持,該是怎樣辛苦難耐,外人誰能體會得了?

  偏他一副萬事不摧,鐵骨錚錚之樣。縱是身傷體疲,也作雲淡風輕之態。

  英歡看他,水瞳凝亮,並不勸他進食,只點點頭,輕輕道:「知道了。」

  知道了。他的事其實有那麼多。她都不知道。

  賀喜眸深人頓,半晌又道:「算不得什麼事。你……」

  帳外金鈴叮叮作響,有人來稟,「陛下。」

  她轉頭看向帳簾,聲音作冷,「何事?」

  守衛在帳外低聲道:「東面營中來人,說是隨駕醫官,欲請鄴齊皇帝陛下回帳換藥。」

  英歡人怔心僵,抬眼便去看他右肩。

  先前見他右臂活動如常,以為他傷已好,竟不知還需日分幾次換藥。

  憶起先前見他傷血泛黑,那日又被她以劍相抵、捅撞之數不知何幾,抱她滾落山坡之時硬以傷臂護她周全……

  不禁皺眉,暗歎自己心粗,傷重如彼,怎會這麼快就痊癒。

  賀喜聞得帳外之言,眸色忽而一深,轉瞬又亮,慢慢起身站穩,看她道:「三日後發兵,鄴齊軍中雜事亦多,便不特意抽身過帳看你了……若有它事,可來找我,或者遣人代言。」

  她見他轉身欲走,不由起身叫住他,不放心道:「你這傷……當真無礙?」

  他回頭,沖她抬抬右手,笑得直侵人心,「當真無礙。」

  英歡無言,但看他俐落甩帳而出,久久才坐。

  抬手去一旁瓷盅裡拈了幾片茶葉出來,放在掌間,慢慢地撚了又撚。

  此次若能一舉伐滅南岵殘部,定當調兵北上,直搗燕朗大軍一部——

  為狄風報血命之仇!

  大歷十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二軍合伐巍州。

  是夜,帝自誓師於闌倉山北,五將分領二十萬兵馬,南下巍州。

  夜裡山風輕緩,天空皓月獨輪,不見星色。

  英歡夜未入眠,獨自在帳中映燭而思,時不時地拿鏨花銅細挑挑燭芯,心不在焉地盯著手中書卷。

  聽著外面營中士兵們低語喧嘩聲漸漸小了,戰馬蹄踏營道之聲答答作響,才知上將下兵都已吃過飯,將開始整軍。

  終究是放不下心來。

  她扔下手中薄冊,去內帳中將衫裙換了,著一身紺青窄袍硬靴,也未滅帳內燭火,便快步出了帳。

  遠遠便見各營指揮使縱馬馳道。吆喝著讓士兵們檢查器甲槍駑。

  先前戰馬低嘶聲現也漸沒,匹匹口中都被塞了木枚。

  英歡揮手將帳外幾個禁軍士兵斥開,彎過帳柱,往後面不遠處曾參商地獨帳走去,十步不到便見西面銀甲於夜色中一閃。轉頭去看,辨出是方愷。

  不由停下。

  方愷幾大步奔過來,沖她道:「陛下!」

  她微一晗首,打量他一番,「二軍五將同時出兵,你在外需得斂斂脾氣,莫要因一己之私怨而誤了大事。」

  茫茫夜色中,看不大清方愷面上神色。只是半晌後才聽他在前低聲道:「臣謹尊陛下教誨。」

  語氣帶恭存敬,與從前那一人大不相同。

  她淡應一聲,也未多言,著他整軍帶去大營北門,自去後面曾參商帳中,遣走了外面守兵,並沒著人去傳,直接揭簾入內。

  裡面燭火通明,曾參商身著絹布甲,正彎身拉扯靴上卯帶。聽見身後響動,不禁躁然扭頭回望,見是英歡親至,不禁一愣。隨即慌忙直身站好,「陛下怎麼現下來臣這裡……」

  英歡看她束髮素面,眉梢斜揚,一副心生向遠之姿,不由微笑,道:「你要隨軍南下,朕來看看你。」

  曾參商支吾一聲,兩只眼睛亮晶晶的。眨了眨,又道:「方將軍人很好,陛下不必擔心。」

  英歡眼眸微瞇,對著燭光看她地臉,如此年輕,卻又倔強。心底一歎。口中道:「朕雖命你為監軍,可並未讓你陷陣殺敵。此次隨軍只消做好份內之事便可。萬莫於戰中逞強。」

  倘是曾參商於疆場上稍有差池,沈無塵那邊她又該如何交待。

  曾參商腮邊微鼓,似有話說,可憋了半天才小聲道:「臣知道了,陛下放心便是。」

  英歡笑了笑,道:「朕留於營中,除了放心也別無它法。」

  曾參商嘴一咧,飛快彎身將長靴綁好,回身拿過她近身長弓,又背了箭,沖英歡行了一禮,「那臣走了。」

  英歡低眼,淺應一聲,看她從身前大步邁過,出帳揚風,意氣風發的模樣竟有一絲像十多年前的沈無塵,不由笑了又歎。

  帳外人行馬疾,踏飛營道塵土一片,灰入青夜,人在營中都能感到腳下隱隱在震。

  待外面沒了聲息,英歡才又出去。

  空敞敞的大營間甚是清冷,只有北面遠處傳來的錯甲之聲漾起一絲生氣。

  她轉身朝北看過去,兩軍千帳連之不盡,帳角如雨線一般,一路沒入漆黑夜色當中,只有極盡目力所望之處可見有點點火星。

  是賀喜在為二軍五將諸校誓師。

  耳膜顫顫,遠處高喝甲震之聲隨風飄過來時已淡得聽不清。

  她站著不動,不多時便聽得山動地搖地一聲吶喊杳杳傳來,而後北面火星漸漸遠去,幾瞬之後便再也不見一絲光亮,夜盡漆黑之色。

  蹄踏風動人如劍,二十萬大軍齊齊將發!

  風雖不寒,可她身上竟是莫名地冷。

  英歡啟唇吸了口山風,慢慢轉身,大步走回行帳,進帳後拾了先前扔下的那書,放好,熄了外帳燭火,進內帳歇息。

  並未寬衣,就這麼躺在榻上,靴底一下下磕著榻側木緣,彈指算著時間。

  五更已過,人竟是一絲睡意都無。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天色是一夜最黑之時,心始終還是落不至底,在胸腔內忽上忽下地跳個不停,愈發緊張不安。

  她猛地起身坐起,手扣在榻邊,緊緊攥了一把,而後下地,飛快地出帳,往東面大營走去。

  非見他一眼不可,否則心不能安。

  一路疾行,東面竟是靜得詭異,往常兩營相匯處的鄴齊守兵也不見,看見遠處中軍大帳中隱隱透光,才知他人已歸帳。

  英歡近帳,四下打探,卻不見可通傳之人,遲疑了一瞬,便直直上前撩起厚簾,走了進去。

  半步將入,抬眼看清裡間之象,人一下子生生愣住。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十三

  滿滿一帳都是人。

  披盔戴甲,色澤陡亮,帳中糙燭火苗跳動,映得人人臉上驚詫之情更是詭異非常。

  帥案被移置帳間,其上罩了張油布,布上鋪了一大張透光薄牛皮。

  眾人之間,賀喜挺挺而立,身著玄甲,臂下夾盔,盔纓白落落的,根根順展。

  英歡兀自僵在帳口,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任帳中諸人肆無忌憚地打量她,自己飛快一掃帳內諸人。

  一看便知是集將議事之景。

  可他先前分明說過,鄴齊軍中此次只有餘肖、江平二將,現下當已領兵直撲南面巍州,可為何——

  仍有幾人著了將甲,站在他身側。

  她蹙眉,轉眼去看他。

  賀喜薄唇彎了一下,之前甫一見她入帳時的驚詫之色已收,右手抬起,在寒礪案沿上輕輕一敲。

  帳中其餘人等瞬時回過神來,紛紛低頭頓甲,向英歡齊聲道:「陛下。」

  英歡聽了,一時更是窘迫萬分,臉上雖作冷色,手心裡卻滲出幾粒汗。

  自己不顧禮數地闖進鄴齊中軍大帳中,擾了他的正事,眾將齊對、待她開口,可她又不知該說什麼。

  ……當真是進退維谷。

  她心間飛滾萬念,急著想要尋個正經說辭以應,卻看見他笑意深深,繞過帥案,朝她走來。

  足下由是更僵。不明他要做什麼。

  賀喜過案之時側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將,那小將頓悟似的,立時上前去將案上那張薄牛皮卷起來。

  她先前只見那牛皮上繪了圖字,因站得遠,並未看清其上究竟何物。此時待那小將收卷時再一瞥,隱見像是地圖。

  還未來得及細想,睫轉一瞬,他人便至身前。

  玄甲冷戾,昂藏七尺之身恰將身後眾人的目光替她遮去。

  賀喜看著她,順口一道:「以為你早就睡了。」

  英歡素面斜影輕蕭,抬眼對上他地目光,笑意暖融。非在怪她,不禁壓低了聲音輕聲道:「大軍南下,夜裡實在清冷,心裡面……」

  實在不安,難以入眠。

  為帝十三年,第一次御駕出征在外,第一次親睹大軍開拔,第一次知道縱是徒守帷幄亦非易事。

  身邊空空之時,心中可偎之人,只有他。

  賀喜看著她。眼中光亮迫人,似是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下一瞬便對身後眾人高聲冷冷吩咐道:「留在帳中等朕。」

  身雖未轉,可其後眾人皆是垂首稱命。立在原處一動不動。

  他長臂撐起帳簾,笑著看她。

  她會意,垂睫轉身,輕步出帳,身後男人跟著出來,帳簾重落。

  星光萃燦,懸冷清輝,蒼涼夜幕綴石朵朵。淺風非疾卻侵人。

  英歡目光轉寰一方,鄴齊中軍大帳周圍仍無守衛,憶起先前帳中幾人之前在帳外似是見過,想來當是夜深營空無人擾,才被他叫入帳去的。

  天猶未亮,卻召這許多將領親隨入帳議事。這是要做什麼。

  二日前定令那次。不知他心中還盤算了它事,怎的今夜竟像是瞞著她要行何計似的。

  心中雖疑。欲開口相問,可鄴齊軍政大事又豈是她疑涉得了的。

  可若不問,心中卻是更疑……

  伐巍之令乃他所定,雖說方愷服之無異,可邰營中兵馬傾巢已出,鄴齊大營卻仍留了他一萬親軍——

  人一下子便如張弦之弓一般,心中緊不可耐。

  多年相峙相對互相猜忌,此時憶起他那滿腹心機狠辣手段,不由猛地升起一念。

  倘若此次他是借伐巍之機欲圖它地……

  英歡驀然轉身,眉尖攢緊,見他下巴微仰,正望天上繁星,容思淡漠、波瀾絲毫不起,仿若先前之事如煙既過,並無被他擱在心上。

  不禁又猶疑起來,心中更是忽上忽下,定不下來。

  想起那一日在她行帳中,他攬著她,低聲道,終此一生,定不負你所信。

  雖是那般低深沉摯,然到底……能不能信他。

  正左思右想時,腕間忽而一緊,她眸光一晃,就見他微微垂首,正在看她,大掌輕捏她地手腕,而後移下去,握住。

  乾燥骨硬,有力而又溫暖。

  「信我。」他頭又低下來些,對她道,聲音緩而穩。

  她看他,手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卻又被他握得更緊。

  乾乾蒼穹夜下,兩軍大營之中,他就這般旁若無人、毫不顧忌、光明正大地握住她的手,不放。

  他深知她在想什麼。

  她蹙一下眉,動一下眼,彎一下唇,一舉一動其間何意,他全能看懂。

  相鬥相識,相念相愛,天下萬萬人,惟他能知她心。

  英歡僵了半瞬,突然莫名一笑,不過短短三日而已,便從他口中聽得兩次似諾之言,她與他之間的那根坦信之梁,當真是危且脆。

  只是他既是辨出她心已生疑,那她也便不須再多慮——

  她盯住他的眼,直截了當問他道:「到底瞞了我何事?」

  賀喜眼映星光,眸色於夜下卻是更黯,看著她,低聲道:「午後接報,六日前鄴齊大軍於賓州城外遭襲,帳間幾將是連夜從東趕來的。」

  她微一挑眉,竟沒料到會是這答案。

  如此說來也是合理,倒是自己先前……莽撞了。

  他嘴角紋痕刺眼。半晌又道:「此事乃鄴齊軍機要密,未與你提也算不得什麼,況且今夜發兵巍州,又不得讓營中將兵知曉此事,以免亂軍心挫士氣。本以為你入夜後便歇息了。未曾想到你竟會找來。」

  英歡微窘,自知白怪罪了他,心中一時惆悵,先前質問他的口氣卻也收不回來,只得干站在原處,半天才抬睫瞥他一眼。

  他笑意正濃,望著她的目光頗能溺人。

  這番亂糟糟一攪,心中之前因徒留空營地緊張和忐忑之情頓時全無。

  她朝他一笑。半側過身子,道:「是我多慮了。你且去忙,我回帳去。」說罷便要抽手而走。

  賀喜牽住她地手指,前邁一步,低笑道:「我送你回去。」粗糙長指輕輕揉搓了她的手心一下。

  奇癢奇麻,她心底一酥,駁不出口,夜色掩了她面上綻紅之容,半晌才一點頭,輕聲道:「只得到兩營相匯之處。不得叫邰營中守兵瞧見了。」

  他驀地笑出聲來,而後沉沉一歎,牽了她的手往前走,一步連一步。奇慢,奇慢。

  頭頂星轉夜移,天際隱隱泛白。

  英歡微低了眼,看著足下淡影,二人步子相諧,身形相偎,般配萬分。

  頭一次,被他這樣握著手。同他並肩其行。

  心底驀動愈來愈大,悄悄斜目看他,見他神色依然如常,側臉陡峭剛硬,可手略微一動,就覺出他掌間在微微滲汗。

  不由輕笑。

  原來心中緊動、情思翻湧之人。不獨是她。

  賀喜用力一握她的手。低聲問她道:「笑什麼?」

  她搖頭,仍是笑。但見遠處邰營帳可見,不禁一晃手腕,小聲道:「你……回去罷。」

  他停下,轉身對她,低下頭湊近她地臉,道:「其實我不怕叫他們看見。」而後笑了一下,笑中深意她一眼既明。

  他不怕,但是他知她怕。

  他站直身子,慢慢地鬆開她的手,看著她,嘴角一揚,又道:「真想能一直握著你的手,再也不放。」

  餘生盡耗,只想同她在一起。

  英歡眼眶忽而凝淚,自己也不知是怎麼了,不過聞得他這帶笑一言,竟是比生離死別還讓人揪心。

  她慌慌忙轉過身子,待心中狂起之瀾小了些,才又回頭,看他道:「賓州之事若有變數,莫要瞞我。」

  不想再看他一人獨自扛下那種種之難,縱是不能替他分愁,亦不想被他次次隱瞞。

  賀喜點頭,笑意略淡,道:「只管放心去睡,二十萬大軍才發,最早一路也要待今日入夜後才近巍州外城,你在營中擔心亦沒用。」

  英歡微微一笑,聽他兩句話,心便一下放了下來,道:「好。」又看了看他,緩緩轉身,自向前行。

  十步之後忍不住又回頭看,恰見他才轉身,大步飛揚往回走去,身上玄甲色泛鴉青,一路漸漸隱入夜色當中。

  直到再也看不見。

  一覺竟是無夢,睡得極其香甜。

  醒來時日已西落,於遠處闌倉山巔銜了道火紅金茫,燙眼。

  英歡攏衣出帳,吸幾口外面山間清風,心情頓好,欲叫人傳膳之時卻見幾個守衛神色均是古怪,不由蹙眉道:「怎麼?」

  一禁軍士兵上前,低聲禮道:「今晨,鄴齊皇帝陛下抽點東面營中留守之兵八千人,出營北上,至此時猶然未歸。」

  她心裡一驚,盯住那士兵,緊聲追問道:「可知是去了哪裡?」

  士兵搖頭,握戟道:「問過東面營中的守兵,卻道聖意不可洩,又道昨夜裡陛下去過東面大營,當是早已知曉。」

  英歡一時火起,一把抽過那士兵腰間佩劍,冷眼一瞥,再未多言,轉身飛快便往東面營中走去。

  合營之處有兩個鄴齊士兵,見她過營忙上前相攔,道:「陛下,皇上不在營中……」

  英歡冷笑,「朕知道他不在,」她抬眼看看這兩人,辨出是昨夜在中軍大帳中是見過的,不由緊緊一攥劍柄,沉聲道:「鄴齊守營之兵,八千人馬去了何處?」

  兩個士兵互望一眼,皆垂首道:「不知。」

  她嘴角微垂,面上冷笑也消,猛地抬手揚劍,卡在其中一人頸間,冷冷道:「朕為二軍主帥,斬你一個小卒,不需旁人來言。」

  那小兵未料到她會這般冷戾,一時抖起來,卻仍道:「……真的不知。」

  英歡望著他,腕間一用力,劍鋒染血,他頸間被劃開一條淺口。

  另一名守兵急著叫道:「陛下!」

  她冷眼一掃,「說不說?」

  被脅那人臉色僵白,顫著道:「回陛下地話,昨日接北面來報,中宛燕朗一部派兵五萬南下,像是先得二軍伐巍之策,欲解巍州之急。」

  英歡眼瞳一縮,眉頭緊皺。

  那小兵以為她是不滿他之所言,慌忙又接道:「皇上今日抽點營中八千人馬,親率大軍北上,意在阻其所進。」

  掌中之劍砰然落地,濺起沙灰一片。英歡手抖得握不成拳,死命咬著牙,不敢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昨夜所道賓州大軍遭襲——

  分明就是騙她之辭!

  這才想起他之前甲胄俱全,堂然就是一副即將率軍出兵之樣,可她竟被他三言二語就攪得失了神。

  燕朗之部,中宛大軍五萬,他竟敢只抽八千兵馬便北上阻援——

  瘋了不成!

  難怪不願告訴她,寧可騙她也要瞞她。

  她想要冷笑,可人卻僵乏難耐,臉上連一絲生色都作不出,眼前血幕片片,又想起狄風戰死的那個夢。

  他知她恨燕朗入骨,這是要替她報仇。

  她怒火中燒,一腳踢飛地上之劍,心底一陣陣地抽痛……她不需他這般為了她,以命相搏!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2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十四

  那鄴齊士兵慌忙抬手壓住頸側傷口,急著往後退了兩步;另一人更沒料到英歡會動怒至此,雖是不解,卻也不敢忤逆她,低了頭也想退。

  「站住。」英歡眼底血紅,聲音寒滲骨髓。

  二人停下,對望一眼,僵然不敢動。

  英歡緩過盛怒之火,慢聲問他二人道:「昨日接報時,中宛大軍行至何處?」說完,又挑眉望了眼地上落劍。

  右面那人辨出她眼中何意,忙道:「五萬人馬將過登州,距闌倉山北尚有三百里。」

  她垂睫略算,待斥候快馬回營以報之時,中宛大軍當是更近,難怪他要連夜布議出兵,口中不由又問道:「鄴齊八千兵馬發往何處?」

  士兵小聲道:「此事確是不知。」

  英歡目光掃至左面那人身上,盯著他壓於頸側的手,唇一冷揚,「當真不知?」

  那人臉色早已僵白似紙,低頭低眼飛快道:「當真不知。皇上率軍令出無定,常是人於陣中定令以發;因是只知兵馬離營赴北,不知聖心何向。」

  英歡蹙眉,又看二人幾眼,其面上惶惶之色猶然未消,當是不會騙她,這話聽起來確也像賀喜行事,便不再與這兩個士兵為難,上前幾步拾起地上落劍,冷眼冷聲道:「北面若有消息傳回,你二人當即時報與朕,否則莫要怪朕心狠。」

  二人忙點頭,「遵陛下之令。」

  她未再多言。握了劍轉身,快步回營,一路腳下時重時輕,夕陽暖光鋪灑而下,卻是奇冷不已。

  一入帳便叫人傳此次統京西五千禁軍護駕至此的洪微過帳見駕。

  洪微人至之時。正是夕陽全落之景,天際並未全黑,卻是灰濛濛一片,行帳中光影黯淡,並未燃燭。

  他低首行禮,「陛下,」聽不見英歡開口以應,不禁抬頭。見她倚在案旁發愣,便又道:「陛下?」

  英歡忽而回神,瞇了眼去看,見是他,隨意一揮袖,道:「虛禮免了,過來些。」

  洪微上前,遲疑道:「陛下,可須臣點幾支帳燭?」

  英歡微怔,這才發覺天已漸黑。自己竟忘了叫人燃燭,便輕點了下頭,待看他走去帳角將幾處高燭點了,才又道:「此次討伐巍州南岵殘部。未點京西禁軍,你心中可有怨?」

  洪微搖了搖頭,恭敬道:「臣斷不敢有怨。」

  京西禁軍上將下兵,對她禮敬之數自非東路大軍可比;此次兩軍合伐巍州,方愷因洪微麾下人馬未曾經戰,便留京西五千禁軍於大營中,一兵一卒都未調用,而洪微自始自終也未說過什麼。尤是令到既行,毫無怨言英歡唇微揚,目光帶了嘉許之意,輕聲道:「倘若朕此時有事托囑你,需你出兵以任,你可願意?」

  「自當從陛下之令。」他低頭道。語氣毫不猶豫。

  她起身下案。走至他身前,定望著他。低聲道:「你出兵北上,沿向登州一路派探馬索尋鄴齊大軍之跡,若遇之,則傳朕口諭,攔其不得北進。」

  洪微雖面露詫色,卻仍道:「是。」

  英歡心中又慮,以賀喜之雷行之風,莫論此時派兵還能否追尋得到,便是追上了,恐怕洪微也攔他不下,不由又道:「若是鄴齊大軍一意北進,你便領兵與其同進退,只道是朕遣派你去的,一切都聽鄴齊皇帝陛下之令。」

  洪微聽了微一皺眉,此二令互為矛盾,著實讓他摸不著頭腦,不知英歡心中究竟何意,默了半天,才應下來,「是。」

  令自上出,他謹奉聖意。

  英歡晗首,又叮囑一句:「北面若有何動,隨時派人回營以報,萬不能耽擱。」

  洪微再點頭,「是。」

  英歡看他,輕淺一笑,「去罷。」

  洪微領命而退,帳簾掀起又落,夜風順隙撲入,險些撩滅燭焰。

  她垂首,笑容瞬時皆消。

  五千人馬可謂杯水車薪,然聊勝於無,她傾己之力,所能做地不過這些而已。

  此時營中才是真的全空了,人也空,心也空,思系南北兩面,搖絮紛飛一般,莫論如何都定不下來。

  外面夜已全黑,如炭似墨,黯無月星。

  風簌簌掃帳而過,此夜冷甚前一夜。

  八萬兵陣於夜色中疾速而行,遠處巍州城西高牆之上隱有亮光,縱是尚有二裡亦能一眼望見。

  方愷身上銀甲之光於陣中甚是醒目,臂夾長槍,待人馬又行一刻之時,忽而轉身傳令止軍不進。

  兵馬一波波停漾止住,黑壓壓覆於巍州城外廣袤之原上。

  曾參商驅馬上前,至方愷身側,斜眉以望,低聲道:「方將軍為何叫大軍停下?」

  方愷回首,雙眸漆黑如夜,抿著唇盯了她一陣兒,才一扯嘴,輕嗤一聲:「曾大人難道是怕方某臨陣不戰?」

  曾參商知他心生敏銳,尤是自己所道何言在他耳中都成了監軍之辭,不由皺眉,道:「在下因不解才問,方將軍何必出言相諷。」

  方愷瞇了瞇眼,忽而伸手撥弄了一下她身側長弓,挑眉道:「攻城之戰,此物多餘。」

  曾參商凝眉看他。

  方愷似笑非笑看她兩眼,慢慢又道:「不過曾大人本也就不懂兵事,雖為監軍亦不必上陣以戰,既如此。還是回陣後去罷,免得到時刀槍無眼,傷了大人分毫。」

  濃濃諷意,外加不屑之情,她就是傻子也能聽出他話中之意。

  曾參商人在馬上僵了片刻。卻是不怒反笑,道:「方將軍滯軍在此自有道理,在下不再多問將軍議策。」

  方愷愣住,臉色變了變,一低頭,狠啐了口,自言自語道:「也罷。」又轉目看向她,咧嘴道:「城西三十裡外是南岵大營。至今身後未聞戰聲,可見余肖一部還未襲營;城南城北尚無火光以現,是以江平、於宏兩人未始攻城;待此三部先襲,南岵城內兵防勢必重南北輕東西,我部才可趁勢一舉攻破巍州西城。」

  曾參商默然半晌,輕一點頭,道:「有理。」她看向他,笑了笑,「在下初隨軍行,還望方將軍往後不吝賜教。」

  方愷本就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聽她這麼一說,面上竟露出些臊色,轉了頭過去,自己向南望了半天。然後抬手在腰間摸了一陣兒,解下來一物,回身遞與她,低聲道:「喏。」

  曾參商挑眉,伸手接過,夜色之下看不甚清,隱約可辨得是把彎刀,不由握住刀柄一抽。刃光亮眼,她抬頭,笑道:「是把好刀。」

  方愷半側了臉,慢慢道:「你那長弓,趁早別用,免得添亂。」他停了停。又斜眸瞥她一眼。補道:「給你這刀可不是讓你陷陣殺敵的,防身而已。」

  曾參商收好那彎刀。淡笑一下,並未多言。

  城南之向驀然升起沖天火光,又有石落人嚎之聲。

  方愷臉一冰,定睛看過去,隨即一揚嘴角,轉身側耳,半刻之後又聞身後西面隱隱傳來廝殺之聲,不由低聲對曾參商道:「該走了。」

  猛地策馬至陣前,高聲喝令麾下諸營都指揮使,分兵全速向巍州西城進發。

  八萬兵馬瞬時如石斷水一般分裂成十陣,由各將校帶了,分開朝西城高牆火亮之處疾行而去。

  萬人齊動,帶起風嘯一片,刮得曾參商頰痛眼瞇,但見人馬自她身周呼行而過,如黑浪一般向西湧去,不由心起巨潮。

  方愷口中呼喝一聲,揚鞭策馬隨陣奔馳而去,甲片銀光一晃一閃,瞬時喚回她心神。

  她橫眉冷眼一望遠方城牆,猛地一抽馬臀,緊跟其後,疾速而行。

  二里之距,眨眼之間便至城下。

  陣在前,她在後,人居於馬上,心躍至城中,看油櫃火箭飛至城頭,火亮迫眼,滿耳都是沖天廝殺之聲,城周南北兩面青煙滾滾,夜竟不似夜,血光染幕,一刺燙至眼底。

  她胸口似被石車碾過一般,從未料到戰場之象竟是這般慘烈,血肉撲飛之際她幾將窒息,只拼命地拽穩了身下馬韁才定住了身子。

  撞車由兩列前鋒陣猛地推向巍州外城西門,隨著士兵們地震天吶喊聲,一下下地沖撞著厚重打卯城門。

  聲如洪濤,響震耳骨。

  西城之上守兵果然不多,但弩兵一排排地箭雨射入邰陣中,馬翻人落,刻刻見血。

  又有一排厚甲之卒從城牆上往下倒澆火油,其間還有碎石一並濺落。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切,魂魄似被抽出,思考不得動不得,如石雕一般定在馬背之上。

  鬢邊一聲利耳之音,頰側火辣辣的痛。

  還未反應過來時,手中馬韁便被人狠狠一拉,人馬轉了個圈,朝向後面。

  抬眼就見方愷臉上染了血灰之色,眼中怒火似要將她燒透。

  「愣著等死啊?!」他向她大聲猛吼,手一扔韁,指向後面遠處,「給老子滾回去,省得讓人分心!」

  這才反應過來,先前差點命葬箭下。

  曾參商恍然回神,抬手飛快一抹臉側,見沾了點血,幸而那箭只是劃破了臉上一點皮,足底一硬,轉眸就見方愷帶怒策馬回陣。

  她心中如鼓在震,恨火飛竄,抬頭朝遠處高聳城牆上望去,伸手一把扯過身上長弓,又抽出五支箭,猛地張弓,將五支白羽橫鏃利箭一口氣全搭於弦上,而後定睛朝城頭火光望了一瞬,右臂一震,指鬆箭發。

  五支利箭齊齊射向城頭,一箭一中,五人倒下。

  手中盛了火油的大桶呼啦啦全翻向城頭之上的守兵之中,哀號之聲瞬起一片。

  城下邰士兵趁勢猛推撞車,瘋狂地撞向西面城門。

  城門裂縫將開之時,方愷驀然於陣中轉身,回首望向她,縱是隔了這麼遠,他那眸光也要比身後火光更亮數分。

  曾參商雙手止不住地發抖,咬牙定神,對上他地眼,將長弓挎回身後,大聲喊道:「方將軍愣著做什麼?攻城啊!」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十五

  方愷飛快轉身,望見城門已開一縫,立時沖騎陣左翼狂吼一聲,令其入城以攻。

  兩列前鋒步兵疾速將撞車撤走。

  隨一聲尖嘯,左前方馬陣側翼飛速馳向巍州西城之門,一路之上火箭猶然未滅,焦黑之血粘稠不堪,馬蹄染血踏火,沖向城門之速銳不可當。

  將近城門那一剎,城門陡然自內大開,兩架白刃數插、猙獰似獸的刀車被南岵守城之兵疾速推出。

  只一順,就見前方血濺七尺,戰馬遇刀而翻,士兵滾馬落地,甲盔觸地之聲紛紛不休,打頭陣欲破城而入的左翼騎兵損一折二,後面數千人馬立時止步不進。

  曾參商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睫,手緊緊攥住馬韁,心還未從先前親手張弓射殺敵軍的激震中平復下來,此時更見不得這種血飛人倒馬哀嘶的景象。

  方愷咬牙,右臂猛地豎起手中長槍,大聲怒喝道:「攻!」

  曾參商聞言驀然抬頭,竟不敢信。

  左翼騎兵聞言皆握緊了手中槊戈,看向城門口的刀車時眼底均是血紅一片,聽得將令,齊齊高吼出聲:「沖!」

  鐵甲似浪而動,人馬若洪前淌。

  氣如風揚,士不懼死。

  最前面的邰士兵們躍馬而下,一列將倒一列又上,數人手持長槍聚於一處,拼命狠頂刀車無刃之處,以血肉之軀生生沖開一路。

  後面人馬轟然踏屍以入。拼將砍刺城門內側南岵守兵。

  曾參商看著眼前血幕戰景,嘴唇都在哆嗦,手緊緊攥著身下馬韁,萬沒料到方愷會下如此狠令,而邰士兵們竟是如此不惜己命——

  只為一勝!

  方愷扭頭。見她神色慌茫,驅馬過來,揚手沖她坐騎之前揮了一空鞭,低喝道:「早晚都得習慣這種事,莫要於戰場上露出這神色!」

  她心底似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猛地喘過一口氣,俯身便朝馬下一側嘔了起來,像是要將五臟六肺全都吐出來。

  兵事之慘烈。人命如螻蟻……

  她嘔得眼裡都要滴出水來,頭昏身軟,手撐在馬鞍上,抖得不能自持。

  「才知真正的沙場與你心中所想甚遠?」方愷的聲音自前方傳來,語氣略帶不屑,「久居廟堂之高,對你們而言,軍中士兵們地性命不過是奏報摺子上的幾筆數字罷了……以為這廣疆闊土都是不費任何就能得來的?!」

  曾參商慢慢抬手,抹了把嘴,眼裡滑出一粒水。順甲而落。

  不是淚。

  只是因身子太難受才……

  方愷默了一瞬,低聲道:「真是沒用。」轉身飛鞭快馬便朝前沖去,口中大喊道:「中軍散開待令,右翼隨我一道上!」

  轟轟戰聲無休無止。將她耳膜震得僵痛萬分。

  伏在馬背上動不了。

  她果真是……沒用。

  頭雖低著,心雖顫著,但城中突起沖天火光一片時,她卻猛地撐起身子,抬頭望去。

  內城東面紅光耀夜,火勢兇猛無比。

  一望西面城門,守兵竟是一時全撤,方愷本欲帶軍追攻而入。卻在見了內城大火之後,急令全軍留地以待。

  曾參商腦中飛翻亂轉,心中之前陰霾如被風掃,一時盡拋腦後,只顧急急整甲正身,而後策馬沖將過去。口中大喊:「方將軍!」

  方愷見她人已回復常態。嘴角不由一撇,直盯著她奔馳過來。卻不說話。

  「內城東面……」她急喘,隨後一頓。

  方愷皺眉,低低「嗯」了一聲,扯了扯掌中馬韁,不語。

  曾參商見他這神色,想見當是同她想的一樣——巍州內城東面乃邵定易所居之處,從南岵宮中封樁庫攜至中宛的殘財也盡數屯於那裡,此時東面起火,莫不是邵定易又要棄城以逃,寧可燒毀大量財物,也不肯叫鄴齊邰占了去!

  她不禁一急,怒道:「方將軍既是明白,為何還不叫大軍入城救火?!」須知此次二國合軍共伐,邰意在囚人,而鄴齊旨在奪財,倘是邰大軍眼睜睜看著封樁庫被火燒毀而不入城施阻,那負責牽制南岵城西大營、以便方愷之部能順利攻破西城地七萬鄴齊大軍又怎會罷休,而兩軍之間又會成何局面!

  方愷冷眉低眼,側身對著她,壓低了聲音道:「休得干涉軍令!西門守軍全無,南北二面未破,它內城東面縱火以誘,你知我大軍進城之後不會遭伏兵來襲?!」

  說罷,斜睨她一眼,就要驅馬回至陣前。

  後頸處忽而一冰。

  方愷眼瞇人僵,緩緩半轉過頭,頸後冷硬之物亦隨著他的動作而移至頸側,他低眼去看,喉下一寸處,赫然正是他先前才給曾參商的那把彎刀。

  鋒刃利亮,映著遠處城中越燃越熊烈的火光。

  曾參商一震手腕,盯著他,飛快道:「哪怕城中伏兵不可數計,你也得率軍入城救火!否則,」她頓了下,眼中光芒淩厲,「我以監軍之身,將你當場軍法處置!」

  英歡著一身窄袍,沿著營道上的馬過之痕,在空空蕩蕩的大營中獨自走著。

  天邊夕陽西移甚慢,青藍之天半晌才見一絲灰。

  自五路大軍南下至今,二日二夜;自賀喜率軍北上至今,二日一夜;自洪微領兵追尋至今。一日一夜。

  時時刻刻都是煎熬。

  南面未聞有報,北面未聞有報。

  她獨自一人留營守待,等得都要瘋了。

  想都不敢想,倘是南面巍州難以攻下,北面賀喜不敵援軍。該要如何是好!

  靴底壓著足下鬆軟的土,眉落眸垂。

  身上之尊掌中之權何人能媲,明明是天底下最不當有懼之人,卻偏偏比世間所有人都要害怕。

  ……明明是天底下最當心想既得之人,卻偏偏比世間所有人都要愛得卑微、隱忍、心抑。

  縱是死生於前,人慌思憂,都不得叫旁人看出她心底分毫惶亂。

  英歡停下,抬睫遠眺。見東面中軍大帳外幕蒼黑,一派死氣沉沉之象,心中不由一梗,眼角微微發酸。

  肩上之責所經諸事,如萬石一般壓於她心她身,本以為莫論何事都撼她不動,可人到底還是心有所限。

  失了狄風,如何還能再失了他。

  可他手狠心狠,計令一定,便逼得她動也動不得。

  兩營空空。不知何向,她不能棄營以出,更沒法追他而去。

  只得就這般,什麼都不做。干干地等。

  卻沒法兒什麼都不想。

  手心一合,就憶起夜沉沉人寂寂的那一次,他牽了她地手,一路慢走回營。

  他說,真想再也不放開她的手。

  她又何嘗不是。

  可轉身一剎,他便離她遠去,連去了哪裡都不曾告訴她。

  天色漸漸黑下來。

  東面有士兵快步朝她走來,借微光看去。見是邰禁軍小兵。

  英歡抬手飛快以袖拂過眼角,定了定心,才正身望向他,道:「著你去問的事,可是問到了?」

  士兵點頭,走近些行過禮。才稟道:「按陛下的話去東面營中問過了。尚留守兵同營中夥兵都說,鄴齊皇帝陛下走時只命全軍帶了二日口糧。」

  英歡眉頭微動。「下去罷。」

  士兵垂首而退,再無多言。

  她心底恍而一動,足下驀然轉向,朝行帳西面馬廄走去。

  只二日口糧而已。

  以他心思縝密之度,定是早有成算,若勝,則當今日入夜將歸,若敗,則……

  英歡輕一咬牙,步子更是快了許多,頭頂蒼夜愈暗,月輪緩緩而上。

  西面馬廄前二兵,見她未使人備馬卻親身而來,不由慌忙上前去迎,「陛下。」

  英歡定睛以望,一抹淡笑自唇角溜過,隨意道:「營中甚曠,無事可做,朕幾日未動,想騎馬出營轉轉。」

  兩人忙入廄將青鬃御馬牽出來,手忙腳亂地套鞍掛轡,一人小心問道:「可要通傳禁軍護駕?」

  英歡伸手去握馬韁,踩蹬翻身,一躍而上,臉上笑意盡滅,眸光亦涼,看那二人道:「不需。」

  帝氣凜凜,二人望她策馬向北疾行而去,一時無言,亦不敢去傳禁軍守營之兵。

  營北大門守兵見她馭馬直沖而來,怔愣之下不敢阻攔御駕,口中疾呼「陛下」之聲被她人馬之風攪得碎散,只一瞬便見她已出大營,未留一言一字。

  英歡半伏於馬背之上,抽鞭甚急甚猛,朝闌倉山北面行去,躍溝跨壑,直至上山小徑前才減了馬速,勒韁輕夾馬身,令馬兒攀坡而上。

  人在營中是無論如何再也待不住。

  山高遠望,惟有此處能眺見北面平川千裡,看他歸來,抑或……久不見歸。

  馬行至山腰半坡時,身後遠方隱隱傳來馬蹄震地之聲,勢如大浪湧翻之猛之疾,非數千人馬可造。

  她頓而勒韁止馬,轉身回望。

  半山之上,向北隱約可見蒼夜之緣其下有廣密黑點在動,她僵著,手微有抖意,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

  風過一刻,越來越大,遠處人馬之形隱可辨清,看其遠不見底之廣袤寬陣,竟有數萬之眾!

  她心底陡然一驚一抽,血液直沖腦門——

  惟能想到的便是,中宛五萬大軍!

  顧不得想賀喜此時如何、洪微又是如何,人急急驅馬下山,意欲回營統軍駐營以守。

  萬沒想到,中宛大軍竟會直撲此處!

  山路陡峻,上山容易下山難,她人馬將至山腳時,北面騎兵之陣已近迫眼前,馬蹄齊齊踏地之聲震耳欲聾,似山倒海摧,勢不可擋。

  英歡咬牙,停於山腳碎石之後,夜色掩了其姿其容,又過幾瞬,便有騎兵前鋒之陣自山北前方疾馳而過,速度飛快,人馬一閃而過。

  遠處蹄揚之風吹得她眼痛人僵,整個人都失了神,見甲胄馬轡片片自眼前飛過,人朝陣後望去,恍見其間帥旗一動而展。

  ……甚是熟悉。

  神思未及轉旋之時,就見硬盔白纓、玄甲黑馬、一騎一人自前方疾行而過,掠起風土一片。

  她地心瞬時提至嗓子眼間,雖知這不可能,可眼前之象卻又分分明明,當下狠狠一踢馬肚,便朝前方騎兵之陣沖過去——

  才行數十步而已,遠處那人突然籲停勒韁,白纓於夜色下緩緩一抖,人馬於下一瞬飛快轉向,單騎出陣,朝她奔來。

  她窒住,呼吸不得,眼睜睜看他手中鞭起鞭落,風嘯嘯馬嘶嘶,萬馬向西齊行,惟他一人逆陣向她獨馳。

  仍是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這陣中帥旗,這幾萬鄴齊騎兵,這一人一騎……

  怎會是他!

  眸間凝水之時,就見他人馬已在身前數步,盔纓散亂,人馬俱喘,素月清輝之下,薄唇沖她微微彎起。

  「過來。」他伸鞭,眼中滾亮,對她道。

  聲音至低,語氣至弱,可她卻聽得真真切切。

  淚水嘩地湧出來。

  她哽泣著,驅馬上前,才近他身時,手中馬韁便被他長臂一伸扯了過去,二馬並頭之剎,耳邊傳來他輕微喟歎之聲——

  「莫哭。」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4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十六

  風在嘯,馬在馳,地在震,天在轉。

  淚水不止,模糊了雙眼。

  緇黑夜色混著輕塵朗風,將他襯得更加利戾。

  他望著她,立於馬上不動,靜靜地看她流淚,半晌都未言語,褐眸深深黯黯,漸漸湧起些淡亮水光。

  握著她座下馬韁的手忽而一鬆,單腳踩蹬,探身過去,雙臂長伸,掐住她的腰,飛快地一提一落,將她淩空抱過來,牢牢按在身前半鞍上。

  於胸前緊緊摟住。

  英歡驚喘,淚滑飛濺之時,轉瞬間但覺天搖地動,人起人落,身便與他同乘一騎。

  背後玄甲硬胄片片剛硬,硌得她疼。

  熱燙的呼吸印在她頸後。

  暖熱的大掌壓在她腰間。

  「莫哭。」他又道,一聲低歎,令她心潮似汪洋而溢。

  她抬手,去握他的掌,緊緊扣住他骨硬分明的長指,泣不成聲。

  數萬大軍於二人身後疾馳而行,人馬風朔掃過廣袤平川,嘶鳴踏動之聲不絕於耳。

  獨他與她,似是不知這天地萬物,似是不明那千軍萬馬,唯懂此心此念。

  玄甲薰裳,黑駿青驄,劍眉朱唇,昂骨柔情。

  壯懷激烈,入骨纏綿。

  賀喜右臂將她猛地朝懷中一壓,在她耳旁低語道:「坐穩了。」左掌單握二馬雙韁,長腿狠踢馬腹兩下,口中打了個響嘯。黑青二馬八蹄踏地而揚、並道相馳,同身後萬軍背向而行,直直往闌倉山東面奔去。

  馬疾風利,周遭景物飛快朝後退去,耳邊只有他低沉的微喘聲。眼前只有靜夜之黑蒼月之茫,心中只有,身後這一人。

  不去計較他這數萬鄴齊大軍是從何而來。

  不去揣測他與中宛之戰結果如何。

  只知他人安好而歸——

  未棄她於不顧!

  馬兒狂奔,心顫人抖,她被他緊緊摟在懷中,他被她牢牢握住右掌,利甲軟袍相磨而擦,亂髮隨風互絞相纏。

  此生何幸。能得身前身後之人相配共行!

  再也不放這一人,再也不鬆這只手。

  她背貼於他的甲胄之上,淚被疾風掠過而乾,水睫長卷,眼見前方山石漸少,蒼樹平地而起,耳聞遠處有水流之聲,不禁動指微微一劃他地手背。

  他會意,一把反握住她的手,放緩馬速。左手將她御馬之韁卷了一把,漸行漸緩,繞過闌倉山背,又慢馳了近一刻才勒韁籲馬而停。

  前有山澗清泉一方。水聲伶汀。

  蒼樹齊開,山谷平斜,月隱雲後,夜色蒼曖。

  賀喜待二馬停穩後才鬆了韁,雙手環過來將她圈住,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髮頂,沉聲道:「你一哭。我只想殺人。」

  英歡垂睫,聽得他這明是低歎卻偏又帶了戾氣的話語,微一揚唇,卻也未語。

  他緩緩放開她,俐落翻身下馬,靴底踩地。身子將穩。便微抬下巴,負手而立。看向她,道:「自己下?」

  深眸深語深深情。

  她雙頰綻粉,纖眉一挑,手去撐鞍,口中輕道:「嗯。」說著便要側力翻身而下。

  人還未及有所動,就見他眸間一暖,人上前半步,大掌探上來,一把將她抱下馬,直壓入懷中。

  她默聲,由他揉擠她的身子,臉埋進他懷裡,貼上冰冰涼地玄甲。

  血塵之氣撲鼻而來。

  不知是殺敵所致,還是他肩傷又裂。

  「我沒傷。」他口中熱氣擦過她的耳,聲音沉緩。

  她眼角忽而又濕,心底只是歎而動,這天底下真的只他一人,能時時知她心裡在想什麼。

  亦只有他一人,能以無尚霸悍之尊,護她於硬甲利器之下,罔顧千萬人馬之眾,也要成全她這一廂纏思之情。

  此生與共……

  捨他其誰!

  他緊緊抱了她一陣,待二人呼吸心跳平復下來,才慢慢放開她的身子,轉而牽起她的手,握在掌心中,拉過她,朝前方山澗走去。

  她隨著他的步子,一直不語,只是偶爾偏過頭看他幾眼。

  眉如劍鋒斜入鬢,天下獨俊此一人。

  心又陡然而動,乍然垂眼,不再看他。

  賀喜輕捏她手心,低頭看她,「沒話想要問我?」見她仍不作言語,他眸間淡淡一亮,又道:「在等我主動開口?」

  英歡纖眉揚起,側目斜睨他一眼,「倘是你自己不願說,縱是我問了,你也是拿胡話搪塞我罷了。」

  他笑,聲音略低,足下一停,將她拉至身前,直看進她眼底,慢慢道:「你所見鄴齊四萬大軍,是我自雲賓二州抽調而下的。」

  她盯著他,「你怎知要提前調兵?」

  他微一闔眸,聲音微低,「是我著人送報,叫燕朗知道邰鄴齊兩軍計於二日前南下伐巍。」

  她紅唇一開,卻是驚顫,「你……」

  莫論如何都沒料到竟會是這樣!

  才知為何那日能在他帳中見到闊圖諸將,才知為何他敢只帶營中八千人馬北上,才知這一場阻援之戰,分明是他誘敵以殲之計!

  才知,其實他心中早有成算,怕是伐巍之日在她還未為二軍主帥之時便已定下,而他其後種種之舉,不過是步步按計所行罷了。

  知他為帥邰大軍不肯伏服,才有意要於二軍合議之際與方愷僵持不下,等的便是要讓她來坐這主帥之位。而伐巍之日早已被他派人赴北以報,由是才能引得燕朗動如此速遣軍南下!

  尤是他特意自東面二州調兵至此,可見圖剿燕朗大軍一計是早已被他盤算多時。

  英歡手在他掌中微抖,心中漸冰,看向他地目光頗為復雜。

  如此心機。如此手段,行事處處嚴縫不漏,竟連她都瞞了過去,枉她先前兩日因他而提心破膽,寢食不安,單怕他以少戰多,人出意外!

  白費了……她這心心之念。

  她一蹙眉,賭氣似地轉過身子。狠狠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快步往一旁青馬走去。

  身後傳來他沉淡之笑,聲音低清,「之所以瞞著你,是因不知燕朗究竟會何時派兵南下,而鄴齊四萬人馬赴此途中亦怕生變……雖行此計,卻也不知是否會有差池,到底能不能安然得歸亦無定數,怕你擔心。」

  她人僵心軟,足下止步。回身看他,見他面容頗疲,笑也帶乏,一時咬唇。聽他所言在理,先前怨氣一下便消了大半,可又實不甘心,沖他道:「你親率八千人馬出營,我連你所向何處都不知,難道就不擔心!」

  他走過來,復又拉起她的手,笑道:「夜色甚好。你忍心同我作此口舌之爭,而罔顧天公美意?」

  眸色深黯,其間淺火一片。

  她臉瞬時而紅,被他握住的手指也燙起來,垂了睫低語:「因為擔心你,還派了邰京西禁軍五千出營赴北……」

  他將她拉近些。另一隻手伸過來。將她碎髮撥至耳後,長指撩過她耳根。「尋不到鄴齊之部,他們自會歸營,你莫須擔心。」

  她輕點頭,又問他:「戰果如何?」

  雖知此話多餘,看他神清人昂之樣也知此役定是鄴齊大勝,可仍想親聽他確認一番。

  他果然又笑,攬過她往前走,道:「燕朗狡詐,未親帥南下,只派了麾下大將領兵二萬南下,此次盡為鄴齊所剿。」

  「二萬?」她蹙眉,「不是所報五萬?」

  他側目看她,「兵家為求立威攝敵而虛稱兵馬人數,司空見慣。」

  她恍然,難怪他只統四萬八千人馬,卻能速敗中宛一軍。

  一時卻又為自己不知兵事而慚,便撇了眼不再言語。

  他握緊她的手,看向遠方連綿山脈,道:「此次雖未得機與燕朗一戰,但終有一日,我定當手刃此人!」

  以解她心之恨。

  她心底微搐,欲言不得,只是輕輕勾了勾他的手指。

  相鬥十年間,他是如何處心積慮算計她,而現如今他又是如何想方設法來討她歡……

  為她而戰,讓她疆土,傷她所傷,痛她所痛!

  如若這都不算愛,那這世間可還有愛尚存。

  霸道如他,傲然似她,終得攜手一剎,其間多難多苦多不容易,外人誰能知曉。

  行近水澗,叮咚伶汀,甚是悅耳。

  賀喜放開她,抬手將頭盔摘了,隨手朝腳下淺草上一扔,便又伸手卸甲,脫下來地硬胄也同頭盔扔在一起。

  英歡看他甲胄俱除,身下僅有窄錦一袍,見他動手去扯腰間束帶,竟是要將衣袍盡寬之樣,不禁撇開眼,低聲道:「便是要洗,也等回營再說,此處水涼,你怎能……」

  如此不顧天子之尊,就這般於山間野地上除衣欲浴。

  他身上錦袍已然褪至腰間,聽見她的話,回身看她一眼,眸色變黑,低笑道:「血灰之塵不除不快,大營之中能洗得什麼痛快!」

  便是這男人的性子了。

  她臉龐燙得要命,見他彎腰解靴,挺直背梁成一弧線,兩側緊實肌肉隱隱在動,不由更是口乾,二話不說,轉身便朝後面走去。

  心中啐他不顧廉恥。

  卻仍忍不住,回頭抬睫瞥他。清泉水淺,他人近澗邊,蹲下去掬了一捧水,猛地潑至臉上,抹了兩把,才踏足而入。

  並未盡除身下錦褲,腰間鬆鬆勒著玄帶。

  微敞之處,依稀可見他臀股之狀。

  她挪不開眼,人燙心燙地踩在青草之上,望著他,面似血染。

  他忽而轉過身子,水珠掛落,眸中火亮非凡,沖她笑道:「過來。」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十七

  月色柔光點點灑落。

  水面粼粼,裡面有他挺立蕭疏俊影,夜黯人曖,頗是撩心。

  她站著,看他寬肩直背削腰長腿,聽他惑人之言溺情之聲,心口陣陣發燙,可卻遲遲都不過去。

  分明是渴念已久之人。

  但足下卻是絲毫都動不得。

  只覺,好似這一步邁出,便再也收不回,也再也轉不了身。

  不若往日往次,進由她進,退由她退,明知二人不可相守才得以縱情激狂……

  可現如今她又如何能夠肯定

  將來會是何樣,還能不能抽心而出,全身而退。

  他見她怔然不語不動,神色莫辨,不由微一側身,右肩對她,目光人,開口低笑道:「莫要胡思亂想。」

  她回神,抬眼看過去,見他正抬手去解繞腹紮於右肩上的裹傷厚布,動作頗緩,又只有左臂得動,不禁乍然會意……

  他意不在彼,倒是她想歪了去。

  臉頰驀然潮色紛翻。

  他見她猶然不動,眉峰斜斜一挑,扯嘴低歎,道:「過來幫我。」

  她這才鬆了先前一直緊攥的手,略一抿唇,快步走上前去,近他幾步時睨他一眼,小聲道:「平日在營中,也叫旁人幫麼?」

  他沉聲而笑,望她不語,兀自轉身,讓出右肩一邊。左手垂下,待她替他解那厚布。

  英歡足踏澗灘,靴底微濕,恰似其心。

  抬手探上他的肩側,動作輕緩。將那白布一層層解開,自肩而下,繞至腹前,再收回來,反復多次。

  她在他背後,雙手時不時地環至他身前,人幾將與他相貼,由是心底更顫。只覺身上熱意非凡,卻分不出到底是,他熱還是她熱。

  傷布就剩一層時,她手上動作忽而一停。

  恍然憶起涼城犒軍那一夜,他身負新傷未愈,也是這般由她動手來解……深口溢血,不由讓她頭暈目眩。

  又想到未至越州時的那次相遇,他甲帶腐黑之血,又為她以劍相抵,這傷口此時……

  不知是何模樣。

  她指尖不穩。一時不敢除那最後一層,踟躇之間,他仿若知她在想什麼似地,臂肘彎起。一把握住她在身前的手,借力一扯,厚布盡落。

  她呼吸一緊,閉眼又睜,才敢去看。

  長長裂口已然結痂,辨不出傷若何深,然其周皮肉翻突之象較之開寧一見更甚幾分,縱是於夜色之下亦能看出邊緣略微發黑。

  手瞬時變得冰冰涼。

  想要開口。卻不知能說什麼。

  眼底乾澀澀的,欲將手抽回來,卻被他牢牢握住。

  賀喜大掌揉著她的手指,低聲道:「傷好無礙,你莫須多慮。」

  她哽咽著輕應一聲,轉眼去看。見四處別無它物。便費力抽手而出,彎腰探水。將那白布卷起,在水中略擢一番,拿出來擰了,移上來,輕輕替他擦拭肩背傷口周圍的皮膚。

  知他領兵在外,行軍打仗顧不得這許多,軍中亦不像宮中有人伺候,若得爽快洗浴一番確也是難。

  於是就極力想要他舒服些。

  血腥戰塵之氣混雜著藥草苦香,再加他身上特有地味道,沖得她直想落淚。

  她一下下擦拭著他的背,感到他身子漸漸僵硬,又在微顫,雖看不見他的臉他的神情,可亦知他心如她動。

  夜色蒼蒼月色清清,眼前男子硬骨柔情,雖然霸道,卻亦能忍。

  她心緋緋若醉,一低睫,停了半瞬,將手中白布遞至他身前,往他手中一塞,輕聲道:「拿著。」

  賀喜下意識接過,側頭回望,見她彎腰在解長靴,不禁挑眉,「你……」

  不知她要作甚麼。

  她三兩下除了靴襪,又去解窄袍束帶,脫去層層騎服,只留內裡中單,赤足踏水而入,罔顧他面上驚詫至極的神情,伸手重又拿過白布,擢淨,探至他身後,沿他頸後脊骨一路擦下來。

  他側身去抓她的手,眸亮人定,刀唇一線緊抿,身子繃得僵硬萬分。

  她水睫長抬,淡望他一眼,一手滑下去,軟軟按在他胯骨之上,柔聲道:「有人伺候,還不樂意?」

  他眼裡乍然起火,聲色變啞,「水涼。」

  「我知道。」她微應,轉而去擦他的後腰,布柔心軟,唯他身硬如鐵。

  他的腰線窄且緊實,在她手下漸變漸燙。

  她朱唇愈紅,手順著他鬆敞地褲口處探下去,耳邊聞得他粗喘一聲,下一瞬人便被他猛地一摟而過,拽至身前。

  手中白布掉下去,濺起水花碎飛。

  他眼中之火幾要撲至她臉上,大掌掐著她的腰,卻僵著不動。

  她一軟而偎,紅唇揚翹,慢慢湊上去,吻住他薄薄的兩片唇,舌尖滑過他唇間微縫,勾出他沉沉的喘息聲。

  這滋味……

  太過熟悉。

  時近一年半矣,卻仍像一瞬前的事情一般清晰不可忘。

  他終是猛烈地回應起來,反過來狠狠吻住她,大掌鬆動,挪至她胸前,一把扯開她中單裡衣,探指進去揉捏她的嬌乳嫩珠。

  她顫抖著,水涼身熱,雙手扶在他頸側,任他大掌在她身上肆意掠動,人似是要同這水融作處去了。

  衫裳落水而濕,人盡裸於其前。

  他移開嘴唇,去含吮她的耳珠。又去輕咬她頸側,聲音低啞至極,「你就想這般伺候我……嗯?」

  她吟顫出聲,覺出他大掌探到身後,自她背脊一路滑至下面。拂過風谷嫩肌,然後向下壓了壓,從後面開始撥弄她。

  他的胸膛火燙硬實,緊壓她於身前,吻如暴雨一般點點落在她肩上,手指在下面不停地勾攪著她最禁不住地那一瓣。

  而後緩緩擠進去。

  她一下縮緊了身子,咬唇卻抑不住口中羞聲,隨著他指骨節節而進。越抖越厲害……

  探進探出,劃著圈兒,揉著她,擠著她,一指之後又加一指……

  她的足趾在水中冰涼透頂,人在他懷中綣動著,口中含糊地求著他,身子顫得不能再顫,水眸幾欲滴淚。

  他動作緩下來,嘴唇在她肩上一烙復一烙。收手順而一撩清波,又去撫弄她地背。

  涼涼的濕意愈發惹人心悸,他掌過之處,處處皆顫。

  她耐不住。抬頭張口,去咬他的下巴,手自他頸側順滑而下,擦過他胸前,一把拉開他腰間玄帶,手探進去,柔柔地握住了他。

  他驀然抬頭,嘴角咧扯一番。口中低嘶,伸掌便去掐她手腕,「你別……」

  她覺出他地不對,抬睫之剎便見他咬牙微抖,眸間緊亮似霧,下一瞬手中便作濡滑一灘。

  仍然在抖跳。

  良久才平復過來。

  她紅唇微啟。心怔怔然不敢信。他怎會……

  這般禁不住。

  只憶得開寧行宮中地那一夜,她幾要被他折磨至瘋。他起勢兇猛無比,動動皆烈,灼身灼心,將她焚燒成燼。

  賀喜褐眸半闔,低聲在喘,抓了她的手按進水中,替她洗淨,才又看向她,眼底漆黑盡墨,未作言語,將她一把抱起,踏水而出。

  青淺長草之上,雙袍裹纏在一處。

  他抬腿踢開自己那件錦袍,讓她赤足站在上面,自又去彎身撿了她那件,過來將她胡亂一裹,便要朝一旁走開。

  半步未出,硬腕便被她自後輕輕拉住。

  英歡臉龐微潮,望著他的眼中水光悠悠,見他回頭之時面上神色不若平常,心中已然略明,伸指在他掌心中輕劃一下,落睫低問道:「你……有多久沒碰過女人了?」

  他身板硬挺,立著不動,掌僵人定,眸色黯如千丈寒淵,冰魄撼心,只看著她,卻不開口。

  她復又抬睫,對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足踏草地,伸手去抱他的腰。頭埋進他懷中,感到他長臂慢慢攏住她,才輕聲一歎。

  頭頂落下他的吻。

  耳邊終是響起他低沉微啞的聲音……

  「自你走後。」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5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十八

  聞言,心猛地砰跳一聲。

  自開寧行宮一別至今,時過一年又三月。

  他怎可能這麼久都不近女色,更何況……

  英歡搭在他腰後的手有些失覺,抬起頭看他,眼裡遲光淩現,猶豫了一下才道:「先前在京時聽聞康憲小產失子……」

  賀喜眉揚眼低,順挺鼻樑上微微起皺,硬睫之下瞳中深邃,半晌一牽嘴角,伏頭在她額上重重一吻,而後低低一歎。

  濕熱的唇氣貼服在她前額,她兩手一軟,復又抱住他,心裡也跟著輕歎一氣。

  不該不信他。

  他連心中最重之物都願捨與她,又怎會在男女之事上騙她半字。

  百河千川萬丈廣疆,刀槍槊戈血雨腥風,千軍萬馬利戰沙場,天下五國狼煙厥起。

  滔天巨浪大生大死在前,世事無常江山不定在後,她又怎會再在乎這些。

  縱是他一字都不解釋,她也不再多問。

  世間何人無苦衷,帝王尤是。

  他對她大婚之事未提一言,她又何苦糾結於他內宮之私。

  心變未變,情深未深,只有她才能分得清辨得明,那一紙使司之報又能代表得了什麼。

  只不過……

  她長睫低動,將臉貼輕貼於他左胸之前,低聲道:「世人都知鄴齊皇帝陛下貪美戀色,後宮佳麗三千饗不足。」

  一年多不碰女人,他如何忍得住。

  他胸口一熱。大掌撫上她的臉,輕輕捏過她的下巴,微抬,低眼看她,慢慢道:「識你之後。天下女子無顏色。」

  素面不染脂,纖眉不描黛,朱唇不點胭。

  全身上下無繁飾,唯騎裝窄袍蕭逸清疏。

  腦中猶憶,那一日他親率千騎至越州以西攔她御駕,她束髮輕散,人立於青驄之上,一身紫赭絡璃軟甲珊珊作響。英氣十足。

  可卻比任何一個華裝艷妝女子都要令他心動。

  貴氣是她,傲氣是她,妖灩逼人是她,風致無邊亦是她。

  閱遍天下無數人,心中最貪之美最戀之色,唯她一人而已。

  從來都知自己並非收身斂性之人,然嘗過了那一夜與她同心相印、銷魂噬骨、驚心動魄地沖天極樂後,他再也品不得從前那些粗淡雜味。

  人忙於軍國政事,心系於千裡之外,一過便是一年多。

  可這些話。他又如何能對她說得出口。

  只能這般定定地望著她。

  指腹輕揉她瘦削的下巴,看她的臉慢慢變紅,飛快低下頭啄住她的嫣唇,細咬了一番。才鬆開她。

  一遇一生癮,再也戒不去。

  英歡眸中水動,黑藍之光似夜似星,柔媚非凡,唇角一翹,便又貼過去,咬住他的嘴,如杵州初遇那次一般。素齒似戟,逼他低哼。

  手在他緊實陡削地腰線上輕輕揉摸,馨香軟體偎在他胸前,輕擦緩摩,不多時便聽他低喘起來。

  她鬆唇,長睫微顫。定眸看他一眼。便垂首去親他遍佈細痕的胸膛,舌尖卷了他胸前一點。驀然一勾再一挑。

  手又滑下去幾寸,按在他胯骨上,來回輕劃了幾下。

  他身子大震,瞬時變得滾燙無比。

  雙掌鉗住她的肩,將她用力朝後推了一把,見她人退回地上攤開的錦袍之上,才快步轉身走開。

  英歡面紅心悸,輕喘不定,眼望他背身大步走去水澗灘旁,撈過先前落水濕透的內衫裡衣,擰抖了一番,轉身平鋪於草地之上,卻又久久都不看她一眼。

  她低睫,心知他在怕什麼。

  女人猶如沙場,他一世雄風不可滅,占土掠疆何時失過分寸,又怎會像今夜這般敗在她一動之下,竟成狼狽不堪之樣。

  初聞戰鼓意氣生,一敗而後懼再敗。

  她復又抬眼,唇角淺淺一牽,看著他的背影,抬手探至腦後,解了束髮長帶,又將身上淩亂窄袍扯開半襟。

  緩緩坐下去,手撐於他錦袍一袖。

  賀喜大掌壓過滲水冰涼的衣衫,於草地平坡上攤展開來,冷意澆熄了身上之火,停了半晌狠狠定了定神,才直起身子,回望向她。

  一望之下,火又猝然而起。

  焚透身心。

  烏亮青絲似綢如緞,纏繞身周。

  素面映月如細瓷,柔滑不可觸。

  袍襟半開而滑,香頸柔婉,雪肩半裸,衣下繡巒隱隱有致。

  身子伏側於他緇黑錦袍之上,半撐半仰,玉白長腿微屈,人如濃墨重彩畫中人,笑眼盈盈正望他。

  他再也挪不開眼。

  口乾舌躁,火自心口一路燒至四肢百骸。

  一向都知她美,可卻從來不知,她若有意現美以誘,竟是這般妖饒嫵媚、叫人心如蟻噬!

  腳下一動,便覺渾身骨頭都在響。

  英歡看著他步步走來,笑容輕淺轉濃,長睫如扇微微眨動,目光在他身上身下緩緩逡巡一番,而後抬起另一手,伸向他。

  賀喜在她身前站定,眸色深深可溺人,裡面火苗隱隱在跳,停了半晌,才動了動僵硬的胳膊,彎身牽住她地指。

  她輕輕收臂一拉,便將他拽了下來,伸腿勾過他的腰,看他眸中火星四下亂濺,不禁垂睫,微一咬唇。

  妖嫵至極,卻又心純迫人相欺。

  他胸膛之下心在狂跳,身上大火一片片在燃,終是一把將她按倒,猛地扯開她身上亂袍,埋頭而下,大口大口噬咬她嫩肌水膚。

  大掌一路探下去,去摸她玉滑之腿。

  耳邊是她輕嚀微喘,似火上澆油,神志瞬間全無。

  她仰頭歎息,眼前盡是霧,身上寸土寸壤都被他墾盡,滋味熟悉而又撼人心魄,念了一年多……

  終是再得。

  獨愛他這霸氣。

  世間除他,再無一人能讓她似水而柔,心甘情願伏服於其身下。

  盤在他腰間的腿在抖,卻將他勾得更緊,讓他牢牢於己相貼。

  他抬頭喘氣,眸火更烈,刀唇刃利,一瞬而下,掃過她鎖骨頸側,手探至腰下,急不可耐地扯動了幾下,而後一把掰開她的腿高高抬起,架於肩上。

  草碧人緋,她顫他硬,身處何地已然不知,己位何尊已然不曉,心中眼前,統統只有這一人。

  賀喜眸光似劍,劃過她腿間,欲動之時忽而一滯。

  股若琉璃,然其間卻微有紅腫。

  他瞇了眼細看,心中頓時明瞭……當是騎馬所致。

  以她嬌貴之身,為求大業親身赴此,歷苦歷難幾許多,有誰能知。

  心底驀然水湧。

  英歡見他半晌未動,神思略回,抖睫抬眼,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腿間,臉龐不禁大紅,收腿便欲踢他。

  他一把拽住她足踝,薄唇微彎,啞聲低道:「讓我看看。」

  讓他……看看……

  她眼睜睜看他俯身而下,湊近她腿間,心跳難止,臉幾要溢出血來,掙紮著便要脫身而起。

  下一瞬便覺腿內一熱一濕。

  人瞬時而軟。

  他輕緩地吻過她那些紅腫之處,舌燙卻柔,生怕觸痛了她。

  她伸手去扯身旁的碧色長草,在指間揉碎,草漬清香漸溢,解了心頭羞火半分。

  他的吻一路向上,竟似無止之意……

  她驚然一喘,身子緊繃如滿弦之弓,水濕濡濡,滑不可耐,在他唇齒之下愈發陡顫。

  他舌尖輕挑慢勾,許久之後才抬起頭,眸色如水,刀唇尤亮,見她將嘴咬得微微滲血,才重又抬起她的腿。

  面龐陡削如峰,深眸柔情淺溢,直直看進她的眼底。

  而後緩緩挺腰而入。

  如烙燙硬鐵遇水而淬,他沉喘,她輕吟。

  他的動作萬般溫柔,幾要讓她心醉而泣。

  她看著他一下下慢慢在動,怕碰至她紅腫之處而小心翼翼,不禁啟唇,顫著輕聲道:「你……快些……」

  說完便偏過頭去。

  手死死擰著草屑,臉已紅至不能再紅。

  此生從無說過這般令人羞惑之言。

  他略微一停,眉緊眼縮,幾瞬之後將她兩腿放下,拉到腰後盤穩,扯嘴低笑,看她道:「不若你來快些……」

  尾音未消,她便被他一把拉起,坐於他腰間。

  她驚羞不已,抬手去捶他,卻見他長臂撐於身後,臉上笑容愈發蠱惑人心。

  他看著她,腰間稍一用力,抵動了下,而後薄唇輕開,沉聲道:「上回教過你的,不至又忘了罷?」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十九

  ……自然未忘。

  那一夜喜燭紅錦,金壁堂皇的行宮寢殿中,他掐著她的腰,提起來一些,再揉按下去。

  雖只一次,可那腰酥筋麻的感覺……

  至今記憶猶新。

  她面龐之上紅煙繚繞,似被他這惑人之笑擢去了心神,水瞳迷離,朱唇微開,指尖觸於他肩前,卻半晌不動。

  他眸深似海,嘴角牽揚,一手撐地,微一側身,另一手去勾她軟軟夾在他腰側的左膝。

  膝間柔滑之肌帶了淺汗。

  他粗糙長指輕輕捏起一寸嫩膚,緩緩揉按,見她眸間水光突湧,唇顫人斜,才又一低笑,鬆了手。

  如何叫她情不能禁,他最是知道。

  她身子軟作汪洋一灘,兩膝抖著收屈起來,壓在他身側錦袍之上,袍下青草細端紮撩她心,由是更軟更禁不住,伸手牢牢握住他的肩。

  腿低腰沉,將他盡數納入體內。

  她吟喘一聲,音如輕鐘蕩波,擊得他心火更旺。

  疊股而坐,契合無縫。

  她水眸微垂,扶緊了他的肩,輕一提腰,見他眼角陡然一縮,不禁跟著一顫,而後又緩緩揉坐下去。

  體內褶皺細細展開,寸寸都被他擦碾而過。

  她眼前水霧氤氳,咬著唇輕哼出聲,下巴稍抬,快感有如針紮在心,痛癢並生。卻又棄之不捨。

  他喘息沉沉似瓷璺,眸火直撲她胸前紅蕊,口乾舌躁卻不能品觸,掌撐於地卻不能動一分一毫。

  只得看著她,微仰身子。青絲撫弄蕊珠,輕上慢下。

  他愈發熱,愈發硬,火燙灼人,燒得她從內到外都成了紅炭一塊。

  幾要將她撐裂。

  她輕淺闔眸一瞬,抬睫見他牙咬不耐,臉黑人峻,心底潺潺水漾。一手自他肩上慢慢滑下,提腰之剎,蔥指嫩尖掃過他胸前銳極之處,將他軟捏一下。

  而後揉腰向下,用力一沉。

  他齜牙,連連倒抽冷氣,眸間燙意一時全滅,轉生涼蒼,黯色溺光,半瞬之後狂火陡然猝起。撲將而出。

  猛地抬身收臂便要去勾她的腰。

  想要將她再按於身下,狠狠揉搓一番。

  可掌才收離一分,便見她紅唇瀲灩,嬌舌輕劃素齒。腰間一動,上身半傾,伸手便將他推倒在地。

  身下濡緊,覺出她在慢絞淺逼。

  雙手驀然緊攥成拳。

  實是禁不住,粗喘不休不止。

  下一瞬便覺喉下溫熱水濕,她人已俯身低貼,紅唇一下下印在他頸間,又去輕咬他鎖骨。

  嬌軟之軀繡巒嫩峰緊緊壓於他胸下。纖手探過他身上寸寸之肌,或掃或劃,或揉或按,他每喘一聲,她便用力一分。

  眸光探至她肩後,隱約可見她柳腰前後在動。雪脊翹臀。刺激萬分。

  愛煞了她這模樣,卻又恨極了她這模樣!

  他死死咬牙。終是忍不住,抬手去壓她的背,扯嘴道:「再快些……」

  本是想要逼她叫她羞,卻不料反被她逼成這境地。

  她兩手一撐,忽而支起身子,水睫在顫,眸中淡光柔柔,紅唇一牽,動作竟是更加慢了下來。

  他惱怒,眸中火苗陡跳,急欲起身之時,卻見她身子朝後緩傾幾分,一手挪後撐壓在他腿上,另一手探至自己胸前,慢慢撩開緞緞青絲。

  肌膚嬌白,嫩蕊嫣紅。

  端地是引人來拮。

  他粗喘一氣,心重重沉落,欲動卻不忍動,怕毀了這一畫。

  她眸光淺溢,看著他,輕喘之下又是一笑,提腰緩緩縮擠了一番,而後擺著圈兒坐下來。

  他瞬時皆瘋。

  理智蕩然無存,咬牙沖她低吼道:「從哪兒學來的……」

  她嬌喘連連,腰間不停在動,越來越快,眼媚人嬈,抬手撫上自己胸前,指尖輕輕撩過嫩蕊之端,看他眸火驟燃愈烈,不禁低睫,眼中水光將他淹溺,而後輕道:「……無師自通。」

  廉恥傲氣皆不要。

  只要他伏輸。

  他戰,她亦能戰。

  誰言次次都由他來掌控,她偏要將他擺布於己身下一次……

  他火燙硬烈,一把扯碎身旁長草,看她在他身上款款而擺,上下縮揉,纖指撫弄自己的身子,極盡嬈媚之能來撩他。

  心已然跳得辨不出快慢。

  口中喘出的氣已然分不清冷熱。

  人幾將崩潰。

  好一個無師自通……!

