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樓雨晴 -【渭城曲之一】買夫 [打印本頁]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07:50 PM     標題: 樓雨晴 -【渭城曲之一】買夫

本帖最後由 qpmw159 於 2012-4-27 12:44 AM 編輯

【小說封面】

[attach]74574432[/attach]

【內容簡介】

歲末將至,家家戶戶忙著過年,而她,只有空冷的屋,
不想再過寂寞日子,所以那日,她大膽地買了個男人,
即使他看來又病又殘得只剩一口氣,可她不怕,
只因他有一雙孤寂的眼,像她一般,教她心憐,
所以她想倘若能治好他,或許能給自己作伴,
那麼自己的屋才能稱為相守的「家」吧……
人是她花錢贖回來的,「穆浥塵」這名字是她給的,
在他小命不保之際,是她拚命將他從鬼門關前救回來;
如此他還她一條命、為她做牛做馬也是應該,
但這主子怎麼這樣難纏啊?既不賢慧也不溫柔,
花的總比賺的多,他發現自己跟錯主子也已來不及,
只能含淚上賊船,誰教忠僕難為呢……

【出版日期】2012/04/17
【出版社名稱】狗屋
【書系及編號】橘子說991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09:56 PM

楔子

  那年的冬天很冷,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歲末將至,家家戶戶忙置辦年貨,圍爐守歲過個好年。

  那是她失去家人的第四個年頭,卻依然無法習慣沒了親人在身旁圍爐守歲的新年。

  她討厭安安靜靜的屋子,說了話無人應答,空冷的木桌、木椅,怎麼也坐不滿。

  每一個獨自面對的新年,都好寂寞,好難挨。

  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她收拾妥當,隔壁攤上還剩兩塊乾烙大餅,她索性全買了,卻一點想吃的慾望也無。

  推著推車獨自走在空曠的街道上,以往繁華的街景,各式商販林立,而今只余零零落落幾攤,也正收拾著預備趕回家中過年。

  而後,她發現了他。

  以往,那個地方是販賣牲口的,偶爾牙婆也領了幾個乖巧的丫頭或壯丁,讓大戶人家的管事挑選所需婢僕。

  她不愛拿人當牲畜似的交易買賣,因此從未多瞧一眼。

  但一雙空涼幽寂的眸子,挽住了她的目光,再加上牙婆頗有怨言地咕噥著「賠錢貨」一類的碎語,她心下大致明了。這僅剩的三人已無人肯要,領了回去日子怕是也不會太好過。

  牙婆瞧見她目光多兜了兩圈,只道是生意上門,趕忙勤快地上前攀談。

  像是怕她隨時會改變心意般,極力推銷、吹噓著這三名壯丁有多好用,吃得少、做得多,啥兒粗活都能幹,買下絕不吃虧,三個就一併賣給她了,半買半送算她十兩就好……

  後頭三人聽得都要替牙婆心虛了,這病的病、殘的殘,哪來的壯丁?買回家去別說幹粗活,棺木得先備上一副倒是真的,送人都不見得肯要。

  這女孩也不曉得是脾氣太好還是壓根兒沒帶腦子出門,倒也沒駁斥半句,偏頭來回打量了那三人一會兒,原是沒這打算,這會兒似乎也認真考慮起來。

  有一隻手揪住了她裙擺,她走不得,低頭瞧了那手的主人一眼。

  他其實——是希望跟她走的嗎?

  買賣這事是要兩相情願的,她原是無意輕踐他人尊嚴,可他若有意願,那就另當別論了。

  她的日子還很長,需要一個家人,遇了事可以商量、陪她守歲過年、共度將來漫漫年歲。

  「我只要一個。」掏出今兒個做生意所得的碎銀,連荷包裡的幾文銅板也全倒了出來,一共五兩四十七文錢。「就這麼多了,再多我也拿不出來。」

  「成交!」牙婆沒第二句話,樂得成交。「不知姑娘要哪一個?」

  「就他。」纖指朝下一指,愣了牙婆、也愣得男人揪握裙裾的手一滑。

  「這……姑娘,你要不要考慮考慮?」牙婆罕見地良心發現,心虛道。「要不,我再多送你一個。」

  「不,就要一個。」

  「這……」人家如此堅持,牙婆也不好多說什麼。

  笨蛋!買東西不曉得要議價的嗎?他哪裡值五兩銀子?買塊烙餅吃了也好過買他!

  就連被買下的人也忍不住要這樣罵她。

  這是哪裡來的傻子?竟花五兩銀子去買一個……這樣的人回家。

  任何有眼睛、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去選他。

  她真的傻了!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10:10 PM

第一章

  男人終究還是跟著她回家了。

  她沒有勉強他,打一開始便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他若不願,這一路上隨時可以走,她不會攔他。

  只要一個轉身,他就自由了,是嗎?

  他想了又想,一路上反覆思量,最終仍是選擇牢牢跟妥她。

  離開了這女子,他其實——也不曉得還能去哪兒。

  見他目光直盯著她手中的烙餅瞧,她遞了一塊過去。

  一路上,她逕自說著自個兒的事,也不管他是否聽進去了。

  於是他知道,她名喚穆朝雨,娘親痛了一日夜,在清晨破曉時分生下她,那時正下了點小雨,因以為名。

  過了這個年,她就要滿二十了。

  雙親俱逝,家中人口簡單,就她一個。

  「原本還有寶寶……但是寶寶上個月也死了……」說到這裡,秀淨臉容黯了黯,原本充滿活力的嗓音也弱了下來。

  她……成過親了嗎?

  也是。都快二十了,一般閨女早該嫁了。

  那……她的夫婿呢?怎未聽她提及隻字片語?

  她說,她很想念、很想念寶寶,那小傢伙總是蹭著她,很討人憐,如果他不介意的話,她其實是希望他能代替寶寶,她會待他很好、很好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開始認真考慮起留在這女人身邊的可能。

  說著說著,一塊烙餅吃完了,她又遞出手邊僅剩的那一塊。

  當第二塊烙餅也吃完後,他們也到家了。

  那是間瞧起來有些老舊的房舍,不過磚瓦看來還算堅固,前頭院子圍起竹籬笆,養了隻老母雞,後頭還有塊空地,也種了些東西,眼前還瞧不出是什麼。

  這讓他有些許意外,她這身氣質一點兒都不像山野村婦,要說是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他也信。

  「錦衣玉食是沒有,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若還是願意留下,也必有你一口飯吃,餓不著肚皮的。」

  他步子在竹籬笆外頓了頓,她淺笑如水的眸色,教他宛如著了魔般,呆呆愣愣地什麼也無法思考,乖乖跟著她走。

  今兒個是小年夜,她將家裡頭所有的食材全下了灶,煮成一大鍋熱呼呼的雜燴湯,與他圍著木桌共食。

  在外頭流浪的這些日子,他不曾過得如此安穩,能吃得飽、有熱水淨身、有乾淨衣裳穿、還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這一切已是他無法想像的安適了。

  或許是身體負荷早已到達極限,一旦鬆懈了下來,當晚便發起高燒,連夜不退。

  他不想表現得如此不濟事,這些日子,再多的苦、再非人的待遇他都熬過來了,真的沒有她所見的那般病弱無用,他怕她後悔、怕她下一秒就會將他丟出門,免得大過年的還要收屍,多晦氣……

  「咦?不是才剛退,怎麼又燙得嚇人啊……」她咕噥著。

  冰冰涼涼的巾子覆在他額際,舒緩了躁熱難耐之苦。

  睡睡醒醒間,知曉她一直都在,殷勤地為他擦身、更換額上涼巾,須臾不離。

  「好了、好了,發了汗就沒事了……」

  有一回醒來,瞧見她正在為他把脈。

  他有些困惑。她不怕嗎?大多數的人,光是見著他都會驚嚇得遠遠退避,擔心他這一身的病會不會過給別人,她卻一丁點也不怕,買下他、帶他回家、與他同桌而食、共處一室。

  她笑笑地說:「我是大夫。」

  大夫?她不是賣湯圓的嗎?吃那鍋雜燴菜時說的。

  「喔,是這樣的,我的主業是賣湯圓,偶爾有空才會替人看看診,過過大夫癮。」

  聽起來……挺不牢靠的,尤其她一臉「只是玩玩看」的神態。

  他有些不安,怕小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教她給玩掉。

  「別擔心,我很有經驗的,治過不少豬狗牛羊。」

  「……」不是吧?別玩了……

  他盯著逼近的銀針,面露驚恐。

  可此時,他渾身虛軟,逃也逃不開,想抗辯又有口難言……

  她下針極快,連猶豫也不曾,他完全感受不到一絲疼痛。

  好吧,或許情況並沒有那麼糟,她應該只是謙虛罷了,至少此刻體內高熱已退,身子確實也舒坦許多,就算真要死在她手裡,他也認了,絕無怨尤。

  約莫一炷香時刻,她一一收針,只見原來潔淨的銀針,全染成了墨黑色。

  她還每日灌他不同的苦藥,一日比一日更難喝,他咬著牙照單全收,硬是吞得涓滴不剩。

  他也不曉得自個兒為何要如此聽話,不疑有他地全盤信任,或許——是她衣不解帶地照料,每回醒來,她總是在。

  也或許,是她總是噙笑的面容,莫名地教他安心、信賴。

  更或許,是她凝望的目光始終如一,沈定而自在,從未流露出一絲嫌棄。

  他知道自己的模樣看來有多糟,拖著一身傷病,身上多處肌膚化膿、潰爛,那日跟著她回來,見了銅鏡裡的自己,一張臉幾已面目全非……

  她是頭一個願意碰觸他的人,甚至一次次為他擦拭肌膚滲出的膿水,再一處處上藥。

  她說,這不是病,是毒。

  「我頭一回碰到身上能同時存有十幾種毒的人,真夠精采的!你究竟做人多失敗呀?」不然人家哪會一次餵上這麼多毒,生怕餵不飽他?

  「我說你呀,給我挺著點,好歹我也花了五兩銀子,至少讓我瞧一次你究竟生得什麼模樣,要不我可虧大了。」

  會的。至少為了這個唯一待他好的人,他會努力熬過來,不教她的銀子白花。

  「寶寶已經不在了,你願意跟我回來,我就當你是同意要代替寶寶陪我,可別食言哪!」

  那當然,大丈夫一言九鼎,何況她才剛失去了孩子,這對一個當娘的而言,是多沉重的打擊,萬萬不可教她再添傷慟了。

  她還說了很多,大多是講她的寶寶多乖巧、多貼心,半昏睡間,他多少聽進了幾句,不禁湧起些許悲憫,為她感到難受。

  ※ ※ ※

  纏綿病榻幾日,等他再一次有了較清楚的意識,已過了五個日夜。

  她整個新年,全耗在這病榻邊了。為此,他感到無盡愧責。

  縱使最初對自身的去留還有一絲遲疑,此時也再無他想。她如此待他,再生之恩如何能不抵命相報?

  「醒了?來喝藥。」

  方才醒來沒瞧見她,原來是熬藥去了。

  他手腳仍虛軟無力,她舀了匙湯藥便往他嘴裡餵。

  「對了,還沒問你名字?」

  他張了張口,只餘瘖啞氣音,怎麼也發不出聲來。

  「不是天生聾啞吧?這我可沒法治。」

  當然不是!

  他只是、只是說不出話來,但他就是知道,自己不是啞子。

  「喔,不是?那就姑且當是這一身的毒把嗓子也侵蝕了。無妨,總能慢慢調理回來。」再餵上幾口藥,沒等他吞下,又問:「那,你識字嗎?記得自個兒的名字嗎?能不能寫?」

  他點頭,又飛快搖頭,一句未完又接一句,教人不及應答。

  她總是如此,沒人搭理也能自得其樂,這幾日來,他多少也能摸出幾分她的性情。

  「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會還是個傻子吧?」

  「……」有口難言,八成就是這麼回事吧。

  他抬掌,費力地在她掌心寫下一個「忘」字。

  「忘了?不記得自個兒是誰?打哪兒來?家裡有哪些親人?」每問一句,他就無助地搖一回頭。「唉,那一身毒果真把你給毒傻了。」

  「……」

  「好吧,要不我來替你起個名吧!既然你要代替寶寶,要不就叫寶——行了行了,別瞪,換一個不就是了?」

  口不能言,眼神倒挺有殺氣的啊!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餵著藥。「咱們村子裡那牛嬸生了三胎,就大牛二牛三牛地叫下去,要不咱們也來比照辦理……又不好?」眉頭都擰成麻花辮了。

  當然不好!他懷疑她若不是存心整人,就是根本懶得花腦筋。

  偏偏這人已是他的主子,她愛起名叫阿牛阿狗都由不得他。

  她也煩了,耐心告罄,分神踢掉繡花鞋,抬腳朝桌邊書冊一勾,足尖隨意翻了翻,念出目光所及那一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就這個了!」

  哪個?不會是要他叫渭城吧?

  他眼神極其防備。

  見識過她有多胡來,他不敢抱以任何期待。

  「你那什麼眼神?要不你自個兒挑!寶寶、大牛還是——浥塵?」

  原來是這個。

  他鬆了口氣,終於點頭。

  「還知道要選這個,你不傻嘛!」

  「……」他本來就不傻。

  不是他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懷疑她根本是早想妥了,方才那大牛、二牛的根本是存心嚇他,他再駑鈍,也有被耍著玩的自覺。

  「真可惜……原是想讓你代替寶寶的。你知道嗎?牠好貼心,會等我回家、替我看門捉賊、聽我說心事,還會把自己卷成一團轉圈圈,每回都把我逗得好樂……」

  怎麼……聽起來有一絲怪異?

  他愈聽愈不對勁,尤其當她說到——

  「雖然隔壁攤賣烙餅的總是瞧不起牠,當牠是其貌不揚的癩痢狗。我把牠撿回家的時候,牠一身傷病,還瘸了一條腿,但你知道的,就像全世界的娘都不嫌自個兒孩子醜,我就是覺得,我的寶寶是全天下最美麗的狗。」

  狗?

  她說了半天,只是在說一隻狗?

  他數度揪心、暗暗代替她流的好幾把辛酸淚,只是為了一隻癩痢狗?

  她要他……代替一隻狗?!

  這就是……他在這個家裡頭,將來的、了不起的位置?!

  「怎麼?怎麼?你這表情是瞧不起一隻狗嗎?」

  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緩緩地、緩緩地湧上心頭,匯聚成一股……想掄拳的衝動。

  他這新主子……真的好欠打!

  他仰頭,無言望了望屋頂那片搖搖欲墜的破瓦,一如他此刻殘破滄桑的心境。

  最初那一腔肝腦塗地、以命相酬的無知熱血,在這一瞬間盡皆屍解湮滅,連個骨灰渣兒都不剩!

  ※ ※ ※

  初五開市之後,她白天得推著攤車到市集裡賣湯圓,無法再時時看顧著他。

  畢竟家裡有兩張口要吃飯,而她看起來並不像是擅理錢財的人,光看她揮金如土、連殺價也不懂的瀟脫勁兒便知。

  他已能下床走動,在身體能負荷的範圍內打理一些簡單的家務瑣事,如今看來,倒還真如她所言,完全比照寶寶的待遇,只要負責看家玩耍、追追松鼠別教牠們咬了園子裡的菜就好。

  他還是每天喝著苦苦的藥汁,以入口的味道判斷,約莫三日會換一次藥,他不曉得自個兒的狀況究竟是如何,但比起最初確實是強健許多,原本連能不能活過這個年都不曉得,而今,他不但能幫她揉揉麵團,還能劈柴打水,攬下家裡頭的粗重活兒。

  揉好麵團,擱在灶邊醒著,他移步到水缸邊清洗豆子的穆朝雨身旁,幫忙將品質較差的豆子挑掉。

  「灶上燉了雞,一會兒去舀來吃。」

  他停手,瞧了她一眼。難怪今早起來沒見園子裡那隻老母雞,原來是教她給宰了。

  那隻老母雞,她是留著下蛋用的,自己都捨不得宰來吃,若不是他這長年餵養在體內的毒給拖垮了身子骨,根底實在太差,她也不會萬不得已宰雞來為他補身。

  以一名主子而言,她待他確實好得無話可說。

  「發啥愣?」

  「只是在想……」他累了她許多。

  但轉了個彎,他改口問:「我這身子,好得了嗎?」

  若是無法根治,是不是就別費工夫了?死不了就成了。他已經欠得夠多,不想下輩子也還不了。

  「要好倒不困難,就是麻煩了些。」

  「怎說?」久未言語,最初開口時,他聲音如粗礫般、沙啞得難以辨視,直到這陣子終於慢慢好多了。他嫌難聽,彆扭得不肯開口,她卻總是有法子逗他、誘他,讓他試著多說幾句話。

  她將剛洗好的紅豆、綠豆、小米,一股腦兒全倒在一塊兒,一手隨意打散,一籃子花花綠綠的好不精采。

  「喏,你現在的身子就像這一大盆豆子,一眼望去是複雜了些,但只要靜心分辨出裡頭有些什麼,先挑出大顆又好挑的紅豆,再來是綠豆,然後是小米,這樣懂了嗎?」

  懂。

  因此結論是,要解這身毒說難也不難,就是過程繁複了些,而她打算先辨別他身上到底有多少種豆子,再一一挑出來。

  「我說你呀,意志倒也過人,這要換成別人,身上餵了十數種毒性折磨,哪還能撐到現在。」她頓了頓。「話又說回來,若說一人下一種藥,你起碼得罪了十數個人,嘖、嘖、嘖,我說小穆子啊,你做人也太差了!」

  「……」這究竟是在誇他還是損他?

  既然她都買下他了,家僕從主子姓也是理所當然,可……她非得這麼叫不可嗎?

  她是主,他是奴,沒他說話的餘地,他忍。

  他從容得體地勾起一抹淺笑,沈靜應對。「我不記得了。」

  她說他體內的毒,派別、門路不盡相同,有些毒與毒之間的衝擊,將會劇痛難忍、造成身體的重大損傷,可有些卻會相互牽制,緩解致命毒性,若使得好,有時毒也能是藥。

  這兩相矛盾的手法,擺明了下毒者不止一人。

  要不,就是真的太恨他,有著非致他於死地不可的決心,將所有看得到的毒全往他肚子裡倒。

  「無妨,我穆朝雨別的沒有,就耐性多得是。你身上再有千百種毒,我總能一道道找出來,一道地道解。」

  他無語,默然望住她,胸口暖暖浪潮激盪。

  雖然她嘴上說得隨意,可他明白那是在承諾,無論如何,永不棄他。

  「是說……你的豆子我挑,我的豆子誰挑?」

  「……」嘆息。

  她永遠不會讓他的感動持續超過半刻。

  這豆子一挑,就挑到了月上柳梢頭。

  究竟是誰閒著把豆子全混成一氣的?

  他終算曉得,為何坊間惡婆婆虐媳,這招老歸老仍百用不倦。就著搖曳燭火,他此際心頭真湧起無盡悲情。

  「小穆子,睡了。明日再挑。」

  「……」他真的想糾正她的稱呼。

  好吧,這惡婆婆也沒那麼不可取,至少她沒要他挑完才准睡。

  「你不知道燈油貴死了。」好似看穿他內心的嘀咕,她冷不防拋來一句。

  你要真如此溫良恭儉、當初那個出手闊綽、花錢時眼不眨氣不喘、連殺個價也不會的女人究竟是誰?

  家僕可以頂撞主子嗎?可以嗎?可以嗎?!

  唉,這種事也只能想想,沒那勇氣頂嘴,就只能乖乖回房,安靜躺上他睡了月余的木板床。

  這小屋就只有一間房,木板床還是他倆後來合力釘上的,就擺在她床邊約莫三步的距離,以布幔隔起。

  他原是深覺不妥,怕有損她清譽,畢竟人家還是個未嫁的大姑娘,可她一派坦然,不以為意,話到了嘴邊也不好多說什麼,就這樣也過了月餘。

  穆朝雨撩開步幔走來,手上捧著幾個瓷瓶。

  有些他是認得的,有些可能是才調配出來的。每隔一夜,她都會固定為他替換傷藥。

  最初,還曾被她纏裹了一身,整張臉幾乎只留下眼、耳、鼻、口,近幾日,傷口逐漸結了痂,才剛拆了傷布,有些癢,但已不會再化膿疼痛。

  她最先除去的,就是那道造成他這身蝕膚的毒,根源不除,抹再多的藥都沒有用。

  「這什麼?」他聞到好濃的桂花香氣,以往沒用過。

  「還我冰肌玉骨欺霜賽雪沈魚落雁桂香膏。」

  「誰取的?」好怪。

  「我。」

  果然。「非得用這個名字嗎?」

  往後人家要問起,要他一介男子如何把這藥名說出口?

  她聳聳肩。「它原是桂香芙蓉膏。」

  「聽起來……比較像吃的糕點。」他忠實評論。

  「對吧對吧!你也認為改了比較好是不是?」

  「……」也罷,他認了,可忍不住再度開口。「那……桂花有非入藥不可的必要嗎?」

  他一介男子抹得一身香噴噴,比女子還妖嬈,這成何體統?

  她奇怪地瞧他一眼。「沒有啊。只是覺得不好讓你一身藥味,就順手抓了一把桂花下去緩和緩和。」十足邀功口吻。

  好一個玲瓏巧思、善體人意啊!

  他無助地望了望天。

  上蒼明鑑,他真的寧可一身藥味。

  「多謝。」相當言不由衷的嗓音自齒縫擠出。「那……這藥我可以不要抹嗎?」

  「為何?」她瞪大眼。「這藥可助你傷口癒合、淡疤美肌,你不信我嗎?」

  誰都想自己一張臉白淨無瑕,縱是男子,也不會想頂著一張傷疤滿布的臉,遭旁人歧異目光。

  「我信。」

  只是……該怎麼說呢?他不願她再為自己勞碌奔波。雖然她嘴上不說,可那費了她多少心神,他不會全無所知。

  他不是女人,不需冰肌玉骨也活得下去。

  「好啦,下回不加桂花便是。」她低噥,承認自己這回有些過頭了。

  「……」

  原來她也曉得?那就是真的存心玩他了……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10:25 PM

第二章

  連挑了大半個月的豆子,他覺得,他的忍耐已到達前所未有的極限。

  她究竟是有多手殘,有辦法成日打翻一籃豆子?

  挑完一大籃豆子的某日,他終於開口要求跟她一塊去市集做生意。成日窩在家裡,骨頭都要鏽了。

  她想了想。「也好,合該是時候讓你活絡活絡筋骨,你現在的狀況應該是不成問題……」

  於是,他開始陪著她擺攤做生意,回到家後,就忙備料、揉麵團、準備隔日做生意的瑣碎雜務,日子雖忙,倒也充實。

  現在有他接下粗重活兒,凡事總搶在她前頭做好,讓她肩頭的負擔少上許多,已許久不見她揉著頸子的疲憊神情。

  打一開始,她便對外宣稱他是她的遠房表親,雖然那張毀壞的殘容一眼瞧上去是挺嚇人的,可看久了,眾人也逐漸習以為常,還能與寡言的他聊上兩句,左鄰右舍關係倒也建立得還算和睦。

  這一日收了攤,一如往常地走在與她一同走過無數回的歸途,夕陽餘暈暖暖地拂了一身暖適,人都倦懶了。

  他步子愈拖愈慢,享受著回程與她共度的寧馨時刻。

  他其實很喜歡、很喜歡與她共行的這一段路,手邊空了下來,腦子也空了下來,不必忙碌也不必思慮,僅僅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聊著一日瑣事,話話家常。

  「你在這兒等著。」她將方才收攤時順道買的烙餅遞給他,便徑自往藥鋪裡走去。

  他還是愛吃這攤的烙餅,有時手頭有點餘錢,她會買些小零嘴給他解饞,他永遠只吃烙餅,她總笑說,沒人比他更好養了。

  其實,這一家的烙餅也沒真好吃到讓他愛不釋口,過硬的餅皮咬久了還會牙酸,他只是忘不了她領他回家的那日,眼神裡的溫暖,以及在齒頰邊泛開,那淡淡的芝麻及麵餅氣味。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它便宜,易飽。

  他靠在攤車旁,啃著烙餅,一面等她。

  她是要去替他抓藥。雖然做生意收入並不穩定,有時手頭寬裕些,三餐便吃得好些,若遇上手頭吃緊,野菜白粥也是一餐,無論吃好吃壞總能度日,唯獨每日必喝的湯藥,再怎麼沒錢也不曾讓他少喝上一日。

  啃著、啃著,一塊餅都啃到底了,還不見她出來,他等得久了,不禁湧上一絲絲心慌。

  儘管明明白白瞧見她待他的好,心底仍存在著難以消彌的不安,唯恐自己累她太多,終有一日,她難以承載,會不會無聲無息地就此棄他而去?

  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焦灼,邁步進入藥鋪子裡尋她。

  「我說掌櫃的,咱們都好多年舊識了,怎好如此無情?就再賒我一回嘛——」

  「你已經賒很多回了。」王掌櫃不給面子地駁回,他也是捧人飯碗的,東家盯得緊,快別為難他了。

  「就近來手頭不太寬裕啊,我哪一回有了錢,前債不是清得乾乾淨淨,可沒賴過你一文錢。」

  這麼說……倒也是啦,若不是她還算講信用,哪能讓她動不動就賒賬?若人人如她,他還不卷鋪蓋回家吃自己?

