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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清歌一片 -【雲鬢鳳釵】《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09:48 PM     標題: 清歌一片 -【雲鬢鳳釵】《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5-3 01:25 AM 編輯

【書名】:雲鬢鳳釵 (古代宅女幸福札記)

【作者】:清歌一片

【內容簡介】:

  重生了,踢開劇本,自己導演花好月滿人生。

  阮明瑜給自己訂的十年計劃裡,只有兩件事:

  第一,讓天下首富的爹藏富啊藏富,低調啊做人;

  第二,讓阮家和未來的皇帝搞好關係,再也不要落得個當肥羊被痛宰的下場。

  至於男人……,算了,姐前世受夠了這種生物,今世很忙,沒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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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09:59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一章

  「姑娘,姑爺再幾日就要回了,到時必定會有消息。姑娘你再等等……」

  嫁入靖勇侯府已經四年,跟前無人的時候,春鳶總還習慣地稱她為「姑娘」。見她恍若未聞,眼睛只是直直地盯著頂上的天青織金帳,一隻手露在月白色金魚戲藻錦被面下,被襯得越發枯瘦蒼白,手背青筋清晰可辨,心中一酸,面上卻極力忍住了,握了放回被中,觸手只覺冰冷僵硬。

  「春鳶,我爹娘……」

  明瑜微微翕唇,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掙出這幾個字,轉眼卻如斷弦的箏,消了聲氣。

  「姑娘把身子養好,就比什麼都強,老爺太太天上有靈,若是知道了你這般作踐自己,心裡也定是難過。」

  明瑜不答,只微微闔上了眼皮。

  春鳶見她聲息漸悄,輕輕籠了下被頭,放下帳子,屏聲斂氣到了門外,撞見小丫頭尋露立在廊上發怔,手上卻是空空,扯著走了幾步,這才低聲斥道:「不是叫你去熬藥嗎,立在這裡做什麼?」

  尋露被她責,眼圈泛紅,辯解道:「我去廚中,李媽媽卻說梅姨娘前幾日被診出有喜,聞不得異味,小爐上要熬軟軟的燕窩粥,怕被奶奶熬的藥味沖了。叫我遲些再去。」

  春鳶氣得手都微微抖動,罵道:「什麼沒心肝的人,這般的無情無義。才多久,一個個就這樣地往死裡踩,我找大太太去……」

  「我的姑奶奶,你就消停下吧!大太太如今自己身子也不妥,你去尋了,被責幾句就罷了,不定還要拖累姑娘,道是她吵鬧的……」

  春鳶回頭,見發話的是方媽媽。

  方媽媽和她一樣,從前是隨了明瑜從江南江州一道陪嫁來的。

  「媽媽,姑娘她身子眼見是越發弱了。今日那廚房叫拖一拖,明日後日必定也要如此。藥令再這般耽誤下去……」

  方媽媽歎了口氣,眼睛瞧了下十幾步外的緊閉的門扉,歎道:「千想萬想,也沒想到榮蔭堂遭此大禍,聽說連地底也被起出,挖了三尺尋埋銀……牆倒眾人推,姑娘嫁過來幾年,姑爺對姑娘淡,連這府裡的人背後也說姑娘高攀,如今沒了娘家依靠,寬厚些的太太去歲底又病沒了,如今還有誰知冷知暖?不過是我們幾個從前的老人放不下老爺太太的恩情守著罷了。你也別去尋大太太了,我這就吩咐我家旺生出去抱個筒子爐進來,就搭在這院落裡專門給姑娘熬藥,也省去那裡擠來擠去,多了許多閒氣。」

  春鳶緊咬唇,一臉的不甘,半日卻也不過只道出個好。方媽媽轉身匆匆離去。

  院子裡幾個人說話聲雖輕,只這般靜謐的午後,連走廊上懸掛的那只黑頭鷯哥扇動翅膀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自然斷斷續續落入了還未睡去的明瑜耳中。

  她略微掙扎了下,卻覺連翻個身也難,身上的力氣彷彿那繭絲,一縷縷地被抽剝了個盡,如今已是不留半分了。

  ***

  上有老蒼天,下有榮蔭堂,三年不下雨,陳糧過萬石,說的就是大昭國江南阮家。

  阮家五代營商,據說第一代阮厚德,本是個家中不過數畝薄田的農人,偶然進山刨得前朝匪首被剿逃離之時匆忙埋藏在山中的銀稞,偷偷搬運了一個多月,這才開始發家致富,到了第四代,明瑜的祖父掌管家業之時,家產更是大增,商鋪開遍南北各地。

  明瑜記得清楚,她小時候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年春三月,各地商鋪的掌櫃和經紀人齊齊到了江州來報賬。東廂裡燃了上好的銀炭,暖氣團團襲人,祖父在僕從的服侍下斜靠在東廂的臥榻上看賬冊,父親一邊立著協從,賬房登記造冊,按照花名冊依次叫點,一人進一人出,往往要小半個月才完成。而這小半個月中,家中就熱鬧非凡,她的屋子裡也會堆滿各地搜羅而來的珍巧玩意,如同過年般的快活。