  他猛地起身,雙手扯過她顫抖不休的腿拉到腰後,大掌摸到後面狠狠去捏她地臀,一下下將她朝自己懷裡按。

  側頭去咬她的唇,聽到她輕輕嗚咽,感到她陣陣緊縮,才稍鬆了力。

  收回一手,去揉她胸前,兩指夾著紅蕊輕輕揉捏。

  口中粗喘,啞聲低道:「可還會無師自通?」

  她瞬時化成水,言語不得動不得,軟偎在他懷中,仰頭啟唇,危危顫顫,任他橫沖猛撞,小腹酥酥麻麻,頭頂天靈骨蓋一緊,人癱了下來。

  時輕時緩地痙攣不停。

  神志恍恍而消,眼前迷蒙一片,意識渙散之間朦朧覺出耳側一燙,烙了他一吻,而後人便被慢慢放倒,身上掩了涼袍一方。聽見他離她而走,卻無力睜眼無力動。

  過了不知多久,腰間忽而橫過一臂,將她勾進懷中,身後男子氣息熟悉萬分,胸膛卻是冰冰冷。

  她仍是軟而無力,又隔了好半晌才慢慢抬睫,伸指輕劃他的胳膊,小聲道:「怎的這般涼……」

  他細細吻著她頸後,口中含糊了幾字。

  她聽不清,欲側身而轉,卻被他一把抱緊,不叫她動。

  微一蹙眉,不知他是怎麼了。

  他皮膚上略帶水濕之氣,她闔眸一念,忽而略明,伸手朝後一探,去摸他身下。

  仍是火硬,滾燙。

  她面如粉桃,才知他是去洗了冷水,卻還是祛不盡這火,不禁輕聲道:「何必要忍……」

  他格開她的手,湊過去親她耳珠,低聲道:「此地甚涼,久了怕你身子生恙。」

  她心尖暖暖一顫,眼角轉濕。

  抬手扯開身上窄袍,搭了半邊到他那邊,趁他分神之時轉身對他,低咕道:「這一年多……非你一人在忍……」

  他微怔,旋即挑眉,啞然失笑。

  欲伸手攬她,卻被她一把拍開。

  她舌尖一舔下唇,嫣紅發亮,長睫卷翹,盯著他的眼,手移下去,解開他已然系好了的錦褲,掀了搭布,圈指握住他。滾熱滾熱,令她臉龐更紅。

  他低眼,微喘,心足而歎,由她素手在動,雙眸慢慢垂闔,大掌在她背後輕輕撫弄著。

  夜深月輝,唯清澗水叮,微風徐過,長草輕曳。

  半晌而過,他眼皮陡然一跳,咬牙一剎,大掌握過她的腰,低了頭,薄唇抖著吻上她耳垂,口中喘了半天,才啞聲道:「……這袍子是沒法兒穿了,你想叫我怎麼回營?」

  她抿唇而笑,收回濡濡濕手,索性一把按在身下他這玄錦雲袍之上,搓擦了一番,而後將他推開一些,垂睫小聲道:「誰叫你將人擄來此地地,一會兒我自回去,你困在這裡倒好。」

  他低歎,歎中帶了笑意,停了一會兒,才緩緩坐起身來,用窄袍將她一裹,抱她起來,哄道:「莫要添亂。」

  她耳垂癢癢,最聽不得他這種寵溺之言,臉紅唇翹,略一垂首,站去一邊不再動。

  他彎身撈起袍子,皺眉撇嘴,回頭看她,恨恨一齜牙,威脅道:「以後再這般,我奪你江山。」

  而後緊著眉,將那錦袍披上身。

  她忍不住笑出來,笑得身顫人抖,止都止不住,見他黑臉隱隱作紅,不禁上前從後去抱他,人趴在他寬寬厚背之上,小聲道:「只要你忍心。」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5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十

  溫熱的暖意自他寬背傳來。

  他僵硬的身子鬆了些,掌按上她勾在他身前的手,順臂一拉,將她扯過來,摟住,重重在她額前烙了一吻,扯嘴低言道:「想要奪你江山,甚難。」

  事難心亦難。

  她懂他話中之意,微一揚唇,低眉伸手,去給他攏袍系帶。

  他由她掇弄,眸寒水湧,靜看她粉面含春,於這初夏之夜牽了一線靄明,忍不住抬手去順她的髮,似緞青絲仍帶汗濕之意,剛才之憶猶甚。

  她系好玄袍錦帶,看他轉身彎腰,去尋她先前扔在一旁的束髮長帶,撿了過來撣去草屑,俐落將她身子扳至一側。

  握起她的髮輕順慢攏,絲纏緞繞,最後替她高高束起。

  他的手沿著她頸側慢慢滑下來,不老實地伸去她襟口,輕輕一揉,嘴唇貼在她耳後,口中熱氣燙著她,低聲道:「中單還未乾,你要怎麼回?」

  她胸前紅蕊又綻,麻癢難耐,轉身一把將他推開,潮著臉去澗灘上拾起鋪晾於上的半乾之衣,背著他,一字不發,解了外袍,將濕意尚存的衣褲穿上身。

  寒意凜凜,薄衫及身,帶起戰栗陣陣。

  他過來擁住她,眉頭淺陷,「次次都這般,委屈你了。」

  寒冬雪桌,初夏草地。身處世間最尊之位,卻只能在這敞敞天地間享得一晌之歡。

  她抿唇輕笑,撥開他的手。去披外袍,輕聲道:「無約無束,倒也是難求之樂。」

  朗朗晴月悠悠碧草,較之堂皇宮寢利兵大營,不知要好過幾分。

  他亦低笑。面上稜角分明、條條欺俊,轉身去拎二人長靴,過來後往地上一扔,看她道:「鄴齊地多山河繡景,待天下承平,我帶你去看。」

  說罷,彎腰去握她的足踝,便要替她穿靴。

  她心底僵梗。怔怔看他抽帶壓卯,一隻綁好又去拿另一隻……此言他順口而道,竟是說得這般隨意。

  然,待天下承平之時又是何樣……

  非大亂二人不可攜手以戰,若待戎和煙消,他與她又將誰尊誰伏。

  她見他直身而起,顫睫相視,微有訥訥道:「……此次巍州南岵既滅,你有何打算?」

  他挑眉望她一眼,瞳眸深邃不可量。

  她心口一緊。

  盼他據實以告。卻又懼他據實以告。

  他復又彎腰向側,自去系靴,眉峰陡落,嘴角輕咧。毫不猶豫道:「與你同分中宛。」

  聲音沉磁擊心。

  她一揚睫,背濕涼汗,追問道:「北戩如何?」

  他動作停了一瞬,眼低片刻,才道:「南犯與否,都讓它。」

  她人鬆鬆而晃,心潮漸平。

  果然同她做地是一樣的打算。

  想起那一日沈無塵自北戩歸朝,於景歡殿覲見她時所言。此刻竟是句句坐實。

  不須多問多釋,他口中幾字便能叫她盡數明曉。

  夜風一起,身上濕寒之意更重,不禁打了個冷戰。

  她揉了揉冰涼指尖,垂睫低思幾瞬,轉身朝南望去。淡聲道:「兩日來未聞南面有報。不知巍州一戰若何。」

  「南面無報?」他飛快起身,靴底踏草。頓了頓足,雖是驚詫,卻又轉而復神,低笑道:「莫要擔心,巍州此次必下。」

  她轉頭回望,纖眉微掀,「你敢肯定?」

  他已然大步過去撿了甲胄,又去牽馬,將盔鎧掛在馬上,而後背身遠遠沖她笑了笑,未再多言。

  青驄抖鬃噴鼻,被他扯韁一路帶至她身邊,駿蹄黑亮,她眼見綻笑,伸臂接過馬韁,握鞍踩蹬,一躍而上。

  他眉揚而贊,側睨半刻,低喝一聲,驅二馬向前共行,問她道:「兀自一人出營而來,不怕旁人擔心?」

  她看他,紅唇翹然,「你扔了幾萬大軍掉頭便走,不怕將兵生怒?」

  「不怕。」他朗目淡笑,回看她一眼,眸中水色湛深,又道:「天下蒼生萬物不擾我心,唯懼一事而已。」

  她手中一緊韁繩,「何事?」

  他卻笑而不語,將馬催快了些,蹄翻踏草行速漸疾,迫得她也揚鞭策馬,追他而上。

  山峻夜清,她心中陡升一念,猶豫一剎未忍住,問他道:「你為何……登基十三年來,未得一子一女?」

  他掌韁微勒,眉沉眸黯,低笑一聲,「不願重蹈覆轍。」

  可何為覆轍,她卻不明。

  她不追探此言,卻是轉而又問:「……就未想過你百年之後,這江山廣疆該要如何?」

  若不立嗣,何人能承其統。

  他低眉,旋唇半剎,「想過。」

  硬骨昂清,側臉陡削,眸光一晃而逡,罩過她夜下素面。

  嘴角笑意轉瞬即逝。

  鬆韁馳馬,速又加疾三分。

  她被他這剎笑亮眸攪得心神俱亂,愈發不解他話中其意,見他人騎漸遠,才眉皺神回,口中一喝,揚鞭追了上去。

  才出谷間不及裡之十一,便見遠方黑漆甲光,映月而折。

  她心中一僵,飛快轉身看他,見他眉挑眸黯,嘴角緊垂,才一鬆心,低聲問道:「鄴齊之人?」

  他點頭,勒馬籲停,昂首朝前方望去,半晌借月辨清之後,忽而輕笑,沖她道:「莫怕。」

  兩列黑甲之士見他二人馳來。紛紛甩韁落馬,單膝而跪,甲胄互錯之聲此起彼伏,叩道:「陛下!」

  一舉一聲拜二王。

  她面有微臊,遲滯一步。低眉低眼小聲道:「這是在做什麼。」

  他看她,眼裡泛笑,竟是輕道一聲「不知」,便將鞭收了,靴踢馬肚,上前幾步,對最前之人低喚一聲:「謝明遠。」

  那黑甲男子應聲而起,幾大步走來。手中一物高呈而上,垂首道:「雲賓二州所調兵馬臣已盡數帶回營中紮帳使歇,此為三刻前南面來報,特來呈給陛下。」

  賀喜伸手接來,墨眉橫揚,目光掃過其後十來近士,眸間一冷,道:「怎會尋來此地的?」

  謝明遠將頭壓得更低,「臣等擔心陛下一騎離陣會出意外,才派人尾隨而察。知陛下進谷,便在此處守著,萬不敢去擾陛下。」

  英歡面色遽然溢紅

  此言真切是說,她與他二人之事盡被眼前諸人所知。

  這黑甲男子看起來頗是眼熟。可因其低頭俯身看不甚清,她又一時想不起來是在何處見過。

  賀喜眉眼一緊,卻也不語,伸指展開手中之報,其上字如夜黑,看不分明,不由冷聲道:「報。」

  「是。」謝明遠飛快道:「巍州大捷。」

  四字如雷,滾過耳廓。

  英歡微怔而笑。心中狂喜,手緊緊一攥韁,不知說什麼才好。

  等了二日未聞一報,竟在今夜見他歸來之後,便得巍州大捷之報!

  賀喜冷面亦鬆,卻仍平聲道:「接著說。」

  謝明遠又道:「巍州城西大營守軍盡為余肖所剿。西城既破。邵定易縱火其居,欲毀封樁庫財。被方愷率軍入城引東池之水所救,尚存大半……邵定易棄城東逃,遇林鋒楠之部所阻,寧死不降,自刎而亡;邵定易長子被林鋒楠部下生擒,正在押赴而來的路上。」

  遠山峰巒陡起陡落,染蒼夜穹廬,戰歌一曲涼音起。

  她聞之,欲笑卻笑不出,只淡淡一牽唇,轉頭去看他。

  他雙眸明亮非凡,側身向南,眺目遠望,半晌一笑而道:「甚好,待二軍回營,朕親為之饗宴!」

  巍州內城東面焦土一片,濃煙滾滾熏天,久久不消。

  曾參商坐在已被燒毀半截地木墩上,撐在膝上地雙手微微在抖,半晌都平復不下來,眼望不遠處正從簡宮後倉往外飛快搬東西的邰將兵們,眸間隱隱有水在凝。

  肩膀被人從後一拍,長弓被扔到她腳下。

  她不轉頭,壓了顫聲,低低叫了聲:「方將軍。」

  方愷繞過來,看她這被煙灰熏得辨不出眉眼的臉,不禁大嘴一咧,笑道:「此戰大捷,所有人都高興不止,你怎麼還是這副表情?」

  曾參商努力擠出個笑,抬手抹了抹鼻下的煙塵,道:「在下先前出手相迫,傷了將軍皮肉,還望將軍莫怪。」

  方愷一搖頭,低眼看她,「是我多慮,若非你那般逼我,這封樁庫中錢財哪裡能救出這麼多來。」

  曾參商默一點頭,伸手扯過長弓攥在手中,卻也未再多言。

  方愷猶又看她兩眼,表情極是猶豫,似是有話要說,剛要開口時卻被遠方士兵高聲一喚,不禁對她道:「待回營之後,你來找我一趟!」

  曾參商還是點頭,未語,看大軍正往城外而出,意欲結陣回營,便也僵然起身,去牽她地馬。

  滿目屍血不可忘,空氣中彌漫著的肉焦之味讓她心慟無言。

  大軍既結,軍心振奮,各路人馬自由其將領帶,一時方愷麾下旌旗盡數高豎而揚,人馬戰甲雖是血頹不堪,可士氣卻是極高,浩浩蕩蕩便朝闌倉山大營疾速行去。

  來時疾行只用一日,歸去卻花了一日半夜。

  雖是夜裡,大營之中卻是火把處處、灼亮通明,林鋒楠一部最先歸營,而後便是方愷麾下戰後七萬餘人。

  曾參商如行屍走肉般跟著眾將兵們回至營中,酒肉之香、營帳之暖都喚不回她的神魄,耳邊大笑大語之聲只似輕風掃過。

  全然不留痕。

  人搖搖晃晃下馬之時,遠處有個小校飛快奔過來,往她懷中塞了封信箋,笑道:「曾大人,二日前京中來信!」

  京中來信……

  她猶是怔著,腳下木然地朝獨帳行去,手指微僵,將那褐封拆開。

  薄箋似雪,暗紋朗歷。

  字骨清硬,甚是熟悉。

  一張紙,兩個字,一個名。

  她看著那紙,那字,那名,淚水忽凝眼眶,而後瞬時決堤,如大江淹田,沖刷過面上煙灰之黑。

  只留道道淚痕。

  她繞到帳後無人處,身子軟軟倚著帳柱滑到地下,手裡緊緊捏著那箋紙,哭得像孩子似的,半晌都停不下來。

  淚水落到信箋之上,濕花了其上墨痕……

  甚念。

  子曠。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十一

  帳後遠處營火耀夜,士兵們的大笑高語之聲不絕於耳。

  馬鳴嘶嘶,幡旄碎碎。

  大役廣勝,人心昂沸。

  遍營悅樂之情染不及這一隅隘哀。

  曾參商屈膝支肘,將臉埋在掌中,抽噎哽泣,淚淌個沒完沒了,似是要將這二十多年攢蓄的一次全部傾洩出來。

  血沫戰屍不足以叫她頹,刀光劍影不足以叫她懼,殺伐戎戮不足以叫她疲。

  可他抖腕輕書的這二字,瞬間便將她輕易擊垮。

  淚水和著面上黑塵之跡,自指縫間滾出來,灰流斑斑,狼狽不堪,髒亂不已,整個人就如蒼枯之樹一般,了無生機,只靠骨脈而挺。

  紫蟒玉帶,儒雅肱股,廟堂之高……

  ……遠如天邊之火,滾滾而燃,卻燒不及她寸毫。

  青袍薄衫之下人隱隱在笑,風流氣度世間無人可比,眸湛嘴彎,輕聲喚她道,參商。

  參商,參商……

  靠在帳柱上,咬著胳膊上的絹布甲,竭力忍住,沒有嚎啕出聲。

  哭得幾將昏厥過去。

  離京之時心中空杳無私念,惟願於這廣疆沙場之上一展胸中之志,卻不知此路荊棘何其多。

  聖駕出征之時他率百官出城恭送,俊雅清逸,朝服華重,人在眾臣之前,眼卻獨望陣中她一人,一路看著她離他遠去。一直一直,直到再也看不見。

  她不曾回頭,可她知道。

  甚念。

  念他朗朗風姿,念他一手文章,念他戲謔之言調笑之吻。念他強柔相錯韌骨綿情。

  從來未有一時如此刻,這般想念他……

  子曠。子曠……

  她垂首咬唇,用手背擦了擦臉上濕淚,復又展開那雪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輕輕摸了摸最後那落款。

  如在觸他。

  嘴角笑紋,眉間陷皺,三十三歲而立之身。大好風華卻也不顧,惟在等她一人。

  眼前一晃而過他的清啞淡笑,耳邊蕩起相懷甚久的聲音……喚我子曠。

  淚又湧出來。

  位低人微,仰首瞻他風采累數年,不料一朝竟能得他青眼相待……初雖惱他,可他那清蕭之范儒雅之笑,那一聲聲參商喚下來,不由她心不傾。

  可卻從未對他坦言心跡。

  後悔沒早告訴他,其實她心中之情並不比他少……只是她不知該如何讓他知曉。

  鈍甲利器,平匱兵營。萬人軍中她惟念他溫暖地懷抱。

  淚流心瑟瑟,她手指微微發抖,沾去信上墨濕之痕,然後輕輕將它重又折好。慢慢放回赭封中。

  腦中想起那一日碧天滌清,春帳帷飄,床榻之間她汗水紛落,他壓她入懷,在她耳邊急急道的那句話。

  她心底微一抽搐,擱在膝頭的手不由緊攥了下。

  倘若此次能平安回京,她一定……

  身旁忽閃一影,甲胄滾顫之聲入耳。斷了她的思緒。

  曾參商側瞥一眼,雖是逆光看不清人臉,可眼前銀甲亮胄折光耀目,瞬知來人是方愷,立時慌忙抬手揉擦了一番臉上灰淚之痕,抬頭道:「方將軍。」

  方愷低頭看了看她。手一揚。丟過來一個酒囊,低聲道:「回來的人都在前面喝酒吃肉。你一人躲在這裡作甚麼?」

  說著便蹲下來,往她身旁一坐。

  硬甲嘩啦拉響了幾瞬。

  她怕被人看出哭過,只顧低了頭,拿過那酒囊卻也不喝,口中支吾了幾言,也不知說什麼。

  方愷斜眸睨她,「喏。」左手又遞過來一塊軟餅,裡面夾了才烤出地肉,油燙溢香,「別告訴我你不餓!」

  曾參商訥訥地接過來,「謝將軍了。」也不顧手髒,送到嘴邊咬了一口,慢慢地嚼咽下去,只覺腹中驟然一緊,才知是餓過了頭了。

  方愷看見她放在腿間未收的那信,又看她這滿臉灰花亂色,不由挑眉道:「家信?」

  常年在軍中帶兵,見慣了收到家信痛涕不止的士兵們,因是一猜就中。

  曾參商咽下口中食物,兀自捏著那餅肉,卻也不再吃,將手在身上抹了抹,輕輕拿了那信揣進懷中,猶豫了半晌,才低應了聲,「嗯。」

  ……當算是,家信罷。

  方愷看她先前丟了的魂兒此時像是摟了半縷回來,眉才一鬆,道:「出征在外,人安最重。知你平安無事,家人自會放心。」

  曾參商又是小聲「嗯」了一下,不知他來找她到底何意……想起在巍州時聽他要她回營後找他,自己竟是忘了這茬,不由側過臉看他,詢道:「將軍找我是有事要說?」

  方愷眉頭動了動,從她腳下了那酒囊,拔了塞子昂脖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突然道:「你不錯。」

  曾參商愣了愣,從來只知方愷對她頗看不上眼,忽聽他這麼一說,一時竟作不得反應,半晌才道:「……不錯?」

  方愷眉梢一壓,低哼道:「是不錯。攻城時你那一射五箭可謂亂中有定,逼我率軍進城救火更是頗有謀瞻。」

  若是那時沒及時救出那許多財物,邰鄴齊二軍眼下何能平和共處。

  曾參商訥言一聲,聽懂他這是在贊許她,倒叫她手足無措起來,不知如何答話,只自己垂了頭,扣著絹甲縫裡的血垢。

  方愷偏過頭,又看她一眼,神色略顯古怪。猶豫了一下才道:「真沒想到你一個女兒家,竟能扛下來這一場硬仗。」

  本以為她戰後定當懼頹而退,卻沒料到她大哭一場之後便又回了本色。

  曾參商被他這話猛地嚇了一大跳,慌慌張張站起身來,手中餅肉摔在地上。瞪著他道:「方將軍你信口開河!」她急喘一口,氣血不平之下又高喝道:「此話你如何能亂說!」

  方愷不驚不躁地看著她,見她一副氣急敗壞之樣,不由一咧大嘴,笑道:「大營之中,上將下兵,人人都知你是女人。」

  曾參商人像被釘在了地上一般,瞬時化成了石塊一枚。嘴張著閉不上,眼睜睜看著方愷起身站到她面前,仍是說不出一言。

  方愷看看她右臉上的那條箭擦之痕,眉一皺,又道:「你這模樣身骨,放在京中朝堂之上或能騙騙那些文弱之臣,但在這軍中,」他揚眉大笑,「一日都騙不過將兵們地眼睛。」

  他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逡繞一番,「哪點像男人!」轉身撿了酒囊過來。又道:「又從來都不飲酒!」

  曾參商乍然回神,眉挑眼怒,沖他道:「女人又如何,就得忍受將軍這般嘲弄不成?」說罷甩手就要走。

  可卻被方愷從後面一扯肩膀。將她轉了回來。

  曾參商怒極,使勁一掙,喝道:「還請將軍自重!」

  方愷訕訕一收手,摸了摸鼻子,低聲道:「我明明是想贊慰你,卻也能被你誤會了去……你對我意見就這麼大?」

  她恨恨瞪他一眼,「將軍擁兵自大,在下何敢對將軍心存不滿。」說罷又要走。

  方愷在後面急著喝她:「我還未說完。你敢走!」

  曾參商憤憤然停下,轉過身來,「方將軍還有何事示下?」

  他看她一瞬,拿眼望向一旁,輕咳幾下,才低聲又道:「你……可有許配給人家?」

  「呃?」曾參商僵然一怔。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將軍說什麼?」

  方愷黑臉泛臊,目光轉回她臉上。重又道:「我問你可有婚配?!」

  曾參商呆呆地看著他,半晌才木然道:「未曾……」

  方愷瞪她一眼,低應一聲,腳下邁開大步,越過她就要往回走。

  曾參商就算再傻也知他話中之意,神轉之剎恍然大悟,急急去扯他的銀甲,拉他回來,結結巴巴對他道:「我……我有心上人。」

  方愷大掌一揮,格開她地手,臉色更臊,低喝道:「我不過隨口問了你一句,你同我說這個做什麼!」

  曾參商訕然退了一步,垂首不言,看他飛快轉身,腳下如火在燃,往前營走去。

  她轉身,臉龐發燙,去摸胸口信箋,未留神時卻聽身後又響起腳步,扭頭去看,竟是方愷又大步而返。

  他面帶怒容,盯著她,半天才問道:「他……可是比我強?」

  曾參商訥然,不知如何答,低眼垂首,小聲道:「在我心裡,世間男子無人能及他一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明哲懂理,儒雅風流;肱股之棟,朝中之柱。

  雖是文質燦然,卻也強得過征伐奪疆之將。

  心中有他,又如何能存得下旁人。

  方愷眼眸一黑,未想到她說得如此俐落不留退路,不由抬手抓了把頭髮,扯嘴道:「也罷!你有你的心上人,同我就以兄弟相待罷!往後也莫要相互為難了……」

  曾參商除了點頭也說不出別話,搪塞道:「我……回營之後還未見過皇上,先行一步。」

  急急繞柱而走,見他並未追來,才大鬆了一口氣。

  她心潮波波未平,渾身上下都覺彆扭,在帳外抖了抖身上絹布甲,緩了一刻不適之感,才撩簾入帳。

  一進去,就見帳中一人背身而立,聞她入帳之音,疾速轉身,眉揚眼亮,嘴角牽笑羅地長袍蕭蕭朗疏,青紋加飾,腰間金魚袋淡淡泛光。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6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十二

  曾參商生生愣住。

  下一瞬人驚然一跳,轉身便要往外跑。

  「參商。」

  淡啞儒和的聲音響起來,自身後輕輕傳入她耳中。

  她頓足,手指互絞,喘息不穩,踟躇了一下才慢慢轉過身來,顫兮兮地抬眼去看,對上他溫文微暖的目光。

  昏燈陰曖的帳內,剎那間變得明亮非凡。

  竟是真的。

  沈無塵看見她右臉上的擦傷,笑容漸滅,目光自上而下將她輕掃一遍,嘴角也垂了下來,只留聲音還是淡穩不驚,「不樂意見我?」

  她仍是心驚難平,看著他,半天才啟開唇,聲音抖得無法自持,「你……你……怎會……」

  他朝她走過來幾步,眼垂了一瞬,才又看向她,淡淡道:「押送糧草及軍需器甲。」

  袍紋輕彎慢繞,襟邊滾紫。

  她目不轉睛地看他走至她身前,喉頭髮痛,怔然不通道:「你貴為執政,軍需器甲由何使你押運,朝中政事兵務又將交付何人暫置!」

  沈無塵抬手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至一邊,截斷她下面的話,道:「見了我,就沒旁的想說麼。」

  眸光娑娑如霧,攏過她血已凝痂的傷口。

  他皺眉,手掌一轉,拾袖去擦她臉上黑灰血塵,動作輕柔不燥,乾羅卻拭不去容色之蒼,不由低歎。垂袖而下,一把將她攬進懷中。

  曾參商拼命掙紮起來,大戰歸來未曾梳洗,身上又臭又髒,生怕染汙了他這一身清。口中叫道:「軍帳之中,你成何體統!」

  他不管,雙臂環上來,用力將她壓入懷裡,湊在她耳邊髮根處聞了聞,輕笑一聲,道:「我不嫌你髒。」

  她倚在他胸前,聞著他袍上淡熏之香。眼底忽而濕澀起來,咬牙忍了一忍,才沒落下淚來,身子卻軟了,低聲道:「你何時到的?」

  「清晨天明之時。」他答。

  她又緊追道:「何時走?」

  他下巴壓在她髮頂上,摩挲了一陣兒,才輕道:「明日一早。」

  眼下已是後半夜,至天亮不過只剩二三個時辰。

  曾參商心口微嗆,鼻子乍然一酸,嗓子也跟著啞了下來。小聲道:「到底為何來軍中。」

  「不放心你,」他摸摸她的亂髮,口吻低綿,「想借機見你一面。」

  她不信。推開他一些,抬眼盯著他,「可曾見過皇上?」

  他笑,「自是見了,一來就去面聖,然後才到這帳中等你回來地。」

  她蹙眉,「皇上未怒?」

  「自是怒了。」

  「未罰你?」「自是罰了。」

  她索性一把推開他,惱道:「罰了什麼?」

  沈無塵轉而去拉她的手。將她往裡面帶著挪去,口中道:「罰俸一年。」

  「就只罰俸一年?」她臉繃得緊緊的,瞳中漆黑,直瞪著他。

  沈無塵側過身子,笑道:「眼下朝中如何你又不是不知,皇上縱是再怒。又能怎樣罰我?」

  曾參商癟了嘴。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日能在營中?」

  大戰在外。她自己猶不知何時止戈而歸,他又怎能算得如此清楚!

  他笑容僵了半瞬,隨即彎身去開地上一個小木箱,口中道:「本是不知,只不過是想碰碰運氣罷了。」

  她看向地上那箱子,才發現他給她帶了東西來,心神一分,沒再追問下去,目光探至那箱內,見滿滿當當塞著東西,不禁小聲嘟囔道:「帶這許多東西來做什麼……」

  他低笑,不理會她,只顧自己翻撿,一樣一樣取出來擺好。

  曾參商看他拿出來的都是女子所用之物,臉不由一紅,待看見他輕描淡寫地翻出幾條被棉布包著的長墊帶時,面色遽然竄火,口中結巴道:「你……你怎地連這東西都……」

  沈無塵回頭瞥她一眼,道:「太醫院替皇上備的,我依樣叫人多做了一份。」他停了停,又是低歎,「你又不比皇上,人在軍中也沒旁人管顧得了你。當初走時匆匆忙忙的,多一面都不肯見我,我也不知你自己有沒有都考慮周全……」

  曾參商二話不說,上前去將那些東西飛快抱去裡面榻內藏好,遂紅著臉轉身,對他小聲道:「皇上一向體恤我,這些東西都會給我的。」

  沈無塵淡笑一聲,「那便好。」又取出一銀盒,打開來給她看,「這也是太醫院特配的藥丸,若是痛了,就吃這個。」

  她臉已是紅透了,眉橫眼瞪,佯怒道:「你一個堂堂右相,怎的淪落到操心這些七七八八瑣事的地步來了!」

  說著就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他笑笑,起身走過來,從後面圈她入懷,伸手到她身前,持了幾冊書卷晃了下,低聲道:「……總該喜歡了罷。」

  她扭動了一下,抬手接了,一眼看去,頓時驚詫不已,「這……」

  沈無塵嘴角彎彎,將她身子轉過來,道:「年初付梓,你走前未來得及見到,此次特意帶來給你的。」

  曾參商咬了咬嘴唇,捧了那幾卷書,半晌才咧嘴一笑。

  沈子曠集。

  拈開一頁,墨香淺溢,文如其人。

  她心底沉沉一歎,靠進他懷中,輕嗅一下,揚唇道:「喜歡。」

  利甲秣兵之中。多麼不易。

  沈無塵抱緊她,低頭親她地額頭,不顧灰土猶存,半晌才離,「就知你看了會欣喜。」

  她眉頭小動。伸指去戳他的胸膛,小聲嘀咕道:「沈相沈大學士,往後京中不知又有多少姑娘做夢都想嫁給你。」

  他笑聲低低啞啞,不作言語。

  帳外忽起男聲,「曾大人可在裡面?我……進來了!」

  厚簾猛地被人撩起,方愷手中提了個銹斑鐵桶,大步而入。

  一見帳中情境,人一抖一驚。鐵桶落地,而後詫然低喝道:「你……何人!」

  曾參商亦驚,斷無料到方愷會在此時又來,慌忙從沈無塵懷中掙開來,飛快扯扯衣甲,小聲道:「方將軍。」

  方愷橫眉利揚,只瞪沈無塵,「老子問你話呢!大營中何時有你這麼一號人?!」

  沈無塵面上波瀾不驚,上前半步,擋曾參商於身後。淡穩道:「今晨糧草器甲剛至,在下隨糧而來。」

  「押糧地?」方愷皺眉,左右打量他一番,「叫什麼?」

  沈無塵微彎了嘴角。低聲道:「在下姓沈,雙名無塵,草字子曠……方將軍果然人傑。」

  方愷臉色遽然變黑,驚得反應不過來,半晌才一低頭,「原來是沈大人。」

  驚慕之情並非緣於聽到他是當權右相,而是因……原來他便是狄風此生志與其付的至交。

  位尊人高似他者,開口卻道在下、草字……當真是謙恭得讓人不敢相信。

  而那人傑一言。又果讓他臊了起來。

  方愷目光掃過曾參商,復又看向沈無塵,心中忽而有些了然,胸口澀了一會兒,狠一歎氣,抬腿輕踹一下身旁鐵桶。對曾參商道:「我……取了些前面生火時燒燙的石頭。出戰甚累,你好好洗個熱水澡再歇。」

  曾參商面帶窘色。開口欲言,卻又被沈無塵擋了下來,只聽他不緊不慢對方愷道:「有勞方將軍記掛。」

  方愷再也無言,只又看了二人一眼,便轉身出去了。

  沈無塵回頭,看著她,眼裡半笑不笑的,道:「我先前倒是估量錯了,這大營之中竟也有人記著照料你。」他看看帳簾,「是個人便能隨便出入你這裡?」

  曾參商伸手去扯他袖口,輕輕晃了晃,低頭小聲道:「你莫要胡思亂想。」

  他一抿唇,抽過手臂,轉身便要走。

  她見他這樣,不禁也來了氣,沖他道:「一早便要離營了,為這點小事也值得同我生氣麼?」

  他停住不動,卻也不語。曾參商略感憤然,也不解釋,自去拖過木盆,出帳打水,往復幾次才將浴桶盛了半滿,然後拿火鉗從那鐵桶中夾了幾塊紅燙的石頭丟進水中。

  絲絲水氣一冒,她便開始俐落地解甲撥髮,拉了帳中地簾子,隔他在外,待衣衫盡落,便鑽進桶中。

  舒服地一歎。

  聽見身後簾子悉娑一動,她扯嘴低嗤,閉了眼不吭氣。

  沈無塵進來之後放下隔簾,緊著眉低眼看她,半晌後才無奈低歎一聲,彎下腰蹲在桶後,將袖口卷了,伸手攏過她的長髮,沾了水,替她揉搓起來。

  她心裡暗暗笑起來,面上卻不動聲色,抬手勾過裝了香豆粉的小盒,沖他道:「有勞相爺了。」

  沈無塵愈發無奈起來,撩了水輕擦她髒兮兮地臉,咬著她耳朵道:「你倒會享受……待你將來回京之後,看我怎麼加倍討回來。」

  她身子顫了一下,雙手卡在桶沿上,只顧闔眸假寐。

  人在熱水之中,覺出他撚了香豆粉在幫她洗髮,倦意狂潮瞬時鋪天蓋地向她席捲而來。

  她困意重重,乏著開口道:「明晚二軍設宴共慶巍州大捷,你果真不願多留一日?」

  他手移下去洗她的身子,口中道:「京中政務成山似的,就等著我回去……」

  她小聲一哼,撐開眼睫,瞥見先前氣時脫衣被丟在一旁的信箋,口中喃喃道:「既是人來,為何先前還寫這信……」

  意識盡徹渙散之前只聽他口中含糊了幾句什麼。

  人便泡在熱水之中,沉沉睡了過去。

  沈無塵半晌聽不到她再說話,又見她動也不動,這才發現她已是不自知地睡著了,不禁且笑且歎。

  知她定是累壞了,才會在他面前徹底鬆懈下來。

  連面子都也不顧。

  他甩了甩手上水珠,轉身繞了半圈才尋來一件乾淨地袍子,將她濕淋淋地身子從水中裹了出來,抱進裡面榻上去。

  擦乾之後又替她換了中單,蓋了薄毯,滅了火燭,才在她身旁側躺下來,將她攬入懷裡,淡淡吻了下她微翹的小嘴,才低笑著閉了眼。

  帳外天邊已然隱隱泛白,夜將退,晨將至。似金。

  營中在忙二軍慶捷大饗之宴,紛紛鬧鬧,人聲大沸。

  臨近傍晚時才稍有靜意,營中攤開一大塊空地,埋了幾處柴木,就待入夜後燃火開宴。

  東面中軍大帳仍是一派肅穆。

  賀喜人在帳中,換了常服錦袍,正注力翻閱朝中遞來的要報時,外面忽有人來稟扣,「邰皇帝,陛下還未聽人說完,」他便疾速道:「請。」

  扔了手中的東西,離案起身,足下未及兩步,就見英歡已然入帳。

  他停下,眸中淡閃,看她身上是大衫襦裙,薄唇不由一咧,笑道:「好看。」

  英歡不笑不語,眉微揚,直走過來。

  賀喜一挑眉,謔道:「晚上兩軍共宴時便可見到,怎的眼下主動來找我?就這麼等不及了麼……」

  她冷唇一勾,卻非在笑,走到他案邊,輕道一聲:「是等不及了。」

  說著,從廣袖之中抽出一支細紙筒,擱在他案上。

  其上暗紋綽約繁麗,密泥璽印均可見。

  他看清之後眸寒眉鎖,身子一僵,「這……」

  英歡敞袖拂案而過,走到他身邊,冷面冷聲道:「沈無塵特從京中送來的。」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十三

  賀喜伸手拿過那紙筒,眼睛卻望英歡,道:「他借押糧為由,千里趕赴此地,就為了給你這個?」

  英歡容蒼面白,微點了一下頭,瞥他一眼,道:「否則京中重政成山似的堆著,他怎敢棄而不顧!」

  賀喜薄唇微咧,低笑道:「我以為……」他停了停,挑眉又道:「是不放心心上人被你扔去疆場,才借機來探慰的。」

  英歡臉上一絲笑容都無,「他膽子便是潑天似的大,也不敢因這點兒女私情離京!」唇勾眼冰,看他道:「不奏不報,以佐政宰執之身而孤意來二軍大營,若果真只是為了一個女人,你以為我會只罰他一年俸祿?!你以為他沈無塵就蠢到敢行此荒謬之事?!」

  聖駕在此,厲兵利劍,他縱是再有能耐,又怎敵得過她一怒之火?!

  賀喜側過身子,屈臂撐案,伸手去摸她氣得泛紅的臉,眸子裡的寒意消了些,低聲道:「人都走了,再氣無用。」

  英歡抿了唇不語,纖眉緊蹙。

  雖說不是因兒女之情來此,可他昨日一聽大軍夜裡將歸,便死活也要等見曾參商一面再走,寧可忤逆聖意,亦不肯罷休。

  知他非因一己私情才來,又見不得堂堂儒流之人那副懇切之樣,她才軟了心,允他多留一夜,未將他立時趕回京中去。

  只是此時再提,卻仍是氣得要命。

  准他留營歇宿一夜,他卻於曾參商帳中徹夜未出。天明之時她聽營兵議及此事,怒火遽湧,悔她先前一時心軟!

  當真是,成何體統!

  賀喜見她氣得面紅唇艷,眼眸不由黯了些。手指轉而去揉她的耳珠,啞聲道:「再作這副生氣的模樣,我可要忍不住了。」

  英歡霎時回神,見他臉硬唇刃,知他話裡何意,不由更是一惱,用力拍掉他地手,道:「都何時了。還有這心思!」指了指他手中紙筒,蹙眉道:「來找你,是要叫你看看這個。」

  賀喜手指夾著那細筒,小轉半圈,低眼淡笑,「我自己寫的東西,還有什麼好再看的。」

  此物是當日人在燕平時,朝中議同二軍共伐巍州,由他親自手書,封於密蠟細筒中。澆泥蓋印,遣使送與她的。

  卻不知沈無塵為何會在此時將這東西送來給她。

  英歡瞧一眼中軍帳簾,合未見縫,這才稍鬆了眉。湊過去揭開那紙筒,從中撚出一紙,展開來遞與他,低聲道:「你再仔細看看,這可是你當初寫與我的那封?」

  賀喜見她神色凝慎,不由斂了笑,接過之後匆匆一掃,眸瞳乍然一縮。冷聲道:「內容一樣,字跡甚像,卻非我當日所寫那封。」英歡手僵面縞,顫唇道:「果不出沈無塵所料。」

  賀喜皺眉,「他如何看出這不是我地字?」

  英歡背倚案沿,拿過那紙重新卷了塞進細筒內。臉色冰僵。半晌才道:「沈大學士文采風流,識字辨墨的本事。天下無人能及。」

  當日接他來書,著中書二相並樞密使共議此事,除她之外,就只三人看過這封東西。

  廖峻許彥眼裡只有函中所提之議,沈無塵卻贊鄴齊皇帝寫得一手好字。

  當時她還諷笑沈無塵酸腐,卻不料今日卻被他這酸腐識破這麼一個驚天大密來。

  賀喜聽她一句之後沒了下文,陷眉略思,便問:「如此看來,此函是你閱後被人調的包?」

  她默然,半晌一點頭。

  他容色冰峻,「倘是這樣,當初共伐巍州之計……」

  她抬睫看他一眼,見他眸間有火,人不由一頹,闔眼道:「邰細作不在軍中,而在朝中。」

  取他手書惟一可用之途,不外乎是傳與別國以閱。

  否則誰肯輕信。

  賀喜聞言心中亦驚,當日攔她御駕時只道邰軍中有細作,她雖不信,他也未逼,卻不曾想到伐巍之計被洩,會是邰朝中做的手腳!

  見她臉蒼眉蹙,心不禁沉沉而落。

  他拉過她的手握住,低聲道:「邰朝中密事,為何願同我說?」

  自昨日見過沈無塵至今已過一日又半,這才遲遲過營來找他,想必她心中定是掙紮矛盾了許久……

  英歡任他牽住手,口中低低一歎,道:「本是沒打算來同你說的。」

  非但她未打算,就連沈無塵也道不必將此事告訴他。

  邰朝中有亂,怕他知道後心生歧念。

  雖聽沈無塵言之鑿鑿,認定此函被人虛調,可她仍是不敢罔信邰朝中會有人行此叛國之舉。

  思慮反復,徹夜未眠,天亮至今滴水未進,終是忍不住到他這裡來,叫他親辨一次。

  方可真信。

  可現如今,更不知要如何是好。

  此事牽扯二府重臣,因她帶函回過內宮,後又存函於職方館,就連禁中之人與專司間報的朝臣都脫不了干係。

  因是沈無塵察此驚密後連廖峻都不曾知會一言,亦不敢讓人送報至御前,只借了軍器監發新鎧兵器之機而親隨至此。

  然她此時遠在千里之外,又能如何察防此事!

  賀喜雖聽她只輕道一言,卻也不催,自己低眉沉想片刻,便知她意之七八,不禁眉動眼亮,嘴角也隱隱一彎。

  她肯來同他坦言此事,當是終肯盡信他。

  心中終是不再防他。

  英歡眉頭小動,抬眼看他面上神色有變。卻也不知他在想什麼,只是又道:「我若離軍歸朝,你覺得如何?」

  賀喜不開口,眸中亮了又黯,忽然低頭下來。牢牢吻住她,纏磨了半晌才低喘著放了她,嘴角抵著她耳根,低聲道:「你這是讓我幫你拿主意?」

  英歡手本是掐著他的胳膊,極力想推開他,聽他這話之後臉忽一蹙額,垂眸道:「此事當真難定。」

  幾年來內政外兵事事不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次耗人心神。

  嘔血理政,掛甲親征,抑情扼念,體國大婚。

  她太累了。

  累得都不知這次究竟該如何是好。

  賀喜擁她入懷,低頭在她耳邊道:「若依我計,你當留於軍中,此後戰事兵議皆遵聖意,不報朝中,不問二府之意。」

  英歡蹙眉,手指勾在他腰間寬帶上。半晌未語。

  如若她此番歸朝,二軍今後何進何退姑且不論,便是她同他之間若有何議,定是書函往來。再咨二府之意,似今日之事怕也難防。

  更何況她若立時回京,一時也察不出朝中誰為細作,而沈無塵才歸她便動身,怕是會打草驚蛇。

  可她若是仍在軍中,朝中諸事沈無塵一人可否穩控……

  她微歎,「容我再想想。」

  他知她心中定是明白,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忽然伸手抬起她下巴,眸光逡掃她地臉,挑眉道:「昨夜未睡?」

  太知她地性子了,心重慮多,接此一報,怎會任自己好過。

  英歡也不瞞他。點點頭。兀自靠在他胸前,「哪裡能睡得著。」

  賀喜臉色沉了些許。眼裡滿是心疼之色,攬在她腰間的手臂猛地一用力,另一手滑下去,將她打橫抱了起來,朝內帳走去,低聲道:「在我這睡。」

  英歡大驚,欲掙,卻拗不過他,人被他甩在寬榻之上,薄毯覆身,怒火將湧之時雙足被他一握,錦履落地。

  他身子壓過來,眸間黯邃無光,容肅不帶笑,盯著她道:「睡。」見她拿眼狠狠瞪他,不由伸手去撫她的臉,沉歎道:「不睡的話,別怪我不老實。」

  她朱唇微動,喉間嗚咽一聲,撥開他的手,扯了毯子掩上臉,翻了個身,便再也不動。

  賀喜看她半晌,輕一彎唇,起身去外面握了一摞摺子進來,支了個馬紮在榻邊,便在她身旁翻閱起來。

  英歡知他在一旁陪著她,心中似水流過,便也不忍拂他強意,闔了眼沉了心,不多時人便迷糊起來。

  外面天色漸暗,帳內卻始終未燃燭。

  身邊之人始終未曾離開。

  隱隱之間聽見帳外有喧嘩之聲,又有叩報之音。

  她困乏難耐,意識迷蒙,掙不開眼。

  感到他起身離榻,知他人出內帳,耳邊傳來帳簾掀落之聲,外加幾句低言低語,而後外面便又安靜了下來。

  於是心安而睡。

  夢中靜且安寧,甚慰人心,只是恍恍中忽見沖天火光,刺眼萬分。

  她急急驚喘,猛地醒了過來,一身冷汗。

  手被他一把握住。

  「夢。」他輕聲哄她道。

  英歡心底漸穩,又小喘了幾口氣,才翻過身,撐著起來,看見帳外篝火燃亮,不由挑眉看他,問道:「大宴已開?」

  賀喜抬手攏了攏她地髮,低笑道:「是。」

  她一急,「怎的不叫醒我?」慌忙便要下榻著履,又看自己身上衣裙,惱道:「將兵在外等著,你我二人在帳內不出,像什麼話。」

  他好整以暇地起身,看她整理儀容,道:「先前方愷過帳請駕,我叫兩軍大將先行宴饗各營士兵,不必候駕。」

  她手上動作一停,先前來人竟是方愷……不禁一怔,蹙眉看向他,「你……如何對方愷說的?」

  他薄唇彎起,淡淡看她一眼,笑道:「說你徹夜未睡,正在我榻上歇息,莫要吵著你了。」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7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十四

  英歡手指繞綬,穿過身前三枚白玉環,動作矜慢,聽得他口中之言,紅唇竟是一翹,小笑了聲,而後不動聲色地睨他一眼,道:「說笑也得有個分寸。」

  治下岢肅似他,莫論如何也不可能會對方愷說出這種話來。

  更何況二軍共戰甫歸,遠談不上氣和融洽,他又怎敢對邰之帥坦道如此無常逾矩之言。

  定是拿她作趣罷了。

  賀喜看她抖裙撫褶,不由唇彎而笑,也不多說,只俯下腰去收撿了那馬紮上的折報,走去外帳放好。

  再回來時見她正鬆了髮重新在綰,不由走去她身後,接了她手上的花鈿,低聲道:「我來。」

  她任他替她攏髮盤起,也不避阻,垂了睫道:「本是想在宴開之前回帳將衣裙換了的,被你這麼一攪,眼下回也回不成,倒要叫人看笑話了。」

  他拇指壓髮,挑簪插進去,垂首親了一下她的臉,燙聲道:「艷無人及,何須衣妝。」

  英歡伸手摸摸束髮,而後轉身,輕瞪他一眼,道:「誰言要盛妝了?本是想回去換窄袍素氅的……」

  大營將兵之中,她若一襲輕衫長裙便去持宴伺饗,實是太不合制。

  賀喜一把扯過她的胳膊,將她拉近,眸間星燦,低聲道:「就這模樣去,最好不過。」他目光漸柔漸溺,看她半晌,又道:「大營之中甲盾鏗鏘。見之甚常,你長時剛刃有加,倒應讓將兵們看看你嬌灩之容。」

  她長睫微動,欲開口,卻被他長指掩了唇。

  他揉了下她的唇瓣。繼續道:「也好讓他們明白,這一國之重,萬軍之擔,究竟是何人在撐在負。」

  英歡眼角忽而一紅,唇輕顫,不再言語。

  半天一點頭。

  賀喜眸黯人挺,牽過她的手朝外帳走去,臨至簾前覺出她在輕掙。不由低笑,慢慢鬆開了她地腕,側身撩簾,道:「是耽擱得有些久了。」

  她拂袖掩腕,遮去他掌間殘存熱意,停了停,待面上紅色稍平,才拾裙抬腳出帳。

  外面火光燃燃耀夜,幕無星夜,遠營俱是沸鬧之聲。

  酒肉香氣撲鼻。營道兩側烏凳馬紮列之不盡,校尉以上諸將正在為兩軍各營戰士們饗酒,大喝大笑之聲不絕於耳。

  營中空地已擺了簡幾低凳,只是二帝聖駕未至。兩軍將領們無人敢上前入座就席。

  守帳親兵幾人看賀喜英歡出來,忙上前見駕,欲執戈伴二人過去,卻被賀喜攔下,不叫人隨。

  初夏夜風涼習,泠玉輕響,環佩作音,裙紗尾揚。

  他側目低頭。薄唇淺咧,看她素面顯白,髮黑如夜,凝亮眼中映了遠處火光,不由微一頓足。

  她不看他,卻知他盯著她不放。不由低嗔一聲。「這樣子若叫旁人瞧見了,像什麼話!」

  賀喜斂了目光。卻仍在笑,壓了腳下步子,同她一道往前面置案擺宴空地中間走去。

  不及百步,遠遠的已有人看見他二人過來,近處喧鬧之聲小了些。

  兩側案連數十丈,規模甚大。

  東西兩面各置黑漆木案一張,是為帝座。

  他遠望一番,停下來,眉間微皺,面色不悅,而後抬眼朝另一側看去,眸邃容峻,冷冷低喝一聲:「謝明遠。」

  前面黑甲男子早已候著,聽他在喚,立時快步過來,「陛下。」

  賀喜負手,也不看他,只吩咐道:「並案。」

  聲寒人硬。

  西面營道間,酒落濺泥。

  大碗盛酒,大聲笑鬧,品階略低的一幫小校們將曾參商圍在中間,一個連一個地沖她敬酒。

  平日裡私底下都知她是英歡心腹,又看她是監軍,因是誰都不敢輕言頑笑。

  然今日之機難得,也不顧她女子身份,都要搶著來灌她一灌。

  曾參商實擋不得,齜牙咧嘴地順了兩三人之意喝了之後,只覺腹中火燒火撩,軍中之酒比不得京中那般醇香,滿是乾烈辣意,令人難禁。

  她欲退卻退不得,被人哄嚷著堵了去路,若不喝旁人敬的酒,又說不過去……只得咬了牙一碗接一碗地捧過來,仰脖便倒。

  袍襟都濕了半邊。

  人歪斜之剎,身後有人推搡了她一把,搶了她手中大碗,對前面一幫校尉們怒喝道:「曾大人文臣之身,豈容你們這般胡鬧!」

  曾參商扭頭去看,見是方愷,不由搗他一拳,嗆道:「方將軍,無礙……」

  胳膊一疼,人便被他往外拉去,一路圍堵士兵們都如風斬長草一般朝兩邊避去,不敢擋方愷足下之行。

  她拼命掙,「方將軍!」

  待到了一處人少之地,方愷才一把鬆了她,身子背光,看不甚清他臉上神色,卻能覺出他一身沉肅之氣。

  曾參商擦擦臉上脖子上沾了的酒,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何事?」

  「幾句話要問你。」他道。

  她皺眉,氣消七分,「……要問快問,一會兒皇上來了!」

  方愷站直身子,低眼看她,嘴動了半天,才問出第一句來:「你同沈相之間……」

  曾參商臉噌得起了火,不等他問完便低下頭,飛快道:「嗯。」

  方愷嘴角一硬,隔了好半天,才又問道:「皇上她……同鄴齊皇帝陛下之間地傳聞,可是真的?」

  她本是覺得尷尬,隨意踢著地上石子。乍然聽他問這話,一下驚跳起來,「皇上之事,豈容你我在背後罔議!」

  說著轉身便要走。

  他卻伸手按住她地肩,低聲道:「我麾下十萬大軍為國浴血陷陣利戰。狄帥其時更是以身戰死!……難道我就討不得一句實話?」

  曾參商身子僵住,半天才小聲道:「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方愷不答,只皺眉道:「如此說來,竟是真的了?!」

  先前聽聞英歡去東面中軍大帳議事,遲等不歸,他才過帳請駕,卻聽賀喜說……她在歇息。

  雖只四字,可那男人神色若何。他一眼就明。

  心搐不平,猶不敢信!

  曾參商不耐地一掙,蹙眉看他,「方將軍,你何必非要……」

  方愷打斷她,又問:「此事你早就知道?!」

  她默然,點點頭。

  他眉間更緊,再問:「此事沈相也早就知道?!」

  她又點點頭。

  他頹然鬆手,半晌之後猛地一攥拳,「怎會如此!」

  她抬眼看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英歡久居軍中,同賀喜之間情愫暗湧,長時下來哪裡瞞得過這些高階大將們的眼睛。

  她雖不知聖心是如何打算的,但對著鐵血昂強、一心為國的將帥。又實說不出謊話來。

  而方愷既是能抓她來問,想必定是知道了什麼,那她妄自隱瞞亦無用。

  見方愷一副人僵面硬之樣,她不禁上前半步,抬手輕拍一下他胸前甲胄,低聲道:「我先前得知此事時,心情當與將軍一樣。」

  他拳鋒泛白,低頭看她。

  她停了停。看著他,又道:「……莫論何因,眼下二軍止戈,二國和睦,難道不是好事?數萬大軍因合力共伐而少流了多少血、少費了多少力,將軍當比我更明白罷?」

  方愷仍是動也不動。臉上一陣陣地發黑。

  曾參商看著他這神色。心口不禁一緊,心中念轉飛快。陷眉略思,對他疾言道:「將軍一時想不通我地話也無妨,只是萬莫做傻事!」

  他咬牙,「我能做什麼傻事?」

  她眉陷更深,道:「將軍若想用兵起事,且不論此當何罪,便是沖著東面那十幾萬大軍,你以為你能成事?」見方愷面色劇變,她才一鬆氣,又勸道:「皇上體國為民這麼多年,何時因私情而置大體於不顧過……朝史百卷,向來只聞兵伐昏君,皇上可是昏君?!」

  方愷皺眉,卻是不語,良久才朝地上狠啐一口,轉身就要走。

  遠處忽聞箭嘯之聲。

  響箭利鏃,三矢齊鳴!

  方知聖駕已至。

  二軍諸將百尉,聞箭嘯之聲,忙從營道上收心而歸,立於營中宴案兩側,以候聖駕。

  先前相對兩案已遵賀喜之意,並做一長案,置於空地之北,東西各銜數十散案,以攝兩軍大將。

  營中喧鬧之聲霎時小了不少。

  待營道兩面兵退戈收,玄袍薰裳錯落而行,二帝近至火亮之處時,兩軍將領們全都閉了嘴。

  就等他二人入座,大開慶功之宴。

  篝火明亮,將甲兵刃,凜凜開目。

  英歡身上衫裙輕飄慢揚,在這一陣骨硬髓堅之眾中,掃過一圈柔風。

  知他們都在看她,目不轉睛地看她,縱是不合君臣之儀也在看她……臉不由竄粉,抬睫去看身側男人。

  賀喜眉揚人挺,峻龐在火光耀映下更顯刃戾,足下步子漸漸慢了下來,一路伴她至北面長案之前時,才猛地一停。

  疾速轉身,立於她身前半步,阻了她前行之道。

  低眼,彎唇,笑著看她。

  英歡亦停,怔然對上他地目光,見他眸間冷藏萬尺深意,卻不知他要做什麼。

  火苗一簇簇在跳,柴木燒燃之聲辟啪作響。

  幾百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二人。

  周圍靜得要命。

  他肩膀微微一動,眉揚更高,抬臂,沖她伸過手來。

  她心中驟悸,指尖瞬時發麻。

  玄袍涼錦如水在顫,他的手指骨硬分明,大掌盡展於她面前。

  她急喘一口氣,不敢信他竟在二軍大宴將開之際、諸將百尉目光擢攝之下,以帝之身對她行此之舉!

  「手給我。」他刀唇輕開,低低而語,聲音只她才能聽見。

  眸間沉邃,目光溺人,笑意惑心。

  只一剎,身周音彌光消,數萬大軍形同無物,眼中只有他一人。

  天滯地結,火滅水涸,神僵人窒。

  她心在狂抖,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緩緩抬手,夜風撩起敞袖涼羅,擦過他的指尖。

  玉管五指微微在顫,放進他掌心中。

  他眼縮沉笑,低眼一瞬,而後一把攥過她的手,牢牢握住。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十五

  寬硬溫暖的大掌,攥得她微微有些痛。

  篝火簇燃的藍焰在夜裡顯得詭曖非凡,近百將校在後,數萬大軍在營,卻靜似空杳無一人。

  夜空中淡淡閃出幾顆星。

  恰似他眸子裡的亮光。

  忽明忽暗,動若流波,攪透了她一心冰水。

  仍是怔然不知所措。

  他嘴角笑紋深深,扯了她的胳膊,腳下大步邁過去,臂肘一彎,便將她帶到案前,動作迅而不亂,貴雅有加。

  他的手指動了一下,穿過她指間,牢牢扣住她發涼的手。

  她心口如被石擊,卻未掙一分。

  就這般站在他身旁,由他握著她的手,眼望前方諸將其後萬軍,人一寸寸地僵下去,僵到心都跳不動,氣都喘不了。

  夜風驟起,擦地而過,掃起她襦裙長擺,團花紋紗如薄翼般緩緩撲到他錦袍之上,糾纏著,清透絳紫蓋了沉墨玄色,艷而戾。

  耳骨在震,響起那一日蒼青月輝之下他笑著說出的話。

  ……其實我不怕叫他們看見。

  ……真想能一直握著你的手,再也不放。

  人乍然清醒過來。

  手急急一抽。

  卻引得他將她攥得更緊,緊得她整個人都開始疼。

  先前僵繃的心驀然狂跳起來,人在發抖,恍恍間仿佛明白了他是何意。

  英歡蹙眉側眸。不可置信地狠瞥他一眼

  瘋了不成!

  賀喜左手壓上烏木長案,望著下面眾將,橫眸涼聲道:「坐。」

  眾人目光仍是錯愕萬分,無人作得了絲毫反應。

  二帝在上不入座,何人在下敢就席。

  他目光緩緩掃過諸將百校。眼裡光淡無色,微一挑眉,抬手一把端起案上盛了酒的大碗,聲寒透骨,音傳四面八營,高舉道:「上祭,此役陣亡將士!」

  猛地甩袖垂手,一碗酒滿滿潑出去。灑透前方壑土。

  帝帥之風,凜凜迫人,一身戾氣逼得眾人統統回了神,正言在上,不敢罔作揣度,紛紛自案上端起酒。

  二帝共饗兩國大軍,理當執手以祭。

  酒碗成線而連,酒光蕩而粼粼作晃,讓人眼花。

  他復又命人注酒入碗,待將滿時端起。在身前平持半臂之距,沖眾人高聲道:「下賞,凱旋得歸二軍!」

  話畢,仰脖傾碗。倒酒入喉。

  漬濺袍襟,酒盡之時,猛地落碗至案。

  鏗然一聲響。

  底下百名將校齊齊振甲,雙手舉碗,高聲呼道:「謝陛下!」均是送碗至唇,一飲而盡。其後八方營道之上,數萬大軍聞音之後亦呼謝恩,聲震如波。一方方蕩漾開去,響透山川平原,搖動夜幕蒼穹。

  她人緊眼熱,望著這血氣萬丈不休之景,心口似飲了烈酒一般的辣。

  真男兒當如是。

  同他並立在大軍之前,聽他祭亡賞軍。觀萬人甲動謝君。心底悸動一波似比一波凶。

  賀喜忽而一攥她地手,再次注酒端碗。身子側過來半邊,朝向她,偏頭望一眼底下兩軍將領們,而後開口,聲音不高卻沉,道:「中敬,謀策英果主帥!」

  英歡愕然。

  盯著他,手冰人冷,開口不能言。

  他語氣決絕,不容人抗,寒眸之光盡掃兩軍大將,而後自飲碗中之酒,甩碗於案上,眉揚之剎,霸氣四溢。

  邰軍中不必說,鄴齊諸將更是無人敢逆。

  一時間,東西兩面將領們紛紛越案出列,驀地朝北單膝跪下,垂首齊聲高喝道:「敬陛下!」

  她啞然,手更冰,人更冷。

  幾不能信。

  孤身單騎探巍州城防的人是他,精心謀策定二軍共伐之計的人是他,率軍北上阻中宛援軍的人亦是他。

  可他竟將這種種殊榮統統讓與她,竟將這疾役大勝之功推給她一人,是將何意!

  又讓她情何以堪!

  「平身。」他沖下開口,聲歸淡漠,見諸將回案,才一按她的手,拉她入座,而後看著兩面將校,高聲道:「坐!」

  眾人這才敢坐。

  大宴始開。

  夥兵們抱來壇壇軍酒,又將葷素之菜一樣樣擺上來,先上北面帝案,再去東西兩面散案,最後又去營道上給士兵們添酒加菜。

  英歡狠狠一掙,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面作不動聲色之態,心中卻是怒火沖天。

  不知他今夜到底存了何意。

  竟讓她連連手足無措,於兩軍萬人面前任他擺布。

  賀喜嘴角牽起一絲淡笑,看她一眼,轉而望向下面,抬手隨意一揮,慢聲道:「今夜慶功,都不必拘束。」

  話雖平常,可兩軍將校們哪個敢在御前放肆,都是壓了聲音談笑,又時不時地抬頭去看聖上臉色。

  英歡壓了壓心頭之氣,半晌才抬眼,目光掃向西面邰席間,一下便撞上方愷直沖沖地眼神。

  她眼睫一動,就見方愷立時埋了頭下去,抓了案上的肉過來啃,不再看她。

  後面坐著曾參商,一雙大眼映著火光,臉上神色說不清道不明,見她目光一路探過來,也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英歡皺眉,略一咬牙,心中頓時更加惱怒。

  好端端的事情,偏叫他攪成這般亂!

  有烤肉上案,大盤銀光爍爍。襯得其上油亮燙意更甚。

  賀喜斜眉瞟她一眼,微一彎唇,也不多言,伸手扯過面前長盤,抽出匕首開始剔骨割肉。

  動作一絲不苟。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將那羊骨盡數撇去。

  然後橫切豎劃,將肉割成片片小塊。

  她餘光瞥見他的動作,先是一愣,而後陡然一驚,抬頭看了眼前方正在享宴地將校們,莫論如何也不敢相信他會當著眾人的面做這種事。

  定是……

  不可能的。

  腦中才閃過此念。眼前盛了肉的長盤便被他自一旁抽過去,下一瞬,那一盤已切成了入口小塊地羊肉便被他推到了她這邊。

  下面低聲談笑聲突然變得更低。

  坐在臨靠御前地將領們手中動作都不約而同地滯了一瞬。

  都看見了他在做什麼。

  英歡面龐微微泛紅,擱在案上的手用力扣住案沿,又憤又窘,卻絲毫發作不得,半晌才扭過頭去,狠狠瞪住他。

  「吃。」賀喜嘴角輕咧,聲音低不可聞,看她容怒不動。忽而湊過來一點,又道:「我一向是說到做到之人。」

  她面色遽然更紅,驚然想起那一回他的話

  ……若是不肯吃肉,以後我便都來喂你。

  數萬大軍之中。兩軍大將之前,他竟然旁若無人地對她行此調笑之舉!

  她咬牙,眼裡一片刀光劍影。

  他低笑,眸間一灣若水綿情。

  英歡頭疼萬分,抵不過他這外溫內霸之舉,斂了目光,恨恨地拾箸就盤,夾了肉送進口中。

  雖是欲拒他於萬裡之外。卻又斷不能在眾人面前與他相頂。

  否則便是更顯曖昧。

  只能這般冷面冷色,故作波瀾不驚,似是不知其意一樣,一口一口將那盤中羊肉吃下去。

  心中卻將他恨了個全透。

  賀喜臉上笑容愈大,低眼伸手,拉過她那盤的羊腿。用力撕下一塊來。便同底下將領們那般,直接送到嘴邊。咬了起來。

  她不願再看他,蹙眉良久,才甩了銀箸,握過前面酒盅,自己注了半盅酒,而後抿了幾口。

  烈辣酒水過喉而下,心中惱怒之情才消了一些。

  手腕頓案,酒盅剛剛落下,便被他從一旁拿了過去。

  她來不及反應,愣了一下才側頭看過去,就見他已然拿了那酒盅,眉斜揚,眸黯邃,壓著她先前碰過的地方,將那盅中之酒飲盡底下已無一點人聲。

  全都看著北案之上,他二人之間,一舉一動。

  賀喜薄唇淡淡一抿,將那酒盅在掌中轉了半圈,似是自言自語道:「不若奉樂樓的醉花酒。」

  英歡眼裡直冒火,欲開口時又聽他道:「酒似人,當日酒香甜美,今日酒辣非凡……」

  他說完之後,轉過頭來看著她,笑得讓人心悸。

  分明就是有意的。

  她咬唇,忍住心頭急竄之怒,扭過頭去,不動亦不開口。

  東面案上忽然有人起身,趨步向北,直到他二人座下才停,屈背躬身,恭道:「陛下。」

  賀喜臉上笑容滅了些,低應一聲,「何事?」

  英歡看過去,兩日來常見此人跟在賀喜左右,儼然一副心腹之樣,瞬時想起來,這正是當日在杵州也隨著賀喜的那一位。

  不禁一挑眉。

  謝明遠直起身子,也未抬眼,只是道:「入夜前接余肖將軍部來報,道巍州城內換防簡葺皆全,請奏陛下是否移駕去城內……」

  巍州既下,城歸鄴齊所有,賀喜命余肖之部接管城防事務,自留於北面大營之中不動。

  城中條件自是比大營中好上數倍,因是大將所請也在常理之中。

  賀喜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其他人,見東西兩面將校無一不在注意這邊,不由側眸,眼裡淡淡閃了下,低聲問英歡道:「想去巍州城麼?」

  英歡頓時一僵,怔然不語。

  鄴齊臣將所奏之請,他卻來問她之意……

  賀喜看她不開口,便又看向謝明遠,漠聲道:「容朕再想想。」

  謝明遠低眼,「是。」

  英歡見他退去,不由一氣,皺眉壓聲,沖賀喜道:「你要去便去,問我做什麼?左右我是要留在軍中地……」

  賀喜不等她說完,手指猛地敲了一下案沿,朝前高喝道:「回來!」

  謝明遠停下,又上前來,「陛下?」

  賀喜冷眉一揚,好整以暇道:「回報余肖,朕欲留在軍中。」

  謝明遠點頭,領命而退。

  北案之下,東西兩面散案諸將,面容詫異難當,錯愕非常。

  不敢信一向冷眸冷面之人,竟能露出這種神色。

  不敢信一向硬霸鐵戾之人,竟能屈從旁人之言。

  英歡抬眼看見眾人面上之色,愈發羞惱起來,心中只覺憤然,終是再也忍不住,目光狠削他一寸,小聲怒道:「你今夜究竟想要如何?!」

  賀喜褐眸泛黑,瞥向她,薄唇似刀,斜眉如劍,半晌低聲一笑,道:「我此生,從未當眾寵過女人。」見她面色陡變,不由又一笑,「今夜不過是,想嘗嘗這滋味如何而已。」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28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十六

  耳語如絮。

  兩面將領們只見他薄唇輕動,卻聽不見他對她說了什麼。

  英歡面僵半晌,眼裡怒火漸漸褪去,清瘦雙頰稜線緩化,抬睫,目光沿數十散案慢掃一圈,紅唇柔柔一揚。

  淡笑無媚,卻是艷極。

  眾將怔愕之下不敢直視,紛紛垂首。

  她鬆敞如雲般的大袖拂過案邊,臉上笑意盡滅,左手五指撐案,猛地直身站起,一把握過先前那酒盅,拾了酒注子斟得滿滿,垂眸視下。

  紗隨風揚,酒盅一傾,烈酒入土。

  動作矜雅,卻是俐落。

  眾人復又抬起頭來,看著她,面上均是不解之意。

  英歡手中仍握空盅,唇角微動,下巴稍抬,右臂一落,沖下開口道:「上敬,庇佑二軍師出得利的天地神靈!」

  二斟軍酒入盅。

  她長睫一低,端盅就唇,另一手拾袖相掩,一口氣飲盡盅中烈酒,眉尖輕蹙,湛瞳水亮,聲雖不高,卻清朗無阻,響徹將前軍後,「下犒,棄前嫌而共袍澤的兩軍將士們!」

  眾將聞言盡數起身,甲片咯拉之聲嘩嘩在響。

  她卻不等眾人謝恩以飲,飛快又斟一盅,眸冷臉硬,側過身子,朝向他,指繞盅壁,微一摩挲,啟唇高聲道:「中謝,鄴齊皇帝陛下坦信厚愛。」話音未落,手腕重重向下一壓,將酒盅猛地按在他面前案上。

  酒濺數滴。瓊液於盅中狂蕩不休。

  甩袖轉身,越案而出,纖眉飛揚,足下不停,任襦裙長擺擦土掠泥一路而過。只是越走越快。

  離宴歸帳。

  眾人訝然不知所措,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至她背影沒入遠處黑暗中,才斂神而歸,轉而去看北案之上那一人。

  賀喜左臂撐於烏木長案之上,薄唇微彎,嘴角噙笑,眼裡神色無人能懂。

  側身偏頭。伸手拿過面前酒盅,大掌沖下一揮,示意眾人但坐無妨,才一仰脖,將盅中之酒飲盡。

  酒辣非凡。

  恰似注酒之人。

  他垂眸,嘴角笑意愈濃……

  縱是怒氣橫生,也能將火撒得如此滴水不漏、瀲灩生姿。

  叫他如何不愛她!逼夜而亮。

  帳外遠處,宴聲晏晏,火光逼夜而亮。

  英歡在外帳獨自待了半晌,看了一陣書。又翻了一會兒閱後未發的摺子,心中頗覺無趣。

  明明是最熱鬧的一夜,偏她覺得淒冷不已。

  不由一火。

  扔了書和摺子,自去內帳。轉了好幾圈,才理了些前不久換下未浣地衣物,抱了走到外面,踢簾而出。

  行帳周圍守兵寥寥無幾,多數人都被她一早遣去營中享宴,這邊唯一留下的一個此時又在靠著帳柱打盹。

  她挑眉,也未發怒,繞過那人便朝後面走去。

  將手中衣物一件件搭在帳後掛繩之上。待明日專司浣衣的人來取。

  在帳後空地上踱了一會兒,又看看遠處山巒隱霧,抬頭望了陣兒當空孤月,更覺無趣起來。

  不由更是火大。

  她一甩雙袖,抬腳往北面馬廄走去。

  因知她今夜要去持宴,不會用馬。所以御馬這邊的馬廄也無人看守。只在西面營馬大廄那邊留了些士兵。

  她進去,看那青驄駿駒鬃順尾垂。馬眼亮如水,心中怒氣不禁消了些,左右看看,拾了把草扔去槽內,抬手摸了摸馬首,站著看馬兒低頭大口咬嚼著草,好一會兒才微微一笑。

  搓掌拍裙,轉身出去。

  外面五步遠,一人負手而立,玄袍金邊隨著夜風輕輕揚動。

  英歡臉色乍然變冷,足下略頓,面無表情地走過去,越過他身邊時耳邊忽聞低沉一笑,下一瞬人便被他拉住。

  她也不掙,任他拉著她的手,靜靜地站著。

  他也站著,大掌暖暖將她涼手包進去,半天不開口。天邊雲遮月輝,夜色蒼邃。

  遠處大宴之聲仍無休止。

  風一起,裙上輕紗一揚,蝶翼綻飛,袍邊黯紋龍騰。

  他一把將她扯過來抱住,硬臂鎖上她地腰,埋了頭下來,貼在她耳邊,低聲道:「氣什麼。」

  她不動不語,僵在他懷裡,長睫垂落,呼吸淡淡的。

  他又道:「當眾離宴,任性至極。」

  她遽然大火,一把推開他,抬腳就往前面走去,可沒走兩步,人又被他從後面一拽,猛地拉了回來。

  她怒極,抬手揮過去打他,輕咬牙尖,恨恨道:「你不任性!」

  他輕易躲開,扯著她的手腕轉了一圈,從後面復又抱住她,低頭湊過來,薄唇壓上她的臉,用力一吻。

  她拼命一掙,避開他的唇,低聲惱道:「以後想要在你鄴齊大將們面前做戲,休要拉上我!」

  「我做什麼戲了。」他聲音亦低,語氣漠漠,將她抱得更緊。

  她去掰他的掌,冷笑道:「余肖請奏是否移駕至巍州城,本就不是什麼急事,奈何謝明遠要挑大宴之時來稟?!」

  他不說話,低低一笑。

  她繼續道:「說是入夜前接報,為何不在宴前來稟?我人在你帳中那麼久,都未聽有人來報!再者,出帳赴宴時他亦在場,怎的不報?偏偏就在宴中等不及了?!」

  說什麼未當眾寵過女人,所以才這樣……

  他哪裡會是這種人!

  想著想著,不由更是來氣。

  他鬆手放開她,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轉過來,低眼看她,沉笑道:「就知瞞不過你。」

  若是換了旁地女人,羞窘欣喜尚且來不及,哪裡還會動這麼多腦筋。

  她瞪他,「你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知他今夜所行諸事都是做給軍中將領們看的,卻不知他為何偏要這麼做。

  他拉起她的手,牽到嘴邊,輕輕咬吻她的指尖,見她微顫欲縮,才一把攥住,眸黯聲低,道:「讓人都知我敬慕你、信你,不好麼。」

  她甩開他的手,盯著他,唇揚冷語道:「你若實不願同我說,也罷!」

  蹙眉低眼,疾步往行帳走去。

  「若不讓鄴齊軍中大將知我確是敬你信你,」他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涼得透心,「將來如何能遵你令。」

  她一下子站住,飛快轉身回頭,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他俊臉在夜色下似峰而削,刀唇又開:「若不當著邰將領們面前行此之舉,鄴齊軍中又有何人肯信。」

  她手指在抖,眉蹙更緊,眼不眨地看著他,問道:「我為兩主帥,本是此役權宜之計,你何來以後讓兩軍大將共遵我令之言!」

  他未立時言語,慢慢走過來幾步,站在她身前,微微垂首,眼裡淡淡亮了一下,竟是笑著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兩軍不聽你令,該聽何人之令?」

  她心口一震,看著他這笑容,眼底卻是一濕,開口顫聲,罵他道:「胡說什麼!」

  人一抖一顫,有淚落下。

  似江河閘口大開,便再也關不上。

  喉頭一梗,身子往前一伏,撞進他懷中,大哭起來。

  淚湧得止也止不住,頃刻便濕了他錦袍襟前一片。

  他大掌撫上她的背,仍然在笑,聲音卻啞了些許,道:「這也能哭。」

  她手指緊緊勾住他腰間袍帶,哽泣不休。

  一向都知他籌謀在胸,莫論何事都會提前布策,卻沒想到他連這也會算計!

  她與他歷經何難何苦才走到今日這一步,她又怎聽得了他說這種話!