  王掌櫃嘆口氣,終究還算拗不過她,接下藥單。

  一面抓藥,嘴上忍不住又叨念她。「我說你這勞什子遠房表親的,什麼病恁地麻煩?你這來來回回也抓了不少藥,花上這麼多銀兩,究竟是有沒有得救啊?若是無望了,我看你就聽我勸,別白花冤枉錢了,你日子也沒多好過啊……」

  「呸呸呸!我也不過才賒你個幾帖藥,你可別咒人啊!他會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我這可是為你好,換了別人我還不說呢……你這性子我還不了解嗎?啥缺腿斷臂的都撿回來,心腸太軟可不是好事,要做善事也秤秤自己幾兩重,可別拖垮了自個兒……」

  在廳堂外靜佇了會兒,他沒驚動任何人,悄聲退回藥鋪外,安靜等候。

  ※ ※ ※

  不對喔,這人今晚挺怪的,安靜得不太尋常。

  倒也不是說他平日很多話,只是這與平日的寡言不同,一回來就自顧自地忙得團團轉,啥事都搶在前頭辦妥,準備晚膳,明日攤子裡的食材,才隨意扒了幾口飯,又去打水利用灶上餘火燒洗浴水。

  為她打完洗浴用的熱水,這會兒又閃到外頭修竹籬笆去了。

  事情全讓他做完了,她倒閒著沒事被晾在一旁。

  洗浴過後,她懶懶躺臥在庭院的吊床上,享受徐徐晚風拂面的適意。

  這吊床是他幾日前才搭起的。有時較為空閒,他們會坐在院子裡聊聊,多半是她講、他聽,有時她會靠著他的背,說:「真想躺在這裡觀星賞月。」

  於是,幾日後便有了這吊床。

  「小穆子。」

  他抬眸,見她沒接話的打算,又低下頭,繼續這裡整整、哪裡修修。

  「穆少爺?浥塵?小浥浥?塵塵?」

  像是喊出了趣味,愈喊愈不堪入耳,他被鬧得沒法兒,總算回身。

  「怎麼?」

  「沒事啊,誰教你不理人,喊好玩的。」

  「我沒不理你。」哪來的膽哪。

  抬頭瞧了她一眼,默默起身進屋,再出來時,他已洗淨染塵泥的雙手,拎了袍子覆在她身上。

  才初春,入了夜仍有涼意,一個不小心也是會受寒的。

  停不下來的手,又將她掛在吊床上方的纖足拎下來,拉好下滑的裙擺,蓋住露出一截的雪白腿肚。

  「沒個閨女樣,將來怎麼嫁得出去!」念了她兩句,又習慣地去檢視吊床繫繩牢不牢靠。

  在這之前,便已測試過無數回,可因為是她要用的,他總放不下心,想再三確認。

  「你娶我不就得了?」

  他一怔,回身望去,見她把弄著半濕的髮,不經心地隨口漫應。「嘖,這嘴臉愈來愈像我爹了……」

  只是……隨口的一句話罷了。

  可笑的是,那一瞬他竟當了真,幾乎要穩不住憾然震顫的心扉。

  他垂眸,極力隱抑狂跳的心律。

  怎會?怎能?怎該?怎……配?

  不自覺撫上那張難面見與世人的殘容,一抹澀然笑意隱沒唇角。

  不是早看清自身寒傖,滿滿一身缺陷,自己也不忍卒睹,怎還會有如此奢念?這事……壓根兒連想都不該。

  暗暗吸了吸氣,讓自己看來神態與往常無二,才回身接過她手裡的棉布,靜立在吊床邊一綹綹拭乾她的髮。

  「藥我熬好放在桌上了,晚點睡前記得喝完。」他如今也只剩這件事無法與她搶了,一帖藥對多少水、幾分火候,他拿捏不了,增一分少一分便無法發揮最大的藥性。

  見他遲遲沒有應聲,她側眸瞥他。「有話要說?」

  「藥……能不喝嗎?」

  「你幾歲了,還怕苦呀?」她手腕一翻,不曉得打哪兒摸了顆仙楂果出來,不由分說往他嘴裡塞去。「好乖好乖,娘疼你,賞你糖吃。」

  浥塵冷眼瞪去,惱她沒個正經。「我不是在跟你說笑。」

  唇畔謔笑一收。「你聽見了,是不?」

  這就是他今晚反常的原因?

  他繃著臉,語氣生硬。「我不想……你為我去求人。」

  見她厚著臉皮,賴著要掌櫃給她賒賬,他看了很難受。

  「沒事的,王掌櫃是我爹的故友,看著我長大的,我常這樣跟他鬧,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

  「好不容易都到這份上了,你要我功虧一簣嗎?那早先的銀兩才真叫白花了。」她很堅持,要將他養得健健壯壯、能跑能跳,才不枉她在他身上所耗費的苦心啊。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看清她的執著,心裡也總算明白,唯有如她所言,讓自己無病無痛,然後用一生歲月守在她身邊,為她扛起一切,讓她今日的付出有一絲絲價值。

  「好,全聽你的。」

  「既是如此——」她出其不意,抬掌朝他襟口一揪,他沒防備,整個人被她扯下,慌亂中,他急忙伸臂撐在兩側,才免於傾跌在嬌軀上。

  他驚嚇地瞪大眼,呆呆瞧她。

  她、她、她……這是做什麼?

  穆朝雨差點笑出聲。這人,真的很好逗。

  她得寸進尺地湊上前,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鼻尖似有若無的碰觸、摩挲,暖暖吐息輕灑頸膚,染了屬於女子獨特的嬌媚氣息。

  他屏息,絲毫無動彈。

  「我、不是、不是……」他說全聽她的,不、不是這個意思啊……

  他極力忍住,不去做揪住自個兒衣襟死保貞操的丟人舉動。

  老爺不要!夫人會看到……

  穆朝雨差點就要替他說出那句戲台上最常用的詞。

  她幾乎要大笑,朝他頸際嗅了嗅,便鬆了手,從容退開,神情一派純真。「你今天又沒抹藥。」

  他呆呆地愣上九重天。

  只是……在聞藥味?!

  「不是說全聽我的?」她睞他一眼,嬌聲軟嗓提醒他才剛做下的承諾。

  「……」是他思想不純正嗎?還以為……

  纖掌又是一抬,有了前例,他防備地死死瞪住,可這回,她只是朝他耳際輕輕一彈。「還不快去!」

  混賬丫頭!她真的常做令人誤會的舉措!

  總有一日——他發誓,總有一天他會導正她所有不合時宜的舉止,教會她什麼叫男女有別、什麼又叫行止有度的閨秀風範!

  ※ ※ ※

  實在很怕她又在膏藥裡頭胡亂加啥牡丹、桂花的,弄得他一身女人香,他不得不遵照她的吩咐上藥,一回都不敢再落下。

  她若要整治他,他完全不是她的對手。

  硬痂脫落,再換上另一款新調配的淡疤藥膏,身上少說也抹了三種不同的藥膏,可最神奇的是,他哪種沒抹,她立刻便能察覺。

  味兒不是沒有,但是極淡,他自個兒都聞不太出來,她是狗鼻子嗎?

  除去藥物上的花費,她在其他地方的花費……浥塵忍不住嘆息。

  實在不是他要說她,這人真如王掌櫃說的,手頭有多少,左手進右手便轉悠了出去,還真活該窮一輩子都不冤枉。

  看見路邊乞兒、需要援助的,她毫不吝嗇慷慨解囊,也不想想自己幾兩重,他們自個兒都窮得要人接濟了。

  買東西,永遠不會懷疑小販開價真偽,她以為這世間光明燦爛,人人如她胸懷坦蕩、童叟無欺嗎?

  如今方知,王掌櫃叨念她還真是客氣了。

  說好聽些是不拘小節,淡泊名利,可說白了,分明就是冤大頭,少根筋又毫無錢財觀念。

  而她居然還有臉全賴他,說是買他花光了積蓄,要不,五兩銀子可以換上幾石油幾石白米……也不想想這究竟是誰造成的!

  他早就對她花錢的方式極有意見了,難怪她一窮二白,這絕對與個人有極大的、密不可分的關聯。

  到底是誰說絕對有他一口飯吃的?明明就常常有一餐沒一餐,就連最初那知書達禮的閨秀假象都是為了拐騙他留下而喬裝出來的,他根本就是遭人矇騙,誤上賊船!

  在吐了無數次血之後,他終於決定甘冒大不韙,奪來家中管賬大權。要用錢,得先問過他!

  這說來其實挺孬的,但是害他陪著她吃了數餐野菜湯、數日不知白米滋味之後,連園子裡的地瓜都還來不及長就得挖出來,看著不及半個拳頭大小的地瓜……她心虛地連吭都沒臉吭上一聲。

  雖然大失顏面,但家中日子確實穩定許多,至少沒再有一餐沒一餐,她後來想想,讓他管上管下的好像也沒啥不好。

  不過就是丟了面子嘛,她這人從來都不在乎面子,反正他裡子給得十足,從來沒餓著過她,她也樂得輕鬆度日,其餘全丟給他去操心煩心。

  其實湯圓攤子生意還不錯,若是運用得當,每月是可以攢下一點小錢的,問題出在她這人錢袋破洞,根本留不住半枚銅錢。

  這日,前頭攤子得了空,她靠過來,將收到的幾枚銅錢放進他錢袋裡,蹲身挽起衣袖就要幫忙洗碗。

  才沾了水,就被他拎起。「天冷,你別凍手。」

  只剩幾個碗,他自個兒來就可以了。

  於是她也聽話晾在一旁,沒去碰那些杯杯盤盤。

  洗好碗,他捧回前頭攤子,沒見著她,不曉得又上哪兒蹓躂去了。

  舀了兩碗客人要的紅豆湯圓,他招呼完來客,才前去尋人。

  她若不在攤子上,多半就是去對街的豆腐攤了。

  那間豆腐攤的翎兒姑娘養了一頭毛色雪白的狼,也許是長年馴養著,白狼性情極溫馴,平日不太搭理人,主子忙時便趴臥在一旁舔舔毛、玩玩爪子,等主子緩過來了,便會悄悄移上前,靠在腳邊撒嬌地偎蹭。

  他主子極愛逗它,立誓非要逗得它理人不可,不過至今尚未成功,他真擔心她這痞性玩過頭,鬧得白狼凶性大發傷了她。

  至於白狼的主子,眾人皆道她容貌極美,還被譽為這街上的豆腐西施,許多買豆腐的來客多半是最醉翁之意不在酒,許多路過的男子總會再三回首,多瞧上兩眼。

  他只知道,翎兒姑娘孤苦無依,身世飄零,或許是感同身受,對她多了幾分憐憫,至於美不美……他瞧不大出來,倒是他主子,飛揚的神采、甜軟的嗓音、靈動嬌俏的多變風情,笑時頰畔鑲嵌著淺淺梨渦,眼眉彎彎,眸光也燦燦,能將整片星空都拂亮,他往往瞧著總不捨移目,那景致,極美。

  果然,他在豆腐攤上找著那道熟悉的嬌娜身影。

  她還是蹲在後方逗那頭白狼,這回祭出的是誘食法,舀來一碗熱乎乎的鮮肉湯圓勾誘它,可惜白狼依舊不買賬,瞟也不瞟她一眼。

  她還真是百折不撓啊……

  他向翎兒姑娘打過招呼,便往後頭尋主去。

  白狼不堪其擾,偏頭轉了個向,朝另一邊趴臥。穆朝雨也不是好打發的角色,腳下挪了挪,端著熱湯圓跟它耗。

  「就顧著玩!」他好笑地上前,順手替她解開包在髮上的水藍色碎花頭巾,理了理折騰一早已有些亂的長髮,再重新綁上。

  停不下來的手,接著翻過她腕心,掏出她給他的藥瓶,沾了些藥在她燙傷的腕際推勻,指腹緩緩揉熱了催發藥效。

  做熱食總是些磕磕絆絆、湯湯水水的,傷著也在所難免,她老是粗心大意,不當一回事。可一個未嫁的姑娘家,這性子已經快沒人敢要了,身上再多些傷傷疤疤的,真要留著當老姑娘了。

  穆朝雨沒什麼耐心地隨他擺弄,一心徑顧著與白狼大眼瞪小眼。

  「別玩,該回家了。」今兒個生意不錯,才過年,備來的食材已經賣得差不多。

  她嘆一口氣,拍拍裙擺起身,坦然接受在數不清的敗績上再添一筆。

  不料,就蹲麻了雙腳,她身形顛晃了下,他及時伸臂承攬,一掌扶住她腰際,周全地保護她。

  待她穩住身子,正欲收手,這老是不規不矩的姑娘,小手又摸上他胸口拍拍捏捏,活像上肉攤子買豬肉,稱斤論兩地掂了掂。「我養得還不錯嘛,長了些肉,胸坎厚實不少,沒那麼單薄了。」

  他閉了閉眼,已絕望地不想糾正她不合宜的舉止了。

  動不動就手來腳來,糾正多了也只是落得自個兒口乾,沒任何效果,她比朽木頑童更難調教!

  他已經徹底放棄讓她成為得體閨秀的指望,最初立的誓言,如同此刻頭上那片浮雲,千載悠悠,一去不復返——

  不想搭應她這些讓人無言的話語,但他偏頭便撞上翎兒一瞬也不瞬的凝注目光。

  她在瞧些什麼呢?那股意喻深深的眼神。

  這已經不是頭一遭了,她總是出神地望著他們。他本能地打量了下自身,還是不覺得自己全身上下有啥好看,一般人不別開臉就不錯了,娃兒還會驚嚇得哇哇大哭。

  翎兒走上前,將鮮肉湯圓的錢給她,她推拒不收,說那是要與她的白狼玩鬧用的。

  她還是搖頭,堅決付賬。「那是我的心意,我想寵寵它。」

  不知為何,穆朝雨聽得鼻頭有些酸酸的,也就沒再推拉地收下銅錢,與他一同步行回自己的攤上。

  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白狼已經默默偎到主子腳邊,溫溫馴馴吃主人遞來的鮮肉湯圓。

  翎兒掌心輕輕撫著白狼頭顱,喃喃低語:「委屈你了,不棄……」

  「怎麼了?」浥塵關切低問。

  「我好像有一點點明白……」穆朝雨握牢掌心裡的一枚銅錢,那餘溫熱得燙手。「為何它的眼,如此固執地只瞧著它的主人。」

  他們之間存在的是相濡以沫、不離不棄,難以言說的真心真意,不是世俗上的任何利益換得來。

  「我真羨慕翎兒。」無關人畜,那種一心一意的固執守護,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

  可身畔的他聽進耳,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我究竟是多差?」

  她會羨慕翎兒有那頭狼的陪伴,還一天到晚在他耳邊把那隻不曉得投胎到哪去的寶寶誇上天,他在她身邊做牛做馬,苦心用盡地替她盤算計量,怎就不見她感動過,難道是人不如畜?

  他萬般不是滋味。

  「你少跟我爹一樣,成天在我耳邊叨念,我也會誇你。」管頭管腳的,真像個老頭兒似的。

  「哼。」這要讓人瞧見,定要說他惡奴欺主,連擺臉色給主子看都敢了,但——天可憐見,實在是這女人太、不、知、好、歹!

  他這是為了誰呀他,管她是為她好,最後還不是什麼都由著她,一天到晚任她逗、任她玩,只差沒被她氣得升天了,還願意留在這兒,她有什麼好抱怨?

  反正,她誰都好,獨獨嫌他。

  悶悶地埋頭安靜收攤,自個兒鬧小彆扭,她倒是一點也沒察覺,口中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步履輕快。

  那一臉喜悅,看得他益發不平。

  她到底憑什麼把他搞得一肚子氣悶,自己卻可以如此歡快?

  收好攤子,她帶著甜笑,過來牽住他的手,一同步上回程。

  這一刻他突然又覺得沒啥好氣了,一肚子悶惱盡消。

  無論如何,她回家總還記得帶上他,不曾落下。想貼掌心渡來的溫熱,暖暖包覆而來,讓他覺得就算一生為她操勞致死都甘願。

  他緩下臉色。「家裡頭麵粉用完了,先到雜貨街上備點用料。」

  他後來換了一間老字號店家買麵粉,豆子則到街尾買,是麻煩了些,但可以省下一點開支。

  以往,她只在乎質量好不好,買貴了些也無所謂,而他不只要質量,也要開價公道,與店家約定長期供貨,商議的價碼再往下砍個一成五,薄利多銷,長期下來店家也不吃虧。這些她不懂得計較,可他懂,他只會全心為她,砍得對方血流成河,他也不會有一絲心軟。

  備妥了家裡頭所需雜貨,她一臉饞樣地望著隔壁的糕餅鋪子問:「可以買幾個棗泥糕吃嗎?」

  丫頭嗜吃甜,愛到沒人性的地步了。

  稍早的事,他猶有餘慍,報復性地回她。「不行,今個兒沒錢了。」

  「喔。」她失望地應了聲,也沒跟他纏鬧囉嗦,乖乖邁步離開。

  行經布莊,她又停下腳步,朝裡頭望了望,掙扎半晌,好生猶豫地問:「真的不能再花一點點了嗎?」纖指比出一些些距離。「真的一點點就好,明日再補回來?」

  他一向比她要理性自持,每日能花用的錢財度相當嚴格地控管著,她也知道他是對的,以往一句也不會跟他囉嗦,可這回……

  哪個女孩不愛美,她能穿的衣裳不算多,做一襲漂亮的新衣讓她開心開心也不為過。

  他想起,翎兒輕撫白狼時那心酸不捨的神情,好像也有一點懂了……有些事,理智是一回事,可快樂與滿足是錢財買不回來的。

  嘆了口氣,他還是給了她七文錢。「還有剛剛翎兒的那個銅錢。」要買疋不差的布料,夠了,饒是她再不會殺價,能被敲的竹槓也只有這點空間。

  她咬牙。「你這錢鬼!」算的真精。

  女人的喜好沒他插嘴表示意見的餘地,他在布莊外頭等她,讓她去挑選布疋花色,可想起她方才失望的神色,他還是繞回糕餅鋪子去買棗泥糕。

  回過頭來想想,她雖從未在嘴上表示什麼,可她放心將一切都交給由他來打點,錢財之事從不曾過問一句,全然聽從他安排,這何嘗不是對他的信賴與肯定?

  買完棗泥糕回來,她也剛好抱著一疋靛青色的素面布料出來。

  他摸摸布料,質感還不錯。「花了多少?」

  「剛剛好七文錢,我說我就這麼多了,再不行我割肉抵賬吧!他就賣了。」

  她拎出那枚銅錢,上繳國庫。

  不錯,長進多了,他原本已經做好打算,連這枚銅錢都得慷慨捐軀。

  「喏,獎賞你的。」少當幾次冤大頭,夠她吃多少棗泥糕了。

  她怕髒了布,雙手寶貝地抱在懷裡頭護著,很大爺地張嘴等人服侍。

  「……」得寸進尺了她!

  「快呀,我嘴酸。」

  「……是。」如今連餵食都得由他來,真的只差陪浴侍寢了。

  哎,借問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他更深刻體認到——忠僕難為?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10:36 PM

本帖最後由 qpmw159 於 2012-4-26 10:37 PM 編輯

第三章

  一臉心虛。

  他在灶邊包著鮮肉湯圓,一邊看顧灶上熬煮的紅豆,適時拌個兩下,而後,穆朝雨由灶邊的小窗子冒出頭來。「在忙呀?」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他回頭瞥她,由那張臉讀出的,就是極致鮮明的心虛味。

  「桌上有盤醃梅,李大嬸家拿回來的。」以為她又嘴饞,想討甜點吃了。

  李大嬸家孤兒寡母的,許多事情不大方便,他偶爾會去幫些忙。方才去修完屋瓦回來,對方想答謝他,李大嬸醃梅子的手藝極好,於是他便要了這盤蜜梅回來。

  有時,村子裡哪戶人家有些苦力活,他也會去協助,家境好的會給點酬金,若是家徒四壁,送盤醃梅他也會笑笑接納,回來給她解解饞也很好。

  「不是啦!」

  「不是?」他以為,她只有討甜食吃時才會出現那副結巴樣。

  「呃……也沒有不要,梅子可以等等再吃……我的意思是……我是說……我有事跟你商量……可以嗎?」

  居然問他可不可以?

  他幾乎要受寵若驚了。「什麼事?」

  「那個……嗯……我剛剛去阿滿姨那兒蹓躂,回來的路上……就是……」

  「小姐不妨直言。」

  「……我們可以養狗嗎?」

  「狗?」對了,他想起「英年早逝」的寶寶,她挺念念不忘的,會想再養隻狗也能理解。

  「這並不為難。」不過就是一碗剩飯,不會對他們造成太大困擾。

  「所以你是答應了?」平日一個銅錢都要綁上十來二十個結,沒想到他會同意得如此乾脆,她不禁有些意外。

  「對。」如果這能填補她失去寶寶的缺憾,他沒有理由反對。

  「太好了,寶寶,快謝謝你的大恩人!」始終藏在身後的手移向前,她捧高掌上的小東西。

  他似乎……過於嘴快了……

  浥塵愣愣地與黑狗四目相對,思考這般心情到底算不算後悔。

  那絕對不是一方小角落、一碗小飯菜那麼簡單的事。他稍後繞到前院,幫忙安置家中新成員,也更加看清狗兒身上的災情。

  它被削去了半邊耳朵,一身的傷痕累累,簡直就是飽受凌虐,一般人就算想養,也不會撿這樣一隻既殘缺、狀況又糟的狗。

  可,這不就是穆朝雨嗎?從過去的癩痢狗、到他、再到眼前這隻……總愛撿些傷傷殘殘、遭世人遺棄的人與畜,一顆心比誰都軟。

  他嘆上一口氣,認了。

  在前院裡替他們的新家人搭好小屋,再回頭去幫她。

  她先替狗洗淨一身髒污,再剃除傷處部分的毛髮。可傷處著實不少,東一撮西一撮看了滑稽,索性全剃了。光溜溜的小肉球在她手中顫抖,看起來既可憐又無辜。

  他好笑地上前,正欲說些什麼,抬眸瞧見她的摸樣,呼吸一窒。

  方才替狗兒洗沐,碰疼了傷口的狗兒萬般掙扎,數度從她手中逃脫,濺的她半身濕,薄透的衣裝由微亂的襟口隱約勾勒出裡頭兜衣的摸樣……這要教外人瞧見還得了!

  「我來,你進去換身衣裳。」

  「你會嗎?」

  哪裡不會?眼前這瓶瓶罐罐沒人比他用得更上手了。

  於是,小肉球被包成了小白球。

  瞧見有個同伴走過與他以往相同的來時路,他頓時覺得——人生圓滿了。

  原來這世上,他並不寂寞。

  浥塵破欣慰地如是想。

  於是,缺耳狗在他倆的照顧下,逐漸傷癒,能跑能跳,白天他倆去市集做生意,便把狗也帶著,久了,倒也習慣那成日跟前跟後的狗影。

  她很寶,那隻狗更寶,很能配合她的一堆蠢把戲,一人一狗對味兒,完全就是一對哥倆好。

  原以為她只是說說,沒想到她似乎當真要把它訓練成第二個寶寶,一會兒縮起四肢偽裝成小球,一會兒攤平裝死曬肚皮,常把來的客人逗得好樂,無心之舉倒意外招攬了不少生意。

  在那過後沒幾日——

  「我——有事跟你商量。」

  「何事?」

  「我在後頭林子裡,撿了隻白兔……」

  要養是吧?

  也還好,都養隻狗了,再收留隻兔子也沒什麼。

  小兔子應是誤觸了獵戶陷阱,後足受了傷,他們暫時收留兔子,替它包紮傷口,傷好後想放回林子裡,但這段時日吃好住好的兔子竟然賴著不走,只好也養了下來。

  又過幾日——

  「有隻小雀鳥掉在我們家窗口耶!」

  「……」

  養隻小雀鳥浪費不了什麼糧食,但——

  問題就出在它早也啾、晚也啾,吵得人無法成眠啊!

  想扔到院子裡去,偏偏她又說初生的小雀鳥先天不足……那麼,她要後天調養就是了?

  她不但在房裡鋪了溫暖的小鳥巢時時看顧,還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他快被耳邊不絕於耳的啾啾聲給搞瘋了。

  再然後——

  「我……我撿了隻母羊回來……」

  他仰頭無語問蒼天。

  怎麼……愈撿愈大隻,愈撿愈誇張?

  「你不要太過分!」簡直得寸進尺,他再也沒辦法灑脫應諾。

  但……或許是以為養不活了,產後奄奄一息的母羊被丟棄在山坡邊,只剩一口氣,他想不妥協都不行。

  也不曉得是她醫術絕佳,還是那些小動物天生與她有緣,硬是教她給養活了,於是也就是繼續養在後院。

  所幸母羊也不算沒貢獻,他至少還能擠點羊奶出來,給單薄的她補補身。反正無論她如何撿,他總能在絕望谷底找曙光,這一切全是環境所逼啊……要養這一大家子,不精打細算些成嗎?唉,忠僕難為!

  可在母羊之後,他也正式對她嚴格告誡,這是最後一次,不許再撿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他們家都快客滿了。

  時隔兩日,穆朝雨去祝家嫂子那兒串個門子回來,發現院子裡多了幾隻小雞仔,啾啾啾地繞著院子熟悉地盤。

  浥塵正開門出來,目光才剛與她對上,她旋即彈開一大步,搖頭擺手地連聲表明自個兒清白。

  「不是我、不是我!我回來它們就在那兒了。」

  「我知道,是我。」他將手上的半杯白米撒去,餵養小雞仔。

  她「咦」了一聲,在他身邊繞著圈圈,上下打量他,一副「你也有今天」的神情。

  他沒好氣地回道:「雞養大可以宰來吃,你的兔子要讓我宰嗎?」

  「你好殘忍!」

  一旁蹦蹦跳的白兔彷彿聽懂看他的話,抗議地撲上去咬他褲腳。

  「畜牲,再不鬆口我晚上就吃兔肉。」他沉聲威脅。

  「兔兔,快鬆口,這家如今他是大爺,他要宰兔我可保不了你。唉,沒法兒,時勢比人強呀,咱們都還得靠他吃飯,他大爺要是一個不高興,餓咱們老老小小個十頓八頓的可怎生是好……」

  說得好似他謀財奪位、惡奴欺主似的。

  他側眸瞥她,倒想瞧瞧她這「天涯飄零一孤女」的戲碼能演到幾時。

  她揩揩眼角壓根兒不存在的淚花,正演到興頭上,突然湊近他,鼻尖嗅了嗅。「你懷裡什麼東西?」

  心房狂跳了下,他因她突來的靠近而微紅了耳根。

  他伸掌將她推回適當位置,這才故作鎮定地掏出袖內那袋綠豆糕。

  還真一點甜食都瞞不過,她這究竟是什麼鼻?

  「薛大娘給的,回頭記得謝謝人家。」全村大概沒人不曉得他家有個嗜甜食成痴的姑娘。

  她也老實不客氣地接來,一手捏了就往嘴裡送。「你人緣都比我好了。」

  才住上半年,前前後後的鄰舍都教他給打點得妥妥帖帖,原是抱著觀望心態的眾人,這會兒人人老是在她面前誇他,也不曉得他究竟是怎麼收買人心的。

  餵完圍在竹籬笆裡的雞,接著他來到前院,挖出幾顆成熟的地瓜及白菜,晚上好下鍋。

  一塊糕點忽然遞到他嘴邊,他搖頭。「你吃就好。」

  這些小點心對他而言太奢侈,會時時備上糕點,全是為了她。

  「喔。」身旁那人三兩下吃完綠豆糕,捏起他一片衣角擦手。

  他盯著衣裳那一小塊污漬,極力認真地思考——這世上哪來如此囂張的孤女、如此歹命順受的惡僕?

  ※ ※ ※

  眼看「家眷」口數一再增加,以前只有小黑狗倒還好辦,帶著一塊兒擺攤便是,如今這「一大家子」,總不好還攜家帶眷、浩浩蕩蕩出門吧?