  阮家世代營商有道,從曾祖開始,當家人喜驕奢擺闊的風氣卻一直沿襲了下來。祖宅榮蔭堂幾經擴建,池館園林,幽深曲折,要進入中堂就要過五六道門,裡面佈置奢華極致。儀門口的八座獅子不是石雕,而是曾祖照了風水先生的授意用銀坨鑄成,說能定住風水,保阮家世代福澤綿延,到明瑜父親阮洪天時,銀獅積塵晦暗,上面密佈苔蘚,不知道的人也就以為是石頭了。

  從明瑜十一歲起到她十六歲出嫁的幾年間,正德皇帝數次駕游江南江州,都是入住榮蔭堂的意園中。為了討好正德,演一齣京中流行的折子戲,父親特意重金得了京中最富盛名的戲班,大辦行頭器具,花了十萬錢才排練好。等皇帝駕臨之時大開宴席,一番招待下來,又費了十萬,等恭送走皇帝,掃出的香灰燭淚要用石計,一時天下富豪之名,遠播京畿。正德厚賞阮家,賜諸多服物,叫江南之人欣羨不已。父親也把皇帝所賜之物當寶一般地供在中堂,欣喜不已,卻哪裡知道,象齒焚身,樹大招風,因為富可敵國卻又不知收斂,這才招致了後來的禍端。

  兩年之前,正德皇帝薨,風雲突變,繼位的竟不是太子,而是原本一直不被人注目的三皇子。當時正逢邊境戰禍,數省旱災,國庫捉襟見肘,新皇打算從貪官身上刮油水,一心腹大臣知曉了他心思,怕殃及自己,就把阮家推到了新皇面前。也該是阮家氣數已盡,從前正德帝數次攜帶皇子駕巡江南時,照應了皇帝和太子,對這三皇子雖也敬,卻沒如照拂太子那般地殷勤,或許當時心中就落下了病根。知道阮家是塊大肥肉,如今自然被說動。只是阮家世代行善積德,開粥鋪育嬰堂,這次旱災就捐出萬兩白銀,民望極好,一時無處下手,便納了計策,以阮家行善為由,破格賞了阮洪生一個太守的官職。

  阮家行商,照了高曾祖阮厚德的祖訓,子孫不得入仕為官。百年下來,享盡人間繁華,唯獨沒嘗過做官的滋味,平日有時甚至要看官員臉色。阮洪天一番猶豫,在一些族人和江州一個皇族的誘導之下,終於接受官職,舉家慶賀。過了一年,為邊境戰事又捐了大筆鉅款充軍餉,被提升為江南道台。

  江南河工鹽務從來都是個虧空的無底洞,官商勾結,阮洪天明知其中利害,卻抵不過升官的誘惑,欣然上任,半年不到,御史彈劾阮洪天貪財昏愚,對人妄言與天子相交密切,穿戴御賜之物誇耀與人,又扯出他任上貪贓等等罪名。新皇大怒,親筆朱批將他革職查辦收入獄中,於是呼啦啦大廈一夜傾倒。

  明瑜有些痛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

  半年前,她的父親被斬首,母親自縊於中堂,才十歲不到的幼弟被發配邊疆,家中女眷僕從一概被沒入官府為奴。世人傳榮蔭堂建築夾層中藏有銀塊,地下更是深挖銀窖,於是被毀後還掘地三尺。經營了五世的江南阮家,就這樣徹底傾覆了。

  這些消息,都是她後來零零碎碎從各房人口中聽來的。靖勇侯府天子腳下,與江南千山萬水。她一個徹底失了倚靠,又不得丈夫歡心的弱女子,就算嫁過來時十里紅妝,在這深似海的侯門之中,現在又有什麼用處?

  眼睛被硌得生疼,她吃力地抬起手,見枯瘦如柴,指甲蒙了層彷彿將死的灰敗之氣。

  ***

  明瑜再次睜開了眼,一陣茫然。

  她最後的記憶就停留在耳邊春鳶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而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放鬆,另一個自己好像飄離了身體,正在一片虛無縹緲中升騰。

  她當時以為自己死了。沒想到還能再次醒過來。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睛習慣性地望著自己頭頂的帳子。

  這不是她望了四年的那頂天青織金帳,而是一架桃粉的水紋輕羅帳,正中懸了一束團錦結。

  這不可能。就算她在昏睡中被人移了床,靖勇侯府的三房中也不可能出現這樣顏色的帳子。三太太安氏,她的婆婆,去年底去的,她這個媳婦還在孝期,不會有人給她架這樣的帳子。

  她動了下脖子,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這一覺醒來,力氣彷彿竟恢復了,再沒從前那種瀕臨將死的虛浮無力。

  明瑜慢慢坐了起來,身下一片滑涼,低頭看去,榻上鋪了龍鬚草編織的灰湖綠涼席,軟滑如春波。環顧四周,南牆六道楹窗,蒙上了水藍軟紗簾,看去縹緲如輕煙,正中掛了幅春行圖,地上鋪就紫黃竹絲編就梅花紋涼地衣。牆角豎了楠木花架,白石花盆上養著素心蘭。

  這分明就是她出閣前江南榮蔭堂裡的閨房漪綠樓。那幅瀟湘圖,還是她自己在十歲的時候,臨摹當朝山水大家董瑞原畫所繪,覺得滿意,這才裱了掛起來的。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如在夢中,心劇烈跳動,不由自主掀開羅被下榻,俯身看見踏腳上一雙杏色孩童繡鞋,下意識地瞟了眼自己的腳,這才驚呆了。