  他見她哭成這副模樣,聲音更是啞了下去,慰道:「平日裡那般剛強,怎的就禁不起這一句話。」

  她不管不顧,狠狠掐了他一把,死死咬著唇,悶著頭哭。

  他摟著她,終是如哄孩子一般,低聲笑道:「先前之言,就當我從未說過……莫要再哭。」

  她忍著,半晌之後微微抬頭,去看他,小聲道:「你不會不在。」

  「我不會不在。」他笑。

  她又掉淚,垂下頭,鬆了手,慢慢地拾袖擦了擦臉。

  他抬手去揉她的髮,又歎又笑,開口道:「諾大天下,泱泱之世,戰且未休,疆尚未定,我不會不在……」

  她身旁。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十七

  她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

  伸手去勾他的指,又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不會不在。

  又怎麼可能會不在。

  相鬥十年終得攜手一刻,滅南岵平中宛,將來縱是荊棘滿路萬丈斷涯,她也不會再放他離開她!

  除他之外,還有何人能同她比肩而立,還有何人能與她執手共行!

  賀喜見她情緒略有平復,便微彎了唇,反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回走去,一步一穩,掌心暖熱。

  遠營騰沸,一隅偏靜。

  英歡側目看他一眼,輕聲道:「你甩下兩軍將士們,不顧大宴未畢,便來這邊尋我,不是任性?」

  他笑笑,不說話。

  手稍用了些力,將她緊緊一握。

  她蔥指顫了一下,覺出他這重重一攥其下之意,心底不禁微微泛潮,口中歎道:「我又不會真同你生氣。」

  「先前怒火潑翻,當著兩軍大將面前給我好看的人,是誰?」他低語,話中帶笑,又存了賞慕之意。

  她雙頰微粉,窘意隱沒在蒼蒼夜色之中,佯怒道:「是你非將人逼到這地步的!」

  他偏過頭看她一眼,驀然鬆手,長臂伸去一把勾過她的腰,攬著她向前走,也不管會不會被人撞見,只是低聲對她道:「宴上種種之行雖有所圖,但,想要寵你之心卻是時時都有。」

  她本是在掙。可一聽他這話,面又紅,心又動,身子一下子便軟了。

  這天底下也就只他一人,能對她說得出這種話來。

  除了他。還有誰能有這傲氣這霸氣,這膽量這能耐,來寵她。

  想到開寧行宮那一夜,他系了那片薄石在她頸上,不善言辭之人卻是道,想要寵她一番,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向成竹在胸定命軒昂之人,卻能因她而這般俯首低慰。怎會不感動。

  她唇角輕牽,知他先前宴上舉動處處都存了私情,由是心更暖意更安,不由小一轉身,撲過去抱他的腰。

  埋了頭在他身前,阻了他不讓走。

  冷硬之容一時全碎,只剩綿綿柔骨,偎在他懷裡。

  他低笑出聲,狠狠一摟她,將她死死壓在懷中。啞聲道:「就這般讓人來看罷……」

  她呼吸微窒,聞著他身上的味道,仰起下巴去看他。

  卻一下看見他微紅地眼角。

  她小驚,怔了怔。抬手去摸他的臉,低聲道:「你……」

  他一把拽下來她的手,薄唇微有些抖,低聲道:「無事。」垂眼看她半晌,復又拉了她走,良久才低低一笑,「若能早些這樣,該多好。」

  她輕一悸喘。眼底又濕。

  從未見過……他會動容至此!

  這麼多年來他傷她痛,算計謀策事事不休,可到底誰傷誰不傷,誰痛誰不痛,誰能分得清。

  自詡無情剛強之人,但又有誰知那心底裡最軟最脆弱的地方。放的是誰。念地是誰,愛的又是誰。

  足下跟著他的步子。輕紗緩飄,玄錦慢擺,步步都壓著心底深情。

  帳角緗線在夜裡折了些光。

  眼見就要近帳,她不由輕輕一抽手,可他卻仍緊拉著不放。

  她一停,又抽了下,見他有略鬆之意,才輕聲道:「這事……急不得,還得慢慢考慮周全才行。」

  說著話,心便沉沉一落。

  ……如何能得周全。

  他大掌一鬆,低眼盯著她,面上清霧掩了眼中神色,聲若無音般地開口,說了一句話:「我等不及。」

  她抿唇,收手拂袖,知他性子向來悍烈,事事都求疾成,不由落睫道:「此事不比旁的事情,你等不及,也得等。」

  他眸子裡有些東西在湧,可她卻細看不清,轉瞬便被層層黑霧遮了去,只見他眸子沉黯,嘴唇動了動,低聲道:「依你。」她正要走,卻聽他在身後又低道一聲,「以後,都依你。」

  語氣蕭蕭朗漠,沒來由的叫人心疼。

  她眉蹙一瞬,隨即轉身望他,硬揚了一下唇,小聲笑著道:「倘是兵令大事,你也依我?」

  明明是頑笑之言,卻看不見他臉上容鬆一分。

  他微一點頭,刀唇尤利,「依你。」

  她生生愣住,不知今夜他這是怎麼了,不由又轉回他身前,伸手扯扯他袖邊,眉尖緊擰,開口,卻不知說什麼。

  西面遠處忽而傳來馬蹄答答之聲。

  近王帳卻不歇馬,定是急事。

  英歡立時鬆手,抬手撫髮,掩去臉上尷尬之色,朝遠處望去,隱隱可見一個小校縱馬直馳而來,尚有二三十步時便急著沖她喊:「陛下,洪將軍人馬回營了!」

  她一挑眉,側目瞥賀喜一眼,當下快步便往西面走去。

  自洪微麾下五千京西禁軍人馬三日前被她派出營,向北尋覓鄴齊大軍蹤向之後,便一直未聞有報。

  直待賀喜親領軍歸、伐巍兩軍亦歸,洪微之部仍是遲遲未歸。

  本想過了今夜便再派人去尋,卻未料到他偏偏在此時回來了。

  前面小校滾鞍落馬,奔過來單膝跪下,垂首急喘道:「稟陛下,洪將軍剛入大營,才過前面擺宴之地……」

  她冷眸看他,道:「他領軍回營,又無大事。你這麼急做什麼?」

  小校道:「洪將軍疾尋陛下!」

  她眉頭緊皺,心中在慮何事能叫洪微如此急不可待,腳下已越過那小校,往擺宴之處急步走去。

  身後響起幾下快而沉的腳步聲。

  賀喜大步追上她,冷聲道:「我陪你去。」

  她點了下頭。手心裡忽然起了一把冷汗,眼望遠處宴聲不聞之處,不禁一慌,轉頭去看他,見他眸定神穩,這才稍放了

  未至擺宴之處便已見那面景象。

  篝火仍盛,然大宴已止。

  西面這邊,洪微半營人馬被東路軍將校們層層堵住。動也動不得。

  東面遠處,鄴齊將領們未退未走,遠遠瞧著這一邊,面上都是黑沉之色。

  英歡眉蹙更緊,足下飛也似地朝那邊走過去,還有十餘步時便沖西面眾人冷冷高喝:「讓開!」

  如劍斬水澗,眾人猶豫不決地散開些,復又合上去。

  透過人潮間縫,依稀可見洪微領了約半營士兵,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戰馬已叫餘數歸來禁軍帶回營廄中,隨在他身後的半營士兵們兩兩一組,肩上或手中,都抬扛了些什麼東西。英歡一把推開擋在前面地幾個校尉。人顫心抖,穿過人群,看過去。

  都是用軍旗裹著地。

  洪微見她來了,二話不說,雙膝重跪,俯身便叩,「陛下!」

  「起來。」她開口,聲在顫。止也止不住。

  賀喜跟來,目光冷冷一掃東面鄴齊大將們,似劍急劃,無聲而斥,逼得眾人又退了不少。

  洪微慢慢起來,側過身。讓出身後之地。

  地上帥旗裹物。諾大的一個洪字,在黯赤旗面上似刀劈血。

  她抬睫。身子僵硬萬分,盯著洪微,道:「三日來,去了何處?」

  洪微低頭,「遵陛下之諭,一路向北,途過江。」

  她腦中轟然一聲響,又去看那地上,腳下一軟,指道:「這是什麼?」聲音顫得連自己都辨不清。

  左右寂靜萬分。

  無人開口。

  洪微臉色沉如烏雲,抬臂微抖,過去兩步,彎身而下,捏住帥旗一角,緩緩朝另一側掀過去。

  黑甲剎那及目。

  隱隱可見磷峋之骨。

  還未看清,身前便越過一人,下一瞬,雙目便被那人大掌牢牢擋住。

  她整個人瞬時化成了硬石一塊。

  想拍開蓋在她臉上的大手,卻是怎生都動不得。

  感覺得到身旁眾人甲片簌簌在顫,又伴著急喘抽氣之聲。

  耳邊乍然響起賀喜奇寒無比的一聲吼:「敢上前半步者,立斬!」

  背闌倉山向西,一路行近越州,將過一日。

  時已入夏,前方驛道兩邊松梅秀挺不凡,雖枝硬無蕊,卻也令人心頭一漾。

  沙土蔽天之路已過,入夜便能進越州城。

  驛道一頭有小茶鋪,雖非盛夏,可人久居馬背之上,行地時間一長,便也渴不可耐。

  京中軍器監小吏並同東境重鎮押糧大員,此時一見那茶鋪,便怎生都走不動了,忙吩咐了隨行之人止馬止車,待歇息一番再行。

  沈無塵見眾人如此,也不多攔,自己翻身下馬,隨手一交馬韁,便撩袍入鋪,同那幾人隨便撿了張條凳坐下。

  幾碗清茶頃刻便上,又附了梅湯。

  他位高權重,旁的幾人只顧自喝自的,撣撣涼氣,不敢同他說笑。

  沈無塵自知如此,也不主動同人開口,只握了大碗,身子一側,淡抿一口,又抬眼去望東面。

  腦中只是她臉上的那道箭擦之痕。

  只消一想,便覺心疼。

  倘是她往後出個什麼意外,那他……

  驛道東面盡頭之處驀然騰起沙土一片,馬踏疾馳,下一瞬便見是個軍中小校,正甩鞭狂奔而來。

  幾人剛從大營出來,一見那校尉身上甲胄,挑眉便認出這是英歡身旁護駕禁軍士兵所著。

  沈無塵坐著未動,眉卻微微皺了起來。

  那小校馭馬一路奔來,看見鋪旁車馬,才急急一停,勒韁之時探身往茶鋪內望了幾眼,待看清他幾人身上衣飾,登時踢蹬翻身,猛地跳下馬背。

  「沈大人?」小校在外疾聲一喚。

  沈無塵慢悠悠起身,負手出鋪,「何事。」

  小校二話不說,從胸口掏出一塊黃蘇銅令,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急急道:「上諭,著尚書右僕射沈無塵立時歸營!」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32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十八

  馬踏轟然,鐵蹄濺沙,風嘯劍鳴之聲如海浪一般自大營北面撲來,入耳震神,良久才消。

  又有一軍出營。

  直馳向北。

  夕陽攏山,紅茫似血,濛濛之中金邊一閃即消。

  英歡裙紗曼曼,身子半倚在營西廢柵旁,任落日斜影長鋪滿地,眼望東面山頭之巔,久久不動一分。

  臉色清肅,眼中水光在湧,亮得通透。

  夜色將暮,天邊灰了一片下來,日頭最後一分血色也被隱在遠山之後。

  黑了,便冷。

  有風起,鼻尖便升起淡淡的血腥味。

  一閉眼,看見的就是磷峋森森,慘白之骨。

  她闔起的眸子抖了一下,手緊緊握住木柵側緣,小籲了口氣。

  身下柵木悠悠而晃,睜眼之剎,旁邊一個黑影移過來,穩穩坐在她右邊。

  她沒動,沒偏頭,長睫一掀,眼睛只望天邊青月,不消看,也知道來的人是誰。

  賀喜坐著,大掌撐膝,雙臂微屈,半晌未言,也未看她。

  四周靜得一塌糊塗。

  玄甲擦拭得淨折月輝,硬盔白纓擱在一旁。

  坐了良久,他才慢慢起身,拾起頭盔,伸指一撣盔纓上的淡塵,也未回頭看她,便要離去。

  英歡睫顫人微動,終是側眸去看他,啟唇道:「甲胄俱全。是要御駕率軍出營?此次要去何處,是不是又將瞞我不說。」

  他轉身,玄鐵凜凜,涼透人心,褐眸漠光淡淡。看了看她,才低聲道:「聽人道你一日未進水食,來看看你是否都好。」

  她一下子垂了眼,瞳底乾澀得緊,心間麻木得分不出疼,半晌才啞著嗓子問了句:「沈無塵已走?」

  他走回半步,一點頭,眉間有褶。聲音透寒:「按你的意思交代了他,他也並未多問,只拿洪微回營時用的帥旗依樣斂了屍骸,又將甲胄細細揀理了一番,直到走時也未發一言,看不出他心中到底何意……」

  英歡深吸一口氣,抬手輕一揮袖,不叫他再多說,只垂了睫,不言語。

  依沈無塵地性子。自當無語而斂。

  將他從越州疾詔歸營,卻是為了讓他將狄風屍骨帶回京去,他心底會是個什麼境地,她不敢想。

  賀喜立著。看她一直低著頭不開口,不由走回半步,彎身伸手,長指觸上她的臉,輕輕摩挲了一陣,未見有淚,才微展眉頭,轉而撥了撥她的髮。薄唇橫抿,戾氣隱散。

  洪微奉她之諭,率邰京西禁軍五千人馬出營向北,未尋得鄴齊一卒一馬,卻一路抵至江下游。夏水涸而泥沙堵,銹甲森骨。埋於沼中。腐之將半。

  當日焚屍投江數千眾,沖至此處。只餘十數具。

  層層蒼骸中,憑甲識人,竟得此一傷。

  驚然之下斂骸歸營,一路上馬行人慢,由是拖了三日才歸。

  兩軍慶捷大宴之夜,最後卻成哀亡悼帥之殤。

  英歡偏過頭,避開他的手,落睫一瞬,臉色愈蒼,眉動卻無言。

  清月忽而影動。

  遠處依稀傳來萬陣卒馬一聲喝,恍惚間聞得蹄踏亂飛之音,竟然又是大軍出營之勢。

  她驀然抬頭,看他眼望營北之向,不禁蹙眉,問他道:「自正午至此時,大營之中兩軍先後已出五路,你究竟要派多少人馬出去?!」

  賀喜長臂夾盔,垂首看她,眸間霧動,一扯嘴角,卻也不答。

  笑卻無意,悍氣愈盛。

  她已久未見他露出這種神色,不由猛地起身站定,纖眉斜飛,抬眼盯住他。

  半日以來,耳聞兵令下之不斷,營中人馬列之不休,兩軍將領未得有報,只見數萬大軍一波波地拔營而出,卻不知他到底想要怎樣。

  心中陡然一顫……他……

  她一瞇眼,上前貼近他,抬手輕摸他陡削側龐,淡聲道:「雲賓二州調來的四萬兵馬,是去了北面,還是去了東面?」

  「東面。」他答,聲碎俐落。

  風過纓亂,她驀然一垂手,撇了眼去望別處。

  邰軍中,自方愷以下數十將校,親睹狄風甲骸慘狀,群憤而怒湧,縱是不得君命,也要趁巍州大捷之勢向北討伐燕朗屯於倉、順二州之部!

  下面種種舉動她全知,可她卻無力參攔。

  任他全權主張。

  但眼下他披甲握盔,儼然一副掛帥將出之樣,且又命鄴齊大軍發往東面,分明是要借機去攻中宛都城吳州!

  雖是一點不瞞她,可她卻滿心不是滋味。

  共伐南岵之時梁州被她所奪,想必他心中定不痛快;中宛一戰,吳州他當是勢在必得……

  心下正兀自思量時,下巴猛地被他一把握住抬起。

  她小喘一聲,抬眼瞪住他,正要開口時頰側被他一捏,立時便酸得說不出話來。

  他眸光竄火,盯著她,一字一句道:「東攻吳州,我不瞞你。但,北伐燕朗之部,我將與方愷一並率軍而行!」

  她呼吸驟然一窒,驚不能言。

  竟未想到,他著甲及身御駕出營,為地竟是領軍北上……

  回神之剎,她驀然抬手,狠狠打落他的掌,死盯著他,咬牙道:「不須你為了我,領軍赴北收復倉順二州!」

  「並非全是為了你,」他低聲道,眼裡跟著一黯。「早就說過,狄風戰逝,我心亦痛。」

  那般鐵骨錚錚之帥,轉眼便成森骨銹甲一堆,誰人看了。安能不痛!

  她一下子便又喘不過氣來,朝後退了小半步,膝間卡在矮柵上,才將身子穩住。

  心底抽搐難耐。

  莫論邰東路軍中數萬將兵,便是那夜在場的鄴齊將領們,哪一個不是昂藏七尺卻攥淚的!

  沙場倨傲,雖有槊戈相爭之往歷,然逝者長眠。沸血男兒如何不存哀人傷己之痛。

  賀喜眉沉面緊,走來一把將她拉起,按進自己懷中,覺出她在拼命掙紮,更是用了十二分地力,牢牢箍著她,低頭在她耳邊道:「大軍拔營,給你留了一萬人馬,你移駕去巍州城中,等我回來。」

  此去不知需得多少時日。大營之中未得重兵護駕,若她一人留在營中,他會擔心。

  她身子僵了一下,隨即又軟。任他抱著她,半天不動,亦不開口。

  他只當她是默然應了,大掌一勾她的手,扯了她便往行帳那邊走,腳下步子邁得極大,口中低聲又道:「不得不進水食,不得徹夜不眠。不得擅自離城向北……」

  她用力掐他,阻了他的話,蹙額不語。

  他也不再開口,慢慢地握了握她的手,珍且憐惜,低了眼一直看著她地側臉。直至近帳五十步遠。才挪開目光。

  鬆了她地手,沉沉無聲而歎。

  她停了停。似要轉身,卻終是未轉身回頭,攥了拳便快步進帳去了。

  竟是未留一字。

  他眸子黯淡無澤,眉落人冷,目送她一路入得帳內,又停了許久,才轉身抖甲而走。

  遠山愈蒼,夜色愈黑,風愈大,心愈涼。

  帳內燭煙繚繞,卻是清冷。

  英歡走去內帳,自床榻之下翻出那襲紫赭絡璃軟甲,手指輕撫,垂睫闔眼,半晌之後起身,開始寬衣解髮。

  系緊裡衣,著甲上身,將長髮高高攏束起來。

  她低眼,彎身換靴,然後又去床榻內側掀了皮褥,摸索了一陣,抽出那把湛青之劍。

  眼眶一酸,鼻尖忽而一紅。

  握住那劍柄,緩緩抽劍而出,斷刃猶利,折了帳中燭光半寸,隱隱帶了血亮之茫。

  持劍半天,才收劍入鞘,掛上腰間。

  人已定了心思。

  她走到外帳,撩簾出去,讓外面守兵去將青驄御馬牽來,而後回帳滅了幾支角燭,待光影漸黑後才去一旁馬紮上坐下。馬兒輕嘶聲傳來,帳外士兵近帳來稟,「陛下,馬已牽來。」

  她低應一聲,未多言語,抬手去摸腰間黑劍,任人同昏暗沉沉的帳中塵澤混在一起,一動不動地坐著。

  過了不知多久,遠處又起人馬騰馳之聲。

  她手一撥劍,登時起身,大步出帳,瞥一眼外面幾個守兵,吩咐道:「傳朕之令,讓守營兵馬由各營指揮使帶了,集陣至大營北門!」

  士兵雖疑卻不敢問,領命而退。

  她抬頭朝東面望了一眼,見塵沙之跡在夜色中仍然可見,不由一抿唇,快步過去,扯韁踩蹬,翻身上馬。

  口中低喝一聲,鞭落馬馳,直直往大營北面奔去。

  一路風過人涼,蹄踏石濺,北面人馬重重之陣望之不盡,陣中黑底帥旗淡隱於蒼黑夜中,只見條條傲爪金龍。

  手中鞭起鞭落由是更疾。

  她馭馬飛馳,未近大營北門之時已有守兵回頭看見,面色俱是驚愕不已,怔怔地看著她沖柵而過,直直奔向前方大陣之中。

  卻無人來得及上前相阻。

  如碎石劈波,一人一馬自萬人大軍陣中一路疾馳而過,兩側將兵都是驚而無應,只顧扯馬相避,單怕傷了她分毫。

  「陛下」之聲層起不休,從陣緣一蕩而起,直朝陣中漾過去。

  遠處人馬簇擁之下,白纓聞聲,緩緩一抖,玄甲側身,戰馬轉向。

  他挺身回望,一眼便見珊珊英姿,青驄蹄飛傲行,直逼他身。

  褐眸陡然縮如針茫。

  大掌緊一攥韁,扯了馬轡便轉身,策馬迎上去。

  只一瞬,她人馬便至他身前數步,臉龐潮紅,輕喘吁吁,腦後束髮微散,腰間黑劍觸甲低鳴,眼亮神定,手中馬鞭一落,撐鞍仰頭,望向他,沖他道

  「帶我走。」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二十九

  數萬人馬陣中,她這三字只如狂風卷地一粒沙,頃刻便被甲胄槊戈錯動之聲覆沒於無形。

  可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黑甲戰馬之眾猶如墨海之波,起伏不休綿延不止,兩國近十萬大軍止於營北廣川之上,但等他一人之令。

  夜黯黯,風簌簌,陣中排排火把陡然亮起,千列人馬行伍之間瞬時甲明槍利,灼燃焚目。

  英歡又將下巴朝上仰起些,目光直對上他眉間褶皺,眼神堅定,眸底黑藍淺光時湧時隱,人如寒雪之間一朵梅,獨艷而冷。

  唯不可折。

  賀喜峻眉斜揚,臉色蒼肅,渾身上下戾氣迫人,薄唇橫抿如刃,褐眸之間滿滿都是隱怒。

  此去北上漭漭沙場,平原交戈攻城利戰,不是兒戲!

  她嬌弱之軀,如何經得起千里奔襲顛簸大戰!

  先前見她她不言,將離別時她不語,偏挑這大軍將發之刻、這萬人注目陣中與他爭鋒相對……

  分明是要逼他!

  他心中怒氣翻滾將撲,撇眸轉身,猛地一抽馬鞭,空顫一聲利響,就要踢馬離去。

  身後大營之中,遠遠傳來人馬湧動之聲。

  他橫吸一口冷氣,驀然轉身,一下便對上她爍光撲閃的眸子,不禁咬牙,越過她頭頂朝營中望去,就見先前特意留下護她移駕的一萬人馬已然拔營,軍旗揚旆蹄踏泥飛,正往營北而來!

  牙咬得不由更緊。眼冒怒火地盯住她

  竟沒料到她是如此不留餘地,竟是非走不可!

  她瞧見他這盛怒之容,人在青驄之上微微一晃,纖眉略動,長睫眨落之間。遞了一汪淺動流波與他,柔不可耐。

  火把紅苗映得她臉龐泛粉而潮,雙眸之光亮如晨星。

  他心似中箭,怒火遽然全滅。

  攥著馬鞭的五指不由一鬆,沉眉低眸,勒韁轉馬,朝她這邊行了兩步。

  薄唇一開,輕輕喟歎出聲。

  任是飛揚跋扈狠辣非凡。卻抵不過她這一嗔之瞥。

  大軍陣中無法多言,可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叫他明白她地心。

  叫他如何……

  再狠得下心來。

  賀喜將鞭換手,長臂一伸,一把扯過她座下馬韁,猛地將她人馬拉近身側,冷眸斜睨她一眼,開口時聲音極寒:「今夜若隨我走,將來莫要後悔!」

  血沫殘屍之象她未曾見過,刀箭鏖戰之刻她未曾歷過。可卻一意孤行要隨他出戰向北,他心底且動且不忍。

  怕她撐不住。

  怕自己無法護她周全。

  但卻無論如何都捨不下這一雙眼這一個人,拋不了她對他的這一顆心這一汪情。

  英歡輕輕點頭,抬睫瞧他一眼。抿了唇不多說,深知他的性子,自己於萬眾人馬之前逼他一次,能得他錯身相讓已是不易,再不計較他說什麼。

  他回眸,見她是難得一見的乖巧,不由挑眉扯嘴,無奈低笑。口中疾籲一聲,策馬向前,高聲傳令下去,命兩軍徹行,向北進發!

  淡夜暈光之下,他甲亮纓白。人馬如松而挺。轉身之剎,面龐利稜漸沒。眸光籠著她的臉,沖她低聲道:「還不過來。」

  她心有歡欣,微一揚唇,催馬上前幾步,奔去他身側,眉梢柔落,眼底湧水,跟著他隨大軍抽鞭策馬朝前馳去。

  黑駿青驄蹄聲答答,風過馬馳,數萬大軍如洪濤過原,踏翻一程褐沙黃土,奔入遠方夜色隱沒之際。

  他側眸,她抬睫,身下戰馬狂沖疾行,黑夜之下辨不清對方面上之色,唯能聽清自己紛亂數雜地心跳之聲。

  她握韁輕喘,目不轉睛地看著側前方他那利身硬影,心底微微一悸……

  從此往後,再也不願與他分開一刻!

  大歷十三年五月,兩軍破巍州,大敗南岵殘部。

  二十六日,上隨大軍北上,帝命雲賓二州人馬東進攻伐吳州,自率餘師,與邰大軍同進,仍尊上為兩軍主帥。

  六月初二,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歸京,奉上諭,厚葬狄風遺骸於西苑郊塚。錦繡,宣和池間片片睡蓮猶如美人之姿,掩了羞容於荷衣之下。

  然大內之中卻是冷意蕭蕭,縱是冬日三九之天亦比不上此時寒氛滲人。

  空空蕩蕩的唁堂內,烏漆楠木棺板之上無紋無案,放眼看去只是黑冷,無華無榮,只有肅穆。

  三寸之厚,承骨其中。

  禮部祠祭案下幾名要吏均候在一旁,默然無聲,但等人前沈無塵查驗過後,統著出殯諸儀。

  沈無塵未著朝服,只一襲白衫散身,眉目間清冷不已,臉上神色淡淡的,好似心中無傷無慟,人站在殿堂之上,久久都不動一下。

  「沈大人,」身後有人輕聲開口,「若是大人心中不便,且容我等替大人……」

  話未說完,便被沈無塵大袖一揚,俐落截斷。

  他容色未變,終是挪步上前,抬手輕輕撫上那棺木,沿緣一寸寸地摸過去,眼神僵寒,動作苟慢。

  旁邊上來幾個人,就要替他開棺。

  他一把按在棺板上面,急急喘了口氣,低頭片刻,才淡聲道:「不必再驗。按儀出殯。」

  ……痛得恨不能將這棺木砸成碎片。

  那一日奉詔歸營,一眼便見腐骨銹甲,人似被雷轟過一般,縱是再驚再慟,也全沒了反應。

  悲極之感。竟是淡漠之態……

  當真更令人傷。

  唁堂上眾人都不忍睹他此時神情,紛紛垂首不語。

  祠祭案下官吏們依他之言,將出殯諸事吩咐下去,不多時便有人入殿來抬棺木,重重起落之間,微塵陡濺。

  千軍鐵劍一生血,森然白骨一抹灰。

  沈無塵背過身,眉平眸垂。低了頭,看地上影照斜長,聽身後腳步人聲漸漸離殿而出,人卻是愈發僵了。

  半晌都順不過心頭一口氣。

  隔了良久,他才轉身,緩緩抬腳出殿,外面烈日當空而落,融漿似火,燒得他寒心劇痛。

  遠處抬棺之吏仍可見。

  烏木黑森,蓋板厚重。壓得人人都是費力。

  他喘氣,抬手撐在殿柱之側,咬咬牙,終是抬頭。大步邁了出去。

  未走幾步,恍見一側叢木之間露了一角素色宮裝,裙裾曳地,瑟瑟在抖。

  沈無塵臉色微沉,轉向走過去,撥開花樹枝丫,一把將人揪扯出來,低眼一剎。便見一張淚水顫落的小臉。

  甚是熟悉。

  他皺眉,思慮片刻,陡然認出這是何人……

  「沈大人……」她哭得哽咽聲抖,就要沖他跪下,「奴婢知罪,但望沈大人容奴婢再看一眼……」

  他呼吸又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一提,不叫她跪。只是冷聲問她道:「你對狄將軍,當真情深至此?」

  喬妹淚落不止,不知如何答他這話,咬唇半晌,才顫聲道:「奴婢從來不敢……」

  沈無塵鬆了手,眸子半闔,未論她罪,轉身便要走。

  身後忽起重重跪地之聲。

  他停下,轉身,就見她整個人都伏在地上,淚水簌簌而落,濕了手背一片,背脊曲拱,朝他行大叩之禮。

  她也不抬頭,只哭著道:「奴婢卑願,求沈大人允奴婢去西苑守墓。」

  他眉間一緊,竟未料到她會說這話,不由回身一步,彎腰去拉她,誰知怎麼都拉不動,不由道:「你想要守多久……三年,五年,然後又能如何?」

  她只跪著不起,又重重對他叩了好幾下頭,才哽咽道:「奴婢願一生侍奉將軍,守墓至死。」

  他微微一怔,不知她竟會這般果烈……

  她以為他是不允,不由跪行半步,伏在他腳下,哭著懇求道:「求沈大人了,真地求大人了……」

  那夜他曾說,待他征宛歸來,再來問她心意若何……

  現如今他回來了,征塵僕僕,只是不能再來問她一字……

  可她心意仍是沒變,永不會變。

  上天入地,有她陪他。

  ……一生都陪他。

  沈無塵看她這樣,竟是容動,不由側過身子,半晌之後啞聲道:「……允你之請。」

  日灑金茫,心似寒冰。

  蒼蒼人世間,多寂寥,多落寞,能得一人為之伴,歿也將行。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33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十

  過渭水後,大軍一分為二。

  於宏同林鋒楠率邰大軍主力疾逼倉州,方愷麾下風聖軍同賀喜所轄鄴齊大軍並師北上,揮鋒直指順州燕朗親部。

  時日入夏,中宛境中西北廣川淫雨霏霏,草長泥積,大軍輜重行之速慢,賀喜命方愷率風聖軍精銳為前哨先行,令江平統步兵及攻城利器於後,自領鄴齊輕騎三萬疾速行軍,十日便至順州城下。

  先抵之部又分東西兩軍,於城外三十里處屯營安寨,不急於攻。

  暮下時分,雨線如銀,絲絲瀝落。

  大營之中靜謐非凡,水色霰淡,湖天碧草間墨雲雖蕩,卻渾成一副尖毫掃就的白宣之畫。

  遙遙天地間,清雅得緊。

  只不知將來何時會血濺萬川,戰聲轟隆,擾沒了這一方素心之靜。

  英歡立在帳邊,眼前簾布掛起未落,撐手於帳柱一側,看雨點飄飛,遠處月隱雲現,久久都不動一下。

  東面忽有馬聲,數騎倏然而過,快得辨不清人形。

  又過了一刻有餘,才見遠遠一人小跑過來,身形瘦削,甲胄不似尋常之人,也未著盔。

  她定眸,沖那人所過之向冷聲一喚:「曾參商。」

  那人聞聲立時停下,轉了個身,瞧見她在帳邊站著,便又匆忙掉頭,一路逆雨跑了過來。

  「陛下。」負手垂首,聲音低透。

  英歡看她一眼。揮手一掃帳簾,轉身向內,「進來。」

  曾參商一抖身上落雨,跟在她身後進了帳中,一字不吭。臉色不甚自然。

  英歡回頭睨她,劈頭便問:「今日仍隨方愷去城下叫戰了?」

  曾參商點頭,眉頭小動,站得更是老實。

  連續八日,日日都由方愷率五千人馬,於順州城下冒雨列陣,擂鼓叫陣,欲誘燕朗率軍出城以戰。

  江平所領步兵及攻城之器遲遲未到。若想求勝,便只有挑敵出城之策。

  她為二軍主帥,此策自是知曉,而賀喜於東西兩面設伏兵多日,等的便是燕朗會上當出城。

  可燕朗沙場滾刃多年,自是不會輕易上當,因是連續多日,順州城上都無一點反應,任是方愷如何布陣叫罵,都似音沉大海。

  但仍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以賀喜之謀略。又怎會堅信燕朗會隨意出城;何況連她都能料到,方愷又怎會鍥而不捨地日日與敵叫陣。

  將帥言辭之間雖不露痕跡,可卻處處透著古怪。

  英歡看曾參商只低著頭看腳下,不禁挑眉。伸手勾了她的下巴,定望著她,道:「今日大營之中何以這般空謐?往日留營兵馬,今日都去了何處?」

  曾參商不敢低頭,可也不抬眼,臉色微紅,半晌才小聲支吾道:「鄴齊皇帝陛下又往東西兩面增派了些伏兵,所以……」

  英歡眸冷。好半天才鬆了手,「退下罷。」

  看著她飛快退出帳外,形沒入雨幕之中,才低眼冷笑半聲。

  欺君之罪,她倒是不怕!

  英歡蹙眉轉身,在帳中繞了小半圈。臉色愈發僵了。

  到底何事。能讓曾參商都瞞她不說。

  黑馬蹄揚泥飛,一路踏雨而來。風風火火如雷過天際。

  雨水沿著玄甲邊緣滑成一條白亮細線,待人翻身下馬之時,陡然裂成粒粒極小地雨花,四濺開來。

  賀喜大步入帳,抬手摘盔之時隨意抬眸,一下便愣在帳口。

  英歡端端坐在他帳中案前,一身絡璃薄甲映著帳中燭火之光,愈顯色厲,臉上無甚表情,只眸底有些淡光,看他進帳,卻不言語。

  他只僵了一剎,便微一勾唇,慢慢將頭盔取下,一甩其上積雨,幾步走過來,低聲道:「怎麼來了。」

  「主帥視帳。」她輕輕開口,語氣淡淡的,目光隨著他的動作而走。

  他眉間有淺淺的褶皺,腳下停了停,將手中頭盔扔去一旁,卻不卸身上甲胄,看著她道:「這麼晚了,早些回去歇息。」

  英歡忽而起身,繞案而出,走近他身旁,抬眸盯著他,伸手擦了擦他臉上的濕雨,「不卸甲,是打算還要出去?」

  賀喜眸底一黑,一把扯下她地手,「還要去巡營。」

  她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會兒,才轉過身,「當我蠢不成?」停了停,又道:「大營中還剩幾人幾馬,需得你去巡營?!」

  他沉眉不言,側身幾大步走去坐下,大掌往膝頭上一撐,冷聲道:「不勞你操心。」

  她一下子便火了,飛快回頭,見他板著一張臉抿著唇,不由更是惱怒,微一咬牙,道:「你奇兵詭謀,此次又想將我撂在大營中,自己出去行何險計?」

  竟是沒想到,她一路跟他來到此地,他還是想背著她,一人獨行!

  他只閉了嘴不吭氣,眸底沉黯似墨,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見他玄甲濕漉漉的,額上還掛了水珠,在這大帳之中,不擦不換,竟也不嫌冷。

  兩人相視良久,誰也不再開口,靜夜如海,波波溺人。

  燭火之苗忽地一跳,嘶的一聲。

  英歡微一蹙額,眸子動了動,再開口時語氣弱了不少,「你既是不說,我便不走了。」賀喜登時起身,彎身拾了頭盔便要出帳。

  她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冷笑道:「你若是走,那我便跟著你不離。」

  他足下頓住,狠狠一丟盔,轉身扯她入懷,滾燙的唇舌壓下來,咬住她的紅唇,撬開她貝齒,一路猛進,攪得她心神俱碎。

  半晌才離了她的唇,頭抵在她前額上,深吸了一口氣,啞聲道:「莫論如何,都瞞不過你。」

  她挨在他胸前,任雨水沾了一甲,伸手去抱他。

  輕輕一歎氣。

  他親了親她的臉,沉沉又道:「今日才命大軍出營,偽作糧草不足之象,向南佯退。」

  她霎時明白過來,驚然一挑眉。

  原來先前種種,都是做戲……知燕朗定不會受激出戰,才日日都去叫陣,拖了這麼些時日,輜重之部至今未到,若是此時裝作糧草不足往南退走,倒也能叫順州城中守兵輕信。

  由是才能誘燕朗派兵來伐潰退之軍。

  她臉色變了變,「為何串通上下,瞞我不說?」

  他低頭,目光落在她腰間掛地狄風佩劍上,眉間略陷,環在她腰上的手收了回來,半天不說話。

  她一急,又道:「若是出兵,帶我一道去,可好?」

  他臉色驀然一沉,寒聲道:「這便是為何要瞞你的原因!」

  知她欲為狄風報仇,屯兵於順州城下多日,兩面大軍呼吸相聞,血濺沙場一觸即發,只消一提燕朗,她便眼冒血色,恨不能手刃其首級。

  她聞言,臉色瞬時一冷,撇眸不再看他。

  帳外忽然響起人聲,「陛下!」

  賀喜立時側身,「進來!」

  來人一身雨水亂泥,才一入帳,也未看裡面有誰,垂首便報:「探馬回報,順州城中出兵,約有三萬之眾,直朝大軍南退之向行去!」

  他挑眉,臉色略變,「何人領軍?」

  「遙見帥旗,應是燕朗親率精騎出城!」

  他二話不說,彎身撈起頭盔,吩咐那人道:「傳朕之令,集營中所剩人馬,不得明火,至東面營門候駕!」

  南面退伏之兵可趁勢圍剿其軍,而他自會領兵從後截其退路!

  英歡見狀,心底不由一揪,抬手探上腰間掛劍,急急上前半步,盯著他的後背,嘴唇動了動,就要開口。

  賀喜忽而轉過身來,眸間有火,神色又與先前不同,低聲堵了她的話:「既是燕朗親率大軍,我便帶你一道去。」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十一

  帳簾已落,飄雨細絲如霧般掀了一角水氣。

  英歡微一側身,再看向他時,目光且驚且喜且不解。

  她方才開口想要說的,本不是讓他帶她走。

  卻不料他會說這話。

  但,先前一刻他還因她想要隨軍出戰而板著臉給她冷色看,眼下竟偏又主動要帶她一道去。

  她動動眉頭,欲問,卻不知該不該在此時問,怔遲間他已揚掌扯了雨氅過來,抖開來披在她身上,俐落系好。

  氅角冷緣掃過她的臉,沁涼。

  他低了低頭,薄唇擦過她的嘴角,語氣淡淡輕輕:「不高興去?」

  眼裡生生熄熄有焰亂跳。

  她側眉,辨出他眸中緊閃而滅的喜悅之色,於是更加不明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只是下意識介面道:「自是高興去的,只是……」

  話未說完手便被他握住,一路拽著大步往帳外走去,來不及再問再說,出帳之時便見外面營東遠處一片漆黑甲光。

  人馬已然集結將發。

  她閉了嘴,待人將御馬牽來,便翻身而上,腰間蒼黑鐵劍被雨洗得濕冷冷,隨著她的動作一下下拍著絡璃甲片,聲音清脆得緊。

  賀喜抖韁,繞馬一圈,掠過她身旁的時候低道一聲:「跟著我。」

  她再無二話,一抽馬臀,隨他往東面馳去。

  夜雨如珠而下。粒粒迅急,敲在他玄甲上,迸濺碎裂處處濕。

  他未披雨氅,人在馬上舒體而騎,肩寬背挺。任雨落雨洗,毫無暇礙,待至軍前也不多言,只飛快掃視一番,見人靜馬默,便點了點頭,抬手比了個手勢,長臂一揮。猛地掌切而下!

  千餘鐵騎抽鞭落馬只在一剎,萬蹄轟然震地,利甲所向之處割開片片雨幕,殺氣騰騰,向南飛馳而沖。

  如此無言戾窒之象,頓時讓她心有所撼。

  駕幸軍中已久,知男兒披甲剛逆無物,卻不知出戰一刻竟能迸發出這般鐵血戾氣!

  思緒飄忽一瞬,耳邊響起他低沉穩漠一聲吼:「走!」

  這才陡然回神,見他已扯韁轉向。忙也籲馬調轡,隨他逆雨朝南,順千騎踏泥而過之路疾馳奔去。

  夜深雨大,天邊黑霧浩渺。悶扣如蓋。

  人馬疾行間,睫掀睫落都是水,辨不清身周是何景象,只盯著他甲上冷雨之光,步步緊馳。

  行了許久,地勢突然變陡,向南漸傾,兩邊高木密密叢叢。又有斜坡。

  前方有令迅下,千騎驟然止步。

  賀喜人在軍後,勒韁停下,昂首朝遠處略眺一番,並未多令,而前方千騎鐵陣已然裂成兩半。各由將校領至東西兩面。分向而伏。

  英歡蹙眉,眸子一斜。冷冷睨他,論眼下這陣勢,若無事先演排估測,哪裡會得這般迅而不亂,穩而不拖。

  他人馬立了一刻有餘,見前方馬陣散佈開了,再無蹤跡可循,才低眼撐鞍,偏頭看她,一彎嘴角,笑道:「走。」

  未及她有所反應,他右掌便長長探過來,拉過她的馬韁,口中低斥一聲,帶著她一道往東面山坡上跑去。

  坡並不高,不過二十餘丈,坡下夏樹枝繁葉茂,雨落而托,紛紛抖抖好似柳腰少女。

  人馬待至坡頂時才被他鬆放開來。

  他抬手,抹了把臉上濕雨,轉頭看她一眼,道:「此地觀戰,正好。」

  她立在馬上未下,身上雨氅油面已被雨水浸透,聽了他這話,不覺有絲冷,動睫瞥他,終於問道:「為何帶我來?」

  他低眉,不緊不慢道:「因沒料到,燕朗會親自率軍出城追襲。」

  她沒說話,心下卻在暗自思量。

  他喉間忽而滾過一聲沉笑,又道:「更沒想到,他竟然只帶了三萬人馬。」

  她聽見他這笑,心頭竟是一凜,方愷領軍向南,誘敵以戰,若中宛大軍不敵而走,此地僅憑他千餘鐵騎,又何敢言利斷其退操勝券之樣。

  她又想了想,才開口,聲音如雨,脆且冷:「你這些天來背我不見,就是在忙此事?」

  他一挑眉梢,嘴角微咧,「沒有背你不見。」

  她假作沒看見他眼中黯柔之色,蹙眉又道:「以燕朗之老辣,怎會於雨夜親自率軍出城……」

  他斂了目光,慢悠悠道:「因他不知,是我領軍在此。」

  她詫然,沒想到他又使這招,不禁輕嗤一聲,「這伎倆使來使去,竟還能騙人相信。」

  他低低笑出聲來,腳下催馬湊近她,沉聲道:「想當年,連你也被我騙過兩回,休要嘲弄旁人。」

  聲音甚惑,叫她臉龐乍然作紅。

  知他所謂何事,不由更是羞惱,撇了眼不再看他。

  遠遠天際墨染水飛,猛然傳來驚天動地怒嘯之音,聲聲不休,如龍吟九天,剎那之間響震蒼穹無限。

  南面目盡之處,火光騰然而起,鎖雨頓化。

  光波縹緲,卻帶了血腥之氣,自遠方一路蕩過來,橫映天穹一方赤。

  她呼吸驟然緊促,勒馬向南望去,雖看不清什麼,可卻能感到那重重殺氣,萬軍槊戈相交而戰之象,仿若就在眼前。

  「當是燕朗之部中了方愷誘伏之陣。」他在她身後低聲道,語氣緩緩,不帶一絲緊迫之情。

  她攥緊了馬韁。不動不語,心口砰砰在跳。

  竟是隱隱興奮起來。

  他見她不出聲,不由驅馬並頭,又道:「怕?」

  她垂睫,輕一搖頭。紅唇微彎,「不怕此戰,怕他不死。」

  雖是淡笑,語氣卻是狠厲決絕。

  一字一語咬牙而道。

  他驀然揚眉,褐眸於這雨夜之中燃亮非凡,望她半晌,才漠聲道:「此一役,他必死無疑。」

  蒼戾寒聲一句響。帶動了她心中翻湧之血,不明之火猛地騰燃而起。

  她回身轉頭,看著他,眼中水火亂跳。

  他目光順滑而下,落在她腰間黑劍之上,斜眉揚動,低聲問她:「可曾使劍殺過人?」

  她搖頭,手卻不由自主地摸上那劍。

  劍柄沾雨,涼得燙手。

  這劍陪著狄風,舔噬過多少人的鮮血。才為她贏來腳下這寸寸疆土。

  心底狠狠一動,先前那火又燃烈了些。

  他又道:「可怕殺人?」

  她抬睫望向他,見他眼底墨邃無光,不似說笑。不由一瞇眸,半晌之後,慢慢搖了搖頭。

  心中恍恍一亮,陡然明白過來。

  他為何會帶她來。

  人剎然而動,冷冷一吸氣,看他策馬向前,不由跟了過去,立在山坡南面峭緣之處。遙眺遠方火亮之向。

  漫天飛雨滾雜厚重咆哮戰聲,層層逼來,雨霧擰著血光,蜿蜒吞噬了她地心神。

  渾身血沸之下,心底隱隱漫出些,陌生不明地東西。

  似是奮然。又似狂躁。

  本是懼血之人。此時卻被這血戰之聲攪得整個人都緊興而動。

  昏暗天際似被那隆隆淒厲哀號之聲所染,漸漸壓低。然後更低,低到就似要傾墨而下,掩透遠遠雨血之色。

  又過許久,兩山之下靜得讓人發顫,千騎伏兵不出一聲響動,她心且不安。

  他卻立如磐石,陡削面龐上隱隱帶了勝者之意,一雙眸子中忽明忽暗,不知心中在想什麼。

  恍念之間,忽聽遠處傳來鐵蹄踏地之聲,倏然而近。

  坡下猛地竄過一人一騎,飛也似地往北面奔馳而去。

  她怔然,不及有所反應,隱見其後又跟了數百騎,甲潰兵亂,人馬喘息不休,逃命似的從兩山之間飛穿而過。

  東西兩面仍是毫無動靜。

  南面戰聲卻是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轉瞬之間,底下有數百騎過,人馬之眾漸漸多了起來,卻是慌亂無章,蹄踏甲動兵器亂動,一派昏聵不知所向之樣。

  夜色之中,雨幕之下,騎陣之後遠遠有帥旗隨揚而來。

  黑底白案,諾大一個燕字。

  她整個人都呼吸不得,血凝心燙,馬韁勒得手都痛。

  腰間鐵劍陡鳴而震。

  身旁之人忽而策馬回頭,往坡北行去。

  他彎身,自馬下撈起彎弓,動作迅急,拈指抽箭,張弓搭弦,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鏃尖對准山下漸漸揚近的中宛帥旗,隨之慢慢緊移。

  她僵著,看那面高擎之旗隨敗退亂兵疾速蕩近,飄進兩山之間。

  耳邊驟然響起弦錚之聲。

  利羽飛沖,穿過雨幕重重,直削旗桿系繩。

  丈寬帥旗遽然半落。

  當此一剎,東西兩山之間伏兵齊齊吶喊出聲,震天動地大吼不休,箭嘯不止,利鏃哧哧穿過叢木,頃洩如注,射入潰逃而過的中宛大軍之中。

  南面撲殺之聲愈近。

  兩山之間,一人倒落數馬翻,中宛大軍瞬時亂上加亂,倉促之間撤退之陣全無章法,哀號低罵之聲混雜不清,血霧混雨騰騰而飛。

  軍後忽然有銀甲一片,光凜透雨,伴著怒喝指陣之聲,幾瞬間便將亂軍穩住,又揮斥後方人馬,便欲破谷而沖,意在圖速。

  她在坡上俯瞰山下景象,看著那人那甲,心口恨火幾欲破腔而出

  當是燕朗無疑!

  兩面山下伏兵人馬瞬時皆發,持搶策馬,沖入中宛退軍之中,如利劍橫掃蒼波,生生截斷了中宛大軍退路!

  南面吼聲震天,蹄踏兵顫,遠遠便見方愷帥旗逆雨而展,如朔風過原一般,風聖軍並鄴齊輕騎似潮水一般自後方直直湧來,將中宛退軍之部盡數壓入兩山狹長之帶。

  眼燙心抖。

  南面重兵在迫,中宛前鋒拼命似地朝北突圍,北面千騎伏兵數寡難敵,不多時便被斜破一口,待整陣重圍之時,已有數十中宛騎兵沖出重圍,朝北飛馳而去。

  破谷而出人馬眾中,銀甲之光陡亮。

  刺得她一雙眼火紅。

  她急急一喘,轉身看他,一眼就見他眼底滿是寒意,面無怒色,眉梢眼角卻隱隱散射淩厲鋒芒。

  他收弓,臂下長槍之尖凜凜逼人,眉飛橫眸,沖她道:「隨我下山。」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34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十二

  雨霧騰繞,他的眼神堪比淬火之劍,淩厲得讓人不敢直視。

  她凝眸以視,然後輕一點頭。

  於是他猛地掉頭,臂下長槍一轉,槍尖微挑她的馬韁,勾著一繞,帶她一道下山。

  殺氣凝重,利甲尖槍塑得他渾身上下都是刃,都是鋒,都是直叫人膽戰的撲面戾氣。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戰氣騰騰,鐵血狂沸,黑倏如箭。

  二十丈的陡坡,在他發瘋似的猛沖之下,彈指幾瞬便躍至底下濕泥之地上。

  她心跳得似要撲出來,人在馬上卻不顫不動,手將馬韁攥得更緊,不知是受他殺氣所染,還是被那不遠處的近戰之聲所駭。

  玄甲之上,雨粒點點觸目,在夜色中散發著詭異的冷光。

  兩山之間,三面大軍血戰不休。

  弓矢利箭,碎屍四落,血沫橫飛,遍山漫野的哀號之聲令天幕為之陡顫。

  燕朗率軍追襲,以為退軍無糧潰散,卻不料他遇到的是滿懷恨火、誓要替狄風報仇、以血盡洗前恥的邰風聖軍將士們!

  而兩軍並師合戰、割首計功,鄴齊鐵騎又怎會甘心於邰大軍前落了下風,其揮劍持搶、縱馬殺敵之猛利又何弱於風聖

  如困獸出籠、餓豹捕食,一路返追至此的兩軍將士們都殺紅了眼,於兩山間狠剿中宛大軍,戰勢勝負一眼便明。

  隆隆戰聲似春雷過陣。嚎吼槍撞之聲如飛絮一般直塞耳際。

  睹此之景,縱是在夜雨之中,心也為之巨震。

  英歡輕吸一口寒雨之風。

  鎮了鎮神。

  賀喜縱馬馳過亂戰之中,冷冷一吼,長槍白亮之尖劃過北面陣前。點了阻敵千騎中的五十人馬,長臂倏然一揮,落槍,又提,直指前方破谷而出的百余騎中宛散兵!

  五十人馬飛奔離陣,順他所指,直撲竄逃敵兵。

  風雨之下,他眸光如狼。兇狠萬分,口中響厲一聲馬哨,她座下青驄昂脖嘶鳴一聲,躍蹄沖過陣前,馳至他人馬之側。

  二馬並轡而行。

  蹄踏雨碎,泥水濺身,破風之向,正對前方銀甲灼灼之光。

  馬在狂沖,前方先行地鄴齊輕騎已然揮刀斬向逃竄的中宛人馬,雨血遍地而淌。她呼吸驟緊,攥著韁繩的手開始發抖。

  耳邊傳來他沉厲的低囑之聲:「鬆韁,拔劍。」

  她長睫微微顫了一下,座下戰馬怒沖橫踏。顛飛離道,若是鬆韁,又如何能控得了馬勢……

  可她信他。

  右手鬆開馬韁,然後探至腰間,驀然抽劍而出。斷劍之刃猶然鋒利,在雨幕之下折了寒光一線。

  他猛地一抽鞭,持搶在手,躍過她人馬。側眸沖她飛快道:「任馬而行,隨我而來!」

  她還未來得及點頭,便見他已回頭,縱馬直沖向前。

  前方中宛散兵已被鄴齊輕騎砍殺近半,餘數拼命朝北狂奔,蹄聲震震。甲裂人翻。混著風聲雨聲,頗令人寒。

  他身影如驚鋒一劍。自潰兵中一路持搶橫殺而過,人馬過處不留人命,潑墨走龍一般迅猛剛厲。

  明明是戰生敗死之血事,卻被他做的這般俐落雍華。

  她任御馬順風而馳,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地背影,看他手中長槍飛轉,利尖直對不遠處的銀甲黑馬,眸底如火在灼,滾燙非凡,連心都透著浴火之殤。

  雙腿猛地一夾馬腹,喝斥青驄再行快些。

  右手緊攥劍柄,斷刃之鋒逆風割雨而過,然後驀然抬起!

  當此一剎,才知他到底要帶她來做什麼。

  若是這般,她必不負他用心之苦!

  他凜凜之勢如狂風撲地,為她清出血路一條,身後是鄴齊輕騎攔殺之聲,唯前方將甲銀光由他來追。

  飛馳之速,快得不可思議。

  她睫落睫掀之間,他便已沖至前方那人那馬之後,就見玄甲陡震,長臂一揮,槍落之剎,馬蹄屈倒。

  顫栗嘶鳴聲起。

  馬倒人未翻。

  她心口有血在湧,看那銀甲顫了顫,便要翻身去撿地上落槍,可他卻攥槍不動,勒馬回身,望著她。

  他望著她。

  而後驀然收槍指前。

  目光寒淩似尖冰,其間何意不須他道,她已然明白。

  青驄縱馳,劍削雨風,眼前只有那銀甲一方。

  她狠一吸氣,馬蹄碾泥而過之剎,手起劍落,直直劈向那顫光銀甲,用力猛烈,右手虎口陡然作痛。

  心底有碎石滾過。

  刺痛萬分。

  銀甲顫倒在地,她猛地勒韁回馬,疾催幾步,胸中恨火噴礡而出,揚手揮劍,再度砍下,狠狠割過那人頸側!

  濃濃的血腥味蕩在這瀟瀟冷雨之中。

  她深吸一口氣,眼前一暗,渾身力氣在一瞬間統統消彌,握著劍的手也開始狂抖,只心底碎石滾起成堆,牢牢壓著她的胸

  狄風戰死之仇……

  今夜,她親為之報!

  眼前血霧濛濛,睫上沾落的不知是雨還是淚。

  恍惚之中看見他驅馬過來。

  他目光灼灼,臂下長槍銀尖沖地,盯著她,眼底凶戾之狠已消,小簇火苗隱隱在動。一早便知,她骨子裡是同他一樣的人!

  不怕死生之殤……

  怕不夠狠。

  不怕血濺之歿……

  怕不能戰!

  他催馬近身,長臂探來。伸指輕輕抹去她臉上雨淚之水。

  刀唇一線,不作多言。

  萬丈鐵血、千刃傲骨之下,點滴溫柔,只為她一人。

  身後山谷狹道之中,廝殺之聲漸漸漫入雨中。越來越小。

  蒼天之上,血光橫映。

  暗雨之下,勝役激沸。

  死生與共、並肩而戰……

  不過如此!

  昏昏沉沉睡夢中,眼前恍見那攢情黑眸,又見那森森白骨。

  心悸之下,乍然又見褐眸竄火,戾氣纏情。

  銀甲血光。亂髮斷首……

  英歡眼皮驀然抖跳,口中急喘一聲,猛地掀單而起,羅衫之下,身上裹著一層涼涼薄汗。

  夢魘逼人。

  外面已是大亮,金陽燦茫透過帳簾底縫,斜入帳內。

  她挨著榻邊,定定坐了一會兒,才下地穿衣。

  心還是忽緊忽慢地在跳。

  好一陣兒才平復過來。

  簡單洗漱攏髮,換了戎騎衣裝。走去撩簾出帳。外面晴天碧洗,千裡無雲,頭頂天幕湛藍,腳下長草青亮。

  她深吸一口草香。抬眸看了看日頭,而後挑眉,竟不知自己一覺睡到這時辰,居然未有人來詢探。

  守帳之兵過來問駕,「陛下。」

  英歡四下看看,問他道:「鄴齊皇帝陛下可在營中?」

  那人垂首道:「鄴齊皇帝陛下天亮不及,便隨大軍出營,列陣於順州城下。不知何時才歸。」

  她點點頭,想了想,又道:「給朕備馬。」

  自那夜大敗燕朗三萬守軍,順州城中無帥踞守,中宛軍心惶動,緊閉城門拒敵。再不出戰。

  雨季將過。江平所領步兵及攻城器甲行速稍快,再過數日便可抵至此地。

  順州城防固牢。若中宛大軍不主動棄守,單憑兩軍騎兵,確也難攻。

  因是賀喜連日來只逼不攻,閒命大軍每日都去城外叫戰,也不過是做個樣子,起威嚇城中守軍之勢,以待江平之部罷了。

  英歡小站了片刻,見馬已牽來,便扯韁上馬,自馳出營。

  三軍戰前利斬敵帥之首,此舉威震兩軍數萬將士。

  自那夜之後,營中上將下兵對她都是崇敬萬分,再不似從前那般因她是女子而處處攔阻,不付所信。她輕馳慢行,自行帳到營外,一路上人馬處處避讓,無人問阻,皆是垂首任她獨行,「陛下」之聲恭穩響徹一營。

  帥威猶是。

  出營向北,馬速加急,夏風掃髮,甚是暖癢,不消多時便見遠方高高城牆,側眸朝東眺去,可見兩軍騎陣,如秀林蒼木般叢叢立在戰壕之後。

  英歡抿了抿唇,急抽一鞭,馬蹄驀然踏飛長草一片,沖向鄴齊陣後。

  東面已有人看見她來,慌忙喝陣讓駕,將士們紛紛落槍,恭聲道「陛下」,又有人去陣前稟報。

  她微微一笑,不再前行,勒馬立在陣後,靜靜地等。

  這一群輕騎精銳,血猛陽剛,眼神單純直接,看向她的目光中都摻雜了隱敬之情。

  軍中不似朝堂,歷來以血功立威,她能親身出戰、手刃燕朗首級,比先前硬定主帥之位還要叫人拜服。

  她迎著這些將士們地目光,不避不趨,心中卻在淺淺落歎。

  才知他所做一切,到底都是為了她。

  思慮才轉一瞬,前方陣鋒陡然朝兩邊裂開,人馬如潮水一般湧蕩避讓,遠遠看見一人一馬疾速馳來,盔飄雪纓,玄甲折日。

  她紅唇一彎,看他一眼,隨即扯韁掉頭,往來時之路奔去。

  身後馬蹄答答之聲重重響起,草香沁心。

  黑馬躍蹄,踏飛夏日紛陽,直馳到她人馬前方,而後猛地轉向,攔住她的去路。

  賀喜側身揚眉,俊漠眸間淡淡亮起些溫光,薄唇一扯,沖她道:「特來找我,見我又跑?」

  英歡一垂長睫,抿唇輕笑,也不看他,手指劃了劃鞍上龍紋,開口小聲道:「不願被陣前將士們分毫不差地全看去……」

  話音未落,他便催馬上前,抬臂揚鞭,卷上她的腰,將她的身子牢牢一勾,低笑道:「都這般了,還怕人看。」

  她小驚,抬眸之剎,他便探身過來,抱她離馬,按在自己鞍前,緊緊抱住她,而後抖韁縱馬,不顧她青驄在後,只往廣袤草川之前奔去。

  飛馳之間,他熱燙的唇息蕩在她耳後,聲音沉沉,言語之間滿是撩人之意:「找我何事?」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十三

  她耳根微微發癢,額角泛紅,偏了頭不說話,半晌之後軟了身子,手鬆開鞍,朝後靠進他懷中,任戰馬縱馳,夏風逆面,慢慢閉了眼。

  長草清露在夏日暖陽下顆顆剔透,背營而馳,天地愈顯廣闊,流雲如絮,漸飄遠際,廣疆萬裡無阻行,唯二人一馬綿情纏。

  他手臂環過她的腰,兩手鬆鬆挽著韁,不勒馬向,垂眸看著她的長睫側影,嘴角帶笑,任馬行許久,才一拽韁繩,籲馬止步。

  她在他懷裡不動,只睜開眼看了看遠方那湛天燦色,覺出他又將她抱得緊了些,才開口輕聲道:「無事找你。」

  連日來他帶兵出營,夜裡歸營又晚,她不便找他,可心裡又惦記著他。

  是想他。

  可這話又實說不出口。

  他低笑,抬手握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扳過幾分來,眼底黯黯柔光漸湧,低下頭來親她。

  一下下吻著她的紅唇角畔,廝磨著,輕咬著。

  動作霸道卻又憐惜。

  他不須她多言,便已明白她話中之意。

  長久以來,她次次找他,次次有事相商,何聞似今日這般無事卻去陣前擾他之說。

  她被他親得心猿意馬,不禁在他身前小掙一下,反手推了推他,側過頭輕喘道:「本想看看你,說兩句話便走的,誰知你又帶人來這麼遠,放城下列陣將士們不顧。倒叫我心裡難堪……」

  身下黑馬尥蹄,噴著鼻息,一抖長鬃。

  他口中低著應哼一聲,大掌摸過她腰間,嘴唇移上她額前。又親了親她,啞聲道:「又瘦了。」

  她低了眼,心底水波汪湧,鼻尖一酸。

  他卻忽然鬆開她,翻身下馬,然後抱她下來,背倚馬身,圈她入懷。長指探上來,指腹輕掃她眼下肌膚,斜眉道:「這幾日在營中待得少,是想早些布好攻城之策,待江平之部一到,便可火速下順州!」

  她抬眼看他,眉頭微蹙。

  他知她念他,所以才解釋給她聽。

  可他想火速下順州,不外乎是要占疆奪利,好再趁中宛都城受脅、無力分兵之機。勢掃東面數州。

  如此一想,她心頭涼水漸涸,眉眼間也不復先前柔色。

  他長指劃過她的臉,勾起她下巴。目光抵進她眼底,峻墨眉峰驀然揚起,低低道:「想要速破順州城,是想早些讓你移駕至城中去……你身子不比營中將兵,久居營中,如何受得了!」

  不怕死生戰血,怕她人有萬一。

  他見不得她瘦,見不得她苦。縱是她自己不覺艱辛,他亦心疼!

  口說無用,非親身親為不可。

  她本已黯下去地眼底又忽然亮起來,如寶珠夜明,萃燦眸光隱隱帶霧,紅唇輕輕動了動。卻是無言。頭一垂,臉埋進他胸前。伸手緊緊去抱他。

  竟是又錯怪了他。

  心底濕乎乎一片,怨自己多疑,又怨他炎日掛甲,不為自己卻為她。

  叫她如何能自安而過……

  他摟過她,看她這頗顯孩子氣的動作,不由沉眉低笑,嘴湊近她耳邊,問道:「醒來後,可曾用膳?」

  她聞著他身上汗濕之氣,卻不忍離他,搖搖頭,還是不開口。

  臉貼在他略帶潮氣的硬甲上,額角漸漸燙起來。

  那夜雨戰之後,夜夜不得徹眠,神疲力乏,待今日見了他,才覺渾身張緊的韌力都鬆懈了下來,此時只想好好睡一覺……

  他聲音沉了些,「怎的又不用膳?」聲音隱隱存怒,又帶了不忍之歎。

  她身子軟軟偎在他懷中,眼皮漸垂,心安而落。

  他見她一直不語,不由皺眉,抬手握住她腦後,正要喚她,卻覺掌心溫度甚熱,臉色驀地一變,立時飛快探指去摸她地額。

  滾燙滾燙。

  他眸光遽然轉利,反身抱她上馬,踩蹬揚鞭,動作快似十丈廣瀑落地而砸。

  猛地一鞭抽下去,戰馬陡嘶一聲,前蹄屈揚,飛也似地朝西南面的廣數營帳沖去。

  他臉色陰霾,眼底黑霧騰升,刀唇緊合,緊抱著她,人在馬上如鐵劍一柄,鋒不可近。

  萬沒想到,她會在此時生病!

  額角炸裂似的疼,人昏昏沉沉不知所事,只覺渾身骨頭都似被人敲斷了一般,僵痛難耐,想動一指都是難事。

  整個人都燙得要命,熱汗一身身地出,好似永無止時。

  意識朦朧中,隱約感到手被人牢牢握著,耳邊有低低之語,卻聽不清辯不明,熱意難抗之時,又有人用浸了涼水的帕子替她擦拭身上那些似要著了火的地方。

  動作溫柔萬分。

  時而有蝴蝶嬉戲之癢,搔得她唇角發顫。

  雖是睡著,可眼眶卻濕,自己又不知是為了什麼……

  年年月月那般長。

  往事如畫,飛連成幕,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心悸心搐,心痛心殤,多少人多少物在她面前來了又走,唯心底一角隱隱潮湧,其間藏著一人,可倚可靠。

  耳邊忽然響起東西碎裂的清脆聲。

  又有人低聲呵斥之音,小聲謝罪之音……

  被人握著的手一鬆。

  她猛地一驚,眼睫顫顫,意識攏回了些,慢慢睜開眼,望向帳頂緗線的一剎,便覺頭暈目眩,不由蹙眉又闔眼。

  腦中卻能憶起事來。

  ……到底不是在夢中。

  手指才一輕磕榻緣,那邊便有人急轉過來,先前被人放開地手復又被他緊緊握起。

  「醒了?」一聲沉沉低喚漾起,裡面帶了些許焦急之意。

  她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半晌才又用力睜開眼,微側了頭去看,就見那雙攝人褐眸近在咫尺,眸底急火亂竄。

  心一暖,人僵乏。

  她手指勾了勾,他會意,見她真的醒過來了,才舒展峻眉,之前緊抿的薄唇有些抖,半天才道:「你昏睡三日,若再晚醒一刻,我便要親手斬了邰軍中你那沒用的翰林醫官!」

  她慢慢一牽嘴角,撇眸看著他,見他臉上不復往日鎮定之色,不由又輕動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

  才知她是病了三日。

  那夜冒雨出戰之後雖覺身子微恙,卻也未傳隨駕醫官來看……竟不料勞積疲攢,突生迅疾。

  她胳膊一動,欲撐身而起,卻被他一把按下。

  「不准。」他眉頭又皺起,臉色僵硬,言辭之間硬生生的不留餘地。

  她聽話地躺下,低眼看了看榻邊碎瓷,又見烏藥潑地,才知他先前是動了大怒,不由垂睫,聚了力小聲道:「……這又是何必。」

  聲音啞淡,幾字就似耗盡了全身力氣,再也說不出多餘的話來。

  御帳之中,他不叫旁人來近,自己卻獨留在此,又對著她的朝臣動怒,此事任誰看了,誰都會暗自腹誹……

  見他容光黯淡,下巴上胡茬參差,想來他這三日亦無多睡……

  不由輕歎。

  喉間一癢,低低咳出聲來。

  他一下靠過來,眼中霧光凜凜,抬手摸了摸她地額,臉色仍是不善。

  她緩了緩神,才又抬眼看他,小聲道:「攻城之事……」

  話未說完便被他伸手按住唇,再說不得一字。

  他面色黑得嚇人,低聲道:「此時還想那些事做什麼!」停了停,又道:「安心臥榻,順州一城,五日內我必將之捧送與你!」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35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十四

  英歡淡淡看他半晌,才慢慢闔了眼,紅唇輕動之下,覺出他挪開了手指,不禁啟唇,小聲道:「不必……」

  然而喉間癢漲,才吐二字,便又啞咳出聲。

  賀喜眸底引火竄光,摒息僵停,眉頭皺得更緊,好半天才抬手去摸她的臉,指腹一下下撫過她面上潮紅之痕,低聲道:「你不必多說,我自明白。」

  她又睜眼,眼角略濕,緩緩一壓下巴,指尖推了推他的掌心,示意他走,不必撐著陪她……

  不必為了她而這般辛苦。

  他突然俯身低頭,重重吻住她。

  她長睫眨動,無力拒他,只得任他洩出那焦急之火,未閉眼,看他眉間褶皺漸漸舒展開來,才輕輕一喘,再一推他。

  「曾……」她唇縫中費力輕吐一字。

  他直起身來,用力一握她的手,低眼看她道:「人在帳外,我去叫。」他轉身,走了兩步,復又回頭,臉色蒼邃,眉眼間是道不出的神情,「別逞強。」

  外面有陽光透縫斜入,打在他身上,硬甲觸日而耀,堅緊可靠。

  她頭暈得厲害,聽了他這話,人又恍恍愣住,心底一角砰然脆裂,宛如地上碎瓷,只不過濺出的是赤血,而非烏藥。

  看他大步出帳,不由垂眼攥被。

  心口血湧沙沙作響。

  ……非強不可。

  不多時曾參商便入帳覲見,足下步子急如沾火,一路小跑到內帳中。奔到她榻邊,屈膝半跪,一雙大眼水紅,嘴角一癟,小聲道:「陛下。」

  竟似要落淚。

  英歡偏過頭。看她這模樣,不由一展眉,口中輕哂,「……朕又沒死。」然後側身,撐了撐胳膊。

  曾參商見狀,忙上前來扶,幫她坐起來,又拿了幾個軟枕墊在她身後讓她半倚著。才拂袖一抹眼,「陛下龍體生恙,臣……」

  「舊病而已。」英歡聲音若絲,纖眉微動,黛色襯得面龐愈發蒼白,抬睫看她一眼,「趙爍是如何說的?」

  曾參商晗首,小聲道:「趙太醫也說是陛下固疾又發,但軍中攜藥不足久養,他已往京中遞發了摺子。參請沈相獨閱,命太醫院備藥,隨下一批軍需器甲一道送來軍中。」

  英歡臉色大變,胸口氣血洶漲。開口欲言,卻大咳不止,臉色紅如血抹,半晌才抬手壓喉,忍了半天,啞聲斷斷續續道:「……此等大事,他趙爍竟敢一人獨斷?!不經朕意,便往京中遞發摺子?!你給朕……拿他入監!」

  京中朝堂風雲祗候。她人在軍中舊疾突發,千里之外隱霧蔽崖不可辨,若傳此事,不知又會生出什麼事端來!

  「陛下息怒!」曾參商一下便慌了,也顧不得君臣有別,急忙上前來拍撫她的涼背。見她眼中怒意橫生、氣喘不休。不禁急急又道:「非趙太醫膽大瞞君、一人獨斷,實是因陛下三日未醒。趙太醫生怕拖時出事,才稟奏了鄴齊皇帝陛下,請他來決……」

  英歡怔然凝眸,側頭看她,猶不敢信,啞聲道:「此事是鄴齊皇帝陛下准允地?!」

  邰朝中有細作,此事他絕不可能忘,又怎會同意趙爍將請藥摺子在此時發往京中?!

  曾參商點頭,自低了眼,道:「鄴齊皇帝陛下獨自關帳半日,才允了趙太醫之請,說……任是何事,都比不得陛下龍體重要。」

  聲音越來越小,話音到最後幾要跌落埋入帳中輕塵之中。

  英歡心口沸血瞬時如遭冰凍,滿腔怒氣梗在心頭,再也發作不出,眼底紅透一片,半晌才一垂眸,身子重重靠上後面軟枕。

  再也無力。

  別逞強……

  他那銳落三字之音猶在耳邊輕蕩,原來如此。

  知她定會拿身子硬扛,才在她未醒之時便獨允邰太醫之請;可若是一旦風起雨傾,他那鐵甲寬背又能否真的替她扛下種種難責之事……

  英歡閉眼良久,才一揮寬袖,輕聲問道:「……三日來,順州城下如何?鄴齊皇帝陛下那邊可有何動靜?」

  曾參商朝後退了半步,垂首道:「兩面軍中將帥集帳議策一次,方將軍願遵鄴齊皇帝陛下攻城調命。三日來鄴齊皇帝陛下白日隨軍出營,夜裡……」她抬睫一剎,又抿抿唇,小聲囁喏道:「夜裡便來守著陛下,連鄴齊京中發來的摺子都是命人直接送來陛下御帳中、擇空批閱,幾日來都未好好歇息過……」

  英歡臉色遽然竄紅,撇眸去看她,見她低了頭,不知她面上是何神色,聲音不由一寒,道:「他行此逾矩之舉,你們上上下下竟無人勸阻相攔?!」

  叫邰將兵們看了去,成何體統!

  曾參商默聲不語,更不敢抬頭,手指扯了扯袍邊,半晌才憋著道:「鄴齊皇帝陛下欲行何事,臣自是不敢勸攔,便是方將軍看在眼裡,也未多話,因是營中上下都不敢多言……」

  英歡聞言不由又是微怔,「連方愷都未犯諫?」

  曾參商低眉,「方將軍自那夜雨戰之後便再也未在背地裡對陛下不敬過,他雖不善多言,可誰都看得出他對陛下頗為歎服。且非將軍一人,兩軍上上下下,凡是那夜冒雨參戰者,何人不對陛下心生敬佩之情?」

  英歡長睫驀然一垂,心中漸明,雖說前些日子知二軍對她拜服,卻未想過連方愷也會真心尊她服她……風聖軍中將兵難馭,能得如今這局面。當真不易。

  她不由蹙眉,唇角卻微微一牽,淡聲道:「如此看來,朕這一場病倒也生得值了……」

  曾參商見她怒火不復先前之盛,才緩了心神。道:「陛下不必擔心順州一事,據人所報,鄴齊江平所領步兵及攻城之器明日入夜前便可抵赴大營,鄴齊皇帝陛下已然決議,最遲後日午後,便要出兵攻城!」

  順州城中無帥坐防,被圍數日,當是糧水緊缺。此時攻城,應是不難,只不過……

  英歡看向她,眉微皺,道:「傳朕口諭,就說朕身子已大好,再點二十人來守帳,若始攻城,除趙爍之外,非得朕詔。任是何人都不准入帳!」

  三日來他不眠不休,只因擔心她。

  若是兩軍攻城,前方戰火紛飛,她又怎能讓他再陣前營後來回奔波!