  於是思考過後,便連寶寶——也就是那隻小黑狗也一道留下來看家了。

  有一大原因是他總覺得有人闖空門,園子裡的菜、還有羊奶有遭竊跡象,留下寶寶至少可試試有無嚇阻作用。

  「不會吧?咱們家都已經夠窮了,哪個沒天良的,連窮鬼也偷?會不會是你想太多?」

  浥塵橫她一眼。「偷兒要下手,不會管你是不是比他窮。」

  穆朝雨是將信將疑啦,不過沒幾日,他們去市集做完生意回來,發現竹籬笆半開,地上留有幾處血跡。

  小黑狗迎上前來,邀功地搖尾巴。

  還真派上用場了?

  「寶寶,你不愧是條好狗,我真有眼光!」她彎身拍拍狗頭,大力讚許。

  浥塵趕忙進屋察看,錢財部分他收放得極為謹慎,是不用擔心,至於其他損失——初步看來,應該只有園子裡的菜。

  話又說回來,他們家也沒什麼值錢物品可偷便是。

  再出來時,沒見那一人一狗。既然沒事,他也沒放心上,回頭便忙自己的事。

  這期間,她回來過,抱了她那個治傷的藥盒子又匆匆出門,來來回回也不曉得在忙些什麼。

  晚膳前,他剛把最後一道菜料理好,她正好回來。

  「我知道菜是誰偷的了。」才剛坐下來用餐,她劈頭便說了。

  「是村子裡的人?」這破落小村少有外來客,多數都是窮苦人家,一般偷兒要下手也不會挑這兒,八成就是村子裡的人了。

  他沒去追究,是因為對方除了偷菜,屋子裡整整齊齊,並無覬覦他項的意圖,不過就是圖個果腹罷了。

  「是孫秀才。」剛剛寶寶帶她去的,她醫了他被寶寶咬到的腳傷。

  「是嗎?」孫秀才與他並不相熟、平素也不往來,不予置評。

  「他的妻子上個月生了孩子,才剛滿月,人就跑了,他一個大男人沒辦法養活孩子,才會來偷羊奶哺餵娃兒。」

  「嗯。」

  見他態度不冷不熱,她滿肚子話說不下去,也沒膽再說,只好埋頭猛扒飯。

  安安靜靜用完膳,他起身離開前淡淡拋下一句。「想怎麼做就去,但要記得量力而為,適可而止,並不是每一個人幫了都能得到快樂。」

  他還不了解她嗎?孫秀才的情況,要她當沒看到、不去管,那就不是穆朝雨了。只是不曉得該如何讓她明白,這世間不是人人都能幫。

  她的心地太純善,總以為真心付出,別人便能感受到,可讀書人一向比誰都在乎臉面,風骨不容冒犯,他擔心,她做了好事反正對方心頭留下疙瘩。

  她想幫,也得看人家承不承她的情。

  那孫秀才每每見了他,總是昂首傲然而過,既是覺得他無福攀交,他也不勉強。

  由此也看的出,此人自視甚高,不願矮下身段,否則四肢健全,考過縣試,先天條件就比他好上太多,圖個三餐溫飽又有何難,何至於落到如此境地?

  既然他沒反對,她開始會送些青菜和白米過去給孫秀才,還有羊奶,他還是每日放在桌上,隨她要喝或者端去送人,他從不干涉。

  她開始得了空,動不動便往孫家跑。

  那娃兒頗得她的緣,又說孫秀才一個大男人粗手粗腳,不會顧孩子,她當奶娘當成了癮,如今娃兒頗黏她,有時還不肯給爹抱呢……

  他看在眼裡,胸坎彷彿堵著什麼,嚥不下也嘔不出,卻始終沒多說什麼。

  如今他要見她,都還得上孫家去找。

  向晚時,下起了雨,浥塵擔心她回來要淋得一身濕,執傘前去接她。接近孫宅時,瞧見兩人站在門外,孫秀才一手搭在她肩旁,稍急的音律傳了過來——

  「你跟他……我不介意的,真的,我可以接納你……」

  接納。

  他說的是接納,彷彿施恩似的,說著不介意。

  一個大姑娘,長年與男人共居一室,對於一個將禮教看得比命還種的讀書人而言,此舉無異於失貞敗德,不堪入目。

  一個名節敗壞的女子,他還肯娶她已是莫大的恩澤,她應該要感謝他的寬大為懷,這是高攀。

  他沒再上前,安安靜靜佇立,隔著一段距離望她。

  她沒推拒,因為根本已嚇傻了。

  完全沒想到,孫秀才會對她說這些,一時想不出該這麼應對。這人如此驕傲,不能拒絕得太難看,他面子上會掛不住……

  短瞬間,一顆腦袋已百轉千回,目光一轉,瞧見了不遠處的人,穆朝雨有如見著浮木,趕忙丟下一句:「我家人來接我了!」便逃難似的奔離。

  直到來到那男人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她才吁出一口氣,感到安心。

  他沒多說什麼,將傘往她那邊移,輕喃一句。「走吧,回家。」

  她用力點頭。「嗯,回家。」

  一路上,誰也沒特意開口,浥塵謹慎為她持傘,雨勢漸大,他幾乎濕了半邊身子,卻一心一意只護著不教她淋雨受寒。

  雨水沖刷過後的小路泥濘難行,繡花鞋半陷入泥地裡,走得顛晃不穩,必須揪著他臂膀緩慢前行,他側首望去,將傘交到她手上,繞到她跟前默默彎下身子。「上來,我背你。」

  她笑了,一點也不意外他的舉動,爬到他背上,由他馱負著回他們的家,得了便宜嘴上還賣著乖。「我們這樣,要教孫秀才瞧見,又要皺眉批評,說是行為不檢、不堪入目了……」

  他腳下一頓,沒說什麼地靜靜前行。

  她舒舒服服趴在他背上,嘴邊閒來沒事便鬧鬧他,彈彈他耳垂。「喂,你好歹也說說話。」要在以前,不是早頂嘴了嗎?他現在的大爺了,可不像以前,憨憨呆呆任她玩。

  要說什麼?旁人瞧輕他們,難不成他們也要看低自己嗎?

  孫秀才要怎麼想的他的事,他們問心無愧,何必非要拘泥於迂腐禮教,不知變通?

  還是——連她也認為,是他壞了她名節?

  他一直以為,她並非活在重重教條壓制之下、活不出自我的女子,到頭來,她也逃不開閨譽、世間觀感,以及三從四德這些個女子宿命……

  回到家,他將她放在床邊,打了盆水進來,蹲身替她脫去沾滿泥濘的繡花鞋,仔仔細細拭淨她雙腿,再穿上乾淨的棉襪、鞋子。

  他起身,端著污水離開前,步履在房門口停了會兒,留下一句。「不要嫁他。」

  原是貪懶趴臥在床畔的身子,整個彈坐起來。「啥?」

  就說嘛,她家大爺今兒個怎麼怪怪的,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原就沒那打算,這會兒他主動提起了,她忍不住便想逗逗他。「不嫁他,嫁誰?真要留著當老姑婆,讓你操勞一輩子啊?你不說老怕我嫁不出去,這會兒有人肯要了,最開心的不就是你?往後沒人給你找麻煩,你可自由了。」

  「我沒這麼說過。」為她操勞,從來都是心甘情願,今天她不嫁,他為她憂碌一生,她若嫁了,他也沒想過要自由。

  這一生,他早就打定主意,要為她殫思竭慮、盡付一生青春。

  「你若要嫁,我替你找更好的,他配不上你。」

  配不上?「也只有你會這麼想。」人家可還認為她殘花敗柳,高攀了呢!

  「不明白你珍貴之處的人,不配擁有你。」

  他端著水盆出去了,留下穆朝雨一臉憨傻。

  她既不是什麼名門千金,沒有大把嫁妝,姿容亦非絕色,還像他說的,沒規沒距沒個閨女樣,一天到晚給他找事做,麻煩透了……可那個被操勞得半死的男人,卻說她無比珍貴。

  用那麼堅定、理所當然的語氣。

  她其實真的自己給他找了多少麻煩,家裡頭的境況並不好,能賺進多少銀兩、又支出多少,她心裡不是沒個底,可一旦她開了口,他左盤算、右盤算,挖空了心思也會硬轉出一條活路來。

  去幫孫秀才,他心裡明明是不認同的,可也不曾開口反對過一句,凡事順著她。

  一直以來,他每餐從不吃第二碗飯,未曾嘗過飽足滋味,省吃儉用即使苛待自己,也要妥善打點好她要求的事。明明說要好好待他,可一直以來,都是他在擔待她的一切。

  她總是為了別人,委屈著他,他從無一句怨言,無止盡包容著她的任性。

  幫了孫秀才,可她得到什麼?人家根本打心裡瞧不起她,值得嗎?

  而他,總惦著她最初的恩澤,挖心掏肺、做盡了一切,他又得到了什麼?值得嗎?值得嗎?

  愈是深想,就愈是難受,那樣的人,哪裡值得她委屈浥塵?最該善待的那個人、那個人……

  她仰眸,去而復返的男人熬了熱薑湯回來,遞給她後,便站在身側,默默以乾棉布為她拭髮,教她不經意碰觸到他仍帶水氣的衣衫。

  明明自個兒都濕透了,還為她忙進忙出……是啊,一直以來,他不都是這樣待她的?

  他曾說過,這世上不是人人幫了都會快樂。

  她似乎,有些懂了。

  為善求的是心安,從不預期要得到什麼,這是頭一回,她幫人幫得還不快樂、心裡頭好難受……

  她擱下薑湯,手一張,便往他腰間抱去。

  他大為錯愕,手僵在半空中,木頭似的杵著,被她突如其來的舉措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起來……好傷心。

  一時間,他猶豫著不知該安慰、還是推拒這不合宜的接觸。

  天人交戰了半晌,最終仍是伸掌,朝她肩背輕輕拍撫。

  「會有人看見你的好,他不值得你傷心。」

  她才不是在為孫秀才傷心,是為他心酸難受。

  這世上,並非人人都是穆浥塵,能遇上一個,是她今生之幸。

  她的想法,他尊重。

  她要嫁,他替她找最好的男人。

  她要做的事,他從無第二句話。

  如此知她、懂她,也——惜她。

  「你……以後不希望我做的事,可以直說,我會聽。」她吸吸鼻子,悶嗓自他胸懷逸出。

  「嗯。」遲疑了會兒,他低低吐聲:「那孫秀才那兒……往後少去,可以嗎?」

  「好。」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10:52 PM

第四章

  到底是誰說,會聽他的話的?

  承諾言猶在耳,轉眼又不見人影,甚至變本加厲,日日擺攤回來就不見人影。

  真有那麼放不下嗎?

  罷了,反正他也沒有當真,以為她會聽自己的話。他沒那立場,也沒那地位。

  他去大牛哥那兒幫忙宰豬,分到一塊豬肉,還將拜祖先的雞腿分了隻給他,他道了謝,小心包好,打算晚上給她加菜。

  牛嬸看著他的舉動,笑嘆。「你呀,什麼好料的都捨不得吃,老想著要留給那丫頭。」

  「應該的。」這沒啥好說嘴的。她那個人老想著別人,他若不替她想,還有誰會?

  「我知道你寵她,可也別啥都順著她,有時也該說說她。」這兩個人,牛嬸是看在眼裡的,雖然他總以家僕自居,可小雨兒根本也沒將他當外人。再說了,哪個當人僕奴的會當到他這步田地,萬般設想,該他做的、不該他做的全為她做盡,世上要真有這種家僕,多撿幾個回來也不蝕本。

  依她看呀,他三分不像家僕,九成倒是適合當夫婿的料,雖然沒有一張好看的臉皮,可為人踏實、肯吃苦又懂得寵人,全村子可都是站在他這邊的。

  「小姐……怎麼了嗎?」

  「你沒聽說呀?那孫秀才……哎呀,總之不是什麼好話。何必呢?幫了人還要這樣遭人貶損,不值得呀,你好歹說說她。」

  由牛嬸支支吾吾的話意中,他多少也聽懂了幾分。

  所以——是孫秀才說了什麼嗎?

  話不必說全,只消隨意推想便不難理解。那孫秀才自認為向她求親已是紆尊降貴,蒙受拒絕心裡頭必然不好受,認為她不識抬舉,這話傳出來,能好聽到哪兒去?

  可他又能如何?說了她也未必會聽勸。

  「小姐……有她自己的想法。」最終,他只能如此回應。

  人家不當他是外人,可他自己也該謹守分際,別逾矩了。

  他的話,何足輕重?試過一次,就夠了。

  他只需做好分內的事,其餘的,不該多嘴,也不該插手管太多。

  「對了,下個月底,我家大牛討媳婦,和小雨兒一塊來喝喝喜酒啊,我替你們留個位子。」

  他低聲應諾,辭了牛嬸家,穆朝雨已經先一步回來,在灶邊準備晚膳。

  他趕緊上前去幫忙,將帶回的雞腿分成兩份,估量著她食量不大,吃不了這一整隻腿,另一半可以留著明天吃。

  一旁洗菜的穆朝雨指尖碰了水,低不可聞地抽息,聲音極輕,可他倆靠的極近,他自是沒有錯過。

  他偏頭拎來她的手,瞧見上頭幾個明顯是扎針所造成的細孔,有些扎得稍深,滲出血滴子便隨意往袖口一擦。

  她現在不只送食哺娃,連縫衣補衫都做上手了嗎?究竟要為孫秀才做到什麼地步才夠?

  她可知——可知人家壓根兒毫不珍惜,何苦送上真心去讓人踐踏?

  話到了嘴邊,怎麼也說不出會教她傷心的話。

  「……我來洗。」唯一能做的,只有攬下她手邊的活兒,讓她好過些。

  一抹熱源由後頭偎靠而來,他一陣愕然。

  「小姐?」她在做什麼?

  「別動,一下下就好,我只是累了。」

  累了嗎?

  他靜立著,無聲任她依靠。

  她將手伸向前頭,拉長了臂膀,堪堪碰到他腕心。

  「你身子好像結實多了,現在換我要靠你了……」哪兒還有最初的病弱樣呀。

  「是小姐調養得好。」

  「哪是啊……」這人說起謊來安慰人都不心虛的,她除了出一張嘴、開開藥單,其餘還不都是他在張羅。

  她雙臂復而圈上他腰身。「不過無所謂,身子能養好最要緊……」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避開她的碰觸。

  身子貼著身子,這姿態,太過親密……

  再怎麼任她胡鬧耍賴,也該有個限度及分寸。

  「就好了,你去外頭候著。」

  她聳聳肩,難得沒與他辯,乖乖到桌前坐著,張口等吃飯。

  他俐落地弄了盤青菜和蒜苗臘肉,再料理了顆蛋,最後端了兩碗飯上桌。

  穆朝雨看了看自個兒的飯碗,再看看他。

  碗裡的幾塊雞肉,他端來給她時就有了,而他那碗除了白飯,也只有兩塊醃醬瓜,若沒特別留意,又要教他唬過去了。

  她挾了碗內的肉過去,他搖頭推拒,「你儘管吃,灶上還有。」順手將盛蛋的小碟子也推向她。

  是啊,灶上還有,他沒騙她,可他並沒有說自己會去吃。她若猜的沒錯,灶上留的那些,下一餐還不是出現在她碗裡。

  不會有人比她更知他性子,她若不說,他恐怕是菜葉白飯又一餐過去。

  堅決不教他擺弄過去,她起身進灶房端出那半隻雞腿,蛋分了一半過去,非要看見他確實將它們吞下腹不可。

  他拗不過她,只得受下。

  用過晚膳沒多久,他不過洗個碗出來,又找不著她的人了。

  他開門朝外頭望了望,想去尋人,臨出門前又收住步子。

  何必呢?她不是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該回來時自然就會回來,他除了替她守住這個家,其餘什麼也不能做。

  只是……不得不承認,心底有些寂寞。

  他站在院子裡,輕輕撫過空盪的吊床,回想起以往,偶有空閒時,兩人一起待在院子裡賞月、話話家常瑣事,她有時玩心一起,愛逗他、做些似真似假的曖昧言行,看他臉紅……

  看著她躺臥在吊床上的慵懶嬌態,對他而言,這便是世間最美的景致。

  他曾經在心底悄悄奢想過,若能這樣與她相互扶持、寧馨度日,日子即便再苦也無妨,他一生再無所求。

  牛嬸的意思他不是不懂,也不是什麼自卑自棄的念頭作祟——最初或許有一些,因為那時的他除了負累她,什麼也不能做。

  可後來,慢慢站穩了腳步,清楚自己能做什麼、能力又到哪裡,他或許不是最好的,可有他在一旁穩著她,她只會更好,絕無自厭自棄之理。

  他雖不曾表態,聰慧如她也應當明白,她願他是什麼,他便是什麼。若要牽手共行,他樂意之至,若要為奴為僕,他也由得她。

  直到今日,她從未清楚表明要他,他便什麼都不能做。

  他仰首,望向夜空一輪滿月。於他而言,她就如這一輪清月,光華而聖潔,在無法明明白白確認她的意願之前,他不能也不允許自己輕舉妄動,唯恐一個輕率,便是褻瀆。

  他,不願是第二個孫秀才。

  ※ ※ ※

  他一直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對她生氣,可顯然他是高估了自己。

  生平頭一回,他發了脾氣,而且是很大的脾氣,一發不可收拾。

  事發的因由起於某一日,他照慣例到院子裡給寵物餵食,沒見著白兔,以為它貪玩,上哪蹓躂去了。

  這隻兔子被她寵壞了,貪玩,食量也愈養愈大,還敢跟他沒大沒小,動不動就咬他褲管示威,他成天氣得撂話要吃兔肉。

  他沿著屋子找了一圈,沒找著,進來問了穆朝雨一聲。

  「哦,兔兔啊,我放回林子裡了啊,省的你哪天真把它給宰來吃。」她不經心地隨口應了他一句。

  「那是說著玩的。」他哪回真動手了?它愛咬褲管,他還不都認著它咬,事後再來補衫。

  心頭……覺得怪怪的。

  養了那麼久,原本小小的兔子成了大肥兔,也養出感情來了。

  但回頭想想,它若願走,放回去也好,那隻兔子本來就是屬於山野間的,這樣它應該也會更自在快活吧。

  又隔了幾日,養大的小雀鳥也飛走了,他不曉得是她放的,還是小雀鳥自個兒離開的,原本被那成日不覺得啾啾聲擾的難以入眠,如今屋子安靜下來,反而覺得少了點什麼,他莫名失落了好幾日。

  有一日,去擺攤做生意時,一名來客看她和小黑狗玩樂,被寶寶可愛逗人的模樣吸引,好生喜愛,開口問她可否割愛?

  她當下回絕了。

  一回、兩回、三回,那客人每來一回,對寶寶的喜愛就加深一分,不死心地一再探問,連酬金都開出來了。

  他以為,她會堅決推拒,畢竟寶寶對他們而言,不只是一隻狗,而是家中的一分子了。

  就在某一日,他發現寶寶的窩裡空空如也,問了她——

  「送人啦!」

  她真拿寶寶去換錢了?!

  「這是為何不先問問我?」

  「問你做什麼,省點米糧,讓你多吃幾口飯不好嗎?免得你這錢精又在我耳邊叨念敗光家產。」

  她這滿不在乎的模樣,徹底撩起他心頭隱抑多時的怒火。

  「自己無情無義,不要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我幾時跟你計較過吃多吃少,少吃幾口飯養著一窩子家禽家畜,我甘願!」沒錯,最初他是很頭疼著一屋子牲畜,甚至禁止她在給他找更多麻煩,可是、可是這一窩狗狗兔兔的,養久了難到沒一絲感情嗎?她怎能如此狠心,說捨便捨?

  「你凶我做啥?把它們送出去,家裡頭不是清靜許多?他們在新的地方,可以過得更好,享受我們給不起的待遇,有什麼不好?」

  「所以若有一天,別人出價買我,你也會瀟灑出讓,是嗎?」這才是他最介意之處。今日遣兔送狗,哪一日會送走他?

  什麼是最好的,錦衣玉食算不算好?富可敵國算不算好,皇宮內院不就更金碧輝煌,高不可攀,比來比去,怎比的完?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恩義,豈能拿著俗氣的外在條件相提並論,如果她盤算來盤算去就只有這些,早晚有一日也會將他稱斤論兩,待價而沽。

  她的行徑徹徹底底傷了他。

  「反正除了孫秀才,你什麼都能捨。」

  「這……什麼跟什麼啊!」明明是在講寶寶,幹麼扯到孫秀才身上去?

  「不是嗎?」養狗,養兔,養雀鳥,都是她一時心軟,興頭過了也全放了,曾經眷戀的那一抹溫情、恩澤,轉瞬之間成了笑話一則,獨獨孫秀才,人閒言蜚語中傷,仍然堅決不放手。

  他還能怎麼想,她還要他怎麼想?!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我不會送走你,永遠不會,除非你自己要走,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在我心裡,你的分量遠遠超乎你所估量的。」

  是嗎?

  他不曉得自己該不該相信她,如今兩人都在氣頭上,他選擇默默走開,不與她爭辯。

  那之後的幾日,他每每走過院子,總以為隨時會有個軟乎乎的東西飛撲上來咬他褲管,也總是看著空下來的狗窩發愣,於是更加無法諒解。

  她難道……一點都不想念那些玩耍的日子,那以為自己是球的寶寶滾動,耍賴,撒嬌的模樣嗎?他光是想都如此難受了,與寶寶感情最好的她,怎麼捨得下?怎麼做得出來!

  以為她心軟,誰知她狠起來,連他都自嘆不如。

  他沒有辦法釋懷,一連數日,不曾開口與她說話。

  一日,他半夜醒來,沒見著擱在床邊的繡花鞋,披著衣袍出來尋人,見她蹲在原本屬於寶寶的狗窩前,悶悶哭泣。

  「笨蛋,哪裡會不在意啊……」她也難受,她也捨不得啊……

  可寶寶跟著他們,沒吃夠一餐好吃的,難得有人那麼喜歡它,有好日子過,有人疼寵,她為什麼不成全?久了,也就會忘記她這個短暫的主人了……

  真的,她悄悄去瞧過好多回,再三確認那幾人有善待她的寶寶,否則早將狗要回來了。

  「說我愛找麻煩……好唄,我找的麻煩我自個兒收拾,壞人我來當,你有什麼好不滿的……」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吃苦受罪,她可以無所謂的,可是每每為了她一時的心軟,最後承攬下來的都是他,承受苦果的也是他,他根本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這樣她怎麼可能還無所謂,任由他繼續苛待自己?

  送走了這些家禽家畜,能讓他少操煩些,每餐吃得更飽,要她捨掉什麼她都願意,因為沒有什麼比他更重要。他到底懂不懂啊?

  「我只不過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掂清自己的斤兩,如果真的無法兩方兼顧,我當然要顧他啊!寶寶你說,我選他,心疼他,哪兒錯了?」她氣悶地,對著狗窩喃聲自言。

  居然說她不當他是一回事……這頂大帽子扣下來,都要冤死她了。

  最悶的是,她還得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因為只要流露出一絲絲不捨,他一定會去把狗要回來,然後滿山遍野的找兔子。她知道他會。

  「他到底還要氣多久啦……」

  身後,他悄無聲息的回房,躺會木板上,老高被子,掩起紅熱的耳根,頸膚。

  如果真的無法兩方兼顧,我當然要顧他啊……

  如此理所當然,毫不猶豫。

  我選他,心疼他,哪兒錯了……

  也……不是錯,只不過聽見的那當下,有些難為情。

  撞破人家心事,怎好大大咧咧走出去,說一句:「喂,我聽到了呦!」

  真是糟糕……他不但曲解人家,還對她發了好大一頓脾氣,連鬧數日的彆扭,這下要如何收場才好?

  清淺的足音朝房裡走來,而後是門板被開啟的聲響,他趕緊閉眼佯睡。

  她在床邊佇足,怕他悶壞自己,動手將被子拉下一些些,接著察覺到他紅熱的耳廓,伸手測他額溫。

  有些熱,不會是病了吧?

  三指探他頸脈,接著要在診他腕間脈絡,他忽而出聲。「深更半夜的摸什麼,還不去睡?!」

  她還是不是大閨女?如此毫無防備之心地挑惹男人,早晚要出事!

  像要掩飾什麼,他粗聲粗氣地說完,翻身背過她。

  「不摸就不摸,凶啥呀!」

  他……凶?!

  不,那只是因為……因為……

  他挫折地嘆息,好在她總算肯安分地上床安歇。

  方才是一時急了,他……語氣真有那麼壞嗎?

  最後停留在腦子裡的疑問困擾著他,擾得他一夜未眠。

  ※ ※ ※

  該如何向她賠不是?

  這個問題在浥塵腦子裡轉了許久,一直拿不定主意。

  如果突然跑到她面前,同她說:「對不住,原來你一切都是為我著想,我不該誤會你沒心沒肺……」

  別說做,光想就覺得怪彆扭的。

  那如果——買她愛吃的寶月齋的糕點討好她,悄悄放在桌上以表歉意呢?

  可行是可行,但這幾日他在與她嘔氣時,也是一徑裝忙不理會她,要給她的小點心也是擱著人就走,她會不會沒接收到他求和的心意,反而誤以為他要與她鬧到底?

  想想還是覺得不妥。

  也不曉得是真忙,還是因為他在與她鬥氣,她也就索性躲到外頭去,乘了他的意給他清靜……總之她成日跑得不見人影,待到半夜才回來,他真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一面尋思,一面將洗好的碗送上,手裡沒停的整理攤子上的碗筷雜物,不經意間瞧見擱在一邊的芝麻大餅,他動作一停。

  還是熱的……

  啥呀!他腦子裡的念頭,怎麼讓她快手快腳,先下手為強了。

  他抬眸,朝攤子四周望了望,眼尾餘光瞥見一溜煙兒躲到對面豆腐攤去的身影。她縮著身子邊躲,還一邊往這兒瞧,偷覷他的反應。

  看著平日粗枝大葉、漫不經心的大姑娘竟也有如此孬樣,他忍不住便笑出聲來。

  承情地一口口吃掉芝麻大餅,他拍拍身上的芝麻,心情整個大好起來。

  有啥好困擾的?想做什麼,去做就是了,顧忌東顧忌西的,何必呢?

  他步履輕快地前往對面豆腐攤尋人,直接告知翎兒。「翎兒姑娘,麻煩告訴我家裡那個,再孬下去就不像她了,快回家!」頓了頓。「我等她。」

  翎兒望了他一眼,不禁捧住發熱的頰。「好,知道了。」

  其實她想說的是——太過分了!