  她的腳縮得不到半掌長度。伸出手,也是女童的手,白白嫩嫩,手背處幾個小小的漩渦。

  明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腳朝梳粧檯上立著的那枚半身鏡跑了過去,鏡裡映出了一張女童的臉。齊眉劉海,鳳眼桃腮。

  她呆呆望著鏡中女孩,鏡中女孩也呆呆回望她。

  ***

  時光為她而倒流了。

  從醒過來開始,明瑜就把自己關在漪綠樓的屋子裡,沒有下去一步。夜晚,當小樓周遭一切都靜了下來,近身服侍的大丫頭春鳶和喬琴也在外間睡了下去,她耳邊只剩窗外夏蟲鳴吟聲時,她流淚,淚斷,再流淚,再斷。不知道反復幾次,黑暗中,最後她終於無聲地笑了起來。

  上蒼憫人,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回到了十年之前。

  這一世,她既然已經知道了從前的諸多未知之事,便定要用盡全力,讓父親隱斂光芒,讓榮蔭堂不被掘地三尺,讓母親安養終老,讓弟妹各有其所。這一世,她再不要吟風弄雪,也不要才女之名,更不會為一個薄情男子而輕易交心。

  江南採蓮,魚戲蓮田。她只要歲月平凡靜好,如江州虹河上每日遊蕩而過的畫舫所發的欸乃聲一般,閒散綿長。

  她還有十年的時間,但與榮蔭堂幾百年傳承相比,這十年太過急促短暫了。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章

  第二日一早,明瑜再次醒來,耳邊聽見窗外鳥雀嘰啾,滿室充盈了朝陽。剛睜開眼,就看到自己的母親江氏正坐在床榻之側,小聲向伺候她飲食的春鳶詢問她昨晚的進食。

  「姑娘用了碗香粳米粥、燴斑魚肝,香小菜,杏茶一盞……」

  春鳶小心地回答著。

  明瑜已經想起來了。這一年她確實正十歲,弟弟安墨還沒出生,家中只有她和一個庶出的妹妹阮明珮。前幾天江氏到江州城外普濟寺裡燒香求子,回來走水路之時,她趁了江氏不備,自己跑到船頭眺望觀景,結果不慎落水,幸好被及時尋了過來的丫頭看見,大聲呼叫給撈了起來,吸水入喉,又受了驚嚇,一直養了大半個月才好。

  她一動不動,凝視著身邊的江氏,極力忍住了才沒有再次落淚。

  母親這年才二十五六,黛眉杏眼,膚白潤澤,說話帶了江南的軟音,極是動聽。

  明瑜的外祖江夔是江南名士之首,一手畫筆絕天下。朝廷幾次邀他入京供職翰林,卻被他屢拒。明瑜的祖父慕其名,三次上門為兒子阮洪天求親,她這才嫁入了阮家。

  這樣的母親,卻會在十年後不堪家滅之辱,用一根白綢把自己懸掛在了榮蔭堂中堂的高高房梁之上。

  「娘……」

  她吸了口氣,終於叫了出聲。

  江氏聽見女兒叫喚,急忙回頭,伸出手撩開她額髮探了下額頭,笑了起來:「阿瑜,可好些了?」

  被母親溫潤的手碰觸,彷彿聞到了她身上的淡淡蘭香。這是多久之前的記憶?

  明瑜終於忍不住,一下從榻上爬了起來,猛地撲到了她的懷中,緊緊摟住她脖頸不放。

  女兒自小雖就和自己親,只隨了年紀漸長,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親熱過了。突然被她這樣抱住不放,以為是還沒從落水的驚嚇中恢復過來,感覺到懷中溫溫軟軟的身子貼靠過來,江氏心中頓時湧出了柔情,任她抱著,輕撫她垂到腰際的髮絲。

  「阿瑜乖,莫怕。都是娘不好,往後再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明瑜的眼淚已是撲簌簌掉了下來,濺在江氏身上湖藍緞的衣領之上。

  「爹還好吧?」明瑜哽咽著問道。

  「你爹昨日來看過你,你還在睡,這才沒見著。老太太下個月就六十大壽,他今日忙著意園修繕收尾的雜事了。只怪娘不好,這些時日想自己的事多了些,竟疏忽了你,這才害你掉下水去。幸而老天有眼……」

  江氏把明瑜扶正又靠在了個枕墊上,一邊拿塊帕子擦她面上還沾著的淚,一邊低聲說道。

  明瑜怔怔望著母親一雙彷彿略微含愁的美目,沖口而出道:「娘,不要給爹納妾。娘明年就會給我添個弟弟的。」

  她話剛說出口,自己就覺得不對。那都是以後的事情,她現在卻這樣失口,江氏只怕會生疑。只是話已經說出了口,也不好改了,只好閉上了嘴,略微有些不安地看了過去。

  江氏果然一怔。心想原來自己近日這心思竟是如此外露,連十歲的女兒都看了出來,旁人只怕就更不用說了。只是既然已是提了起來,女兒也這般年歲了,叫她曉得其中道理也好。便苦笑了下,道:「阿瑜,娘曉得你心疼我。只是我嫁到阮家十年,你爹待我極好,我卻只生了個你。前頭那去了的劉姨娘也只留下個二丫頭。阮家這般家業,沒個男丁,莫說你祖母心急催促,就是我自個心裡也極其不安。只是奇了,你怎的就曉得我心思?」