  曾參商伶俐心剔。聽她此言,瞬時便明白了她是何用意,心中不由一歎,口中應喏道:「臣遵旨。」

  英歡身上熱意一陣陣襲來,又始僵痛,頭一暈,不由朝榻內偎了偎,又囑咐了一句:「京中若有何報。立時拿來與朕,不得耽擱。」然後輕一揚袖,遣她退下,不再多言。

  聽得曾參商出帳聲遠,才緊喘一氣背後冷濕,體虛焦熱……

  喉間腥甜。

  大歷十三年六月。兩軍合師北伐燕朗之部。屯兵於順州城外三十裡處,施計誘敵出城以戰。

  二十一日夜。大雨,燕朗親帥中宛精騎三萬來襲,中伏。

  上隨大軍出戰,於城南五十裡谷外阻退走之敵,縱馬揮劍,三軍陣前手刃朗之中腦,兩軍一時敬而畏服。

  二十六日,上赴城下視陣,途中舊疾突發,歸帳臥養;攻城在即,帝統二軍伐策,定令始下,無將不從。

  三十日,江平之部抵赴大營,所攜攻城器甲不可數計;時城中少糧斷水,民哀兵疲,久踞生怨;帝命二軍趁勢出兵,馬步兵齊發,日夜輪陣,車石弓矢射之不停,攻勢銳不可當。

  七月三日,城中守軍不敵而降,順州城破。

  戰鼓聲聲破天,震耳發聵。

  人在帳中,身下硬榻微微在顫,遠方那千騎鐵蹄紛踏而動、萬人甲潮連顫而鳴之音排山倒海一般湧至耳側。

  如滔天巨浪,瞬時淹沒了她整個人。

  英歡一下子驚醒,頭暈額燙,翻身之時手肘磕在榻緣尖角,生疼不已,咬唇之時,恍恍間覺出腰間橫來一掌,攬過她的身子,不叫她再動。她來不及抬眼,鼻間便滿滿灌入來人身上血汗之味,鐵甲冷戾之氣混著股股戰塵,將她整個人都裹進了無邊溺窒的悍利之潮中。

  「順州城破。」冰得發燙地聲音沉沉在她耳邊響起。

  她這才緩緩睜眼,長睫掀起之剎,便對上他那滿是血絲的雙眸,心口不由一搐,伸手一把扯過他的胳膊,拉他上榻,不顧他滿身髒塵汙血,整個人都縮進他懷中,手指摸上他的臉,劃過那稜稜角角,才終是輕聲道:「竟沒料到,你會這般快……」

  他說五日內,實只花了三日。

  江平之部四日前到,當夜兩軍便北推十裡,步兵先發,攜攻城之器,三更之時始發攻城之戰!

  至今夜此時……正好三日整。

  賀喜撐臂在側,另一手摟著她,眉峰緩緩落平,大掌探入薄被中,撫過她只著了綿薄羅衫的身子,低下頭,聲音透寒:「若是不快,我如何能見得到你!」

  她不語,只閉了眼靠著他,知他在謔怨她先前所下之詔前方攻城戰起之後,任是何人都不得入她御帳。

  紅唇僵抿了半晌,才微一牽揚……

  已下順州。

  當真是,快得讓人不敢相信!

  他見她不吭氣,忍不住將頭埋下,親了親她地臉,又親了親她發燙的耳垂,最後湊在她頸窩裡,不動了。

  覺出她渾身仍在發熱,才知她病尚未好。

  心底不由一硬。

  英歡輕輕推他一下,開口道:「大戰將歸,你先回去好好歇息,若有何事,明日再來同我說……」

  賀喜一把將她抱起來,眸子裡血絲滿布,卻仍透著精閃之光,薄唇輕開緩合,對她道:「城破之後,我已命先行入城換防的人去將順州府衙清空,作你移駕之所,眼下趁夜回來,便是要帶你入城!」

  她面露驚詫之色,盯著他地眼,口中喃喃,輕聲道:「夜已過半,你……」

  他冷眼一掃帳內,眉頭皺了皺,又展開,看著她,眼裡火光頻跳紛繁,嘴角一扯,低聲道:「此處睡得不舒服。」

  她愈發不解,抵在他胸前的手有些僵。

  他眼底有笑意,漸漸化開,融暖之情將她的心都要顫碎了,「城中有熱水,有軟榻,有香幔……」

  她長睫微動,正要開口,他卻探指上來,揉住她紅唇。

  於是她只看著他,見他眸底顏色愈深,恍恍間仿佛明白了他是何意,臉不禁一紅,蹙眉就要轉身。

  他卻摟緊她,手指壓緊她瘦削的下巴,低頭吻了吻她的唇角,聲音低啞,無限惑溺,「你還病著,我不會亂來。」

  她垂下眼,臉更是紅了他又吻她一下,硬睫擦過她臉上柔肌,低聲道:「幾日來大戰疲乏,只想抱著你好好睡一覺……在外血戰數場,你忍心駁我之願?」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十五

  他溫熱的呼吸漾在她唇角,攪得她更是暈乏不抵。

  再拒,拒不過他這沙沙啞啞的低惑之聲,拒不過他這似鐵如銅的寬厚之懷。

  幾日來他在前方領軍攻城,她雖臥病在榻,可心中亦是時時刻刻都在掛念他的安危,擔心他拼起狠發起狂來,那肩上舊傷……

  想著,她身子便又軟了下來,抬手摸上他的右肩,見他無甚反應,才略放了心,落臂去勾一旁疊起的衣袍,輕聲道:「……不忍。」

  他見她臉紅嬌柔,病態更顯可人之色,情動之下,忍不住又低下頭去親她,銜了她軟軟的唇瓣,輕輕吻咬了一番,才握著她的腰起身,口中低聲喘道:「我來。」

  於是她放手,任他撩起衣袍給她披上身。

  隨意系了袍帶,壓了長綬,他便扯過滿是塵血之氣的黑氅來,將她牢牢裹進去,然後低眼看她,道:「且先忍忍。」

  她鼻翳微動,聞出這氅上腥氣,不由蹙眉,卻也不多言語。

  賀喜大掌撫上她的頭頂,順了順她的長髮,眼裡溫光醉人,終是將她一把抱起,扯緊了黑氅,大步往帳外走去。

  夜色如墨,星辰似砂。

  夏夜輕風徐徐吹面而來,遠處順州城向一片兵馬槊戈展動之聲,營中卻是寂靜寥曠。

  守帳之兵早已被他盡數遣走,帳外就只剩他御下戰馬一匹,垂了脖鬃。彎蹄在候。

  他抱她上馬,「扶穩了。」見她坐好,才猛一踩蹬翻身,一手環住她的腰,一手抽鞭縱馬。疾馳出營。

  她被黑氅包得密不透風,只留一張素色透紅的臉在外,聽他在耳後沉沉吐氣,看遠方星夜之下城外火光,不由一垂睫。

  原是沒有想過,這輩子會有戎裝在身,縱馬於廣疆之上,馳騁於沙場之間地一日。

  就像從來沒有想過。她此生能得一人真心與付,能得一人……相愛共行。

  病裡多思,只消一想,眼眶便忽而潮潤起來。

  輕一吸氣,迎著撲面夜風,抬眼朝遠方眺去。

  戰火橫映天際,蒼穹覆掃敞原,丈厚城牆高高擎空,無數旌旗垂垂落地……目之所及蒼灰之處,是他親手為她攻下的重池一座。

  心忽然便跳得迅急起來。

  她慢慢伸手。緊緊握住他攬在她腰間的掌。

  無言以表心中之情,惟望他能明白。

  身後之人穩如磐石,戰馬一路飛馳顛簸,他卻忽而湊下來親她右頰一下。然後長臂猛地抖韁而轉,催馬直向城後行去。

  如流燕貼谷而飛,戰馬斜掠城門南破之人馬數眾,蹄下激起一地夜塵,火光之亮、響動之聲瞬瞬被踢至身後踏痕遠處。

  她看著蒼血之色的城牆厚磚自眼前疾速閃過,眼不眨地以目丈測這座曾是她心頭懸吊不下的重鎮,馬壕、女牆、角樓處處及目,堅不可摧之城。現如今被他大掌一揮盡數拿下,心中是說不出地滋味。

  知他強且堅靠,世間少有能與之媲敵者,然親隨他戰、享此役果,才頓覺如此一個男人,愛她且護她。不需她再處心積慮提防他。是件多麼心幸的事情。

  不由得朝後一偎,緊緊貼進他懷中。

  前方有城東門。清蕭一片,內外守兵井井有條,不似南門攻城遺戰之風,倒像他專門為她自城內清出的一道過駕之路。

  外城守兵見他一路縱馬馳近,飛快吊起城中懸門,放馬入城。

  內城之中並無想像中的那般混亂,許是因中宛守軍不敵自降,又或是因他特意命人擇路清跡,不願叫她看見那種種血亂之象。

  她低眼埋頭,黑氅遮過半張臉,任他一路飛鞭,就這般由他抱著共騎一馬,直直沖過條條內城之道,沖過燈火蕭暗之處,最後沖入那順州府衙。

  直入官宅之門內的上房。

  安安靜靜,有條不紊,二堂之外留了守兵,再往內便見不著兵甲利器,反倒只剩一些正來回持物進出院內的丫鬟們。

  她動動眉頭,將臉從氅中抬起。

  他將馬勒停,並不急著下,摟著她道:「並未全清,還留了些人,好來服侍你。」

  她臥病營中數日,帳內帳外無宮人,只靠趙爍一人又是不便,哪裡能得好好照養,因是才病癒得這般慢。

  他既是都安排好了,她便也不再多言,知自己就算此時有議,也是說了無用,只得在心裡歎了一歎,讓他抱下馬來。

  一路抱進上房官宅的主廂裡。

  果然是香燭軟帳,紗飄羅墜,人一進去,便覺渾身僵緊的骨頭都酥軟了。

  他在外吩咐了幾聲,不多時便有人抬了沐浴之物進來,然後他又將人遣走,反手合門落閂。

  她站在那裡,掀一掀睫,自己動手解了外面黑氅,裡面未曾好好系緊地衣袍因馬行顛簸,早已滑落半開。

  肌膚因病泛粉,卻在這暖明燈燭下顯得嬌柔非凡,似含了汪露的桃花蕊瓣,誘人得緊。

  他走過來,伸手來扯她淩亂的外袍,又撩落裡面貼身衣物,絳紫涼羅觸地而萎,軟軟堆成繡曼一方。

  她由他掇弄,臉又有些紅,伸手搭上他的肩,眼望他身後窗欞上的繁復雕花,神思一時恍惚起來,突覺身下涼滑一下,才知是被他除盡衣物,不由垂首,鬢邊滾下幾絲髮,輕輕飄了兩下,又貼著嫩白耳廓不動了。

  他眼底洞黑,飛快低頭啄她一口。然後抱起她走去浴盆那邊,踢開腳踏,直直將她放進熱水中。

  眼前水氣氤氳,又有數滴水花因他動作之大而濺至外面,她將身子在水中團起。渾身過了一陣輕栗,才抖睫,透過水霧看他不甚明晰的臉,輕聲開口道:「讓外面的丫鬟來替我……」

  他俐落地解了甲胄,隨手往地上一扔,卷起內袍窄袖,彎下身,伸掌進來。在她玉滑之肌上揉揉弄弄。

  她忍不住輕喘出聲,抬手去握盆緣,小聲道:「你別……」

  他沉沉笑了一聲,大掌撫過她寸寸肌膚,又解了她的髮,替她濯洗一番,見她一雙大眼含羞帶惱地直瞅著他,才又扯嘴低笑,「乖。」

  她心口的血一下全湧至臉上,紅得要命。垂睫咬唇,任是他怎樣擺布都不再出聲。

  渾身的皮膚都點點發燙,骨頭一塊快被他地手指摸斷……脆生生散落開來。

  無骨而柔。

  就待她實是禁不住時,他才起身。拿了軟巾,將她從水中裹出來,胡亂擦擦,就往那邊軟榻上抱去。

  她被他輕扔上榻,還來不及動,身上軟巾就被他抽走,蓋下來一袍棉單,他動動手指。將她揉來揉去,就替她換了衣物。

  她臉紅得憤然,卻無力抵抗,只得伏在床褥上,由他握了她濕漉漉的長髮,一下下慢慢壓乾。

  然後他背過身。在她面前寬衣解靴。精壯地背脊帶著那猙獰刀痕,在燭火閃閃跳動下。乍然駭了她的心。

  她地呼吸一時急促起來,手指絞了絞床幔紗邊,看他走回浴盆邊,抬腿進去,就著她用剩的水洗了洗,動作快如刀斬,俐落非凡。

  他脫下的衣物堆在床邊,亂糟糟纏在一處,中間隱隱可見一封描金信箋。

  她看了看正在洗浴的他,見他頭也不回地背著她,不禁垂眼,想了一瞬,便彎身而下,伸手抽出那箋紙,飛快拿至眼前,展開來掃視一遍。

  她動動眉頭,抬眼看他仍然在洗,便又一字一字地看了一遍,而後蹙眉垂睫,慢慢折好,原封不動地給他放回那堆衣物中。

  翻了個身,攬過床上薄薄的錦被,往裡面偎了偎。

  閉眼一歎氣。

  未過多久身後便響起他洗好出來的聲音,她也沒回頭,淡淡地閉了眼,側臥在床上,等他過來。

  可她未聽他走來,卻聽見門開了又合,外面傳來他低低地聲音,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進來,關了門,走回床邊。

  她身子小動,歪過去看他一眼。

  他俊臉帶笑,坐在她身旁,伸手板過她的肩膀,將她翻過來,然後另一手放低了些,叫她看見他手中握著地銀碗。

  她以為是藥,不禁擰了眉頭,紅唇將開之時卻見他眸底溫光一現,不由咽了想說的話,只望著他。

  他這才開口,聲音低低的,似是在哄她:「是粥。」

  然後拿了調羹,舀出半勺,吹吹涼,送到她唇邊,又哄道:「嘗嘗。」

  她幾日來胃口不佳,營中膳食根本吃不進,不料他竟能替她想得這般周到……不由眨了下眼,湊唇過去,抿了一下。

  清清淡淡的粥樣,糯軟帶甜,很是可口。

  她瞇眼一笑,長睫水霧依依,輕聲道:「三更半夜,你這豈非為難旁人……」雖是責他,可心底卻是水汪汪一片。

  他摸摸她的臉,眉揚眼亮,只笑不語,又舀了粥來喂她,一勺接一勺,看她紅唇抿動,模樣單純,忍不住埋頭下來,連吻她數下,熱燙的唇舌吮過她嘴角沾了地粥汁,而後沉沉一歎,「小貓似地。」

  她被他弄得喘息連連,伸手去推他壓下來地身子,往一旁躲去,咬唇輕笑,「你說不亂來……」

  「唔……」他薄薄地嘴唇一路欺上來,口中低啞模糊,「不亂來。」

  將碗放在一旁,兩只大掌飛快地探進她中單裡,左右一揉,將她的身子鎖在懷中。然後低頭,嘴唇壓上她頸後的皮膚,邊咬邊吻,一路向下。

  她軟軟化開來,如先前那粥一樣。在他揉弄舔吻下,變得糯軟不堪,縱是咬住嘴唇也抵不住身上激栗之感,輕喘欲拒之時,偏頭看見地上那箋紙,不由又垂了睫,不再掙,由他在她身上吻弄。

  病體軟香。他愛煞了她這柔弱無骨地模樣,幾下便扯開她身上衣物,兩手往前一探,握住兩團軟雪,輕輕搓弄著,唇舌卻是不停,順著她的背脊點點吮吻而下。

  她在他身下不可自持地顫抖。

  十根蔥指扣在身側軟褥中。

  口中嬌吟陣陣。

  他膝蓋一頂,自後擠開她的腿,聽得她柔聲輕喘,不由眸黯低笑。埋了頭繼續親她,水嫩嫩的臀巒在他嘴下處處綻粉,如雪峰紅蓮,觸目驚心的美。

  「不似先前那般腫了……」他長指掃過她股間肌膚。聲音沙啞不已,而後火熱地舌尖猛地欺進她身子裡。

  她驚喘,細腰急急一扭,臉上溢血,羞得無處躲。

  知他性起之後便不管不顧,任是怎樣都扯不回他那橫沖猛撞之勢……可仍是禁不起他這赤裸裸的挑弄。

  她顫抖著融作一灘水。

  在他身下流淌不止,淹了他的心。

  他不停地勾弄著她地身子,自上而下。從內到外,大掌輕輕按壓著她的背,不叫她躲,另一手時輕時重地撩揉著她腿內肌膚,讓她抖個不停。

  然後他終於抬頭,深深一喘氣。身子壓上她。頭湊去她頸側,咬了咬她的耳珠兒。啞著聲低低道:「……不亂來。」

  她仍然在抖,半晌才漸漸平復下來,長睫作顫,悠悠睜眼去看他近在咫尺的臉,水瞳凝水,裡面惱意橫生,可卻嬌弱得說不出一字。

  他大笑,翻身摟過她,將她按在胸口,扯過薄被蓋上二人,然後在她額上親了親,低聲道:「睡。」

  這一番撩弄,叫她身子更是疲軟,偎在他懷裡,沒多時便昏昏垂眼。

  他又摸摸她的臉,待看她呼吸平穩後,才貼下來,在她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她沒吭氣,沒動,神色緩常,似是沒有聽見他說什麼。

  已然睡著了。

  窗欞上地雕花將透進來地陽光割得碎碎地,灑落一地。

  英歡緩緩睜眼,身子仍然軟而無力,伸手一探,身邊床上空空如也,錦褥散著一絲涼氣。

  她收回手,偏頭看看屋內,未見他人,也未見他衣物甲胄。

  不由一闔眼。

  心底曠涼一片。

  半晌之後她才又睜眼,撐著起身,見床頭掛了金鈴,便伸手去拉,鈴一響起,屋外便有人來叩:「陛下?」

  她叫人進來,也未多言,只叫她們服侍著換了衣物,然後便問:「去前面一堂問問看,有沒有姓曾的大人……」

  一個小丫鬟早已垂首輕聲道:「回陛下地話,曾大人天未亮便過衙候駕,此時正在外面等著。」

  「宣。」英歡纖眉微揚,也不叫人傳膳,只接了濕帕擦擦臉,又漱了漱口,便倚在床上等著。

  丫鬟們退出去,只過了一小會兒,曾參商便叩門而入,掩了門上前來,向英歡行了禮,臉上略有猶疑之色,半天才道:「鄴齊皇帝陛下今晨……」

  「帶兵已走?」英歡淡淡接了她的話,問道。

  曾參商挑眉,沒想到她已知曉,不禁點頭,「帶了鄴齊所有人馬,五更之時便拔營向東了。」

  英歡神色未變,似是意料中事,只一牽唇角,並未多言。

  昨夜那紙描金信箋上的字句仍然清晰在目。

  先行發往中宛東面、意攻都城吳州的四萬兵馬在齊州受阻,中宛知燕朗戰死,飛速自北面調兵南下,欲剿鄴齊四萬大軍於齊州之外、以固吳州之守。

  來報懇請他在破順州後,疾速御駕揮師、率軍東進解圍。

  他怎可能不走。

  領兵同方愷麾下風聖軍一道北上攻伐順州,是他因心中私情所行之舉。然聽聞鄴齊大軍東面有危,他又怎會滯而不動。

  破城之後連夜帶她入城,是想要在走前,親手將她安頓好。

  她有病在身,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此時隨軍奔襲突進。他心中之意,是要叫她留在順州城中,好好養病。

  可心雖如此,卻又實說不出口,才借了那一紙信箋,叫她知曉這一事。

  她昨夜便知……

  倘是他有何物不願叫她看見,莫論如何她也沒法看見,而昨夜那紙信箋。便是他有意令她看見的。

  看了那信箋,心雖存戚,卻也欣慰。

  因他終於不再總是將她瞞在鼓中,肯事先叫她知道他的打算。

  英歡輕一垂眼,心底娑娑而動,耳邊一下響起他昨夜貼著她,說地最後那句話

  ……等我回來。

  他叫她留在這裡,等他回來。

  她知他用兵如神,下城猛疾,卻算不出他此去攻伐中宛都城、路斬數州須得多久。

  可他既是讓她等。那她便等。

  英歡兀自想了半晌,才看向曾參商,問她道:「於宏同林鋒楠在倉州如何了?西面可有戰報送來?」

  曾參商點頭,道:「於林二位將軍至今還未破城。但來報說倉州雖堅,卻也抵不住圍守時久,破城之時指日可待。」

  英歡想了想,又問:「方愷眼下人在何處?」

  曾參商道:「方將軍今日人也過衙,擬了後面攻伐中宛西南諸州的議策,就等陛下起身相商。」

  英歡眼底淡光微閃,道:「叫他呈來,朕亦有議同他相商。」

  大歷十三年七月。鄴齊大軍東進遇阻,中宛北路禁軍疾速南下援都,欲剿鄴齊東路人馬於齊州之西。

  順州既破,帝率鄴齊人馬重部連夜拔營向東,欲解齊州之急。

  十一日,鄴齊兵敗齊州。西退百里。紮營禦敵,整軍待守。

  十六日。帝領輕騎二萬先行抵赴,過營而不入,孤軍縱深,直搗齊州西郊中宛大營,速戰速走,一夜殲敵人馬萬余,中宛禁軍大駭,撤軍入齊州城。

  十九日,邰大軍破倉州,中宛西面二鎮復歸邰所占。

  時上抱病未癒,坐守順州,命於宏、林鋒楠二部自倉州分兵向北,趁中宛北路禁軍南下之隙,疾攻中宛北面數州。

  二十九日,鄴齊破齊州,吳州以西尚有三州相阻,帝命二部大軍合師麾下,一路東進,越忝州而伐關州。潑地。

  順州城內民生尚安,方愷領風聖軍駐守在此,倒也一時無事。

  府衙官宅上房內,湘簾拂顫,窗上冷布薄似光,主廂偏陰,屋內較之別處要涼上些許。

  英歡人在床上,紗幔垂落,白藕一截瘦臂懸在幔外,隔了團花紋紗,看不清臉上神情如何。

  趙爍伏腰在外,搭脈半晌,才收回手,不顧額上碎汗淋淋,只低了頭,道:「陛下舊疾仍是未褪,還需好生調養……」

  英歡驀然甩袖,蓋住僵直的手腕,一把撩起床幔,冷眼看向趙爍,道:「好生調養這四字,朕已聽你說了多少回?!」

  趙爍慌慌然跪倒,伏在地上,連叩數下,顫聲道:「陛下恕罪,軍中攜藥不足,單缺御藥房一味成藥,因是未及……」

  英歡惱色愈盛,就要發火。

  趙爍急忙又道:「陛下息怒,待京中器甲發來,定能補足所缺之藥,臣自當……」

  英歡一揮袖,阻了他下面的話,閉了眼,道:「所報糧草器甲,今日入夜前便可到城外,朕且等著看你如何行事。」不等他再開口,便揚手遣退了他。

  她輕一喘氣,頭暈口乾之感又竄上來,身上虛汗陣陣,連日來感覺竟比先前還要難捱,心急病更甚,火上添火。

  喉頭泛起腥甜一片,她歪過身子,掩袖低咳起來。

  外面有人聽見,忙進來侍奉,捧了帕子來給她,又道今日無報送來,勸她多多臥床歇息。

  英歡將人盡數遣退,自落了床幔,倚在軟枕上,闔了眼,有一下沒一下地想著北面大軍前些日子遞來地戰報。

  正是趁中宛北面禁軍在吳州一帶與鄴齊大軍膠著之隙,她才派於宏及林鋒楠北上攻討那幾大重鎮,此事若是讓他知曉……

  也不知他是會贊她機敏,還是會惱她圖利。

  想著想著,思緒便漸漸飄得沒了影蹤,夏日熱風透過窗上卷竹涼布,絲絲吹來她身上。

  熱意困乏。

  頭更是暈起來,腦中混沌一片,再也不能多想。

  睡了不知多久,待聽不見蟬鳴,熱風絲絲轉涼,屋外忽然傳進些響動來。

  她仍是困著,醒不過來,只翻了個身,青絲滑開,鋪滿頸周,身上虛汗又開始冒。

  夢裡也是模模糊糊地,有人將她抱起來,輕輕擦擦她額上的汗粒,又扶住她的頭,給她喂藥。

  藥汁苦不堪言,嗆得她幾要吐出來。

  恍恍中又想起那一碗微甜糯軟的粥來,她輕哼一聲,眼角有些濕。

  臉上落下男人的手,溫柔的,乾燥的……

  她眉頭輕蹙,猛地咳起來,一下又一下,重得震醒了自己,還未及睜眼,便覺身後探過來一隻手,輕輕扶著她地背

  驀然驚覺,她此時正被人抱在懷中,先前那分明不是夢……

  她急急一喘,手一撐榻,飛快轉過頭來,略暗地屋內並未燃燭,可身後那一雙湛澈眸子清清亮亮,正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幾不能信……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見他素白袍袖慢慢一收,眼中帶笑,看著她道:「陛下,是臣。」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37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十六

  英歡瞳中一縮,人乍然清醒過來,盯他盯了半晌,才微一展眉,臉上陡驚之色迅消,水眸淡眄,和和緩緩道:「京中發藥,倒將你也一道發來了。」

  平穩無波的聲音,聽不出其間何意。

  寧墨見她不再重咳,便收回手,轉身去一旁拿過火摺子吹起,燃著桌上燭燈,屋內床邊這角瞬時跳亮了一抹暈黃。

  他這才又回頭,借著燭光仔細看了看她,眼底攢了些笑,開口道:「陛下不願見到臣?」

  她只望著他,並不開口。

  他又道:「陛下千里之外龍體生恙,太醫院接報不敢妄斷,怕若是單發御藥亦無法急緩陛下之疾,為圖安妥,才派人親來替陛下診脈。」

  英歡淡淡一抿唇,聽他解釋幾句,便全明白了。

  幾年來她在宮中用藥之度一向是由寧墨同另一太醫院輪臣互診,而自他被冊皇夫之後,更是常由他一人替她診脈獨斷。

  因是她身子大小疾恙,太醫院上下,就只他一人最是清楚。

  此次御駕親征,他貴為皇夫,不便隨她一道出京,再加她心中本也不願點他伴駕,由是才命太醫院老臣趙爍為隨軍醫官,一路伴她至此。

  誰知卻會突生這麼一場大病,讓趙爍都手足無措起來。

  兜兜轉轉,還是落得這般局面。

  只是京中那邊,怎肯輕易放他皇夫之尊而來此地……

  寧墨見她兀自在想,便一舒眉。從袖中抽出一封信,遞給她,道:「此信是沈大人托臣帶給陛下的。」

  英歡回神,伸手接過那信,微一挑眉。蔥指滑過封口處的密泥,當著他地面便飛快拆開來,抽出信箋來快速掃了一遍,才折好收起,抬眼看向他,紅唇微微揚了一下,卻也未說什麼。

  他臉上神色如常,見她揚笑。眼裡一下溫潤了些許,低聲道:「自陛下出征以來,臣在京中日夜惦記著陛下,生怕陛下於軍前有個萬一……」

  說著,便抬臂,過來攬住她的腰,將她輕輕圈進懷中。

  然後慢慢壓下頭,嘴唇在她額上點了一下。

  她也未避,只是垂了眼,淡了臉色。本是溫暖熟悉的懷抱,現如今竟變得這般僵硬陌生。

  他抬手攏了攏她身後散亂的長髮,又道:「原以為此番前來能夠一睹鄴齊皇帝陛下英容,卻不料臣還是慢了一步。」

  英歡聞言抬頭。見他眼中還是橫波淺亮,辨不出他面上安若之色其下藏了何意,不禁揚眉,不知該說什麼。

  寧墨看著她,眼底稍稍一黯,又道:「入城後聽聞……鄴齊皇帝陛下對陛下甚是禮尊有加,戰中軍前,事事都對陛下頗為照料。」

  她身子一僵。伸手抵開他,臉色頓時冷如冬冰,「何意?」

  「無意。」他低聲道,撇眸避開她的目光,然後輕輕拉過她地手,隨意搭指於她腕上。過了半晌才鬆開她。皺眉道:「……還是那年的舊疾。」

  那年……

  她半闔了眸子,心底惶然一動。知他在指什麼。

  大歷十年杵州視江歸來,亦是突發迅疾,夜夜咳得昏天黑地,在宮中由他用藥調養了許久才痊癒。

  他替她拉好袖口,扶她躺好,低眼看著她,又道:「想必陛下也未料到,當年杵州一行,日後會生出這許多事來……」

  話雖尋常,可其中蘊意卻遠。

  英歡冷眸對上他逆光之面,見他眼中漆黑一片,不由道:「事已至此,多說何用?」

  「是無用……」他聲音略啞,喟歎一聲,轉身拉落帳幔,隔了團紗紋帳看著她的臉。

  瘦瘦的下巴,明眸紅唇,臉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她只有對著那人、想著那人、念著那人的時候,神色才會變得飛揚陡亮,喜怒哀怨皆是情。

  一早便知、一早便明……

  大歷十二年那個雪夜,她從康憲公主暫住寢宮出來,在殿外的廊柱旁狠狠咬他,哭著打他,含糊不清地叫著那個人。

  事後她命他忘了此事,可他如何能忘得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她露出那種絕望之色和瘋狂不顧之態……

  大婚喜夜,她縱是在迷蒙不清之時,滿心滿念想著的,仍是那一人。

  多說何用……

  是無用。

  想著,他臉色便漸漸冰了下來,站起身,將紗幔掩好,垂首對她道:「莫論如何,臣此番前來,定會照料好陛下,不再需旁人操勞。」

  她不接他地話,只慢慢閉了眼,半晌才道:「軍中不比京中,你行事須得處處依規,否則莫怪朕不講情面。」

  他定定站了許久,待她呼吸漸穩,才側身,驀然一揮袖,掃滅燈燭之苗,又在黑蒙黯色中看她一眼,才轉身出了屋子。

  外面月華如練,銀輝灑透一地清。

  夏夜炎炎,其心涼涼。

  大歷十三年八月,寧皇夫憂上疾亟,以翰林醫官之銜,親赴順州以診。

  及抵,上不豫,夫連日侍樂餌不離左右,診脈進藥皆親為之;月餘,上疾癒,夫恐其疾復作,滯而不走。

  九月七日,中宛屯清口,於宏領軍夜追至山陽,俘陽平節度使吳益,遂拔陽州。

  十八日,林鋒楠進破宛軍於灤江口,直抵東岸,焚其營柵,又破之於瓜越,嚴、德二州平。

  時鄴齊大軍東進勢猛。連拔忝、關,遂下裕州,直逼吳州。

  流火飛螢日漸遠。

  秋風起,颯爽掃紅葉。

  英歡人在府衙官宅後院中,倚了石千。慢慢翻著手中的戰報,微涼秋風順著大袖敞衫一路竄進她衣裳內,薄羅輕鼓,襯得她人更顯清瘦。

  病日已去,人的精神一天要比一天好。

  北面捷報頻頻,京中又無大事,幾日來一晌一晌似被拖得長了許多,閒暇之時竟讓她恍恍生出如夢般地感覺。

  近半年來人在軍中。吃疲受病連綿不止,突來這些清蕭時日,倒讓人有些不適應。

  仿佛她這一生,本就不該清享這般了無澀事的時光。

  自賀喜領軍東進至今,時過近三月,只聞鄴齊大軍攻城拔寨役役勝,卻不知他人在軍中是否一切安好無恙。

  於宏同林鋒楠兩路於中宛北面亦是連戰連勝,一連拔下四大重池,順利得讓她聞報幾近啞然。

  南岵都城既由她占,此番中宛吳州她便無心同他再爭;而她既然已趁他膠擰中宛重兵在東之時北上掠地。心中便也別無旁鶩。

  只盼他不要受傷、不會有難。

  風漸漸走疾,唰地刮開她隨手擱在膝上的折報,一襲嘩嘩散落時,前面蹲下來一個人。替她一一拾起,折攏後又遞給她。

  白紋袍袖一晃,她抬頭,就對上他帶笑的臉,聽他道:「風涼,你病將好,還是回屋坐著罷。」

  英歡動動眉頭,不多言。握了折報起身,越過他往回走去,待近主廂時鼻翳一動,才蹙眉道:「怎的還進藥?不喝。」

  寧墨跟在她身後,也不勸,邁過門檻後才道:「來時恰遇人送報。臣便順手帶來了。」

  他抬手一指北面案上。看了看她,走去拿過藥碗。便要去倒。

  她回頭,淡淡望了他一眼,見那白袍背影穩若不慌,已然出了屋外,這才走去案邊,揀過其上幾封折報看。

  粗略一翻,才發現其中有東面來報一封。

  心不由一緊,又一動。

  慌忙動手先拆此報。

  裡面詳言鄴齊大軍在東面諸州進程,無甚新事,看了看發報之時,已是十日前了。

  她摸了摸那紙,將折之時,卻發現其後粘了一張薄薄地信箋,不由一怔,然後小心將其摘下來。

  箋上印了暗紋。

  勁松逍揚的四個字,似要飛起撲入她地眼中。

  ……諸事尚安。

  她眼底一熱,這字跡如此熟悉,不禁輕一歎氣。

  雖無署印,可她卻知這是他親筆寫與她的。

  心沉沉,思漫漫,念潮霎時奔湧而出,淌壓過她心底最涸一處。

  再抬眼時,門口白袍之影逆著光,袖隨風揚,冷面清清。

  英歡掩了眼中之情,不動聲色地收好手中信折,而後看向他,道:「可還有事?」

  寧墨定立在門口,眼黯人邃,只看著她,卻不說話。

  她微怔,蹙眉瞧向他,一向見他溫潤,卻不曾料到他還有露出這種神色的時候……

  只是他面上陰霧轉瞬即逝,身子一斜,外面陽光撲過白袍一角,復又映亮了他那張淡穩面龐。

  他略一垂首,低聲道:「別無它事。」說罷,一撩袍擺,便要出去。

  外面忽然急匆匆跑來一人,險些撞到他身上,卻也不顧陪禮,連稟也不及稟,便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陛下,北面急報!」

  英歡眉頭擰起來,看清曾參商身上窄袍襟濕汗漬,不由上前,「何事如此慌張?」

  她隨駕至軍中多時,大小戰役參歷無數,早已不似從前那般莽撞魯猛,卻不知今日何事能令她慌然無措成這副樣子。

  曾參商連寧墨仍然未退都不避,飛快抽了封折報出來,手指微抖著遞上來:「一刻前剛送到的……北戩出兵南下。」

  英歡人一僵,目光凜凜,抬手一把扯過來。邊展開邊道:「北戩出兵,便是讓它中宛幾州又有何妨?何至於慌張至此地步!」

  早先邰遣沈無塵、鄴齊派古欽先後出使北戩,所議不外乎就是今日這局面,就算北戩此時出兵南下、欲趁亂圖占中宛北面數州,也不過是意料中事而已……

  思緒在她眸光掃至折報上地潦草墨字時。驟止。

  瞳縮人驚……

  曾參商話語如珠般地急急又道:「北戩十萬大軍齊發,二萬在北佯攻中宛邊鎮以遮人耳目,其餘八萬繞過劍峽、沿西境一路南下,直撲順州城!」

  英歡握著那紙地手微微有些抖,目光越過她肩側,朝寧墨看去,就見他聞言後面色亦變,不由壓聲道:「你先退下。」

  他眼神一斂。面色恍然,未發一辭便退了出去。

  英歡輕吸一口屋外撲進來地涼風,沿案緩緩坐下,攥緊了那紙,眸光散淡,半晌才啟唇冷笑,「當真是人心難測……」

  想當初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以北戩一偏隅小國,怎會有朝一日敢舉傾國之力、趁隙攻伐她御駕所處之城!

  以為北戩恃其地險,最多不過是圖中宛北面幾州……豈知它竟能算得這般精准。於這時突發重兵,直指順州!

  八萬大軍橫掃向南,如此不留後路之勢,若非確信她無重兵屯於順州。又怎敢這般無所顧忌?!

  然她大軍兵力所布,又怎會被北戩輕易知曉……

  她握著那紙的手鬆了些,眼底陰霾之色愈盛,臉色冷然,開口輕聲又道:「……當真是,人心難測。」

  曾參商在旁低聲道:「陛下,方將軍及風聖軍其餘四品以上將校都已在一堂候著了……」

  英歡猛地起身,攥紙入掌。「走。」葉,清妃混著枯紅,秋殺。

  一進一堂便聞齊齊恭道「陛下」之聲,前方又有人升座與她。

  她直直上去坐了,眸光飛快一掃下面諸人。單刀直入開口便問:「哪一路調兵來援。最快?」

  方愷臉色黑冷不已,出列一步。道:「臣等方才已然議了一議,眼下無非四策:一為從奉清路調所駐禁軍南下來援;二為命永興路屯兵東攻北戩,以使北戩收兵回朝;三為疾命於、林二部棄北面已奪諸州、回師來援;四為命人東報鄴齊大軍,懇其分兵來援。」

  英歡抿了唇略想了想,臉色更是陰了。

  四策都非良策。

  奉清路雖有餘兵,可卻比不上北戩大軍來速快;永興路兵力不足不說,便是東攻北戩,亦有函谷關為障,且北戩大軍直撲而來,只怕最後是會魚死網破;於、林二部已然北上縱深,此時折南而返,非但來不及,更會丟掉已占數州;至於東面鄴齊大軍……

  她微一闔眸,手攥得緊了些。

  他領軍一路破敵,中宛都城近在眼前、勢在必得,當此千鈞一發之刻,又怎會輕易棄而捨之?!

  ……北戩此次,當真是算盡心機,挑了個好時候!

  但,如此天衣無縫之計,到底是……

  「陛下?」方愷見她出神半晌,不禁急急低喚一聲。

  英歡陡然睜眼,看見下面眾人都在等她定奪,不由輕輕一喘,開口道:「調奉清路所餘禁軍南下,能多快便多快。」

  方愷皺了皺眉,心知定是來不及,卻也別無更好的辦法,只得點頭,又道:「北戩大軍來襲,順州城中只有風聖軍不到二萬人馬,實是勢危,臣等雖定會拼死守城護駕,可卻不敢存完全之念,陛下是否移駕……」

  「不必,」英歡冷冷開口,立時斷了他後面要說的話,「朕就坐在城中,等著它北戩大軍來!」

  一堂門檻處光亮堂堂。

  落葉娑娑,被風時時掃進掃出。

  早就該知,她這一生,怎會有清享了無澀事地時光。大歷十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北戩出兵,懷遠大將軍胡彭領八萬人馬越劍峽襲南。直逼順州。

  上會諸將於堂,下旨調奉清路禁軍南下以援;時城中守軍上下不及二萬,左右進言,請上移駕,上怒而駁之。眾人弗議。

  十月五日,北戩大軍兵臨城下,列陣擂鼓,激喊叫戰,日夜不休。

  七日,十數將校不忍其辱,連番請戰,上按劍於側。命左右諸將閉城不出,違者立斬。

  城外戰鼓隆隆之聲撕裂天幕,似是永無止盡。

  叫戰辱罵之浪疊疊不休,字字不堪入耳。

  已過整五日。

  城中守軍數寡,無法輪流執勤以戒,因是連日來兵疲神乏,被城外北戩大軍包圍之勢勒得人人緊張難耐。

  兩日前軍中十二個將校連名請戰,欲帶兵出城煞一煞北戩囂張之勢,都被她駁了回去。

  燕朗其歿之鑒猶在眼前,哪容得他們隨意出城!

  奉清路援軍仍在路上。何時能夠抵赴尚且不知,城中守軍就似困獸一群,日日夜夜被監於牢,雖有利爪。亦無法為戰。

  只能坐等北戩主動攻城。

  入秋之後日落漸早,夜風中肅殺之氣愈來愈濃。英歡自傍晚離了一堂,回至官宅上房內後,便再未出來過。

  點燭閱卷,似是已然習慣了外面震天戰聲。

  順州城防甚固,若是北戩大軍拖而不攻,倒也能堅持些許日子,待奉清路禁軍一旦抵赴。到時內外同時出戰,定能將北戩削個措手不及。

  晚膳之後,只聽得城外遠方叫戰聲竟然漸漸小了,心中突生一絲不安。

  案上燭燈赤苗跳了下,外面風聲又大了些,整個屋子倒顯得空蕩蕩的。人影映壁。孑然冷寂。

  英歡心底焦躁,正欲起身時。門板恰時被人輕叩,外面響起寧墨地聲音:「陛下,是臣。」

  她微一蹙眉,著他進來,扔了手中的卷冊在案上,合掌撫膝。

  寧墨進屋,走過來,將手中瓷碗擱在案上,對她道:「聽人說陛下幾日來吃得甚少,特讓人熬了些粥給陛下。」

  英歡撇一眼那粥,眉頭小動,看他道:「今夜難得無戰聲,你不必耗神,趁時好好歇息去罷。」

  之前提過讓他離城回京,誰知他無論如何都不肯一人獨歸,非要同她一道留於城中。

  旁人都覺訝然,她卻不多言,便依了他願,任他留在城中,也不多管。

  寧墨撐掌於案上,微一低頭,眼裡黑溺,低聲道:「今夜由臣陪陛下,可好?」

  從前在京時,夜夜都是他陪她入眠,自他人至順州後,她先是因病,而後又因戰務纏身,對他態度一直疏離有加,早已不復從前那般親近。

  她抬眼看他,凝眸一瞬,竟是點頭道:「好。」

  倒是他,聽見她答應得這般快,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怔然半晌才微微一笑,「……謝陛下。」

  英歡垂眼,唇角輕輕一扯,伸手拿過那粥,一勺勺舀著吃完,然後叫人進來,侍候著洗漱一番,便要和衣就寢。

  寧墨知她自從北戩大軍逼城後便一直戎袍在身,連入夜歇息也不寬衣,當下也不多言,見她撩帳上榻,便去吹了案燭,也和衣睡了上去,躺在她身旁。

  夜一下變得更加寂寥。

  屋外只過風聲,戰鼓之聲已然消彌,此時靜得不可思議。

  他慢慢握住她的手,輕聲喚她:「陛下。」

  她沒有動,似是已然睡著了,隔了許久許久,待他欲伸臂攬她入懷時,才忽而啟唇低聲道:「若是城破,你將何去何從?」

  他動作停住,撐臂在榻,透過濃濃夜色看她,「陛下去何處,臣便去何處。」

  她口中散出低啞的笑聲,可裡面卻漾著絲絲寥落,輕輕一捏他地手指,道:「睡罷。」然後翻了個身,朝向床內,再無動靜。陣驚天動地地廝殺聲,緊接著又是隆隆不休地撞車攻城之音。

  似粗礪之石從心尖上碾過,她驟然驚醒,急喘著猛地坐起來。

  屋外火光一閃一閃而過,轉瞬便成傾天之勢。

  身旁之人亦醒。「陛下?」

  英歡靠枕坐著,凝神聽著外面那海浪似翻滾地戰聲,低低道:「北戩大軍開始攻城了。」

  寧墨緩緩起身,看她飛快抬手束髮,不由一沉眉,道:「守城之事,自有方將軍及麾下將士們籌斷,陛下何須這般自擾?」

  她驀然側頭。冷眸看他,隔了夜色,倆人面上均是蕭然一片,半晌之後她回頭,動作愈發快起來,束了髮後便越過他,下床穿靴。

  他僵著臉,隨她一道下床,不再多言。

  她理了理外袍上下,疾步走去門口。一把將兩扇門板辟啪推開,任夜風裹著戰火焦然之氣騰空而入,眼望遠處城頭之向,站著不動。

  他低歎。走去她身後,站著陪她。

  內城之中有城民惶恐哭叫聲,外城之中盡是兵戈攢動沖天怒嚎之音。

  過了許久,久至他雙眸被那刺眼火光晃得酸痛不已,火映天際才隱隱泛起一抹白。

  天濛濛開始亮。

  外面不遠處有人一路小跑過來,靴底鉚釘敲地辟啪作響,不多時便闖入眼際,是個戎裝小校。

  英歡不等他開口。上前便問:「城頭怎樣?」

  小校面有憤色,卻低了頭,小聲道:「……北戩攻勢太強,軍中弟兄們疲累幾日,此時力有不逮。」

  英歡臉色微沉,對他道:「你去罷。」

  風聖軍一向以奔襲作戰之力為傲。守城本就不是其強項。此時以寡敵眾,面對數倍於己地北戩大軍。士氣不振也在情理之中。

  何況北戩幾日來輪番轟然叫戰,待城內守軍心疲力竭之時、在夜明時分突發攻城之勢,更是占盡了先機。

  當日賀喜以此計速破順州城……

  今夜輪到她被人圍攻。

  恰是又一個五更。

  思慮半晌,天色已然大亮,站在門外遠眺,隱隱可見北面城頭之向那面面軍旗,迎風擺旆,血色逆天。

  英歡一垂眼,回身去屋內取了劍,出門時淡瞥寧墨一眼,一字不發,便大步走了出去。

  他站在原地,看她形如傲梅之枝,束髮散絲於清晨涼風中輕揚,足下飛快地朝北面城頭走去……不由又是低低一歎。

  微握了拳,回身進屋。城頭上硝煙彌漫,火箭似雨如注,紛落於牆內牆外,石彈每砸落於外牆之上一下,腳下便是微微一震。

  左右二弩台後半跪著臉已被煙火熏得辨不出面目地排排弓弩手,引機向下,隨遠處隊將旗令,齊齊將弩矢射往城下攻城兵陣中!

  英歡自城頭女牆一側上來,抬眼便見濃滾矢煙,耳邊盡是震天戰聲,足下不由一頓。

  不遠處可見方愷銀甲,在眾人中灼灼醒目。

  風聖軍將兵們面疲之色,一眼就能看得出。

  她淡一吸氣,越過腳下碎石,沿著城牆往前走去,一路所過之處皆起驚煞之音,所有士兵們看了她都不敢相信

  她竟會以天子之身,親自來城門之上督戰!

  方愷聞得身後有異,猝然轉身,待看見英歡戎裝之影,臉色不由大變,急急道:「陛下……」

  英歡晗首,淡笑,隨即高聲道:「你同將兵們在此辛苦力戰,朕豈有高枕於榻之理?」看見女牆之後的士兵們都紛紛朝這邊看過來,聲音不由又高了些許:「邰風聖軍之威名,赫赫響震五國廣川,從前未聞有敗,今後更加不會!」

  瞬時之間,城上守兵激情奮湧,齊齊高呼萬歲,聲聞數裡,氣勢百倍,戰氣騰騰,一掃先前疲乏之狀!

  方愷眼中有水光湧現,驀然回頭,沖右弩台高喝道:「放!」

  嗖嗖之聲一波接一波。

  鐵色冷戾,劈入黑漆漆的人甲陣中。

  遠處攻城之陣慢慢止住,而後弓兵上前,立盾俯身,排排彎弓一字列開,直對城頭之上。

  英歡冷面凝眸,遠處城牆之下千矢之光,折透了天邊半陽,森冷不已,可她心中卻無一絲懼意。

  三軍陣前,將士們為國而置死生於度外,她豈有膽怯之理!

  遠處萬人陣前,利箭懸於弓弦之上,眼看便要齊齊而發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低低地「陛下。」

  白袍廣袖一擺既揚,隨風而起,顫動兩陣士兵目光,在黑煙鐵霧漫天而滾地城牆上,煞是耀眼。

  他在眾人驚愕目光之下,又緩緩上前幾步,身臨牆頭才止。

  負手於身後,白袍前裰被撲身而來的烈風吹成兩片,陡然揚高,如大翼之蝶一般舒展而飛。

  城下北戩大軍陣中忽然有動,一聲令下之後,千弓利矢齊收!

  攻城之陣再也不進一寸。

  城上守軍人人怔愣,不明北戩大軍緣何如此。

  英歡面色未變,迎風側目,看向身旁之人,終是淡聲對他道:「……竟然真的是你。」

  聲音如絮而飄,隨風竄入他耳中。

  他低眸,臉色如冰染成霜,未有言語,似是默認。

  她闔眸一瞬,手不由自主地攥緊,睜眼再看遠處北戩大軍那勢收俐落之態,輕一啟唇,以微不可聞地聲音問他道:「你是誰?」

  他鬢角發飛,側臉清俊如常,偏過頭來看她一眼,漠然一笑,道:「我本姓向,單名一個朱字。」

  向……朱……

  她呼吸驟窒,盯著他的雙眸瞬縮如針

  他未及她再開口相詢,便輕一點頭,臉色愈冷,獨自斷認了她心中所猜之測。

  白袍寬敞的袖擺被風吹得忽上忽下。

  遠方北戩大軍仍然停著不動。

  她猛地一閉眼,心口急劇在震,驚不能言。

  向朱。

  北戩皇帝向晚第三子,初封寧安郡王,後封寧王,大歷元年四月歿,年二十。

  思緒之弦瘋狂在顫……

  大歷二年正月,寧墨初錄太醫院內舍生。

  寧墨……

  竟然是他!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十七

  城上城下千步之距,兩軍相峙。

  她與他間一袖橫隔,二人相對。

  秋風狂然大起,吹散晨霧,遠方雲卷天脈縷縷透,日上九霄。

  刺眼金茫映著明甲利刃,萬人鐵陣弓彎弦顫,女牆之上硝煙漫漫,闊天廣地間毫無聲息,這一剎,靜得出奇。

  她慢慢睜開眼,指尖已攥得發紫。

  他眼底冰稜迎日灼閃,抬起右臂,白羅寬袖隨風一展,而後雲淡漠然地收手攏袖,背於身後。

  遠處響起鼓號之聲,北戩大軍鳴金收兵。

  馬步兵攻城之陣如潮水般奔滾不休,朝後湧去,車器石彈弓矢利箭之危,轉瞬既除。

  幾言幾行之間,天翻地覆。

  身後邰守城將兵們僵愣如石,但看城下北戩大軍棄利而退,卻無一人明白其意為何。

  半瞬風落,方愷陡然回神,大聲呼點麾下二將,命其各帶六千人馬,出城追襲退兵,左右相夾,一掃其勢。

  ……是以為北戩大軍背生疾患,才慌忙收兵而走。

  英歡聞聲,長睫輕動,猛地轉過身來,抬手止了方愷之令,四下一瞥城上數千將兵,開口道:「輕率不得。」又上前兩步,對方愷吩咐道:「北戩大軍既退,你正好叫守城士兵們輪勤警戒,趁時歇息一番,以便養精畜銳。」

  連日來兵疲將乏,任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般熬。

  方愷低頭略想。隨即大手一揮,重命城上將校點兵布守,又命士兵們就地歇息,自上前來,沖英歡單膝跪下。道:「陛下為激士氣而親來督戰,其勇令臣感佩;然此地甚危,陛下天子之身出不得意外,還望陛下回城,臣定當拼盡全力,保城守地,九死不辭!」

  說罷一垂首,目光直對英歡足下碎石。

  她雖為天子。可仍不過是女子之身……但她卻能親身隨軍出戰、於三軍陣前手刃燕朗、為狄風力報一死之仇;今又以天地不懼之姿,親登城頭、臨矢迫刃,只為激士氣而勉將兵,此種種之行,當真令他心臣拜服。

  之前若非北戩陣前弓兵突然收矢不發,此時城頭之上定是早已利箭簇簇、頃至如注;她人在軍前,倘有一寸閃失,他如何能夠擔負得起!

  英歡著他起身,唇牽而應,命他也去歇息。這才側過身,冷眸淡眄牆頭所立之人。

  白衫華飄,身影不斜。

  雙眼不寒不暖,面無波瀾。只是靜望著她。

  一如從前。

  她看著他,抬手輕摸腰間佩劍,不動聲色開口,低聲道:「陪朕回去。」

  於是他走過來,跟在她身後,越過排排守城士兵,穿過重重焦味煙霧,邁過塊塊覆地碎石。下了城牆。

  二人一路無話。

  風漸漸小了,日頭愈來愈高,待回至內城官衙裡,已是疏影短斜、秋葉寂止時分。

  英歡直直去了三堂之後的小廂,看了看天色,叫了兩個衙內守兵在院外候著。才在內將門閂落了。抬手慢慢解了腰間冷劍,偏頭看了他一眼。神色無恙。

  他撩袍坐下,動作一如既往地溫漠,臉上波瀾不驚。

  好似先前一場不過是個夢。

  過眼即消。

  她走去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兩人之間隔了小幾,未動未語,只是淡淡看著他。

  眼底漸漸暗下去又漸漸亮起來,眉頭蹙了又展,終是變了臉色。

  他恰在這時抬頭,眸光微凜,直直觸進她眼底,與她對視半晌,而後坐直身子,忽而開口道:「陛下是如何發現的?」

  她面色素白,靠上身後椅背,眼裡水光輕晃,終於開口,聲音微微有絲啞:「此言何意?」

  他嘴角彎了一瞬,眼底卻黑了,「陛下今晨親登城牆,於大戰之時不顧己危,怕不只是為了激勵士氣。」

  她未語,眉頭略動,神色坦然。

  若果只是為了激勵士氣,何至於一路越過女牆,行至城頭才止。

  ……又豈用將自己裎於敵軍萬箭所對之處。

  他笑意凝在嘴角,手指撥了撥腰間水玉,又道:「拿天子之命相逼,此事也就陛下一人能做得出來。」

  她落落一牽唇,聲音散淡,「你為何見不得朕死?」

  他輕笑,「陛下若是此時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中宛?……更何況,我從來也沒想過要讓陛下死。」

  她眼底微涼,聲色陡然一利,「是你沒想過,還是北戩沒想過?」

  「可有差別?」他淡聲道,慢一推幾。

  她怠於同他周旋,眸子一冷,心口卻是僵了。

  知他不會叫她死,否則日日夜夜早已下手,何至於等到此時。

  知他不會叫她死,才以命相逼

  他倒是看得清楚!

  他看看她,眸子淺闔,又問她道:「陛下到底是如何發現的?」見她仍舊不語,他面色亦漸轉涼,接著問道:「是因北戩發兵之機頗准,陛下才生疑。」

  她目光凜凜如刃,在他俊雅面龐上劃了半晌,緩緩一搖頭。

  他動眉,「那麼便是因我滯於順州城內,長時不走。」

  她仍舊搖頭。

  他臉色略變,又道:「絕無可能再早。」

  她見他淡漠之色終消,才落睫,低聲開口:「四個月前,沈無塵曾押解糧草器甲至軍中。」

  他眸色頗寒,「不只是押糧。」

  「你自然清楚他不單是押糧出京。只是你不知……」她涼涼略笑一聲,「當時他便對朕說,大歷十二年春,曾在京中見過你同衛尉寺劉奇一起出入酒樓。」

  他驀然一挑眉。

  她又道:「你更不知,隨他一道押送器甲而來的軍器監小吏。也曾見過你乙太醫院贈藥為名,同軍器監丞多有來往。」

  他定望著她,僵聲開口:「這幾事本也不算逾矩,何至於令陛下生疑。」

  她點頭,涼聲道:「因是沈無塵雖然當時對你存疑,朕卻不信;便是在你親來順州後,朕仍然不信,那人會是你。」

  怎麼可能信。

  大歷二年初入太醫院。從此幾見君面幾傾心;大歷九年以過人之資早升太醫一職,從此長伴君側;大歷十二年被冊皇夫,從此國中尊榮無雙矣。

  這麼多年來謹奉於她,溫潤廖廖,體察君意,縱是她心中無他,他亦不怨不悔……在背後生生捅她數刀地那個人,怎麼可能,會是他。

  心底略微一抽搐。

  竟有些疼。

  她撇眸,看向窗外旋飛紅葉。又道:「可北戩偏偏於此時發兵,你又遲滯不走,朕才不得不信。」

  往事似珠,顆顆連串。剔透之茫刺人心神。

  「大歷十二年,朕御駕親送康憲公主赴東境,其時東江浮桁為人損壞,此事是你所為。」她淡然道,仿佛說出地話根本於己無關,「你本想叫人困朕於東江西岸,卻不料寒冰舢斷非人力所能控,到底遲了一步……倒讓朕因此於開寧行宮內留了一夜。」

  若非衛尉寺官員刻意包庇。又怎會徹查許久,都不知是護駕諸衛中的何人所為。

  他聞言,擱在案上的手狠狠一攥。

  她瞥他一眼,繼續道:「朕第一回去西苑習騎射,曾參商所用彎弓是你令人做的手腳。你本想叫她於文武重臣面前出醜,讓朕失心於她。卻不料那彎弓劣弦最後傷到的人。竟會是朕。」

  若非軍器監有人相通,御前所用器甲之物。又怎會如此不堪。

  而那日他人不在太醫院當值,卻能立時趕至禁中替她察傷,若非早有所備,又怎會知道得那般快。

  他臉色一下變得突黑,眼中神情是從未有過地生寒,盯住她,低低道:「陛下……」

  「朕還未說完,」她未再看他,聲音愈發啞了:「狄風出征中宛……鄴齊所付合伐南岵殘部之書,是你洩與中宛的。」她眸底一陣陣發黯,不等他開口,接連又道:「這些事情之間本無關聯,只是那日突聞北戩出兵南下,朕忽而想起沈無塵先前所言,才又念及這件件往事,恍若霧散天亮一般,一下全然明白過來。」

  他身上每一塊骨頭都在輕囂,人僵得不能再僵,「我本也沒料到,陛下能參透這許多事情。」

  她偏頭看他,眼中水光盡滅,「朕想明白了這麼多,卻獨沒想到你竟會是向晚之子。」

  知他身份定是不凡,否則哪裡能在她眼皮之下動得了如此之多地手腕……可卻萬萬沒有想過,他會是天家貴胄、帝室皇子!

  ……北戩寧王。

  在她尚處深宮公主之位、年華初綻之時,便知北戩寧王。

  少時聰靜無人及,至長愈顯風華身,一襲清俊寥落情,北戩雍容第一人。

  奈何其母妃位微,而北戩皇室百年來一向子以母貴,因是寧王縱然深得向晚寵愛,亦無法被立為儲。

  大歷元年,她君臨天下,以女子之身總攬朝綱,未及三月,便聞北戩寧王染疫急歿。

  年僅二十。

  彼時她心性尚切,還曾暗自嗟歎,當真可惜。

  年少位尊者,放眼天下寥寥無幾,怎能不生戚戚之感。

  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在她身旁待了近十三年的男人,竟然會是當年那個令天下為之惻然的北戩寧王。

  向晚其心之深,當真令人髮指。

  而……

  他能棄尊榮赴敵國,居人簷下十餘年而不改其性。更是讓人膽寒生栗。

  想著,她攏在袖中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攥了起來。

  他終是略低了頭,聲漠而啞:「若只是尋常男子,如何能入得了陛下地眼?」又微一沉眉,「若不是帝室血脈。如何能保證將來不會生變、將自家江山拱手讓與旁人?」

  簡單兩句話,便解釋了所有。

  可其後隱藏著怎樣的暗湧流波,卻遠非是她所能想到地。

  而她也並不願再多想。

  諸事如竹卷一般慢滾鋪開,到了盡頭,空空如也,心中頗乏。

  仿佛連恨,都恨不動了。

  秋陽正好,屋內涼爽。窗外景色颯颯生姿,若非初晨親眼目睹城頭之上血戰之象,怕也難信此時自己會如鐵爪待捕之食,就等城破之日。

  英歡一閉眼,一字一句問他道:「此番北戩大軍來攻順州城,所圖何事?」

  他眼底仍是涼涼,「趁邰大軍未屯時疾攻順州,待城中不敵時再邀陛下議和,以迫陛下答應北戩的條件。」

  「什麼條件?」她抬眼,看他。

  他對上她的目光。嘴唇動動,「將邰奉清路以北諸地,割與北戩。」

  她猛地起身,手掐住案角。低頭看他,咬牙道:「做夢。」

  他面容依舊穩漠,道:「順州城外,北戩八萬大軍屯於北,邰援軍遲遲不至,陛下以為方愷及風聖軍還能堅持幾日?」

  她手指用力按著冷木,微抖,冷冷道:「你就不怕朕拿你地命來威脅北戩大軍。令其不敢攻城?」

  今晨北戩之所以千矢齊收,正是因為看見他在城頭眾人中地白袍之影,單怕傷及他寸毫,才鳴金退兵,不再強攻順州外城。

  他一下笑了,笑聲如沙。「今晨之事實屬意外。北戩大軍錯愕之下退兵不過是情急之舉,但若一日拖一日。待邰奉清路援軍到來,北戩則會失先機而困於後,又怎會因我一人之命,而折八萬精銳之師在此?所以不論我活也好,死也好,北戩大軍攻城,勢在必行,斷無可能因一人而棄此千載難逢之機。陛下若想拿我相脅,但行無妨,就怕陛下費心一場,卻是徒勞無功。」

  她僵然一刻,不再言語,眼裡霧氣彌漫。

  他看看她,又道:「陛下如若同意北戩的條件,順州城外八萬大軍即時退兵,絕無二話。」

  她紅唇顫揚,撐在案角的手緩緩收回袖內,目光如冬日雪茫,涼灼眼,「邰大軍,不是叫你這般小看的。」

  說罷,轉身勾過劍,朝門口走去。

  手拉上門閂地時候,他忽然喚她一聲,「陛下。」

  她停下,手指摩挲著粗糙楠木橫板,睫落眼寒,背身問他道:「這麼多年,諸行之下,可有真心?」

  身後久久沒有聲音。

  她抬眼,起了門閂,推門便要出去。

  他卻淡淡開了口:「事已至此,多說何用?」

  她牽唇,「……是無用。」而後不再多停一瞬,飛快地出了屋子,反手將門扣上,蹙眉橫喘一口氣。

  心底僵漲難耐。

  被身邊最親近的人翻手出賣,卻連背叛之名都無法安給他,只因他本就不是她地臣民。

  傷己度人,卻連恨都恨不了,只因自己從未將心付與他過。

  ……可仍是難受。

  說不出道不明,這中間矛盾反復地滋味,何人能懂。

  她慢慢朝外走去,院門口那兩個守兵看見她出來,忙垂首恭道:「陛下。」

  她抬眼,輕應一聲,而後吩咐道:「皇夫身子微恙,往後幾日就在此歇息,你們好生守著,未得朕令,不得讓人來擾。」

  兩人對視一眼,不敢多問,諾諾應了下來。

  她心底忽而冷水一湧,手足四肢一瞬間都冰了去,額角發痛,便也不再多說。直出了院子,往主廂行去。

  北面遠處城樓上,依稀可見煙繚血色。

  正如他所言,其後才過一日,北戩大軍又始攻城。

  接連數日。日夜不休。

  夜裡城外戰火沖天,白天城中廝殺聲烈,饒是再定再穩的人,都要被這雷霆萬鈞之勢撼破了心神。

  更何況是她。

  人在城內,若非是以天子之身壓陣於前,只怕城中邰守兵根本堅持不了這些時日。

  外城糧水之道被斷,順州城防本在先前一役中就被毀了大半,其後未及修繕完全。便遭北戩突然來襲,當下更是不敵如此著力之攻。

  坐守困城,等待援軍的日子,一天要比一天難熬。

  一堂內,通透明亮。

  心卻陰寒。

  英歡坐在案前,看著門外一閃而入地人影,緊蹙的眉頭才稍稍鬆了些。

  曾參商一臉硝煙灰土之色,進來後撣撣身上地落塵,走過來行禮,臉色不佳。低聲道:「陛下,城頭境況今晨更糟。」

  英歡本已和緩了些的面色一下又垮了,半晌才冷冷道:「已命城中多勻出一些糧水送至城頭了,怎會更糟?」

  曾參商半低了頭。「將士們體力疲乏,多日未眠,又受城下連波攻勢相迫,眼下縱是有糧有水,也都吃不進。」

  面對無望之戰,士氣一日日萎靡下去,最後只是死局一場。

  英歡凝眉,低語道:「再五日。五日後奉清路禁軍無論如何也該到了……」她驀然抬眼盯著曾參商,「北面城頭,五日可能挺得過?」

  曾參商臉色黑黑,半晌不言語。

  英歡心頭急火一竄,猛地一拍案,「說話!」

  曾參商慢慢抬頭。眼裡忽而現水。嘴唇默默動了幾動,才小聲道:「陛下……」

  英歡一垂眼。心突突在跳,喘不過氣來。

  良久,才輕聲道:「你去罷。」

  可她卻不走,又道:「陛下……」

  英歡抬睫看她,見她容蒼甚苦,眼中也不復往日神采,心底不由一僵,緊聲道:「你這幾日休要再去城頭督戰,監軍一職朕派旁人暫領,你好好歇息一番再說。」

  曾參商搖頭,抬手一擦眼角,沖她道:「陛下,臣是擔心陛下,若是順州城……」

  話未說完,門外忽然疾速闖進來一人。

  英歡越過她肩頭,朝來人看去,甲上血污滿布、辨不清顏色,分不出是何品階。

  曾參商立時回身去望,一眼就認出是方愷親隨,一個至麾校尉,不由挑眉道:「城頭戰事緊迫,你來此處何事?」

  那人左膝屈下,急急一跪,沖英歡行過禮,乾裂的嘴唇開開合合,啞著嗓子稟道:「南面城牆望樓之上守兵先前來報,說有不明大軍自南而來,方將軍在北城之上領軍抵守,無法分力斷奪,特遣臣來稟奏陛下,看陛下何意。」

  英歡遽然起身,眼中又寒三分,飛也似地往外面走去,一邊道:「你帶路,朕親眼去望樓上看看!」

  北戩大軍如狼似虎尚且不敵,南面竟然又有大軍來襲……

  莫不是天要她亡!

  南面城樓之外,戰聲甚小。

  北戩集結全軍之力狠攻順州城北防弱之帶,因是南面城牆守兵未布許多,只留了足夠地人手把守城頭幾個關隘。

  英歡由那至麾校尉一路領至望樓之上,也不多話,迎著青天棉雲,順守兵所指之向,遠遠眺去。

  一片黑點。

  若非有人在旁提指,她根本辨不出那是大軍之象。

  曾參商跟在她身後一道上來,抬手遮了刺眼陽光,也遠望了一眼,而後臉色一變,指了指那片黑點前方靠側一處,對她道:「陛下,看那裡!」

  英歡撇眸去看,一下便見那邊黑影較之先前大了許多,依稀可見是人馬之陣,當是大軍先鋒!

  她摒息站著,靜靜地看那陣人馬疾馳而近。

  身後望樓上的士兵們無人敢開口。也都站著,數雙眼睛都直盯著那一陣。

  人馬越來越近……

  終於可見兵胄馬甲。

  她驀然吸氣,遠處蒼青寒光折日而閃,分明是鄴齊人馬之甲!

  可鄴齊大軍……

  怎會在此出現!

  曾參商在一旁亦是看出來了,不禁急急上前幾步。身子俯在望樓柵緣上,極盡目力朝遠處去看,半晌猛地回身,道:「陛下,隱約辨得,陣中帥旗書朱。」

  朱?

  英歡蹙眉,凝思片刻,卻想不出在中宛境中。鄴齊大軍有何部隸屬朱姓大將麾下。

  曾參商亦是喃喃道:「從未聽過有姓朱地……」慌忙轉頭看向英歡,道:「莫不是有人假作鄴齊大軍,欲騙我等放鬆警惕?」

  英歡臉色一冷,回身吩咐先前那至麾校尉道:「去點一隊平日裡素來精敏地人,不要驚動旁人,你帶著從南城側門溜出去,探一探那一陣前鋒,看看到底是什麼來頭!」

  小校登時領命而退。

  英歡只是站著,半晌之後看城牆下面無聲無息出去了一列人馬,飛速朝南面奔去。才收回目光,對曾參商道:「隨朕回府衙去等。」

  回至府衙一堂內,命人擺了點簡膳進來。

  英歡自己不碰食箸,卻命曾參商吃。低聲道:「都瘦成什麼樣了!」

  曾參商不願,卻不敢抗命,只得硬著頭皮坐下吃起來,口中小聲道:「陛下也日漸消瘦……」

  英歡看著她,不再開口。

  先前跳脫張揚地那個年輕女子,現如今在軍中被磨礪得這般斂重,她卻不知該喜該憂。

  就連她自己,在軍中這大半年來。心性也早已不似從前那般不豫所得,反是處處都裹著沉雜之思。

  戰事疲民……

  若有一日天下再無戰事,當是大幸!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外面便生起響動,零零碎碎的腳步由遠及近,不多時便停在門外。

  英歡緊而抬眼。見那至麾校尉已然回來。不由自主起身,聲音微顫:「如何?」

  小校拜過她。讓出身後一人,稟道:「應是鄴齊大軍沒錯,但臣怕事有萬一,特帶回來前鋒陣中一人,請陛下過問。」

  身後那人甲胄青亮,眼中炯炯,上前便單膝跪倒,「在下劉覺,乃朱將軍麾下致果校尉,叩見陛下。」

  英歡挑眉,著他起身,雖聽他俐落幾言,頗有鄴齊鐵騎之風,可仍是不敢輕信,便問他道:「你口中朱將軍,是指何人?」

  劉覺垂首道:「朱將軍單名諱雄,從我上征戰多年,大歷十二年平南岵東部諸州後,被除權知鎮州府事,領義平軍節度使銜,統南岵所占數州軍務。將軍麾下之部屯於南岵時久,一年多來未曾參戰,因是陛下未得有聞,也在常理之中。」

  英歡聽他言辭有理,條據清晰,心中頓生好感,當下信了他三分,下案兩步,又追問道:「既是屯於南岵之部,為何會在此時入得中宛境內來?」

  劉覺恭謹道:「我上領軍東進攻伐吳州前曾發上諭與將軍,命其領兵北上,屯於中宛邊境,如若聽聞西面有事,即時率軍入宛!」

  英歡聞言輕怔,胸口脆然一震,淺情漸湧……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他臨行之前,還為她考慮了這許多!

  劉覺又道:「因將軍屯兵偏南,所以一路北上耗費了些許時日,才至邊境便聞順州被圍,日夜兼程領軍疾馳向西,仍是晚了這幾日,讓陛下受罪了。」

  堂中其餘幾人聞言皆是愣住,誰都沒料到竟會是這樣。

  英歡看他半晌,忽而不動聲色道:「雖說如此,朕亦不能聽你一面之辭,便輕信了你。」

  劉覺微微一笑,頭稍抬高了些,對她道:「朱將軍壓陣在後,命在下為先鋒,近城以通兩軍之意;臨行之前曾對在下說過,如若在城外受阻,遭陛下相詢。便讓在下對陛下說大歷十年秋,將軍曾赴逐州,於城外親手交與狄風將軍一樣東西,那東西是當年我上命他專程赴逐州、請狄將軍回京帶給陛下地。」

  此言將落,英歡一下便揚了唇。上前道:「朕信你了。」

  當年那東西……

  除了他與她,朱雄和狄風,還有誰能知道得這般清楚?!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這一生,只有他,才是她能真心倚付的那一人!

  大歷十三年十月十二日,北戩大軍圍城始攻,順州守城之兵力疲不敵。上親上城頭督戰,士氣大振,千人連呼數聲萬歲,聲聞數里,大駭北戩大軍。

  十三日,寧皇夫染疫,病亟,上憐之甚盛,使臥床以養,旁人不得與近。

  二十日。城困而危,奉清路禁軍拖而不至,城中糧水缺緊,守兵不敵城外強攻之勢。愈抵愈萎。

  城將危時,鄴齊大將朱雄領七萬人馬自南岵北上,揮鋒直向順州城外十裡北戩大營,燒其糧草數倉,又戰北戩大軍於城北,大敗其兵。

  二十三日,邰援軍至,三軍混戰於城外數裡處。時方愷數次請戰欲出,上念其連日體衰,駁而不准。

  二十四日晨,北戩兵敗,一役折損三萬餘人,撤營北退百裡而紮。滯而不走;城中兩軍諸將不解其意。請上奪之,上命二軍分屯於城外東西北三向。不襲不發,近城以護。

  夜風過窗而入,涼透一帳芳榻。

  寂寥之夜,卻極安神。

  自戰以來,許久都未得如此安寧一刻,許久都未得如此甜香之夢。

  北戩大軍北撤至今,不過十多日,城中水糧復送,將兵休養傷病,雜亂諸事漸漸平落,而順州城被困之危,仿佛如同上輩子地事一般,夜裡夢裡不願憶。

  初晨時分知城外諸營屯防終是安妥,人便瞬時軟了下來,渾身骨架辟啪散開,碎了一床。

  於是倒下。

  然後闔眼。

  一覺,睡至天地變色。

  ……不願再醒。

  夜色濃溺醉人,她翻身,錦被滑落,旁邊有人幫她拾起,重又蓋回她身上。

  她胸口熱了一下,卻醒不過來。

  鼻翳微動,熟悉地味道。

  亂塵同血氣混為一股,刺鼻而入。

  熱燙之氣撩過她地耳廓,仿佛撥動了她體內深藏的機關,令她微微顫栗,熱流湧過脊柱,又朝身下沖過去。

  她長睫掀動,擁著薄被,終是醒了過來。

  窗外月光撲進來,一地清波,又落了半扇銀輝在他肩側。

  眸色黯淡,點滴水,碎簇火。

  似夢非夢。

  她眉頭小動,眼不眨地望著他,隔了許久許久,才順目而下,看向他地身子,啞聲道:「回來了?」

  他眼中一下湧出諸般情潮,可人卻靜坐在那裡,看著她,點點頭,聲音亦啞:「……回來了。」

  她扯開薄被,一舒身子,襟前中單滑開大半,床榻之間驟然雪亮。

  他呼吸微微有些重,看著她,薄唇緩緩一彎。

  她半撐了肘,支起身子,另一手去拉他地袖口,待觸上他涼滑袍袖地那一剎,眼角瞬時紅透了,「再也別走。」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38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十八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眼裡情潮翻湧,沙啞的聲音在這寂夜中更是顫人心弦,「……再也不走。」

  她用力撐榻,身子傾過去,靠進他懷中,羅袖半褪,涼滑玉臂搭上他的肩,三兩下便解了他的袍子。

  他未動,低眼看著她。

  她小掙了一下,將手從他掌中抽回,而後兩只手利索地探進他衣內,沿著他裸實的線條前前後後摸了一番,未見有傷布,才放了心,手鬆鬆搭在他頸側,抬頭對上他閃爍的雙眸。

  他大掌按在她腰後,用了些力,開口欲言。

  可她卻將身子貼過去,仰起下巴,不及他開口便吻住他,軟軟的舌尖滑進他口中,緩緩勾攪了一番。

  微鹹的汗味,裹著塵囂土味,滾滾染透她的唇舌。

  她舌尖掠過他薄薄的嘴唇,長睫如扇般揚起,聲音輕啞:「抱我。」

  他動容,眸中洞邃,兩臂一用力,緊緊抱住她。

  她軟偎在他硬梆梆的懷中,心一下下在跳,眼眶越來越濕,滿腹千言欲道與他聽,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夜如涼水。

  他鬆敞錦袍落在腰間,玄帶迤榻,懷中馨香陣陣溢,同他滿身僕僕戰塵混為一處,沒來由得令人心蕩……終是閉了嘴,不欲再言。

  她如小貓般,柔軟且安靜,靠著他不說話。

  什麼話都不必再說。

  只要這樣抱著他便好。

  可她生怕這是一場閃逝秋夢,他哪裡能夠回來得這般快?