  怎麼對個未嫁的大姑娘說這個……這、根本就是情話吧?婉約深意,叫人羞得臉都紅了。

  他前腳剛走,穆朝雨後腳便閃身出來。

  「翎兒,你說,他這……是不是代表不生我氣了?唉,你瞧見他眼下的黑影沒有?氣我就氣我,何苦跟自己過不去,氣到一夜無眠……」

  要我說?要我說我想打人!你們小倆口要甜要膩,怎麼到我攤上啊……不會自己關起門來好好講嗎?

  「我說嗎?我說你最好快回去,晚些他又氣起來,可沒人救得了你。」

  翎兒慢聲恫嚇,當真的直姑娘果然一溜煙兒飛奔回去,不過眨個眼,哪還見得著人影?

  她低頭,瞧見腳邊偎蹭的大狼,蹲身撫了撫,無盡欣羨的眼神朝那一前一後離開的身影遠遠眺望。

  「他們,真的很好,是不?」

  那樣的情感純粹、真摯,不染世俗,只是一心一意地陪伴在對方身邊,人這一輩子活著,能得到一段這樣的感情、一個這樣的真心人,也不枉此生了——

  這一日收攤前,他疊起簡易擺上的兩張木桌,趕她去收碗。

  她在疊放碗匙的竹簍旁,看見一碗冰涼的豆腐腦。

  回頭,瞧他鼓作忙碌地收東收西,就是不看她,只是藏不住心事的耳廓紅成了一片。

  她帶著笑,捧起碗匙細細品嘗,那入了口、滑進喉間、甜得膩人的心意。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11:07 PM

第五章

  臨睡前,浥塵進到房裡,一室靜悄悄。

  又跑哪兒去了?

  想起方才要進來拿替換衣物,被她趕了出去,他的衣服倉促由門邊扔了出來。

  那時沒多想,以為是她在更衣,不經意撞著人家姑娘的私密事,畢竟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本就有諸多不便——即便他其實什麼都沒看到。

  如今想來,越發覺得她形跡可疑、態度鬼祟。

  那沒神經的大姑娘怕是沐浴被他撞著,還會大方戲言邀他共浴呢!哪會如此彆彆扭扭?

  如此一想,他便打定主意要探個究竟——

  其實也不用費心探察神秘,他一走近,便瞧見整齊疊放在自己床上的新衫。

  那些布料有些眼熟。

  他瞇眼想了會兒,憶起那些她纏賴著他買下的靛青色布料,抖開衣裳細瞧,是男子樣式。

  所以、所以是——

  他以為她買布是想為自己添幾件新衫妝點姿容,後來他有問過那疋布請人裁製新衣需要多少錢,她說了不用,她會自己做,之後也就沒了下文。

  快半年有了吧?不曾再見那疋布的蹤影、也不見她裁衣,還以為她不曉得扔哪兒去了,原來是……

  他眼眶一熱,心緒激盪不已,執衣的手微顫。他披上新衣試了試尺寸,半點不差,完完全全是依他身量所裁。

  這還能有什麼意思?

  擱在他床上、穿了又合身,就算、就算是自作多情,他也要據為己有,絕不退還!

  「喜歡嗎?」穆朝雨無聲無息由他身後冒了出來,下頷靠上他肩畔,帶笑問道。

  他側首瞥了肩上那張甜甜笑顏。「你親手裁製的?」

  「是啊。樣版子是請祝家大嫂幫我裁的,平日縫縫補補還行,衣裳還真沒做過,全賴她一個步驟、一個步驟教著,動作是慢了點,你別嫌棄。」本來想當春衫的,這會兒夏天都快過了。

  嫌棄?怎會!

  「你前陣子老不見人影,就是在忙這個?」他小心翼翼褪下新衫,再謹慎折好,擱在木櫃子上。

  「是啊!過幾日大牛哥成親,正好趕上,讓你有件新衫穿。」

  「我以為,你是去了孫秀才那兒。」

  「哪是啊!」她喳呼著喊冤。「我說了會聽你的,你要我別去,我就沒再去了!」不露痕跡只是想給他個驚喜,瞧他這不是挺開心的?

  雖然他沉穩的性子不會有太強烈的情緒外露,可那雙湛黑的眼都發亮了,她就是知道他開心得很。

  最初買那疋布時,心情或許有點神似於翎兒,想到自己總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他,教他委屈著,穿來穿去就那幾件爹留下來的舊衫,縫縫補補、改了再改,沒有一件合身,也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衣裳,想著心裡頭便泛酸,想為他做幾件新衣寵寵他。

  後來生出太多事情,便一直耽擱著進度。

  直到孫秀才的事之後,大雨那一日,看著他衣衫濕透,仍一心一意照顧得她安安適適,突然間覺得好難受、好虧待他。

  他一心為她,而她卻老為了別人的事擱下他。

  當下,她便決定快些趕工將衣裳做好,天大的事都不及他重要了。

  她挨靠著,輕扯他臂膀撒嬌。「收了我的賠罪禮,不生氣了?」

  他抽開手,謹守禮教地拉開一臂長的間隔。「我本來就沒生氣。」

  那早先扯著嗓門凶她的不就是卡到陰了?

  她一副「原來你也懂得睜眼說瞎話」的神情愕瞪著他。

  他清清嗓,有些心虛地轉移話題。「你怎知我身量?」

  沒見她量過身,如何做得分毫不差?

  「我量過啊!」

  「何時?」

  「你忘啦?那日在灶房,我抱過、貼身量過——」

  他趕緊伸掌捂住她的嘴。「別胡說。」

  這話說得曖昧,若不經意教人聽了去,她名節還要不要?

  嘖,這樣就臉紅了?

  穆朝雨聳聳肩。「自己愛問又不讓人講。」難伺候。

  他忽而頭痛地想起——

  「你是怎麼跟人家說的?」祝家大嫂替她打樣版,尺寸必然是要告知的,她這不像話的性子,該說、不該說的怕是一項也沒少說……

  「腰身嗎?我合抱著大概是這樣,照著我來量就是了……然後臂長,貼合著約莫到我指尖處,肩寬就比我再多個一臂寬,身長大概……」

  他就知道!

  她大喇喇直言,他卻聽得臉頰熱辣辣燒紅,完全不敢想像人家會怎麼想。

  如今才來阻止她又有何用?亡羊補牢……羊怎麼樣也早跑去大半了……

  他看著損失慘重的養圈,無言復無言。

  ※ ※ ※

  牛嬸家討媳婦那日,他們一道去了——穿著她親手縫製的那件新衫。

  「咦?小穆子今兒個好像有些不一樣。」

  她胡亂喊,眾人也跟著她亂喊……也罷,他早已絕望得不再糾正。

  「哎呀,新衣裳是吧?哪兒買的?」

  「可不是,好看極了。」

  連牛大哥都調侃他了。「究竟你討媳婦還是我討媳婦?穿得比我還稱頭。」

  這……大夥兒是約好了集中火力消遣他嗎?

  身邊那人聽得可得意了,撣撣他的衣衫。「初次做衣裳就有這等成績,我真有慧根,改天再給你多做幾件。」

  而後是祝家大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意味深深地調侃。「不錯,挺合身的,也不枉小雨兒在我那裡賴上數月。」

  他一陣耳熱,穆朝雨聞言皺了皺鼻,回道:「不用強調數月,我知道我賴了你很久。」

  憨丫頭,重點不在「數月」,而在「合身」,名節都要被自個兒敗光了!

  他實在不知,該不該提醒她這教人嘆氣的事實。

  酒筵開始後,他們被分開安置,他和鄰里間的男子們坐一桌,穆朝雨則在女眷那一桌。

  許是心情好,又或者樂得沒人看管,她一杯又一杯是黃湯下肚,他在鄰桌是瞧得頻頻皺眉,吃頓酒席也不安心。

  還喝!小酒鬼,待會醉了不睬你,看你怎麼回去!

  同桌鄰居見他也坐不住,時時朝另一邊張望,心下了然,笑到:「別擔心,那丫頭精的跟什麼似的,她懂得照顧自己的。」

  浥塵拉回視線,回了鄰居大叔。「我知道她不是孩子了,但——」就是放不下心,自己也無法控制那般的心,總要在她身邊打點好一切,才能真正安心,即使明知她一個人也可以。

  「她爹都過世四年有餘了,她要不夠靈巧聰慧,一個人怎挺得過來?她呀,是難得糊塗。」

  難得糊塗——

  短短四字,意喻深遠。

  聰明難,糊塗更難,而她,便是大智若愚、聰明的糊塗人。

  「她一直很渴望有個親人,你又凡事寵著她,她樂得全賴你,所以我說呀,你們真是絕配。」一個愛替人操心、一個則是渴望有人操心的滋味太久了,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

  鄰家大叔說的,他也不是不懂,只是不說破罷了,她愛裝憨裝傻,他也樂得讓她賴上一輩子。

  ※ ※ ※

  喜筵將散,鄰桌的她不見人影,怕她真捧著酒罈子去找人拼酒,他急忙尋人去。

  尋至後院,那心頭記掛的人兒半靠在圍欄邊,與祝家大嫂聊著閨房間的體己話,他正要識趣地避開,偏巧鑽入耳裡的話語挽住了步伐。

  「我瞧浥塵是知禮守紀的君子,律己甚嚴,老顧忌著怕壞你閨譽,你若不給點表示,他是不會有動作的。」

  「我哪沒有啊?明示暗示全都來了,他偏給我裝聾作啞,像根木頭似的點不通,我有什麼辦法?」

  有——這回事嗎?

  他呆愣著,無法相信她竟暗地裡冤了他一記,活似他多薄倖無情。

  「怎麼個暗示?」祝家大嫂好奇一問。

  是啊,他也想早點,怎麼個暗示?為何他這當事人全無所覺?

  「我都明白開口要他娶我了,算不算明示?」

  用那種玩笑似的口氣?三分隨意、七分更像戲弄,依他看,逗人窘然無措的意圖居多吧?

  他冤,那廂表現得更冤,氣忿難平地又道:「抱也抱了,在他面前露腿、露肩、又摸又纏的,還不夠?真要我剝光了強要他才叫明確嗎?我可也是個未嫁的黃花大閨女,也有矜持的——」頓了頓。「雖然不太多。」

  那是因為……她總沒個正經,他無法確知她有幾分認真,幾分嬉鬧啊!

  那些個親暱舉止,他也知是逾越了,可一向只當她愛玩,性子本就大而化之,不拘小節,因此也就更謹慎地為她把持住應有的分際,不能壞她名節,誰知……她竟是這般心思。

  是啊!若是無意,何必時時言語挑逗、意態曖昧?逗人也有個限度,她並非不知分寸的姑娘。

  渾然不在意地為他敗光名節,是因為……心頭早有定見,打定主意要他了。

  他只是沒想到……會那麼早,早在他什麼都尚未想清楚以前,她便沉穩地決定了自個兒的將來。

  堅定地將一生交託到他手上。

  不得不承認,他敗了。

  面對終身大事,姑娘家都比他果斷瀟灑、坦率大方,相較之下,他顧慮得太多,倒顯得優柔寡斷、拖泥帶水了。

  祝家大嫂朝他所立之處瞟了瞟,他臉一熱,知她早已察覺他的到來,那些話是誘著要穆朝雨說給他聽的。

  那實心眼的姑娘也不疑有他,挖心掏肺說得可多了、哪時牽手、抱過幾回、怎麼調戲他……一樁樁鉅細靡遺全抖出來。

  他還不知道,她醉了後話這麼多。

  「咳!」逼得他不得不站出來打斷她興頭。再讓她說下去,他都甭做人了。

  「抱歉,嫂子,給您添了麻煩。」他彎身告罪。「她醉了,我這就帶她回家。」

  「誰醉了?!」那醉娃彈跳起來,指著他鼻子。「小、穆、子!對吧?」

  要敢連他都認不出來,回去她就慘了!

  「沒醉就站好,別晃。」

  她憨笑,朝他軟軟偎倒,酒氣醺熱的焉頰在他頸際蹂蹂蹭蹭,似是降溫,又像在討憐。

  若是以往,他會信她真醉了,可這會兒……他很難不懷疑這賊丫頭在順風駛船,給她梯子不順勢爬下來,免了三分尷尬,居然還愈爬愈高,當心摔死她!

  迎上祝家嫂子了然的謔笑眸光,他微窘,卻沒再可以澄清什麼,默默受下這親暱行止,謝辭了主人家,背起小醉娃步上回程。

  「下次再喝這麼醉,把你丟路邊自個兒爬回家!」嘴上說著毫無說服力的恫嚇言辭,護憐行止卻是瞎子都看得分明。

  她笑了笑,摟住他頸子,頰貼著頰,近得他都能感受到她吐息間淡淡的酒氣、以及婉媚女人香。

  一路靜悄悄,誰也沒再開口。

  這寧馨的夜,這一輪明月清輝、晚風徐然,有她相陪,縱是背著她,長路無盡,也絲毫不以為苦。

  他從沒有一刻覺得如此平靜,步伐如此堅定,凝思著該如何清清楚楚讓她看明白自己的心意,要是再無任何表示,說不準她真要把對祝家大嫂說的戲言付諸實行了,這大膽丫頭可沒什麼不敢的。

  回到家中,將她安置床上,他打了水來要給她擦臉,誰知才轉個身,她人又不見了。

  真沒見過比她更不安分的姑娘!

  他氣悶地要再去尋人,才開了門,就見她蹲在院子裡那顆大樹底下,笑著朝他招招手。

  「夜深了,不好好歇著,蹲在這裡做什麼?」

  「我想喝酒,你陪我,我們再喝!」

  都喝那麼多了,還不夠?

  他想了想,換個方式打消她的念頭。「我很想,可是家裡頭沒酒。」

  「有啊!」她開始朝樹底下挖。

  「……」還真有?

  老天爺,他錯了!做人當真虛偽不得,他發誓下回再也不說違心之論了。

  當壇身逐漸由泥地裡露出,他也瞧清貼在上頭的紅紙。

  歲月模糊了墨痕,隱約猶能辨識年份、生辰。

  瞬間,他領悟了什麼。

  「是我的喔,爹幫我埋的。」

  一壇二十年的女兒紅,她的女兒紅。

  「這不能——」他連忙要再埋回去,被她制止。

  「牛嬸說,今天是好日子,會白頭到老,夫妻恩愛。你娶我,好不好?我們現在就成親,你跟我白頭到老,夫妻恩愛。」

  他啞了聲。

  怎會不好?他求之不得!

  可——這太突然,也太寒磣,不能如此委屈她。

  「這事等你酒醒再——」

  「你知道我沒醉。」

  他靜默下來。

  是啊,有何不可呢?

  早先就是他顧慮太多,累得她要不顧矜持表態,已虧欠過她一回了,如今她都主動求親,難不成還要拖拉著不幹脆?

  他願陪她瘋癲一回——

  「好,我們成親。」無論她是當真抑或醉後戲言,他是真心實意,願娶她為妻,一生誠摯相待。

  因陋就簡地原處拜了天地,再朝她指示的父母墳頭方向磕頭三拜,最後,夫妻執手盈盈一禮,唯望舉案齊眉,相持以誠。

  沒有紅燭喜帕、大紅燈籠,也沒有擺桌宴賓、賀客盈門,只有執手相依的兩人,以及一壇陳封二十年的女兒紅。

  她開了封,於君對飲。

  月已半沉。

  一壇女兒紅,兩人肩靠著肩,舉杯對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也喝去大半壇。

  「喝了我的女兒紅,想不認賬都不行了。」

  「我沒想賴。」他接過她手中的空杯,溫存拭去她嘴角的酒漬,才又替她斟上半杯,一如以往那般妥帖照顧著她的需求。

  「其實我酒量很好,不會醉。小時候爹常灌我吃很多珍貴的補藥補酒,所以身子骨很好,也不容易病。」

  「房裡那一大櫃子的醫書,全是爹留下的?」

  「嗯,他是大夫,醫術很好,醫德更好,若遇上窮苦人家,看病常常分文不取。他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醫者父母心,總說要把這一身精湛醫術都傳給我,希望我也跟他一樣,懂得幫助那些無助病苦的人。」

  「我——當真是你醫的頭一個病人?」若不是純粹嚇嚇他,就是真的只醫過牲畜了?

  「是啊。打我有記憶以來,就在爹身邊看著,把脈、下針多少也學了一點,遇到不懂的就翻翻醫書,總有辦法的。」

  「……」你這樣講,難怪沒人敢讓你醫呀!

  她其實比他以為的還要更聰明,他這一身沉痾,能讓她醫治到今日這邊景況,靠的絕非只是運氣。

  「那後來呢?爹是怎麼去的?」

  「積鬱成疾。」這種心頭病,是醫術再高明的大夫也醫不了的。

  「咱們常去抓藥的那間藥鋪子,那原是我家的,爹太信任人,才會教人給拐騙了家財。可他無怨,只懇請那人留下王掌櫃,他跟著我爹做事了大半輩子,都年紀一把了,不堪再受折騰。」

  這哪來的傻子啊?自身都難保了,還一徑替他人想方設法。

  可也就是這股子傻勁,才會教出這樣的傻女兒,傻得——無比美好。

  正因為這樣的她,才圓滿了他的人生。

  他回身,帶著滿懷的感恩,將她擁入懷中。

  她靠著厚實胸坎,低低續道:「一家子兩袖清風,只好回到這祖傳的老屋。先是我娘不堪勞累病倒了,咱們連抓藥的錢都沒有,昔日幫助過的人,沒有一個站出來幫我們一把,因此不到半年,我娘就去了。再來就是我爹……臨終前,他堅持一生的信念也迷惘了,愧悔累及妻兒,問我——一世為善,真錯了嗎?」

  「錯了嗎?我答不出來,可也不自覺在走他的老路,爹教了我一輩子的信念,無法說抹就抹得乾乾淨淨。」她仰眸,問他:「你認為,我該如何回答我爹?」

  他不答,反問:「帶我回來,悔嗎?」

  「當然不。」這一回答出口,她便懂了。

  她若悔了,沒那軟心腸,今日他便不會在這兒,與她拜天地,共飲夫妻酒。

  爹沒錯,世人千萬種,不會每一種結果盡皆相同,有好,也會有壞;有穆浥塵,也會有孫秀才,不需苦苦拘泥於結果不盡如人意。

  這世上,總要有幾個痴兒,教時間存在著希望與美好。

  「我若再找麻煩,你就別叨念我……」她嘆。

  心裡早有準備了,她敗家,他拼老命養家便是。

  「時候不早了,該睡了。」他拿開她手上的酒杯,不讓她再飲。雖不會醉,喝多了終究傷身。

  她難得乖巧,一句也沒抗辯,軟軟偎去,臂膀攀上他肩頸,意圖極其分明。

  懶鬼。他也認命了,張臂抱起她,充當穆大姑娘的跑腿轎夫,將人安安穩穩送上床。

  打直腰桿正要退開,他冷不防又教她揪住襟口,一把扯了回來。

  「洞房花燭夜,你上哪兒去?」

  「別……」這回防備不及,他整個人跌上軟馥嬌軀。

  原來,姑娘身軀如此柔軟,感受到玲瓏有致,婉媚似水的女子體態,他幾乎要心神盪漾。

  她纖指輕刮他臊紅的頰。「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君子不是這麼當的?」

  再把持下去,就不是君子,而是愣子了。

  他抓住頰畔搔弄的柔荑,合握掌中,湊上唇邊珍惜萬般地輕吻一記。「真的可以嗎?」

  總覺得太委屈她。

  至少——等他有能力,用大紅花轎、明媒正娶將她迎進門。

  「你似乎還沒弄清楚——現在是我娶你,不是你娶我。」早早從了她的姓,不是入贅是啥?

  原諒來打一開始,存的便是這鬼心眼。

  何妨?娶妻抑或贅夫,毫無爭辯必要,重要的是,那人是她。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11:15 PM

第六章

  天際濛濛泛著白光,他便醒了。

  慣於少眠,總在她醒來之前,將一切先打理好。

  然而近日,他貪懶了,凝視臂彎裡蜷睡的香軟嬌軀,無比眷戀地摟著,怎麼也不捨得鬆開分毫。

  以往同處一室,不是沒見過她的睡容,只是那時極為自制,從來不敢、也不能放任自己,如此肆意凝視。

  她睡著的模樣孩子似的,兩頰泛著淺淺紅暈,唇兒微翹,似在誘人采擷……

  他想起,昨夜裡是如何恣意品嘗它,一遍又一遍,有幾回失了自制,吮弄力道重了些,她抗議地咬回他,可那樣的挑釁對男人而言只是更加助長了獸性。他不只入侵柔軟唇腔,更得寸進尺,進占那無人到過的甜美芳徑,深深地奪占每一寸。

  從未想過這一生還能擁有屬於自己的事物,可她自己送了上來,一旦抓牢,說什麼也不會再放。

  思及此,他抑不住一腔狂潮,俯首輕吻嫩唇,怕驚醒她,不敢吻得深,只是柔柔地貼吮著,感受唇兒的溫軟滋味。

  他的。

  那麼美好的她,是他的。

  懷中嬌軀動了動,那當下,他也沒多想,不知怎地就掩飾地閉上眼。

  穆朝雨動了動腰桿,睜眼醒來,酸軟及疼痛立即毫不留情地襲來。

  她抬眸,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臉容,很快地憶起昨夜的放肆縱情。

  可惡,也不曉得要憐香惜玉些。

  好幾次,他纏得過分了,她會報復地捏他腰際,軟軟抱怨。「混蛋!輕些——」

  玩得正在興頭上的男人,全然不加理會她的抗議,居然當調情似的,已更深重的襲擊力道回應她……

  那些阿嬸、嫂子們說的沒錯,男人上了床榻,果然個個都是禽獸!

  她越想越氣,張口便往他唇上一咬。

  自己的唇都被親腫了,咬他幾口也不會過吧?

  浥塵也知自己昨夜是過分了些,默默任由她使小人招數報復。若她開心,愛怎麼咬、怎麼捏都隨她去。

  她不安分地這裡鑽鑽、那裡動動,也不曉得在做啥,溜到了床尾,伸直了掌在他腳底板上比劃,口中喃喃碎語:「約莫一掌半啊……」

  他心下有數,也不戳破,隨她擺弄。

  她又爬回床頭,食指點點他鼻尖。「不是我要說,能娶到我真是你的福氣!」

  哪有人如此大言不慚誇著自己?他暗自好笑。

  「話又說回來,你也不差啦!」她伸手摸摸他頰容,玩玩耳垂,再摸摸肩背、腰背。

  他暗自隱忍。再任她這樣摸下去,他就要把持不住了——

  所幸她玩了一會兒,便自己窩回他懷中,圍著他腰間再睡一會兒。

  不知不覺,竟又朦朧睡去。

  等到再次醒來,身畔已不見那一夜共枕的人兒。

  穿妥衣物出了房門,聽見灶房傳來聲響,他循聲而去,見她正蹲在疊放柴火處,斧下劈的東西有些眼熟……

  他瞇眼細瞧,認出那是他睡了大半年的木板床。

  難怪今早醒來房好像空了些,原來是教她給劈了當柴燒……

  胸房暖熱著,他上前接過鐵斧。「我來,當心木屑扎了手。」

  她大方出讓,蹲在一旁托著腮望他。

  「欸,我們今天不做生意了,好不好?」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今日起得晚了,休息一日也無不可。

  「好。」

  「那我們備點牲禮去掃墓,讓爹看看你。」

  他劈砍木板的手停滯了會兒,再度流暢落下。「一直沒問你,當初——為何挑上我?」

  這疑問存在心底很久了,並非他要妄自菲薄,而是在那當下,他看上去確實很糟糕,連牙婆都對他不抱任何指望了。

  她奇怪地回瞥他。「咦?不是你先抓住我,要我帶你走的嗎?」

  那揪握她裙裾的手勁抓得可牢了,活似生怕她不要他,眼裡滿滿都是翼求與渴望。

  「……就這樣?」

  「是啊。」她又不是什麼嬌貴千金,從來都不需要僕奴,打一開始,原意便是想求個伴,這事得要兩廂情願,而他正好原意跟她走,那她就帶她走。

  若是兩人還處得來,便結為夫妻,若是無緣,就當一世家人,將來遇上合意的男子,再讓他以兄長名義將她出嫁。

  她全都盤算好了,只是沒料到,這人性子比她料想的還要有趣,逗著逗著,倒也上了心,逗出三分憐意、七分情意,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更喜歡這買回來的夫婿。

  就算是僕奴,她也不會讓人為她拭腳穿襪,那些舉動,她全當是閨房內的情趣,受下他的溫存貼心,一如他病著時,她也願為他擦身換衣。

  浥塵瞪著她,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口、閉口,反覆了數次,仍是呆愣著。

  「我……我……」當時只是餓得頭昏,又聞到她手上的麵餅香,哪知道自個兒抓住了什麼……

  但,要說嗎?

  他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頭,默默劈柴。

  還是瞞住她,一輩子都別說好了,姑且就當它是個——嗯,美麗的誤會。

  ※ ※ ※

  這是……怎麼回事?!

  村長家果園採收缺人手,他不過去賺個半日的外快回來,怎麼……這天地已經運轉到他無法跟上了嗎?

  盯著眼前的物體,他——穆浥塵,穆朝雨的萬能家僕,拜她惹麻煩的本事所賜,大風大浪見得多了,早已練就從容不迫的本事,擺平她所惹出的一切麻煩,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以為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嚇得著他,可……可這……

  他眨眨眼,再用力揉幾下,眼前的畫面仍然沒有消失,那小東西依然在他們穿上歡欣地揮舞手腳,饒是他再從容鎮定,這會兒也無法不犯傻。

  「穆朝雨!你給我出來!」

  沒辦法,她的管家大爺都親口點名了,只得摸摸鼻子,由藏身的暗處牛步拖行而來。

  「說清楚,這怎麼回事?」他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腹間,再瞧瞧那頭流淌童涎的娃兒,游移數回。前日才與她歡好,生顆蛋都還得花功夫孵它,不、不至於這麼快吧…………

  瞧見他目光落在哪,她嬌容驀地一紅,羞斥:「不要臉!」

  「那還不給我交代清楚?」

  「就……方才出門時,她已經在咱家院子裡爬了,懷中還揣著一封信……」

  他接過信,快速瀏覽一遍。

  這是孫秀才的孩子。自己養不起,就想出這種下流招,說什麼若他日金榜題名、飛黃騰達了,必會回來接孩子,並重金答謝大恩……

  狗屁!若他名落孫山,一輩子落魄,他們就活該替他養孩子嗎?

  他簡直無法相信這世上怎會有這種人,讀書人不是最懂禮教、廉恥之心的嗎?怎麼託孤之前都不用問問人家願不願意的,恁地無恥!

  一肚子氣悶無處可發,偏頭再瞧她縮著肩,一臉孬樣,他不禁一嘆。

  人家根本早看穿她這副軟性子了,吃定她不忍心,孩子扔了就跑,他還能狠心再將娃兒丟出去,不問死活嗎?