  明瑜掩飾道:「我見娘這些時日心思重,自個胡亂猜的。」

  江氏不疑有他,微微歎道:「老太太如今催逼得越發狠了,三天兩頭說要早早閉上眼睛去了,免得添堵。你爹又是個孝子,叫他這般夾在中間為難,娘也於心不忍。我倒是看上了個人,知書達理,人也寡言少語,更不似那些見了爺們就直丟眼風的狐媚子們。這幾日我正尋思著這個事,等過幾天你爹略微空些就跟他提下,挑個日子辦了,也算是了了樁官司。」

  江氏雖沒提那人名字,明瑜卻是曉得,就是前世裡的那個杜姨娘。這杜姨娘名若秋,父親杜秀才是阮家所辦的從珍館裡養著的一個文人。從珍館館藏天下書籍,不少江南仕子聞名,紛紛前來投靠。杜秀才空讀滿腹詩書,卻是屢考不中,家中窮得揭不開鍋。聽聞江州阮家廣養仕子,所謂人窮氣短,只得厚著臉皮托熟人找上了門。阮洪天見他籍籍無名,也沒放心上。只他素來大方,自然不會在乎多養一人,手一揮,道正在編纂一部書,過去幫忙就是。杜秀才解了燃眉之急,感激戴德,就把女兒杜若秋送入了阮家說伺候夫人。

  江氏哪會隨意往自己屋裡放人,正想隨便打發出去,突然想到婆婆一直在敲打自己,如今瞧著就是要往自己房裡塞人的意思。胳膊擰不過大腿,與其到最後被塞個不知道根底的人進來,還不如自己挑一個能彈壓得住的。見這杜若秋識文斷字,帶了幾分清冷之美,這才留了下來,細心看了半年多,見她寡言少語,不似那種爭強好勝之人。又故意試探了幾回。逢阮洪天在家時,叫她送茶點到書房去,讓從自己娘家跟了過來的乳母周媽媽跟去悄悄查看。周媽媽回來報說,她把茶點送了去就低頭離去,並無多說一句話。這才有些滿意,心中就存了把她抬上來做妾的念頭。

  明瑜知道祖母下月六十大壽後,母親就會給父親納了杜若秋做姨娘。只是那杜姨娘此後一直鬱鬱寡歡,更沒生出個一兒半女。倒是江氏自己,沒兩個月後竟是察覺有喜了,生了明瑜的弟弟安墨。

  後來榮蔭堂敗落,江氏懸樑自盡,杜姨娘不願受辱也吞金自盡。昔日門人親眷唯恐被牽連,一夕間散去無蹤,甚至不乏出來指認阮洪生罪名的,連個收屍的人也沒有。據說還是杜秀才和那個打造了意園奇景的顧姓匠人感念父親當年的知遇之恩,一道出了銀錢奔走打通關系,這才將江氏連杜姨娘收屍下葬,免遭被棄亂葬崗。

  前世的明瑜無能為力,也就罷了。如今既然曉得了,又明知母親是抵不過祖母的施壓,這才違心給父親張羅妾室,且那杜若秋也抑鬱沒了善終,她又怎會坐視不理?

  「娘,你前次去佛前就是求拜子嗣。我雖回來落水了,只昨夜睡著之時,夢見娘給我生了個弟弟。娘再耐心等三兩個月,不定我這夢就靈了呢。」

  明瑜想了下,又補了一句。

  江氏見女兒一張小臉上神色鄭重,還道她只是在安慰自己。心中微微有些納罕,這個從前一向只醉心吟詩作對風花雪月的女兒一夕間竟似長大了不少,心中寬慰,伸手撫了下她額頭散髮,笑道:「好,好。就聽阿瑜的,阿瑜的夢一定靈光……」

  「太太,姑娘的早膳送來了,用了歇片刻還要吃藥。」

  母女兩個正說著話,春鳶帶了個小丫頭進來。

  這一年的春鳶也才十四歲,父母都是阮家下人。父親周大在外院是雜役小管事,她娘在灶間幫工。江氏從前給明瑜挑大丫頭的時候,先送了自己身邊的喬琴過來,又見她年歲雖小些,人卻老成,生得也周正,站在一堆丫頭裡就她顯得穩重,這才也把她從外院奉茶調到了漪綠樓。她自過來就用心服侍,等到了明瑜十六歲出閣時,她已是二十。按了規矩是要配人的。

  她娘給她相了個阮家香料鋪子掌櫃的侄子,那侄子在鋪子裡幫忙,明瑜有一次去自家鋪子時見過,人很忠厚,也能幹。正要向主家求告之時,江氏卻看中她對明瑜的忠心,想著女兒嫁去千里之外的京城,雖是遂了她的心願,且以明瑜的美貌聰慧,想來丈夫也不會虧待她。只身邊有個知根知底的人跟著,總比臨時換人要好,心裡就存了讓她跟過去做通房的打算。