  兩手不停地輕輕摩挲他的身子。只有時時觸到他,才敢信他真的回來了。

  他大掌握了一把青絲在後,將她摟得更緊,低聲道:「睡夠了?」

  她在他懷中動了動,搖頭。

  身子雖軟。卻同他貼得緊緊地,不留一絲縫隙。

  閉了眼,抬手順著他的喉結一路滑下來,長睫端濕沾淚,垂垂欲滴。

  多少個夜來都是噩夢交加,戰火血沫、背叛離情,紛紛擾擾有如漫天巨網,將她的心絞得死死的。

  「陪我睡。」

  她紅唇輕顫。聲音細淡。

  他按住她不停在動的手,低頭親親她地額角,大掌撫過她曲軟的背脊,「回來後還未洗過,渾身髒得緊。」

  她不管不顧,一把將他推倒在床,軟伏在他身上,不叫他走。

  長長柔柔的髮掃過他的肩,她的臉輕輕貼著他的,呼吸相聞。心跳同速,綿軟英悍寸寸相契,密不可分。

  於是他不再動。

  雙臂環上她細腰,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她的身子。

  知道她苦。想像得出這些日子來。她是如何過的。

  孤城被困,無援斷糧,面對數倍於己地北戩大軍,明知不敵卻得咬牙相抗,以她柔弱之軀,就算心性再強,又能強到哪裡去。

  她一副半寐半醒的樣子,動也不動地枕在他肩頭。呼吸漸漸穩了下來。

  在人前作出一副千矢不催的堅強之態,哪怕心惶無措也現不得一絲疲弱,可此時對著他,她再也不須防備什麼,再也不用硬撐下去。

  心角柔脆之處,盡坦於他面前。

  世間萬萬人。有他懂她。有他護她,有他知她心。

  夫復何求。

  床邊紗幔搖搖而垂。金絲團花在夜裡淡淡散著光,牡丹芍藥大朵大朵盛開在她身旁,人比花嫩。

  她閉著眼伏了很久,都未動一下。

  他以為她睡著了,輕一推她,欲起身時卻被她死死按下。

  於是他低低笑出聲來,「不走。」

  她將頭埋入他頸窩,柔軟的嘴唇落在他頸側,舌尖緩緩掃,銀齒輕輕咬,沒兩下就叫他呼吸重了起來。

  「沒料到你回來得這般快。」她唇氣輕吐,聲音低低竄進他耳中。

  他身子火熱僵硬,大手探進她身後薄衫內,指腹摩挲過她的身子,低聲道:「只領了三百騎疾返,途不紮營,晝夜奔馳,所以才這般快。」

  她覺出他手上力道加重,不由小動了一下,身子撐起來些,輕聲道:「吳州戰事已定?」

  他望著她,竟然搖頭。

  她怔然,身子有些僵,「那你……」

  他大掌將她用力一壓,重又讓她伏回他身上,這才貼著她的耳根,慢慢道:「吳州四野俱清,中宛北下援軍亦為我剿,如此孤城,何須我再留於軍前坐陣圍打?」

  她垂了垂睫,不再言語。

  知他定是籌謀在握,若非吳州已在囊中,他又怎會棄之而返。

  他抱著她,聲音低了些,又道:「接朱雄來報,知你人在順州被圍,我又如何能坐得住!」

  她心突突一跳,呼吸微急,抬眼看他。

  他一把將她的頭按回胸前,不讓她瞧見他臉上神色,過了半晌才啞著嗓子道:「北戩南下圍攻順州,你在城中縱有千難,竟也不發一函與我!」

  她眼中瞬時水霧氤氳,鼻尖酸紅,口中卻笑道:「吳州是你心頭一大念,你領軍東攻吳州,勢出迅猛,一路橫掃東面數州才近吳州……迫在眉睫之刻,我又怎好讓你分兵來援。」

  他不開口,只用力箍著她的腰,似要將她揉進自己體內,良久才道:「你是怕我接函後,會棄你而選吳州,因而才未向我討援。」

  一字一句,聲音碎啞。

  她心口如被錘敲,錚叮一裂。淚珠娑娑而落,滴透他左胸之下,無聲而泣,卻也不言。

  當日越州城外他攔她御駕,誤會滔天恨火滿腹那一刻。她問他,溥天之下,可有一人一物一事,抵得過他掌中江山,心中天下。

  他說,沒有。

  知寸土寸疆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更知他對吳州存了勢在必得之心,她又怎敢心生不實之期。

  他收手回來。扳過她的臉,伸指揉去她的淚,聲音冰冷暗啞:「幸是朱雄率軍及時趕赴,否則你人若有萬一,倒要叫我將心置於何地!」

  她淚湧得更凶,任他捧著她地臉,口中說不出一字。

  知他並非擅表其心之人,明明是一腔熱血綿情,卻硬被他以這般迫寒帶戾之言道出。

  可她卻心顫而動。

  未有一刻如此時,滿足得胸口發脹。人都要被心底纏雜諸情撐裂開來。

  他聽她低泣不止,大掌竟然微微在抖。

  她抬手拉下他的掌,臉貼上他的胸膛,五指穿過他指間。哽咽道:「你令朱雄率軍北上,為何事先不叫我知道?」

  他反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我率大軍疾速東進,順州只留風聖軍不及二萬人馬,如若讓你知道我命南岵屯軍北上,你會如何想?」

  怕她誤會他。

  才要這般瞞著她。

  若非順州真地有難,南面大軍定也不會入得中宛境中,而她至今也不會知道。他曾調兵北上。

  用心如此之深……

  只因怕她對他心生罅隙。

  這一世波瀾糾葛,這天下人人窺覷,當年那麼恨,如今卻能這麼愛,狠厲傲然霸道如他者,萬般鐵血勢迫於外。獨一腹柔情護她在內……

  叫她如何不動容!

  她心潮一波波在湧蕩。浪激百骸,開口時聲音禁不住地發顫:「……早就不再疑你了。你又何苦妄為揣測。」

  他胸口微微一震,停了半晌,才又道:「我本也沒想到北戩會精於那時發兵疾下,令朱雄北上不過是防患於未然,卻不料順州竟會真地出事。」

  她悶窒無言,擱在他肩頭的手忽而變得冰冰冷。

  身骨一塊塊硬起來,渾身上下都透著寒氣。

  他察出她的異樣,皺眉,手指順過她的長髮,低聲問道:「出了何事?」

  她僵了半晌,甚是艱難地開口:「……寧墨。」

  他眸中驟起黑霧,薄唇緊抿,心中思忖起她這二字其下之意。

  一早便知寧墨抵赴順州,歸程途中心裡焦灼難耐,不知她能如何平處;可入城後便聞寧墨生疾,臥病在三堂之後的偏院已有多日,而她命人守院,裡外不得進出,倒是讓他心覺蹊蹺。

  此時說起北戩大軍,她卻忽而道,寧墨。

  他眼眸一瞇,腦中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念,不由握緊了她的身子,緊聲道:「此人為邰朝中細作?」

  她身子愈僵,埋臉於他胸前,悶了半天,才吐出幾字:「……你可還記得當年北戩寧王。」

  他瞳眸乍然淬火,猛地翻身將她壓於下,冷聲道:「你說什麼?」

  她雙手抵在他胸前,眼裡弱光淡閃,終是垂了睫,漠然一偏頭,不再開口。

  他撐在她身子兩側的手緊攥錦褥,滿面不置信地神色,咬牙半晌,才一鬆眉,凝眸盯著她,道:「可有想過打算?」

  她素面光滅,眸間也冷,半天才側眸看向他,而後輕啟唇瓣,聲音如氣,涼涼道:「軍中得諜,立斬。」

  他面色未變,定望了她半晌,忽而道:「可是因狄風?」

  她心底一下痛得抽搐,闔眸不語。

  心曾立誓,它日若知何人為間,定要為狄風血仇血報,縱是將其處以極刑亦無法解去她心頭之恨。

  可誰能想到,間者是他。

  十幾年間縱然沒有真情,又怎能忘了那病中函料,夜裡相伴。

  可眼前轉瞬便見那一日地黑甲森骨。

  寥落無靠。蒼然駭人。

  心似被人撕成兩半,裂了一腔碎血,去去留留不能定。

  他看著她,眸中不復有驚,已然回復了往常寒穩之色。抬手撫過她的臉,低聲道:「今夜不談此事。」

  她突然摟住他地脖子,將他勾下來,拼命吻上他,素齒磕上他薄唇,邊咬邊吮,渾身都抖。

  他懸宕在她身上,任她肆意宣洩。眼裡黑霧點點褪去,轉而燃起簇簇大火,點滴迸濺,燎燙了她的心。

  她輕喘著,手順滑而下,抽落他褲帶,兩腿柔柔盤上他的身子,手臂抬起,緊緊扣在他肩後,長睫掀顫。仰起頭,滿眼企盼地望向他。

  他讀得懂她眼中神情,不須她道,便展了眉。抬手撥開她襟前薄衫,緩緩揉捏她嫩雪一方。

  她愈發顫抖,眼裡痛意被火霧掩去,卻還不夠。

  於是他便徹底成全她。

  驀然垂首吻上她微腫紅唇,腰下用力一抵,覺出她全身上下驟然繃緊,聽見她口中散出小獸般地嗚咽聲,才抬起頭。停了動作,看向她。

  她急急喘著,盤在他腰間地腿往下滑了些,將他壓了壓,又壓了壓,而後輕縮身子。絞了他一下。

  他斜眉落汗。大掌扣住她地腰,身下開始抵進。動作狂野不已,一下下有如萬軍陣中孤槍過,直擒那一點。

  她呻吟聲碎碎灑了一床,面如花中紅蕊,肌膚下蕩著一汪水,隨著他地動作而悠悠在晃,積蓄著搖顫著,終是破地而淌。

  痙攣著,顫抖著,緊縮著,絞紮著。

  他喉間滾過幾聲啞音,最後用力一動,滯在她體內,肩頭肌肉緊緊繃起,瞳中散了一瞬,復又升起黑霧,低頭牢牢吻住她。

  她不停地咬他,覺出他在她身子裡陡顫,這感覺陌生卻又令人滿足,眼角不禁又濕。

  滿身都是汗。

  神回一剎,人疲乏難當,闔眼昏沉便欲睡。

  他起身,拉起薄被蓋在她身上,定定看了她半天,眼底漸亮漸黯,抬手撥了撥她額上濕髮,低聲問她道:「諸事都信我?」

  她神乏不思,癟著嘴,含糊地應了一聲。

  完全不復先前勢烈,只如饜足小貓。

  他嘴角彎了彎,用手背蹭了蹭她紅汪汪的臉頰,下地披了袍子,抬頭朝窗外望去。

  天邊泛白,就將日出。

  他略理了一番衣物,回頭再看她一眼,轉身,緩步出去,仔細將門合好,才往三堂後面地偏院走去。

  天色欲明仍暗,院外兩個守兵看賀喜走來,不由一凜,站直了身子,低頭道:「陛下。」

  他足下未停,欲過門而入時,身前卻橫過來兩桿長槍,攔住他的去路。

  那守兵握槍之手微抖,看他道:「我上有言,皇夫身子未癒,不准旁人來探。」

  他停下,什麼話都不說,只是挑眉斜眸,冷瞥那士兵一眼。

  刀唇之鋒利比槍刃,錦袍下擺被晨風翻起明黃一片。

  身前長槍嘩地一收。

  士兵額上落汗,朝後退一步,「小的膽大,陛下請。」

  他撩了袍子,大步而過,直朝院中那間隱隱現光的廂房走去。

  門板推開之剎,屋內白衫輕晃而轉,湛眸之光橫掃而來。

  他迎著那目光站定,反手合上門,朝內走了兩步,抬臂揮袖,朗朗一揚,眸中透寒,「該要如何稱呼。」

  是北戩寧王還是邰皇夫,是向氏皇子還是寧姓太醫。

  寧墨慢慢擱下手中卷冊,臉色清寥,好整以暇道:「隨陛下之願。」

  一眼便知他是何人。

  此時此刻,能進這屋子裡地,除他再無第二人。

  賀喜袍袖驟落,坐下來,拊掌於膝,沖他道:「但坐無妨。」

  聲音不疾不緩,聽不出其下之意。

  寧墨依言落座,一襲白袍清垂散曳,面無波瀾,只一雙眼中黯了幾分,「陛下此來何意?」

  賀喜目光利掃其面,上下逡巡而過,眉展聲寒,不答卻道:「果然不負當年北戩寧王之名。」

  寧墨微一垂首,眸底愈發黯下去,低聲道:「……陛下英容偉岸,亦甚所傳之言。」

  賀喜褐眸微閃,語如劍刃,直劈而過:「順州城外戰勢如何,你當知曉。」

  寧墨一握拳,面冷半晌,喟然道:「北戩兵敗,但等邰鄴齊二軍發兵襲討……既已如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自聞朱雄率軍北上而來,便知北戩此役必敗。

  本是萬策俱全,卻獨沒算到……賀喜同她之間竟能情深至此,竟然真地再無嫌隙錯怨。

  一子落錯全盤輸。

  當日狄風噩耗抵京,她痛至失心,其哀也深,其仇也重……而今非以血命來償不可。

  這麼多日子以來她未動手,定是心有矛盾。

  可他卻知,以她十幾年來臨朝處政之機,對自己尚且強狠不已,又怎會因這幾年相伴之情而放過他。

  為國為私,都要殺了他。

  他眼底緊澀,復又抬頭看向賀喜,低笑道:「怎麼,是她下不了手開不了口,才叫陛下來同我說麼。」

  賀喜眸寒,冷光淩淩而迫,一字一句道:「不殺你。」

  寧墨聞言陡然一僵,盯著他,不肯信。

  賀喜背倚長椅,下巴微抬,又道一遍:「若你肯應一事,便不殺你。」

  他眸色渙然,不再僵怔,未問何事,卻淡聲道:「不殺我……是她之意,還是陛下之意?」

  賀喜眼底漸灼,冰融火起,看他道:「朕與她二人同心,是朕是她,可有區別?」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三十九

  二人同心。

  四字如飛薄利刃,過骨不留痕。

  寧墨黯然,微微搖頭,對上他的目光,「陛下所謂何事?」話音至末,已然低到聽不真切了。

  既是這般單刀直入,那他便也不須再徒困於彼。

  命之將懸,安顧私情。

  賀喜見他轉寰迅利,嘴角一勾,笑中幾分機賞幾分謔,「寧王殿下到底識時務,」玄錦冷袖一揚,笑斂容肅,「若你能勸向晚伏降,朕便不殺你;非但不殺你,還放北戩敗軍一條生路。」

  「怎麼個降法?」寧墨面色微凜,雖聞之有驚,卻也抑而不發,只是進問了一句。

  賀喜撇眸,道:「領北戩一國向鄴齊邰俯首稱臣,從此北戩為二國之屬,邊境撤戎,年納歲貢。」他見寧墨臉色驟黑,冷唇不由一揚,接著道:「朕留向晚帝號不變,偏隅一地,仍自稱王。」

  寧墨不動聲色地聽完,面色沉似烏雲蔽天,就將傾雨而下,許久都未說話,只是坐著,渾身僵硬,動也不動。

  賀喜不急,脊挺肩平地半靠著椅背,冷眸看他,面不露色。

  「陛下實是高看我了,」寧墨忽而低笑,手指撫平白袍一角,眼角皺起,「我潛心負重十三年,卻令北戩傾國之兵一役而敗、全盤皆輸……便是回了北戩,也不過是罪人一個,又怎能勸得動父皇領國稱臣?」他停了停,又道:「更何況。我雖身敗於此,卻也非為了一己之命而賣國求生之徒……陛下恕我無能為力,還是令擇旁人為使。」

  賀喜聽他此言,毫不意外,手指敲敲膝頭。冷聲道:「北戩此次出兵,眼下五萬敗軍屯於順州城北百里處,二萬屯於中宛北境佯攻不走。朕若令順州城週二國駐軍橫掃北上,再令邰於、林二部破中宛諸州後直剿其右,北戩大軍所剩七萬人馬,覆滅不過彈指頃刻之間。」

  寧墨臉色急變,抬眼看向他。

  賀喜橫眸,聲音寒涼刺骨。「待剿滅這七萬人馬,鄴齊邰二軍必定會合師北上,直攻北戩。」

  寧墨握於身前的手微抖,卻仍是淡道:「北戩邊境地險,陛下不會不知……若二軍北伐定會阻力重重,攻城克寨,非短日可決。」

  賀喜勾唇,嘴角笑意冷而駭人,「北戩此次南下犯邰御駕所處之城,已然是自絕後路之舉。以她心性之狠和邰禁軍忠君之綱。犯其疆者,雖險必誅!」他定眸半瞬,又道:「邰既是北上伐戩掠地,鄴齊又豈有坐視不顧之理?!到時不論時日長短、不論山險壑深。二國大軍定會舉傾國之兵力,踏平北戩一地!」

  字音如雷,令寧墨背起寒栗,陡然闔眸,面緊不語。

  賀喜聲音稍緩,看著他,慢慢又道一句:「萬千生靈是死是活,只在寧王殿下一念之間。正如殿下之言。既已身敗於此,又何必固執於身外之名?保國護民之舉,更非虛名可蓋,還望殿下熟慮,莫要因一己之差而使北戩一國陪葬。」

  寧墨眼下一層陰影,閉眼半晌。才微微睜開眼。卻也不看他,只是低聲道:「縱然如此。以我此時功敗之身,又何能勸得了……」

  賀喜聽他話中透了鬆動之意,眼底不禁淡淡一亮,卻仍作語不經意道:「若是寧王殿下能攬中宛北境五州歸國,順州一敗,便算不得大礙。」

  寧墨陡驚,「陛下何意?」

  「中宛最北面的五州大鎮,鄴齊邰盡讓與北戩。」賀喜道,眸火遽燃,「自然,這當是寧王殿下從中轉寰地結果。」

  寧墨雙手握拳,面驚不能言。

  賀喜又道:「不過是領國稱臣為屬、年納歲貢而已,卻能兵不血刃而得五州富庶之地,而帝號仍存、王位尚在……此與日夜提心、布兵相抗,國中上下戰火煙飛、生靈塗炭相比,寧王殿下以為,向晚會選哪一個?」

  見他仍不言語,賀喜動動眉頭,聲音略寒,「以寧王殿下之處謀之心,只要此次不死,將來定能東山再起。」

  寧墨面色一下又變,暗一咬牙,抬頭道:「陛下如何能使我全身而歸?……便是回了北戩,我也不能保證一定能夠說服父皇,到時陛下又將如何?」

  賀喜唰地撩袍起身,走兩步至他身側,負手低眼,「皇夫病體久久未癒,而順州秋日甚潮,不適養病,於是啟程歸京,途中卻遭北戩大軍伏襲,被其擄走,而後不堪受辱,自裁而亡。」看著寧墨的臉色黑一分白一分,他微笑,「後面的事情不須朕多言,而寧王殿下自會處置得當。只不過,計日如何,先行打埋,還須殿下同北面屯軍事先商量妥當。」

  他側過身子,面色略沉,挑眉又道:「北戩大軍襲擄邰皇夫,邰大軍定會怒不可遏,於是便可趁勢發令,命二軍追討北戩退走之部,一路至北戩之境乃止。到時因地險難攻,二軍可滯數日而不發,寧王殿下可趁時勸向晚伏降。此事若成,則鄴齊邰二軍齊退,此事若是不成,則鄴齊邰二軍可借機伐戩。」

  寧墨渾身上下奇寒無比,萬沒料到他一步步謀策之下,竟是這般不漏不缺之念,不由頭皮發麻,嘴唇嗡動半晌,卻吐不出一字。

  「寧王殿下不須害怕,」賀喜側眸,勾唇冷笑,「以向晚多年韜光養晦之性,當此千鈞一發之機,定會領國稱臣。只要他肯為屬,朕定會遵守信諾,保北戩一地,不伐不討。」

  寧墨低頭垂眼。淡喘片刻,終是微一點頭,「便依陛下之計。」手指攥緊了白袍前裰,緩緩道:「陛下上決兵事,下伐人心……敗給陛下。我心服口服。」

  賀喜冷瞥他一眼,不再多言,撩袍轉身,朝外走去。

  寧墨卻在身後叫住他,低聲道:「……就算陛下開口不說,我也知陛下此來是背著她的。她心若何,我自知曉,怕是知道陛下之計後。決不肯同意。」

  「不須你慮。」賀喜背身而道,聲音漠啞,再也不留一刻,猛地推門,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燦陽滿地,碧天在上,晴空如洗,深秋之風卻仍不解人意,絲絲透著潮寒之氣。

  回到主廂時,外面已有人來送膳。滿院都是粥香。

  知她已然起身。

  賀喜進去,才合了門板,就見她坐在床邊,動也不動地冷眼盯著他瞧。

  青絲一把落於側。衣衫不整,裸足懸垂在水紋荷花紅木榻邊,面寒如冰,獨一雙眼裡微微現了幾點光。

  黑黑藍藍,眸霧繚繞,在他臉上轉了半天,才低了眼,伸手攬袍。

  賀喜勾唇低笑。幾大步走過去,彎身欲抱她入懷,卻被她一把推開,耳邊傳來她冰冰涼的聲音:「背著我,去見他了?」

  他默認,挨著她坐下。拉過她小手放在掌心裡。慢慢搓熱,低聲道:「並未有意要背著你。只是你睡熟了,不忍叫。」

  英歡冷笑,偏頭盯住他,「都已商定妥當了才回來告訴我,豈不是脅我無論如何都得應你之計?」

  天色大亮,睜眼卻發現身旁無人,就知他是去見寧墨了。

  只是不知他此次又在心中盤算著什麼。

  賀喜只是笑,抬手撥過她垂在頰側的髮,一把將她按進懷中,狠狠親了她一下,覺出她在使勁掙紮,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箍住她,湊近她耳邊道:「莫要胡鬧。」

  她氣極,一口咬上他肩頭。

  「不殺他。」賀喜似是不知痛,閒閒地任她咬,靠上床柱一邊,將她身子勾來揉去,嘴角笑意更濃,像是在逗小貓一樣。

  英歡臉色紅窒,抬頭對上他深邃雙眸,半晌才道:「……非殺不可。」

  若不殺他,狄風如何能於九泉之下安歇?!

  賀喜捏過她的下巴,微微一抬,拇指掃過她氣得發顫的紅唇,眸子一瞇,道:「讓他回北戩,勸向晚稱臣。」

  「做夢!」她死盯著他,「邰非出兵伐戩不可!」

  十三年來浮生徘徊,幾國天下,北戩依他之計而出兵犯她之疆、困她之駕,此仇不報,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她孤身被圍、以寡敵眾數十日之苦,被脅割疆之恨,何人能懂?!若不出兵北上伐戩,她何能撫慰血戰戍城的眾多將士?!

  賀喜垂頭,輕輕含住她地嘴唇,緩緩摩挲著,吮吻著,褐眸未閉,其間火光亮亮,濺進她眼中。

  她撐手在他身前,用力抵他,可卻無論如何都躲不過他的攻勢,終是一點點敗下陣來,丟盔棄甲潰在他懷中,低聲喘個不休。

  他抱著她,摸著她的背,一字一句道:「幾年來征戰不停,兵乏民疲,若有機會不戰而取其疆土,何樂而不為之?眼下時近秋末,冬雪一下,越往北則越寒險,北戩之境本就多山少原,大軍若是一路北上伐戩,未必能得勝算,此一去莫論後勢如何,定是持久屯戰,千裡糧草器甲調送暫且不提,只說邰朝中國庫,能否連耗不匱?」

  她垂了睫,僵在他懷中。

  「再者,」賀喜又道,「中宛所占諸州同先前南岵數州尚且未安,若是重兵北上伐戩,難保身後不會有反軍為逆,到時腹背受敵,又能談何勝勢、論何報仇?!」

  他見她埋了頭不言語,不由低笑一聲,繼續道:「若使向晚俯首稱臣,北戩為二國之屬,每年可向鄴齊邰交納歲貢數眾,此一來,便可疾速緩解幾年來因征戰而空乏地國庫,不須再傷斂民財。你以為如何?」

  英歡蹙眉,思慮半晌,才又抬頭看他,眼中不復先前火烈之色,聲音低低道:「狄風……」

  「若是狄風仍在。」他聲音亦低了下去,抱緊了她,「亦不願見千萬將士們冒刃陷戰、血流成河,而棄不戰之機於不顧!」

  她睫落而濕,埋頭在他肩側。

  「應了?」他低聲問她。

  她慢慢點了下頭,又道:「打算如何送他去北戩?」

  此事非同小可,若漏一絲馬跡於外,便是風起雲變的大亂。

  賀喜眸子一黯。唇壓於她耳邊,啞聲說了幾句話,才放開她,低眼打量她地臉色。

  英歡聞言身子驟然僵了,盯著他,「這若有個意外……你膽子也太大了!」

  「寧墨都應了,你膽識莫非還不如他?」賀喜緩笑,看她臉上又紅又白,不禁抬手去摸她。

  英歡一把拍開他的手,皺眉又想了半天。才微一晗首,小聲道:「……便這般罷。」

  脫身而出,便要下地穿衣。

  他彎下腰來,握住她赤足。拾起鞋來替她穿上,動作緩而不滯,好似天經地義,早已習慣了此事一般。

  她卻怔住,臉微微泛紅,心忽上忽下地跳起來。

  他寬寬的肩膀動了動,抬起頭來看她,笑時眼角皺了皺。收手坐直。

  她瞧他面色微疲,不禁伸手去摟他地脖子,湊過去在他臉旁印了個淺吻,輕聲道:「你馬不停蹄趕回順州,已是多日未曾好好歇過,且先別管旁事。睡一覺再說。我讓人去給你收拾間屋子出來。」

  說著便踩足下地,欲往外去。

  手卻被他在身後輕輕一拉。

  她回身。對上他的眼,挑眉相詢。

  「真想……」他低聲道,臉色微涼,「與你同寢一室,日夜不離。」

  她臉紅,眼底卻濕,半晌才輕一抽手,「……再等等。」

  他嘴角笑意湧開,一下子放開了她,溫聲道:「去罷。」臉上涼色忽閃,眸中情深如淵,目光攏著她,不移。

  屋外院中,鳥鳴聲淺,長草泛枯。

  秋將過,冬將至。

  大歷十三年十一月六日,帝次順州,聞寧皇夫染疾,往探視之。夫甚為感懷,謂左右曰,帝仁心慈厚,國中所傳皆誤之。

  九日,夫疾亟,順州天寒地潮,不利於養,請歸遂陽。上允之,親點軍中鐵騎千餘,密護回京。

  十一日,夫出順州,夜遭北戩大軍伏襲,不敵,為其擄,夫不堪其辱,繼而自裁以亡。

  上聞之大慟,號大軍揮師北上,追討北戩退走之部。帝側應之,令朱雄一部隨邰大軍並道而上。

  二十三日,北戩大軍過劍峽,焚棧道,阻兩軍於北境之西。

  二十六日,天降大雪,二軍滯而不進,往報順州,以咨上意;帝命二軍屯於關外,以察後勢。

  夫既薨,京中有司上謚曰壯懷,別廟,上從之。

  十二月八日,北戩遣使上言請和,願稱臣為二國之屬,上命監軍曾參商、帝命至麾校尉劉覺共往答之。

  屋外飄雪碎落,撲在窗稜上,點滴便成瑩透薄水,淡淡地沾了一層,染得心如冰晶,涼透至底。

  床上紗幔早撤,換了略厚地羅紋京布,屋內置了熏籠,熱氣滿溢。

  天才薄亮,因這下雪的緣故,倒叫屋內比平日亮堂了許多。

  英歡蹙眉轉醒,瞥一眼窗外,以為大亮,便撐著起身,下地穿衣,推門之時發現外面雪花正飛,一時間竟怔然不知所去。

  簷角下候著的丫鬟們過來問安,進屋服侍著梳洗了,又端了早膳來,知她不喜旁人在側,便要退下。英歡見端上來地有核桃酥,不由將人叫住,吩咐道:「待一會兒鄴齊皇帝陛下起身,將這多送些過去。」

  想起他愛吃這個,只是從來都不命人特為他做,眼下難得一見府衙裡的夥夫肯費勁做這個,便想多留給他些。

  丫鬟們垂首道:「鄴齊皇帝陛下天未亮時便起了,也未用膳,直上城頭去督修工事了。」

  英歡挑眉,想了想,將人遣退,拿了油紙將那一小盤核桃酥包起,披過絨氅,便快步出門,往北面城頭走去。

  城牆之上雪厚一寸有餘,一路踏來,靴底壓雪,吱吱作響。

  女牆之前的士兵們聞聲都回頭,見是她來,不由垂首站好,「陛下」之音響過她所行之路。

  城頭弓弩台前,賀喜黑氅之上滿是落雪,聽見後面眾將士們口中之音,不禁抖肩回身,薄唇彎彎,盯著她走至他身前。

  英歡鼻尖被雪風吹得泛紅,左右淡瞥一圈,見士兵們仍在看她,不由揚唇,頗有無奈道:「本想悄悄來的,偏又有這麼大地動靜。」

  「何事?」他低眼看她,眸中溫火融開二人間飄落地雪花,化成汪汪暖春之水,潤進她心底。

  她低下頭,從氅中大袖下取出那油紙包,飛快地塞進他懷中,道:「……聽人說你未用早膳。」順州城幾被攻打,城牆上的護城工事損毀甚多,二軍北上追襲,他為防萬一,便命人將其徹修一番,一個月來怕士兵不力,常常親上城頭督修。

  賀喜接過,長指一撥,看清裡面何物,不由又笑,看向她,低低道:「比起這東西,此刻我更想吃你。」

  英歡一下便紅了臉,瞪他一眼,轉身便欲回去。

  牆後石階上蹭蹭跑上來一人,直朝他二人快走過來,見駕行禮後,雙手捧了個書匣呈上,道:「是劉、曾二位大人命人發回順州、呈至御前的。」

  英歡接過來,賀喜卻看向那人,問道:「此是何物?」

  「北戩降表。」

  她心頭一凜,急急忙地回身,他會意,走來伸手,寬袖掃去磚牆上的落雪,好讓她放那書匣。

  英歡啟匣取書,展開來匆匆一閱,才微一籲氣,遞給他,道:「大體如你所料,不過歲貢只有每年十萬銀。」

  賀喜接了卻不看,目光瞥至金匣內底攤著地另一箋紙,眉頭稍皺,伸指拈過來,眸中冷光一掃而過,薄唇不由抿緊。

  面上神色未變,只抬眸看看她,然後將那箋紙放進她手心裡。

  英歡不解,拿起薄箋,淡淡一望,素面瞬寒如冰。

  手將那紙一攥,揉碎,而後鬆掌,任那碎屑被寒風卷著,吹至城牆外面,旋著圈兒直落下去。

  她轉過身,迎著他的目光,緩緩垂眼,抬手緊了緊身上絨氅。

  薄箋之上只一句。

  並未落款。

  可她怎會不認得那字。

  天上雪花飄下來,漫漫飛舞,垂垂搖落,同那紙屑混在一起,晶涼冰粒其間隱約可見點點墨跡。

  ……假使當時身便死,一心真偽有誰知?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39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十

  又十日,東面來報,謝明遠克吳州,中宛皇帝孟羽降。

  時邰於中宛西、北二面共得州二十三、縣一百有一、戶三十二萬三千六十;鄴齊於東、南二面共得州二十二、縣九十八、戶二十九萬一千四十有九。

  所占州民雖略少於邰,然鄴齊破中宛都城吳州、納庫中萬千錢財於己,榮利非但不遜,反而甚之。

  自大歷十年春鄴齊首克南岵逐州至今,已過三年有半,其間風雨波瀾幾經周折,二國兵伐數幾、分岵裂宛,而今……

  終以平分秋色告結。

  院中飄雪漸漸止了,天空中雲絲飛散,日茫映過青藍之幕,湛透生輝,直落地上灰冷石磚。

  已是午後時分,府衙一二前堂喧嚷聲盛,都在慶捷。

  偏官宅內的這一處寂寥萬分,格格不入。

  英歡坐在院中石凳上,捧了個鏨花小手爐攏在懷中,身上絨氅未系,眼望著身前桌上攤開的書卷,卻半晌都不翻一頁。

  風刮毳絨,瑟瑟在顫。

  院門外面忽然響起疾而穩的腳步聲,一下連一下,重重的。

  她背寒一瞬,抬眸看過去。

  賀喜逆風而來,眉梢凝了冷霜,黑氅垂袖被吹得翻擺不休,隱露其下黯金繡紋,長靴打卯重壓積雪,沒幾步便到了她面前。

  「怎的一個人躲在此處?」他開口,唇邊散出幾絲白氣,伸手過來拉她起來,看她絨氅大開,不由皺眉。「身子才好沒多久。這般凍著,當心又病。」

  兩只大掌緊緊一扯,幾下便將她牢牢裹進去,系了氅帶。

  英歡漠漠一垂眸,也不說話,將那手爐轉過半圈,換手揀過那書,欲走。卻被他一把扯進懷裡。

  她略悸,抬睫瞥他,見他抿唇皺眉,不由推了他一把,卻也不言。

  他攬著她的腰,慢慢舒開斜眉,伸指輕輕一劃她被凍紅的臉頰,低詢道:「中宛事定。人人聞之欣喜,你為何悶悶不樂?」

  「我亦欣喜。」她仍舊垂眼,拿手爐擋在他二人中間,「此處甚冷。想回去……」

  話音未落便見他手臂一橫,不及反應時,人便被他猛地攔腰抱了起來。

  她大驚。扔了那手爐,抬手狠捶他的肩,斥道:「官宅內外都有人,你瘋了不成!」

  「瘋了又如何。」他閒淡冷道,不顧她掙紮不止,只鎖臂抱穩了她,大步出院,往她房中走去。「既是冷了。便帶你回去。」

  她愈是狠掙,他便抱得愈緊。待出了院子,她生怕旁人聽見動靜來看,便不敢再動,一路膽戰心驚地由他這般抱了回去,竟是未見一人。

  門板開了又合,砰砰兩下,聲重刺耳。

  英歡足一沾地,立馬冷眼豎眉地沖他道:「容得你這般肆無忌憚!」猶不解氣,攥了拳便去打他。

  賀喜大掌一揮,輕而易舉將她細腕鉗住,俯身便咬上她的紅唇,將她怒罵聲盡數吞滅,直吻得她吁吁低喘,才鬆開她。

  舔舔薄唇,笑得讓人心顫。

  大掌伸去拉開她的絨氅,又欲解她衣物。

  英歡氣喘未定,臉色潮潤紅嫩,怔然之時只覺襟前發涼,低眼去看,就見他手已探進她衣內,不由一惱,想也未想便伸手攔他,咬唇道:「朗朗白日,你怎能就……」

  他摟過她,嘴唇磨上來,熱燙舌尖掃過她耳根,覺出她身子輕顫,才啞著嗓子道:「內宅中人人都去前面了,此時滿院別無旁人……」

  她身子僵著,任他揉弄,半晌都沒一點反應。

  他終是察出她地不對勁,一瞇眸,停下動作,理了理她身上衣物,抬手捏住她地下巴,迫她抬頭,目光抵進她眼底,「到底怎麼了?」

  她望著他這雙寒淵似的眸子,眼眶一下便紅了。

  鼻尖一酸,淚水欲湧。

  賀喜眸縮人怔,看她許久,而後猛地將她抱起,走去床邊,讓她坐好,彎身替她脫了鞋,又握住她的雙足,揣進自己懷中,暖著她,低低道:「……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你若不想我碰,直說便可,哭什麼。」

  她紅著眼不吭氣。

  看他盡心替她暖足,心口愈發酸了。

  他等她半晌,仍聽不見她開口,臉色沉沉一黑,僵著道:「你若不說究竟出了何事,我便將這府衙上下眾人統統抓過來拷問一遍!」

  她纖眉一擰,手撐在身後,又默了半天,才低聲涼道:「聽聞謝明遠來報中奏請吳州受降獻俘諸事……你打算何時走?」

  接報那日,底下有人來和她詳稟,道中宛皇帝孟羽已降,謝明遠奏請賀喜駕幸吳州,制受降禮以告天下。

  人人都知此事。

  獨他不同她說。

  幾日來不聞他到底何意,她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平岵降戩滅中宛,天下既定,她卻不知她與他二人將來該要如何。

  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吳州受降獻俘一事是他國中朝事,他不道與她聽也在常理之中,可她卻萬念之下容不得他這般待她。

  然,不這般,又能怎樣。

  狼煙紛起、亂戰驟湧時,他帶她並肩齊進,護她讓她……可現如今廣域雄展、天下承平,他又將做何打算。

  不敢想,卻不能不想。

  本打算漠然絕口、不問不提,可卻萬沒想到,心裡僵繃著,身子便也軟不了,被他一碰,竟難過得幾要落下淚來。

  ……終是問出了這話。

  賀喜大掌按在她足踝上,一聽她這淡涼的語氣,便挑了眉,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只道:「可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麼?」

  她搖頭。

  何須旁人來道。

  他的心思那麼多,她怎會不明白。

  賀喜忽而低笑,嘴角兩側笑紋深深,看向她,「就因此事,所以先前才那樣?」

  她瞅他一眼,默然不應。

  他彎唇,兩手一扯,分開她的腿,將她拉到他身前,抱住她,低頭親親她地眼睛,啞聲道:「我是要去吳州。」

  她僵著,不動。

  「但,」他又道,眼底爍爍有光,「你可願同我一道去?」

  英歡驀然心顫,抬眼盯住他,半天才微抖道:「……受降禮乃國之凶禮,吳州為鄴齊所破,你怎好帶我一道去。」

  「有何不可。」他薄唇壓上她的額,淡淡吻著她,「北戩遣使議和,約定三國同書,你同我一道去吳州,正好邀北戩來使至吳州定書。」

  她蹙眉,額上被他吻得熱燙,心底卻又一涼,「此事你為何不先同我相商?」見他不語,不禁一急,又問道:「你已然發書往北戩,定了此事?!」

  賀喜低頭,眼底黯火橫生,「北戩已應,令皇五子晉王為使,代向晚前來,行屬國臣禮。」

  她僵然不知所對,只看著他,心口忽涼忽熱,才知……原來這幾日,他是背著她籌謀此事去了。

  他笑容一溫,抬手摸摸她的臉,道:「之前是誰拉著我的袖口,求我再也別走的?」

  她眼眶忽而又紅起來,手指緊緊勾住他的袍帶。

  那一夜情深濃窒,字字句句仍在耳邊。

  他聲音低啞,應她道,再也不走。

  「願……」她輕輕哽咽,「願同你一道去吳州。」

  他一把摟過她,撫著她的背,隔了半晌才開口,聲音變得有些澀,卻是低笑:「怎會捨得再將你一人扔下不管。」

  就算要走,也要帶著她一道走。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十一

  大歷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謝明遠克吳州,斬首萬餘級,禽中宛樞密使、軍前將校十數人;二十一日,孟羽降。

  二十八日,帝詔謝明遠約儀制為受降禮,親巡吳州。

  十四年正月五日,北戩遣皇五子為使來朝獻,邊將數馳奏請旨,帝謂上曰:北戩請和,雖許之,然其情多詐,不可不為之備;遂邀上共巡吳州,遣北境軍前至麾校尉劉覺迎使至吳州,以定國書,上允之。

  十日,出順州,方愷領風聖軍護駕,時河冰已合,行之甚慢,每遇州縣必駐蹕。

  十七日,寒甚,左右進貂帽毳裘,帝卻之曰:臣下皆苦寒,朕安用此?左右遂不敢與進。帝念上體虛懼寒,使人進貂裘,上亦卻之曰:汝以厚德示下,朕豈無仁?帝聞之,笑而不語。

  二十三日,二駕幸吳州,命從官將校飲,犒賜諸軍有差。

  二十四日,帝見孟羽於崇元殿,羽跪奉表至御前,侍臣讀訖,羽等俯伏。帝命通事舍人掖羽起,官屬亦起,宣制釋罪,羽等再拜呼萬歲,領降臣百官稱賀,帝遂宴羽等於大明殿。明,龍騰壁紋熠熠生輝,紗幔長旒緩緩曳地,熏籠暖風裹著沁人花香,若非殿外飄雪落冰,這一室春意幾可逼真。然諾大一角殿室,卻是清冷無比。

  孟羽雖降,宮中上下卻難保不會有反骨之人,因是謝明遠早在聖駕至前便將中宛皇城之內清了個空,戍防之士也全是鄴齊軍中之人。

  十萬鐵血大軍駐於城內城外。森冷陰寒戾氣穿過重重宮牆扇扇門。攪碎前方大明殿中傳來的宮樂大宴聲,直撲人面。

  先前謝明遠、江平二人領軍攻城,城破之後又斬外城降軍一萬八千人,這才震懾了孟羽逆抗之心,不再頑抵、束手就擒。

  縱是眼下一派和樂之象。也掩蓋不了先前的冷冷殺意。

  縱是殿中一室暖花之香,也遮蔽不了其下的濃濃血氣。

  英歡身上薄紗宮衫貼膚而垂,走去將窗推開一條細縫。伸手去接外面被風吹進來的雪花,豎耳傾聽東面大明殿中地諸宴聲響。

  晨時孟羽拜降於宮中崇元殿,她礙於身份,並未前去觀禮,可卻在他出殿將行之時,隔了層層人影,遠遠地瞥了一眼那勝勢之容。

  千百人中,獨他一人灼灼醒目。

  天子之威,霸者之氣。無論在何處。..都是一樣地攝人。

  不須觀禮,也知他在那高高御座上、受人伏降時是何等的英姿勃發、不怒而威。

  孟羽領百官降臣於殿中三呼萬歲之音,聲震如波,響透了這皇城內外,縱是她居於宮後偏殿中,也聽得一清二楚。

  然這一地,到底是他家天下,縱是勢攝九天,又與她何干。

  窗外飛雪粒粒碎。沾透了手心。

  她垂眸。收手回來,合了窗子。才轉過身,就聽殿門被人推開,有人進來。

  無叩無報便能入殿,不看也知是何人。

  宮衫大袖輕旋了半圈,帶起淺風花香一片,攏手於袖,回頭看向他。

  賀喜站定,肩上一層薄雪,襯得青袞龍衣淡淡發亮,腰間玉十二金,在殿中宮燭下,片片生輝。

  她望著他,微有出神。

  從未見過他服袞冕的樣子。

  知他帝氣溶血,縱是錦單薄甲亦彰王者之風,卻沒料到天子冠服在他身上竟是那般雍合,蕭冷清漠,不發而威。

  半晌,她才一揚唇,沖他笑了笑。

  他走過來,薄唇亦彎,「在笑什麼?」抬手去解袞服。

  「穿這一身,」她仍在笑,伸手去替他寬衣,「……竟是俊得讓人不敢看。」

  他低笑出聲,垂手,任她掇弄。

  紫雲白鶴錦裡暖熱非凡,沾了他身上的味道,她鼻翳動了動,不知怎的,臉微有泛潮。

  他看見她臉紅,不由自主抬手去摸她地臉,微糙長指緩緩劃過她柔細的皮膚,最後按在她腦後,將她往身前一壓,低頭吻住她。

  她手上動作停了一半,任他衣衫半齊半褪,手抱住他窄腰,仰起頭閉了眼,輕啟朱唇,加深了這個吻。

  「為何不敢看?」他聲音微啞,嘴唇離了她,又輕點她鼻尖,最後湊到她耳邊,大手滑下去,抱住她。

  她輕笑,不答他這話,反問道:「大明殿中宮宴聲未止,你怎好先行離宴,到此處來?」

  他抱著她往殿中角榻走去,不停地親她,聲音越來越啞,「不忍叫你一人落單。」

  前面那般熱鬧,卻是在慶他得這一地重都,她雖不言語,可他卻知,以她那般要強的性子,心中定然不是滋味。

  身體在叫囂。

  渴望地浪潮在脊髓中奔滾著。

  她忍著將他推開,抬起水霧濛濛的眸子,低問他道:「你明日是否要去玉津園宴射?」

  他低應一聲,動作微滯,摟著她抬起頭。

  她若有所思,盯住他。

  今日一早便見玉津園那邊重兵層層,裡外都被謝明遠命人嚴防看守起來,問過之後才知,是他打算邀孟羽赴園宴射。

  可這陣勢分明是……

  他挑了挑眉毛,一撇嘴角,輕捏她的下巴,低歎道:「……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的心思。」

  她一聽,便知是自己猜對了,立時一蹙眉。

  「為絕後患,」他低道,「不能留孟羽此人。」

  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他的衣擺。垂眸道:「你也太狠了些……」

  之前謝明遠殺降軍萬餘人。若無他首肯怕也不敢擅為,此事已是令人膽戰之舉,竟沒料到他仍不罷休,非要趕盡殺絕才行。

  他眼底微現陰騭之色,「假使當初巍州城破後。邵定易未曾自裁,你若得他伏降,可會留他之命?」

  她一僵。喉頭似被硬物哽住,答不出。

  當日只擒邵定易其子,令人送其回京,雖釋罪賜侯,卻也隱隱動了殺心。

  若是邵定易其時未死……

  垂了眸鬆了手,微歎,解他之意。

  自古江山狠者坐,可那帝座之下幾重白骨幾脈血,又有誰能算得清。

  這般一想。先前湧動的情潮瞬時消彌。

  二人身間只存冷寒之意。

  他握了握她的手。微微笑道:「若不殺他,我怎能放心。」停了一瞬,笑容微斂,又道:「我這一世,雙手沾血無數,又何怕添此一樁。」

  大掌暖乾,握得她地心都發顫。

  她抬頭,正對上他地眸子,不由一怔。

  口中之言這麼狠。眼中之情卻能那麼深……

  她瞬時恍惚起來。看他眼裡溫光傾湧,似有千言埋底。可她卻辨不出一字,只覺得他情意遽深,令她惶恐,卻不知到底為何。

  欲開口,唇卻被他掩住。

  他就這樣看著她,眼裡忽而變得溫潤不已,狠厲陰騭全然不見,只留無邊溺人綿情,悠悠在晃。

  從未見過,他能這般溫柔。

  那一剎,她脆然失神,心直跌下去,卻久久落不至底……仿佛她根本不知,他對她地情意,到底能有多深。

  大歷十四年正月二十五日,帝幸玉津園宴射,勞孟羽於園,以孟羽為中書令、秦國公,羽子弟諸臣賜爵有差。是夜,孟羽薨。

  二十八日,北戩皇五子至,設御座仗衛於崇元殿,大陳馬步諸軍於天街左右,設使素案於明德門外,表案於橫街北。立,硬將天際遮就一片黯色,遠山斜陽紅茫都透不過一絲光來。

  北戩遣使來朝獻,翌日將於崇元殿拜二帝、定國書,中宛舊都吳州城中血霧未消,又被濃洌殺氣染得裡外透寒。

  未時便始宵禁。

  皇城中馬道積雪沒膝,飛雪仍落,杳無盡意。

  趙爍由人領著,沿殿廊一路疾步而行,直到殿門外,待人叩稟之後,才入殿中,未抬頭時便先見駕:「陛下。」

  英歡立在榻邊,軟榻上攤了一襲朱袞禮衣,章金線於暈黃燭光下略顯柔媚,手指沿衣上紋案微滑而過,轉身看向趙爍,輕一擺袖,道:「趙卿免禮。」而後抬手,示意他過來。

  趙爍依言過去,抬頭望一眼她,蒼聲道:「聽人傳諭,道陛下龍體生恙……」可眼下看英歡氣色未有不善,不由遲怔起來。

  英歡落睫,坐下,隨意搭腕於旁邊軟墊上,輕聲道:「傳你來並無何事,只是想讓你診一診。」

  趙爍心疑,卻也不敢多問,只上前來,弓背於下,搭指診脈。

  半晌後,眼裡現出驚色,額上密汗點點。

  英歡看著他,臉上神色毫無變化,淡淡問他道:「朕身子何恙?」

  「陛下……」他低了頭,聲音微抖,「容老臣再診一晌……」

  她卻收了手,合於膝上,漠然看他道:「既已診出,為何不敢明言?朕恕你無罪。」

  他仍是低頭不語,常服寬袖蓋不住顫抖地手。

  「朕……」她挑眉,替他道:「可是有了身孕?」

  趙爍驀驚,卻不敢直答,口中連連道:「陛下恕罪,臣……」憋了半天,才又接道:「想來應是那時皇夫至順州……」

  她眉頭小動,臉上卻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只是眼中微微寒了一分。

  自從駕幸軍中以來,奔襲輾轉、隨軍出戰屢屢不休,十個多月來月信常常不准,因而此次雖是長時未至,她也並未放在心上過。

  只是今日忽感不適,想到月信已遲二月有餘,才疑了起來。

  可先前多日人如平常,身子亦未有絲毫異感,由是不敢自己斷認,遂令人詔趙爍前來一診。

  ……果不其然。

  趙爍看她面上並無欣喜之色,眉間不由陷下,暗自揣摩半天,才又顫聲道:「陛下是要臣定安胎的方子,還是……」

  後半句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然太醫密責不可卻,此刻揣度聖上之意……只怕是不想要皇夫遺子。

  英歡怎會聽不出他話中何意,可仍未作色,只是輕輕揚了下宮袖,對他道:「你先退下,待明日與北戩事畢,朕再傳你。」見他要退,又囑咐了一句:「此事若讓旁人知曉,你自己掂量……」

  趙爍一身冷汗,忙不迭地點頭應旨,退出殿外。

  她待外面腳步聲遠,才蹙眉起身,臉色瞬時大變,一掀榻上朱袞旒冠,紅唇輕顫,站著愣了半晌,才一把扯過絨氅,往殿外走去。

  此事……

  非她一人能奪!

  外面風大雪大,她以氅蔽髮,足下飛快,往賀喜歇宿地大殿走去,路上偶遇諸衛請安,也全都漠然不應,心沉沉如萬石之鈞。

  待到了殿外,卻見殿門未合,當下也不著人去稟,便直直走了進去。

  賀喜坐在內殿榻上,衣褪至腰,身旁是一直伴他御駕至此的鄴齊太醫院院判,聞得她入殿之音,二人不由同時抬頭,望過來。

  英歡一眼認出殿中之人,匆匆一掃,便知是蘇祥正在為他看舊傷,當下一滯,不知該進該退。

  賀喜看著她,伸手將袍子拉起,重新披上身,轉頭低聲吩咐了兩句,讓蘇祥退下去,然後才又對她笑笑,道:「何事?」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39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十二

  蘇祥退過她身旁時面色微陰,卻又很快斂了眉,垂頭抱袖,淺一行禮,越過她,出了殿外。

  門板輕合,外面飛雪一束光,割斷在她身後。

  英歡上前兩步,看看他散在身上未系的袍子,眉尖微蹙,問他道:「……怎的那傷還未好?」

  「好了。」賀喜眼波灼閃,展膝坐在榻上,看她道:「不過是蘇祥按例來察診一番罷了。」

  她不放心,又問:「當真?」

  他笑,「早就說了,此生再不騙你一言……莫要無故擔心,」抬手屈掌,低聲喚她道:「過來。」

  她這才舒了長眉,走了過去。

  他拉過她坐在身旁,又握住她的手,低眼看了她一會兒,眉宇間微黯,俯身想要親她,卻在一半停住,唇止於她臉側一寸處,啞聲笑道:「差點忘了問,找我何事?」

  她心忽而跳得飛快,一下下撞著胸口,壓得說不出話來。

  耳根淺淺泛紅。

  手不由自主地握住衣角。

  他見她不語,不禁挑眉,輕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又道:「找我卻又不言,何事如此難以啟齒?」

  她抬眼,對上他詢疑的目光,更是不知該要如何開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天才淡道一聲:「……也沒旁的事,不過是來問問你,明日諸事可都安排妥當了?」

  「先遣閣門使備儀定國書,」他眼不離她,目光轉寒,「待書成之後,再使北戩皇五子入崇元殿行叩降大禮。」

  這些儀制。她不會不清楚……

  何必又來問他。

  她牽唇。點了下頭,看他道:「這些我自然明白,只是此番軍中未有親臣隨行,諸禮都委於中宛朝中降臣禮官,你……」略一挑眉。「果真放心?」

  他亦挑眉,神色中帶了篤然之情,反問道:「為何不放心?」語氣鏗鏘。薄唇刃利,微彎而道:「我在此,何人敢行逆反之事。」

  簡言一語戾氣寒。

  她莞爾,雖行駕至此、軍中備禮不詳,但似這般毫不顧忌地委用降臣,卻也只有他敢為。

  太知他的性子了。

  剛悍無懼,放眼這天下,又有何人何事能讓他膽寒。

  「既是這樣,」她輕輕抽手而出。起身站穩。「我便回去了。」

  襦裙長尾只一晃,手腕便被他從後面拽住。

  於是她回身,望向他。

  他將她的手攥得緊了些,眸間深邃且寒,可其間光點卻又潤澤如水,「今夜留在這罷。」

  語氣沒來由地讓人心脆。

  她抵不住他這目光,心口砰然,可一想到身子此時……極力抑住面上潮狀,凝眸看著他。道:「……身子不適。」

  他將她拽過來些。微微一笑,「只是想同你共寢一夜。並無它念。」

  諾大寢殿之中空空蕩蕩,屋外風雪之聲飄飄入耳,層層鐵血軍衛遠不可見……異國朝都,它家皇城,禮矩本就不為之羈,何況眼前之人……

  是他。

  她先前微僵的手臂忽而一軟,挪過去幾分,沖他輕一點頭。

  ……如能留下,她怎會不願,又怎忍拒他。

  他臉上笑容薄而亮,燭暈透過暖香斜映一榻昏昧,大掌驀然一拉,拽她入懷,抬手便去除她衣物。

  青絨大氅旋而落地,絳紫宮衫慢慢滑開……

  朱紗妃帶涼水玉,一裙百褶翻不盡。

  他抱她上榻,在她額上輕吻一下,動作極盡溫柔,而後側身揚臂,撚滅了近處燈燭芯苗,才又轉過身,緩緩擁住她。

  內殿之中暖暗,只外殿未熄之燭仍散著光,沿那紗幔隔簾縫隙中絲絲透進來,灑了一地星點。

  他就這般擁她在懷,不緊不鬆,久久都不動。

  可情纏愈深,如海波溺人。

  她偎在他胸前,呼吸漸窒,心中突然泛起酸楚一片,惹得眼眶一熱,水霧漫湧。

  這天下大定,二國裂土,三國定疆,可他與她過了今夜之後又將何去何從,二人到底是分是合……

  如深空浮雲,縹緲不清。

  「自十四年前登基那一夜起,」他忽然開口,唇氣熱撲她耳旁,聲音低低的,「我就沒有一日未想過你。」

  十年間怨積愈多恨愈深,十年後情纏愈緊愛愈濃。

  日日夜夜,都念她。

  哪怕她在身邊,亦念她。

  她心底濕澀重重,半晌才抑住心中湧蕩情潮,啞聲道:「……我又何嘗不是?」

  一把被他抱得緊緊。

  天下江山,二王相峙;塵飛灰滅,情定一剎。

  「來找我,」他又道,大掌慢慢撫過她地背,輕輕搭在她腰間,「當真再無旁事要說?」

  她埋頭半晌,心悸發顫,終是開口道:「……待明日受降大禮畢,我再同你說。」

  ……並未忘了他還有後宮三千,更不會忘他還有中宮之後。

  她能將自己置於何位?他又能將她置於何位?

  他低低一笑,「好。」探頭親了下她地鬢髮,用只他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將來如何,不須你多慮。」

  不須她多慮……

  她忽感莫名,又突生異念,可所思轉瞬即逝,捕不及他話中深意,想要再開口時卻被他按入懷中,動不得。

  他又開口,聲音更低,幾乎聽不見:「……至死,都不再與你分開一刻。」

  她心口惶惶大動。似有巨石崩裂。轟然之間便沒了神志,只知伸手去抱他,緊緊攥住他單袍,不肯放。

  「睡。」

  他輕聲道,撫著她的身子。

  語氣輕穩。如沙掠水,沉底不留痕。

  她從未聽過他這般……

  溫漠的聲音。

  於是心脈脈而落,垂睫闔眼。

  她與他糾纏數年。從未有一夜如此夜,不帶絲毫欲念之張,只留淡淡綿柔緩情。

  熏籠花香混著他身上之味,催她入眠。

  翌日雪止風消。

  初升紅日照灑一地棉雪,刺眼之茫透過窗稜撲入內殿中,劃過二人之間,帳幔金花迎著燦陽跳閃了幾下,微微一晃。

  她蹙眉瞇眸,一下醒了過來。

  一整夜都是同一個姿勢。被他緊抱在懷中。身子此刻僵得緊。

  她抬眼,就見他仍未醒動,日茫碎絲在他側臉上鍍了一層金,鼻樑下陰影一片,兩相對比之下,襯得他面龐愈發陡削。

  她慢慢抽動胳膊,抬手想要觸他俊臉,才一挨上他的下巴,手便被他一把攥住。滯在那裡。他緩緩睜眼。定眸看她半晌,才開口。聲音慵啞:「……不是夢。」一彎唇,捉住她地手放在嘴邊,親了親。

  她推開他,兀自起身,撥散了長髮,重新綰起,又去拾衣來穿。

  他從後面伸手環上來,圈住她,親親她髮頂,又親親她臉頰,最後貼著她耳朵道:「我遣人將袞衣送來這邊?」

  她搖頭,輕聲道:「讓人瞧見總是不妥,」撥開他地手,下地,「我回去換。」

  他坐著,只是看著她笑,眸子裡深如千丈淵譚,沉不見底,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她地臉,道:「巳時,我去迎你。」

  她抿唇,點頭,披了絨氅之後又轉身,看他面現疲色,不由道:「夜裡未睡好?」

  他眉宇間淡色沉黯,看著她,未答這話,卻道:「……真想能夜夜這般,抱著你睡。」

  隨即晃眉,微微一笑,又道:「去罷。」

  她忍不住上前,淡吻了他一下。

  他眸間忽湧濃情,水光漫漾,卻未說話,也未動。

  只是沖她彎了彎唇,看著她離去。

  久久,才起身下地。

  殿中另頭軟榻之上,青袞金冕熠熠綻光,帝道十足。

  巳時還差一刻,殿外便起輦落之音。

  她理了理朱衣袞服,披了厚裘,待聽見外面有人叩殿請駕,便慢步行了出去,沒踝積雪蓋過赤舄,冰涼滲心。

  遠遠成德門處,鐵林仗衛分列兩側,蒼青甲光映雪折日,一眼掃去,不知盡頭何在。

  岢肅生威。

  外面雪地之上,二輦並列。

  他袞冕大服在身,人俊而挺,並未上輦,只是站在一旁,看見她出殿時薄唇彎了一瞬,然後朝她走了過來。

  那邊二駕十二個輦官垂首在候,他罔顧眾人目光,走至她身前,撩袖伸掌,沖她低聲道:「來。」

  她心底微顫,每一回聽他這般說,都覺踏實萬分,仿佛無論怎樣,有他撐於她後,無甚可念可擔心,只消順他之意,便好。

  上前半步,伸手放進他掌中。

  他一撩大袞,拉著她轉身,帶她躍雪行了幾步,送她上輦,抬手扶住一側龍柱,逆著刺眼陽光,低低道:「坐穩了。」

  背著光,她在輦上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看得見他眸底淡淡一閃,然後見他轉身,繞過她,走去另一帝輦。

  寬肩挺背仍舊寬挺。

  只是看他那一步步邁出去,竟似踩在她心頭上一樣。

  她沉沉一喘,手去扶輦柱,想要探身喚他,卻見他已然上輦,未過多久,二輦起駕並行。輦身搖搖在晃,輦官靴底壓雪嘎吱之聲不休不止。

  她心裡忽然有些亂,繼而慌,閉了眼又睜開,想笑自己無故生愁。卻是無論如何都祛不褪心底那絲懼意。

  可到底是在懼什麼。她卻全然不明。

  為帝十四年,統朝為政、出征在外,以女子之身銜一國之尊、壓三軍之陣,坐享這天下半壁江山,世間無人比她尊榮更甚……到底還有什麼可懼地。

  思緒滾滾在翻在湧。卻抓不住腦中將明將滅的那一抹淡淡幽光。

  步輦忽止,重重一頓。

  她一下回過神來,才發現崇元殿已在眼前。轉頭去看另一邊,見他輦駕亦停,東面有諸軍將校素服在列,但等他二人下輦入殿。

  他下輦,雙袖一展,揮平袞服淺褶。

  鄴齊軍中一人出列,疾步而來,待至近處時她才看清,是謝明遠。

  她亦下輦。眼望那邊。就見謝明遠雙手奉劍與他,他漠看一眼,接了劍,轉身回望向她。

  然後大步走過來。

  她看著他,不等他走近、不等他伸手,便幾步上前,仰起下巴對上他的目光,一揚大袖,去握他的掌。

  他身形稍滯。隨即展笑。牢牢捉住她地手。

  內外諸衛,二軍將校。降臣禮官,北戩使副……千百眾人之前,她與他執手共行,玄裘朱袞灼濃刺烈,火一樣燒過厚厚積雪,一路燃入殿中。

  崇元殿中肅冷不已,高位之上二座齊尊。

  相鬥十年,相纏四年,百河千川萬丈廣疆,刀光劍影幾國征戰,終得一日,她與他同著袞冕,執手上殿。

  不由心顫。

  明明是真地,卻偏偏不敢信這是真的。

  他緊緊握著她地手,一步一步走上去,待入座前稍稍停了一下,扭頭看她,另一手將那冷劍橫遞過來,低眼啞聲道:「……替我拿一下。」

  她尚來不及反應,只下意識地握住那劍。

  下一瞬便被他輕拽回身,落座,袞服鼓張,帶起薄風一陣。

  她微怔,置劍於膝,不解他之意,一切都太快,只見殿外兩軍將校由祗候舍人引著魚貫入殿,分列殿中左右兩側。

  他仍然握著她的手,擱在二座之間合而無縫地雕龍扶手之上。

  她望著下面黑壓壓地二國軍臣,分明都是熟悉的面孔,可卻忽然統統變得不真切起來。

  腦中剎然間空白,恍惚一片。

  耳邊傳來殿外閣門使高聲宣敕北戩使臣朝獻拜降之聲,又聞他開口准覲,未過多久,便聽得殿內眾人回身錯甲之聲。

  北戩皇五子進殿,副使隨後,手捧已定國書,趨步上前,至御座之下。

  有中宛降臣禮官在下,依禮審問訖,按旨放罪。

  呈國書於二帝王座之上。

  她怔然看著下面這一切,仍舊回不過神來,手忽然被他用力一攥,才陡一抽氣,剎那間神回眸轉。

  北戩使副前後立於兩面軍臣之間,待禮官宣敕畢,便沖上俯伏而跪,行臣子三叩大禮。

  高呼三聲萬歲。

  聲音蕩在這大殿之中,撞擊四壁,又震回她耳中。

  就在這餘音未消之時,手又被他輕攥一下,耳邊恍恍傳來他低至極致、碎啞不拾的聲音

  「別恨我。」

  她遽然側頭,不顧下面跪著地北戩皇子,不顧其餘眾數依禮正跪而伏身於下的兩軍將校們,只看向他。

  他脊骨仍舊直挺,帝氣雍容如常,薄唇緊抿,容肅而蒼,一雙陡閃褐眸……慢慢地闔了下來。

  下面百余臣子齊拜二帝、山呼萬歲之聲恰時響起。

  可她卻什麼都聽不見。

  他握著她手的大掌,一點一點硬下去,一點一點冷下去……

  卻始終將她攥得緊緊。

  她人如石化,胸口血液崩沸,又凍凝成冰,無法呼吸。

  耳膜瘋狂在顫。

  往言排山倒海般朝她撲來,瞬間便將她淹沒至溺。

  ……真想能一直握著你地手,再也不放。

  ……天下蒼生萬物不擾我心,唯懼一事而已。

  ……諾大天下,泱泱之世,戰且未休,疆尚未定,我不會不在,你身旁。

  ……若能早些這樣,該多好。

  ……我等不及。

  ……以後,都依你。

  ……至死,都不再與你分開一刻。

  她被他攥著地手微微在抖,隨著他一點點冷下去,握著劍的另一手卻滾燙滾燙,如火淬鐵。

  身上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膚都開始痛。

  別恨我。

  至死……

  都不再與你分開一刻。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十三

  百人俯伏,額手貼地,青甲蒼茫寒冽甚。

  殿外金陽映雪燦茫落,殿內陰霾逼人戾氣撲。

  滿殿寂靜無聲。

  「退殿。」

  她開口,渾身冷冰,素齒都在顫。

  不令平身,不犒降使,不擺殿宴,只道退殿……

  實不合禮矩。

  跪拜百臣,黑壓壓一殿,卻無一人起動,但等她再言。

  她渾身骨節都在響,碎的碎斷的斷,裂骨入肌,刺痛萬分,被他涼寒大掌握住的右手已無知感,眼底漸漸騰起血霧。

  心頭大火遽燃——

  「退殿!」

  語烈聲揚,響震一殿人心。

  她左手猛地握劍一收,劍鞘碰座,擊起寒戰一音。

  殿中俯臣左右兩列之首近在御座之下,謝明遠同方愷聞此異聲,不約而同抬眼,悄然朝上望來。

  一望之下,又不約而同陷眉大驚,叩首之下驀然起身。

  二人對視一眼,疾速分令兩軍將校退殿,又令閣門使及祗候舍人領北戩使副退下,才回身對座跪下。

  她坐著,一言不發,看著殿中錯亂之象,眼底血色愈濃。

  心中戰鼓之聲激擂不止,眼中兵塵馬埃紛杳不休,人似寒冰一塊,半天動不得。

  他笑,他怒,他玄錦揮展,他鐵甲硬悍,他縱馬昂揚馳騁沙場。他雍華無致肅攝政堂……

  幕幕之象在眼前飛閃而過。

  眼底血化成冰。

  冰融作水。

  心底蒼涼一片,痛也不知。

  ……「陛下。」

  二人在下不知喚了她多少聲,她才略聞一音,神似回轉,動眸朝下看去。

  謝明遠逆顏相視。低聲道:「陛下,臣立時去傳蘇院判入殿,還請陛下於殿中莫慌……」

  她仍然僵著,右手指寒,心似遭刃狠劃一道,滾血生濺。

  就算蘇祥來……

  又有何用!

  謝明遠等不到她應,兀自掀甲起身,飛快掃了方愷一眼。(手機閱讀。頭也不回地大步出殿。

  方愷亦起,躊躇之下上前兩步,立於御座之下,聲音壓得輕低,稟道:「陛下莫慟,鄴齊皇帝陛下他並未……」

  她聽清方愷之言,渾身巨顫,猛地側過頭,重又朝他看去。

  他身靠於御座之背,頸首微垂。好似睡著了一般。

  依稀可見胸口微起微伏。

  她看著他,心底血凝,復又裂開,滾滾失得激浪鋪天蓋地朝她壓過來。頭暈一剎,閉了眼。

  淚水合於眼眶之中。

  終是未落。

  六座鎏金熏籠暖風裊裊,驅不褪一殿人心潮寒。

  熏籠角座其上,雕龍浮螭突稜猙獰,一瀑紺青暈錦床幔高懸未落,粲色也作灰一抹。

  英歡坐在床邊椅上,身上袞衣未換,朱色艷傷。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只黛眉紅唇驚目。

  她看著蘇祥退出去,看著寢殿門板自外被合,才轉眼,看向站在床尾的謝明遠。

  什麼話也不說,就這般望著他。

  眼中湛寒一片。

  謝明遠兀自立了許久。終是抵不住她這生冷逼人的目光。側身垂首,沖她道:「……陛下想知何事。但問無妨。」

  她仍是不語,只望著他,眼底寒滅火起。

  「……上肩有舊傷,陛下自是知曉,」謝明遠聲低,主動而道:「當初陛下命狄風將軍奪南岵梁州,上於京中時肩傷便發,但心有不甘,仍執意領軍親征中宛……此事也是我自中寧道隨軍赴雲州謁上後才知曉地。」

  他稍一頓,又道:「後與狄風將軍約定共伐南岵巍州殘部,發兵之晨,上接西北向來報,道燕朗退兵,上決計疾速北克賓州,再日夜奔赴南下與狄將軍一部合師伐巍……然當日未料谷蒙山外中宛設伏兵,上領軍血戰出谷,卻於陣前身中淬毒冷箭,恰是舊傷之處。」

  她聞言,置於膝前的手微微一抖。

  那一日越州城外百裡處,他率千騎攔她御駕,在十丈坡上,她親手執劍刃逼他傷,那甲下腐黑之血……

  心口緊緊一搐。

  「當時蘇院判勸上屯兵養傷,」謝明遠垂了眼,繼續道:「卻聞邰東路大軍三部合師,欲東進與鄴齊為戰、報狄將軍戰歿之仇;其時中宛境中四國重兵根莖相錯,上怕有萬一,便忍傷率軍西進,未過數日,又聞陛下自邰京中親征中宛,於是疾率千騎日夜奔赴,至越州攔陛下御駕之陣……」

  她眼睫淡落,手抖得更厲害。

  後面的事情她全知。

  唯獨不知他箭毒之傷久久未愈,陣前軍中一事逼一事,他處處親為之下,終是傷成大礙。

  原先只道她御駕親征當咎於他,二軍止戈之力只她一人;卻不知他重傷在身,日夜轉戰,為她所恨,又有多痛多難。

  靜默半天……

  她復又看向謝明遠,終是開了口,聲音顫啞得自己都辨不清:「……他一早便知,今日會這般?」

  謝明遠搖頭,道:「恰恰相反。蘇院判人有直言,道上毒傷不養後患無窮,上雖明白,卻也不知自己何時會……」咬牙,說不下去。

  倒下,寢疾,薨亡。

  一路三岔,非但他不知,便是如今看他這樣,又有何人能知。

  雖不言……

  她又怎會不明。

  「後來大軍至闌倉山東面紮營,上在營中曾對我說。」謝明遠眼黯聲啞,微有哽咽,「……當日貪疆婪欲不可收,一方背信以至狄風慘歿,今得毒傷若此。當是天意,絕無怨惱。」

  她耳邊驟鳴,心口又是脆然一裂。

  那一日她見他甲下滲血,收劍之時憤火頓湧,沖他道——

  也算蒼天有眼。

  那時他站在她身前,冷甲泛光,臉上漠無神色,卻是一副永遠不會倒下的樣子……

  於是她便真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倒下。

  眼底一澀……

  撇眼看向身旁案上擱著的那把玄劍。

  謝明遠隨她目光看過去。眼中微變,卻垂首道:「上早有將此劍贈與陛下之意……當年杵州初遇,上欲贈劍,卻為陛下相拒;此番聞北戩遣使朝獻,上令我纂字於刃,意欲再贈陛下。」

  英歡斂回目光,紅唇啟顫,卻說不出話,半天才小一揮袖,示意他退下去。

  謝明遠會意。行了禮,欲退之時又看一眼床榻之上,臉上略顯擔心,低聲道:「蘇院判雖退。卻在殿外祗候,陛下若有何事,可隨時傳喚。」

  她點點頭,眼底水光寒冽。待謝明遠退了出去,殿門關合,腳步聲遠……

  才頹然一喘。

  渾身都痛得發麻。

  隔了半晌,才伸手,將案上冷劍拿過來。

  她手指沿劍鞘一路向下。緩緩撫過,長睫顫抖,合掌握住劍,起身,走去床邊,挨著坐下。

  紺青錦幔輕輕晃過她肩頭。如水。

  床上之人靜靜臥著。臉色沉肅,眉峰陡峭如常。縱是不動,亦是一副迫人之姿。

  她抬手,輕摸他地臉,一下又一下。

  手指抖得不能自持。

  他的鼻息輕輕掠過她指尖,暖熱,融透了她滿心蒼寒之冰。

  她收回手,凝眸看著他,再也不動。

  心卻在巨顫。

  知自己毒傷之重,終有一日不能得控……卻不知會是何時。

  其實早該想到……

  以他那般強且無懼的性子,天下和她,恨不能一掌全攥,又怎會無緣無故處處讓她……

  不論何事都讓她。

  就連敞域廣疆都肯讓她。

  因為愛她,便讓她——

  這哪裡會是他的性子,又哪裡像是他會做的事!

  若是如此,當初在開寧行宮那一夜,他又怎會因梁州一事而與她生罅;若是如此,當初知她奪了梁州,他又怎會因不甘心而親征中宛;若是如此,當初同狄風有約在先,他又怎會臨陣變計,只為奪賓州一地!