  「很好、非常好!」他就知道,她不可能讓他好過太久的,想當初說得多動聽啊,什麼選他、心疼他,全是騙人的,才安分沒多久又故態復萌,撿狗撿兔,這回更過分,連娃兒都能撿了,功力大增到不用出門,麻煩都能自己找上門!

  她行,她了不起,要不敗家她就不是穆朝雨了。

  「那、那你……」這是同意的意思嗎?她知道這回是過分了,他一直沉著臉不表態,讓她很不安。

  那娃兒在床上踢蹬揮舞著小手小腳,一雙黑白分明的燦亮眼兒轉呀轉的,對上了他。

  四周悄寂無聲。

  她瞪過來,他再瞪回去,四目相對,氣氛靜得發窘,而後——

  「哇——」沒人理她,娃兒臉一皺,驀地放聲大哭。

  原來那是在暗示「還不快快上前好生伺候著」的意思。

  他總算悟了,大掌一撈,將娃兒穩穩托抱入懷。那娃兒也識相,有個台階下,意思意思唉個幾聲便下戲收工,霸著他胸懷,四平八穩睡去。

  他錯愕瞧著。

  這、這性子——怎麼有些神似某人,隨遇而安,外加討憐的作戲功夫精湛,賴人賴得有夠理直氣壯!

  所以是……同意了吧?

  穆朝雨悄悄鬆了口氣,將他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沒錯過他柔軟下來的眼神。他安置娃兒的動作無比輕巧溫柔,深怕驚醒酣眠中的娃兒。

  她一直都知道,他那軟心腸不輸給她呢,每回表現得再不情願,照顧起來卻是盡心盡力,真要送走還比她更難受,大大凶了她一頓,還有臉說她敗家!

  隔日,他便去後山砍了竹,回來一刀刀削成竹片,仔細磨得光滑了,再編成嬰孩用的搖籃。

  穆朝雨很乖,沒敢再去外頭野,安分留在家裡頭相夫教子。

  她備好膳,出來喚了他一聲,他放下編了一半的竹籃子,起身抱起吊床上的娃兒進屋。

  他讓她先吃,端了小米湯餵孩子。

  「孫秀才給孩子取什麼名?」

  「沒呢,就一天到晚怨天尤人、數落妻子,再哀嘆時不我與,哪有工夫細想孩子的將來。」

  「怎會有這種爹?!」還有臉埋怨妻子,他自己做的又好到哪去?娃兒有這種爹娘真是她的不幸。

  「無妨呀,既然現在成了我們的孩子,我們來取便是。」

  一句「我們的孩子」,暖熱了他心房。

  「你想取什麼名?」

  某人又翻起那本書冊,口中喃喃自語。「浥塵讓你給用掉了,那就只剩——」

  渭城。

  感動持續不了多久,盡皆湮滅。

  依她這胡來的性子,他相信她真的敢。

  「你那什麼表情?這樣旁人一聽,就知道咱們是一家人,有什麼不好!」她可是萬分佩服自己的靈慧巧思呢。

  「……」早先的惡夢成了真,只不過不是落在自己身上。

  娃兒,你莫怨我,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

  「沒……其他選擇了嗎?她是女娃兒,不好叫這個名。」為了不讓娃兒日後怨他無情無義,見死不救,他艱澀地試圖力挽狂瀾。「要不,下一句……」

  客舍青青柳色新。

  她奇怪地瞥他。「叫客舍有比較好嗎?」

  「……」她真的很混蛋!

  「好啦,青青就青青,爹說了算。」

  名字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她笑謔著逗他,說給他見習見習,將來自個兒有了孩子,也就上手了。

  從洗沐到哺餵孩子,他一手全包了,夜裡孩子啼哭,他睡得淺,早在她有動靜前,就先起身哄娃了。

  這孩子愛笑,平日並不難帶,因此雖是頭一回養孩子,倒也沒太慌亂。

  孩子會認氣味,熟悉了他哄抱的方式,可親他了,若不是他還會鬧鬧彆扭。

  白天上攤子做生意,就將孩子背著,一些熟客看了也早見怪不怪。

  唉,原來他還有奶孩子的天分,不曉得……她還能激發出他多少才能?再這樣下去,萬能管家之路真離他不遠了。

  浥塵苦中作樂地想。

  ※ ※ ※

  時序入了秋,漸起涼意。

  她後來又給他做了幾件衣裳、幾雙鞋,說是過季布料便宜,沒花太多錢,堵了他囉嗦。

  可,花費的是她的心思。

  她裁衣逐漸裁得順手了,動作快了不少,目前正在加緊趕工裁制冬衣,鋪上輕暖的棉絮,要他穿著暖在心底,誇她兩句好賢妻。

  給他裁衣剩的布料,她也沒浪費,給孩子做了襁褓巾,教外人一看,便知這是和睦的一家子——

  她真的很愛強調一家子,深怕別人不知似的。

  哄睡裡頭的小娃兒,再出來看見睡在屋外吊床上那個讓他更操心的大娃兒,滿臉無奈。

  他正欲伸手攏妥她滑落的外袍,不經意瞧見鬆落的領間盤扣下,那落入眼際的一抹水藍。

  那布料的色澤好生眼熟……啊,是他那件剛裁好的秋衫!

  她出來拿剩下的布料做襁褓巾,還、還——

  做了肚兜。

  用他衣裳的布料,如此親暱地貼著她最細膩的肌膚。

  這樣的曖昧認知教他瞬間下腹一緊,無由火苗竄上,瞧著她純真卻又極致媚惑的睡容,只覺口乾舌燥,渴望一親芳澤——

  而他確實也這麼做了,俯身噙住那一抹溫軟甜美,貪渴著啜吮偷香。

  「採花賊……」纏綿的唇舌間逸出這一聲嬌斥。

  誰採誰還不知道呢!

  再挑下一顆盤扣,大掌朝內探撫,握了一掌軟膩飽滿,貼著她的唇低喃。「用你那少了點的矜持發誓,你沒裝睡?」

  都會對祝大嫂坦承露肩露腿的行為了,他再傻也有個限度,今日不採,明日又有人要暗地裡罵他木頭、不解風情了。

  她愉悅輕笑,迎身主動將自個兒送進他手裡,絲毫不再掩藏勾誘意圖。

  他被誘得渾身火熱,抱起她快步回房。

  自那一夜之後,兩人也僅僅是同床,不曾再有進一步的舉動。不知是矜持還是其他,彼此總帶些許羞澀窘意,還在適應全新的關係,總之,她安分的很,他也不好表示什麼,大個把月玩著純情遊戲,連平日都不曾有太親密的舉止。

  因此,這一燎原,便再也無可收拾。

  嘗過這銷魂滋味,他失了自制地糾纏,直要索盡每一寸的她,逼得她嬌喘不休,頻頻討饒。

  過後,她趴在他身上,稍事休息。

  緩過氣來,小手又開始沒個安分,在他身上東摸西摸。

  他一陣緊繃。「你還想再來一次?」

  佳人伸指狠捏他一記,「別亂來。」

  白天忙進忙出都沒見他休息過,這會兒還能應付她,到底哪來這麼好的體力呀?

  現在是誰亂來?「那就安分點,別惹我。」

  「我是在看這些疤痕,大夫眼中無男女之分,在想什麼!」剛帶回來時,他全身上下早就摸遍了,也沒見他這麼大反應。

  怪他思想不乾淨,沒有一個大夫會光溜溜趴在男人身上看傷口的好嗎?

  他閉了閉眼,有些無語問蒼天。

  「看來那藥還不錯……」舊痂脫落,長了新膚,配合新調配的淡疤膏藥,如今痕跡已漸有轉淡跡象。
  
  「咦?」她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整個人湊近他,鼻尖觸著鼻尖,與他大眼瞪小眼。

  「又怎麼了?」

  「我現在才看清……原來你生的挺俊的。」若要細看,他五官其實生的極好,端雅俊秀,待臉上這些舊疤淡去,應該還好更好看吧?

  日夜相對,還同床共枕,她現在才瞧清他的模樣?

  「那你……喜歡嗎?」他小心翼翼,期待地低聲問了出口。

  從一開始,她就打算買個夫婿,觀察過後知他是能夠託付終身、一世護著她的人,性情也處得來,於是便順水推舟到了今天,可心底,他仍是盼望著能有一些些什麼、更加不同的事物,不僅僅是夫妻情分那般純粹。

  或許是他貪求了,他真的希望不只是自己的性情,她還能喜歡更多、更多屬於他的部分,聲音、相貌、身子……甚至是他整個人。

  「喜歡啊。」她打了個呵欠,靠上他肩窩漫應一聲。

  分明就是一副隨意的口氣,鬼才信她。

  她曉不曉得,有人極喜愛她,喜歡她性情,也喜歡她的愛找麻煩,喜歡她為他做的每一件事,喜歡她的人、她的身子,甚至喜愛到她說話的樣子、微笑的樣子、戲弄人時眸光靈燦溜轉的模樣,連睡著時的樣子,任何一記不經意的眉睫顫動,都好愛、好愛……

  可換來的,居然是這樣的敷衍。

  如果是她問他,他絕對不會是這個樣子。

  被三兩下打發掉的男人心裡不平,小人地公報私仇,伸手搖晃她,「別睡,有事跟你商量。」

  「我累了嘛,改天再說。」

  「不行。」他堅決要報復到底,「把眼睜開。」

  「好啦……你要說什麼?」

  「東大街寧心堂要收起來了,你有聽說嗎?」

  「好像吧!聽說是趙老爺過世了,子孫家產分一分,只想致力於賺錢的鋪子,沒人想要經營那間沒什麼賺頭的小小店鋪,就決定頂讓出來了。」不過那又關他們什麼事?

  「我前兩日去問過了,開的價還算合理,若是你不反對的話,我想頂下來自己做,湯圓攤子就收了。賣那些湯湯水水的,賺不了什麼錢。」最重要的是,他不願看她老是又累又傷的,冬天還要打著哆嗦蹲在那兒泡冷水洗碗,看著都心疼。

  「咱們手頭有這閒錢嗎?」而且寧心堂是賣胭脂水粉的。

  「這你不必擔心,我會處理。你的意思呢?」這大半年省吃儉用的,苦不是吃假的,手頭自然攢了點現銀,原就是打算日後做個小生意當本錢用的。

  寧心堂生意最多持平,頂讓了月餘,垂詢之人卻是寥寥可數,他想,反正原東家也不戀棧,若是拿出誠意來談,或可讓他們分個幾回攤還。

  「好啊。」他一個大男人若不怕一身粉味被笑,她也沒什麼好反對的。

  「這麼好說話?」

  「嫁雞隨雞嘛。」

  如此有婦德的話由她口中說來,聽得怪詭異的。

  「那我說什麼你都聽了?」

  「是……」

  「店頂下來,生意若還順遂的話,生活穩定下來,咱們來生個孩子可好?」

  「好。」

  「唔,我想想,生兩個好了,一男一女。」

  「喔。」

  「三個?」他嘗試地再問。

  「嗯。」

  不對勁。他低頭細瞧,懷中佳人垂眸昏昏倦倦,一半神魂早已投奔周公,壓根兒沒聽清楚他問什麼。

  放柔了嗓,在她耳畔悄聲再問:「喜歡我嗎?」

  「喜歡……」

  「……與我一般,很愛嗎?」

  「愛……」

  他心滿意足地笑了,抱牢了她,帶著終於盼來的答案安然入眠。

  即便是拐來的。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11:26 PM

第七章

  浥塵後來與趙家少爺接洽過,談了又談,最後說定盤下鋪子裡的貨。至於店鋪子,則是暫時以承租方式讓對方賺點租銀,產權仍歸屬於趙家,兩方約定他日後手頭寬裕了,再以合同上他們議定的價金買賣。

  收了湯圓攤子,全心經營他們的新店鋪,由她更名為塵香居。

  最初那一個月其實很苦。

  在趙家手中經營只能持平,不可能換到他們手中就突然賺大錢,扣除店鋪的租銀及必要開銷,手頭幾乎就沒什麼錢了,還是靠他謹慎計算著每一分錢財的運用才能勉強撐過來。

  穆朝雨說了全聽他的,就真的一句話也不問,默默支持著他做的每一個決定。

  眼前的情況他一定料想得到,沒人比她更了解他的,那顆慎謀遠慮的腦袋若沒再三盤算過,是不會衝動行事的,他心裡一定有他的盤算。

  別人可以捅他一刀,但絕對休想要他做賠錢生意,浥塵「錢精」的封號可不是叫著玩的。

  白日除了看店招攬生意外,他幾乎都泡在那一櫃子她爹留下的醫書裡,斟酌再三後與她商議,有幾個方子若是將其調配出來,轉而售出,她可同意?

  畢竟那是她爹半生行醫所留下的成果,還得要問問她。

  此際,她才真正領悟過來。「你打的就是這個算盤?」

  「是。」這幾個方子他切身實驗過,確實是有其功效的。

  可這世上,如他一般顏面幾已半毀的人畢竟不多,後來他耐著性子,去抹那些淡疤生肌的凝膏,一瓶瓶測試,就是為了這個。

  「才說你轉性了,突然變得愛美呢。」原來還是為了錢。

  幾個熟悉的老客人,都問他是吃了什麼仙丹,怎那張臉越發細皮嫩肉,傷疤一日日淡淺,活生生一個俊美俏兒郎。

  讓那些大嬸們口頭調戲,原來是將自己當成了活招牌啊……

  他都犧牲色相成這樣了,她怎好不盡點心力?

  這幾日,他們討論再討論,將他挑出來的幾張方子做了些調整,製成更適合一般人搽用的嫩肌、活膚兩款膏藥。

  他擬的價銀,她只看了一眼便陷入長長沉默。

  這有人買得下手才有鬼。

  奸商!牟取暴利的奸商!毫無良知的奸商!

  「做生意眼光要放得遠,不能貪一時蠅頭小利,一開始就打壞行情,否則往後就別想做得起來了。」

  他說的很有道理,可若一開始就乏人問津,也是落入曲高和寡的窘境呀!

  「你不懂人的心態,價錢便宜未必就能得到青睞,反而容易被當成坊間俗物,不屑一顧,這是人性痛病,最貴的永遠最好。」只要能證明其功效,願意一擲千金的人超乎她所能想像,賣得便宜了反而是壞了自個兒貨品的價值。

  每個店家都要有自己的招牌,生意才做得起來,先前的寧心堂之所以生意平平,便是因為沒有特色,在這兒買得到的,它處也有,那麼又為何非來這兒不可呢?

  老大夫的獨門藥方、廚娘的拿手招牌菜、武夫的獨門武學……他們有的,別人仿不來、獨一無二,這才是能夠生存下來的不二法門。

  雖然一開始,架上的貨連動都沒有動過,可他不急,也急不來。

  穆朝雨瞧他不疾不徐,步調沉穩,也不說什麼,餐餐陪他吃醬瓜稀飯,一同熬著。

  到了第三個月,一開店門做生竟,架上的凝肌玉骨——什麼膏的,娘啦,那是隨口誆他的,她說完就忘了。

  「還我冰冰肌玉骨欺霜賽雪沉魚落雁桂香膏。」他涼涼提醒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已將它簡化為凝香玉膚霜。」

  「……隨意啦,它是發生何事了?」全被一掃而空,好可怕、好可怕!

  看著眼前的銀兩,半日營收就遠遠超出他們一個月累積下來的成果,大普洱茶驚嚇的神魂至今回不來。

  他到底是幹了什麼好事?

  「也沒什麼,不過就是送了幾瓶給梧桐巷的劉家,請他們試試看。」

  那個麻子臉姑娘?

  「喔,還有綠水堂的沈姑娘。」

  痘子姑娘?

  「還有一個——」

  「……你不用說了。」她完全了解。

  塵香居的生意算是穩定下來了——那其實是謙虛的說法,人與人之間,口耳相傳之力可是很驚人的。

  最初,來的客人雖然多是衝著他們家的鎮店之寶而來,可名氣打響了,想要胭脂水粉的也會往這兒來。

  有了本錢,能進的貨也就多了。京城裡高檔的胭脂水粉、樣式獨特的珠玉飾口,他也能設法打點接洽,有了獨特之物,貪鮮的大戶人家更愛往這裡撒錢。

  賺的錢多了,日子也就愈來愈好。

  接著,他買下店鋪子的產權,也在城裡置宅,雞羊送了鄰里,說是每日開店做生意,往返村子不便。

  原來的老宅,他請人翻修過了,偶爾偷了閒,會與她一同回去看看老鄰居。叔嬸們連連誇她好眼光,女人這輩子只要聰明一件事就夠了——便是挑對男人。

  這幾日,天候逐漸涼了,她翻出櫃子裡預先為他裁好的冬衣。這些……該怎麼辦才好呢?

  現在出門談生意的事都落在他頭上,一方面是不捨得她在外頭奔波,另一方面也是太懂個中技巧,他天生就是那塊做生意的料,因此總不好教他穿得太隨便。

  這些冬衣是不至於寒酸,只是一針針縫得紮實,沒啥技巧花樣,樸實素淨了些,又是過了季的布料……

  浥塵抱著青青回房,就見她對著一床冬衣發愁。「怎麼了?」

  雖然請了奶娘,可青青還是愛膩著他,除了白天忙著店裡的生意,將娃兒交給奶娘看顧外,夜裡還是抱回房,一家三口親近親近。

  她回眸,問他:「這些……你還穿嗎?」

  「穿呀,你為我裁的衣,為何不穿?」他放青青在床上爬,再一件件收好冬衣,放回櫃子裡。

  他穿得可招搖了,旁人問起,就說是內人親手縫製的。她不是老誇口自己是好賢妻嗎?他可是替他廣為宣傳了。

  回到床邊,他張臂摟她,依偎著溫存半晌,暖聲道:「往後,還要你為我裁衣,裁一輩子。」

  她笑睨他一眼,「城裡多得是有名師傅,裁的都是當季最流行的衣裳樣式,你還愁沒衣裳穿嗎?」  

  「我又沒娶他們。」他低噥,埋進她髮間吻了吻,索討些許溫存。

  再美的衣裳,他永遠只記得最初收到她為他裁的那件新衣,那種萬般珍視的心情,放在櫃上不捨得穿,幾次攤開來摸摸瞧瞧,又小心翼翼放回去。

  她看了,嘴裡雖然笑話他,後來卻卯起來為他做衣裳,要他放心大膽地穿,別心疼髒了破了,還有好多好多呢……

  還有,當時大牛二牛寶寶地嚇他,心裡想的卻是要將他與自己兜在一塊——渭城朝雨浥輕塵,與君同一家。

  老是打翻一籃豆子要他撿,是知他性子,心急著想回報她些什麼,攬下太多事情在自己身上,索性趕他去挑挑豆子,不讓他再碰粗活,以免還在養傷的身子負荷不了。

  他懂的,他懂他娘子的軟心腸,疼惜他不會放在嘴上說,那要有心人才能感受、意會得到。

  她推開他,在他身上嗅了嗅。

  以往會覺得這種想搜他身上甜食的表情極可愛,至於現在這個——擺明要尋他晦氣的醋妻姿態,還是讓他無可救藥地覺得可愛。

  攤攤手,他自己招了,「剛剛上青樓,喝了一杯。」真的只有一杯。

  有沒有人這種人?連進勾欄院都坦承不諱。

  「摸了花娘哪裡?脂粉味重的!」

  他是賣胭脂水粉的,沒脂粉味才奇呢。

  「一根手指都沒讓他們碰著。」他是談生意,又不是去尋歡作樂的。「我直接跟鴇母在內院談,往後明月樓姑娘們所用的胭脂,全由我們提供。」

  這是一筆不小的生意,談成後鴇娘敬他一杯,他也就喝了。

  「我累了,你還不睡嗎?」

  哼,以前日子苦成那樣,他從早忙到晚,也沒見他喊過一聲累,現在裝虛弱是要討誰的憐啊!

  腰際被人一攬,拖著滾入床內,霸道地困鎖在懷裡,湊上前唇與唇廝磨了會兒,再啄個兩口,放肆點會再多舔兩下——但,最多也就這樣了。

  她若願意,就會給他一點回應,順勢親熱上一回,若是沒有進一步的表示,他也會就此打住,安安分安地蓋著被子純睡覺。

  這人乖得跟什麼似的,她沒允他,就不會亂來。

  纖掌往下探撫,觸著他下身的緊繃火熱。

  果然上花樓乖巧得很,這會兒可精神得很呢,不是尋歡作樂的男人會有的模樣。

  她暗笑,這世上還有比他更愣的男人嗎?都入了花叢也不曉得要採上幾朵及時行樂,她穆朝雨真會挑,挑上這安分守已的傻子。

  他呻吟了聲,接收到暗示,幾乎是神速地剝光自己,再蹭上去上下其手,慾望奔騰,洶湧如潮——

  「你想幹嘛?青青在這兒呢。」她懶懶說了句,擾好裡衣,遮掩半露酥胸,神情平靜地翻過身,拍撫娃兒。

  青青早玩累、早不知睡第幾殿去了好不好?流淌的童涎都濕了半片枕!

  「穆朝雨!」他咬牙切齒,再蠢也知她在玩他。

  有人可以這樣逗了又逗,弄得人慾火高漲了,才來翻身徑自睡去的嗎?好個小混蛋!

  她差點要失聲大笑。

  這呆瓜!就不會強勢地欺上來,使盡渾身解數挑惹,弄得她不得不要嗎?說不要就乖得不敢越雷池一步,活該要笨得任她玩!

  「雨兒……」一身躁熱無人理會,可憐兮兮又喊了一聲。

  一室靜悄悄。

  「你欺負我……」

  「唔……」回他的,是一聲不知所云的哼應,逐漸輕淺均勻的鼻息,顯示已入睡。

  還真這樣棄他睡去?

  「……還愛不愛我?」問得好哀怨。

  「愛啦……」模糊哼應。

  好吧,甘願了。

  趁她睡前神智不清,拐她幾句甜言,滋潤乾涸的心房,已是固定的睡前儀式了。

  唉,他好慘……

  ※ ※ ※

  又過了半年,塵香居的生意愈來愈好,他又尋了另一處開設分鋪。

  於是,穆朝雨提出要求,看看是否能請翎兒過來幫忙。

  他哪裡會不懂她的心思,她想幫翎兒,讓她生活穩定些,又怕太刻意會傷及對方自尊,謹慎地考慮著,到真正需要時才順其自然地提出。

  他也允諾,會依她的意思安排妥當。

  分鋪開設過後沒多久,他偷得浮生半日閒,抱著青青,與她牽手逛市集。

  以往,為了生活日夜忙碌,只能想著如何讓她過上更好的日子,從不曾如此悠閒地與她彼此為伴,感受市集的熱鬧人潮。

  現在鋪子裡請了夥計,他已經可以隨心所欲地陪她。

  他說:「想上哪去?天涯海角都陪著你。」

  她笑回他:「是啊,現在是大爺了嘛,有本錢揮金如土。」

  揮金如土不是重點,而是終於不必再委屈她,能夠帶著她上館子,點她愛吃的菜,不必盤算著有了這餐,下一餐在哪兒。

  她說想吃天香館的雪花糕和銀耳蓮蓉湯很久了,他們挑了二樓靠窗的位子,能一睹下頭川流不息的人潮街景。

  他點了幾道口碑不錯的餐點,嘗上一點若覺得不錯,便挾到她碗上。

  「先吃完,要吃多少甜點我都不攔你。」

  「還是愛管頭管腳……」她低噥,倒也沒有異議地埋頭吃著。

  他笑了笑,一匙匙地餵青青吃著銀魚粥,偶有空閒才挾一筷子品嘗兩口。

  「啊乾……要……」娃兒在他懷中不太安分,伸長小手臂幾次試圖要染指桌面上的食物。

  「青青也想吃肉乾?」牙都沒長穩,啃得動嗎?

  撕了一小塊肉乾讓她試試,她咬了幾口,牙酸,又皺著小臉吐出來。

  他以掌承接,有些幸災樂禍。「看你還敢不敢不自量力。」

  「爹爹……」吃飽了,小臉膩著胸膛蹭了幾下,揉揉眼,愛睏了。

  他啾了小臉蛋一口,調整姿勢將小娃娃放倒,拍哄著讓她在懷中安睡。

  娃兒會認人了,每日說最多的便是「爹爹」,有事沒事就喊兩聲,見誰都喊,被他指責毫無節操,人盡可爹。

  枉費他含辛茹苦拉拔她,聽到那第一句爹時,還一度激動得難以成言,結果到頭來,她根本誰都好,人人抱過手都笑呵呵,很好拐。

  穆朝雨卻笑說:「她好像註定就是要當我們家的孩子。」

  以前日子不穩定,在攤子上做生意,後頭還得背上她,顛顛晃晃依然睡得四平八穩,不哭不鬧,很能配合他們。

  後來家境改善了,帶上她談生意,知道生意人就得笑臉迎人,逢人哪回不是笑呵呵又甜膩膩,任人又捏又抱,很懂得討人歡心。

  擺平了娃兒,他這才有心思進食。

  他早早練就了單手抱娃、單手執筷進食的絕技,吃了幾口,順道說:「用完膳,帶你去個地方。」

  她停筷,看他以筷子分開八寶雞,將最鮮嫩美味的腿肉部分去了骨再挾給她。

  無論貧窮富貴,這男人的態度始終如一,從坐下來就先張羅她吃吃喝喝,永遠惦著要將最好的留給她。

  有些人能夠共貧苦,卻不能同富貴,這樣的人見得太多了。他說她大而化之,可心底是雪亮的,很多事情雖不拘泥,卻會在心裡做好各種可能的打算。

  所以從一開始,她便沒有洩漏太多情緒,不盼著什麼,他若要走也不至於走得太過為難。

  但是這個男人——

  無論環境如何,始終不改初衷,化去她心底最後那一抹保留。

  「夠了,浥塵。」無論是這一桌子菜,還是他要給她的,都超出她原先預期的更多。

  他溫溫一笑,「你覺得夠了嗎?」

  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給她安穩的好日子過,每個人對好日子的定義不盡相同,而眼前這個,顯然很容易討好,這樣便滿足了。

  她一點也不懷疑,她若要求富甲一方,以他的能力絕對辦得到,可那不是她要的。「我本來就沒嚮往錦衣玉食、奢華富貴的生活,不愁吃穿也就夠了。財富多了只會招來更多麻煩,日子反而不平靜。」

  「你說的是。」她若覺得夠,那便這樣就好,穩穩地守著兩間店鋪子,殷殷實實過日子也不錯。

  「最後一個,這是我要給你的成親聘禮,你無論如何得收下。」

  「好。」話出口後,她才領悟自己應了他什麼。

  某人立刻打蛇隨棍上,「那就選個好日子,擺幾桌宴請賓客,村子裡叔嬸們問我好幾回了,總不能賴了他們這杯喜酒。」

  不愧是生意人,這說話技巧,連她也訛詐上了,真是向天借膽了。

  「聘禮?不是我娶你嗎?」

  「那就當是嫁妝吧。」完全面不改色,生意人臉皮練得厚如銅牆。「誰迎誰過門,進的還不都是穆家的門?」

  「……」她輸了,原來他之前是有心相讓,否則她哪討得了便宜呀。

  用完膳,他牽著她的手走往舊市。那條街上,有不少小吃、童玩,青青睡醒了,他順手買了小陶偶給她把玩。

  兩人沿著以往常走的路線,經過藥鋪子,只見大門緊閉。

  「咦,今兒個沒做生意呀?」

  他停步,輕輕將她推往大門處,將一樣物品遞到她掌內。

  領悟那是什麼,她瞪大了眼望向他,無法置信。

  他淺淺一笑,安撫她眼底的驚疑。「去呀,就等你開門呢。」

  那是爹一生的心血,他無論如何都得要回來,交到她手上,這樣的聘禮,比什麼都還要有意義。

  小小的銅製品入了鎖孔,輕輕一旋,大鎖應聲而開。她既想笑,又想哭,嘴上不饒人地哼道:「你的嫁妝就是偷來這把鎖?」

  「嫁妝呢,沒點誠意誰肯娶我?」他淡淡回嘴,「要看產權狀子了,先迎我過門再說。」

  「喲,下重本了。」

  「當然。」為了進穆家門,他可是無所不用其極。

  她靜了靜,斂去謔笑。「你真要成親?」

  他奇怪地瞥她,「咱們本就是夫妻。」這不是她一直掛在嘴上的嗎?如今不過是補她個禮數與形式而已,她這麼問很怪。

  「我的意思是……你難道沒想找回過去的身份?」

  真的——打定主意就這樣了嗎?與她相守一生,不去探問過去的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毒也是有等級之分的,他身上所中的毒,有幾種得花上珍貴藥材調配,反覆煉製,極為稀有,足見他不是一般人家,死也硬是要死得比人貴,否則坊間一把老鼠藥不更便宜省事,一了百了?