  明瑜知道母親安排,當時心裡雖有些梗,只曉得男人三妻四妾本是世之常理,她自然也不敢奢望丈夫會獨寵,也就違心應了,活生生拆了一樁善緣。後來嫁入靖遠侯府,自己零落到了任人碾壓的地步,春鳶卻仍是不離不棄,連自己最後聽到的聲音也是她的。春鳶對她的好,她要牢牢記在心上。這一世,再不會讓她如前世那般隨了自己飄零如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10:09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章

  「娘,我身子已經好了,不必再送飯食到屋子裡來。」

  明瑜掀開了被要下去,卻被江氏又壓住了。

  「瞧著氣色倒是比昨天好了許多。只既然送過來了,先就用了罷。」

  明瑜點頭。

  春鳶忙遞了個精巧的哥窯紫口鐵足罐過來,裡面盛了淨口的竹鹽。

  阮家大富,日常所用也是無不講求奢美到極致,連這淨口的竹鹽,也極有講究。據說是祖父行商到東海之外時從一廟宇高僧處習得。將淨鹽裝入自家所植竹園中的竹筒中。竹需長在水流西岸之畔三年生的,以高山黃土封口,放入同樣用高山黃土所打的窯爐,以松木煆燒五個時辰。竹筒燒盡後,只留下紫色的鹽棒。粉碎後再次煆燒,如此反復八次,待第九次煆燒時,往窯中撒入松脂提火,此時鹽被燒成液狀。如此不多不少的九次,才得到清香的竹鹽。

  猶記得到明年,她十一歲的春夏時,正德皇帝第一次入住榮蔭堂的意園。起早洗漱過後,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贊了句「宮中所用也及不上阮家之物。」阮洪生聽聞,從此年年的進貢單上就多了樣自家所出的竹鹽。明瑜從前渾然未覺,如今才知道,這從前叫父親有些自得的一句金口誇讚,只怕也是個埋下禍根的引子。

  江氏見她怔怔盯著瓷罐中的竹鹽不動,叫了聲。明瑜這才驚覺,笑了下,伸指蘸些淨了口,邊上另個丫頭雨青遞過了個黃燦燦的銅盆,明瑜漱了口。江氏又親自擰了絨巾給她擦了下臉和手,這才看著明瑜把早飯用了。

  丫頭們收拾掉了器具,江氏又陪著說了會話,直到春鳶送了藥汁過來。明瑜接了過來,一口氣就喝了下去,連眉頭也未皺下,倒是把邊上的江氏和一干丫頭都看呆了,直到她遞回了碗,江氏這才笑了起來:「我的兒啊,你竟是一夜就真成了個小大人呢。剛昨日一早叫你喝藥,娘還費了不知多少口舌。」

  明瑜一怔,也跟著笑了起來:「娘不喜歡我成大人?」

  「喜歡,喜歡。巴不得我家阿瑜早些成大姑娘,嫁妝娘都已經替你開始預備了呢。」

  丫頭們都吃吃笑了起來,明瑜裝作嬌羞的樣子低下了頭:「母親取笑我了。」

  前世的她,讀多了風花雪月,一見檀郎誤終身。這一世,她阮明瑜再也不要夜夜倚窗對明月,直到心如燃盡的香,灰了,空了,散了,委頓在案台,被風吹得魂消魄散。

  江氏不知她心思,笑著拍了下她手,又叮囑春鳶喬琴帶著小丫頭們好生服侍,這才起身離去。

  江氏走後,明瑜被春鳶壓著一直到睡過了午覺,這才起了身梳頭。她年歲尚小,所以管她梳頭衣飾的丹藍給梳了個雙丫垂髻。如今正是入夏,等梳好了頭,身上穿了件櫻草黃梅紋提花綢的夏衫,隨意照了下鏡子,見裡面的自己兩頰生暈,眸光盈盈,一雙鳳目眼角微微上挑,眼睫濃翹。雖才十歲,只顧盼之間,隱隱已帶了種說不出的嫋娜嫵媚之態。

  明瑜前世對自己容貌極是自負,縱是曉得那男人對自己無意,卻仍一心戀慕,帶了十分憧憬地嫁了過去,當時總以為憑了自己的容貌才氣和小心服侍,不愁男人家不動心。如今死過一回才知道,做女子的要一世好過,容貌才氣都在其次,為自個守護自己的心才是正道。

  明瑜對這個從前曾夢回了無數次的家充滿了新鮮和興奮之感。整整一個下午,她就在身後丫頭們的驚訝目光之中,在榮蔭堂後宅的園子裡閒逛。踏過用文石鋪成冰裂梅花圖案的行道,摸下玲瓏嵌空的假山湖石,走過深遠曲折的廊廡,最後停在了那個占地四五畝大小的池畔。不過初夏時分,已經有荷花紅白相間地吐露在碧波之上,繞堤種滿了垂柳,盡頭是一座船形的雙層水閣。

  漫長午後閒暇無事,明瑜記得從前她常會在這裡臨了荷香讀書作畫。那時不知道這辰光的美好,有時還會抱怨煩悶無趣。現在才知道,就算是這樣靜靜坐在岸邊憑風觀荷,也是一種安寧的幸福。

  晚膳時分。

  阮家分支眾多。除去同個祖公的堂叔伯各家,阮老太太自己親生的就只阮洪天一個,所以一直都住在榮蔭堂的隨禧園中。阮洪天是個出名的孝子,對母親百般孝敬。老太太年歲漸高,每日也不大出來,只隔幾日會一道用頓晚膳,平時身邊有從前陪嫁過來的容媽媽帶著冬梅冬雪幾個丫頭跟著。