  一切都是從那一役之後才變了地。

  她親征,他見她,從此護她,讓她,尊她為二軍之帥,替她定謀策令,於二軍將帥前處處示敬,為她奪重鎮,助她斥犯軍……無尚榮寵盡付與她,不留一點於己。

  若非知自己毒傷不愈,他又怎會做這許多事。

  想起那一夜在闌倉山谷中,春風一度,二馬並馳,她在馬上問他——

  就未想過你百年之後,這江山廣疆該要如何?

  ……想過。

  那時他旋唇剎笑,眸底亮色一閃而過,她卻不解他話中之意。

  無嗣無儲,何人能承其統。

  可如今她才知……

  他竟然是要將這江山廣疆交付與她。

  知自己毒傷侵體,知自己會倒會亡,知自己無嗣可繼……這世間除了她,他還肯信誰?

  ……又還有何人有資格掌他天下。

  如若他沒傷,如若他不會倒,如若他一腔鐵血凝冷甲——

  他斷無可能做這些事。

  他定會同從前一樣,征伐天下在前,擄她之心在後,天下與她,一個都不會讓、一個都不會放。

  ……可這才是他的愛。血謀江山,情謀天下,他與她的感情,從來都是充滿矛盾、進退皆傷,又怎會憑他一心之願就可這般單純無雜。

  她眸光漸散,撐在他身旁地手涼得一塌糊塗。

  他心機滿腹不可辨,儲謀定略無人及——

  縱是她兀自想了這許多,又怎知他心中到底盤算了什麼。

  ……往事波波翻湧,在眼前驟閃而過,何曾有過一事,是她料定他所思,是她真知他之意的?!

  如此這般一想,心底又涼。

  她撇過臉,握過那把玄劍,慢慢抽出來。

  利刃冷光突閃,晃花了她的眼。

  她慢慢翻肘,沿刃看去,兩面果然纂刻有字——

  眸定光凝。

  淚水奪眶而出。

  握著劍柄的手開始發抖,半天才收劍回鞘。

  她看向他,眸子裡水光盈寒,心中恨意一點點湧上來。

  冷劍雙刃,並纂十四字——

  九天之上,我讓你;

  九泉之下,我等你。

  字字似箭,直入她心。

  ……別恨我。

  耳邊一響他此言,心中陡痛,恨火遽竄。

  鄴齊國中,誰人肯讓她一家天下,誰人肯允江山改姓。

  他一世坐享明君霸主之稱,縱是意欲讓她,又有何人知是他意……然死後江山為她所奪,亦損不了他一己英名。

  一薨截斷青史筆。

  她倒要看看,他到底在心裡面藏了些什麼,他到底背著她用了什麼手段,能將這奪天下之路鋪平與她,能讓他放心去死……

  可他欠她十年之怨,又欠她四年之痛,她怎能允許他這麼快就死。

  那一日他環著她,在她耳邊信誓有言——

  終此一生,定不再負你所信。

  而今想起只笑如寒。

  不負她所信……

  他從始至終,可有一言是真言?!

  何事為真何事為偽,此時此刻她都已辨不明,心中唯一只知——

  他心有何願,她便絕不遂他之願!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40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十四

  一騎輕蹄疾馳遠,踏碎漭漭皚雪,薄甲光稜爍爍,盔上飛絡隨行在顫,直入吳州皇城大內。

  遠處林立鐵衛有人看見,立時收戈來迎,「曾大人。」甲上凍霜稀透,越發襯得周氛蒼肅。

  曾參商扯韁,俐落下馬,一掀盔,頭頂束髮竟帶碎汗,一邊大步往前走,一邊問道:「皇上一切安好?」

  那人低頭不語,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一讓身,請她一人上殿覲見。

  曾參商也不多話,臂夾冷盔,抖抖身甲,便大步進了殿中。

  暖香撲鼻,令她心神一恍。

  英歡高座於上,聞聲抬眼看過來,見是她,微一動眉,抬手止她行禮之舉,看了她半晌,才道:「以為你三日前就能回來了。」

  曾參商眉梢沾雪,臉比先前更瘦,扯了嘴角道:「十二日前接陛下急諭後,臣便馬不停蹄地往吳州趕,奈何路上雪積冰合,由是晚了……」

  「在北面,」英歡直身坐定,面無表情又問,「可有聽見什麼傳聞?」

  曾參商微詫,搖搖頭,「不曾。」停了下,又道:「陛下手諭幾事,臣在回來前均已辦妥。」

  之前北戩請和,她同劉覺代二帝共往北境軍前答之;後北戩皇五子來朝獻,劉覺奉賀喜旨意送使來吳州,她獨留於北境軍中,遲遲不聞吳州後事。

  然十二日前忽接英歡急諭,令邰奉清路禁軍屯於北境不動,命於宏、林鋒楠二部即刻策軍南下,又詔她日夜疾速返回吳州。

  不及書問便急急動身,可今日自外進城。一路而來卻覺事情處處透著不對勁。吳州本為鄴齊所破,可鄴齊大軍卻盡數駐於城外,城中只外城周緣見得到鄴齊鐵騎身影,待到了皇城大內,竟只見方愷麾下風聖軍為衛在護。

  ……更不聞有關鄴齊皇帝陛下的只言片語。

  英歡面上神情微鬆。眼中卻仍不透一絲光,只看著她道:「於、林二軍拔營南下,此事朱雄之部可知?」

  「朱將軍一部同邰奉清路禁軍共駐北境。陛下密調之事在臣動身前還未傳至那邊,」曾參商皺眉一想,「他當是還不知曉。」

  「差事辦得漂亮,」英歡淡道一聲,卻不聞悅聲,「遠途辛勞,又是披雪疾行,去歇息罷。」

  曾參商謝了恩,卻不退。逆著膽子抬眼。見她面色白而泛瓷,眉間隱黯,不由直聲問道:「……陛下可是龍體有恙?」

  語氣透著擔心之情。

  英歡復又抬頭,看她兩眼,未答,只一揮廣袖,冷了眉著她退殿。

  她訕訕垂首,慢行大禮,而後起身。再不敢多言。退了幾步,出得殿外。

  外面寒風脆脆。將她束髮亂絲刮至眼前。

  她低頭捋捋頭髮拍拍甲,再抬眼時,就見方愷從另一頭雪道上三步並兩步地朝她走來。。

  「方將軍。」她迎了幾步,喚了聲,心中卻覺尷尬。

  方愷臉色僵然如冰,也不顧周圍還有人,扯了她的胳膊便將她往一旁拉去,口中低聲道:「本想在你去見皇上之前先攔下你叮囑一番的,不料你入城馳行太快,我雖急著趕來,卻還是晚了半拍。」

  「為何?」她本是在掙,可一聽見他這話,便停住不再動,挑眉側眸,越發覺得奇怪。

  方愷拉她至一僻靜之處,皺著眉,低頭看她,壓低了聲音道:「吳州城外城內眼下如何你也見了,你人在北面壓根不知,這些日子來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曾參商立著不動,就看他嘴唇飛快在動,聲音時低時疾,語如落珠般沒個間歇,一句連一句……

  她怔怔地聽著,微啟的嘴再也沒閉上。

  身子慢慢變硬,手腳一陣陣發冷。

  心口悶堵,幾不敢信自己地耳朵。

  ……從未想過,那般一個頂天立地不可一世、剛悍不屈血劍入喉地男子,竟有一日會倒下。

  僵著不語,耳邊嗡嗡,眼前花了一片,只覺胳膊又被方愷狠狠一拽,才猛地回過神來。

  方愷鬆手,眉皺更硬,高大身軀遮了雪茫在後,好半天才又道:「……昨日入夜時分,接東面來報,鄴齊國中謠傳盛起,道帝薨於中宛,而軍中隱喪不發……鄴齊八王策軍,欲始為亂,以爭大位。」

  曾參商如被雷擊,渾身大顫,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字,驚神散魄,只瞪大了眼,盯著他。

  賀喜毒傷突發,寢疾不醒多日,二軍於吳州一帶滯而不動,天下戰亂雖平,可其下暗湧流波何其凶險,稍處不慎便是崩天毀地的結果……本以為此事已是大駭人心,卻不料鄴齊國中竟會於此時出亂!

  她抖得止不住,半晌才驀然一低頭,想起先前在殿中面聖時英歡臉上神色,背後脊骨一寸寸涼了下去。。

  ……自己竟是什麼都不知。

  她哽了半天,才艱難開口,問他道:「皇上何意?」

  形勢錯綜復雜若此,她且聞且心驚,根本不敢想像英歡這一段日子以來心中會是什麼樣的境況。

  方愷眼裡一片陰,看她道:「今晨下詔,令兩軍武階三品以上將校於午時齊至崇元殿,集議此事。」

  她立著,心中仍是驚然未定,瞥他一眼,不知還能再問什麼。

  方愷一揮掌,拍拍她的肩,寬頷微揚,沖她道:「本也沒料到你偏偏趕在今日回來了,因怕你諸事不明,待奉詔去了崇元殿反而驚不擇言,才特來同你說清楚的……一路勞頓,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也莫要煩心多想。皇上聖明,一切自有決斷,到時你我只消在旁側應便可。」

  曾參商點頭,越過他半抬地手臂朝遠處望去,來時路上雪碎如棉。粒粒盈透,此時卻是白皚成殼,沉壓心際。

  攥了攥拳。復又展開。

  皇上聖明,自有決斷……

  素氅翻絨壓雪,金縷簌旒披霜,人若獨梅,緩緩而行。

  殿外遠遠有人在候,見她孤駕步行而來,忙上前來迎,「陛下。」

  英歡足下不停,待人推開殿門。便直直而入。口中低問道:「誰在侍奉?」

  「眼下是趙太醫在裡面。」小校答。

  因怕蘇祥一人力有不逮,多日來她囑趙爍同蘇祥一道入殿侍疾,日夜輪護,不論何時都得有人在殿中候著。

  她微一點頭,再不多言,兀自走了進去,直入內殿,便見趙爍躬身在床榻一邊,正為賀喜擦身。

  睫垂心緊。抬手解了大氅。扔去一旁。

  趙爍聞音回身,忙過來行禮。「陛下,」抬眼快速打量她一番,神色稍顯踟躇,卻仍是垂首道:「陛下這幾日身子安好?」

  英歡纖眉舒平,臉上不起波瀾,知他話中之意,只淡淡一點頭,「尚好。」走上前去,伸手要過他掌中軟帕,輕聲道:「朕來,你退下罷。」

  趙爍小驚,卻不敢多言,諾諾斂了一旁物什,退了出去,將殿門從外掩好。

  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平眉蹙了蹙,額前黯了顏色,沿著床邊慢慢坐了下來,伸手撩開他身上衣物,將軟帕重新浸過溫水,絞乾,輕擦他身子。

  他胸膛微微起伏,平平緩緩,面蒼神止,卻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

  她動作輕穩,一下又一下,手下這這身子,她是何等熟悉,可又是何等不熟悉……

  寸肌寸膚她曾觸過,火熱淋漓不能自禁。

  卻不料會有一日,變得溫涼若此,再也不動一分一毫。

  手中軟帕在掠過他左腹肋下那道淺凹之痕時,停了一停。

  她抬睫,指尖輕輕劃過那道疤,耳邊響起開寧行宮那一夜,他壓在她身上,捏著她下巴,眸黯聲低,說的那些話。

  ……這一處之傷,是當年登基初時遇刺所得。

  ……與你不同,我有八位兄長。

  言簡意賅兩句話,她知他之意,可當時只道他往傷烙心不可提,卻不知今日會得這局面。

  千裡謠言似箭而抵,萬人黎眾受風而起。

  鄴齊國中,八王為亂。

  當年爭位不成,如今趁勢再為。

  她看向他,臉龐陡削蒼瘦,似刃刀唇鋒利,峻眉不揚卻威,令人心悸。

  他立身於駿馬之上,鄴齊江山便是鐵血冷固,永不可摧;

  他落座於御案之後,國中萬民便是雋脈無憂,絕不會亂。

  都道他一世雄風霸氣無人及,卻不知,他也是人,也會病,也會倒,也會老……

  她兀自僵了半晌,才又低下眼,唇角一側冷牽,笑也無意,心中只留寒一寸。

  一倒之後成何亂,他又怎會不知。

  天下萬萬人,他比誰都明白,比誰都看得清。

  以他鐵腕之策,若想防其生變,亦非不能,可他卻不為;非但不為,還縱此亂生,又是何意。

  她眼角一紅,眉梢微顫,手中軟帕已涼。

  ……心知他之意。

  可知他之意,卻又愈發恨他,恨他恨到恨不能一劍斬了他,就如當年初遇那一夜。

  丟帕入水,抬手攏好他地衣物,替他掩了被角。

  就這般坐著,看著他,良久都不動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殿中熏籠暖風漸消,外面忽然有人來叩殿,「陛下,崇元殿那邊來人,道兩軍諸將都已詔至,在候陛下聖駕……」

  她低應一聲,起身,將床幔放下來,隔著輕晃細縫望向他。

  當日他調朱雄率重兵北上,那時她信他,以為他真地只是不放心她……卻不知如此一來,鄴齊北境之外便無大將壓鎮,縱亂橫生,他才是罪魁禍首。

  當日破吳州後他斬萬軍降兵,又說,若是不殺孟羽,他怎能放心;那時她以為他心狠手辣,一心一意要絕後患……卻不知他是不放心往後這亂局一出,中宛會趁勢而反,到時天下戰火又起,無人可止。

  他從前說她不夠強、不夠狠,她一向都知他夠強、夠狠,卻不知他能狠到放任一國生亂,以他帝室骨血野心來成全她這一家天下。

  世間蒼生萬人,誰能及他一分。

  她指尖微微戰栗,撇眸,再也不看他一眼,轉身,往殿外走去。

  他以他血定天下,橫劍張弓撼破幾國鐵壁,到頭來卻撐不過蒼天之意,人心算盡,算得了這全天下,算得了她一心一愛,卻獨未算到

  他沒死。

  一謀天下,二心相量,半生為愛半生戰,這一場恢弘的較量誰贏誰輸,尚未有定。

  他既是沒死,那她便要將他欠她之處數倍討回,強亦能狠亦無懼,但看最後,誰強得過誰,誰又狠得過誰。

  殿外冷風撲面而來,其間雜裹著細碎冰粒,擦得雙頰火辣辣的痛。

  她微仰下巴,深吸一口冷風,隱約可見遠方崇元殿外鐵衛橫立,將甲層層折光,二軍將校林列,都在等她。

  一抖霜氅,躍雪而行,大步走去。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十五

  薄雪融冰,在大塊大塊的青色宮磚上鋪就一層漫漫灰灰的光影,直銜上階,抵入殿門。

  遠天是冬日裡難得一見的湛透之明,青縵一般滑籠於整個皇城之上,朱殿金簷熠出光彩,催心清亮。

  英歡一路緩行而來,殿外人人趨避,兩列鐵甲寒輝自她身後折合,待她上殿升座,才沿次入內。

  她坐定,搭袖於側,抬眼望下去。

  邰軍中方愷銜首,曾參商居後,其後十數將校垂首立在殿左,就要跪行大禮。

  右面鄴齊將校由謝明遠領立,卻是只站不跪。

  她止了方愷行禮之意,眸光凜然一轉,啟唇吐語,話鋒直直劈入右面鄴齊數將間:「有敢擅出兵者,立斬無赦。」怡紅院

  十字如重雹驟降,砸得殿磚寒音顫顫。

  一干人瞬時黑了臉色,攥甲而立,抬頭朝她看來。

  謝明遠面無波起,定定地站在御座下首,耳聞身後諸多將校怒音將起,卻是不發一言。

  江平亦是隨賀喜御駕出征、血戰多役的親將,此時見他不語,便出列兩步,上前直聲道:「國中八王策軍為亂,上寢疾在臥,我等屯軍於此卻按兵不發,陛下何意?!」

  身後附和聲起一片。

  他眉峰一橫,又接道:「倘是延誤時機,令八王得逞,我等將來何顏見上?!」

  英歡面穩如冰,瓷白涼光漸起,盯著他開口:「朕說不得擅自發兵,未說不發。」眉斜挑,眼裡光痕一閃即消。又道:「鄴齊國中大亂,爾等各部趁勢發兵,號以討逆為名。然實居何心,誰人能知?!」

  此言如萬峰之上積雪崩,登時轟散了鄴齊將校穩若之象。人人怒氣勃然遽湧,欲發卻不能。

  左面邰一列人等臉上亦驚,都未料到她語出急鋒,一言之下竟是這般不擇而逼,未論大亂其勢如何,倒先疑言鄴齊大將意欲趁此亂時,行圖謀不軌之舉。

  她靜目看著下面眾人面色。眼底星點淡淡一流,壓了聲,又道:「便是你們眼下心無此意,可若是幾部各自出兵,大局之下諸軍亂,人心會成何樣,誰能說得准?!」

  話雖逆耳。可也並非無理之言,一時間殿上冷氛緩走,人人僵而不言。

  半晌後。江平又上前,臉色黝黑不善,目光對上她的眼,冷聲冷語道:「鄴齊國事,何容陛下插手。」

  一字一語都是咬牙而出,聲雖不高,卻足攝耳,令一干鄴齊大將們頓時眉揚,紛紛稱首。

  英歡神色無變。紅唇一角翹了翹。「鄴齊國事?」點滴笑容頓滅,黛眉蒼色一飛盡。「當初邰鄴齊二國結盟,乃朕與爾上親晤所定;朕擇邰宗室之女、尊為公主之號,送與鄴齊為後。如今鄴齊國亂橫生,若是一王得手,莫論將來二國盟約廢止與否,單說燕平中宮之後,何人能護其安?!」

  謝明遠眼角微動,斜眸一望,閉了嘴,仍是無言。

  英歡指攥座首浮螭,眼裡生寒,「邰鄴齊二軍同袍共澤,自中宛巍州一路攻伐至此,所占之疆尚未分定,而北戩伏降之事亦未落准,鄴齊便逢此大亂,倘是將來帝位易主,何人能保二國盟約不變,而邰之利不損?!朕居於側,安能坐視不管?!」

  她語珠速急,冷而一笑,「一亂禍二國,誰人敢言,此乃鄴齊國事,而朕不得插手?!」

  一番話響徹一殿,尾音俐落,無人能駁。

  江平雙手握拳,低了頭,側身退後,語鋒滑緩,開口道:「依陛下之意,此事又該如何是好?」

  殿中靜得出奇,兩面數將均抬眼望上。

  英歡目光一掃眾人,臉上寒氣盡斂,不疾不緩道:「兩軍並師,南下共平鄴齊國亂,諸事皆依舊例,朕仍為二軍主帥,若無朕諭,將令不得付下。」

  殿上人人均暗自抽了一口冷氣,眉轉之間,面面相覷。

  曾參商靜立在列,一臉霜色,身上卻是冷汗涔涔,雖知英歡今日詔眾將集殿,想必心中早已定意,可聽見她先前之言,仍是小僵了一下。

  鄴齊國亂,邰卻要出兵相介,而兩軍並師平亂,卻要遵她帥令……此事莫說鄴齊諸將聽了不平,便是邰軍中聞之,亦是大驚失色。

  果不其然,江平臉色本已和緩,聽得此言之後遽然又變,疾出一步,上前冷聲道:「我等如若率部出兵,陛下則疑將心會反,可鄴齊十萬大軍若是盡歸陛下麾下,陛下其心若何,我等又何從知曉!」

  字字如骨刺反逆,直紮經脈血髓,掀動滔天寒意。

  方愷眉頭沉陷,右望一眼,開口欲言,可念及自己身份,又強忍了下來,聽到身後邰將校列中有簌響之聲,不由垂眸低歎。

  此言雖逆而大不敬,卻也不無道理,邰數萬大軍逼入鄴齊境中,鄴齊將帥哪一個肯善休?!

  英歡卻也不惱,只淡望他一眼,揚唇道:「朕心若何,與你何干?」驀然按袖起身,立於御座之前,冷眸瞰下,「爾上曾有言,人在軍中一日,兩軍定尊朕為主帥;……眼下雖寢疾在臥,可旦夕間醒亦不可估,其身未薨一日,其旨則奏效一日,你若一再口出不遜之言,視與抗旨同罪!」

  江平身打一個冷戰,抬眸看去,仍僵道:「就算如此,兩軍尊陛下為主帥可矣,然兵令絕不能只由陛下一人而定!」

  她挑眉,迎上他的目光,朱服雖艷,卻蔽不去一襲隱戾,冷笑開口道:「鄴齊大軍若回師南下,勢必要過南岵之境;南岵原先所屯重兵皆由朱雄領至北面。餘留不過二三萬耳……而邰於南岵中西諸州所駐禁軍有十萬之眾,只消龔明德一麾東進,便能阻斷鄴齊大軍回師之路!」

  她一展常服。碎旒掃案,邁步下階,眸光逡巡於鄴齊大將們臉上。一字一句道:「朕先前好言勸析,國勢兵局當已明曉。你們如若願服,則兩軍仍為袍澤,平鄴齊國亂後,邰定當撤軍出境,再不多擾;你們如若執意相抗、背朕出兵,朕必會令龔明德橫軍而轉。北切鄴齊大軍回師之路,南逼鄴齊國之北境;中宛境中邰諸軍,於宏、林鋒楠二部麾下九萬人馬已然拔營南下,即日便可抵赴吳州以北,到時鄴齊大軍南進不成、北退又阻,你們自詡忠君之將,其間利害自當知曉。莫要怪朕不念舊盟!」

  幾番話字字鏗鏘,擲地有聲,自右面淡蕩至左。令邰諸將人人聞聲色變,一向只見她韌而有矜,縱是馭馬持劍亦不損英柔之風,卻從不知她能語作鋒刃而伐,滿身迫人戾氣不輸賀喜絲毫。

  鄴齊數將怎能不明她話中之意,個個臉色生變,誰都沒想到她會硬腕相逼,更沒想到她處心積慮之下竟是分毫不留退路,一時間皆啞然無語。

  英歡不再多言。攏袖站在眾人之前。將他們一個個看過去,眼裡薄冰掩去其下深意。淡色邃然。

  隔了良久,謝明遠慢慢側過身子,一掀膝甲,沖英歡跪下,垂首道:「臣願遵陛下之意。」

  他自始自終未發一言,此時突行此舉,令眾人都驚了一跳。

  鄴齊大軍驍將甚傲,然謝明遠為賀喜多年心腹親將,賀喜寢疾不視軍事,吳州上下軍務皆自他出,裡外將校對他尊崇之度自是不比旁人。

  而他既已銜首伏拜,願遵英歡之意,其下數將萬兵又有誰能再言不字。

  江平在旁一怔,心中轉想英歡先前所說之話,又看向謝明遠,半晌之後微一咬牙,隨跪而道:「臣亦願遵陛下之意。」

  邰列將之中,方愷同曾參商不約而同互望一眼,挑眉一鬆氣,均自小退半步,不復提心吊膽。

  鄴齊吳州大軍主副將帥皆已俯首,旁人再言亦無用。

  英歡眸子裡寒光轉消,藍霧浮起,淡道一聲:「起來罷。」轉身走去方愷那邊,輕聲吩咐道:「天寒地凍,留眾位將軍於皇城之中歇息幾日,待於、林二部大軍抵赴,再請他們出城回營。」

  方愷一揚眉,嘴角動了動,卻只點了下頭,應了旨意。

  江平面又作怒,上前欲言,卻被謝明遠攔了下來,只聽謝明遠低聲道:「謝陛下美意。」

  怕他們出殿心生反復之意,才要留他們於皇城之中,待邰大軍重部兵至城外,才肯真正放

  英歡知他明白,不禁微笑,揚袖示意眾人退殿,卻又獨將他留下,待人走門合,殿裡殿外都無聲響,才走近兩步,沖他道:「……上薨於軍前,此謠是你傳回鄴齊國中的?」

  謝明遠聽清,眼裡閃驚了一下,卻定聲道:「陛下何出此言?」

  英歡長睫落了又掀,眸子水潤,「他臥病一事,朕下旨不得傳洩,便是城外軍中亦未有聞;曾參商於北境軍前都不知此事,何故鄴齊國中卻能盛傳此謠,而至八王生亂?!」

  她側眸,冷眼盯住他,「軍中高階武將數人,除你之外,還有誰敢造此謠,還有誰能將其火速傳回國中,令一朝上下信而不疑?!」

  謝明遠嘴角扯了抹苦笑,道:「陛下高估臣了,」一停,又道:「若無上意,臣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專行此事。」

  英歡眉梢小動,斂了目光,轉身回座,口中道:「……朕便知道是他一手籌謀的。」語中含恨,「何時之事?」

  謝明遠低頭,喟道:「上早在從吳州回順州之前便囑咐過臣,若是將來一日生變,大軍不掌,臣當立時傳報回朝……」

  她心底血刺一顫,疼了下,雖知鄴齊國亂定是他之策意,可聽謝明遠親口確認,仍是神震而魄飛於頂,怔了又怔。

  半天才蹙額,冷笑。

  可他策意在上,定不會想到她所行之事,非他之願。

  ……便是今日在殿數人,又有誰真知她心中之意。

  英歡站了會兒,並未落座,只回頭看了謝明遠一眼,忽然問道:「你為何事事都遵他意?」

  謝明遠陡然抬頭,「臣……」

  「休說什麼忠君不二地話,」她打斷他,唇揚卻無笑意,眼底頗寒,「大將在外,手握重兵,知君上固疾纏身時日無多,忠心能抵幾時久?」

  他僵在原地,瞳裡一黑。

  她又道:「先前殿上議事,朕雖拿邰屯於南岵境中大軍相迫,可又怎會當真坐視鄴齊國亂不顧,而令兩軍反目為戰……此事旁人不明,你卻應當知曉,朕脅迫得了他們,卻脅迫不了你;可朕沒料到地是,你竟會是第一個應承朕意之人。」她轉走兩步,看著他,逼道:「你到底為何肯順他之意、助朕之策?」

  「臣……」謝明遠頭低了又低,言語澀滯,「亦有苦衷。」

  英歡眸底淺光一晃,盯住他,「什麼苦衷?」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41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十六

  謝明遠臉上每一角都僵著,躊躇了半天,才低聲道:「……臣有苦難言,望陛下莫要多問。」

  英歡微一瞇眸,「當真不願說?」

  謝明遠搖頭,抿緊了嘴,不再開口。

  她看著他,慢慢道:「倘是你說了,朕也許能幫你。」見他仍低頭不語,不由挑眉,「……可是有何地方為他掣肘,不得已而處處尊他聖意?」

  謝明遠面色陡變,卻仍僵然道:「陛下心有何計,臣絕不多疑,定尊上意,以助陛下之策,只是……」他抬眼看向她,握了握拳,「臣無反心,天地可鑒,還請陛下容臣言有不盡。」

  英歡心知猜對了,想來他定是有何隱情才至這般,不由側過臉,輕聲道:「你君臣二人之事,既是難言,朕也就不再多問。」

  ……縱是今日不言,往後也定有事昭之時,她又何苦在眼下逼他。

  她轉身,施施然坐下,左手將宮衫廣袖一撩,從內抽出一封黃箋,斜眸望向他,「鄴齊國中生亂,兩軍並師而返,此事早晚會傳至北境軍前。朱雄如若得知,勢必會領軍南下,與其到時生歧,不如現下便發報與他,道國中謠言不足以信,兩軍回師平亂,令他按軍北境,暫不得動。」

  謝明遠眉深皺,看她道:「上固疾突發一事,陛下是打算瞞著朱將軍?」

  英歡將那紙黃箋擱在案上,淡一揚眉,「如若北境軍前大動。北戩定知鄴齊國中事出不小,當此大亂之時毀表出兵亦非不能,到時國亂未平而北面生變,又該如何是好?」

  他側身一步,「便遵陛下之意。」

  她又望了他半晌。眼底飛快滾過一抹陰色,斂眉起身,留那黃箋在案,兀自往殿外走去。

  他卻在後叫住她:「陛下。」

  她停下,卻未回身。

  他走上前兩步,眉陷更深,「陛下統軍南下,欲置上於何位?」

  她雙手抱袖。眼望殿外青天白雲,淡聲道:「朕帶他一道回師南下,軍中所出之令皆由朕定,而後以他之名付下。」

  謝明遠眼角微動,「上龍體有恙,冬日又寒,若隨軍一道行返,倘是路上萬一……」

  「如若將他留在此地,」她打斷他,聲音漠不帶情。「別疆寡衛,何人能保其安?他不隨軍南下,兩軍平亂又將師出何名?」

  謝明遠抬頭,看向她。

  她背影逆光而立。朱袞其下雙肩瘦削,一把青絲巒髻巍巍在後,彎垂大袖被冷風吹得微微後揚,人如奇松,雖秀卻韌。

  他復又低頭,沉然而歎,「陛下所言在理。」

  英歡聞得他輕噓之聲,唇角微癟。不再多言,迎風輕舒一口氣,邁步出殿。

  殿外宮階層層落,眩目金陽灑在血灰之色上,襯出一路陰寒,不遠處有冬鳥低空掠過。淺鳴倏然即消。冷中透了絲生氣。

  她走著,眉尖淡淡蹙起。臉色隨陰而寒,耳邊響起那一夜,他對她低喃之語——

  ……至死,都不再與你分開一刻。

  不由勾唇,唇色若血,笑意若亡。

  冬日嚴寒,千裡回師之路定有險阻,他病體難捱,她自是知曉。

  但他既是心念一死,處處以亡布策,那她還顧得了什麼?她不在乎會有萬一,她只知——

  從此往後,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大歷十四年正月二十九日,二帝見北戩使副於崇元殿,使至御座前,躬承問訖,拜呼萬歲,兩軍諸將稱賀亦拜,上使北戩使副還位,與諸將出,罷近宴不用。

  是夜,帝固疾又作,寢疾不視政事,兵務皆委於上,上令謝明遠掌鄴齊軍務,屯兵於吳州城外百裡,候帝疾癒。

  二月,鄴齊國中謠如風起,言帝薨於軍前而未付遺詔,時禁軍重兵皆遠征於外,以帝薨無人掌軍而致將有異心,朝中聞報,人心惶惶;十日,衛王據馮州起兵,十三日,越王又舉兵於豫州、與衛王相應;魯王、韓王、燕王、漢王、商王、魏王聞之,各據相繼起兵,欲圖大位之爭。

  二十六日,詔二軍諸將集殿議事,上御明德門,列仗衛,諸軍大將常服上殿;上以帝疾未愈而代掌鄴齊大軍,仍為二軍主帥,並師回討鄴齊八王叛部,諸將俯伏無異。

  三月三日,於宏、林鋒楠二部南下,兩軍合師於吳州城北,上詔天下,以帝未薨之名出師平亂,令江平率兵為前鋒先行,於、林二軍居中,謝明遠、方愷各率輕兵護二駕於後,拔營南下。

  十二日,江平過南岵北境,持上手諭,號龔明德一部分兵南下,合師共討;十九日,過碣雲關,敗馮州逆軍後疾進向南,直指豫州。

  雖至三月末,路邊蒼樹已顯翠色,斜枝開芽,嫩綠點點,可鄴齊北境一帶仍是寒氛凜冽,風起刮面,鑾駕厚帳亦抵不住侵體春寒

  六馬行之甚慢,蹄鈴輕響,時脆時沉,答答踏地之聲漸漸緩了下來,未過多時,車駕亦止。

  前面有人馬折返而來,至御駕旁停下。

  「陛下,前面便是碣雲關了。」

  曾參商的聲音隔了重重厚簾傳進來,攪亂一廂暖爐熱意,語速甚快,沙啞中又帶了點興奮之情。

  英歡抬睫,伸手將側簾撩開一條縫,暖氣裊裊散出車外。同清朗春風混在一起,一閃即消,寒氣撲入車內,冷意又甚三分。

  向南遠處,山巒連峰而拔。巔顫雲霄,一眼望去只見松木清輝遍山而落,日頭斜陽打在險峰之間,光影朦朧,直墜深谷暗處。

  碣雲關乃鄴齊北境第一關,奇秀而險,易守難攻,百年來鄴齊鐵軍傲視天下。在此據關禦敵,未有失時。

  山色景美秀麗,已屬世間難得,可睹此遠景,實難想像那漫山蒼木鬱鬱之色,其下掩了多少白骨灰血。

  英歡微一晗首,將側簾掀得高了些,朝曾參商看去,「傳朕口諭,命大軍全速疾行。日落前必得盡數過關,今夜駐蹕碣雲關之內。」

  自江平及龔明德二部過碣雲關、破馮州叛軍至今,時已過近半月,五日前於宏同林鋒楠先後率軍入關。而今她聖駕在後,也終要入得鄴齊境中。

  倘是在四年前,她斷然想不到將來會有一日,邰大軍能夠滴血不濺地踏過碣雲關之口,而她更能夠堂而皇之地駕幸這一片廣脈之疆。

  不由沉眸,輕一含風。

  換作四年前的她,若能睹此刻之情景,定是欣喜不休。萬丈豪情不輸男兒一分。

  可她如今早已不似當年。……自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場傾心之遇之後,她如何還能再回得去當年。

  心口稜稜刺痛,澀而苦。

  曾參商聞言點頭,應了旨意,又催馬靠前兩步,輕聲道:「今晨捷報。江將軍及龔將軍分別又勝兩役;於林二部日夜疾行。再有三日便能抵赴燕平之北。」

  英歡淡淡落睫,眸子裡水光輕暈。揚了揚袖子,示意知曉,著她退下。

  鄴齊精銳之師本就盡歸他掌,此次禁軍重兵北上征討,國中諸王封邑之下廂軍之力又何足掛齒。

  謠傳他薨於軍前,才致諸王心生婪念,欲趁大軍將亂之時起兵以謀大位,卻不料鄴齊邰二軍能夠火速並師南下討逆。

  莫說鄴齊國中叛軍,便是這天下,又有何人能抵得了兩國鐵血軍容這橫掃之勢。

  勝役捷報,本就如囊中之物;諸王伏服,也不過早晚之事耳。

  見曾參商策馬遠去,英歡才收手放簾,重又捧起手爐,淡一舒氣,轉身回望車內另側。

  鑾駕之中甚是寬敞,黃褥層層而疊,厚且棉實,簡榻之下精巧暖爐排了一列,熱氣縈而不散。

  他闔眸在臥,神色安然,全然不知先前之事。

  她望著他,許久後才挪了挪身子,伸手取過之前蘇祥送來地溫藥木桶,從裡面拿出銀碗,欲轉腕時,手卻頓了一下。

  眼眶忽然潮潤起來。

  終是擱下了藥碗,伸指去勾他微涼地大掌。

  那一夜歡好之情歷歷在目,他那般溫柔,彎腰低頭,替她穿靴,眸光爍爍盯著她,對她說

  鄴齊地多山河繡景,待天下承平,我帶你去看。

  她一撇眸,看向風動垂簾,手將他大掌握得緊緊的,眸子裡似含了一汪靜湖,水深數丈欲湧,波光卻凝而漸止。

  明知自己時已無多,卻能將這話說得那般用情,將她騙得滿心歡欣,以至今日一腔澀痛。

  車駕又動,轆轆在響。

  厚簾一角隨風輕顫,碣雲關沖天之巒時隱時現,壯麗之景不虛其名。

  她閉了閉眼,又睜開,淚光已消,空留藍暗霧色。

  山河繡景為實,帶她來看是假。

  他要的不是帶她來,而是讓她在他死後趁亂揮軍,血踏入關,一掃這大好河山,一納這厚疆袤土。

  可他偏偏沒有死。

  他既是沒死,那她便要讓他知道,她所做之事,會比他所謀更厲。

  情蕩江山,從前那一場場槊戈腥風中,他護她疾行;

  恨殤天下,往後這一步步刀槍血雨上,她帶他緩睹。

  但看這一世英名,終將何收。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十七

  紗飄幔垂,屋內一室暖香,水潤潮露浮在空氣中,輕而碎。

  曾參商進來,合上門,一路走進內室,隔了數層紗幔望過去,隱約可見英歡婀娜體廓。

  喬木浴盆水漬深深,周遭縈了一圈熱氣,水溫未涼。

  英歡立在一旁,身上披了薄單,帶也未系,袖口濕棉貼膚,半乾長髮隨落在肩後,一曲蜿蜒漬印。

  「陛下。」曾參商停下,聲音有些不自在。

  英歡回頭,看她一眼,抬手撩起紗幔,輕聲道:「過來罷。」

  她微有躑躅,低了頭走過去,撥開層層輕紗,待到了裡面,也不抬頭去看,只將手中捧著的衣物遞過去,小聲道:「入碣雲關以來未過大縣,怕陛下等不及,臣便在衢州民戶裡讓人現做了幾件,糙得緊。」

  英歡接過,手指輕掃,見都是上好的棉料,不由微彎了唇,「難為你了。」將衣物擱在一旁案上,抬手脫了身上薄單。

  曾參商小驚,來不及回避,連忙將頭壓得極低,不敢去看。

  可餘光飛瞥之下,仍是看清了她微隆小腹,凝脂胸前乳暈色深,蝶骨側後不復稜削,多了絲豐腴之態。

  英歡毫不經意,取過一件中單,展抖開來,披上身,伸手撫過腰下,系好帶子,淡淡側眸看了她一眼,輕笑道:「還算合身。」

  曾參商眉卻微皺,半天擠不出一絲笑,「……眼下春寒未褪。陛下外著袞服,旁人當是看不出來。可若再過些時日,待天氣轉暖,到時不復厚裝,陛下要怎樣才能瞞得過眾人?」

  英歡挽了袖口。走去坐下,涼聲道:「朕何時說要瞞了?」

  曾參商一怔,「臣以為……」

  皇上有孕一事本只趙爍一人才知,連她也不過是十日前才聽英歡親口相告,若非大軍疾進諸事不變,而英歡需她代為覓衣尋物,恐怕她到此時也看不出聖體有變。

  初聞此事時,她震不能言。聽趙爍提起應是寧墨遺子,可英歡與賀喜情深若何,旁人不知,她卻明白,然雖暗自腹測,卻也不敢當著聖面直問出口;又見英歡長時不詔此事,由是更加確信當是賀喜之子無疑;只是眼下冷不丁聽英歡道無意瞞眾,又不禁心生疑惑,只怕趙爍所言倒是真的……

  如此一想,額角都開始隱隱發痛。

  可聖心難測自賀喜寢疾至今,英歡每詔令出之下其意為何,兩軍上下無人能揣。

  代掌軍權,揮師南下。平鄴齊國亂而不逾己責,看似處處蹈距,可大軍越近燕平,她心中便越發沒底,不知聖意究竟如何。

  以江平、龔明德二部為利翼前鋒,敗北面二王叛軍之後分兵橫掃東西兩面,擒王敗將勢出如劍,又連破四王重邑。

  南面二王北進燕平。英歡以鄴齊前軍分兵乏術為由,令於宏、林鋒楠二將率兵疾行,九萬大軍斜陣逆擋於燕平之南,阻叛軍之路,護京畿諸脈。

  貌似速快合穩,兩軍袍澤共平叛亂。可如此一來。鄴齊京畿之圍便由邰大軍阻截,除謝明遠護駕輕兵之外。北面鄴齊大軍縱是破敵南進,也近不得京師之周百裡。

  然二帝聖駕在後,方愷所轄風聖軍人馬之數遠少於謝明遠麾下護駕之軍,縱是將來入京後英歡心生歧念,僅靠邰一部亦掀不起絲毫波瀾,因而無人對英歡所出兵令起疑。

  「以為什麼?」

  淡而涼的聲音自前方傳來,一下將她心神喚回。

  曾參商垂眼,「……沒什麼。」仍舊不敢將心中疑惑問出口,只是道:「臣只擔心陛下隨軍遠行,身子能否吃地消……」

  英歡脖頸微彎,眸光順滑而下,溫瞥小腹一眼,眼底點滴水光遽湧。

  這孩子……

  四個月來同她呼吸相通、喜怒相連,卻是靜而無動,連常人有孕不適之感她都未曾察覺一分,因聽趙爍數次診脈均言胎脈正常,才稍放下心來。

  良久,她才抬眸,低聲道:「但由天命。」

  曾參商看她神色溫靄,眉宇間隱憂如雲,不知怎的,眼眶一下便潮潤起來,不由自主開口道:「鄴齊皇帝陛下可知此事?」

  能叫她流出這般神情,這孩子又怎會是旁人的。

  英歡一凝眉,臉上瞬時覆了層薄冰,瞥了她一眼,不答,只輕聲道:「曾參商,你膽子愈發大了。」

  曾參商暗自咬舌,低頭道:「陛下恕罪。」

  英歡擺手,無心多言,著她退下,可見她仍杵著不走,不由輕一挑眉,問道:「還有何事?」

  她眉頭微皺,想了想,才從袖中掏出封摺子,展了展,道:「臣晨時見過方將軍,論及陛下昨日所下詔令,將軍望陛下三思……」

  「他不敢當面諫言,」英歡聲音驟冷,「倒叫你來勸朕?」

  曾參商垂臂,攥了攥摺子,又道:「陛下令龔將軍斬已擒二王於軍前,臣亦以為不妥。方將軍壓詔未發,只望陛下熟慮之後再定……」

  江平、龔明德首破馮、豫二州,擒衛、越二王後奏請聖意,英歡待江平出兵向東後才下詔,令龔明德於軍中立斬二王,以儆效尤。

  此令一出,方愷愕然卻不敢當眾諫言,唯恐謝明遠知道後會有不利之舉,又因知英歡的性子,詔已下而將不遵,實屬大逆,所以才叫曾參商來勸。

  英歡看她一眼,道:「你覺得朕太狠了?」

  她默然不語,可臉上神情已然道出心中所想。半晌才抬眼望過來,慢慢地點了下頭。

  英歡唇角一側輕挑,手撐了撐座椅扶手,起身,冷然道:「可朕卻覺得。還不夠狠。」

  曾參商脊背立起一層薄汗,僵著,心中飛快轉過數念,口中低聲道:「陛下是想……」

  英歡藐她一眼,「八王既是有膽量起兵叛亂,就該知道欺君禍國乃是自絕於天地之舉,倘是不得大位,便只有死路一條。」

  曾參商看著她朝裡面走去。只覺胸口悶窒,眉橫眼冰。

  「告訴方愷,」英歡背身又道,「朕已然三思熟慮,再勿多勸。為亂八王……」她停了停,聲音一寒,「朕一個都不留。」

  曾參商手指不禁一緊,摺子被攥得不成形狀,低聲應了下來,告了安。轉身出去。

  屋外春風輕涼,瑟瑟撲面。

  有飄落嫩葉落在廊間,細小碎雅,翠翠生姿。被風吹進磚縫中,葉緣蜷起,柔柔的。

  冬過新生,萬物仰日。

  她足踏綠梗,心頭惶然之感縈而不消,之前那些敢想卻不敢問地疑惑又簇簇冒起,走了十多步後驀然一停,攢眉咬唇。又返身回去。

  輕推門板,入得內室,隔了紗幔卻不見英歡身影。

  她躑躅一瞬,胸口諸言澎湃欲湧,非道不可,伸手撥開層層輕紗。往更裡面走去。

  地下青磚濕漉漉地。猶然未乾,水漬漾成肆曼之形。一路淌進去。

  蕎木雕花扇板擋在前面,另一邊便是聖駕寢臥之處,她不敢再進半步,足下站定,口中輕喚一聲:「陛下?」

  良久,都未有人應她。

  她終是忍不住,邁過兩步,隔著那鏤空木花向內張望,就見榻邊青帳一落到底,隱了人影在後。

  依稀可見英歡坐在床邊,身子半側,看不清臉。

  裡面靜靜的,無甚響聲,她也便靜靜地站在外面,再開不了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她才慢慢低下頭,閉了閉眼,正要扭頭回去時,忽見英歡微微彎下身子,在臥床之人額上輕吻了一下。

  明明這麼靜,可她卻聽見淚水濺膚的聲音。

  璺而沉,模糊不清,卻又真

  她似被釘在了地上一般,看英歡薄衣骨瘦,長髮淡澤,彎身低頭間,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麼溫柔。

  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可溫柔之下,卻覺傷如海潮,翻天而來,撲沒了她整個人。她滿腔腹言瞬間統統消彌,眼前水霧濛濛,再多待不得一刻,飛快轉身離去,推門而過之剎,淚點飛落。

  風過斜陽照,心中忽而恍然,如明鏡般透亮。

  狠,是為誰狠。

  弒兄之名,從來躲不過青史之筆,於是她替他負,以她之手血刃他宗室亂逆,蕩滅一切後患。

  然如此心狠手辣,以絕宗之舉來斷後患,其後之意為何,已是昭然若揭。

  曾參商袍邊沿風輕翻,足下越來越快,心中浪潮狂翻巨湧,件件事情連成一線,腦中愈發明晰。

  不由抬手,伸指抹去眼下淚痕,闔眸窒歎。

  一向都知她與他愛恨同深,卻不知她與他因何而愛,更不知她與他終歸何處;一向都只見萬軍之前她與他並肩而立、鑾座之上她同他執手共座,卻不知帝象之後她與他柔深若海,更不知她與他之間埋了多少苦痛與血淚。

  此時此刻才知,帝業天下在後,江山雄圖在前,她與他有多相愛,心中便有多辛酸,這一場五國之戰蕩蕩入天,這一世萬民之治滔滔入地,旁人只道是二帝共利,卻不知那一事事都是她與他……犧牲了自己,成全了對方。

  青天流雲若緞,風煦草香交纏,遠處有小校逆光縱馬馳來,汗水揚灑一路,鞭疾蹄重。

  曾參商眉頭微舒,快步迎上去將人馬攔下,伸手扯過馬轡,仰首吩咐道:「去稟方將軍,火速發詔。」

  看小校領命轉馬。調頭而去,她才神定,抬眼看馬道兩旁鬱鬱春樹,心頭澀動。

  世間愛之深,不過如此。

  大歷十四年四月。江平、龔明德先後敗衛王、越王,上命龔明德斬二王於軍前,傳首燕平,改姓為虺氏。

  十三日,敗魯王於宏州,燕、韓、漢三王坐與魯王通謀,魯王自殺,其餘三王伏誅。改姓虺氏。

  又十日,於宏、林鋒楠敗叛軍於燕平之南,誅商王、魏王,擒其子孫,往奏上聽。

  自是鄴齊宗室諸王相繼誅死者,殆將盡矣。

  二十八日,上詔令誅諸王子孫年幼者,徙其家屬於嶺外,又誅其親黨數百餘家,家屬配流邊疆。改姓虺氏。

  五月六日,二帝次燕平,百官常服迎駕於宣宏門,侍衛如常儀。

  天邊彩雲流散。一丈皇鼓,聲轟然。

  甫進燕平城中,謝明遠便領兵換防,銜御前侍衛班直,調軍入燕平外城中,准方愷帶千人隨駕入城,其餘邰大軍盡駐城外。

  二帝聖駕過宣宏門而未止,將中書領百官恭駕之列遠拋在後。一路往內城禁中行去。

  入城之道皆已清空,蕭然無物,放眼遠望,可見巍峨宮城諸殿鋪立一隅,甚是攝人。

  英歡心底淡然,目過諸物。卻無思飄。

  本以為她駕幸鄴齊京城當是驚天動地一事。卻不料朝臣百官們恭順安穩得詭異,不知是因早知此事心有所備。還是因畏懼京畿周圍邰大軍之勢才致如此。

  待駕入皇城大內,她才垂眸,不再看周遭景物,心念當年他領軍助她退敵,於邰南都涼城行宮中宿留地那一夜……

  不由淺一勾唇。

  如今輪到她率軍替他平亂,光明正大入得他髒腑之地……是否天意如此,他來她往,毫不相虧。

  將入禁中之時,鑾駕之前忽然傳來一陣亂聲,車馬立停,止步不進。

  英歡蹙眉,起身撩簾,半立於鑾駕之外,銀階光爍,金柱耀目,眼前石灰色宮磚大塊連展,望之不盡。

  一襲火紅色的宮衫如盛放中地山茶花般,綻開於這灰抑的石磚上。

  她定眸,看向伏跪在最前面的那個女子,又看向其後連跪著的數名宮裝女子,心口不由一涼,暗吸一口氣。

  「陛下。」女子宮髻高聳,額低壓手,頸後皮膚白皙泛光,聲音柔卻微寒,頗為耳熟。

  英歡纖眉一抖,胸口小震了一下,一展袞服大袖,不待旁人升梯,便下了鑾駕,走去那人身旁,伸手去扶道:「皇后免禮。」

  英儷芹慢慢抬起頭來,白淨臉龐上微揚一絲笑意,將手放進她掌中,悠悠站起身來。

  而後似是不經意般地,側眸斜眄鑾駕前方的人馬諸衛。

  謝明遠人立於馬上,領軍在前,垂首候駕,手中緊緊攥著馬韁,面無表情,嘴唇抿得死死地。

  英歡握緊她地手,轉眸之時,眼角餘光瞥見他身形略滯,僵了一下,而後飛快地調馬側身。

  英儷芹轉過頭,眼角泛紅,小笑了一下,道:「從未想過,能在燕平宮中見到陛下。」說罷,將其後宮裝侍女們遣散,扶了英歡的胳膊,往前面走去,邊走邊道:「……聽聞皇上寢疾,陛下領軍送皇上回京,宮中上下早有所備,就等陛下駕至燕平。」

  英歡見謝明遠護駕朝另一邊緩行而去,便也不多張令,斂了目光,隨著英儷芹往前方殿落走去,口中輕聲道:「恨朕麼?」

  她足下微頓,睫垂笑消,低聲道:「……陛下何必說這種話。」

  前方殿前早有宮人將門推開,待二人上階入殿後,便關了門,見英歡駕後邰諸衛林立在外,也不敢開口多問,只是候在外面。

  紗蕩香溢,滿殿通亮。

  英歡略略打量了一番,默而無言,抬手扯開袞衣玉帶。

  英儷芹見她伸手解袞衣,便上前去接,待朱服滑落之時,一眼便看到她衣下隆起的腹部,不禁瞠目,愣了半晌才小聲道:「陛下這是……」

  英歡手撫上腹部,淡望她一眼,眉微蹙,半轉過身,什麼話也不說。

  英儷芹抱著厚重袞衣,心中一念念轉過,臉色時紅時白,最後連想也不敢再想,口中低喃道:「陛下有孕,難不成是……」

  英歡只覺足下發麻,心澀尷尬,如鯁在喉,良久才斜眉輕歎,回身盯住她,反問道:「……大歷十二年,鄴齊中宮喪子,所喪是何人之子?」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42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十八

  宮更聲止,餘音如緩沙滑流,鴉青色夜幕上星辰萃燦,如華美大蓋,扣於皇城之上。

  羽林鐵甲隱在夜色中,黯利槊戈不見鋒稜。

  謝明遠低聲囑咐了殿外守衛幾事,抬頭望了眼天色,頓了頓甲,慢慢沿層層高階走了下來。

  夜風有些暖,薄甲之下衣袍掛汗,潮而悶。

  他走著,眼睛不由自主朝東面宮寢望過去,那邊華燈宮綻,宛若嬌容,下一瞬他便斂了目光,飛快轉身,背向而行。

  身後忽而響起急急的腳步聲,有宮人輕輕的聲音傳來:「謝將軍。」

  他停下,轉身回望。

  宮女矜持一斂袖,行過禮,又道:「邰皇帝陛下詔見將軍,請將軍隨奴婢來罷。」

  他眉峰揚動,臉色稍變,卻也無話,只跟了那宮女慢慢轉身回行,一路往東面暈光柔漾之處走去。

  殿角宮燈高懸,碎旒隨著夜風輕輕在飄。

  宮女推開殿門,「將軍請。」待他進去,便掩上門,留在外面。

  謝明遠進殿走了數步,才見英歡倚在裡面軟榻上,什麼事也沒做,只定定望著殿門這邊,看他走近。

  她見他要恭禮,俐落一擺袖,淡聲道:「免了。」

  於是他便立在她身前,不再動作,低眉垂眼,開口道:「天色已暗,陛下詔臣何事?」

  英歡靜靜將他打量一番,卻不開口。眼中星點淡流,其意

  謝明遠站了片刻都不聞一字,不由抬頭張望,臉色平穩無波,慢慢又道:「陛下終是等不及了麼?」

  先前她曾有言。待鄴齊國亂平定,送賀喜歸京後,若睹鄴齊朝政無礙,兩國盟約猶存,便只留一日一夜,然後立時率邰大軍返師。

  言鑿切切,與自中宛出師前集殿議事時所道相契,旁人聞之皆是不仵而信。可他卻知,她心中所計絕非那般簡單。

  她聽清,忽而輕笑,「你倒看得明白,」長睫一動,笑意微減,「可朕傳你來,是想先問明白一些事。」

  他復又低頭,臉色黝黑,「陛下想知道的。當已全然知曉,何必還要再來問臣。」

  英歡抿唇,臉上神色淡了一點下去。

  傳他覲見,並非是疑英儷芹所言。不過彼事實駭,須得確認一番,只是未曾想到他竟能這般坦然,一辭不辯。

  她看他良久,才挑眉道:「你兵權在握卻無逆舉,知朕心謀鄴齊江山卻仍助朕……一世忠名皆不要,原來是為美人故。」

  他默然半晌,微微一閉眼。不說話。

  「可朕不解的是,」她瞳中深邃,直望進他雙眼,「若你心念皇后安危,何不隱報不發?倘是鄴齊朝中不曾接你偽報,國中又何至於起謠生亂?」

  他眉間重陷。半晌才道:「臣早就說過。所做之事不過皆遵上意而已……」

  「但他寢疾在臥,」她打斷他。「無人能脅迫得了你,你到底有何為他掣肘之處,要事事都遵他意?」

  於吳州時她曾問他,當時他道有苦難言。

  可今日已非昔比,國亂既平,天下初定,他之苦她已知一半,還有什麼是不能說地。

  謝明遠僵了一會兒,開口,慢慢道:「上曾有遺詔付大內總管王如海,詔曰一事,上薨而入陵之日,須中宮陪葬。」

  英歡瞳中驟縮,人猛然一驚,諸思百慮之中未曾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他嘴角漫上一抹苦澀笑意,抬頭對上她的目光,低聲道:「陛下可是滿意了?」

  她指尖陣陣發麻,定坐了半天,才晃過目光,開口時聲音啞而不清:「……原來如此。」

  這般絕計,便是千算萬念,她又如何想得到!

  ……論狠辣無情,她到底不及他一分。

  初夏夜裡殿暖,心中卻起嗖嗖冷風。

  世間情之一字,在他掌中猶如謀子,任是何人何情,都能被他利用殆盡,抽絲不成反成繭,有情之人終被縛。

  詔命中宮陪葬,他若身薨於外,屍骨抵京之日便是皇后絞頸之時,若是軍中隱喪不發、將他密送回京,則英儷芹必死無疑,唯有在他屍骨未涼時便起大亂,才能使她率軍相介,而唯有她領兵入關、侵他江山,才能保英儷芹一命。

  他費盡心血,以此脅迫謝明遠往報朝中、助她之策,要的便是這場亂。

  ……且絕不怕謝明遠不受此制。

  想他謝明遠一生伴駕,當初卻能因英儷芹一人而負君恩,實可見其情之深,若知中宮有危,又怎會視而不顧,勢必會事事遵他上意、以解此危罷了。

  英歡心底冰同血塑,一抖睫,抬眼盯住謝明遠,「可是他並未薨亡,你為何仍往報回朝?」

  謝明遠臉上鍍了層鐵色,「蘇院判有言,上此次固疾又作,彌而未薨,實是命由天定,將來如何非人力所能診調。」

  聲音低沉,字字入耳皆叫她心發顫。

  ……是怕若不發報,護駕回京途中他會無兆而崩,到時中宮難逃陪葬之命,因而才偽作上薨之報,急促鄴齊國亂,以免徒致大殤。

  說到底,是他拿旁人之深情,來抵他對她之心。

  她手心裡滿是密汗,莫論如何都未想到會是這般,之前打算要對謝明遠說的話此刻都如日下碎冰,融而無形。

  靜了半晌,忽而輕嗤一聲。

  她看著謝明遠,眸子裡隱隱生戾。「……既如此,朕也不必多費口舌,千裡長路行至此,唯差最後一步,你願不願再從朕令一回?」

  他眉間仍然未展。不答卻反問道:「陛下心中何意?」

  英歡容色定然,聲音涼漠,一字一句道:「朕要廢了他的帝號。」

  殿外猛然劃過一道閃電,未過多時便起轟然雷聲,夏雨驟降,傾天而落,豆大雨珠砸在殿角琉璃瓦上,響震心際。

  謝明遠人似被釘。眼裡洞黑無光,怔然良久,都不發一辭。

  她微一揚眉,催心一般地話語又自口中而出:「你方才也說,他命終何時但由天定,此時大事雖平,然若有萬一,皇后仍是難逃陪葬一死。只有廢了他地帝號,那詔命才能不作數,而你也不須再為此擔心。」

  他臉色陰黑。面有憔容,仍是不開口。

  她冷冷一勾唇,又道:「他既是肯拿英皇后之命來逼你促亂橫生,你又怎會不明他心中深意。朕心有何計你亦明白。然從一開始你便助朕之策,邰大軍鐵蹄入關,前後十數萬之眾而今正在鄴齊國中,此功一半當屬你。事已成此,你莫不是還想擺出一副忠國之象來?」謝明遠眼裡無光,盯著腳下,低聲道:「敢問陛下想要臣如何?」

  英歡見他鬆口,面色不由一緩。聲音也跟著軟了些,「先詔江平麾下將校入京、留軍東面由龔明德代掌,而後以上醒疾癒為名,詔文武百僚入宮,擺宴乾陽殿。」

  她眼中淡光微閃,停了停。又道:「到時你將京城外防撤去五成。以上詔命兩軍將校共宴為名,放城外方愷之部入宮。」

  謝明遠渾身發緊。驀然抬頭看向她,「陛下……」

  英歡面上卻無波瀾,只輕描淡寫道:「大宴之上莫論出何事,你只消冷眼旁看便是。只要你麾下戍京諸衛老實不動,朕允你,不傷鄴齊朝臣一人。」

  他身上微寒,眉頭更緊,閉了嘴不言語。

  燕平之周有於宏、林鋒楠二部邰大軍共九萬人馬,倘是調江平一部將校離軍赴京,縱是京中有亂,亦無能近援之人;而東面所留之軍又有龔明德之部相壓,且不論無帥無將,便是有心起軍,亦抵不過邰利甲之陣。

  方愷風聖軍將校入宮,其意為何,何須再道;到時只要他能率麾下鄴齊之軍倒戈,京中之勢剎然可傾矣。

  朱雄大軍被英歡制於遙遙北境,京中如若大變,放眼鄴齊國中,無人能在此時領兵逼京,以後縱使朱雄聞此逆天之變,也是為時已晚、回天乏術矣。

  ……好一出計謀,自中宛一路至此,她竟是沒有一處不在為今日之勢鋪陳排墊的!

  他胸口咚然跳了兩下,咬咬牙,澀然道:「……倘是臣不肯率部倒戈,陛下又將如何?」

  英歡絲毫不惱,仔細看了他片刻,揚了揚唇,輕聲道:「那朕只得依先前所言,率軍回師。」

  他一抬頭,臉上盡是不肯信的神色。

  她朱唇紅潤如血染,悠然又道:「……只是出京之後,朕必號三軍集師,與鄴齊大軍為戰,縱是血沫橫飛硝煙塗炭,也要勢破燕平。」

  他僵了一瞬,猛地一攥拳,正欲開口說話時,卻被她抬手止住。

  「到時鄴齊國中狼煙四起,兩軍激戰誰勝誰負雖難言,但……」她淡淡一笑,「軍中都知,助朕率邰大軍一路踏關入境、深進京周之人,是你謝明遠。兩軍如若開戰,你便是鄴齊國中第一罪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他身上打了一個寒戰,眸光微散,盯著她,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她挪動一下身子,好整以暇接道:「到時候,你於邰是敵軍之將,擒之即殺,不在話下;你於鄴齊是國之罪臣,助敵為亂,亦當重懲。」

  殿外雨聲越來越大,水落砸瓦之音裹著她話尾輕音一同闖入他耳中,嘈雜如馬蹄紛踏。

  他站著,待足下都已發麻,才慢慢動了動嘴唇。啞聲低道:「臣應陛下之計。」

  英歡眼底黯光弱動,秀眉輕平。

  他閉了閉眼,停了半天,才僵然又道:「……臣當初因一己私情而負君恩,一罪九死亦不抵……然上卻不念此咎。仍委臣以重任,臣縱是赴湯蹈火亦難報此恩德。如今臣又因皇后一命而助陛下之計,以至今日局面……雖有上意在先,然上未薨便行此舉,亦是負恩……而今臣是進是退皆為罪,肯率部倒戈,非因臣懼亂臣之名,實是不忍見無辜者受無妄之災。」

  她微微晗首。勾了勾唇,臉上卻是不置可否之情,看他道:「今日一言既定,斷不可有悔。」

  他點頭,不再多言,行過禮後便朝殿外退去。

  臨推殿門之剎,她又忽然將他叫住。

  「為了一個女人,」她慢聲道,「值得否?」

  他頓了頓,側身抬眼。眉目逆光模糊,半晌才低了頭,開口時聲音微不可聞:「此言……陛下當去問皇上。」

  她乍然怔住,看他出殿。腦中空了一片。

  殿門開合之間雨絲被風吹入,微涼潮潤,暴雨驟急之聲轉為淅瀝碎音,將她一顆心濺得濕乎乎的。

  良久,才垂眸。

  為了她,值得否?

  大歷十四年五月七日,詔江平麾下將校入京,委軍於副將田銘及龔明德代掌。

  十一日。宮中言帝醒疾癒,詔文武重臣入宮覲見,擺宴乾陽殿,令兩軍諸將共赴。

  是夜大宴甫開,不見帝幸,或有問者。皆為謝明遠所安。

  有頃。上至乾陽殿,軍將集殿門。宣言策上廢帝,上大駭,速止之,不聽。

  時朝中自中書以下三品文臣皆列於殿,軍中有謝明遠、江平等,聞言亦驚,未及有對,江平起而斥曰:「違負天地,今至於此!」

  邰諸將自方愷以下皆露刃於庭,見江平謀禦之,遽傷其於殿上,餘等皆駭不能言。

  謝明遠見之,棄劍而叩,言願奉上,其麾下諸校皆羅拜,呼萬歲。

  諸將遂擁宰相宋沐之等進,上見之欲卻,未及對,列校有人按劍厲聲謂宋沐之等曰:「我輩今日須得上為新主。」

  宋沐之等相顧,計無從出,乃降階列拜。

  遂召文武百僚,令翰林承旨古欽出帝禪位制書,不從。方愷按劍迫之,仍不從。上嘉其忠,釋之,曾參商出已備制書於袖中,有司引上就庭受拜,宣書於殿,上即帝位。

  遷帝於西角偏宮,易其帝號曰平王,仍尊太后為皇太后。

  十二日,廢皇后為穎國夫人,賜宅宮外。詔告後宮諸院,有願出者賞百金,不咎其節,餘者皆入祈業寺為尼,自是宮中粉黛盡散。

  十六日,上詔諸將曰:「……平王、太后,汝輩皆東面事之,不得驚犯;降臣皆汝比肩,不得侵淩;朝廷府庫、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賞,違即孥戮汝。……」諸將皆載拜,遵上旨意。

  夜裡濕氣重重,皇城內外鐵甲層層,天幕悶扣,壓抑非常。

  嘉寧殿中燭火通亮,浴後花香隨蕩其間。

  曾參商手捧一疊薄折,自外入殿,步履放輕,待看見英歡並未歇息,才快步走了過去,輕聲道:「陛下。」

  英歡微乏,抬睫瞧了她一眼,口中輕應,半倚在案後,身上淡色宮衫滑垂,於腹部隆過一弧,如薄翼般分落而下。

  曾參商抿抿唇,將摺子擱在案上,「……陛下身子今非昔比,還是應當早些歇息才是。」

  英歡眉頭小動,「城防今日如何?於宏及林鋒楠二部……」

  「陛下,」曾參商開口打斷她,眼底略暖,「這些事情方將軍自有分寸,陛下不須多慮。」

  她長睫卷垂,勾了下唇角,瞥了眼最上面的摺子,「謝明遠仍舊不受封賞?」

  曾參商點頭,眉微皺,「陛下詔命三出。他都抗而不受。依臣所見,陛下不必再動這心思了。」

  英歡斜眸淡眄,知她心中瞧不起賣主叛臣,又不便多言解釋,只是挑眉又問:「古欽如何?」

  曾參商搖頭。道:「仍是稱病不出。」

  英歡唇角上揚,彎甚如虹,「朕當年倒沒看出來,他竟是個如此有骨氣地人。」

  本以為鄴齊朝中最頑冥的當屬宋沐之這等老臣,誰料唯一勸仕不動地竟是頗為年輕的古欽。

  遙想當年初見……

  她低笑,微一搖頭,復又抬眼去看曾參商,停了半晌。忽而道:「發詔往遂陽,國中諸事委於廖峻,叫沈無塵來燕平。」

  曾參商陡然一怔,眨了眨眼睛,略有不通道:「陛下……?」

  英歡指了下桌上摞起的摺子,看她道:「軍中本無文臣,這幾日全仗你在這裡撐著,鄴齊朝臣們反心尚存,如何能信得過?」微一籲氣,淡笑了下。又道:「朕如今身子不便,往後數月都得留在燕平,須得有能臣為伴才是。」

  曾參商心一下跳得飛快,小聲道:「是。」

  英歡盯著她。「叫沈無塵來燕平,你不樂意?」她慌忙搖頭擺手,又連忙點頭,口中亂道:「……臣樂意。」

  英歡微笑,雙手撐著椅側,慢慢起身,輕聲又道:「這一年多來,辛苦你了。朕回頭要好好賞你一番。」

  曾參商上前扶她。臉有些紅,「謝陛下,都是份所應當之事,臣不須賞賜。」

  英歡斜瞥她,抿了抿唇,「現下說這話。到時休要後悔。」

  曾參商囁喏不答。陪著她往殿門走去,幾步後忽而挑眉。問道:「夜已深,陛下這是要做什麼去?」

  英歡臉上笑容淡了些,纖眉輕攢,待走出殿外,吸了一口夜風,轉身望向西面,才道:「……朕去陪陪他。」

  厚重殿門在後被輕輕掩上,一室藥香滌蕩。

  她撥開垂簾,走進內殿,一路吹滅了幾盞宮燈小燭,只留了外面一角兩支,散著淡輝,斜映一屋清影。

  雕花木床柱成玄色,床幔亦冷。

  她走過去,坐下,低眉垂眸,望著床上之人,心底一點點冰下去。

  月餘來只進粥湯,人瘦得早已不復當初清俊之態,徒留一把硬骨在身,卻仍是悍挺迫人。

  她伸手,撫過他臉龐,眉峰,鼻樑,最後壓在他薄唇上,輕輕摩挲了一陣。那時他說她不夠狠、不夠強。

  現如今她能狠之處皆為狠,身負天下尊位之巔,再強,強不過此。

  她勾住他地長指,攥在手心裡。

  ……夠狠夠強,他卻看不見。

  眼底淡淡有水流過,卻無痕。

  她側過身子,寬衣解帶,長睫微微顫了幾下,任薄紗大袖滑滾於地,轉身挨著他,輕輕躺了下來。

  外面燭光輕曳,在她眼下投現一小片陰影。

  她拉起薄被,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才闔了眸子,雙手移下去,輕撫腹部,眼角忽而有些潮潤。

  腦中紛紛憶起從前許多零碎片段。

  她笑,她嗔,他攬著她,褐色眸子裡火光跳動頻頻,深深看著她。

  明知自己傷重難愈,他卻能傾盡一心來給她那般美好的日子,如今憶起,那時她有多歡欣,他心中……便該有多蒼澀。

  費盡心血騙她瞞她,為她鋪盡奪己江山之路……

  到頭來,闔眸在臥,居於偏宮,帝位葬失,後宮盡散,一家天下終歸她掌……

  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否?

  夜深之時,殿外忽起淅瀝雨聲,潮氣氛杳。

  她雙眸沉沉,夢裡漫山遍野都是粉嫩野花,香飄數裡,她坐在青驄之上,看他縱馬馳來,颯爽風行惹飛一芳蕊。

  明明笑得那般明媚……

  心中卻起陣陣鈍痛。

  她胸口一悸,腹部忽起一動,瞬間觸至百骸神梢,令她驀然轉醒。

  掀睫,深吸一口氣,手在腹部輕輕撫動了幾下。

  這麼多月來,這還是頭一回……

  她挪動了一下身子,唇角淡劃一抹笑,這若是個男孩,定會如他一般英悍有力……

  想著,便又偏過頭,望向他。

  一望便撞進一雙寒潭似地眸子裡。

  深深地,奇冷。

  她的呼吸瞬間停止,作不得絲毫反應,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靜靜地望著她,眸底無光,可又極其攝人,目光利直,好似他已看了她許久,亙長如天荒地老。

  她眼底乾澀得緊,仍是呼吸不得。

  然後便見,他慢慢地闔上了眼,良久都未再睜開。

  她喉頭一哽,急急喘過一口氣,一把掀開薄被,猛地坐起身來,半側過去,手撐在他身旁,俯身望向他。

  他閉著眼,就如平常一樣,容色淡穩漠然。

  好似先前那一觸只是她的夢。

  她開口,紅唇不停在顫,想要喚他,可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來。

  抬手,手指瘋狂在抖,就將觸上他臉側之時,他陡峭劍眉略略一皺,眼皮動了動,又睜開了眼。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紅唇輕啟,盯著他,看他眸底黑霧盡繞,不帶一絲情。

  心重重向下一墜,跌得整個胸腔都開始震痛。

  她突然恐懼起來,萬般懼意如海浪般排天傾來,將她溺於其中……

  他望她半天,緩緩闔了眼,隔了一會兒,才又睜開。

  仍是洞徹深邃,褐色混著緇黑。

  她心似被撕裂,連同往日舊疤一起被掀,一片血肉模糊,一時間滿腔恨意齊齊湧上喉間

  「我殺了你地兄長。」

  她聲音輕輕,卻是極冷,極力抑制後仍然在顫,於深夜中聽起來格外攝心。

  他看著她,眼底黑沙掩光,寒如先前。

  她目不轉睛地盯住他,顫聲又道

  「我拆了你地後宮。」

  他硬睫落下,復又抬起,眼底黑霧散去了些。

  她淚水驟湧,盈滿眼眶,終是克制不住,哽咽道

  「我廢了你的帝號。」

  他眸光沿著她地臉一路而下,劃過她地頸側、鎖骨、嬌乳,最後落在她高隆的腹部上。

  一雙褐眸中火苗陡然竄起。

  瞬間驅散寒冰黑霧,萃燦星點橫湧其間。

  她低眼看他,長睫一動,兩滴晶涼淚珠便滾了下來,落在他嘴角。

  他艱難地偏了偏頭,淚珠一滑,滾進嘴裡。

  鹹,苦,澀。

  他閉了下眼,再用力睜開,擱在身旁地手輕輕動了動,試圖抬起,卻是無力。

  她會意,伸手去握他的指,牢牢攥起。

  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同殿外雨聲交纏在一起,越湧越多。

  他眸光攏著她的臉她的身子,看她淚眼婆娑,看她體態豐腴,似刀薄唇終是一彎,刃利猶甚。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四十九

  夏夜銀雨如梭落凡塵,剪行入幕。

  聲聲剔透。

  他微彎薄唇慢慢滑平,眼底落落一黯,眉緊一剎,被她攥在手心裡的長指輕輕屈起幾分。

  她瞬時從寂靜情氛中轉回神來,撐在他身旁的胳膊已是極軟,穩著心神轉身下榻,欲去喚人。

  心中凝血一方,整個胸腔都緊漲著。

  情切生顫,無處可置。

  只是眼角淚乾,面上霜色重鋪。

  他手指骨硬,忽然在後扣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卻極悍戾。

  她稍頓,回身轉望之時動作遲滯,略顯艱難,高隆腹部撐起薄紗暈光,暉映一榻。

  他看著她的身子,黯下去的眸子又漸漸亮起,目光移上她的臉,盯住她雙眼,瞳中漆黑湛明,閃閃耀動著外面輕燭之光,又纏了她隱約影。

  斜眉削鬢,消瘦面龐如刀斧鑿刻出來一般,稜角剛毅。

  她對上他久久不移的目光,看他眸底忽湧急動之情,一念知他意,不禁側眸,眼底寒氣陡升,聲色涼侵霧攏,輕輕道:「這孩子,不是你的。」

  嫣唇一點驚艷,赤朱之色在殿夜燭搖中愈發凜心。

  他瞳中縮了一瞬,黑霧騰升,闔眸片刻,才又睜眼看向她,面色清蕭渲冰,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掌勁漸鬆,放開了她的手。

  薄唇竟又緩緩一彎。

  她被他嘴角此刻那抹似笑之容攪得心神惶然,一下斂回目光。抽手而出,迅疾下榻,邊披外袍邊高聲叫殿外宮人進來。

  宣蘇祥覲見。

  殿外雨聲漸歇,輕靈夜氣中淡蒙氤氳水珠,一揮一袖潮。

  廊間磚滑。青石之上金紋散光,濕漉漉一片,蘇祥官袖廣垂,抱臂躬身,自從殿中出來之後便候在一旁。

  英歡身立於廊柱邊,目望宮牆遠天,墨夜泛白,朱色連際。雨後清塵之氣淡淡升來,心底融水。

  有晨鳥起落,無雨時分終能聽見清脆鳴聲,似碎粒晶珠落盤,甚是悅耳。

  「什麼叫……」她低聲開口,並不回望蘇祥,「無法說話?」

  蘇祥低頭,額紋略皺,「……平王舊疾毒深,寢疾多時能醒。當屬天眷其命,然體脈不豫,聲滯不言,無法說話。」

  她吸一口潮氣。撇眸回頭,看他道:「何時能得痊癒?」

  蘇祥默然,半晌才微一搖頭,低聲道:「陛下恕臣醫無回天之術,平王之疾乖戾由天,旦夕復發亦不可知,至於能否痊癒……臣實難斷。」

  英歡心口悶窒,輕袖一擺。著他退下。

  獨望天際,待夜色全褪,蒼白出日,金邊乍現之時……

  才緩緩轉身,重又走入殿中。

  內殿之中宮燈全亮,黃白之光跳動頻柔。映透她一臉潤澤。

  他已被人扶起。進過藥食,此時此刻靠立於床上。身上披了玄錦薄袍,聞得她入殿之音,頭一偏,劍眉斜斜揚起,一雙褐眸涸漬冷硬。

  喉頭緩緩一滑,刀唇輕啟,卻是無言。

  她看他一眼,走去床頭椅旁,抬手撐了把腰,悠悠坐下來,妃紅紗袖曳落於側,淡聲道:「當真無法說話?」

  他眸底冰痕愈重,只望著她,一動不動。

  「既如此,也好……」她慢聲又道,轉頭看向他,紅唇微顫,「我說,你聽。」

  他嘴角一扯,落了眸光。

  她亦撇眸不再看他,低聲開口:「你心中自當知道,我有多恨你。」

  當初諸事負她所信,重疾相瞞,以他私念一鋪萬裡長路,到頭來闔眸之剎,三字震心,留她一人相對滔天之驚。

  ……如何不恨!