  那些毒,有些只封他內力,卻不傷及性命,應該是有人不希望他回去,可又不忍他死。

  也有一些是囫圇吞棗,隨意灌他坊間毒藥,一堆奇奇怪怪的毒在他體內相沖又相剋,把他身體弄得一團糟,連自個兒是誰都搞不清楚了。

  縱是如此,在他最初的茫然過後,也能很快地站穩腳步,適應並接受身處的環境,展現出無比沉穩,思慮縝密,妥善地打點一切。

  一個面容半毀的人能夠表現出如些的沉然若守,足見他過去來頭絕不簡單,那是長年培養出來的自信,不習慣於自卑自憐。

  她靜靜旁觀,看著他逐日展現的本質,心裡愈明白。

  他不傻,她能想到的,他心裡一定也有數。

  那一壇開封的女兒紅,是她在心裡嫁了他,無論將來如何,她都了無遺憾。

  沒了世俗的認定與牽絆,將來之事會容易許多、也看淡許多。

  說穿了,不過是圖個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須盡歡,坦然愛其所愛,愛過,便不悔了。

  可沒料到這傻子當真得緊,硬要討一場婚禮,逼得她不得不打開天窗說亮話。

  「找它做什麼?忘了就忘了,屬於穆浥塵的一切,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他倒沒那那些複雜心思,堅定而毫不猶豫地回她。

  「若是——你過去曾娶妻呢?嬌妻在家中苦苦盼著你的歸來,你又當如何?」

  「不可能。」他想也沒想。

  「逃避。」

  「不是……」他凝思著,要如何解釋。「感覺這種事騙不了人的,我對男女情事……沒那麼熟絡……那不是成過親的男人該有的樣子。或許我不敢說自己多乾淨,但……經驗必然不多。」

  也是,他極好逗,隨便撩撥一下就渾身躁熱得要著,敏感得很,不像深諳此道的男人。

  就如同他對經商的熟悉,若是心上曾有過誰,不會不留痕跡,那種心動的感覺,很陌生也很無措,像是情苗初動,才會總是拿她沒轍。

  唯一耽慮的,只是無意間負了誰,若這一生唯一的情動已在她身畔,他還有什麼好遲疑?過往一切盡皆拋捨,也不可惜。

  過去的他已死,如今這個重生的他,是她的。

  「我說你呀,聰明一世,怎就在這一頭犯傻?會弄得我一身毒毒傷傷的過去,有何好留戀?就算真回得去,你認為我會願意放棄眼下寧馨喜樂的安穩日子不過,再捲入那些個是是非非裡頭,寢不安枕,日日較心機?要財,我自個兒的雙手也有能力掙來,可穆朝雨不是哪兒都有的。你要真不放心,咱們買個鐵耙放家裡頭,要有人來跟你討我,不用客氣,用那個把他們轟出去。快點,娶我、嫁我,自己選一個。」

  這不是賴定她了嗎?穆朝雨看了好笑。

  他說,穆朝雨不是哪裡都有的,如此看重,如此眷戀,如此堅定,世間一切盡皆能捨,唯她不捨。

  這個沉然若定的男人,唯一的卑微也只在愛情裡,情竇初開,學不會做生意時的圓滑技巧,笨拙而生澀地任她吃定……

  心房乍時軟得一塌糊塗,化為暖暖春水,她朝他伸了手,「拿來。」

  「什麼?」

  「嫁妝啊!想賴呀,一窮二白,也想進我穆家門?」

  「……」事實上,他還真的很窮。

  那些家產全都在她名下,他真的、真的只是賣身穆家的忠僕,不支薪俸,還得日夜操勞,其心可表日月,完全沒有謀守家財的野心,為何都無人信他呢?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11:37 PM

本帖最後由 qpmw159 於 2012-4-27 12:21 AM 編輯

第八章

  婚事一說定,他便有計劃地一步步採辦成親的大小事宜,三媒六聘、禮單、賓客名帖、酒宴……全都自己來,不假他人之手。

  他想過了,成親前數日,依古禮夫妻不得會面,讓她先回村子裡住幾天。那是穆家的老宅,由那兒將她迎入新家,也算合乎情理。

  她看了,笑說:「何必弄得那麼麻煩。」依她看,那日夜裡,樹下拜一拜就挺省事的,了不起再請人來吃吃喝喝一頓便是。

  他卻回她:「怕你不認賬呀。」

  這女子別的本事沒有,就會裝蒜耍無賴,少個步驟怕日後落她口實,他要名正言順,教世人皆知他倆是夫妻。

  嘖,沒見過比他更計較名分的男人,成天追詩著要她給個交代。

  婚事全教他一手包辦了,她閒來無事,只能剪剪窗花紅紙、繡繡鴛鴦打發時間。

  這日,他又出門采辦去了,她鴛鴦繡得無聊了,正想溜外頭晃晃,家裡就來了個出乎意料的客人。

  「穆——浥塵是吧?聽說他住這兒?」聽來客喊得也挺生疏彆扭,八成也不頂熟的。

  她一句話也應不上,呆呆憨憨地瞧他,目光隨他挪移,不曾移開一瞬,連倒杯水待客都忘了。

  「你——都是這樣待客的?」被人死死瞧著,對方倒也不介意,從容步入廳堂,悠然落坐。

  上天為證,她不是天天都如此丟人現眼的,會如此反常,實在是因為——

  回不來的神魂仍然恍恍惚惚,魂游九天,一個傻到極點的問句便飄出她唇畔,「你這臉皮——是真是假?」

  男子意態瀟灑,一派風流樣地調戲她。「如假包換,你要摸摸嗎?」

  「喔。」她伸了手要去摸,才想到——不對!再像也不是他的小穆子,怎麼可以亂摸,有人會喳呼亂叫,跟她清算的。

  抽回手,再甩甩頭,她總算清醒一點。

  可再怎麼想還是不對,這世上怎會有人這麼地像……

  她忍不住偷覷一眼,再一眼。

  原是懷疑某人在捉弄她,不過這種事通常都是她在做的,他沒那麼無聊、也沒那個膽敢捉弄她。

  何況,那神韻、姿態到每一個眼神流轉,由頭到腳,除了那張臉皮沒一處像的,她家小穆子沉穩多了,目光也清明正直許多……

  反正,怎麼比都是她家的最好啦!

  「你——」發了聲,她才覺乾啞酸澀。「來意為何?」

  那張臉足以說明太多事情,不是至親之人,像不到這程度。

  對方也不囉唆,「來確認。」

  「確認了之後呢?」要他回去?

  對方沒直接回答她,倒像回了自己家裡一般,自在得很,還反客為主地招呼她,「坐啊,別光站著,說個故事給你聽。」

  ※ ※ ※

  故事其實很簡單,也很老套,它是這樣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複姓慕容的宗族,族長之妻成婚很久以後,終於懷孕了,而且很爭氣地生了一對雙生子。

  恭喜老爺、賀喜夫人嗎?錯!

  愈是傳統的家族,就愈是迷信,若是生下雙生子,一個興家旺族,人中龍鳳,另一個則註定成魔,索債討命,衰敗家族。

  多不公平?命運一出生,大夥兒就一人一語替他們說定了,而他們甚至還只是個不解事的小娃娃,什麼都沒做。

  家裡留下了長子慕容韜,麼子慕容略原是應當沉潭,可終究是懷胎十月的孩子,慕容夫人不忍,設置不惜以命抗爭,最終退而求其次,留下了嬰孩小命,送往夫人娘家,隔開雙生子,期許能夠避免悲劇發生。

  歲月荏苒,十數載韶光匆匆而過,慕容韜也如眾人期許,長成器宇軒昂的翩翩俊兒郎,文韜武略無一不精,他是眾人驕傲,身繫整個親族的希望。

  父母相繼離世那年,他不經意由叔公口中得知多年前的舊事,知道自己還有一個養在姥姥家的親弟,而且竟是因那種可笑的古老禁忌而骨肉離散,因此勃然大怒,發了前所未有的一頓脾氣,堅持要將親弟接回。

  那時,他已接下主事之位,是當家掌權者,他的決定,誰能說不?

  人是接回來的,可真就此一家合歡,再無爭端嗎?

  那叫痴人說夢。

  慕容韜是襟懷磊落,仁心善念,也體諒著親弟自小在外流浪,不曾受過一日親情照拂,難免情感生疏。他用了五年的時光,無比耐心地善待、關懷、拉近兄弟倆的距離,期望有一日,能夠培養出真正的兄弟情誼。

  可慕容略就是性格扭曲,他看不見兄長真心實意要待他好,心太陰暗,沒有那麼光明溫暖的性情,當兄長懇切地說:「你是我兄弟,不是外人,我的一切皆願與你共享。」他心裡頭想的卻是——若能獨占,他為何要共享?

  他那正直的傻大哥不會明白,有些事物是無法共享的。

  一步錯,便是步步錯。

  慕容韜錯了,不該高估人性、考驗人性,打從他接他回來開始,便註定了一山難容二虎的悲劇。

  親族之間的矛盾爭端一直存在,家業龐大,利益衝突容易讓人迷失本性,犯下無法挽回的錯事。

  他在慕容家的地位太重要,一般人無法對他下手,但也不是誰都做不到,至少他親之信之、從不防備的麼弟就可以。

  那第一道毒,就是他最疼最愛的親弟下的,化他內力,入體蝕膚,不願世上再有一張與他一般無二的容顏,他要唯一。

  有內賊開了門,外頭的人要再想起歹念便容易許多。走出那一步,便再也回不了頭,以至於演變成今日局面。

  悔嗎?時至今日,仍不敢問自己這道永不敢碰觸的問題。

  穆朝雨靜靜聽著,默默看著,不發一語。

  而後,她站起身,退開一步,神態無比鎮定——使力揮出一巴掌,用盡她畢生所能用的、最大的力道,打得一個大男人也幾乎招架不住,扶上椅背才能穩住身子。

  她很氣,真的很氣,這輩子不曾如此氣過,就連被騙去家產,苦頭吃盡時都沒有!

  看著這張臉,她只會想到——那是他的,他曾經也有一張與眼前如出一撤。俊朗出眾的面容,可現在呢?

  一度幾乎容貌盡毀,受盡輕視嘲弄,即便往後她再用盡心思調養,也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跡,回到最初的俊美無儔,憑什麼加害於他的人卻能頂著這張臉,接收曾屬於他的一切,憑什麼?

  這個人,是他至親至愛的親弟啊!她一直都知,權勢地位是許多禍事的爭端,卻不知竟能教人喪心病狂至此!

  「他真欠你那麼多嗎?」或許最初被迫離家,失去親情的溫暖與慕容韜有關,可也不是他能決定的,這間接造成的虧欠嚴重得必須以毀容、餵毒、背叛、受盡污衊來償嗎?

  「我曾經很恨他,」慕容略拭了拭嘴角的血痕,神情淡漠,彷彿說的不是自己的事。

  曾經,很恨。

  誰生下來就是惡人?如果當初被留在慕容家的是他,被善待、重視著長大,不用爭取就能得到一切的是他,他也能長成那般光明美好的性情。

  當慕容韜說願與他分享時,他真的恨,恨那偽善模樣。

  但為什麼,大哥真的消失之後,那位於心口的地方會像空了一塊般,茫然得不知所措?

  心裡頭的芥蒂沒有因此消除,那雙一直以來渴盼的眼神注視,也沒有因為他的消失而落在自己身上,反而失去得更多,連原有的,那唯一一道關懷,都失去了。

  每每夜深人靜,彷彿一回過頭,就能聽到那道暖嗓,輕輕地說——

  還不睡?當心熬壞了身子。

  雁回熬的,送來給你補補身子。

  但是真的回過了頭,總是尋不著。

  他尋不著,那個會叮嚀他別熬夜,將珍貴補品一次次轉送來給他補身,說是心疼他剛回來那瘦弱模樣,得養壯些的身影、音容……

  他開始害怕,怕靜得什麼都聽見的夜——也或許,怕的是已經什麼都聽不見的夜。

  於是他又瘋狂地找,找著以往巴不得消失的那道身影。

  可是——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回來了,失去慕容韜,他就連世上唯一真心愛他的人都沒有了。

  「所以呢?你現在是來確認他死了沒?還是後悔了,想找回他?」穆朝雨冷冷一問。

  若是前者,休想!她連見都不會讓他們見上一面;若是後者,依然免談,她不會讓他再回到那個光聽著便覺心力交瘁的地方。

  有些人,失去就失去了,別想還找得回來。

  「我不知道……」在來之前,他只有一個念頭——確認慕容韜是否仍在世上,只有仍活著,一切還有可能。

  「他在這裡很好,我會一輩子待他好。」好過回你們這些混賬的身邊。

  這姑娘的態度很明確、也很堅定,擺明了不會放慕容韜走。

  他微一頷首,取出懷中的小錦囊。「聽說他要成親了,我替他把東西送過來,勞你轉告一聲。」

  「那是什麼?」

  迎上她眼中的防備,他自嘲一笑。「你放心,我沒要對他不利。裡頭有他的生辰八字、幾樣玉飾,娘當初為他備著,讓他娶妻時好給心愛的姑娘下定。還有一塊金鎖片,他出生就戴著了,娘請廟裡住持祈福過,說是能保平安,他自小不曾離身,我也有的。」

  既是意義深重之物,她也就代他收著了,心裡暗想,回頭要再去煮鍋藥水泡泡,沒毒也去去晦氣。

  慕容略也知人家不歡迎他,識相地起身告辭,沒去多作糾纏。

  「欸……等等。」

  臨出大門前,他收住步子,回眸見那直爽的姑娘,竟露出一絲忸怩。「那個……他以前……可有要好的姑娘?」

  原來如此。

  「那要看你對要好的定義。愛他的?還是他愛的?」

  「當然是他愛的、有誓諾的。」其餘的,女人要一籮筐一籮筐的暗許芳心,都不干她的事。

  「那麼,沒有。」

  她鬆下一口氣。要真是橫刀奪愛,可會遭雷劈的。

  得到答案,她旋即一副現實嘴臉,手揮了揮。「慢走不送!」

  最好這輩子永不相見!

  ※ ※ ※

  稍晚,浥塵回來,還沒進門,就見蹲坐在廳口旁,坐沒坐相的姑娘。

  「怎麼在外頭吹風?也不加件衣裳,我不在你就不懂得照看自——唔!」一記生猛有力的吻迎面而來,他沒防備,教突來的衝撞力撲得往後一跌。

  怎麼回事?他被熊壓了嗎?但熊可沒那軟玉溫香。

  回過神來,偷襲之人得寸進尺,手腳都纏抱上來,在他唇間放肆索吻。

  他低低輕笑,護著不讓她跌傷,也沒阻止她野蠻行止,任她又吮又咬,笑斥。「野丫頭!你的矜持呢?」

  閨房裡花好月圓、氣氛正好怎不見她如此主動?大白天的卻熱情飛撲,在廳口是能成個什麼事?這不是存心整治他嗎?

  「我、我會對你很好、很好……」像要保證什麼,心急向他表明。

  慕容略來過後,她胸口一直充斥著不知名的情緒,很強烈,飽滿得幾乎撐爆肺腑,疼痛不已。她不知道他是這樣的,如果早知道,她會對他更好、更疼惜他,這個……美好得教人心疼的傢伙。

  「我從未懷疑過啊。」這世上,再無人比她待他更好了。他伸掌安撫地摸摸她的髮。「怎麼回事?要不要同我說說?」

  她將臉埋進他懷中,堅定的搖兩下。

  她一個字都不打算對他提。那不是多愉快的事,何必說了,讓他再傷一次,承受被至親至愛的人背叛的痛。

  正如他所言,他是穆浥塵,是她一個人的,只要她待他好,就夠了。

  「那——先起來吧,別教客人笑話了。」

  咦?

  懷裡的腦袋迅速彈起,這才瞧見跟著他回來、在一旁看戲看很久的訪客。

  「我約了天香館的大廚回來談酒宴細節。」他頓了頓,好無辜地補上一句。「可你沒給我機會說。」

  她居然——完、全、沒、發、現。

  啊啊啊!好丟人!

  七手八腳爬起,也顧不得什麼待客之道,羞愧地飛奔回房,無顏再見世人。

  「你不留下來一起討論嗎?」

  「……」娘啦!最好她有臉留下來。

  來客則是抖動嘴角,一副忍笑忍很久的模樣。「難怪穆當家要這麼急著娶妻。」

  有夠如狼似虎,再不快些娶進門,孩子都生一窩了。

  「……讓您見笑了。」怎麼——弄得他也快無顏見人了?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6 11:48 PM

第九章

  婚期就訂在下月初五,還有十來日。

  一切都按著浥塵的計劃,不疾不徐地進行。這一日,原是約好請師父到家裡頭來為他們量身裁衣,可她等了又等,沒見他回來,只差人帶話,說是正忙著,抽不開身,讓她先量嫁衣。

  不對喔……浥塵將婚事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居然會為了別的事情擱下她,怎麼想都覺反常。

  量完身,她到店鋪裡去尋人,夥計說,當家的和一個生得與他極像的人出去了。

  還能有哪個與他生得極像的人?怎麼想都只有一個。

  好你個慕容略!都說不許再來打擾他了,敢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她心下忐忑。那些渾賬事,她光是聽著心裡都難受,浥塵要是知曉,該會有多痛?

  但願慕容略能放精明些,別蠢得把該說、不該說的全招出來。

  她按捺滿心的憂慮,先行回家等他。

  偏偏——

  今日一定是黑煞日,諸事不宜,所有麻煩事全湊在今日了——

  「要留下——青、青青是吧?」男子說得有些不肯定,氣虛了會兒,又挺起胸膛道:「也不是沒得商量,我瞧你們與孩子處得極好,真要把孩子帶回去怕你們也捨不下,可那是骨肉親情,你們也不能沒點交代是不是?怎麼說我也是孩子的親爹——」

  一句話繞上十幾二十幾個彎,穆朝雨聽得頭都昏了。

  耐著性子與孫秀才耗上個把時辰,聽了一推言不及義的屁話,總算聽出些端倪來。

  「我能否大膽替您下個結論——什麼樣的交代,才足以撫慰您骨肉分離之苦?銀兩嗎?你的苦有多深?要多少銀兩才足以填補?」

  未料她會如此直言不諱,孫秀才又羞又窘地脹紅了臉,被那冷言諷刺得無地自容。

  可,一個人一旦窮怕了,再難堪都不會比貧窮更苦,他硬是忍住滿滿的難堪,堅持下去。「穆姑娘何苦口不饒人?你也不是量小之人,過往對人也樂於相助,何況如今錢財對你而言並不足掛齒,你們又如此喜愛這孩子,就當是酬謝我給了你們一個貼心的女兒又何妨。」

  說白了,不就是敲詐嗎?

  她有錢是她的事,她願意接濟人也是她的事,可並不代表她很樂意讓人威脅訛詐。

  好個讀書人,他不是總用最高亮無暇的節操睥睨她的不知檢點?如今行止與那些市井無賴又有何差別?

  不,有差別,差在更無恥、更下流!拿自己女兒當籌碼來敲詐,他還是個人嗎?!

  「讀書人的風骨,我算是長見識了。」她冷諷一聲,也懶得與他糾纏。「要錢,我給,從今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你。」

  浥塵用了多少心思在照看青青、疼寵青青,她是看在眼裡的,於他們而言,娃兒已是心頭的一塊肉,難以割捨了,要真讓孫秀才帶走孩子,這回可不像送走寶寶那麼好安撫,他怕是要與她鬧個沒完沒了。

  「雨兒!」

  遁聲望去,她心底暗喊了聲「糟」。本想趁他回來之前打發了孫秀才,不料會讓他撞了個正著。

  也不曉得站在廳外多久了,浥塵緩步入內,面色冷沉。

  「你進去,我來與他談。」

  「可——」他打算怎麼處理?

  穆朝雨不放心,退了開來,靜靜站在他的身後。

  「來接孩子是吧?」浥塵扯扯唇,完全就是平時談生意時的姿態,一派公事公論。「讓我想想你當初是怎麼說的,若他日飛黃騰達,必當重金酬謝——」

  他沉穩入座。執筆蘸了蘸墨,流暢揮毫就是一長篇,搧了搧墨痕遞去。「咱也不說什麼重金酬謝,裡頭是娃兒這些日子以來的開銷,吃穿用度、奶娘聘銀,還有年初娃兒出了痘,日夜照看,花了不少診金;更休提夜夜起身哄娃,無一日能安睡到天明。娃兒長牙,發熱,啼啼哭哭,惦在心上做什麼都不得安心;娃兒沒飽前,無一餐能先她而食,時時抱著哄著,談生意也得帶在身旁絆手絆腳……這些加加減減,去個零頭,整數就一百兩。備妥銀兩,隨時來要孩子。」

  孫秀才聽愣了,張口閉口,仍發不出完整句子。「你、你這是獅子大開口……」

  獅子大開口?他冷笑。「怎麼?不曉得養個孩子要花這麼多心血?你當初將孩子往我家院前扔時,說的一派輕鬆,都沒想過這些?娃兒叫什麼名?現在多大了?幾時會爬?幾時會走?幾時長牙?幾時開口說第一句話?最愛吃什麼?不吃什麼?一日幾餐?吃多少?有何習性?不用多,隨便答個三句,我銀兩也不要了,就讓你把孩子帶回去。」

  孫秀才教他堵得啞口無言,一句完整話也答不出來。「她、她叫……青青……今年……兩歲……呃……」

  「好一個親爹!」浥塵起身,將密密麻麻寫了滿紙的債據重重放上他桌前。「備妥銀兩來換孩子,要不,咱們公堂上見,我倒要看看,青天大老爺怎麼判!」

  他沒再理會孫秀才面色如土的狼狽模樣,大步而去。

  「這……」孫秀才求助地望向穆朝雨。相較之下,眼前這個是好說話多了。

  「他說了算。」他若不知,她還可以瞞著他悄悄擺平,可既然浥塵都開口說話了,她再多表示什麼,就是扯他後腿了。平日玩鬧是情趣,真遇事,她對他作的每一個決定,是絕對尊重的。

  她知道他不是真有心要刁難孫秀才,更非真要討那一百兩,那一字一句,都是對娃兒最深的牽掛與愛憐,將青青交給這樣一個對她一無所知的父親,他是萬般地不安心。

  唉……果然這會讓他心情很壞。

  望向那道打得直挺的離去背影,內心暗暗憂慮。

  他今兒個極為反常,平日對外,再生氣都能沉然若定,今日卻失控的對孫秀才撒氣,足見情勢大不對勁。

  是——慕容略真對他說了什麼嗎?雪上加霜,莫怪他如此反常。

  ※ ※ ※

  浥塵整夜都沒有回房。

  她曉得他心裡頭不好受,也沒去打擾他,本想套套他的話,看慕容略都跟他說了些什麼,現下這情況,想問也問不出口了。

  他整夜都待在青青房裡,天一亮,他步出房門,差人去請孫秀才來一趟。

  她在後頭默默看著,不發一語。

  待孫秀才來後,也不管人家怎麼想,他指了指擱在角落的木箱,徑自說道:「裡頭是娃兒常穿的衣裳和一些小玩意兒,還有雨兒給她縫的小偶人,她極為喜愛,睡前得讓她抱著。她很有自己意見,穿衣時,她抓了哪件就依她的意思,她要黃你若給她穿綠,她會繃著小臉成天不開心。睡前不用特別去哄她,丟個她愛的小玩意兒,玩累了她會自己抱著她的小偶人睡。她有些挑嘴,這要慢慢導正,不能愛吃什麼就給她什麼,會寵壞她……對了,她叫青青,她很喜歡這個名,喊上一聲就會開開心心飛撲而來,我在想,是不是就別改了。」

  他一夜未眠,將娃兒愛的,全都一樣樣給她備上了,打點得妥妥貼貼,若是漏了什麼,日後想起,再給她送去。

  「她現在一歲五個月,九個月時學會爬,將滿周歲時已能站得穩,七個月時長牙,現在約莫有十來顆。她第一句說的最清楚的話是『爹』,是在周歲過後不久,見了人就喊,沒個節操。最愛吃有甜味的湯湯水水,被雨兒教壞的。還有,決不能讓她吃筍,她會拉一夜肚子。目前一日吃上四餐,適量即可……記住了嗎?」

  如此,將來青青長大,若是問起幼時事,至少還能說得上來。沒有一個當爹的,能如此對女兒一無所知,他不允許。

  瞧那一臉傻樣,罷了。

  將連夜列出的長長一串娟紙遞去,孫秀才滿臉防備,遲遲不敢伸手去接。

  「放心,沒要跟你討債,我把青青的習性、一些該注意的事項,全都列在這上頭了,你放在身邊參詳,照料起她來會上手許多。」

  最後,依依不捨地瞧瞧了懷中沉睡的娃兒一眼,輕巧地交到孫秀才手上。「我一文錢都不會給你,青青的價值不該拿來用錢財估量,你若真要這孩子,就好好待她。」

  交代完該交代的,他轉身大步入內。

  完全沒料到會是如此結果,孫秀才托著懷中沉睡娃兒,一個勁地犯傻。

  靜觀許久的穆朝雨輕聲嘆息,隨後追著他去,在後院趕上他。他沒停步的打算,她一急,抓住他的掌,這才挽住他前行的步伐。

  審視他緊繃著、不發一言的臉容,她不由得嘆息一聲。「何必呢?銀兩我們不是給不起,明明捨不得,何必要跟自個兒過不去?」

  青青他都已經愛到心坎上了,連在外頭偶然瞧上一眼的孫秀才,都知青青是他心頭肉,可以拿來威脅利用,現下這樣……是在為難誰呀!