  明瑜到了飯堂之時,見裡面已經站滿了伺候用飯的丫頭婆子,比自己小兩歲的庶出妹妹阮明珮也已經到了,一雙眼睛正四處亂轉,看見明瑜,立刻笑嘻嘻迎了過來,叫了聲「阿姐」。

  明珮是已經沒了的劉姨娘生的,相貌隨了她娘,杏核眼,櫻桃嘴,身量雖小,只已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那劉姨娘是江氏嫁過來前就有的一個通房,後來生了明珮,就被抬成了妾。只是命薄,生了後身子就一直不好,靠了藥一直熬到明珮六歲之時,這才病去了。這兩年明珮就一直就跟著江氏過。

  江氏出身書香門第,為人溫婉,對這個庶出的女兒也極是用心,吃穿用度教養與明瑜都一般無二。只是明珮從前也不知是不是被劉姨娘教過什麼,頗有心計。曉得自己是庶出身份,總覺得家中下人看待自己與那個姐姐有些不同,且父親又偏愛姐姐,心中更是存了個疙瘩。

  只不過面上沒顯出來,平日看見明瑜反而滿口奉承。

  明瑜記得前世自己出嫁後的第二年,從江州來信中知道明珮也嫁給了本城一個官員家的兒子做正房。那時阮洪天已經受了太守官職,再配以這樣的家財,所以對方非但沒有嫌棄明珮的庶出身份,反倒是他先上門來求親的。及至再幾年後父親獲罪,沒了榮蔭堂這方高瓦的覆蔽,連自己這個嫁入侯府的嫡女也落得這般下場,她想來更不會好到哪裡去。

  明瑜從前不待見她這性子,所以姐妹兩個關係也只一般。如今重活一世,再看明珮卻大不一樣了,在她眼裡,明珮不過是個孩子而已,便是那些摩擦,現在想起來,也都並非你死我活的緣由。自己一個死過一回的大人,若連這點心思也放不開,那就真的白活一回了。思及此,便朝她點頭微微笑了下,應了聲「妹妹」。

  明珮不過是應景叫她而已,見這姐姐不似從前那般對自己態度冷淡,心中有些納罕,站到了她身邊時還不住偷眼打量幾下。

  明瑜安靜等了片刻,聽見前堂珠簾被撥動的聲音,傳來一陣和著拐杖拄地的走路聲。曉得是人過來了,精神一振,壓下心中的微微緊張,看了過去,見穿一身菘藍團福紋、鬢髮灰白的阮老太太正柱了拐杖被簇擁了過來,身邊左右是江氏和自己的父親阮洪天,身後跟了冬梅冬雪及另些隨禧園裡的小丫頭。

  阮洪天此時三十左右,正當壯年。明瑜記得自己小時一直覺得父親是這世上最英偉的男子。再次打量,也是如此。現在的父親,年輕又英俊,舉手投足間都帶了豪邁之風。自己前世之所以會中意那個錯看的人,求了父母用了千方百計把自己嫁了過去,只怕也不過是在那人的身上依稀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吧?記得早幾年自己還小時,經常會撲到他懷裡,他也把自己舉得高高,用有鬍渣的臉去刺她的臉蛋,父女倆嬉笑不停。後來漸大了些,這才改了沒這樣親熱。如今想起,心中竟是極度懷念。

  明瑜心中激動,朝前走了半步,先叫了聲「祖母」,正要再叫爹,阮洪天已是看見明瑜,疾走幾步到她跟前,打量了下笑道:「阿瑜可好全了?若還腳軟,再休息幾日。」

  「瑜丫頭是隨她娘去做善落水的,有她娘的這善心,佛祖自然保佑。」

  明瑜還沒回答,老太太已是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當年老太太有心把自己的一個遠房侄女嫁給兒子,不想明瑜祖父卻求了門這樣的親。且江氏入門後不過只生了個明瑜,阮洪天自前頭那個妾沒了後,也並無再納妾的意思。所以這麼多年,任是江氏百般用心侍奉,老太太對她就是隔了層紗,對明瑜自然也不喜。

  「已經全好了。爹放心。」

  明瑜見江氏神色有些黯然,心中也是難過,只作沒看見,朝阮洪天點頭笑道。

  阮洪天笑了下,拍拍她肩道:「上去坐吧。」

  明瑜等老太太坐在了主位,父母兩個分坐左右,這才坐了,明珮也坐在了她下手。

  阮家人吃飯之時,講究不說話。菜一道道魚貫送了上來,不過略微嘗了幾筷,有些連動都沒動過就原樣撤了下去。明瑜吃了半碗香稻飯,兩個瓤雞卷,肚子也就飽了。

  「這鴨掌煨得酥爛,倒能入口。」

  老太太突然說了一句。門口立著伺候的管廚陳媽媽聽見,一喜,立刻說道:「是用桑柴火細細熬出來的,比尋常柴火更能叫肉爛,且可消解穢毒。」

  老太太微微點了下頭:「有心了。」

  「好。回頭去賬房支賞錢。」

  阮洪天立刻朝陳媽媽道。陳媽媽喜不自勝,連連鞠躬道謝。

  明瑜悄悄打量了下自己的祖母,見她從坐下後到現在,臉色就一直沉著。下個月十五就是她六十大壽,一向孝順的父親會大操大辦,不止本城,連臨近幾個城的人也被驚動,直到大半年後,那場後來父親獲罪後被指逾越了太后壽制的阮家老太太六十大壽的壽筵才漸漸不被人或豔羨,或妒忌地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如今各種事項都必定已是安排得差不多了,她就算此刻想勸父親稍微收斂些也晚了,而且一時也想不出用什麼適當的藉口勸阻父親去行孝。