  她餘光瞥見他長指輕動,又道:「鄴齊八王為亂,我於吳州統二軍南下平亂,誅鄴齊宗室諸王子孫,徙其家屬於嶺外,改姓為虺……你賀家帝室血脈,如今只留你一人。」

  她稍停,紅唇一揚,復又看他,眼中卻是半點笑意都無,「我狠不狠?」

  他峻眉橫展,眸光深深,火點微濺。

  她繼續道:「以謝明遠與康憲私情迫其承我之計,大宴之上廢了你的帝號,而後又拆了你地後宮,一家江山俱改姓,三千佳麗不復存……」纖眉一挑,亮眸頗寒,「我狠不狠?」

  「你步步布策在先,雖此果為你所願,可你千算之下未曾料到……」她閉了閉眼,半晌後才又道:「你沒死。」

  他眼底冰稜一裂,目光驟然掃至她腰腹之間。

  她揚笑,低眼,輕聲又道:「方才已然告訴過你,這孩子……不是你的。」眼底一暗,「當日寧墨赴順州城時……」

  語斷於此,不復多言。

  他渾然無聲,眸底火光遽燃,只望著她。

  她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低眸俯望他,見他說不出話來,心底且僵且硬,一字一句道:「你持搶縱馬勢攝五國之軍,攻城破寨利掃二國廣域,這天下一半當歸你,可你卻因一死以讓我……」

  心口苦澀情纏,低低一喘,抑聲又道:「而今你大病初醒,應是再無顧忌,這一脈天下、四國之土,只要你想,隨時可來同我一奪,莫論時日久短,我都奉陪。」

  他身子一動,似是欲起,卻又滯而停住。寬肩硬骨挺俊非凡,一如當初。

  雖為病瘦所縛,可那骨血中的帝道霸氣仍舊未泯。

  她淡淡望了他一會兒。心底惶然劇痛,禁不得他那淬火眸光,不禁抿唇轉身,再也不發一言,緩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雨後晴明,金陽燦落一地茫,被殿磚割成碎點,在她足下漸滑漸消。

  他汗灑疆場,銀槍浴血,所圖不過一世偉業,然江山轉合,一死拱手讓其天下……

  如今未薨卻醒。誰心能忍。

  以他俾傲之性,勢出如鋒,一劍相爭定廣鎮,一毫揮潑撫萬民,若無身死之憂,他心中如何肯再讓她。

  ……又如何能臣服於她腳下。

  知自己未死,定當奪其該得,占其之位。

  這一半天下,本該屬他,可他卻錯讓與她。

  可她亦傲非弱。二人相鬥十數年,愛恨之下誰肯讓卻江山……如今既已得其尊位,又怎能撒手拋之。

  腹中骨血……

  她微微彎唇,抬頭對日。笑意卻寒。

  他當初那般狠,莫論何人何情都被他攥計於掌,連她一心一愛都遭他算,倘是知她身懷他之骨肉,不知又會心生何計……

  不知又會怎樣利用這一血脈之連。

  而她更不會以這孩子來脅迫他退身相讓,這一血江山非她之功,他若來奪,她定然無怨。

  遠處宮殿座座。重落如巒,殿角琉璃瓦片折射日茫,金光連做一線,剎然晃花了她雙眼。

  死亦殤,生更難……

  她與他之間命定如此,只是不知……這帝業王權終歸誰手。這雄圖江山又將何終。

  大歷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大赦,賜內外百官軍士爵賞。

  詔令朝制沿舊例。文武百僚品階不變,賜群臣衣各一襲,時舊臣宋沐之等仍復其位,或有稱病不仕如古欽者,不以為罪。

  二十四日,論謝明遠擁戴之功,諭封義成軍節度使、殿前都指揮使,賜襲衣、犀玉帶、鞍馬有差,詔命三出,謝明遠皆拒之不受。

  是夜,平王病醒,上幸西宮視疾,令太醫院諸臣日夜值護,不得有差。翌日賜藥,免其臣禮,仍許衣黃。

  平王雖醒,然體有遺疾,口不能言,諸事委下皆由手書,上憐之甚盛,不使旁人與擾。

  六月十七日,改天下郡縣之犯御名、廟諱者。

  朝中或有聞平王病癒者,請復出仕,上允之,以古欽為翰林學士,謝明遠亦受封賞,為殿前都指揮使,節義承軍。

  二十九日,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來朝,上令曾參商次第以迎。

  漫天烈茫如漿,灑透內城街巷,人人避無所處。

  外城有報,官轎已入,最多再過三刻便能行至城中,遠天青藍無雲,一片湛透,然而反叫人心生悶抑之感。

  方愷領軍士列於後,只著了絹布甲,然凜凜士氣仍不可覷。

  曾參商獨自站在前面,墨黑束髮碧玉穿,因奉上意來此迎沈無塵,身上已然換了文臣常服,額角掛了幾滴盈盈輕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遠處。

  有小校上前來,「曾大人,官轎一時半會兒還過不來,將軍請大人先去蔭涼處暫歇一陣。」

  她回頭,朝後一望,就對上方愷那雙黑亮眸子,不由微微一笑,沖那小校道:「我在此處站著便好。」

  小校還欲再言,遠處卻忽然傳來馬蹄踏地之聲。

  眾人不禁都一下立好,朝前望過去。

  因今日沈無塵官轎將過,怕有意外,自辰時至今,外城一路至此,大道之上皆已禁行,連街鋪都關業半日。

  此時此刻,又怎會響起馬行之聲……

  曾參商眸子定定,耳邊蹄踏之聲愈近,不知怎的,心口恍升一念,繼而一緊,未能多想時就見遠處街角一人一騎已然縱馳而過,直直朝這邊奔來。

  一襲青衫薄袍驀然闖進眼中。

  馬行之中,衫袍腰間所垂金魚袋堪堪逼目。

  她陡然一窒。竟不敢信……目光慢慢移上去,逆著刺眼陽光,依稀可辨得他那清俊眉目。

  怎麼都沒料到……

  他竟然棄轎不坐,不著常服,獨自馭馬一人行來。

  她看他越行越進。手心裡滿滿都是汗水,想上前斥他心藐上意、膽大無矩,可心跳越快,足下靴底似被粘在磚上,無論如何都動不得一分。

  他人馬將至,緩緩收韁勒停,催馬慢行至前,罔顧其後將兵之眾。只是低眼望著她,半晌一瞇眸,袍過風起,翻身下來。

  她雙眸漸燙,看他舉手投足間盡是風雅之態,儒流之感那般熟悉,近一年未見此人,可眼下見了,仍然心如鼓動。

  連代上迎他之言,都道不出一字。

  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但看他收鞭轉身,望向她。

  他走近兩步,一抖袍擺,靜靜負手於後。看她狼藉無禮之態,終是慢慢一揚嘴角,沖她道:「曾大人,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空氣似是凝住,周圍靜得一塌糊塗。

  她僵了片刻,心頭陡然火起,眉飛一剎。對上他地目光,冷聲道:「在下奉上意恭迎沈相來朝,奈何沈相位尊人貴,連上意都不放在眼裡,」轉身回望諸衛一眼,回頭又道:「方將軍領麾下將士於此已候多時。沈相既至。何故視若不見?」

  沈無塵眼底微凜,看著她。不語。

  曾參商不復與他多言,只側身道:「沈相一路風塵,本當由在下替沈相接風才是。只是在下看沈相千里之行不覺倦,仍能馭馬快行,既如此,便立時隨在下進宮面聖罷。」

  他眼中神色變了又變,終是一點頭,淡道一聲:「有勞曾大人了。」便轉身去牽馬。

  她看他身轉,這才猛地一閉眼,心口似是一塌,緩了半晌,才對身後方愷比了手勢,待人牽馬與她,便翻身而上,也不管沈無塵有未跟上,直一抽鞭,踢馬往皇城之中奔去。

  夏風熱浪疾速撲面,沒多時便被他自後追上,二馬並轡而行。

  沈無塵人在馬上,卻是側眸望她,只覺她變了甚多,先前言辭之間已然不復從前那般輕莽,整個人都穩重了不少,不由微一側頭,又行一刻,才道:「這八個月來,為何一直不回我書信?」

  曾參商耳邊風過夾音,聽清了他這話,眸子一低,過了片刻,不答卻問他道:「你自遂陽一路而來,燕平這邊事況如何,你可知曉?」

  他微一皺眉,掌勒馬韁,「有報時至,然朝廷文辭,不足以賴。」轉眼看她,見她臉色不善,不由又問:「皇上可是很難?」

  她頹然蹙眉,抿唇半天才道:「諸事不便多言,其間又有許多是我也不甚明白地……待一會兒入宮,你自去問皇上。」

  沈無塵點頭,人馬行之甚快,不消多時便見宮城及目,這才斜眉又道:「……先前入城棄轎騎馬,是想能早些見到你。」

  曾參商攥韁一緊,不知如何開口。

  口中急籲兩聲,猛地策馬朝前奔去,甩令與宮外守兵,一躍而過,遠遠拋他在後。

  他望著她地背影,眉頭更緊,靴底狠狠磕了馬肚幾下,持鞭跟了上去。

  一入殿中便覺涼意及身,諾大殿室之中,木桶盛冰,濕簾蔽日,一室清涼怡人。

  英歡半倚在軟榻之上,見他二人進來,不由彎了唇,輕輕一笑。

  沈無塵上前兩步,撩袍便叩,行大禮於她腳下,口中低道:「陛下。」

  英歡看他一身簡袍,又見曾參商面色不豫,心中略明,著他平身,又道:「無礙。」

  自闌倉山大營一別至今,時近一年矣。

  縱是從前有狄風之死為閡,然君臣十餘年相得之情亦難輕祛,斯仇已報,此時再見,二人心中均是感觸頗多。

  沈無塵起身,抬眼看過來,容色有動。啞聲道:「……這一年多來,陛下統軍於外,實是受苦了。」

  英歡淡笑,道:「你於遂陽視朝治事,何曾容易?此次將你從遂陽千裡詔來燕平。亦是為難你了。」

  沈無塵低頭,「陛下何出此言……國事民生在前,臣便是鞠躬盡瘁,亦是份所應當。」

  英歡指座與他二人,待他坐下後,才道:「四國之疆未分行路,朝政舊臣未定班制,朕一人於燕平實是事多難斷。才要你來相商協理。」

  他穩穩一落袍,開口直道:「臣一路而來已然想過諸事,陛下可先聽臣之見,而後再斷。」見英歡點頭,他才略一揚眉,接道:「南岵中宛二國分路可依邰之例,升二國都城為大府,遣重臣知之。鄴齊國中諸道不變,仍留舊稱,治事當以舊臣為先。由是方可速安民心。至於朝事班制,臣以為眼下當分東西兩班,遂陽與燕平各領政務,南岵中宛所占之疆亦分東西。由兩面朝班所轄。待天下初穩,再議移都之事,新都建宮亦須二三年,待移都之後再詔遂陽、燕平兩班朝制眾臣於新都,合班治事。由是,時不緊逼,而兩面朝臣亦有能融之機,陛下以為如何?」

  英歡唇揚噙笑。微一點頭,看了一眼曾參商,才對他道:「你同她倒是所想甚同。先前朕咨她意,她也說朝制當暫分兩班。」

  沈無塵一怔,擱在膝上的手不由輕握,偏頭看向曾參商。口中低低應了一聲。並無多言。

  「你二人所言在理,」英歡又道。聲音輕輕,「然雖分東西各制,燕平這邊亦當留有邰文武之僚,朕已決計讓曾參商留在燕平,不日便除樞密都承旨。」

  曾參商臉色淡然,抿唇不語。

  沈無塵眸光卻迫,一時未及反應,料想遂陽朝中,樞府重臣哪一個不是資歷頗老之人……半晌才陡然一驚,急急道:「陛下,曾參商年紀尚輕,而樞密都承旨一職須旨樞密使副,任重非常,還望……」

  「朕意已定,」英歡打斷他,眼裡了然之色盡現,「曾參商這一年多來於軍中頗有建樹,隨軍出戰、監軍之紀、北上奉旨受北戩降書、南下伴駕平鄴齊之亂,邰大軍中上將下兵無人不敬,由她來任樞密都承旨,有何不妥?」

  沈無塵心僵難言,半晌一低頭,默然應了。

  ……才知先前內城之中,她何故對他一副不冷不熱之態。

  她於沙場拼將血功無數,才得今日青雲直上之機,樞府高位,誰人不窺,而她能以這般年紀便得如此建業,又怎會隨手而棄。

  只要他二人同朝為臣,那便無論如何也沒法姻結百年……

  他閉了閉眼,眉頭緊鎖,明知自己同她一樣,位元尊高位無法拋,卻仍不捨心底一方綿情。

  英歡未辨他面上不豫之色,只是蹙眉,輕輕一挪身子,對他又道:「燕平中事,還有些……朕要同你細說。」

  她斜眸淡瞥曾參商一眼,曾參商立時會意,起身告安,便先退了出去。

  沈無塵心神回轉,不解何事能讓她連曾參商都要摒退,不禁定神,低聲道:「陛下請說。」

  英歡坐著,臉上全無方才淺悅之色,只是蒼淡得緊,半晌,待殿外腳步聲全無,才輕啟紅唇,道:「你可知,朕這一位是如何得來的……」

  殿中木桶寒冰均已作水,熱意點點又起。

  外面日頭斜了不少,簾布亦乾,縫隙中燙氣滾進,有碎茫濺至殿磚之上。

  沈無塵身子卻是一陣陣涼下去,心底生寒,眼望英歡,直待她字音久落,口中都道不出一言。

  雖知朝報簡言之下事出定繁,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一場定疆奪位之後,竟是此等駭人之計,那般……

  攝心之情。

  英歡眉間輕舒,靠上身後軟墊,靜望著他,不再開口。

  沈無塵低頭半天,才艱難開口:「此等宮闈秘事,陛下為何道與臣聽?」

  她垂睫一瞬,淡一牽唇。復又看向他,「他寢疾未醒時,鄴齊朝中舊臣不少都拒不出仕,連謝明遠都不受封賞。可自他病醒以來,古欽等人聞之先後出仕復官。謝明遠亦受殿前都指揮使一職。」

  他眉一緊,心底忽明。

  她與那人,愛戀糾葛數年不止,到頭來其情也濃,其恨也深,這一番平數國定尊位,其後逆滔滾滾令心驚,步步之計令目瞠……

  現如今那人轉醒。鄴齊朝臣心有所動,可她除他之外,又有何人能夠相商,且又有何人能像他這般,深懂她與那人之間情緣之始、情展之程。

  不由低歎。

  沈無塵思慮良久,才抬眼,低聲詢道:「陛下可知,鄴……」才道一字,便覺言錯,又轉道:「……平王心中何意?」

  她眸中遽然凜凜一冷。猛一落睫,涼聲道:「朕如何知他心中之意。」

  這麼多年,她何時真知他意!

  自他醒來之後,她便未再去西宮探視過。日日都聞宮人來報,道他身子日益轉好,只是舊疾遺症,仍然無法開口說話。

  鄴齊朝中波瀾平穩,其下卻是潮湧非凡,一干文臣清流暗逆,知他疾癒漸穩,心中如何不存所動。

  英儷芹既被廢后。謝明遠亦無所慮,其麾下數萬戍京之衛如若戈動,眼下會成何勢,誰又能言。

  更何況……

  以他尚存帝威,鄴齊朝堂軍中忠骨硬髓受其恩德者不在少數,倘是他令眾動。她又如何止得了。

  不禁勾唇冷笑……

  他未算到。他沒死。

  正如她未料到……他會醒。

  她與他之間計出何定,原也抵不過另一人心中所變。

  只是這麼多年來事事交迫。

  她真地累了。

  何時能得一心之安。何時能再也不焦心相慮……

  垂睫低思之時,前方忽起重叩之聲。

  英歡一下驚神,抬眼去看,就見沈無塵雙膝跪地,俯身垂首,叩於她身前數步。

  不由蹙眉,費力撐身站起,「這是做什麼?」

  沈無塵又叩,而後微一抬頭,慢聲道:「臣有言欲道,但望陛下恕罪。」

  英歡挑眉,盯著他,「朕恕你無罪,起來說話。」

  沈無塵卻不起身,跪著開口:「臣知陛下心中情深,多年來不忍傷他。當年杵州一夜,若陛下能狠得下心來,令狄風下手,其後許是不會這般艱難。然臣非草木,亦明陛下之心,所以幾年來未有多諫。」

  她眉尖更攢,望著他。

  「此番陛下誅殺鄴齊宗室諸王、廢其帝號、拆其後宮,種種之行朝中無人能諒,」沈無塵抬眼,對上她的目光,「若平王寢疾而薨,則陛下鐵腕之策定然有效,然眼下平王病醒漸癒,且不論其心若何,單論朝臣將校,何人心中不存反念?而若是平王亦有心為反,振臂一呼之下,陛下之位可傾矣。」

  她闔眸,良久一晗首。

  怎會不知。

  沈無塵看著她,又道:「鄴齊江山,縱是為他反奪,亦無可惜……然陛下眼下人在燕平,倘是鄴齊朝堂軍中齊齊為亂,人為平王所困,陛下欲置邰江山於何地?」

  英歡脊背顫寒,睜眼去看他,說不出話來。

  ……當初她能以他重疾寢臥,率軍侵他江山,而今他更能困她之身,反軍奪她天下。

  沈無塵眸光定然,略一咬牙,一字一句道:「眼下鄴齊朝臣未有所動、平王心中未有所定……臣望陛下能以大局為重,先行下手,永絕後患。」

  她眸間忽而氤氳,顫唇欲言,卻不知該說什麼。

  沈無塵又是重重一叩,額貼於地,不復抬起,低聲又道:「若是平王舊疾又作,身薨而亡,鄴齊帝室便無骨脈,朝臣軍將縱是意欲謀亂,亦無所出之名,陛下江山才可終定。」

  ……才可終定。

  「還望陛下此次狠下心來。」他聲音涼薄,穿耳而過,似劍一般淩劃過心。目眩一剎。

  ……狠下心來。

  她身子輕晃一下,眼角澀濕,扶住一旁案幾,半晌才輕聲道:「容朕想一日。」

  殿外鳥鳴聲脆,混同蟬音嘈雜。夏日翠景其紓,人心卻蒼。駿馬尥蹄抖鬃,不羈之勢一如從前,似未有變。

  她宮裙拖曳一地草屑,又有碎花之瓣粘於其上,芬芳清香染透一身。獨紅一朵,立於漆黑杈子下。

  靜靜望著院中遠處,那一錦玄袍之影。

  自那夜他醒至今已近二月,蘇祥用藥相調,進食亦慎,宮人陪之多行,他身子恢復得極快,已然能馭馬張弓,硬悍之氣絲毫不減先前。

  寬肩長臂,指握三箭。持弓而張,滿弦而放,黑倏利鏃猛然竄出,疾進如飛。直中射靶正中。

  靶身狂顫,久久不止。

  他卻冷然垂眸,側臉陡削,眉峰未揚,一襲錦單敞風而鼓,東向而立,不知在想什麼。

  她遠望著他,看他英姿勃發。猶然攝人,眼角不禁微紅,唇揚而笑,眉尖卻澀澀攢起,心口滿酸。

  縱是獨居西宮,亦掩不去與生而來地張狂之資。

  知自己江山盡失。這般活著。又有何樂。

  他掌轉長弓,橫挎於肩。走去牽馬,回身之剎卻見她在這邊,寒眸驀然一縮,下一瞬便扔了弓在腳下,大步朝她走來。

  待至她身前幾步時,臉上冰痕已然盡消,褐眸之中火苗在動。

  他停下,微一挑眉,望著她,喉頭動了動。

  她淡淡一笑,看他人在眼前,心口卻是更澀,「此處沒有筆紙,你有何言,須得回殿才能同我說。」

  他一垂眼,薄唇輕彎,慢慢陪她往回走去。

  她走了幾步,偏頭瞧他一眼,輕聲道:「前兩日有貢至,蒙頂甘露百斤,我今日叫人取了些來,沏茶在候。」

  他眼底淡光微閃,側過臉,盯住她。

  其情之深,罕未有見。

  她心頭似被人狠擰一把,疼的發搐,撇開眼不再看他,足下行之越快,未多時便走至他寢殿之前。

  推門進去,將宮人遣退,待行入內殿,就見高案之上,兩盞清茶微冒熱氣。

  她走去,慢慢坐下,看他也過來入座,才伸手握過一杯茶來付與他,紅唇輕揚,「因茶識你,卻從未與你一同飲過茶。」他伸手接過,眼卻一直看著她,眸底漸漸湧起些東西,又轉瞬即消,眉間沉了些。

  她轉過頭,去拿另一杯,指尖被杯沿浸得發燙,心底卻涼,忽而道:「謝明遠受封殿前都指揮使,你當知曉。」

  他腕落於桌,杯底輕響一下,看著她。

  她長睫淡落,又道:「古欽之流復仕,你定也知曉。」停了停,轉眸盯住他,輕聲道:「……你可有話要同我說?」

  案上雪箋墨毫,銅紋稜口洗中水清見底。

  他只是坐著,半晌才低眼,去看杯中熱茶。

  蒙頂甘露,銀針色碧而卷,茶香漸溢,品之極甚。

  待過了許久,茶氣淡沒,杯盞不復發燙……

  他才驀然抬眼,朝她看來,褐眸陡閃即黯,刀唇緊抿成刃,片刻後一展眉,面上寒色褪去些,慢慢拾袖伸手,從桌上拿起紫毫,觸墨其上。

  濃墨飽蘸,硬腕懸而揮抖,雪箋字凜。

  四字疾成。

  他手腕稍頓了一下,又慢慢將筆放了回去,放下玄錦袖口,重又握過茶盞。

  她心有微栗,人僵半晌,才側眸朝那箋紙望過去。

  四字如潑墨走龍般筆筆直連,飛揚跋扈之鋒,那般熟悉。

  她看著,眼底滾滾湧水,又生生發燙,心底一血遽傷,沸了又凝,終是一垂眸,任淚縱滑——

  歡若平生。

  一遇縱成一生苦,又有何憾。

  他望她片刻,默然一撇眼,薄唇輕扯。長指硬骨沿杯而圈,握過那茶,就要舉杯而飲。

  她卻忽然橫臂過來,一掌打掉他手中瓷杯,熱茶撲濺二人一身。瓷杯觸地而碎,清脆一聲響。

  他未看她,只是冷然坐著,臂上濕漬也不去擦。

  她淚湧如注,慢慢起身,再也不看他一眼,緩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花草景繡,然落在她眼中。皆成枯木一方。

  風過吹痕,臉上淚過之處緊而澀痛。

  ……對著他,她如何能狠得下心來。

  當初他心知一死,肯以一家江山盡付與她,而今縱是意欲策軍反奪她之天下,她亦無法以情絕患。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眼前諸景飛過,仿若身回初見之剎。

  若果這一世帝權糾葛須得一人放手才能得斷,那麼……

  她願來終。

  大歷十四年七月五日,以曾參商為樞密都承旨。沈無塵總領鄴齊朝事,舊臣不論品階,位在其下。

  十四日,詔分東西二朝。劃原南岵為九路四十七州,易梁州為大樑府,東朝轄四路二十一州,西朝轄五路二十六州。

  劃原中宛為七路三十六州,易吳州為吳天府,東朝轄四路二十州,西朝轄三路十六州。

  二十七日,日有食之。京中起謠,以新帝位得不正,而致天怨。

  八月六日,沈無塵拜表,以東西分朝既定,奏議移都之事。上緩圖之。

  九日。翰林學士古欽領學士院諸臣再拜,以天下初定。請宴群臣將校,上允之,定宴半月後。

  二十四日,宴開乾陽殿,上以平王體虛,不令請宴。

  京中朝臣凡三品以上、兩軍將校無戍務在身者皆至,殿前都指揮使謝明遠以大宴須慎,增內城諸防三成,領衛千餘入宮,護文武百僚於宴。夜雨水之氣,一地濕草之香,沁人心脾。

  英歡坐於殿中,一襲華服重重及地,高隆腹部撐袞而起,一動便乏,滿心俱沉。

  良久,聽得殿外有人請宴,道諸臣將校皆至乾陽殿候駕。

  她撐著起身,對著身前窄立銅鏡撫平額前花鈿,紅唇淡淡揚起些,綻開一笑,又落下。

  久未得妝,今日略扮,竟覺陌生。

  眉間愈發疲了去。

  外面宮人又請一次,她才轉身,攏起層層裙章,往外走去,可一出殿外,才過殿廊回彎,便見沈無塵朝服在身,靜立在候。

  「陛下。」他眼中凝色,低聲喚道。

  英歡挪步,越過他朝前行去,目不斜視,只道:「此時不在乾陽殿候駕,來此處有何事?」

  沈無塵緊跟在後,口氣忽而有些急躁,「陛下明知謝明遠調兵進宮,不令方愷等將為之防,反去赴宴,到底何意?」

  她不語,足下不緊不慢地走著,雙臂攏袖,一派矜雅之姿。

  沈無塵咬牙,不論君臣之別,越過她擋在前面,阻了她去路,低頭又道:「那一日古欽領群臣拜表請宴,臣心中便覺蹊蹺,奈何陛下一意允之,無法多勸。然陛下明知他們欲行何事,為何仍就縱其為之!」

  她瞥他一眼,輕聲開口道:「不過一宴而已,你多慮了。」

  繞過他,繼續向前慢行而去。

  沈無塵眉目皆黑,在後沉聲道:「當日陛下廢帝,亦是大宴之行,倘是今日宴中出事,陛下又要如何是好?」

  她足下一頓,微微側身,竟是笑道:「朕自有分寸,不需你提點。」

  這一笑倒叫他惶然忪怔,不解其意。

  且慮之時,就見她已然施施然又邁步前行,直往乾陽殿向走去,身後侍駕宮人態亦嫣然,紈扇薄紗,香風一路。

  乾陽殿外宮鐘隆鳴,音波顫顫,蕩飛一路輕鳥。

  英歡進殿之剎,喧囂笑談聲驟止,滿殿文武朝臣皆起,分列兩側。待她步上鑾座御案,才轉身面上而立。

  「坐。」她輕聲道,大袖拂案而過,目光似是不經意般,淡掃右面鄴齊朝臣之列。

  謝明遠身領重銜。卻立在後面,一直垂著頭,辨不清臉上神情。

  古欽身立於前,面容有定,待聽見她開口,便隨宋沐之等人就席,分毫不慌,不卑不亢。全無降臣之感。

  英歡伸手取過桌上酒注子,待要開口時思緒卻是一飄,恍恍間憶起那一夜闌倉山下,兩軍共宴,他當著數萬大軍、百十將校之前,同她執手共立,祭亡犒軍……敬她。

  那般眉飛眸亮,那般英挺迫人,那般……令她心悸。

  不由低唇淡笑。

  她自斟一盅酒,持杯對下。聲音輕低,不緊不慢道:「天下之定,功歸群臣將校,此宴為犒百僚而開。爾等但且隨意。」

  邰諸臣將校登時出座而拜,上謝君恩,口呼萬歲。

  鄴齊一列皆是默然不動,沉如寒淵丈底,投石無聲。

  沈無塵立覺不對,抬眸側望,恰對上古欽目光,心頭才是一凜。就見他悠然起身,朗聲而道:「天下之定,功非我輩……但問陛下一言,鄴齊萬裡疆域,功歸何人?」

  英歡放下酒盅,好整以暇靠椅坐穩。望著他。卻不開

  曾參商聞言遽然出列,厲聲斥道:「古大人身為翰林學士。出口卻是如此無禮,臣心何在!」

  古欽瞇眸,看向她,一捏手中玉杯,聲音轉低,「我輩臣心,俱托於西宮之中!」

  說罷,猛地一砸玉杯,裂聲碎起之時,殿廊之後利刃之光層層逼現。

  沈無塵飛快轉身,望向謝明遠,卻見他依舊默然,視若無睹。

  殿前諸衛若無得他之意,如何能夠這般倡狂……

  一時間,滿殿朝臣不知其緣者皆驚,倉促成亂,口不能言。

  英歡穩坐於上,面無驚色,儼然意料中事一般,半晌之後,紅唇角畔輕翹,靜而無語。

  當日她於這乾陽殿上廢帝逼臣,而今事成反行。

  方愷及麾下將校紛紛出列,按劍於前,與之相峙,怒眉之時卻聽古欽又道:「方將軍莫須徒勞,皇城中此時早已被殿前司諸衛圍了,將軍縱是自外城調兵,亦已晚矣。」

  英歡眸動,沖方愷一揮袖,淡淡道:「收劍,回座。」

  未及眾人有所反應,殿外忽起舍人高聲傳報之聲,音中略急。

  「平王殿下到。」

  一殿臣將又驚,今日英歡本不令平王請宴,奈何他卻會在此時前來……

  古欽雖怔,然下一瞬便面露悅色,其後鄴齊諸臣亦安,全都轉身,望向殿門之外。

  殿門緩緩滑開,金陽掠縫而入,鋪就一方耀目之光。

  墨靴踏磚。

  風撩玄錦袍邊,吹起黯金一線。

  墨玉龍簪穿髮而過,側影如千仞之峰,硬而陡峭。

  她高座在上,但看他步步走入殿中,逆著刺眼陽光,看不清他五官神色,只覺眼角愈來愈酸,終是垂了睫,擱在案上地手指微顫,碰翻了那滿酒之杯。

  瓊液玉釀流了一案,又滴至她華服之上。

  雖然早知他定然會來,如她當初廢他帝號那般,重奪其位。

  可此時此刻真見他至,心中卻如萬針齊紮,瞬痛之後,麻木無感。

  他若來奪,她便讓他。

  她一早便知……

  既是無法狠心除了他,便只得落得這般結果。

  ……心雖有傷,但卻無悔。

  殿門被外面祗候舍人慢慢關上,一室陡暗,清氛靜且發寂。

  鄴齊朝臣諸將靜愣片刻,而後紛紛疾速起身,出案而立,容肅而恭,一列眾人皆垂首,齊齊低聲道:「陛下。」——

  仍用帝謂。

  她眼中含淚,嘴角卻噙笑,一心蒼澀卻又滿足,看他帝氣仍存,朝臣仍畏,不禁潸然。

  無了殿外耀陽,他眉目終於清晰起來。淬黑劍眉橫展於上,一雙褐眸深湛於下……

  眉動一分,眸黯一寸,便足撼人。

  她只是望著他,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想要將他此刻模樣深深印進心底裡去,一生不忘。

  他於殿中挺身而立,足下將停,下一瞬便側頭去望,眸光有如三尺青鋒,直掃右面所列數人,又猛地一劃廊後隱刃。

  一劍入喉,數人噤聲。利刃俱收。

  他寒眸之光晃過謝明遠,又瞥至古欽腳下玉杯碎片,終是斂目轉頭,望向殿中高高鑾座。

  她素面嬌顏,眼中水光瀲灩,目光恰觸上他地。

  如冰遇火,一時盡融。

  她紅唇微顫而啟,意欲開口,卻見他眸光淡閃,足下又上前一步。

  一身帝氣雍容表。昂藏七尺硬骨身。

  他薄唇輕抿,靜望她半晌,褐眸星點遽現,而後微一收頷。身對鑾座,未邁右膝驀然一彎,直落於地。

  滿殿只聞吸氣之聲,浮塵且滯,空氣逆流。

  她眸如被劍傷,心似被火焚,身若遭雷擊,看清了他地動作。卻又看不懂他地動作,滿心滿眼都是他眸中之情,不敢信自己地眼睛——

  這個男人,曾經橫槍立馬,勢攝九天,坐御朝堂。倪萬民。一世傲骨不曾屈……

  此刻卻彎膝而落,跪於她座下。

  她心已停跳。呼吸不能,渾身經脈如被震斷,除瞭望著他,不知能做什麼。

  他眉峰斜揚,闔眸一瞬,左膝亦彎,重重又落。

  滿殿只留他雙膝跪地餘音在漾。

  鄴齊諸臣將校終是驚然回神,悚然一瞬,遽然齊跪而拜,身向鑾座之上,俯身大叩。

  他身骨硬挺,下巴微仰,望著她。

  薄唇終於彎了一彎。

  她看著他,心底血湧如潮,眼中淚亦成血,渾身都在發狂震痛——

  以為他來是要奪位,卻不知到頭來,他竟以最後一方帝氣傲骨成全她這天下……

  竟是連她相讓之機,都不予她一分一毫。

  邰文武臣僚睹之皆撼,盡數出列,紛紛落膝而跪,口中高呼「萬歲」,一時間滿殿朝臣、二軍將校齊稱「萬歲」,聲聲不歇,響顫殿內殿外。

  她耳膜在顫,眼望他硬骨其姿,終是一閉眼,晶淚點滴而滑。

  九天閶闔,一世帝業,江山天下——自是方定!

  西宮偏殿中,燭影暗綽。

  她一身華服未及換,不顧身孕之礙,步履沉匆,雙手猛地推開殿門,大邁而入。

  他在內殿,聽見聲音,本在除袍地動作一停,揚眉轉身。

  她看清他人在裡面,眼角一紅,步子慢了下來,走去他身旁,抬頭時整個人都在發抖,開口數次才出聲——

  「為什麼?」

  他低眸,看進她眼底,眸光溫潤,無聲而笑。

  她卻驀然痛哭,伸手扯住他袖口,顫聲又道:「……為什麼?你可知那一日,茶中本有毒?」

  他任她拉著衣袖,另一手慢慢抬起,伸指掠去她地淚珠,眸子漸漸一黯,點了下頭,大掌移下去拉起她地手,帶她走去一旁案邊,然後鬆手,拾筆蘸墨,在紙上飛速寫了幾字。

  她哽咽,抑淚抬眼,去看那紙——

  莫哭。

  淚頓時湧得更凶。

  她哭得聲嘶力竭,手指掐透他錦袍單袖,不停問他「為什麼」,他卻巋然不動,良久才一側身,復又拾筆落字。

  腕抖不停,雪箋頁頁飛。

  她挨在他身旁,伸指去拈,他寫一頁,她便看一頁——

  蘇祥曾道,我固疾難癒,今日縱然身醒而立,它日或又復作,到時寢疾或亡,亦未可知——

  從前諸計瞞你,是以身死為量,你恨我,我不怪你——

  你殺了我地兄長,拆了我地後宮,廢了我地帝號,奪了我地江山,本就是我所願,我不怨你——

  那一日你在茶中下毒,我知你是怕我再奪天下,困你在此,使你邰江山盡失,你有帝責在身,此舉亦是迫不得已,我不恨你——

  縱是我眼下未死,將來有朝一日亦將會死,到時江山天下,仍是你的——

  我每夜闔眼之前都在想,若是明日再也無法睜眼,鄴齊在你掌中,定會昌茂,如此一想,便覺心足——

  今日若使鄴齊朝臣廢你之位而復歸於我,將來待我身死之時,豈非又要布策於你,使你領軍奪位,徒費二國將兵之血,令萬民妄遭戰火荼毒……何苦為之?

  我知鄴齊朝臣反心尚存,當日請宴便有所圖謀,方才殿上諸臣將校一心欲復位與我,只有見我稱臣於你,他們才不復反心——

  所以你,萬莫再哭。

  她淚珠不停滾落,每看一紙,便濕氤一紙,墨痕漬,最後全成了蒼灰一片,再辨不出其字。

  他放下筆,伸掌來撫她地臉,拾袖輕擦她淚水,雖是無言,可眼底之光溫柔溺人,滿滿都是情。

  良久,她才一抬頭,眼中凝水不動,紅唇顫道:「……我能否信你這些話?」

  先前多少次,他語定如誓,賺得她心與其付,然卻負她所信……

  今日此刻,他言切至斯,她淚落至此,可到底能不能信他這一回……真地是如他所言那般,再無所圖。

  他半晌不再動,眼裡竟又黯了些。

  她低低一喘,當他是無言以對,不由心底一梗,淚水又湧,轉身便欲離去。

  手腕卻忽而被他猛地一把攥住。

  她停下,回身,欲掙卻掙不開絲毫,抬眼去看,就見他嘴唇抿得緊緊,眉似奇峰而挺,一身悍氣直直迫人。

  他握著她地手,另一手重又攤開一頁紙,拾筆又書數字於上——

  縱有千言騙你,未曾負你一分。

  她望著那十二個字,眼底通紅,渾身戰栗。

  未曾負她……

  一分。

  心底之堤瞬間決裂,情潮翻天倒地撲來,淹沒了她地神智。

  她抬頭,觸上他眸底之水,被他攥著的手微微發顫,反掌握住他,另一手去勾他地袍帶——

  他褐眸火星驟濺,大掌撫上她高隆地腹部,側身低頭,涼薄雙唇貼上她地眼,又一點點移下去,噙住她地唇。
作者: ruby_0407    時間: 2011-7-12 05:45 PM

【卷四:雄圖江山,何為歡喜】天下五十

  他薄薄的兩片嘴唇那般溫涼,大掌輕且小心地撫過她的腹部,探至腰後,稍稍將她的身子壓過來些,未闔深眸滿是萃燦星辰,爍爍生熠,眼角微微一皺,唇啟之時熱燙之舌抵入她口中。

  細細勾攪她一心頃狂。

  她止不住淚水,亦未閉眼,但看他硬睫褐瞳溫霧蔽罩,唇齒之間綿情滿綻,進進退退,久久不分亦不捨。

  好半晌,他才離了她的唇,挪掌上來,輕娑她作顫唇瓣,又伸指去抹她滾落不休的淚花。

  她這麼近地看著他,只覺一腔心言層層浮溢,然心潮鼓湧間卻擇不出一句可道,只是半怔半靜地感受他這溫耐之舉……隔了半天,才動睫一剎,輕聲道:「你可知……」

  話將出口,雙腿股根處便覺酸痛忽起,下一瞬便至腰後,痛感如波襲來,整個人都痛得抖了起來。

  紅唇下意識一合,齒磕之時,微微滲血。

  沉沉腹部猛地帶得她人向下一墜。

  他辨出她異樣之態,雙眸瞬然作冷,兩臂飛快地圈她抱住,薄唇開了又合,卻說不出一字。

  她眉尖緊緊攢起,先前一波痛楚漸消,輕一籲氣,顫聲道:「怕是要……」還未說完,身下又覺劇痛來襲,腰後似斷,不禁消聲咬唇,額上漸漸湧汗。

  他眼底乍然竄火,撐在她腰後的長臂陡硬如鐵,耳邊只聞輕嗶一聲。似有東西破裂,低眼之時便見她裙下皆濕,殿磚上亦有清濁之液。

  她兩手用力攥著他的袍側,臉色蒼白,痛楚波波湧來。所隔越來越快。再也無力多說一字。

  孕時不過九月有餘,先前趙爍亦言尚有十餘日才可見紅。誰知此時此刻忽然就……

  他緊抱著她,眸光飛掃外殿。之前宮人盡數被她遣出,此時不見一人,又撇眸去望殿門,眼中急火迅猛如獸,疾撲噬人。突硬喉結滾動了幾下,眸中寒光似劍出鞘,刀唇薄刃利削而開,聲如蝕鐵過淬,沉而沙啞——

  「來人!」

  這一聲喚,遽然將她從無休痛潮中拉拽而出,撐力抬頭去看他,就見他臉色亦動,眉峰陡然揚高。

  她眼中湧水。想要彎唇而笑。可渾身都痛不可抑,再分不出一絲力氣。

  ……情急之剎。復又能言。

  殿外祗候宮人們聞聲,快步入殿,待看清內殿之景時皆是一驚,慌中亂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他眸光凜凜,低聲急吼:「傳太醫!」

  有宮人飛快出殿去傳趙爍,其餘幾人連忙過來將她攙起,扶她去一旁床榻上,可她兩腿奇酸,腰後顫痛,一步都移不了。他斥開幾個宮人,雙臂一橫,將她抱起,大步過去,待人撩開床帳,便將她輕輕放了下來。

  多日來嘉寧殿中常備產具,然此時此刻她人在西宮之中,諸物皆缺,一殿宮人又顫又慌,急進急出,一派兵馬亂象。

  她身下是他臥榻,薄褥之上沒多久便被稀淡血水染透,潮濡得緊,下腹陣痛越來越烈,她牙關緊而復鬆,努力平喘幾口氣,偏過頭去看他,放在身旁地手動了動。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彎身而下,眸子裡急情遽湧,「可是很痛?」

  聲音仍然沙啞,如碎石一般擦過她耳廓,撩動她心頭輕波。

  她輕輕搖頭,可手卻不停在抖,額上汗湧得越來越多。

  他伸手去擦她的汗,身子又伏低了些,湊去她耳旁,看進她眼中,慢慢道:「莫怕。」

  她點頭,就見宮人端了一盆盆燒好的熱水進來,又有人急急在床尾撐了帳子,高高掩住她大半個身子,然後來替她寬衣除裙。

  未過多時趙爍便至,躬身趨步入內,額上皺紋中滿是大汗,想來亦是一路疾行,不敢耽擱片刻。

  他又定定看了她一眼,才鬆開手,側身到一旁,讓出地方給趙爍。

  趙爍快察一番,回身道:「陛下這是要生了,眼下移動不得,還請平王殿下今夜去別殿歇息……」話畢,又連忙轉身,叫宮人去太醫院傳內舍生及一直在候的穩婆前來。

  他屹立如峰,像沒聽見趙爍之言,站著不動,眼睛望著床上,人緊繃如滿弦之弓,良久才一晃眸,盯住趙爍,寒聲道:「日子還未到,怎會這般快?」

  趙爍撩袖擦了把汗,除了朝服外袍,接過宮人遞過來地熱燙濕帕淨手,皺眉道:「陛下多日來操慮過甚,眼下再看,當是心神受震,才致身子疾異……」他側身一揖,略有無奈道:「歷來產子忌血光,還請平王殿下勿留於此……」

  他呼吸稍滯,足下挪動幾步,偏頭去看她地臉,恰觸上她望過來的目光,見她紅唇顫了幾下,手在身邊輕一擺動,對他道:「我無礙,你走……」

  而後眉尖一蹙,似是又痛,闔眸無言。

  他雙掌攥拳,欲上前去,卻被幾個年紀稍長地宮人擋於身後,前面薄帳輕輕垂落,團紋滑流,再也看不清她的臉。

  滿殿空氣沉悶,周圍宮人們忙成一團,耳邊只聞趙爍低聲在床前囑言,卻聽不見是什麼。

  好似魂遊離體,腦中只有她那帶水雙眸。

  半晌心神才陡然一回,默喘一氣。

  他轉身,動作遲滯凝重,足下有如千鈞之沉,慢步出了殿外。

  天幕已起暗色,一彎淺月高掛於上,夏夜之風仍然煨人,過身撩汗。不遠處蒼木排排間有嫩葉粉花,紫薇香飄。蒼寂,唯西宮一角燈火通明。

  自前一日酉時至今夜醜時,已過一日又半。而宮院之中仍不聞陛下產子之聲。侍產穩婆及宮人們雖不如前日那般慌亂無措,可依然進出不停。臉上焦急之色未減卻甚。

  內殿之中,床褥幾換幾濕。盆盆熱水染血作紅,觸目驚心。

  趙爍指持醫針,久按於她身上太沖、支溝二脈,多時才拔,斑白鬢邊汗水涔涔。皺眉轉身,又命一旁祗候舍生進藥。

  英歡臥榻,身上滿是潮汗粘氣,臉色蒼白無光,痛已無覺,只知疲匱,腰椎好似早已斷了,身下時而陣縮,耳邊或有穩婆急切之聲。可卻什麼都聽不清。

  神思恍惚時。唇邊一潤,有藥入口。當歸、白芍之味混作一同,濃苦而腥,嗆得她眼角作濕。

  有宮人絞了白布來,再拿開時便是赤紅血色。

  她胸口緊顫,再無力氣,渾身血液仿若都湧去腰下,集於一處,再緩緩漫出,一點點將她心神抽空。

  有孕以來未覺身子難捱,原以為這孩子知她心苦,才會如此乖巧,誰曾想竟在最後生生將她血髓磨耗殆盡。

  「陛下,萬不可棄力不用……」趙爍年老之聲在耳邊響起,尾音急慮,卻是過耳即逝,後面說了些什麼,再也聽不見。

  她張開嘴,想要說話,卻覺一陣猛痛如潮,自前漫至身後,腰腹骨椎俱似要碎了一般,剎那間便讓她疼得心昏神裂。

  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

  朦朧中,眼角潮潤一片,心底一處似被輕掀,千般往憶驀然狂湧而出。

  似夢非夢……

  他地笑那般惑人。

  他的嗓音那般沉啞。

  他縱馬飛馳,銀槍橫掃,勃勃英姿亮花了她雙眼。

  他硬臂環過她地腰,熱燙的唇覆上來,抱著她,每一寸骨頭都是那般硬,動作卻是那般溫柔。

  她淚濕兩鬢,心底顫痛非凡,眼皮慢動,緩緩轉醒,抬睫去看,身周無數人,卻獨不見那一雙眼。

  殿外天色已然微亮,晨曉將至。

  所候數人見她睜眼,俱露驚容,「陛下」之聲響徹一室,又有人來替她擦身,趙爍忙上前來,剛要開口便為她止。

  她啟唇,喉間腥甜一片,艱難道:「傳平王覲見。」

  嘉寧殿裡晨光映地,一室昏亮,並未燃燭。

  他立在榻邊,伸手從榻頂黑色承塵上揭下來那張紙,攥於掌中,半晌才一低頭,看了一眼。

  荒為何荒,淫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他微微彎唇,笑卻極澀,一把將紙攥碎,轉身走去窗前,伸手摸過雕花窗稜,而後輕輕推開。

  外面晨風清爽,撲面掠心。

  他閉了閉眼,不由自主將拳握得更緊,卻仍抵不住心底狂翻之潮。

  滿心滿眼,都是她的笑,她地怒,她的嗔……

  他緩緩鬆開拳,眼底微紅,正要回身時,殿外忽起急叩之聲:「平王殿下,皇上傳見!」

  心底聞聲遽然一震。

  他大步過去,拉開殿門,冷面看向來人,一邊往外走一邊道:「皇上人可安好?」既是命人傳見,當是已然產子……

  如此一想,先前滯塞之情一時俱消。

  那宮人卻默然不語,小步在後跟著,待轉了幾個彎才道:「……奴婢不知。」

  他足下稍頓,心口一僵,顧不得與人再言,步履如飛,一路疾速往西宮偏殿行去。盆而出,盆中血水搖搖在蕩,剎然刺痛了他雙眸。

  他猛地一撩袍,幾步便入得殿中,越過眾人,直直走到床邊才停,也不顧身後眾人,飛快彎身撐臂,低眼去看她,啞聲道:「你……」

  她悠悠抬眼,唇角吃力一牽,手指微抬。

  他寒眸愈僵。看清這一榻血色,伸掌過去時竟在微微發抖,握住她地手便不再放,眸子裡冰痕層層,獨無暖意。

  這一世縱馬沙場。掌沾鮮血無數滴。縱是碎屍斷腸亦不俱……可此時此刻看見她地血,只覺渾身浸冰。生意全無。

  她勾住他地手指,看著他。唇色已然泛白,啟揚數次終是緩緩出聲:「……若是我死,這天下……你拿走。」

  瞳中水光盈盈,端端映出他地俊臉。

  ……就只此時此刻才知,當日他知自己生無可望。為何布策瞞她……若換了是她,定會做出一樣的事情來。

  他狠狠一收掌,將她緊攥於內,眼角紅絲驟現,開口時聲音顫啞:「休說這種混話!」

  她身下一陣緊縮,渾身痛得一搐,咬唇不語,只覺他大掌在抖,隔了好半晌痛潮才過。睜眼便見他面色縞白。不由費力拽了下他地指。

  他仍然僵著,久久才會意。又將身子彎下些。

  她額上汗粒直冒,抿了下唇,輕喘了一口氣,才又慢慢道:「……有一事,我一直騙了你。」

  這般語氣,竟當真像是在交囑後事。

  他滿眼血色攏霧,咬牙轉身,厲聲對殿中眾人道:「今日如若皇上龍體不保,爾等人頭定然隨落!」

  她蹙眉,拼力拽住他的指,拉他回身,「你聽我說……」見他戾氣滿身,眸子裡水火交雜,不由淚湧,聲音更輕:「你賀家血脈……並未全斷。」

  他耳邊只聞她聲,卻顧不及解她之意,眼中全是她此時此刻痛楚面容,就見她時隔未久便咬唇弓身,似是無力而用,床尾穩婆臉色亦憂,口中勸力不停,卻終是毫無辦法。

  時近整整兩日,她無時無刻不在忍痛流血,縱是一殿雍華、滿榻香璋,亦解不祛這一場苦。

  他看著她,渾身已然硬成崖石

  一生驕悍無人敵,論世間狠辣之事無所不為,然戾迫天下無數人,卻獨護不了她一人……

  猛然一捏拳,指骨沉響。

  她地身子這般瘦,當初有孕在身,見他寢疾在臥,心中該有多痛多苦……知他瞞她諸計,放任一國生亂,心中該有多恨多怨……策反軍中將校,統二軍南下平亂,這一路上又該有多難多疲……

  他低頭,眼底橫生水光,就見她下巴微仰,嘴唇顫顫合合,明明痛至鑽心,卻始終不出一聲。

  ……這份倔強,多少年都不曾變過。

  他胸腔似被縱扯而裂,不由一喘氣,重新彎下身,大手撫上她臉側,一掌涼薄細汗之下覺出她在輕抖,薄唇復開,用只他二人才能聽見地聲音道

  「鄴齊地多山河繡景,我還未及帶你去看。」

  她耳廓輕震,心悸一剎,身子極痛而縮,似被人生生撕裂成兩半一般,渾身氣力在一瞬間盡數洩出。

  「出來了,出來了……」床尾穩婆年邁之聲顫顫巍巍,在這寂靜殿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不顧那一頭眾人反應,只撐臂在她身側,定定望著她。

  她眼皮重重合下,手指亦垂,頭歪偏在錦枕上,再也不動。

  他一下僵然不能呼吸,半晌作不得絲毫反應,只聽見身後眾人喚他,卻挪不開目光,待看見她長睫微顫、胸口輕伏時,人才霎時軟了下來。

  死生血歷無數回,哪怕是在知道自己重疾將死時,都未有如此刻這般心生懼意過!

  他仍然緊握她的手不鬆,直待有宮人過來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身換衣,才發覺自己手指已然僵到麻木。

  於是慢慢放開她,一直緊皺地雙眉漸漸舒展開來,眼角血絲亦消下去些。

  他回身,才負手於後,便覺這殿中氣氛詭異得緊,抬眼看了一圈,寒聲道:「怎麼?」

  穩婆懷中抱著的明黃綢包布金邊灼亮,看他一臉冷色,不由發怯,顫聲道:「……是個小皇子。」

  他挑眉,上前兩步,「有何不妥?」

  趙爍額上皺紋亦陷。低聲道:「小皇子自方才生下來便一直未哭一聲,實是奇怪……」

  他眉頭一橫,「未哭又如何,身子可有何恙?」

  趙爍抬眼,又迅速低了頭。慢慢一搖。不再開口,身旁宮人凡是先前見了包布中孩子地。此時都是低頭不語。

  他心中一凜,愈發覺得眾人怪異。不由走過去,冷眼一望那穩婆,穩婆見了,慌忙側身,讓他看懷中孩子。

  小小的嬰孩被包得緊緊地。只露出一張小臉在外,皮膚仍有些發皺,果然不哭不鬧,小手擱在嘴邊,靜靜地躺在穩婆臂彎中。

  他瞇了眸子,心頭忽然淌過一灣靜水,滿心是說不出的滋味,正欲開口再問,卻見那小嬰孩慢慢睜了眼睛。

  一雙眼睜開一瞬。水汪汪一晃。便又合了起來。

  可就只那一瞬,他亦看得清清楚楚

  左瞳深褐。右瞳藍黑。

  他不禁怔然,渾身上下在一剎那間似被鎖骨定住,想動卻動不了,心底滾滾沸血向上急湧,至喉頭方止。

  雖知她懷的定是他地孩子,可此時此刻見了這情景,卻實捺不住噴薄而出的諸多情潮。良久,他眸子一潤,薄唇輕扯,慢慢抬手伸過去,從穩婆那裡接過孩子,小心地抱在臂彎中。

  ……竟未料到這孩子會是雙瞳異色。

  才知滿殿眾人為何會是這種表情任是誰見了,都能一眼看出這是他同她地孩子!

  一旁高案上宮燈燭苗陡然閃了一下。

  明黃綢包布跟著一亮,裡面嬰孩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又有一隻小手伸出來,軟軟一抓,恰抓上他玄袍襟口龍扣。

  他心底驀然大動,眸子愈發溫潤起來,任那小手抓在胸前,僵然站著不動,生怕擾了孩子分毫。

  殿外天際在這一刻煌然大亮,紅日破霧而出,驅散蒼穹黯色,淺金光芒穿透層層雲宵,直直灑入皇城中來。內殿中被窗外斜映而來地淡陽鍍了層金邊,滿室光暈柔和,甚為醉人。

  粥香撲鼻。

  她眼皮動了動,秀眉略揚,醒了過來,甫一睜眼,便見床頭俊挺男子,玄錦涼袖一鋪在側,深眸正望她。

  他大掌伸來輕撫她的臉,將她額前碎髮撥至一側,低低一笑,「總算醒了。」

  她動了一下,身子仍是極痛,不禁蹙眉一吸氣,開口時聲音也啞了去,「我睡了多久?」

  「唔……」他眉頭動動,薄唇一彎,「孩子都會走路了。」

  她被他逗得一樂,抿唇笑了笑,接著眼眶便濕了一片,伸手去握他地手掌,「那孩子是……」

  「我知道。」他打斷她,眸中一汪深潭,「你睡了一日一夜還多,趙爍還道你要三日不醒。」

  她憶起生子時的痛楚,心口一顫,不由晃眸,急著問他道:「孩子呢?」一昏而睡,竟連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

  他輕笑,下巴朝床裡一揚,她慌忙偏過頭去看,就見一個小小包布在她身旁,一張小臉露在外面。

  不由滑淚。

  她忍痛側過身子,伸手去抱孩子,才一碰那小包布,便見一雙亮晶晶地眼對著她,當下生生愣住。

  他湊身過來,隔著被子攬住她,替她把孩子抱到身前,壓著她的耳根,低聲道:「趙爍道小皇子天生有異於常人,不哭不鬧,也不愛睡。」

  她看著那孩子地眼睛,良久才回過神來,鼻尖一紅。

  他卻笑笑,又繼續道:「你我二人地孩子,又怎會同常人一樣!」

  聽著他這般傲氣橫溢的話語,她不由彎唇,斜眄他一眼,輕輕抱住孩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道:「這般小,都不敢用力,生怕抱壞了……」

  他側身拿過粥來,「趙爍已然尋了乳母入宮,說是乾淨人家地女子,就待你醒了之後,讓她過來照養。」

  她眉間不捨,仍是抱著孩子不鬆手,半晌才望他,道:「……我自己照養,可好?」

  他舀一勺粥,送至她唇邊,哄她道:「你身子本就不好,此次產子之後更是大虛,須得好好調養一番,哪裡還有力氣照養孩子?再者,你哪裡是會照養孩子的人?」

  她被逼著抿了口粥,臉有些紅,雖知自己幼時也是在宮中由乳母帶大的,可此時有了自己的骨肉,才知這其間情味如何,不由又去低眼看孩子。

  小小的人兒,五官都還未完全舒開來,可卻怎麼看都讓她心底歡喜,只覺這全天底下,只有懷中的小人兒才是最好的那一個。

  ……更何況,是她同他的孩子,又怎會不是人中龍鳳。

  想著,便又抿唇,淡淡一笑。

  他在一旁,看著她臉上神色變了又變,心知她在想些什麼,由是亦有動容,半晌之後又喂她一勺粥,啞聲詢道:「可有想過,孩子叫甚名?」

  她輕一點頭,抬睫看他,「你可有想過?」

  他亦點頭,看她嬌弱容色,忍不住俯身下來親了親她,熱燙唇舌滑至她耳根,低聲道:「自那夜知你有孕後,便想好了。」

  她不禁輕喘,避不開他的挑弄,臉愈發紅了,嗔道:「孩子還在懷裡,你就……」

  「這麼小,」他低低道,又親了親她,「懂什麼。」

  小人兒趴在她胸前,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看看她,再看看他,又好似什麼都看不清,半晌才扭動了下身子,繼續趴著。

  兩片小小地嘴唇薄而利,像他。

  兩條眉毛顏色雖然尚淡,可形似斜劍,像他。

  鼻骨高高在上,一眼便知將來定是俊鼻,亦像他。

  就只一張小臉肉嘟嘟地,辨不出何樣。

  她越看,心中越覺歡喜,可臉上卻故作惱色,口中道:「怎的沒一處像我地地方?」

  他忍俊不禁,扳過她的下巴,狠狠吻住她,待二人喘氣不勻時才鬆開她,低聲道:「那一雙眼,不像你,又像誰?」

  她怡然,瞇著眼笑了半天,才撇眸去看他,「倒說說,你想了何名?」

  他挑眉,不答卻道:「你且先說你想的。」

  她不依,揚唇道:「你向來狡詐,若是我先說了,你定會說你同我想到一處去了……」

  他沉沉而笑,下床去一旁案上研墨攤紙,提筆懸腕,揮而落字,然後將紙折了,走回床邊,坐下,低眼看她道:「現下說罷,定不賴你。」

  她雙眸水亮,拉過他的手,伸指在他掌心勾勾劃劃,寫了一個「獨」字,而後輕笑道:「你那是幾字?」

  他眼底一黯,不答,卻將手中紙箋攤開,呈在她眼前。

  一字於上,筆鋒俐落。

  她看了一眼,臉上愣了愣,下一瞬便抿唇笑了起來,輕歎道:「倒也不枉你我二人這麼多年……」

  那一薄箋被他一鬆,悠悠飄至錦被之上。

  其上一個「寡」字,正落於團花之間,毫墨重鉤之間徒顯霸氣。

  寡,獨也。

  他握住她的手,牽至唇邊,吻咬了一下,看她道:「二姓二名,如何?」

  她任他吻落不停,眼底笑意盈盈,「好。」

  二字同義,其間何意,不須再道。

  這一世帝業,江山天下,九重鑾座……待他二人百年之後,除了身前這一小人兒,再無第二人可托。

  ﹡﹡﹡

  大歷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上寤生子於西宮,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消,時人皆異之。

  子寡,又名獨,生來雙瞳異色,不喜哭鬧,及降,體有金色,三日不變,朝臣既聞,皆奇之。

  上自產後,體虛多疾,趙太醫爍令其久養,百司奏事,時時委於平王詳決,以平王素多謀策,常稱旨,由是參豫國政,朝中舊臣皆敬之。

  十一月初八,御史台言諫平王益用事,專寵於政,久之疑不能制,望上陰廢之,上怒而斥之。平王既聞,自請歸宮,不視朝政,上不允,駁之。

  十二月初十,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銜領百官,再拜表上,以天下既定,請議移都一事。

  殿中熏籠花香暖風淺漾,殿角宮燭輕光搖曳微閃。

  外面風雪纏錯,殿門一開一合,暖意瞬時散去三分,又有寒冽冬風裹著雪花竄進殿內。

  冷意及身,她一下便醒了過來,翻身去看,就見他毳氅上滿是落雪,正在外殿寬衣。

  不禁掀了被子,匆匆一裹外袍,下床走了過去,也不顧雪融之水,便從後面抱住他的腰,埋頭在他寬厚背上,輕聲道:「怎的不去裡面?此處寬衣,當心受涼……」他低笑,握住她的手,將她扯到身前來。一把抱起,往裡面走去,邊走邊道:「怕吵到你。」

  她摟住他脖子,紅唇揚笑,輕輕吻了下他側臉。道:「宮燭都未全熄。本就在等你回來。」

  他將她扔去床上,俐落除了衣袍。挑眉看她一眼,俊臉在夜色燭光下愈顯惑人。叫她臉龐一潮,不由翻身埋臉,不再瞧他。

  未多時就覺床榻輕晃,身旁一熱,下一瞬人就被他圈進懷裡去。耳邊傳來他沉沉的聲音:「你身子久久都未大好,往後夜裡切莫再熬著等我。」

  她去摸他大掌,輕聲道:「你身子又何嘗得癒過?這些日子來國政皆委於你,日日天亮不及便出殿,入夜之後才歸來,我看在眼裡,心中怎能好受。」

  他抱著她,慢撫她後背,沉聲笑道:「待冬日一過。你也就該大好了。到時我復政於你,換我心中難受便是。」

  她聽出他話中調笑之意。知他有意逗她開心,由是心口更澀,臉在他胸前微蹭,「今夜回來得這般晚,是在中書同沈無塵等議改元移都諸事罷?」

  他點頭,「還有不到二十日便至年末,諸事都得今早定下,待明年初時便詔天下。」

  她抬頭看他一眼,「除卻改元,我亦想將國號改了。」

  他一怔,半晌不說話。

  她不顧他出神,兀自開口道:「……改國號為平,你覺得如何?」

  他眸子湛邃,看她良久,忽而翻身壓她在下,聲音暗啞低沉:「我知你在想什麼,只是你毋須為了我,而斷邰一朝於此……」

  她抬手勾下他地脖子,湊近他,一字一句道:「並非是為了你一人……天下四國,合疆分朝,此功邰本就只得一半,這天下又何止是邰一朝天下……倘是旁人奪了你鄴齊江山,改天下之號亦在情理之中,奈何我改就不成?」

  他埋頭下來,深深吻住她,舌尖滑過她柔嫩唇瓣,口中低低道:「……便依了你。」

  她眼底淡淡湧水,輕笑一下,復又將他摟得緊了些,開口又道:「移都一事,你是何意?」

  他將身子撐起來些,劍眉一斜,「你莫不是又要看是不是與我同意……」

  她眨了一下眼,伸指在他胸前輕劃,「此次不需你去研墨先書,因為我知道……」悠悠一笑,「你我二人定是同意。」

  「逐州。」他眸中亦升笑意,「今日都堂議事時,我便提了逐州。」

  她笑意愈濃,「……我亦想定逐州。」

  逐州乃邰、鄴齊、南岵三國交境之地,原為南岵邊境重鎮,後為鄴齊所奪,再後來又歸邰所占,民風交雜,三國之民俱存,不論地勢人心,於逐州定都,都是上上之選。

  他撐臂側臥,勾她入懷,眼中溫光一片,「若非當年逐州一役,你我二人還不知何時才能得緣相見……逐州一地,於國於私,都是定都不二之選。」

  她點頭,心中憶起那一次……不由抬睫瞅他,佯怒道:「當時你列陣於邰軍前,命人擂鼓激喊,道我荒淫無度,此仇我至今未得報。」

  他低笑,伸手去揉她的下巴,像逗弄小貓一般,挑了眉問她道:「想要如何報?」

  她作勢壓上他的身子,伸手撥開他襟口,長睫一垂,手指去按他薄唇,輕笑一聲,「我不能枉擔了這荒淫之名……」

  他一把將她身子按下來,心跳甚快,卻是忍了半晌,才啞著嗓子道:「當日你生寡兒之時痛成那般,我怕你身子現下仍受不住。」

  她臉色紅潤,聲音低了下去,「我沒那般嬌弱……」停了停,又小聲道:「趙爍那日說我因生寡兒身子大損,往後想要再有身孕也是難事,所以你不必著意去忍……」

  自那時順州城中一夜至今已是一年有餘……其後他舊疾突發,她有孕在身,產子之後又是體虛,便一直拖到如今,想來他亦是忍得極辛苦。

  他聽她這般細語在側,喉間不禁粗喘起來,身上陣陣躁熱,再耐不住她撩撥一言。眸中火苗遽燃,一掌扯落她身上衣物,撫上她柔白嬌軀,低聲道:「……今夜可是你招我的,莫要後悔。」

  她輕喘。身上滾過一層戰栗。才要再言時便被他猛地壓至身下,吻如狂風暴雨般驟落而下。瞬時湮滅了她心中神智……

  殿中燈燭仍在輕晃,柔光斜映。漫天雪夜下,獨此一處春意盎然。錦衾略寒。

  他半夢半醒間,習慣性地伸手朝一旁探去。卻未觸到她的身子,不由乍然醒過來,才要掀被起身時就見她撐身在側,青絲垂在他身前,正低眼在看他。

  她見他驟然間醒來,倒是一驚,身子縮後幾分,半晌才淡淡一笑,也無多言。順勢靠下來。偎進他懷中。

  他胸口暖熱,抱緊了她。低聲道:「怎地不睡,看我作什麼?」

  她良久都未開口,呼吸輕輕淡淡,伸手搭在他腰間,待他又問了一遍後,才輕聲慢道:「……自你病醒之後,我時常怕你闔眼一睡,便再也醒不過來。」

  他默然不語,手臂上力道重了些,將她緊緊扣在胸前,未多時便覺胸口處冰涼潮潤,知她落淚,身子不由僵了,心底跟著一濕,啞聲道:「命由天定,實非人力可控。然只要我一日未死,便一日陪你,看盡這天下芸芸蒼生,世間百態……更何況,你我二人相守之時方始未久,往後日子還會更長……」

  「是三人,」她微有哽咽,抬起頭,輕聲打斷他:「還有寡兒。」

  他低眼,看她水亮雙眸,想起那時她有多傷多痛,心底不禁惻然,雙臂環緊她,點頭道:「是,還有寡兒……」

  殿角宮燈燭苗辟啪燃響,亮黯交錯間映出他眸間深水,湛澈汪湧。

  乾德元年正月初一,大赦,改元,定有天下之號曰平。賜東西二朝百官軍士爵賞,貶降者敘復,流配者釋放,父母該恩者封贈。遣使遍告臣國郡縣。

  二十六日,詔諭諸鎮將帥,大宴。

  二月初二,命建都逐州,遣使為君令,東西二朝國庫出財各半,約時二年建成。

  三月二十日,以曾參商戰時護駕有功,昭其女子之身於朝,許其女裝上朝,參政議事。詔諭既下,天下人聞之皆撼。

  四月初,令中書門下二省並同禮部共議,開天下女子恩科,各路州縣凡知書識文者皆可入試。試同進士科,分經義、詩賦取士,至禮部試時,以曾參商為主考、沈無塵為副。

  九月末,禮部奏合格女子恩科進士凡二十八名,上親召對講御殿,擇其十一人,許以為官。

  自是有定,女子恩科三年一行,天下女子凡懷才者皆可入仕。又詔各路郡縣治學,許女子入學,其後二年,諸法浸備,學校之設遍天下,而海內文質彬彬矣。

  上自大歷十四年後,多苦虛疾,朝中政事,常委平王決之。平王自此內輔國政,威勢與上無異,天下人皆言國有二主,更有偏郡不甚明事者,只知平王而不知上。

  朝中諸臣數次言諫,上皆笑而卻之,仍許平王輔政重權。平王雖素多智計,然未有一事謀私者,久而眾臣皆服,不復言諫。

  乾德二年冬十一月,新都建成,群臣拜表,請易逐州為逐陽,上駁之,用其舊稱,不使再議。

  乾德三年春二月,詔告天下移都諸事,使東西二朝合班於逐州,徙遂陽、燕平宮中諸物,留兩宮為東西行宮。

  三月二十六日,幸逐州新宮,諸事禮成,夜宴群臣將校,上親為之飲,賜酒七巡。

  春暖花開之時,人心正漾。

  新宮之中,大宴臨近尾聲,不少朝臣將校已是半醉將倒,均得由嫣嫣宮女們扶著,才能出得殿外。

  大殿一角,曾參商正被十來個年輕女子圍著敬酒,一杯杯下肚,身覺乏力,可卻擋也擋不住,正覺腹寒之時,身後橫過來一隻手,攬了她面前酒杯。替她一飲而盡。

  面前女子紛紛垂首,臉上嬌紅,「沈大人。」

  這十來人都是乾德元年首開女子恩科時英歡親點地女進士,其時曾參商任主考,算下來情誼匪淺。雖平日朝中交之甚少。可眼下大宴之上,眾人便不與她多留顧忌。再加上平常對她過往事跡多有耳聞,知她當年雖是文臣入仕。可卻是因軍功一路升上來的,不由對她更是好奇,想在宴時多加瞭解一些。

  由是才拼命勸酒,無一人知她這麼多年來事事不怕,唯懼飲酒。

  沈無塵垂袖落杯。對眾人微一點頭,笑道:「我找曾大人有事,不知可否借人一用?」

  此笑端地是儒雅風流,無人能抵,十餘女子淡笑了幾聲,便都散了去。

  曾參商看他一身紫袍玉帶,多少年來都是這般儒淡不驚,心底不禁微動,面上卻無甚表情。跟在他身後慢步出了殿外。

  夜裡涼風撲面而來。酒醒七分。

  蒼木之下,嫩翠新葉隨風而落。掉在他肩膀上,又順袍落在地上,悠悠一轉圈兒,才停住。

  她站定,抬眼看他,「何事?」

  沈無塵從上而下打量她一番,嘴角一扯,道:「多少年來都是這般,眼下朝中女子非你一人,為何獨你不穿女裝?」

  曾參商一踢腳下石子,回身道:「沈大人若只此事,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她欲走,他卻猛地上前來,一把扯過她的胳膊,將她身子轉了半圈,摟進懷中,低聲道:「曾參商,你還要同我周旋多少年才罷休?」

  她頭一陣陣暈起來,只覺天旋地轉,半晌才定了神,用力一掙,看他道:「在下何時同沈大人周旋了……」

  話未說完,他地嘴唇便硬生生堵了下來,吞滅她一唇酒氣。

  她瞪著兩眼,夜色中他微側地臉龐那般好看,就如多年前那個滿是陽光的午後、在秘書省後牆前第一次吻她一般,變也未變。

  本已攥成拳地手慢慢鬆了開來。

  心底漸漸一哀,她竟連那麼久之前地事情都記得這般清楚,只因同他有關……

  他許久才鬆唇,也不顧此處會不會有人路過,直看進她眼底,道:「我今年已三十七了。」

  她眨眨眼,低了頭,竟未察覺時間過得這麼快……那一年他三十又二,風華正茂地年紀,官拜右相,轟動朝野……現如今他權勢更大,移都之後兩朝合班,傳言皇上欲拜他為當朝左相,不日便有詔下。

  他看她不語,聲音不禁沉了些,抬手勾住她下巴,又道:「……你已二十八了。」

  她憤而抬頭,對上他地目光,厲聲道:「便是八十二,沈相又能如何?勸我辭官,而自己獨留朝中麼?」

  他面色波瀾不驚,半晌微微一笑,道:「原來你在意的仍是這事。」手指一掐她地下巴,笑收聲涼,「曾參商,如若我說,我肯棄官不做,只為娶你,你肯不肯也拜表辭官,下嫁於我?」

  「肯!」她答,語中帶氣,狠一揮手,打掉他的掌,「怕只怕沈相再過百年,都不肯棄官不做!」

  天大地笑話,當朝左相之尊位,放眼世間,何人肯棄?!莫說是他沈無塵了!