  送走了青青,只怕他要心頭淌血,夜裡難以成眠了。

  「那麼你認為,我該花多少銀兩來買青青才合理?」

  他抽開手,驀然回視。「錢財真能解決一切嗎?人的價值,豈可以財物衡量?今天我們能用錢買斷孫秀才與青青的血脈牽絆,日後呢?青青長大若是知曉,會有多難受?她讓她的親爹用錢出賣了,像貨物般被議價買來——你要她情何以堪?你沒有被當成一袋貨物那般被議價買賣過,不懂那種踐踏尊嚴、臉面全無的羞辱!」

  他不是捨不得錢財,而是不能成為幫凶。他給,孫秀才收,那青青就真的成了交易了,他不能,也不允許青青被如此踐踏。

  他轉身走了,沒留意落在身後的她愕然難言的震驚。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她沒再追上去,如同前一晚,他也沒回房就寢。

  等到了夜深人靜,她躺在床上,無法成眠。

  他的話,依然在耳邊迴繞不去。

  你沒有被當成一袋貨物那般被議價買賣過,不懂那種踐踏尊嚴、臉面全無的羞辱——

  她不曉得,他心裡是介懷的。

  被當成一袋貨物議價買賣——這種事情她做過,他就是這樣來到他身邊的。她不知他心裡一直存在這樣的疙瘩,他從沒表現出來過。

  他說:「人的價值,豈可以財物衡量?」

  她知道啊!她當然知道人的價值無法以財物衡量,但是他抓住她了不是嗎?因為他抓住她,先表示願意跟她走,她才會帶他走的,那是當時唯一的方式,她二話不說給了身上所有能給的,連一文錢都沒有留下,任人笑她冤大頭也無所謂,就是不想用稱斤論兩的方式評判一個人的價值。她已經很小心、很謹慎了,真的沒有糟蹋人的意思,豈料還是傷了他……

  他如此痛恨這種拿人當牲畜交易的行為,孫秀才的作為才會叫他情緒失了控,而她——竟也用了他最痛恨的方式羞辱他。今日若非青青之事,叫他不經意吐露了心聲,他是不是一輩子也不會讓她知曉?

  ※ ※ ※

  青青讓孫秀才抱走有三日了,他變得不愛說話,總是待在青青房裡,一待便是大半夜。

  他沒再回房,也沒再笑過,任誰都看得出,他情緒極壞。

  兩人見了面總是兩相無言,又藉故去忙其他的事。她不知他是為著青青的離去而失落,還是心底多少也有幾分惱她的意味。

  他不曾待她如此冷漠過。穆朝雨靜佇在房外許久,他只是靠坐在床邊,呆望著青青用過的小枕頭、小杯子、小棉襖,一動也不動。

  要真有氣,也對著她罵一罵,吼一吼。這麼悶著,一點幫助也無。

  於是她緩步上前,自己送上門讓他發洩。

  「要不要——發發脾氣,把心裡頭的不滿都說出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搖頭,默默疊起散置床邊的衣裳。「我忘記把青青最喜歡的小棉襖備上了,她找不到,會鬧彆扭的。」

  她鼻頭發酸,莫名地想哭。「要不,我去把青青接回來,好不好?」

  他低頭思慮了會兒,輕輕搖頭。

  「你不是想她嗎?」她也一樣啊,才幾日不見,就思念極了小傢伙甜嫩的小臉、笑鬧的咿唔聲、還有抱在懷裡軟軟的乳香味……

  見他埋頭整理衣裳,什麼也不表示,她輕聲嘆息,坐到他身邊,拿開他手上的小棉襖,他順勢偎靠而去,枕上纖肩,由得她收容此時無比脆弱的自己。

  這全然信賴又親暱依戀的舉止,瞬間令她心都酸了。「你不是--正惱我、不想理我嗎?」

  「為何?」她又沒做錯事,惱她要做什麼?

  「因為我跟孫秀才是一樣的人,我同樣也用過五兩來買你,傷你自尊,那天很生氣說的。」

  「胡說!」他低斥。「你們當然不一樣,我說的那些,不是針對你。在你之前,那些輕視與羞辱——我不願再回想,但是雨兒,我真的很高興你來了,牽著我的手離開,那是這我一生最慶幸的事,你從來就不包括在那些人裡。」

  她從來不曾瞧輕過他,他知道的,否則,又怎會令他如此深愛?沒想到她竟多心了。

  「那,為何好些天不理我?」

  「我心裡有一些結……」他困難地頓了頓,思索該如何解釋。「我想自己安靜的理清它,那不是多好的感受,我不想……把那麼陰暗的感受帶給你。」

  他的雨兒,應該是屬於溫暖美好的,他只想把最好的一切留給她。

  「笨蛋!什麼是夫妻?夫妻就是你自困自苦,我一個人逍遙快活的意思嗎?那這個親還不如別結了。」

  「別!」好不容易誘得她點頭,說什麼也不容她在這當頭毀婚。「別悔,我說、我說。」

  他將她摟得死緊,臉埋在她勁畔,悶悶低語。「我只是害怕,我只剩你了——雨兒,我覺得自己好失敗,那麼真心地想待一個人好。我以為,他們會懂得、感受到我願意為他們付出一切的心意,可是……最後換來的,竟是勢不兩立的怨恨。是不是我真的太糟糕,不懂得如何愛人?他是這樣,再來是青青……要我用多少銀兩去換她,我都不覺可惜,可是我很怕將來她也會對我說一樣的話,恨我的自私,不該自作主張為她決定一切,斬斷她擁有骨肉親情、親爹關愛的權利……」

  原來,這才是他將青青還給孫秀才最主要的原因。

  該死的慕容略,都對他說了些什麼呀!怎麼才見上一回,便如此影響他,讓他整個人都反常了。

  青青之事暫擱一旁,由他所透露的語意裡,她暗自揣度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試探地開口疑問:「是……慕容略嗎?」

  他身軀微微一顫。「他都跟你說了?」

  這話的意思,好似他不用誰來說似的……

  「你又是幾時想起來的?」她大膽猜測,小心求證。

  「很早。」

  果然!「多早?」

  「若不知自己來歷,豈敢要你?」萬一他是江洋大盜,豈不是要累她當賊婆子陪他亡命天涯?

  最初確實有一段神智混沌的日子,可在她用心的調理下,體內的毒一道道清除,意緒也益發清明。他只是一一說服自己當不記得,假裝那樣的過去不存在,不必面對那樣的不堪與傷痛,他就只是穆浥塵,這樣的人生美好得太多。

  「……」居然能不露痕跡至此!

  「既然都記得了,當他是陌生人便是,何必再受他影響?」

  他閉了下眼,再開口時,嗓音微啞。「我也以為我忘了,可是……看見他,還是會想到他說恨我時的神情,說——若世上無我,多好?我不知道,自己竟教他如此恨之欲死。」

  該死的慕容略,居然暗藏了這句話沒對她說。

  聽到這句話,心有多傷啊!那不是別人,是他親之惜之、不分彼此的親弟。

  「也許就像他說的,我太自以為是。於我來說,是傾其一切想待他好,可在他來說,卻是施捨、可憐他,表面愛著笑著,心卻傷著辱著。說我只是不想落人口實,滿足自己高風亮節的偽善形象才會待他好……我不要青青也這樣,怨我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而將她留下,自以為是地待她好,卻剝奪血緣天性,教她徒留遺憾。」

  這笨蛋!心裡頭拐了這麼多彎,卻一句不想對她提!

  心上受了這麼重的傷,卻還能擁有一顆溫暖而柔軟的心,願意再愛,傾其所有為她付出……這男人,究竟還能珍貴到什麼地步?

  「慕容略那混蛋不是人,所以不必談,我們來說說人就好。你當真相信,這世上存在著血緣天性?真有,勾欄院那些姑娘都是怎麼進去的?」

  聽出她話下隱晦暗示,他心下一顫,即使明知她只是刻意說了重話嚇唬他,光是想到青青有可能的待遇,便無法不心驚。

  將她還給孫秀才,真的會比較好嗎?除了有共同的血緣,他哪一點配當個爹?

  頓了頓,她復又道:「買了你,你可曾有怨?」

  「當然沒有。」來到她身邊,得到她無比真心的相待,有何好怨?

  「那麼,你又怎覺得青青會怨?咱們全心待她,多年後,你說她心裡頭認哪個爹?怎樣都好過淪落風塵,日日怨咱們當初為何遺棄她……」

  遺棄?!

  重重兩個字,當下敲醒了他。

  是啊,血緣又如何?慕容家多得是與他有血緣的,他想回嗎?一點也不。弄得他一身毒毒傷傷,哪一個不是有血緣的?

  極度的貧窮與極致的富貴,都容易讓人迷失本性。

  他不要,青青也不一定需要,他們只要待在願意真心接納他們的人身邊,就很足夠、很幸福了。

  思及此,他直起身,急急抓住她的手。「我們明日一早就去把青青接回來!」

  「好。」她微笑,撫撫他臉容。「那,現在可以回屋去睡了吧?這幾日沒你抱著,我睡不好。」

  「嗯。」難得她也會撒嬌討憐,他順勢摟上纖腰,踩著月色一道回房。

  「其實……」偷瞧他一眼,又閉口。

  「怎麼起了頭又不說?」吞吞吐吐,不像她的個性。「你知道,只要不是叫我離開你,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真正與你生氣。」

  「我知道啊。」又不是怕他生氣,她只是考慮有沒有說的必要而已。「嗯,我是這樣想的啦,慕容略其實……很想你,不過他那種個性,你也知道的,很討人厭,應該一輩子都不會承認,可他很愛你,他後悔得要死。」

  嘴上是說得狠戾無情,可神情分明就落寞不已,眼眶紅紅,像個沒人疼、被遺棄的孩子似的,傻子才看不出來,有人在哭著找哥哥了。

  他腳下一頓。「怎麼突然替他說話?」

  「才不是替他說話,是替你。你那麼真心地待他,他怎麼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她只是想讓他知道,他的一腔真心不是全然枉費,心裡會好過些。

  他很好、很值得被愛、被珍惜,只要能讓他明白這一點便夠了,至於其他的,要怎麼面對、怎麼處理,他心頭自有定見,她毋須過問。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7 12:28 AM

第十章

  他們沒能等到天亮。

  半夜裡,夫妻倆被一陣敲門聲擾醒,門房來通報,說是孫秀才來訪。

  都三更天了,若非大事不會半夜來訪,是青青怎麼了嗎?

  不及穿戴整齊,兩人匆匆下了床榻,隨意披件外袍便往前廳裡去。

  孫秀才一見他們來了,立刻由椅中站起,迫不及待要將懷裡哭嚷不休的孩子還給他們。

  「青青怎會哭成這樣?」

  娃兒睜眼,見著最熟悉信賴的身影,虛弱輕軟地逸出聲:「爹……」

  浥塵才一張手,娃兒便迫不及待偎倒而去,埋在他懷裡委屈兮兮地抽噎。

  「青青乖,爹在這兒。」頰畔貼著娃兒發熱的小臉蛋,她哭得一臉紅通通的虛弱模樣,看得他心都要擰了。

  「怎會弄成這樣?」好好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交過去,不過才幾日,竟然就成這副模樣?

  「我、我也不曉得啊,我一帶回家,她醒來就哭,怎麼哄也沒用……」孫秀才努力澄清自己真的沒有虐兒,怎麼說也是自己的親骨肉。

  孫秀才苦著臉,開始細訴這幾日被娃兒整治的多慘。青青完全不像他口中愛笑愛玩、多乖巧甜膩的樣子,什麼逢人就喊爹,這幾日她一次也不曾喊過,醒來就哭,哭得嗓子都啞了,受了寒,渾身發著高熱,實在沒辦法才會送回來,這孩子難伺候的很,他實在養不起……

  浥塵聽得眉頭深鎖。

  都哭幾日了,現在才帶回來?

  「雨兒,回房瞧瞧她,看藥方要怎麼開,我等等去藥堂裡抓幾帖回來。」他抱著娃兒往內院走去,其間仍不忘低聲細細安撫。「青青不怕,回家了……」

  瞧見這副情景,孫秀才也知這孩子是要不回來了,就算穆家肯放手,娃兒也不依,抱回來這幾日,從沒見娃兒這般親之賴之,全然依戀。

  罷了,他自己都養不活了,也不想再自找罪受,無緣就無緣吧……

  想起什麼,浥塵腳下一頓,回眸補上一句。「你若想見孩子,穆家大門就在那裡,隨時都能過來。」

  他是疼惜這孩子,想呵護她在滿滿的關懷裡無憂無慮地成長,無意要斷人父女情分,日後青青懂事了,他也不會刻意瞞騙阻撓。

  折騰了一夜,孩子總算安穩睡去。

  可事情還沒完。接連幾日,他被折騰得有苦說不出,娃兒恁地難纏,才放她去睡,沾了枕不消片刻又啼啼哭哭,存心整治他似的。

  「誰要你腦袋打結,自找的。」穆朝雨說得幸災樂禍,看他睡眠不足、一臉憔悴,她卻在一旁拍手叫好。

  他是活該沒錯,誰教他要棄女一回,娃兒心下不安,膩他膩得緊,一會兒沒見就要哭鬧,他被整得沒一夜安睡,卻也被整得很甘願快活。

  看青青一日日回復紅嫩可愛的模樣,怎麼整他都無妨。

  好不容易哄睡了青青,抬眸對上躺在床榻內側的女子,大概是嘲笑夠了,這回沒再笑話他的狼狽,只是支肘靜凝著他。

  「瞧什麼?」

  「我在瞧──我眼光真好,很會挑男人。」

  哼,風涼話說了數日,現在才來灌迷湯,會不會晚了些?

  「這男人被個不足兩歲的奶娃整成這副德行,哪好?」

  「他心胸寬大,有容人雅量,很好。他心房柔軟,不嗟天怨地,努力過日子,更好。他識情懂愛,疼妻惜女,好得不能再好。他——」

  「夠了,別再說了。」他別開眼,有些難為情。

  嘖,才誇他兩句就臉紅,臉皮真薄。

  上述所言,可沒有一句誇大。他不曉得,當他對孫秀才說,歡迎對方隨時來探望女兒時,她心房滿滿的震顫與悸動,為他的無私與大量。

  過去那一段,因為釋懷,所以能用淡淡的語氣閒談。幾回拼湊下來,得知在遇上她之前,他心神渾渾噩噩,是棄在亂葬崗裡沒死成的人,睡過破廟,也啃過樹皮和澀得嘴都張不開的野草,忍著毒性在體內肆虐時的錐心蝕骨的疼楚,後來落入人口販子手中,能有口飯吃也覺得沒什麼……能活下來,已是再世為人,只想好好守住現有的安穩與幸福,無意再去回顧前塵。

  他說得淡然,放下得輕如鴻羽,換作一般人,縱然不扭曲心性,也要陰暗孤僻,處處疑人,如他這般能愛、也敢於再愛的,能有幾人?

  真的,她極驕傲,她的男人如此了不起。

  懷著一腔感動,意欲訴情,可橫在中間沒睡熟的娃兒,被他們的談話聲擾醒,眼眉一動,他伸手就要去抱,被她壓下,笑笑地說:「你睡吧,我來。」

  良心發現了?這幾日不都袖手旁觀,存心和青青一道整治他嗎?

  「青青、青青,娘陪你玩,別吵爹睡……」

  睡在外側的浥塵,聽著身畔輕軟細語,他唇角帶笑,安然閉目,將妻女護在暖暖一方天地之內。

  ※ ※ ※

  婚期將至,現下幾已萬事俱備,就差拜堂。

  穆朝雨在婚期前三日住回舊宅,當夫婿的還貼心地遣了婢女隨同替她打點起居,萬事都不用她動手,只要乖乖等人來迎娶便成。

  第一日還好,四處串串門子,找老鄰舍敘敘舊,可第二日,她開始思夫念女,待不住了。

  於是,她又溜了回來。

  反正他也知道她不是那塊安安分分當個文靜姑娘的料,最多讓他念上兩句,念完還不是縱容地摸摸她的頭,補上一句:「算了,你要太聽話乖巧我也不習慣。」

  她甜膩膩地想著,由後門偷偷溜了進來,想給人驚喜,結果,反倒是他給了她一個驚嚇。

  奶娘抱著青青在後院裡吹吹風,告訴她主子在前廳待客。

  「生意上的客人嗎?」

  「好像不是,是名女子,看上去像是舊識,模樣生得挺美的。」

  「好啊!我才走一天就給我紅杏出牆?!」這麼不安分?

  「夫人……紅杏出牆不是這麼用的……」

  「那不是重點!」哼哼,逮人去——好歹嚇嚇他也行,她好一陣子沒逗人了。

  「你——怎會變成這樣?」女子淚意盈然,顫抖著,語不成調。

  「我還是我,沒變啊。」反觀他,平和得多,溫溫一笑安撫她。

  「不一樣,不一樣……」莫雁回喃喃重複,心痛得難以承載。

  以前的他,是那麼意氣飛揚、風采卓絕、溫潤如玉的美男子,有他所在之處,哪個姑娘捨得移開半分目光?可現在、現在……

  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無法想像,那個人究竟在他身上加諸了多少折磨與羞辱,使得原本人人妒羨的天之驕子,成了如今這模樣。

  「我好恨他……」

  他眉目一動,瞧向他。「你真不知,他為何要這麼做嗎?」

  她顫了顫,雙拳緊握,閉眸不語。

  這兩個人……浥塵嘆息。

  不知也好,不願面對也罷,她既不答,他也就沒必要死咬著問題不放,徒惹他人難堪。

  「雁回,答應我,別傷他。」

  「為何?」她倏地抬眸,既驚愕也不平。

  他難道,不恨嗎?這一切,原本都是他的——

  「受下這一切的是我,我總有權決定,要不要討這一筆。」而他不討,尤其不願借她之手來討。「雁回,你也欠我,我只討這一次,他若有何處對不住你,就讓我為親弟擔待這一回。拿欠我的情,去抵他欠的債,就此一筆勾銷。」

  「不!」無法替他討,也不能替自個兒討,他要她怎麼辦?連恨都沒有,她要怎麼面對慕容略?

  「我知道是強人所難了,但——至少看在我的份上,請你莫傷我至親。」

  「至親?至親!至親……」她諷刺地喃聲道。慕容略若曾念及至親,又豈下得了手?而他,竟要她寬宥這禽肉不如的畜生!

  「我無法強求你該怎麼做,終究決定還是在你,但最有資格怪他的我,都能夠諒解了,最沒立場指責他的人,其實是你。聰慧如你,不會不懂我在說什麼。」

  「那才智過人如你,這麼多年來,又豈會不知——」不知她的心思?

  許多時候,她不禁懷疑,他其實是在裝聾作啞。是因為無法回應同樣的心意,還是——因為要成全他最親愛的弟弟?

  她不清楚,也沒有那個身份探問,畢竟她只是他身後的一抹影子,一抹——微不足道的影子,除了全心護衛他的安危,其餘的,她不能想,也沒資格奢望。

  可到最後,他還是在她全心的護衛下出了事。

  他不會明白她有多恨,無法原諒傷害他的人,更無法原諒失職的自己。

  「那不是你唯一存在的價值。」彷彿看穿她思緒,他緩聲道:「當初將你帶回來是出於一片善意,不是要你盡付一生青春,為我捨生忘死,將守護我當成一生的使命,那麼倘若我不在了,你又當如何?最初的善舉反倒盡誤你一生,這不是我的本意。雁回、雁回——想想我最初為你起名的心意。」

  雁去,終有雁回時,要她退一步,眼界更廣,別盡望著生命中早已遠去的,太死心眼。

  未料,回頭再問她原承何姓,冷冷一個「莫」字,當下教他無言了許久。

  莫盼雁回,倒成了詛咒似的,諷她一生也盼不著心之所鐘。

  「你——當真再也不回了嗎?」那她留在那個地方,還有何意義?

  「慕容家除了慕容韜,還有一個慕容略。」他意有所指,深思地望住她。

  只是一直以來,都沒有人看見。

  「雁回,勞你替我帶句話給他——慕容韜已不復存在,這世上,只有慕容略,他,已是唯一。」

  若這一切,真是他日夜渴慕,那麼他已退開成全,要如何守住它們,就看他自己了。

  這是他為人兄長,對麼弟最後的寵愛了。

  莫雁回明白,這不是給慕容略,也是說給她聽。

  慕容韜,說什麼也回不去了,她,一生都等不到。

  ※ ※ ※

  「聊什麼要聊這麼久!話真多……」她待在房裡,愈等愈悶,愈等愈坐不住。

  原先本是要到前廳去嚇嚇他的,可臨出廳門前,她不經意捕捉了幾句,便默默收腳,轉而回房等待。

  她只是玩心重了些,不是不知進退。

  可……真有那麼多話好聊啊?

  說什麼也不承認醋意已漫上口鼻,她在房裡來回踏步,又拿起做了一半的針黹活縫縫補補,練練貞靜性情——

  去他的!什麼貞靜性情!那股子纏綿凄傷、情意深深,不是她瞎了就是他瞎了,否則哪貞靜得起來?

  他可從沒跟她提過有這一段!

  不知死活如穆浥塵,就在這醋意滿滿的當口找死地踏進房來。

  一見她,愣了愣。「不是說先回舊居住幾日,成親前不能見面嗎?」

  是嘛,不見面,讓你盡情發揮,好敘「舊情」!

  本想噴兩口醋酸酸他,他忽而一笑,上前撫撫她頰容。「不過算了,早知你沒那麼安分,太聽話我還受寵若驚呢。」

  被他摸一摸、笑一笑,心都軟了,醋還噴不噴?

  她不情願地哼了哼,「送走『故友』?」很刻意加重「故友」二字。

  上前正要執杯斟茶,聽聞這悶嗓,有些困惑地回眸瞥她。

  「聊了什麼?要不要說來參詳參詳?」還是那副很不經意,又擺明了要讓他知道很計較的神態。

  他凝思了一會,「是聊了不少……」

  愛上主子,難道是每個忠僕逃不開的宿命嗎?如他,如雁回。

  她的心意,他不是不知,後來遇上了雨兒,才真正明白那種感受。日日看著、時時惦著,全心全意為著一個人盤算的心思,放在心上,看得久了,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以往只是避著,不容多想,如今方知愧她的情有多深,可在他如此負了一個人之後,上蒼仍待他不薄,讓他心頭惦著的那一個,回應他相同的誓諾。

  浥,浸潤之意,若無朝雨,何來浥塵?這一生,他只為她。

  無須多言,知他如雁回,必然能懂。

  「喂喂喂,你嘆什麼氣啊!」嘆得如此感慨,是在憐香惜玉嗎?

  他端整神色,無比凝肅地道:「一直想同你好好談談,你知道——這兩間鋪子、還有藥堂,都歸你所有,產權狀子放在哪兒你清清楚楚,所有的現銀收支,都記在賬上也明明白白……」

  「你——怎麼忽然說這個?」她醋也不吃了,當下被他嚇得結巴。

  交代的那麼清楚,又不是隨時準備求去……

  「只是想跟你講明白,一直以來,這些都是你的,我只是代為管理。可想了又想,怎麼樣都覺得我們之間有欠公允。縱是夫妻也得明算賬,趁著成親之前,咱們先把條件談清楚,避免日後雙方再有二話。我既然是商人,虧本是就不能一直做下去,你不過花五兩銀子買我,我卻得管賬、管生意、管家裡頭的大小事、管……總之看得到的無所不管,把自己操勞的半死,至少我有權要求支領薪俸吧?」

  「這樣講……好像也言之成理。」她聽得一愣一愣,想想確實將他壓榨的過分了。

  「你也同意?」那好,當下說做就做。他研了研磨,快速揮毫而就。

  不愧是生意人,那架勢真是魄力十足。

  她還在被他談判時那股沉著自信的風采迷得腦袋發暈,他已經極具效率地擬好新合同遞來。「沒意見的話,在下方蓋個手印。」

  「喔。」才瀏覽過第一行,她便呆了。「一月七次?」

  她看了看條款,再仰頭看看他,來回數遍。

  還能有哪個七次?上頭都白紙黑字指明了夫妻床底間那回事,總不會是蓋蓋被子、捏捏酸疼肩膀、輪流哄哄孩子安睡那回事吧!

  「呃……會太多嗎?」被她震驚目光一瞧,他不禁暗自反省起來條件是否開得太嚴苛,有趁火打劫之嫌。

  「為妻者不得無故推託?」她確認似地再念出一句。

  「就是沒有理由,不能討價還價,一次都不准賴的意思。」

  「如若不然,苦命忠僕得以合理拒絕上工?」這是威脅來著?

  「很合理,不是嗎?」都賴他薪俸了,他日日辛勞何苦來哉?

  豈有此理!她再也看不下去,隨著新合同一掌重重拍上桌面,起身逼近他。「七次?七次?七次?!我花了那麼多銀兩、煮爛多少藥罐子,把你養得這般健壯,毒清得一滴不剩,你就只有一月七次的能耐?!剩下的你想留給誰去?!」

  太混賬了,她要求一夜七次都不過分!

  「呃?」纖指抵上他厚實的胸坎,一下戳得比一下重。他冒著大不韙,斗膽揣測上意。「意思——可以再加嗎?」

  實在是從那壇女兒紅開封到如今,也年餘有了吧,他倆親密的次數真要算來,連一雙手都用不上。每回她一背過身,他就沒轍了,七次於他而言已是莫大恩賜,再不敢妄求更多了,若非悲慘至極,他也不想使這下流招。

  「還有這句——基於婚姻穩定之長遠考慮,為妻者應該相對誠意,努力喜愛夫君,互敬互愛方能婚姻美滿——」

  浥塵也知,情愛一事豈是能以一紙合同強索而來,不過是寫來自我安慰罷了,好歹要向她要來願意努力一試的承諾,心裡也快活些。

  「好啦,這一條就真是奸商些了,我——」

  不待他說完,她恨恨地咬牙。「我起碼說八百遍有了,哪不愛你了?!」居然一副怨夫嘴臉,怨她啊!