  明瑜正怔怔想著前事,桌上各人也都各自用完了飯,丫頭們撤去盤盞,送上了淨口用的臘月早梅製成的暗香茶。

  「洪天,下月我的壽日,隨意擺幾桌請些本家故交就可,不必太過鋪張。我知道你素來愛甩大袖,我從前勸著你,你便收了些。我不說你又照舊。如今我年歲大了也管不動你。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到如今還沒見著孫輩的面,你弄再大的排場我也不稀罕。」

  老太太喝了口茶,吐在丫頭遞過來的銅盆裡,拿個帕子壓了下嘴,慢慢道。

  明瑜見祖母又借機敲打母親,心中有些難過。看向了父親,見阮洪天神色自若,笑道:「母親的心思做兒子的自然知道。母親放心,並無什麼大排場。不過略微應景備置了下。太過寒酸,兒子怕被人背後說道我不孝。」

  老太太嗯了一聲道:「這就好。我回了。」話說著,慢慢要站起來的樣子。江氏急忙過去扶,手都探過去了,老太太卻是看都不看,接過身後冬梅伸出的手,這才起來。江氏立著,微微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

  眾人散了去後,明瑜帶著自己丫頭回了漪綠樓,洗漱換了衣服,坐在楹窗前就著燈火看書,只心卻一直靜不下來。

  離榮蔭堂坍塌還有十年。十年對有些人來說很漫長,但對明瑜而言,卻彷彿明天就要到來。阮家的禍不是一朝一夕間招致而來的。她想未雨綢繆,防微杜漸,面臨的第一件事就是祖母的這場壽筵。儘管已是籌備完全,但是如果可以,她還是想努力下。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四章

  明瑜一直怔怔坐著,直到聽見傳來輕巧的腳步聲,春鳶到她身後道:「姑娘身子剛好,莫太費神,還是歇了吧,已是戌時一刻了。」

  明瑜抬眼朝楹窗外看去,見一輪金黃望月正掛在東南的桂枝上,這才驚覺,伸個懶腰站了起來,除鞋爬上了床。

  春鳶給她理了書,放下帳子,往熏筒裡新添了兩塊芸香掛好,這才吹熄燈,輕手輕腳地合門出去了。

  明瑜又輾轉了良久,這才在帶了幾分甜蜜的芸香氣息中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家人用早飯時,聽方才父母的偶爾幾句對話,明瑜知道那用來宴貴客的意園已整葺完畢,父親今日要和一些本家以及門下的文人一道去游驗。

  老太太下月壽筵招待貴客時自然輪不到她出場,後來只是從家人口中聽到了些描述。知道一場下來,意園裡排場之闊大就不必說,光是在外擺出的流水席就叫人為之咋舌。有句俏皮話說的就是那日江州城裡大小酒家的廚子俱是被阮家雇了,關門閉客,要吃酒的只管去阮家。如今曉得父親要過去,心中一動,便朝他甜甜笑了下道:「爹,我也想去看下。」

  江氏搖了搖頭:「今日過去的都是男人家,你一個女孩去了做什麼。」

  明瑜朝父親看去,嘴微微一扁,做出委屈的樣子,阮洪天看見了,便道:「倒也無妨。一來阿瑜年歲還小,二來今日去的都是些本家的人。若有生面孔,叫阿瑜帶了下人自己閒逛便是。是自家園子,還怕走丟了不成?」

  江氏笑道:「自古雲慈母多敗兒,我瞧倒是慈父多敗女了。沒見過像你這般寵著女兒的。」

  明瑜見坐下首的明珮眼巴巴望著,一臉欣羨的樣子,便道:「爹,娘,我一人帶丫頭逛也沒意思。索性把妹妹也一道帶去。我瞧今日天色正好,就當仲夏遊園。」

  阮洪生喜愛明瑜,一則是她占了家中老大,男人家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總是傾注了多些的情感和注意,二便是喜她才氣。這個庶出的女兒雖日常用度都與明瑜一般無二,但情感上卻沒這般待遇了。只他也有些曉得這姐妹兩個平日不是很投緣的,今日聽明瑜竟主動開口替明珮求出門的機會,倒是有些驚訝,看了一眼,便含笑應了下來。

  江氏也是略微有些意外,想了下,便笑道:「罷了,既然她兩姐妹都去,我便也去。你和男人們一撥,我自帶她們姐兩個閒逛下便是。」

  一家人議定了,便各自散了做出門準備。

  雖則是遊自家的園子,那榮蔭堂相距也不是很遠,明瑜見春鳶帶了丫頭們還是忙活了好一會。團扇油傘吃食備換的衣衫都帶了,連香露也沒落下,說那裡草木蔭盛,如今又入夏,萬一被不長眼的蚊蟲叮咬了不好。明瑜笑了下,也就隨她們了。想必明珮處也是如此,等出了自己的漪綠樓,在通往停放馬車的偏門垂花門前,正巧遇見她從自個的問翠樓裡也過來了,身後丫頭的手上也抱了不少東西,彷彿要出遠門一般,略感好笑。