  他悠然收手,自袖中摸出一封摺子,展與她看,「辭官奏摺我已然寫好,明日便呈至天聽,但望你言而有信。」

  她一悚,竟未料到他是說真的,張口半天才道:「……你這是為何?」

  他收攏摺子,眸色淡墨,望著她,「多年來位及人臣,其中之感早已領略過了,任是再高之位,對我來說都無差別。而今天下已定,四海之中能臣俊秀紛杳疊起,朝中縱是無我,皇上亦不會如從前那般艱難。只不過……」他停下,微笑,「眼下,我只想要你。」

  她耳邊輕鳴,心口轟然一塌,眼眶竟然有些濕。

  當年以女子之身入仕,所求不過為了證明女子亦能建功立業,而今她列位樞府重臣,為當朝女臣第一人。又以首開恩科主考之身推引了數名女子入仕為官……當年之願,而今算已是達成了罷。

  ……本就不是貪權之人,朝中還有何可留戀的,這幾年來奮力佐政,不外乎就是因為……不願遙望著他而已。

  他上前一步。逼她又道:「怎麼。方才那豪言狀語一聲肯,才過不到一刻便不作數了不成?」

  她眼睫濕漉漉地。搖搖頭,又點頭。半晌道:「肯。」

  他眸中乍然大亮,一把攥過她地手,「當真?」

  她抬眼看他,揚唇而笑,笑得眼淚都滑出來了。最後哭得止也止不住,抽泣哽咽久久不休,「當真肯。」

  他亦笑,笑聲沙啞,眼角皺起,抬手輕擦她淚珠,低聲道:「明日一道,呈摺子給皇上。」

  她用力點頭,淚水滾滾而落。

  頭頂上又有嫩翠新葉隨風掉下。擦過她地髮。又吻了她的臉,萬般溫柔如水一般。

  清晨陽光萬縷。鋪就一榻芳華。

  因移都大典才成,英歡下旨於翌日輟朝一日,令無急報者摺子遞至中書,暫壓於後再決。

  殿中清寂萬分,只聞輕輕地呼吸聲。她側臥於床,擁著紅錦芍藥案的薄被,一身骨軟,雪肌似脂,長睫如扇,臉龐紅暈透亮,極是嫵媚。

  他天未亮時便醒,一直撐臥在側,低眼看她睡容,久久都不覺倦,薄唇或勾或彎,長指時不時地掠過她散落長髮,替她撥至身後。

  殿外陽光金茫掃過她長睫,略微刺眼,令她眼皮一動,緩緩醒了過來,才一睜眼就對上他赤裸不掩地目光,臉一下便紅透了。

  他欺身而下,含住她耳珠,半晌一翻身,撐身於她之上,低聲道:「可知我等你醒,等了有多久?」

  她耳根本就敏感,晨時將醒便遭他勾挑,不由渾身都軟,連擋他地力氣都無,水眸斜望他一眼,輕聲道:「好容易能得多睡一陣兒,你竟也不知睡。」

  他大掌掐著她的腰,將她身子半翻過去,猛地壓下來,吻上她頸後,又移下去吻她光滑雪背,口中吞吞吐吐道:「美人在側……安得好眠?」

  她輕喘出聲,伸手去扣床頭細柱,覺出他大掌已然探至下面,身子不由一顫,正要弓身相應時,忽然看見殿門內側立了個小小身影。

  瞬時一驚,渾然僵住。

  她掙紮著起身,卻推不開他,不由低聲叫道:「你休要再鬧,寡兒在門口看著呢!」

  他動作微有遲滯,側身朝殿門處望了一眼,而後薄唇勾揚,復又低頭,大掌按住她地肩,不叫她動,繼續吻她曲羅有致地身子。

  她又羞又氣,反手去打他,斥道:「你瘋了不成!」

  他低低喘了幾下,手指揉進她身子裡,換來她一陣戰栗,這才滿足而笑,舔舔嘴唇,慢悠悠道:「此事早晚要學,便讓他在一旁看著,又有何礙。」

  她聞言,氣得眼角直跳,知他向來於此事上無所顧忌,卻不料他能張狂至此地步……

  門口小人兒步履珊珊,朝殿中走過來,一身亮黑小錦袍服貼合體,腰間綴著枚小小白水玉,在陽光下散著清輝。

  英歡終是掙脫開來,匆匆一披薄衫,遮了裸膚,一攏長髮,便要下床,口中輕聲喚道:「寡兒過來……」

  賀喜翻身坐起,背靠床頭龍柱,長腿半屈,抬手摸了摸下巴,眉斜斜一揚,沖小人兒一勾手指。

  小人兒在離床數步遠處站定,抿著小嘴,淡淡一望二人,隨即一扭小身子,又慢悠悠朝牆邊走去。

  賀喜大笑出聲,長臂伸過去,將英歡從床邊攬回身邊,下巴壓至她肩上,低聲道:「我們繼續……」

  她捶他一下,身上薄衫已被他扯落半開,嬌乳微顫,紅蕊初綻,他地手從她腋下探過來,輕輕揉握住,細細搓弄她,挑得她身子裡地火一簇蹙往外冒,卻咬唇出不得聲。

  牆邊冷劍高掛,蒼青攝人。

  小小黑袍一掀一落,小手拼命往上抓。試圖去夠那把劍,卻怎麼都觸不到劍柄。

  賀喜餘光瞥見,手上動作漸漸停了下來,輕吻她一下,摟住她。一道看向牆那邊。

  小人兒轉而去爬一旁的椅子。爬上去之後接著爬一旁的高案,動作天生矜雅。縱是四肢俱動,亦不損一絲貴氣。

  賀喜看著。薄唇又彎,湊在英歡耳側,低聲道:「不愧是你生地。」

  英歡臉微微一紅,不語。

  就見小人兒已然站到案臺上,兩條小腿微微有些抖。下巴卻高高仰起,直望牆上掛劍。

  然後沿著牆壁蹭過去,一身貴錦俱染輕塵。

  伸手,袖口滑垂,露出小小結實地胳膊,五根手指對准劍柄,狠狠一抓,「啪」地一聲,那劍便掉在了地上。

  賀喜忍不住又笑。道:「他那手如此小。怎能抓得住劍……」

  英歡瞥他一眼,「你小時候。幾歲握得住劍?」

  小人兒低頭去望,凝眸一陣兒,復又轉身,依原路慢慢爬下高案,又爬下椅子,飛快地跑去地上,然後兩只手拽著劍柄,將劍慢慢拉出。

  冷劍寒光迸射。雙刃其上,十四字猶在。

  她望著,輕一歎氣,手不由自主去握他的掌。

  他微笑,另一手覆上來,包住她的手,知她此刻在想什麼,不由道:「立寡兒為太子,如何?」

  她挑眉,從前她便提過此言,卻被他以孩子太小而拒,未曾想今日他竟會主動再提……

  小人兒看見劍被自己拉出來了,顯然極是興奮,小手一伸,便去抓那劍刃。

  英歡心口一揪,冷一抽氣,飛快便下床奔過去。

  賀喜眉微皺,也跟了過去,那劍雖未砥礪開刃,可其鋒亦利,小孩兒皮肉細嫩,只一碰,必會皮破。

  果不其然,英歡抱著孩子,一展他那小手,便見手心裡一道血痕,不由心疼,側眸瞥賀喜一眼,卻也未說什麼,只是抽了巾帕來替孩子包手,口中道:「一會兒叫趙爍來上藥,莫要留疤了。」

  賀喜站在一旁,臉上不為所動,只低眼去看。

  小人兒一抽手腕,從她懷裡掙開來,眼眸動了動,淡淡透著絲冷意,而後站定,小手一展袍子,復又走去那劍跟前,傲然看劍一眼,彎腰,兩只手用力抓住劍柄,然後費力將劍抬起一寸。

  兩條小眉毛陡然揚高,眸中乍亮,薄薄小唇輕輕一彎,轉而又抿緊,手上用力,又將那劍抬起來些。英歡在旁看著,只覺怔然,良久才抬頭回望賀喜,紅唇一翹,道:「看他這小模樣兒,竟覺眼熟。」

  賀喜亦笑,上前兩大步,一把撈過小人兒舉起來,另一手緊握劍柄,持劍於掌,寒劍之鋒一斜沖外,沉聲道:「這樣握劍。」

  小人兒眸子晶亮,看著他的大掌,又看看那劍,終是一偏頭,小嘴張開,嗲聲道:「父王。」

  英歡垂眸,輕笑,知這孩子生來不喜多言,能得他一聲親喚實是不易……

  賀喜聞聲,褐眸陡然一深,左掌落劍而收,在空中劃了個劍花,沖懷中小人兒道:「待你能這般使劍時,這劍就送你!」

  小人兒異色雙瞳在陽光下極是耀目,用力一抿唇,容色淡而漠然,半晌才扭過身子,看看英歡,飛快地道了聲:「母皇。」

  乾德三年三月二十七日,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拜表,以多苦辛疾、難佐政事,辭官請歸;樞密都承旨曾參商聞之,亦拜請辭。朝野聞之嘩然。上壓而不決三日,後與平王相商,終允其請。

  二十八日,穎國夫人英儷芹書至,言願歸鄉,上允之,遣使至燕平,送穎國夫人歸涼城。

  四月十六日,以東朝殿前都指揮使、義承軍節度使謝明遠為殿前司馬步兵都指揮使,謝明遠辭而不受,請調至涼城禁軍,允之。

  七月初七,京中聞沈、曾於遂陽成婚,置宅西宮城下。或有問之,答曰願子孫世代不忘皇恩。上聞之,遣使至遂陽,賜匾其宅,禮十件。

  十月初一。平王拜表。請立皇長子寡為皇太子,朝中重臣皆附。上允之。十六日,冊皇長子寡為皇太子。

  十一月初九。北戩遣使以御服、錦綺、金帛來賀。

  是歲無災,世人皆以上德感天,各路郡縣設廟納貢,上遣使止之,謂曰不敢居天之功。

  乾德四年春二月初一。群臣拜表請加尊號,駁之,不使再議;初十,再拜而請,固駁之;十五日,拜表請加尊號於平王,允之。

  三月初八,平王加尊號曰輔國神武平皇。

  二十日,有司又拜。以平王既加尊號。上無不加之由,請加尊號。乃允。

  四月初一,上加尊號曰啟運睿文神皇。

  自是,天下之人謂之「二皇」。

  乾德八年夏五月初八,以皇太子寡少聰多敏,詔天下德才之人為之傅,朝中上下多有請者,太子見之,固拒不納。

  六月初三,上以壽誕宴邀之名,詔舊相沈無塵攜眷適京,暫居宮中候館;初六,令皇太子寡適館見之,寡悅而願從,乃拜沈無塵太子太傅。

  沈無塵以家眷於外、不便歸朝,固辭太傅一職,上駁之,賜宅東城,使其家眷適宅而居。

  時沈無塵有雙生子女,人皆贊之,平王聞之,幸其府第,見之甚悅,回宮謂上曰,願得其子為太子伴讀。

  八月十一日,詔沈無塵長子沈知書入宮,為皇太子寡之伴讀。

  上念曾氏舊功,命其入宮以見,言間有意使其復仕,曾氏以沈無塵為太子太傅,固辭,每月初五攜女沈知禮入見,上嘉其禮,賜冠帔。

  廊間疏影淡斜,雙柳黛碧若寒眉。

  夏意倦人,荷色輕紗帳下,薄冰漸化,梅子湯酸,藕臂白玉鐲,劍眉星光瞳,一枕濃情。

  她閒閒地倚在他臂彎處,紅唇間半含著一枚青梅,水眸半瞇,但看他掌間持握地那卷書冊。

  他薄袍散敞,裸實胸膛盡裎於外,良久,探頭下來,咬去她唇間青梅,朝旁一吐,吻上她。

  她唇間淡笑聲起,伸手推了他一把,趁他露隙之時,忙偏過頭道:「今日初五,一會兒曾參商要來,你休要鬧。」

  他一揚眉,枕下去,拉她伏在胸前,伸手勾住她下巴,左看右看,刀唇彎了又彎,低笑出聲。

  她被他看得發毛,不由挑眉,「怎地?」

  他手指撫過她地臉,又去壓她地唇,嗓音啞啞的:「這麼多年了,還是這般美,就如那年初見一般。」

  她本已是聽多了他這話,可每回聽見仍會臉紅,不由撇眸,輕聲道:「你也是,多少年了,還同當初一樣,寡鮮廉恥。」

  移都至今已過五年,天下尚安,朝中漸穩,二人共理國事,又無多子之惱,由是竟是一日比一日過得舒心。

  他靜望了她一會兒,低笑出聲,一揉她耳珠,道:「此生若是不曾遇見你,不知此時在做什麼。」

  她靠在他胸前,眸子裡水光靜淌,半晌一闔眸,未多言語。

  他二人十年相恨,四年相傷,八年相伴,一生二十二年相互糾纏……放眼餘生,還有多少個二十二年,可以如眼下這般在一起?

  她良久一戳他胸膛,抬頭看他,輕問道:「若使當初,你知道自己會活這麼久……可還會那般讓我?」

  他眸子中黯邃無邊,不答這話,卻將她壓下來,低頭在她腦後印了個吻。

  她埋頭,半晌一牽唇,笑自己無趣

  這世上本來就無若使這二字,若有若使,那他二人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

  外面有宮人來稟,道曾參商已然攜女入宮,正往這邊行來。她應了那宮人地話,撐身而起,先替他斂了袍子,才攏好自己宮衫,伸手到腦後挽髮時卻觸上他地手,不由抿唇,放手下來。由他掇弄,口中笑道:「沈無塵一對子女才四歲,你便看上他地長子不放,詔入宮來陪寡兒讀書……何至於此。」

  他慢慢繞起她長髮,亦笑:「當年他夫婦二人齊上摺子迫你相應。辭官成婚。逍遙快活好幾年……此仇不報,可有天理?」

  她臉上笑容愈大。眼角餘光瞥見那卷被他隨手仍在榻上地書卷,眉梢不由一冷。道:「就沖沈無塵拿這書去給寡兒看,也著實該死。」

  他卻笑得極是享受,「沈大學士文采風流,縱是野史風聞,在他筆下也有大家之範。我看這書,寫得倒是甚好。」

  她回頭嗔看他一眼,不顧腦後綰了一半的亂髮,亦不顧即將入殿地曾參商,素手一抬,將他推倒在榻上,眉挑眸亮,「這般說來,書中所言你的那些話。全然是真了?」

  他大笑。一把將她摟得緊緊,翻身過去。死死吻住她,讓她再道不出一字。

  綠柳池旁夏風過,吹皺一灣碧波。

  淡風過處,一殿春意涼。

  榻上書卷梓墨清香,薄薄書頁隨風刮過,翻起又合,隱約可見扉頁之上右面數行「天下五分,東有鄴齊,西存邰,南岵北戩,中留天宛。都道惹人莫惹東喜帝,陰人莫陰西歡王……」



【尾聲】當時年少春衫薄

  乾德十八年春,流鶯飛翠,草長波始,西都遂陽較之往年要暖三分,舊宮宣和門外花樹繁茂,漫天細絮順風而旋,自內城到外郊,無處不見。

  西苑之中林木蒼綠,和風輕過,嫩葉娑沙聲起,艷陽斜落,滿苑碧梗橫映灼茫。

  移都已久,舊苑雖不復當年之盛,然亦有蒼肅之穆,裡間處處紊若當初,十幾年如一日,變也未變。

  苑外入城官道之上,微塵起濺,一架簡素馬車自遠處慢慢行來,離苑門還遠時便悠悠停下,隱在一道繁樹之後,再無動靜。

  隔了許久,馬車前簾才被人輕輕掀起,一個白袍男子自內從容而出,容貌不甚年輕,鬢邊已顯蒼色,然眉宇間仍然清湛俊雅,不掩其姿。

  他立在車前,眺目望向西苑之中,雙袖受風而鼓,似翼輕飛,半晌才一低眸,面色微黯。

  身後有人上前來,低聲歎道:「……王爺此番隨使密至遂陽,就為了看一眼這舊宮西苑,實是不合王爺脾性。」稍稍一頓,又輕聲詢道:「眼下既已看了,為避事端,還請王爺早些回候館去罷,明日還要隨使副謁見平朝迎使之臣……」

  白袍男子又站了一刻,待日頭東上,眼見遠處苑內翠色似溢,才轉過身,重回車內。

  馬車駕起,轆轆聲漸漸遠去,撲塵亦慢慢落定。

  他在車中坐著,微閉雙眸,心口處一片淡涼,先前握起的拳緩緩鬆開來,終是一歎氣。

  前塵事盡,死生之咎……

  不過如此。

  ﹡﹡﹡

  西苑間,春風卷花,拍遍御欄,香氛一地落。

  駿馬揚蹄飛馳而過,黑亮長鬃抖飛碎花幼瓣,馬上少年黑袍黑靴,臂持長弓,掌壓青弝,弦間三矢白羽通亮,疾行之中驟然鬆指,三鏃橫沖,逆光而進,直直飛向遠處射棚之中。

  棚下射靶抖震不休,三矢連中紅心,削利鏃尖盡數沒入靶內,唯箭尾白羽輕飄而落。

  少年額上汗水淌落,眼角彎彎,笑著一夾馬肚,催馬過去,勒韁小轉一圈,定睛看了會兒那三支短箭,方掛弓上背,准備回去。

  身後御欄旁高樹枝丫微晃,傳出個清亮聲音——

  「當真好射術!」

  少年小驚,匆忙轉身回望,就見那邊樹前不知何時立了個人,正懶洋洋地靠在樹幹上,沖著他笑。

  約莫十四、五歲的光景,身條瘦長,束髮其上一根碧玉簪,青袍皂靴,端的是清俊兒郎狀。

  他皺皺眉,想也未想便猛抽一鞭,縱馬奔過去,右手自身後扯過長弓,張弦對向那人,高喝道:「西苑禁地,你是何人!」

  那人怔了一下,看了看那弦上利箭,倏然起身,半躲至樹後,癟著嘴叫道:「你這人好生奇怪,我不過誇你一句罷了,你為何要拿弓對著我?」

  少年逼上前去,一張臉繃得緊緊的,冷聲道:「西苑從前本是天家御苑,自移都後非守苑之衛不得入內,你又是如何進來的?!」

  那人苦著臉,抬手指向他的鼻子,沒好氣地道:「自然是苑外守衛放我進來的!我倒要問問你,你是何人,怎敢在天家御苑中隨意騎射?!」

  少年攥弓之掌鬆了鬆,抬眼將那人打量一番,見其年紀輕輕,面容清秀,一雙湛瞳澄撤發亮,身上衣物一望便知是貴錦稀綾,這才挑挑眉,將弓收了,隨即翻身下馬,上前兩步,沖他道:「我從小就是在西苑後山外長大的,苑中諸衛都認得我,因是可以在苑中騎射。」

  那人見面前弓箭已收,這才撩袖一擦額上驚汗,從樹後走出來,臉上疑惑之色愈重,追問道:「你說你是在西苑後長大的?」見少年點頭,不禁一揚眉,又問:「你叫什麼?」

  少年卻不答他,黑著臉看他一眼,轉身便要走。

  那人卻撲上前去擋住他,不依不饒道:「我問你話,你為何不答?」

  少年臉色愈發黑了,一把將弓舉起,隔開他攔在身前的胳膊,錯身向前走去,口中低聲道:「狄念。」

  那人聽清後驚了一跳,亮瞳閃閃發光,「狄?」飛快轉身,沖御欄後面大聲喊道:「這人說他姓狄!」

  少年聞言不禁停下,眉頭緊鎖,未料到此處還有旁人,復又轉身去望御欄之後,才看見白玉階上坐著個年輕男子,大約十七、八歲的模樣,身上玄袍邊擺垂垂曳落,長腿半屈,側身正望遠處,只看得清他左半邊臉,稜角剛毅陡削,骨清神明。

  男子聞聲轉頭,朝這邊看過來,長眉橫飛似劍,兩片嘴唇薄如刃,半晌一低眸,盯著少年看了許久,卻未發一言。

  雖是靜而無動,可那氣勢卻極迫人,仿若冬山峭崖懸冰,冷而利戾,讓人不敢直視。

  少年被那目光攪得心寒,待看清那男子的臉時,不由又驚怔住。

  分明是一張俊臉,那左眼瞳色深褐發亮,攝人心神,此般容貌世間罕見,可右眼處卻有黑布系擋著,想來應是受傷以致獨眸——

  不禁扼腕。

  男子看他半天,忽而撩袍起身,薄唇輕彎,邁步行來,沖他身後那人道:「怎的這般無禮。」

  那人眨眼,咧了咧嘴,上前來向少年一揖到底,輕聲笑道:「在下方才多有得罪,望狄公子莫要怪罪。」然後一挑眉,臉上笑容更大,「在下姓沈,雙名知書,此次因故來遂陽辦差,奉家父之命,來這西苑中替他訪位舊友。」

  狄念橫弓而挎,見他態度彬彬,臉上神色不禁和緩了些,「是我無禮在先。」隨即側眸,望向玄袍男子,這才又看見他腰間掛了兩把劍,一把劍鞘湛然生寒,顯是劍中極品,另一把蒼色尤重,無紋卻迫,不由又一下愣住。

  這西苑何許地也,內外諸衛何曾允過身攜利器之人入苑!

  先前聽那沈姓少年道他二人是經由守衛之意入得這苑中來的,本已是心奇難耐,此時見這昂藏男子氣宇不凡,更是不知這兩人是何來頭……

  男子見他目光怔遲,不由一敞袖,墨眉斜揚,微微一笑,沖他道:「我姓何,單名一個獨字。」

  沈知書望了二人一眼,笑著伸手去摸狄念肩後長弓,指過鴉青弓淵,輕輕摩挲了一陣兒,道:「好弓。」再一看弝上墊皮,不禁瞇眼,「此弓……應是前朝御賜之物,你是如何得來的?」

  狄念小愣,看他年紀輕輕,與自己相差無幾,竟能一眼辨出這弓的來處,心中不禁惶惶,思慮半晌才道:「這弓是我娘給我的。」

  沈知書一雙眸子亮晶晶的,笑著又問道:「敢問令堂何人?」

  狄念側身去牽馬,手不由自主地將弓握得緊了些,低聲道:「我娘是……」語中微帶遲疑,頓在那裡,不再說下去。

  沈知書靜等半天,正要張口再問,卻被何獨自一旁止住,不由撇眸,將這苑中諸景打量一番,笑道:「西苑果真好景致,久聞此地素為天下人所敬,而今一看,名實歸矣。」

  狄念挽韁,「二位公子可是頭一回來遂陽?」

  沈知書指指身旁之人,笑嘻嘻道:「他是頭一回來,我本就是在遂陽出生的,後來因家父官調逐州,才舉家搬去京中的。」

  狄念聽見他果真出身官宦重宅,不由斂眉,低頭道:「二位公子慢行,容我先走一步。」說罷,縱身上馬,一揚鞭,踢馬往西苑後山行去。

  沈知書笑著遠應一聲,回頭看了何獨一眼,眉挑眸深,臉上笑意也消了些。

  何獨左眸中閃過一抹黯光,右手輕撥腰間冷劍,低聲道:「先去拜墓。」

  ﹡﹡﹡

  古柏參差,綠樹成蔭。

  不遠處便是寬寬馬道,獨林間這一片幽地掩在重重高木之後,若不細瞧,斷看不清其後那八角青石之陵。

  青石硬削,其上三字沙滑石碎,一派蒼漠。

  湛天燦陽在上,長草黃土在下,風過葉動,人心且顫。

  沈知書起身,一抖袍間膝頭沾塵,臉上先前嘻笑之色已消,又定定看了會兒墓下那瓶酒,才轉身,見何獨正倚在遠處內祠門柱旁,便快步走了過去。

  何獨聞聲回頭,眉斜揚,也不多言,便出了內祠,返身出林,沿馬道朝西苑後山行去。

  沈知書步子卻稍頓,偏頭看了眼內祠深處,貢案之上甚是清冷,唯有那把蒼色鐵劍散著暗光,不由微一皺眉,再去看他腰間,就見二劍之中少了一把。

  何獨在前走著,身周嫩葉緩落,帶起春香陣陣,良久後突然道:「他雖非武國公血脈,可看其騎射之姿,竟也未墮狄姓之名。」

  沈知書見他所向正是後山之外,不由快走兩步,急急道:「殿下此來遂陽,為代上恭晤北戩尊使,既已來此拜過武國公之墓,還是少生事端為妙……」

  何獨側眸,盯住他,似笑非笑道:「沈知書,你的膽色還不及你妹妹一分。」

  沈知書聞言,臉色一下變得漲紅,「我……」猶是少年郎,到底經不起這等激辭,不由悻悻道:「但聽殿下差遣。」

  ﹡﹡﹡

  馬道盡頭是上山小徑,彎過半山便能看見其下青煙裊裊,磚瓦石牆圈了個小院,看起來極是簡樸。

  此處離墓祠不過一柱香的時間,想來平日裡也是為了守陵方便,才在此不甚方便交達之處置屋居下的。

  在山下小林中,二人停下,遠遠打量了一陣兒那屋院,見先前黑馬正在後廄中食草,院中只見輕煙,不聞人聲。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屋門突然一開,有婦人出來,一身素裙平襖,看起來清瘦得緊,手中捧了一堆衣物,往院後走去。

  那婦人立在遠處,背身逆光,看不清其容如何,只是一身裙紗隨風輕鼓,隱隱可見其姿曼妙,想來二十年前亦是美人一枚。

  沈知書正要開口,忽然聽見東面不遠處突起嘈雜聲一片,有男子叫嚷之音,並著馬嘶戈動之聲,一道傳來。

  下一瞬便見院門被人猛地推開,嘩啦撞至矮石上,力道幾要扇碎那木板,又有人嚎道:「有人沒?給爺爺們來點酒菜墊墊肚子!」

  其後轟然闖進一群身著軍士絹布甲的武人來,個個都是滿頭大汗,臉上盡是焦躁之色。

  婦人受驚,手中衣物一時全落至地,卻也顧不得撿,回身小步快走過去,顫聲對為首那人道:「……各位軍爺安,我不過一個守墓之人,這裡院小無物,招待不起軍爺們……」

  一幫子武人霎時嘩然,為首之人看起來像個至麾校尉,氣勢洶洶壓上前一步,喝道:「你當老子是好糊弄的?別以為我們是從涼城調過來的,就不待我們如遂陽這邊的禁軍!要不是二皇明年夏要幸西苑行獵,也不會詔我們涼城禁軍來此處助軍修葺!」他大喘一口氣,回頭看了圈身後士兵們,又冷哼道:「我們可是涼城禁軍行營都部署謝將軍麾下的親兵!你道謝將軍是誰?那可是當年隨平王征伐幾國、助皇上平定天下、二皇幾欲封侯而不受、這麼多年獨守南都、為世人所敬的謝將軍!老子們灑汗修苑,路過你這兒,難不成連口酒菜都討不到?!」

  身後眾人大聲稱是,鬧哄哄一片。

  婦人怯懦,不敢逆擋,朝後小退了一步,輕聲又道:「各位軍爺這些日子以來修苑實是受累了,若是提前遣人來說一聲,我必會想盡辦法弄些吃食來犒勞軍爺們的,可今日實是無法……」

  男人一橫眉,大掌猛地一揮,不叫她說下去,正要開口再喝時,屋後卻飛快沖過來一個少年,幾步便擋於婦人身前,呵斥眾人道:「不許欺負我娘!」

  錚錚骨鳴,雙眸怒湧,瞬時攝怔了一群人。

  半晌之後那校尉才反應過來,當下大跨一步,伸手便去抓少年的袍領,厲聲道:「由得你小子沖爺爺們大呼小叫的!……」

  可話未說完,便被少年一肘擊中心窩,當下痛得屈下腰,好半天都緩不過來。

  其後一群士兵們瞬間全炸開了鍋,一時皆圍上前來,挽袖伸手,便欲給那少年點顏色看看。

  少年滿面不懼之容,竟又上前一步,欲與眾人拳腳一番。

  婦人一臉驚惶之色,忙去拉住少年的胳膊,小聲懦道:「念兒,你莫要……」

  一幕鬧哄哄之際,院外忽然傳來男子亮笑之聲——

  「素聞涼城謝將軍治下嚴苛,哪裡會有此等醃臢親兵!爾等莫不是別處烏合之眾,打著謝將軍的名號,行此欺壓百姓之舉?」

  校尉捂著心口,一邊咧嘴吸氣,一邊回身去望,就見院子矮牆外不知何時站著兩個年輕男子,衣貴服錦,方才那話正是其中一人高聲道出的。

  欲動手的數人不由停下,望著他,待他施令。

  校尉一惱,心頭火起,沖院外少年大喝道:「老子自十四歲起便跟了謝將軍,當年亦是去過北境、又隨將軍回師燕平,親睹二皇之事的!」

  沈知書笑嘻嘻地走進院中,穿過眾人,走去擋在狄念身前,昂首又道:「既如此,那你便好好帶著你這些人馬離開此處,我也就當沒看見今日這一出。」

  那校尉看他不過一個少年,口氣卻如此之大,不禁更是氣從中來,瞪他道:「你一個黃毛小子,趁早莫管此間閒事!方才他打了老子一拳,今日老子非要讓他知道知道禁軍的厲害不可!」

  說著,便錯身上前,捏拳欲動。

  後頸處卻突然一涼,被冰冷硬物抵住,動不得一分。

  他緩緩側身,見方才院外另一年輕男子已然走至他身後,持劍卡在他頸間,雖不發一辭,可其神色凜然不可犯,竟讓人感到莫名惶恐。

  何獨瞥一眼狄念,見其神色亦驚,不由微一彎唇,收劍半寸,沖那校尉低聲道:「莫要平白辱了謝明遠一生英名。」

  此言一出,眾人皆訝。

  想謝明遠功高至偉,世間少有人敢直呼其名,誰曾想這年輕男子甫一開口便如此,且又一副天經地義之色!

  校尉雖驚,卻愈發動怒,「你是何人,竟敢以利刃之器脅迫禁軍將士,恁地不知死活!」

  何獨眸光微晃,遮去眼底涼意,並不多言,只伸手從懷中摸出一物,遞與他,再開口時,聲音較之先前寒了三分,「你既言是謝明遠麾下親兵,想必認得此物。」

  校尉一把接過,但望一眼,便變了臉色,口張人僵,竟似木頭一般,再動不得一下。

  薄薄黑石一片,其上龍案天成,細金長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亮得刺目。

  周遭人等均是不解,就看這獨眸男子隱戾非凡,舉手投足間都顯攝人之勢,短短幾言便壓滅了小校囂張氣焰,一時都暗自思忖起來,不知他究竟是何人。

  那校尉臉色忽黑忽白,將手中之物還與他,瞥見手下眾人目光,不禁又惱,只覺面上無光,不由一咬牙,道:「雖有此物,然豈知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沈知書在後突然輕嗤一聲,淡道:「不知死活的東西。」

  狄念被他擋在身後,看不真切前面如何,可見狀亦知這兩人絕非尋常富貴之子,心底一時鼓動起來,手心竟在滲汗,忙回頭去看那婦人,低聲喚道:「娘……」卻見她神色猶怔,似是全然聽不見,目光一直落在前面年輕男子側背之上,久久不移。

  何獨身挺而立,見眾人不再作亂,便將劍收回腰間,撇眸輕望一眼沈知書,神色索然,竟不再發一言,就欲回身。

  誰知那校尉卻以為自己說中,不由逆膽橫生,一召左右士從,低喝道:「此人大不幃,膽敢頂名犯上,給老子把他綁了!」

  一群人微有遲鈍,卻仍尊令而上,前面幾人將動手時就見他驀然回身轉望,左眼中殺氣遽湧,還未反應過來時就覺冷氣逼身,低眼去看,長劍切喉,只差毫釐。

  當下猛滯,統統不敢再動。

  何獨左臂持劍,目光逼至人後校尉身上,薄唇微啟,聲寒似深澗千冰,「果真不知死活。」

  說著,另一手緩緩抬起,將右眼前系擋著的黑布扯了下來。

  陽光刺眼,闔眸幾瞬,才又慢慢睜開。

  那校尉看清,臉唰地變白,然後渾身開始發抖,再顧不得旁的,猛然跪下,伏身開口,可聲似被塞,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來。

  其餘人等皆愣,定睛去看,就見他右眼完好,瞳色卻是藍黑相交,混同左眼深褐之光,一時大震人心。

  有幾個反應快的人也都哆嗦起來,跟著校尉一並跪下,剩下眾人見狀忙也紛紛落膝,不敢再動。

  那校尉抖了片刻,終是得以出聲,「小的不知是……」

  「還不快滾?」沈知書上前,打斷他的話,皺眉道,「今日之事該當何罪且待謝將軍來治,可倘是這幾日再叫我看見你橫行無忌,定叫你人頭落地!」

  那人聽了,哪裡還敢再言,只慌亂叩了幾叩,便帶著一眾兵馬惶然離了院子,騎馬直朝西苑東門行去。

  沈知書臉色旋即轉笑,瞇著眼睛回頭來看,卻見那婦人臉色慘白,一雙眼中凝水,身子亦在發抖,不由上前一把扶住她,眨眨眼,輕聲道:「這位可是喬姑姑?」

  喬妹小驚,紅唇作顫,卻仍望向前面,悠悠就要下拜,口中微哽道:「民婦見過太子殿下……」

  狄念聽清她口中之言,不禁瞠目,人定在地上,僵硬如石。

  何獨回身,雙眸詫然,飛快道:「不必多禮。」又示意沈知書止住她欲跪之意,斜眉低眸,「我今日是為拜武國公之墓而來,方才已去看過陵墓內祠,嘗聽母皇道,這二十年來你守墓於此,未離一日……今日方知當真不易。」

  喬妹垂睫,晶淚滾落,仍是不顧沈知書阻攔,跪了下來,素紗垂袖薄鋪於前,顫聲道:「二位陛下尚安?」

  自乾德元年改天下之國號、乾德四年二上尊號以來,天下人雖稱「二皇」,卻無人敢復用帝謂稱平王。

  何獨聽見她口中之言,知她是用舊謂,不由俯身去扶她,「母皇、父王身子皆好,你且起身,不必多禮。」

  她依言起身,淚卻不止,「……聽聞京中遣人至遂陽迎北戩來使,竟不知會是殿下……」拾袖拭淚,抬睫去望一旁,蹙額輕道:「這位是……」

  沈知書瞇著眼笑,風將他身上青袍吹得亂鼓,「我叫沈知書,我爹爹說了,喬姑姑可算是故人……」

  喬妹恍然,細細打量他一番,喃喃道:「像,真像……」臉色不再似先前那般慘白,轉頭對狄念道:「去將屋子收拾收拾,請二位貴客進去……」

  狄念沉而一驚,這才略略反應過來,開口欲言,卻終是什麼話也未說,只將二人又看了幾眼,便回身跑去屋子裡面了。

  年少英氣勃然,位雖有差,然生機泱盎,不輸分毫。

  何獨盯了他背影半晌,方斂回目光,看向喬妹道:「宮中亦聞你於十多年前收養了個孤童,卻不知你使他姓狄。」

  喬妹臉色又始泛白,咬著唇,微一垂眸,斂衽躬身,輕聲道:「……因怕皇上聞之動怒,所以未曾使人呈稟過。」悄悄抬睫看他,見他面色如先,才又鼓起勇氣道:「當年見這孩子天資聰穎,使他姓狄,亦是存了希冀,望他日後能同武國公一般,做個頂天男兒……」

  他負手,口中道:「狄念……」嘴角略彎,眼底了然之意盡現,「先前看見他於苑中騎射,身手甚是了得,如此才骨,若放在遂陽,倒是可惜了些。」

  她小怔,卻又立時明白過來,顫唇道:「殿下的意思……」

  他垂下頭,年輕的側臉稜角分明,在陽光下愈發凜人,叫她心底惶生隔世之感……「如若你肯,我想帶他回京,將來或入殿前諸班直,或入禁軍,但看他願。」

  沈知書聞言,不禁湊上前來,笑著道:「殿下說得極是,雖只見他騎射一回,卻也看得出他天生可塑,將來便是皇上與平王見了他,定也會稱贊有加。」

  喬妹指攥半天,眼眶又濕,終是一抿唇,輕聲道:「回頭待我問過他,便叫他隨殿下走……若能為忠君愛國之人,也不枉這狄之一姓。」

  裡間少年恰巧出來,沖她道:「娘,我都收拾好了……」偏過頭看看二人,忽生不自在之感,一扯肩上長弓,顧左右道:「才想起方才落了東西在苑中……」

  沈知書見狀頓明,幾步沖上前攔住他,笑嘻嘻道:「你怕我們做什麼?看起來你我應當同歲,今後以兄弟相稱便是。」又一把搶過他的弓,「說起來我也懂騎射,你若要走,我便與你一道去!」

  何獨亦笑,一邊收劍,一邊低聲道:「若論騎射之術,你尚比不過知禮,逞什麼大話!待將來歸京,叫知禮同他一道騎射去頑,倒還差不多……」

  狄念臉色微臊,見他二人此時竟如此平易近人,便不再說要走的話,可仍覺拘束,便只默然立在一旁,閉嘴不言。

  喬妹上前推門,請二人入內,輕聲又問道:「不知殿下還在遂陽待幾日?」

  何獨掛劍上腰,微一挑眉,「待明日見過北戩來使,再留一日,便啟程返京。」

  喬妹兀自一點頭,邊走邊道:「此次北戩來使倒是奇怪,不直接入京,倒要來遂陽……皇上卻也同意北戩此請,竟讓殿下親來與之會晤……」

  他眼底黯光爍爍,走去狄念身前,薄唇緩緩一彎,「方才在苑中相見時,並非有意瞞你。」異色雙瞳逆光橫湛,「我本姓英,單名一個寡字。或姓賀,獨亦為我之名。」

  狄念望著他,又望了眼沈知書,終是面色大霽,眼角彎起,與兩人一捶拳,同進屋中去。

  日頭正耀,西跌尚遠。

  後山蒼木叢翠,春風揚葉送暖,吹翻輕衫薄袍……

  正是少正時年好。



【番外篇】年華袞袞驚心

  乾德十年夏八月乙巳,逢平王生辰,大赦天下,京中詔各都宗室、鎮將、州官至逐州宴慶,上特諭涼城禁軍行營前都部署謝明遠護潁國夫人英儷芹赴京。

  謝明遠稱病,不受詔。

  英儷芹奉詔適京,以多年未謁上,居宮中候館,逾二十日乃返,上賜冠帔、帛錦、金碟,又以南都西城官宅贈之,賜匾其上。

  九月癸酉,潁國夫人英儷芹歸涼城,涼城禁軍行營前副都部署劉覺至城外迎之。

  初秋,涼城內葉落滿街,深更鼓驚雀。

  白日裡城中熱鬧滔天之象已作煙消,空留星點綴幕,夜色如網,漫天丁香之味攏沒於下,惹人心澎。

  朱牆大宅,院外門額之上高懸御匾,欽書「一疏莊」。

  是為潁國夫人府。

  街角處黑影疊加,混同夜色蒼曖,人如影淡。

  馬兒前蹄略屈,鼻息哼噴,長鬃頻抖,顯是久等不耐。

  遠處有人一路小跑而來,顧不得擦汗,只低聲稟道︰「劉將軍說,新宅附近都已掃清,衛戍也均依舊宅時例,還請將軍放心。」

  謝明遠一收馬韁,微微首,抬眼望瞭望前方府院高牆,面色略沉,不發一辭,便催馬返身,意欲離去。

  那人卻在後面急急地叫住他,「將軍,」待他回頭。語氣卻變得極是遲疑,聲音也低了下去,「……方才潁國夫人府中有人出來,說是奉了夫人之命,請將軍過府敘茶。」

  謝明遠眼角發皺。面色不豫,壓著嗓子道︰「誰允你們將我今日來此之事說出去的?!」

  「無人敢言!」那人一急,慌忙上前道︰「將軍的脾性大家怎會不知,又哪裡敢說出去!只是方才那人說……說潁國夫人有言,將軍既是真英雄,又何必常年行畏首之事……」

  語至最後,竟似無聲。

  謝明遠嘴角抽搐了一下,飛快回頭。看向那宅院大門,門口六盞燈籠柔光散渺,映得他眼底流光飛熒……半晌後才低下頭,沉嘆一口氣,勒韁轉馬,策鞭過去。

  府院中燈燭滅了大半,唯西廂一角仍然透光,暈暈黃黃,依稀能映出院中彩綢之色。

  紗燈其緋,煙霧繚繞。

  涼城秋暖。屋內濕簾已撤,英儷芹坐在屋中,只望著一角窗稜,神色微怔。良久後忽聽外面傳來輕響,又過了一陣兒,燈籠光遠,再無人聲。

  夜色靜謐,諾大廂院中仿若了無生氣,獨她一人。

  她閉了閉眼,忽然開口道︰「既是來了,為何在外不入?」

  外面靜悄悄一片。毫無聲響她慢慢起身,「當日平王生辰,詔諭既下,你卻稱病不赴……為何今日神清氣爽,還能騎馬來此?」足下履輕,緩步走至門邊。抬手撫上薄木門板。卻終是沒有推開,「……十年了。你還想避到何時去?」

  淡音隱沒於空渺靜夜中,無人回應。

  她突然輕輕笑起來,如蔥長甲在門板上劃了幾下,「莫不是就打算一輩子這樣,不見我,亦不同我說話……」她一垂眸,嘴角笑意僵凝,「既如此,為何當年還要上表請調來涼城?……為何這麼多年來要守著我不放?」

  屋內燈芯啪一跳,人影斜晃……

  她嘴唇色澤泛白,手壓著那門閂,「當年……一開始或有報復之心,才那般利用了你……只是你怎知我其後便無一分真心?自那一年你奉調去中寧道禁軍至今,便再不肯見我,亦不肯聽我說……」

  門板另側,稀影飛快地一閃,腳步聲沉而背行。

  她惶然,一把將門拉開,走了出去,夜風撲面而來,吹得她心口冷嗆,就見遠處黑影孑行,足下生飛,硬將那遠天蒼夜撕就一條口子。

  不由微咬銀牙,冷笑著沖那背影道︰「你且不知,再過十日,太子便要來涼城了!」

  黑影疾行之姿猛地一頓。

  她手指發涼,就看他轉過身,逆著月光清輝,朝她看過來,眉宇間模糊不清,卻讓她眼眶驀然一潮。

  他僵了一會兒,才慢行兩步,無了頭頂高樹照影,面目在月色下愈發清晰起來,然一聲撬開了她心底回憶,可不待她轉神,他便低低開了口︰「太子來涼城,京中為何未有詔至?」

  她看他人在身前,足下不由發軟,默了半天才將心潮壓了下去,開口時聲音作冷︰「此番去逐州為平王慶宴,在宮中陪了皇上些許日子,見過太子幾回。太子雖只十歲,然處事頗敏,聽我說了些涼城這邊地風情,便想要來西面瞧瞧。太子自小長於東都,七年前兩朝合都才隨了皇上與平王去的逐州,因是這麼多年來都不知西面何樣;皇上因西都遂陽太遠,不允他去,他便借著此次契機,求皇上允他來涼城一遭……」

  謝明遠目光移晃,只望遠處紅葉,耳邊聽她孱音顫顫,手腳都開始發麻,半晌才打斷她,道︰「……照此說來,太子此來涼城,是皇上私意,所以才不詔天下人知?」

  英儷芹輕輕點頭,「未叫學士院起詔,是怕朝臣反對,你也知這麼多年來皇上便只得這一子,天下人唯恐護之不及,又怎敢讓其輕易出京……因而皇上便只叫我私諭於你,到時太子來涼城,裡外都由你來護其周全。

  他低應一聲,從頭到尾都沒看她一眼,攥袍欲離。

  她卻飛快上前一步,從後緊緊抱住他的腰。不讓他走半步,再開口時聲音已哽咽得辨不清︰「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反反復復這四字,卻無論如何都說不下去。

  ……非天家之事,不肯見她。

  他身子僵如磐石,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良久才啞聲道︰「……你莫要這樣。」

  她哭,卻不語。

  他試圖去掰她的手,可她緊掐不放,他便不敢用力,生怕傷及她一分,口中艱難地道︰「……當年非是你利用了我,而是我對不住你。你本金玉之身,我不該瀆了你地清白。以致後來徒遭那樣地罪……」

  她哭得氣都上不來,雙手慢慢滑開,鬆了他,聽他語氣淡然,更覺自己狼狽,不由袖捧面,轉身就走。

  他終是回頭,正眼去看她,可只見得她素紗背影,泣咽聲隱。

  ……卻似當年。

  芳華十八。朱服鳳案,入宣辰殿。

  落寞猶甚,淚如珠灑……

  而今已過十二年,當年昭容不復存。然……仍令他胸口生慟。

  看她進屋,落閂,滅燭。

  一院漆黑。

  他才攥了攥掌心之汗,沉眉轉身,慢慢走了出去。乾德十年秋九月戊子,皇太子寡次涼城,居潁國夫人府。

  時京內不聞,止令涼城禁軍行營前都部署謝明遠秘知。以太子年幼,不明世險,日夜護之。

  城外官道塵氣漫天,華蓋蜿蜒。

  謝明遠為避人耳目,只令麾下幾個親將帶了些許校兵,至城外三十裡處迎駕。卻不料候了多時。遠見太子鹵簿儀仗甚是招搖,全無半點私行之樣。不禁愕然,便連劉覺這等深諳天家之事的人見了,也是不解。

  有騎衛在前一路飛馳而來,後面轎輅並馬緩行,不待多時,幾行執蓋華衛便至眾人跟前,有人上前來道︰「可是謝將軍帳下?」

  謝明遠從前久處宮中,一聽這幾人的聲音便知都是御前小黃門,想來太子定在仗後,不由朝人後匆匆望了幾眼,急急下馬上前,領人共行大叩之禮,口中道︰「臣謝明遠……」

  話未說完,前面車轎中便傳出響亮的女童哭聲,如利箭一般飛入迎駕眾人耳中,當場怔傻了一干將校。

  謝明遠亦愣,抬頭去看先前那小黃門,就見他一臉尷尬之色,「謝將軍,你不知……」

  話未說完,那車轎前簾便被人掀開,一個小女孩兒趴在車柱邊上,淚眼汪汪地看著眾人,小嘴一咧,便又要哭車中慌忙又出來一個小男孩,約莫只有六、七歲地模樣,身上小青袍料子軟好,伸手便將那小女孩往車內拉,邊拉邊小聲道︰「娉娉莫鬧,回頭若叫爹娘知道了,又連累我陪你受罰……」

  謝明遠全然反應不及,更不知這「娉娉」是誰家小孩兒,竟與那男童光明正大地坐在太子車駕中,而太子卻是不見人影……

  小女孩不管不顧,甩開那男孩兒的手,抱著車柱,哇地一聲又大哭起來,沖車前幾個小黃門嬌哭道︰「憑什麼太子哥哥就能和白侍衛騎大馬入城,我卻只能坐在這車裡面……我也要和太子哥哥一起……」

  謝明遠這才回過神來,眉頭緊皺,問人道︰「這孩子是……」

  那小黃門低頭一擦汗,懦聲道︰「謝將軍不知,這乃是沈太傅家的千金……」

  謝明遠額上青筋突起,稍反應過來一些,只是顧不及多思,只緊著又問道︰「太子人在何處?」

  「太子……」小黃門汗湧愈多,「太子半個時辰前便讓御前侍衛白丹勇帶著,微服入城去了……」

  謝明遠方一聽清,臉色便瞬時黑了一片,手猛一攥鞭,冷笑道︰「他白丹勇逆膽潑天,竟敢私帶太子入城,莫不是不想要命了?!」

  隨駕幾個小黃門均是深諳宮中之事的人,知道謝明遠當年總領殿前侍衛班時,白丹勇不過是殿前司外班直的一個小衛,雖時過多年,白丹勇而今已是殿前親衛,又深得二皇寵信,然面對謝明遠,幾人卻不敢替他分辯一辭,均是相覷抹汗,不知如何去答這話。

  當此之時,那喚作娉娉的小女孩兒偏又在後大聲哭嚷道︰「才不是呢!是太子哥哥騙大家說他要下車小憩,趁人不注意時就自己騎馬跑走了,白侍衛見來不及擋,才也騎馬去追的……」

  謝明遠面色愈發不豫,回身揚鞭,指向太子車駕,咬牙道︰「護駕諸衛都是廢物不成?天家鹵簿儀仗之中,任一個小孩子大哭大鬧,成何體統!」

  眾人見他動怒,不由窘然,可車駕之旁數人均是不動,只低了頭,由那小女孩兒繼續在鬧。

  一個小黃門忙上前來,對謝明遠低聲道︰「謝將軍,此次護駕諸衛之人,大多都是當年隨皇上親征的東路軍中調去禁中的……」

  此番話說得是暗語藏意,隱而不辨,非當年經事之人不解其意。

  謝明遠半瞇了眸子,稍一轉思,便乍然明白過來--當年邰東路軍雖是英歡麾下直隸親軍,然上下軍務卻是由方愷與曾參商同節,因而東路軍中的將兵們也算是曾參商舊部。敬服於她亦在常理之中,而今遇著她同沈無塵的女兒,自是護讓有加,又怎敢出手相制。

  他不由冷哼一聲,對那小黃門低聲道︰「他們有所顧忌。我卻不礙曾參商地面子!」說著。便幾大步上去,走到車旁。長手一伸一抓,便將那小女孩兒拎了起來。皺眉道︰「若是再這般胡鬧,當心我將你丟在這兒不管!」

  週遭皆是倒吸氣的聲音,卻也無人敢來攔他。

  唯獨車中那個小男孩兒面不驚色,小嘴抿起,兩眼直望著謝明遠。端的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小女孩兒被他這一聲低吼唬了一跳,竟瞬間止了哭腔,可才過了幾剎,她便在空中瘋狂扭動起來,兩隻小手去扯謝明遠的束髮,小嘴含糊不清大叫著︰「你……你膽大!回頭我……我要叫我爹爹參劾你!」

  謝明遠眉皺越深,不解似沈無塵那般儒流之人怎會教出這樣地女兒,定眼看去,就見這小女孩兒臉上分明沒有淚痕。兩隻大眼烏溜溜地轉。顯見方才是蓄意滋鬧,哪裡是真哭!

  她小嘴撅著。臉側鼓嘟嘟地,見掙脫不休,不由又眨了眨眼睛,索性朝前一趴,四肢全貼上謝明遠,將他粘得緊緊的,再也不動。

  謝明遠氣結,這輩子本就沒同孩子打過交道,頭一遭便遇上這麼一個角色,本欲發威,不料卻吃了個生癟,當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反手將她抱在懷裡,橫眉看向後面低聲憋笑地眾人,怒道︰「都愣著作什麼?起駕入城!」

  劉覺自乾德元年之後便調至他帳下任副,十年來未曾見過他動怒若此,知他此生最恨於天家潢威蒙塵之人,不由上前低聲勸道︰「還是孩子,又都是太子身邊的人,將軍莫要……」

  車中那青袍小男孩此時方悠悠起身,竟是有模有樣地沖謝明遠躬了個禮,稚聲道︰「我姓沈,雙名知書,家父乃當朝中書令、太子太傅、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公;舍妹沈知禮不懂分寸,方才頑鬧略過,衝撞將軍之處亦非其本心;久聞家父有言,謝將軍忠君護國,多年來軍鎮一方,實乃國中不可多得地忠臣良將,還望謝將軍念在與家母曾於軍差過,且恕了舍妹此次之過……多謝將軍了。」

  他聲色尚嫩,一雙眼通透湛亮,小模樣煞是認真,口中之言堂皇有加,令在場眾人都怔了神。

  誰都沒料到一個六歲娃娃能說得出這一番話來!

  謝明遠尤是發怵,怎麼都不敢相信眼前這男孩與懷中這女孩是一胎同胞的兄妹--這二人除了長相,還有哪一點像!

  然他驚訝歸驚訝,聽了那一番輕言好話,心中怒氣不由降了七八分,眉頭也舒開些來,走過去,將懷中小女孩兒重新放進車裡,面作僵色道︰「且多聽聽你兄長的話!」

  小女孩兒胡亂動動小胳膊小腿,坐穩後才仰起小臉,冷不丁沖謝明遠做了個大鬼臉,然後飛快地掀了車簾下來,躲在車裡,再不出來。

  謝明遠額角一陣陣發痛,使勁握住拳,拚命忍住想上前管教她一番的衝動,回身厲聲道︰「起駕入城,先至穎國夫人府,而後再隨我便服搜城,將太子尋出!」

  眾人皆應了下來,此一番折騰已近小半個時辰,想來太子已在城中多時,當下無人再敢耽擱,紛紛上馬,又著駕夫儀仗起行入城。

  謝明遠待看著行仗之列蜿蜒前行,才微微一鬆眉頭,然眼底卻漆黑一片,一想到往後數日要同這倆孩子在一起,心中便是發搐。

  前方車駕緩行,微有顛簸,車簾黃旒左右輕晃,有光沿縫自外洩入,照得車中兩張小臉忽明忽暗。

  沈知禮趴在車簾前偷偷朝外張望,臉上早已不復先前那天地不懼的神色,良久才扭過頭,沖沈知書咧咧嘴,「哥,你方才怕不怕?」

  沈知書也早無了一臉淡穩之色,小手忙著拭汗,口中小聲道︰「當然怕了……那謝將軍可比傳聞中地嚇人多了。一張臉黑得像什麼似的,我……我方才險些就說不出太子教我背地那些話了……」

  沈知禮小心翼翼地坐過去,展了展小裙上的褶痕,用手支著下巴,小臉上笑意盈盈。儼然貴宅千金模樣。亦是小聲道︰「哥,若叫爹娘知道我與你在外胡來。還不知會怎麼罰我們呢……」

  沈知書苦著小臉,抻了抻袖子。道︰「太子有令,你我豈敢不從……再說了,爹爹亦說過,在外一切都要聽太子的……到時回京後只消搬出太子來做擋箭牌,爹爹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得什麼了。」

  他撩起窗側垂簾。朝外稍望一番,小眉毛一皺,臉上又有些不情願起來,口中嘟囔道︰「太子定是一早就知道那謝將軍那麼凶嚴,才叫你我在城外將他纏住,好方便自己無贅進城,去看那些花花奇聞……」

  沈知禮抿唇小笑,嗲聲道︰「哥還不是因太子說了,若今日肯行此事。將來便讓管崇文館的劉大人許你入館閱書麼……」

  沈知書小臉一下漲得通紅。不甘示弱道︰「你不照樣是因太子說,會勸皇上讓娘允你習騎馬……才答應的。」

  沈知禮癟癟嘴角。不再與他鬥嘴,自去一旁倚著車板,透過窗簾細縫朝外望去。

  依稀可見遠處高牆城郭,其上涼城二字灰礪染塵,蒼肅森威。

  一鳴樓大堂熱鬧非凡,正縫晌午時分,又在繁華街角,往來吃飯之人滿滿坐了樓上樓下,鮮餘空位。

  二樓雅間兒邊上,靠窗一排有幾桌散座,雖不像雅間裡那般清靜無擾,卻也不似樓下那般鬧哄哄地,讓人意躁。

  有茶博士在桌間賣小聞故事,看見窗邊有人衝他招手,忙小步快走過去,將人飛快打量了一番,方笑著道︰「這位公子不是涼城人罷?」

  白丹勇點了下頭,面色微澀,也不多話,只是道︰「我家小公子想聽聽這涼城中地趣事,你撿幾件來說說。」說罷,往那茶博士手中放了些碎銀。

  茶博士一驚,眼見這人衣著普通,出手卻是如此大方,不由陪了笑,側身往內一瞧,就見他身後坐著個十來歲地少年,衣錦顯貴,卻是隱而不露,當下更是小心起來,道︰「敢問小公子想聽什麼樣地?」

  少年斜眉清俊,發後玉簪水潤蒼涼,端坐於椅上,背脊挺直,聞得這話,方一撇眸,看向那茶博士,薄唇輕開,「聽說涼城原為南都,現如今仍留行宮?」

  茶博士看他雖是年少,可開口之言卻透著老成,不由大著膽子抬眼去瞧,就見那少年面容罕俊,墨眉褐瞳,瘦頷薄唇,只是右眼前系擋了一片黑布,不知是何因以致獨眸,心中不禁略感惋惜,可面上卻不敢露色分毫,只連忙垂眼答道︰「涼城行宮已存三百餘年,便是當今皇上亦曾駕幸南都,宿於行宮中過。」

  少年挑眉,顯是頗感興趣,彎唇望著茶博士,等他接著說。

  那茶博士一下子便來了勁,笑著道︰「若說起此事,那可是千古之傳--想當年,皇上親赴涼城,犒慰前國鄴齊大軍,會平王於涼城以西三十里處,而後兩人才誓盟締約,方有了此後萬代功業、我大平王朝今日盛景!」

  少年笑了笑,瞥一眼白丹勇,見他只顧低著頭,便對茶博士道︰「你且詳說說。」

  茶博士拾杯嘬了口茶,靠近了些,略有神秘地道︰「看小公子像是從東面來的,自是不知涼城舊事如何。當年天下大亂,平王自領八千人馬破境而入,皇上令已歿武國公狄公領兵助之,一舉將南岵十二萬大軍盡數剿滅,可謂瞻前籌謀,勇略無敵。」

  「你說,平王當年是八千敗十二萬?」少年橫眉,眼底湛光,「可我為何聽人說,是五萬對十二萬?且其時還有龔明德這等老將在後阻圍,不然斷無法敗南岵大軍。」

  茶博士「咳」了一聲,一掂手中碎銀,仍是笑道︰「小公子這就說差了……平王何許人也,那可是攻無不勝、戰無不克,沙場之名令天下諸國聞風喪膽之人,對付南岵區區十二萬庸兵,安用五萬人馬?再者,我還聽人說過,平王實乃神人,刀槍之物根本傷不了他分毫,因是這麼多年來縱橫疆場從未聞敗……」

  白丹勇終是忍不住,抬頭止住那茶博士地話,輕輕擺了擺手,叫他退下,過了一會兒才對少年恭敬道︰「殿下,萬莫輕信此種市井流言……」

  少年斂回目光,挑眉道︰「今日才知,與這些民間傳聞相比,沈太傅的那本野錄記聞倒像真的些。」

  白丹勇苦笑,「……也只有沈太傅敢作此等逆書,亦只有皇上這等明主不治其罪。」

  少年不復多言,低眸去看桌上酒菜,拾箸稍嘗了嘗,才又道︰「味道果與京中不同,想來若是去了遂陽,那邊吃食定又是別番滋味--想起母皇曾說,她幼時最愛遂陽津橋街市上的金絲黨梅等小食,我倒想有一日能去嘗嘗。」

  白丹勇左右打量一番,見無人注意他二人,才低聲道︰「殿下此來涼城已是大逾之舉,莫要再琢磨去遂陽的事了……」他皺眉一歎,「殿下棄儀仗諸衛、藐謝將軍迎駕一行而獨入城中,此事叫皇上及平王知道了,還不知會動多大地怒。」

  少年薄唇微彎,「若是謝明遠護駕,定不會讓我隨意出入這等地方,幸好此次帶了知書知禮一道來……」

  白丹勇尷尬一笑,按了按腰間佩劍,道︰「臣以為,殿下還是在謝將軍未遣人來尋之前便回穎國夫人府,方是上理。」

  才說著,就見先前那茶博士又在另一角與人在言,依稀可聞話中論及涼城行營前都部署謝明遠及穎國夫人英儷芹二人……

  少年不禁定眸側耳,恰聽見那茶博士低聲笑道︰「……多少年了,若說他二人之間沒個什麼事,涼城中有何人肯信?」

  白丹勇心中一凜,忙道︰「殿下……」

  少年卻已起身,朝那茶博士走了過去,聲色涼道︰「你方才說了什麼?」

  茶博士沒料到身後會有人插問,回頭見是少年,面色不由微尬,卻仍是笑著道︰「方纔是在說這涼城禁軍行營前都部署謝明遠謝將軍,舊事一二,小公子必定不感興趣……」

  少年眉梢挑起,嘴唇抿了抿,臉色微涼,「謝將軍乃朝廷鎮將,豈容你們這般隨意在後非議?」

  周圍隨座已有數人停下手中動作,扭頭來看這一角。

  茶博士面臊,當著眾人的面,卻被一個孩子如此冷聲斥言,心中滿不是滋味,不禁斂了笑,道︰「小公子可曾聞當朝沈太傅野錄之作?皇上與平王聞之竟不加罪其身,既如此,我等為何不能議論謝將軍之邊聞軼事?」

  少年小皺了下眉,似是在思索,隨即涼聲又道︰「沈太傅何許人也,其筆下諸事件件可考,絕無誇大博目之嫌。你們方纔所說之言,豈能與其相提並論!」

  周圍有人竊竊在笑,茶博士亦撇嘴冷笑,道︰「涼城一地,多少年來都不聞官禁民言。我們一沒造反,二沒惹禍,你一個小孩子又懂什麼,竟在這裡大放厥詞?」

  少年面色愈冷,左眸一黯,就欲上前再斥。白丹勇見狀忙擋開二人,回身低頭,壓著嗓子道︰「殿……公子,不可惹事。」見少年沉眉轉身,他才微籲了一口氣。

  雖知涼城原來乃是邰南都,人們對謝明遠此等東朝降將本就不存敬意,卻未料到此地民風如此張狂。仗峙前朝遺氣,竟能放肆至此地步。

  少年偏過頭,低聲道︰「走。」臨行之時,又冷冷一瞥茶博士幾人。

  白丹勇顧不得細較,只隨手扔了把碎銀在桌上。便帶著少年下得樓去。出門才走了沒幾步,忽聽少年在後道︰「白侍衛。」

  他回頭。見左右街邊人少,才半蹲下身子。湊低了道︰「殿下何事?」

  少年眼眸一轉,清亮澄撤,「當年謝將軍為何拒母皇封賞於不顧,連殿前都指揮使都不做,偏請調來涼城禁軍?」

  白丹勇半啞無言。額上湧汗,不知怎麼回答。

  當年他服差於殿前司外班直,此間諸事皆有耳聞,雖知酒樓中茶博士之言八成為真,可又如何能說出口來。

  少年見狀,目光微閃了下,輕聲又道︰「沈太傅書中只記,當年穎國夫人歸涼城後,謝將軍便上表請調……」

  白丹勇慌慌張地打斷他。「殿下。酒樓上那些人說的話皆是胡言亂語,萬不可當真。」

  街角處拐來一行人馬。蹄速飛快,直朝一鳴樓馳來。

  白丹勇聞聲皺眉,內城之中、繁街之上能夠如此疾行,定非一般人等……他才一抬頭,便愕了愕,連忙護在少年身後,躬了躬身子,對著為首男子低聲道︰「將軍。」

  前面數人紛紛翻身下馬,謝明遠甩韁收鞭,大步邁來,也不顧仍在街上,便要衝少年行大禮。

  白丹勇忙去攔阻,「將軍。」

  謝明遠黑著臉看他,「你有幾條命,敢擅帶太子殿下微服入城?!但等我回頭上表參劾你此行漏舉!」

  白丹勇諾諾不敢辯,任是今日位高受寵,亦不敢於謝明遠之前托大,只垂了頭站在一旁,半晌才尷尬道︰「……正要帶太子殿下回穎國夫人府。」

  謝明遠使勁一攥鞭尾,才慢慢轉眸,去看身前少年。

  少年獨眸光爍,臉上猶帶稚氣,可身條筆挺,站立如松,其姿煞是眼熟,令他一下惶然側眸,不敢直視。

  「殿下,」他的聲音低到聽不清,「殿下怎能罔顧臣等接駕之儀而獨自入城,此事若傳至京中……」

  少年自始自終未發一言,此時才一彎嘴角,動眸道︰「謝將軍當年亦曾伴父王微服行訪過杵州,奈何今日竟拿此條來與我說教?」

  話畢,不待謝明遠再開口,他便回身,對白丹勇輕一挑眉,白丹勇會意,三步並兩步地上前去將馬兒牽來,恭謹道︰「殿下。」

  黑色幼駒不甚強壯,然毛鬃梳亮,一看便知是絕世良駿。

  少年伸手拽過馬轡,也不要人扶持,踩蹬翻身上馬,俐落收韁,策鞭一落,催馬上道。

  謝明遠口中之言無法道出,只是望著他地背影,久未移目……雖只十歲,可他身形已較同齡人高出些許,那一舉手一投足,隱隱帶了微悍之氣。

  ……當年離京時,不過是及膝高的幼童,如今再遇,竟已長成這等好兒郎……不由嗟歎,手中馬鞭攥得更緊,心底愈澀。

  一疏莊中熱鬧非凡,穎國夫人闔府上下都忙碌不已。

  花廳裡,落葉飛了一地。石凳之上暗紋稜稜,青白砂粒嵌在其上,勾出種種奇異花文,端肅而華美。

  英儷芹握袖而坐,微微笑著,看桌前兩個孩子,眼中滿是寵溺之情。

  沈知書端端正正地坐在凳上,眼不眨地盯著桌上攤開的一卷書,右手兩指拈著書頁,時不時地咂咂小嘴,一副小模樣極是聚精會神,讓周圍服侍的丫鬟們都忍俊不禁。

  有人上前打趣地問他,「沈家軒哥兒,這些可都能看得懂?」(注)

  他抬頭,兩條小眉毛一揚,一本正經地看看人家,隨即飛快一咧嘴,露了個耀人眼眸的笑容,卻也不說話,仍舊埋頭繼續去看。

  英儷芹在旁笑著,對人輕聲道︰「這孩子……頗有其父之風。」

  沈知禮在桌子另一頭趴著,聽了這話一下直起身來,一雙大眼撲閃撲閃地。小手亂揮一番,嚷嚷道︰「哥才不像爹爹呢,爹爹可比他,比他……」她蹙了蹙細眉,想不出下面地詞來。半晌之後眼楮滴溜溜一轉。笑瞇瞇又道︰「娘說……娘說哥與爹爹比起來,儒雅有加。風流尚欠,再過個十年才好去比呢!」

  話音未落。那邊便有一粒綠棗輕彈過來,恰巧擦過她地小唇,滾落到桌下了。

  她嘟著嘴,「哥作什麼?」

  沈知書臉色臊紅,小手按著書。衝她道︰「娉娉且莫張嘴胡說,連娘說地話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

  沈知禮眼楮瞪得圓圓的,哼哼道︰「我怎麼不知道啦?娘說爹爹當年儒流之範無人及,乃是京中千金春閨夢中人,多少女人只要一看見爹爹,那臉就羞得跟這花一樣紅了呢……」

  旁邊地丫鬟們都掩嘴輕笑,臉上淺淺泛紅,廳外微風蕩過來,吹動廳角軟花。一室清香。

  沈知書見止她不住。臉更是臊了,轉而去看英儷芹。小聲道︰「夫人……」

  卻不料沈知禮還不罷休,仍繼續嚷嚷道︰「……爹爹說了,當年只有娘一人不放他在眼裡,又不像其她人那樣動不動就臉紅,所以爹才…」英儷芹樂不可吱,捧袖笑了半天,才輕咳道︰「娉娉記性真好,家中爹娘說過什麼話,竟是一字不落,都能背出來……」

  沈知禮一抿嘴,小臉綻得花兒一樣的,嘻嘻笑道︰「爹爹說了,我地記性要比哥還好呢。」

  正頑笑間,廳外有人來報,「謝將軍尋到太子殿下了,眼下剛至府外,已有人迎進來了……」

  英儷芹聞言,笑容稍僵,旋即拾裙起身,命人在廳中陪著兩個孩子,自己出了花廳,往府中前院行去。

  謝明遠未行多遠,便見紅衫長裙之影迎面而來,不由足滯,竟不欲再進一步。

  身旁少年覺出異樣,朝不遠處看去,思索了一陣兒,才轉頭來問他︰「謝將軍怎麼了?」

  聲音清冷擊心,令他掌中滲汗。

  謝明遠皺眉,「臣無礙。」說著,便又隨著府中下人朝裡走去。

  英儷芹小步飛快,看見幾人,淡淡一笑,便上前來輕輕拉過少年地胳膊,「殿下一路可好?」

  少年彎唇笑笑,不答,只點了下頭。

  謝明遠停在後面,按劍於腰,低了頭道︰「殿下既至,臣便先行回去……明日殿下若要出行,府外自有人來稟臣,屆時臣再來陪駕。」

  說罷,也不抬頭去看,轉身便要走。「謝將軍且慢。」

  他停下,就聽少年在後又開口,聲音依舊涼而無波,「父王嘗言,謝將軍乃是罕忠之將,此次出京之前母皇亦要我替她語慰將軍,便請將軍這幾日隨我一道入府而住,日夜好向將軍請教當年之事。」

  謝明遠驀然轉身,看向少年,見他眉宇間稚色未褪,神情間竟有絲盼望,不由一愣……耳邊又響起方纔那「罕忠」一詞,心頭直直一梗,拳攥更緊。

  少年低眸,微微一挑眉,半晌後才去看英儷芹,「想來夫人不會怪我擅自作主?」

  英儷芹略有遲疑,斜眸悄看謝明遠,口中輕應一聲,「隨殿下之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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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氣溫降了許多,府院台階上映了一片月輝,愈顯清冷。

  謝明遠自偏院出來,一路檢視府前布戍情況,院前正對主廂那邊,就見裡面燭光未滅,隱約傳出孩童的咯咯笑聲。

  沈知書、沈知禮二人乖巧可人,一入府便討得英儷芹滿懷歡心,因此夜裡英儷芹也不叫丫鬟陪房,只是讓兩個孩子同她一道睡在屋裡。

  他站在院口,聽了一會兒,才不動聲色地轉身,朝東面較大的院子走去。

  院外站的幾人皆是自他麾下調來這邊的,此時見他走來,忙欲行禮,卻被他抬手止住。

  「怎麼都在外面?」謝明遠皺眉,「太子已睡?」

  一人垂首道︰「太子不喜我等近身,屬下見院內燭火已滅,料想太子當已歇息,就沒再去打擾。」

  他瞥了幾人一眼,逕直走入院中。

  屋外月影清斜,少年一人坐在廊柱下,白衣單袍拂過地上一小片陰影,身形消瘦。

  謝明遠稍愣了下,試著叫他道︰「殿下?」

  少年聞音回頭,看見是他,嘴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輕應道︰「謝將軍。」

  謝明遠這才敢走去他身邊。立在一旁。微彎了身子去望他地臉。見他容色如常。才又道︰「殿下為何這麼晚了還不歇息?天已涼。人坐在院中。恐怕會著涼。不如回屋點燈……」

  少年屈起一條腿。讓出身旁地階沿。示意讓他同坐。謝明遠謝拒了幾次。少年只是笑望著他。他便只得依言坐下。卻也不敢過於放肆。只是坐了一角。離少年身旁仍有些距離。

  少年偏頭看他。「謝將軍在涼城已有八年了。可曾想過調任回京?父王於宮中常念將軍。母皇亦望將軍近駕為官。」

  謝明遠垂頭。聲音有些猶豫。「……平王與皇上身邊能臣甚多。臣不管居於何處都是為國效力。所以回京與否無關緊要。」

  少年仔細瞧了瞧他地臉色。又道︰「將軍是否因不放心許國夫人。才留在涼城這麼多年不肯走?」

  他窘驚。慌忙道︰「臣斷無可能是因……」

  少年卻打斷他,「聽說許國夫人原先做過父王的皇后。」

  謝明遠愕然,絕無料到他會以如此平靜的口吻說出這種話,心下不禁懷疑他如此年少,到底知不知自己說的是什麼意思……走神時又聽少年繼續道︰「謝將軍。但凡能做皇后的人,是不是都應是容姿出眾、性情恭婉、儀態端莊、身家清白之人?」

  謝明遠僵然道︰「應是如此。」

  少年笑了下,「那許國夫人年輕時。是否也是如此?」

  謝明遠默然不語,腦中不可控制地想起當年初見她的時候,胸口不由一緊,過了好半晌才答道︰「是。」

  少年想了想,又問︰「既是這麼好的女子,父王為何不喜歡她?」

  謝明遠不知他為何會問到這些事,一下子惶恐不已,不敢再坐,只是飛快地起身。跪倒在少年身前,低聲道︰「宮闈舊事,還望殿下不要深究。」他遲疑了一下,隨即咬牙又道︰「皇上風華天下無雙,平王又怎會再戀慕別的女子……」

  少年看向他,伸手拉他起身,口中淡淡道︰「可是,為何連你也不要她?」

  謝明遠耳膜微震,幾不敢信自己聽到地話。由是更加不敢起身,只是跪著道︰「殿下何出此言……」

  少年表情極其認真,一字一句道︰「是因許國夫人做過父王的皇后,所以你不敢要她?」

  謝明遠額角青筋微現,撐在地上的雙手緊握成拳,半天才擠出幾字︰「殿下今夜同臣說這些,是想置臣於死地麼?」

  少年眼神清亮,「謝將軍不必惶恐,我之所以問這些。是因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而已。絕不是替父王、母皇來責難將軍的。」

  謝明遠滿掌全是汗粒,眼睛閉了又睜。心在狂跳。

  ……他是不敢要。不但不敢,亦無法要。

  當年他妄負賀喜皇恩,做出如此禽獸之舉,又因私情之故而助英歡廢前朝帝號,其後又暗下為逆、與鄴齊舊臣一道於殿上逼其退位……英歡知他苦衷而未降罪於他,可他這輩子都不敢再有所奢求,能得賀喜半分諒解。少年幾番三次說平王道他是「忠臣」,他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

  天下人都道他是兩朝功臣良將,他心中只覺諷刺苦澀--殊不知他都做過些什麼,又如何能對得起這「忠」之一字。

  既已如此,又如何敢要,又怎能去要。

  他不是賀喜,他做不到為了一個女人而枉視天下人之言,不顧己身彼命、寧可違負蒼天之願也要達成一己之念;他沒有資本也沒有膽量,能以這一世榮辱來搏這一心之願。

  他知道自己是個懦夫,從十二年前到如今,絲毫未變。

  少年看了他許久,不知心中在琢磨什麼,只是忽而支起下巴,慢慢道︰「名份真的那麼重要麼,謝將軍?」

  謝明遠乍然回神,不解他話中之意,眼神略顯困惑。

  少年看著他的眼楮,「你雖然未與許國夫人共結百年,卻也不是不可以同她在一起。」

  謝明遠一驚,「這又如何可以!殿下今夜之言足以令臣罪誅九族,還望殿下再莫多言,臣……」

  少年微微蹙額,聲音稍大了些︰「為何不可以?母皇同父王亦無名份,但他們卻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謝明遠額汗驟落,「皇上與平王,實非世間常人可比。殿下尚且年少,其間許多道理都不甚明白,往後這種話萬萬不可對人胡言。」

  少年凝神想了一陣兒,好似明白了些,衝他低笑了一下,便站起身來,「已是很晚了,我這就回屋就寢,謝將軍也早些歇息罷。」

  謝明遠待他轉身之後才慢慢起來,背後袍脊已被冷汗浸濕,站了半天緩了緩神,才朝院外退去。

  少年在門口卻又停下,回身望著他地背影,長眉斜挑,嘴角微微一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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