  「你哪時——」

  「三天兩頭用索命冤鬼調調,老在我耳邊追問『愛不愛我』、『愛不愛我』……擾得人難以好眠,是問假的?」

  啊!原來……

  「你沒睡?!」他簡直羞窘欲死!

  「廢話。」她是誰!人稱精得像鬼的穆朝雨耶,向來只有她拐人,要訛詐她談何容易?不知死活的傢伙!

  他既楞又窘,頓時五味雜陳。

  自己的幼稚蠢行被撞破很窘很想死,可……知道她沒睡,那答了他八百遍的回應都是真心實意,一股難以言說的欣喜充塞心房。

  「所以,是真愛我?」管不得丟不丟臉,這是頭一回,他對醒時的她問出口,渴望著,索討確切回應。

  「愛啦愛啦……」沒好氣地答完,她輕了嗓,帶些溫柔憐意笑嘆。「呆子!不愛你要愛誰呀!」否則他以為那夜為何要與他拜天地,為他開啟陳封二十年的女兒紅?當真以為她誰都可以呀?

  她家的這個忠僕很好安撫,幾句話就讓他一臉滿足,像被撫順了毛的獅,柔馴地摟抱過來。

  寧馨依偎了片刻,她揚了揚手中之物。「合同呢?還簽不簽?」

  「簽。」開玩笑,生意人若三兩杯迷湯一灌便暈頭轉向,還怎麼在道上混?再說,他實在是被這賊丫頭賴怕了,白紙黑字最可靠。

  「那……不得無故推託這條,若是有故呢?」

  你哪回不是有故啊……誰說得過你啊!

  「沒得商量。」他很堅持。誰管有故無故,不想聽。

  「……」看來真憋壞他了,怨氣沖天呢!

  「穆新柳,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休想轉移話題。」那是哪根蔥,他一點也不——忽然一頓,他瞪向她。

  「還是你比較喜歡慕容新柳?」

  是「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那個新柳……的意思嗎?

  他呆愣著,移向她腹間,死死盯著,怎麼也移不開。

  「再不喜歡,我可沒辦法了,警告你,不許再往下念。」

  她死也不聽後面那兩句。

  自己也真夠豬腦了,名到用時方恨少,才想到後頭那兩句——這紮紮實實就是一首送別詩!她什麼不好挑,去挑一首觸霉頭的!

  「我忘了。後頭還有嗎?」他極為識相地順著他話尾答。

  「嗯,很好。」

  「……真有了?」大掌摸摸她肚腹,還是覺得好不真實。「有讓大夫診過脈嗎?確定了?」

  「我自己就是大夫。」

  ……也是。

  又是安靜片刻。

  「其實我不介意用『陽關』。」她都敢說要用渭城了,沒道理他沒膽識用陽關,若她肯多生幾個的話。

  「……慕容浥塵,你想死嗎?」

  「好好好,真忘了。」

  他們一家是要相守一生的,那種詩句不記也罷,他們用不上,也永不唱送別曲。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7 12:39 AM

卷外之章(不棄)

  ——若能用一世福分交換,我只願與你再結一世緣。

  那年的冬天很冷,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它正努力長大,學著如何生存、接觸理所當然的弱肉強食。

  但,或許是他太笨拙,剛開始,總是學不會。

  它討厭血的氣味,總是噴得它滿臉,小兔子在它爪下掙扎,看起來好可憐的樣子,它一個遲疑,便讓晚餐給溜了。

  頭一個獨自面對的冬天,好寂寞,好難挨。

  原就學不太會狩獵,皚皚白雪覆蓋下,能找到活著、會動的生物更是少之又少,它總是挨餓,只能吞吞幾顆澀果子勉強果腹。

  而後,它發現了她。

  那個小東西就在結了霜的樹底下爬來爬去,這種生物它從來沒見過,她不像小兔子一樣有一身雪白的毛,但是她身上有小毛帽、小毛裘,渾身裹得像顆小毛球,圓滾滾的,比小兔子還可愛。

  它不曉得她為什麼會在那裡,好多生物都躲到溫暖的地方過冬去了,她一直在那裡的話,等入了夜、大雪一下,她就會凍死。

  它緩步踱上前去,好奇地舔了舔她裸露在外面的肌膚,軟軟嫩嫩的,帶著淡淡的乳香味,它想,應該會很好吃,比那隻逃掉的小兔子還好吃,而它肚子很餓。

  小東西忽然一張手,抓住了它一撮毛髮,力道不重,所以也不太痛

  「呵、呵呵……」小傢伙嘴一張,發出軟軟的聲音,歪歪倒倒地站起,朝他飛撲而來。它懷疑她想抓住他更多的毛,身體一側,躲開了。

  小傢伙跌在地上,歪頭瞧了瞧他,它也瞪回去。

  「呵……」她以為它在跟她玩,不死心地爬起,又撲抱而來。

  不對!它幹麼要躲!應該是她要怕它才對,它會吃掉她!

  這一猶豫,竟讓她暗算成功,小小的身體撲到它身上來。

  它可以反撲,她比它小很多,一用力就可以捏扁扁,可她不怕它,還湊上來,用自己軟軟的肌膚蹭他,好奇怪。

  尋常小動物一看到他都會害怕地逃掉,只有她不會,還跟它玩。

  它有點捨不得吃掉她了。

  這個冬天很長,很寂寞,它需要一個玩伴陪它過冬。

  等冬天過了,它再來考慮要不要吃掉小傢伙。

  反正,她小小的,連走都走不穩,它不擔心她像小兔子一樣逃掉。

  它將她叼回洞穴裡,把果子分她吃。澀澀的酸果子她不吃,咬了一口就哇哇哭,然後吐掉,它只好把軟軟的甜桃讓給她,自己吃掉酸酸的。

  小傢伙吃飽了,在它身上爬,用小小的身體蹭它,跟它玩,於是它覺得,吃酸酸的果子也沒關係,它還可以去找更多更甜的果子給她吃,只要她一直一直陪著它,跟它玩。

  入了夜,很冷很冷,它有豐潤的皮毛禦寒,但是小傢伙看起來很脆弱,很多動物都是這樣死掉的,於是它將她護在暖暖的肚腹下面,挨靠著一起睡覺。它很喜歡小東西,不要她凍死。

  白天,它會去找水、找果子給她,就像記憶中,母狼養育它的方式那樣。

  然後,一天一天、再一天,小東西漸漸地不再笑了,也不再像最初那樣活力十足、揮舞著小手小腳陪它打滾、玩耍。

  她愈來愈虛弱。

  那是動物本能,它嗅到死亡的氣息。

  她與它不同,小東西太脆弱,它養不活她。

  它真的很喜歡小東西,本想讓她陪它過冬,但是留她下來的話,她會死。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還是讓她走好了,雖然這讓它很難過。

  它找了一個白日,沒下雪,天氣暖和,背著小東西下山。它知道山下有個小村莊,以前還是幼狼時,同類告誡過它,別輕易接近人類,他們很壞。小村莊裡,住的都是人類,一旦它接近,只會被撲殺,但是現在為了小東西,它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村子裡,有一棟最大的宅子,人們說,那是本村的大地主,很有錢,多年來地主夫妻一直很想要一個小孩,但是生不出來。

  它想,能住那麼漂亮的大宅子,應該不會那麼小氣,捨不得分小東西幾口食物吃吧?

  它將小東西放在門口,用舌頭將她染了泥的小臉蛋舔乾淨。小東西很可愛的,剛剛開始找到她的時候它就這麼覺得,只是現在有點髒髒的,舔乾淨的話,人就會跟它一樣喜歡她吧?

  舔乾淨了,小東西抓著它的毛哇哇大哭,不讓它走,也驚動了大宅子裡的人。

  「唉呀,小畜生,這可怎麼得了……」

  它本來也捨不得走,可是那婦人驚怕大叫,喚來屋內壯丁,個個手持棍棒,它不得不逃走。

  這是它第一次接觸人類,感覺很不好。同類說的對,它們和人類不可能和平共處的,就算它壓根兒都沒想過要傷害誰。

  它想,等小東西長到和他們一樣大的時候,會不會也這麼討厭它,見著它不是喊打就是避得遠遠的,就像那女人一樣?

  可是即使這樣,它還是很想念她,時時跑下山,偷偷躲在暗處瞧著它的小東西,不敢讓人類發現。

  大戶人家的夫人很愛小東西,養下了她,給她吃好、穿好,養得白白嫩嫩的,她又會笑了,會轉著大大亮亮的眼睛,揮舞小手小腳,就像它最初撿到小東西時那樣,甜甜的,帶著淡淡乳香味。

  又過了好久好久,它算不清楚了,只知道小東西愈來愈大,如今已經會走路,不像剛開始,愛追著它、抓著它的毛又老是撲跌,所以它每次都是假裝被她抓到,然後,她便笑得很開心。

  有一天,夫人帶她去逛廟會,廟會人很多,它不可以靠太近,躲得好辛苦,然後夫人一個沒注意,和小東西走散了,有人想趁亂抱走她,搶她頸子上亮亮的金鎖片,害小東西哭了它好生氣,由暗處衝出來,撲上去咬他。

  它不傷人的,可是誰要敢欺負它的小東西,它就會。

  它趕跑壞人,小東西抹著淚,自己拍拍小屁股從泥地上起來,顛顛晃晃走向它,拿淚顏蹭它,嘴裡直喊:「狗狗、大狗狗……」

  她還記得它嗎?

  它好感動。人類過年都要穿穿紅的新衣、放鞭炮,小東西都穿過兩次新衣了,還記得它?

  「翎兒……唉呀!」夫人找了來,看見它一嘴的血,驚白了臉色。「小畜生,你要對我的翎兒怎樣?快放開她……」

  亂講,小東西才不是你的,她是我的!我寄放在你那裡的!

  「娘,狗狗,打打,不可以,翎兒要……」

  小東西一直抱著它,這一回,它不敢再掙開跑掉,上一次她哭好久。

  後來,它就跟夫人一起回去了。

  它知道人類還是不喜歡它,只是因為小東西一直抱著它,吃飯睡覺都要看見它,不然就會哭鬧,他們沒辦法,又怕強要分開,它會誤傷了小東西,才會勉強讓它留下來。

  雖然他們後來知道是它救了小東西,可是人類的疑心病很重,從來沒有相信過它,說畜生就是畜生,野性難馴,忌憚它隨時會發狂傷人。

  但是沒關係,小東西喜歡它就好,只要和它的小東西在一起,每天都可以看見她、不必再躲遠遠偷看,它什麼都沒關係。

  ※ ※ ※

  又過了很久、很久,它一直把小東西保護得很好,有一次小東西犯了錯被她爹責打,它想撲上去咬人,但是小東西說:「不可以,那是爹爹,他是為我好。」

  打人會痛,它也被那棍棒打過,為什麼這樣還叫為她好?

  它怎麼也不懂,但是小東西很堅決地告訴它,絕對不可以傷人,否則她就不要它了。

  好,它會乖,小東西不喜歡的事,它不做,只要她一直一直地喜歡它,別不要它。

  小東西現在不是小東西了,她愈來愈大,府裡請來教書先生,讓她開始學讀書、識字,不能再成天跟它玩,但沒關係,她讀書時,它就趴在書齋外面,玩玩落葉,舔舔自己的毛,有時候追著廚房養的貓跑,可是一點點都沒有傷到它們。就算每次看到池子裡養的魚,隻隻都肥美得教它流口水,囂張地在它面前游來游去,它也不敢抓來吃,怕翎兒不開心,就不再喜歡它了。

  有空的時候,她會替它洗澡、梳毛,她還替它取了個名字,叫「不棄」。

  人類都有名字,像養她的爹娘叫她翎兒,可是它又不是人類,為什麼也要名字?

  她說:「這樣以後只要喊不棄,你就會知道是在叫你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好,那它要名字。

  很久很久以後,它才理解,名字其實不只是名字,也是一個承諾。

  她說,不離不棄。

  簡單地說,就是會一直、一直和它不分開的意思,所以它很喜歡這個名字,每次她一喊,它便開心地撲過去。

  慢慢地,她的爹娘對它也不那麼防備了,大概是因為它替他們抓過幾次夜裡攀牆進來的賊子,嚇跑欺負翎兒的人,從來沒有讓她受到一點傷害的關係吧!

  老爺說:「這狼有靈性,像是天生就要來守護翎兒的呢。」

  「是啊,瞧它拿翎兒當寶似的,老瞧著她,寸步不離地守著,有它照看著翎兒安危,咱們也可少操些心。」

  它趴在廳口,不是很認真地聽著老爺與夫人閒談,目光時時關注著廊道那頭。翎兒這時候在練字帖,不能吵她,等她練完字來向爹娘請安,就會從那個地方走過來了。

  它只要等、一直一直等,就可以看見她——

  啊!來了來了!它開心地飛撲過去,她嬌小的身子承受不住它龐大的衝力,向後跌去,可是它好開心,顧不得太多,已經整整個三個晚上和早上,還有今天半日沒看到她了,它壓在她身上,一直舔、一直舔。

  夫人說她生病,不可以去吵她,要讓她安靜休養,然後病好一點又要讀書練字帖……人類真的好麻煩,為什麼不能像以前那樣一直陪它玩就好呢?

  它聽見夫人的驚呼聲,喊來府裡的男丁,七慌八亂地把它架開,它不是很懂,為什麼不讓它接近翎兒,它和她以前都這樣玩在一塊兒的啊。還有,翎兒為什麼哭?彷彿沒有很高興看到它,縮著身子嗚嗚地抽息,眼睛裡一直掉透明的水來……

  它被手執長棍的家丁架開到好遠好遠的地方,直到看不見翎兒了,那棍棒打在它身上,老爺氣憤的咒罵:「才誇兩句,你就傷了翎兒,畜生就是畜生……」

  它傷了翎兒嗎?何時?它為什麼都不知道……

  它很痛,很慌,棍棒打得很痛,但是它更慌的是翎兒傷到哪裡了?萬一它真的害她受傷了怎麼辦……

  雖然很痛,但是它不敢逃跑,一跑掉,便看不到翎兒了。

  但是不跑,老爺還是把它趕出去了。

  它在後門外繞著,不肯走。一天、兩天、三天、四天……

  它很餓,可是不想去覓食,一直守在這裡,翎兒出門就可以看見它。

  然後門開了,夫人沒辦法,嘆氣說:「翎兒一直哭著要你,她待你好、當你是玩伴,你雖是畜生,但我相信你聽得懂,當心些,別再傷著她了好嗎?」夫人讓它回來,領著它去找翎兒時說了這些話。

  它本來就不想傷害翎兒,它不是故意的,可是翎兒會不會不知道?會不會生它的氣?會不會……怕它?

  「不棄,你去哪裡了,我都找不到——」還沒到翎兒寢房,她就開了房門,帶著笑快步飛奔過來。

  它趕緊退開一步,不敢靠近她,也不敢像以前那樣放肆地撲上去,怕又傷了她。

  她偏頭,困惑地瞧它,招招手。「快來呀,不棄——」

  她不怕它,也沒有討厭它嗎?

  好似真的沒有。她自己跑向它,還像以前那樣抱它、摸它、賴在它身上。

  她臂上纏著布,上面還有一絲絲血跡,那是它抓的。

  它爪子利,開心忘形時一不留神就抓傷了,也不可以亂撲上去,會害她跌傷、撞傷,這些都是夫人一再告誡的。以後、以後要提醒自己,絕對不可以——

  那段時間,它有空會抓抓地面,想要把尖利爪子磨平滑一點,她不曉得,常常有趣地看著,以為這是它無聊時的新遊戲。

  後來,又過了好久好久,久到它都數不清。

  翎兒十五歲了,它覺得自己也慢慢老了,可能也快要死了,沒辦法再陪她更久了。

  可是在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翎兒的爹娘相繼離世,她一個年輕的小姑娘,什麼都不懂,被家庭裡其他的親戚占去了家產,還將她趕出來,說她只是被收養的棄兒,來歷不明,也不是這個家的人,沒資格繼承那些財產。

  它不是人類,什麼都沒有辦法幫她,只能很笨、很無奈地看著她被欺負,身無分文被趕出來,除了一直陪在她身邊,幫她舔眼淚,其他什麼都不能做。

  她抱著她,很傷心地哭,口中喃喃說:「我只剩你了,不棄……不要離開我……」

  對,它還不能死,要活著陪翎兒。

  他們生活過得很苦很窮,常常餓肚子,但是翎兒有東西都會分它吃一半。

  它在街上擺攤賣豆腐,能賺到的錢真的很少,他們已經很久沒吃到肉了,都快忘記那是什麼滋味。

  偶爾,她會很愧疚地摸摸它,對它說:「委屈你了,不棄。」

  不會啊,它一點都不覺得委屈,只要能陪在她身邊,一直看著她,它便覺得快樂。而且它比較希望她能吃飽一點,它餓著沒有關係,可她從來都不會這樣。

  還有他們對面那攤賣湯圓的姑娘,有時候會來找她說說話,然後也會逗一下它。

  它其實不討厭那個女人,她會對翎兒笑,也會偷偷幫翎兒一點忙,它看到了。對翎兒好的人,它就喜歡。

  她拿鮮肉湯圓來逗它玩的時候,它其實好饞、好想吃,可是不能吃。翎兒看它的眼神,酸酸的、彷彿很想哭的模樣,它雖然不完全懂,但總覺得它如果接受了,翎兒會不會就不要它的?把它送給那個可以給它吃肉的女人?

  所以它一次也沒理過那個女人,還假裝很討厭的樣子。

  後來,女人身邊多了一個男人,男人勤奮工作,幫了她很多忙,翎兒常常出神地看著他們,那種眼神它知道,是一種叫欣羨的東西……

  她羨慕女人嗎?羨慕女人有那個男人在身邊?所以她也想要那個男人?

  也對。雖然翎兒身邊有它,可是它已經沒有辦法再活很久、陪她很久了,況且人類都是要成親的,東大街的張媒婆來跟她說過好幾次親了,她們講的話它都聽到了。

  女人最幸福的事,就是有個好歸宿,就像那個男人,那樣至少他可以幫她做很多事情,照顧她很長的日子……如果它死掉的話。

  後來,那對男女沒再出來擺攤,它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到他們了。有一天,男人突然來找她,說要請她去店裡當夥計,問看看她意思怎麼樣。

  他們談了一下,要走的時候,它突然想到翎兒想要這個男人的事。

  它體力已經不是很好了,還是使盡力氣撲上去。男人嚇了一跳,跌退幾步,和身後的翎兒摔成一團。

  「不棄,你做什麼?!」翎兒生氣的喊了一聲,又連連向男人道歉。「對不住,它平時不會這樣的……」

  它知道她會生氣,可還是拼命作梗,把男人推向翎兒。

  以前在廟會看戲,好像都是這樣演的,男人都是這樣愛上女人的……

  可是男人還是想走,就算它拼了命咬住他衣擺,還是留不住他——

  「不棄!」翎兒好像懂了,沒再生氣凶它,只是阻止它,讓男人走了,才蹲下身告訴它。「那是別人的,不是我的。」

  她伸手,摟了摟它,再開口時,聲音很輕,帶點酸楚。「沒關係,你是我的,我有你就好了,我有你……」

  真的,這樣就夠了嗎?那她為什麼還要哭?一顆又一顆清透的水珠,都滴到它眼睛裡了。

  「我去他那裡做事好不好?這樣生活穩定下來,就能讓你吃好一點,不用再跟著我有一餐沒一餐地受苦——」

  嗯,她想怎麼樣都好,它會陪著她,她去哪裡,它就去哪裡。

  可是,還能再陪多久?它已經很累、很累,快要走不去,也沒有體力了,她讓男人走了,它也死掉的話,就剩她一個人了。

  那一夜睡著之後,它沒有再睜開眼睛。它聽得見她傷心的哭泣,可就是睜不開,也沒辦法跟她一起過那個她說的有肉吃的日子了。

  ※ ※ ※

  等到再次意識清明之時,是一個灰灰濛濛的地方。他們說,那是地府,說它陽壽已終,這一生未犯殺孽,一點血腥都沒有沾,因此可以給它一個心願,問它所求何事?

  若真的可以有一個願望——

  它想起翎兒的哭泣,它想要回去找她,不讓她一個人哭,一個人孤孤單單,沒有人陪。就算陽壽已終,也要再投胎回去。

  於是它說:「我還要再當狼。」

  今生很幸福,它願意再當一世的狼,與她相遇,像這輩子一樣,一直一直快樂地陪伴她。

  「真是個沒有野心的傻傢伙。」傻得——好教人憐惜。

  正好前來地府,與閻君喝茶下棋的靈山神君不經意遇上了這純淨魂體,心頭起了憐意。

  憐它一股傻勁,情根深種,卻懵懵懂懂,動情而不識情,不曉得要為自己爭取一世相戀相守的契機,它當下心思一轉,喚來身邊女孩。「旎旎,上回去樹公花婆那兒捏的小偶人還在嗎?可否給我?」

  「好啊!」女子大方掏出一對小偶人遞去。原本是要捏主子的模樣,可捏不出主子清俊絕塵的氣質,失敗了幾次,這已經是最好看的了。

  這偶人,原就是樹公花婆捏胎魂的材料,只差他一道仙靈之氣點化。

  「可以了,來幫主子一個忙,把這個藏到那男魂身上,當心點,別讓任何人瞧見喔。」

  「好!」能為主子做點什麼,女子開心地領命而去。

  他助它一道形體,這原就是它福澤內能得到之事,只是它傻得不懂得要求,以為再為一世畜生,便可繼續陪伴在心之所念的人兒身邊。

  「但願,你們有緣。」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殊不知,今日一道無心之舉,卻從此結下他與白狼之間的緣分,在往後的千年裡,糾纏甚深。

  【全書完】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4-27 12:43 AM

後記  樓雨晴

  首先給我三分鐘懺悔的時間——

  寫完這本書以後,本人深深反省過,我筆下的女主角常有個非常不好的習慣——愛在路上亂撿東西!(非常有自覺的作者,可以減刑嗎?)

  由於那出現頻率已經達到連莊的地步,想裝死好像也有點難,可是作者本身又得了一種不把它寫出來會死的病,所以——嗯,寫是寫了,但為了避免「嘎拍囝仔大細」,還是得在此嚴正告誡各位,這真的真的真的不是好習慣,好孩子千萬不要學唷。

  基於言情小說的鐵律,「穿越」與「撿到寶」是小說女主角必備的條件之一(就像員工福利那樣,你不給她,她可以用勞基法告你),不小心跌進臭水溝都能穿越,閉著眼亂撈都能撿到總裁——

  但,問題來了,你們的人生是「天公伯」而不是由晴姑娘所執筆,本人無法保證結果會有多夢幻,比較現實的可能是——跳進臭水溝,骨折被喔咦喔咦載走,撿個紅包,馬上就有人從四面八方衝出來恭喜姐夫,賀喜姑爺;再撿個男人,明天自己的大名就有可能出現在社會版頭條……

  真的,我也非常感嘆我家女主角們的狗屎運,我發誓下次真的不會再讓人亂撿東西了(怎麼聽起來有點像賭徒的誓言……剁手指)。

  關硯彤:「是喔?」點點頭。

  朱寧夜:「真的嗎?」有點懷疑。

  汪詠靚:「你的發誓有法律效力嗎?」斜眼看人。

  穆朝雨:「……」挖鼻孔,完全不予置評。

  喂喂喂!你們幹麼這樣啊,假裝相信我一下會怎樣?(孩子們,娘下次真的不會在賭啦……)

  既然寫都寫了,就當讓我再騙一回好了。來嘛來嘛,我們聊聊,別這麼傷感情啦!

  (由於觀眾已準備憤然離席,以下迅速進入正題。)

  這是一本掛羊頭賣狗肉的書,完畢,收工!(什麼?太敷衍,那好,拿來短話長說一下)

  話說今年初,晴姑娘為了國際書展簽名書一事,上出版社去貢獻本人的鬼畫符。邊畫邊告訴小編,本人最愛的故事類形是主僕戀呦!

  「所以你下一本是主僕戀嗎?」

  「嗯……應該算是吧……」

  「什麼叫應該算?!」小編滿臉問號,不曉得有沒有看到本人一臉的心虛。

  對,這本是主僕戀(非常氣虛),好啦,是一本掛羊頭賣狗肉的主僕戀。

  事實上,他從一開始,走的就是溫馨甜蜜小夫妻的居家生活日記,根本沒個主僕樣。

  不信?來,導播麻煩請放VCR——

  畫面一,穆家大爺——不,穆家忠僕美眉抱怨他「家裡那個」有夠愛找麻煩,撿狗撿兔撿羊的,還嚴正警告她不許再有下回,他養家活口好辛苦。

  觀眾們,逆坎坎,像不像當老公的在抱怨:「老婆,拜託你不要在敗家了,櫃子裡有多少LV了要不要去數數看?錢挖歹賺你甘災!」

  再來,畫面二,女主角誇狼誇狗就是不誇他,穆家忠僕不爽了。

  這翻成白話文就是:「我在外面日夜操瞑也操,操到快爆肝,沒見過你給我摸頭秀秀,竟誇隔壁老王有多體貼浪漫,嘴饞想吃點心是不是?沒門兒!讓你知道老子的重要!」

  哪家的僕人們可以這樣撒嬌耍脾氣兼索憐討愛的?

  然後畫面三,女主角未經同意就把他們養的小寵物送人,穆家忠僕得知後整個大暴走。

  ——到底誰才是一家之主,敢自作主張不跟我商量!大爺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記清楚這個家誰說了算!

  畫面四——還需要畫面四嗎?剪接師很辛苦的!

  這人從一開始就沒有主僕的意識,會生氣、會撒嬌、會計較,會吃醋暴走……滿口的忠僕難為,根本就是另類角色扮演的夫妻情趣(好比有人滿櫃子的醫生護士兔女郎裝之類)。

  所以我才說,這是一碗狗肉——呃,不,是像羊頭的狗肉——嗯,也不太對……好啦!就是無良作者的欺世盜名之作,這樣可以了吧?反正都已經吞下腹了,咱們就別再研究它是什麼肉,一切且讓它隨風而逝吧……(遠目狀)

  至於下一本嘛——嗯,我會努力看看能不能成功做出一碗羊肉燴飯的,咱們下回見!

  P.S.晴姑娘終於開了粉絲團了,往後實時的動態及近況,將會在上面與大家分享。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05.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