  「阿姐身上的衣服真當好看,襯得阿姐跟花一樣。」

  明珮看見明瑜,立刻過來,笑嘻嘻道。

  明瑜今日穿的不過是件普通的藕紅衫子,知道她素來活絡,嘴巴也會說,不過是在恭維自己,便笑了下:「妹妹才好看。」

  明珠身上是件簇新的海水綠大袖衫子,外面罩了條鑲珠披帛,她人本就白,陽光下被這一身綠映得皮膚更是鮮亮。

  明珮被贊,臉上微微現出得色,又湊到明瑜身邊低聲道:「方才多謝姐姐給我說話。」

  明瑜點了下頭道:「你是我的妹妹,不過是我當阿姐的本分而已。」

  明珮未料到她會這樣應答,愣了下,腳步一緩,見她說完這話,已是朝前走去了。

  她方才回了自己住的問翠樓準備出門,她那奶娘,也是從前過來投靠劉姨娘的一個王姓表姐便悄悄說道:「你那姐姐,今日不知打的什麼主意,竟會替你在你爹面前說話。不怕萬一,就怕一萬,你跟過去後須得仔細小心些,千萬莫出什麼岔子被抓到錯處。面上卻不好顯露出來,見了她要高興著道謝,能討她歡喜就儘量討她歡喜,總歸是對自己沒壞處的。」

  明珮心中本也有些不解明瑜態度的突然改變,又被王奶娘這樣一說,自然就記了下來。此時見明瑜已經走在前頭了,急忙趕了上去。

  明珮再伶俐,也不過是個八歲女孩,這點心思明瑜自然一眼就看透。微微笑了下牽住她手,姐妹兩個便並排朝偏門去,把身後跟著的一群丫頭看得目瞪口呆。何時見過這樣的景象?

  明瑜明珮到了偏門之時,阮洪天和江氏已經在等她幾個,久久未見過來,正要打發人去瞧下,突然遠遠瞧見兩姐妹竟牽手過來,夫妻倆自然有些吃驚。吃驚過後,阮洪天便覺歡喜,覺著這大姑娘真當是懂事了,這般愛護妹妹,心中對她更喜了兩分。眾人分坐了馬車,阮洪生和幾個家丁騎馬在側護著,一行人便往園子裡去了。

  江氏帶了明瑜兩姐妹一道坐個車子,明瑜話不多,反倒是明珮一路在說個不停,江氏偶也應幾句,很快那意園便到了。

  明瑜下了馬車,遠遠就看到自己的本家叔伯兄弟和父親辦的從珍館裡的一些文人立在園子門口等著,以叔公阮洪錦為首。一個家丁飛快跑了過去,大約是說女眷也一併過來了,叫先避讓下。那群人便呼啦啦地退開了。江氏這才在一個領路婆子的指引下,帶了明瑜姐妹兩個和跟來的下人往園子大門過去。

  明瑜抬頭,見一扇五間占地的大門,上面蓋著圓桶琉璃瓦的屋脊,陽光下閃閃發亮,門欄窗槅皆是推光朱漆,門口玉石臺階,雕鑿出祥鳥瑞花紋樣,兩邊高牆隨了地勢一路圍砌下去,望不到邊,門楣上黑底金漆「意園」兩個大字,氣勢奪人。

  這景象她從前見過無數次,出嫁前的兩年,全家人一年裡有半年是住這裡面的。從前絲毫未覺得不妥,如今看到,竟覺著華美得有些刺目。聽身後人一片讚歎,有個聲音還說「竟似見了天宮大門」,極是刺耳,回頭望去,見是明珮那個王姓奶娘,忍不住微微皺眉道:「王嫂子這話說的。不過是個園子罷了,什麼天宮地宮的。傳了出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家這般妄自尊大,連下人都敢誇口到了這樣的地步!把自己事情做好就是,斷不會因了你沒說話就少了你的半分應得!」

  奶娘一張臉羞臊得通紅,心中卻有些不解,怎的從前行事說話一向帶了幾分仙氣兒的大姑娘突然變成了這般,吃吃應了下來。明珮嫌她丟了自己臉面,也狠狠瞪她一眼。

  江氏嫁來多年,早習慣了阮家奢華,本也沒在意那王嫂子的話,聽明瑜一說才被提醒,便板了臉道:「大姑娘的話都聽見了?往後都留心管著嘴些!」

  眾丫頭婆子見平日一向溫和的夫人也這樣發話了,心中各自一驚,齊齊應了下來。江氏這才領著眾人進去,見裡面嶂翠巒疊,藤蘿掩映,佳木蔥蘢,奇花遍地。選了條小徑一路下去,忽而平坦寬豁,飛樓繡欄,忽而曲徑通幽,露出一角廊簷,澆藥階、兩明軒、七峰堂、清響閣、藤花書屋……竟是一步一景。江氏起先還興致勃勃,漸漸就有些腳乏起來。明瑜本就無獵奇之心,見明珮也有些疲累卻不敢說的樣子,便朝領路婆子道:「不如帶去主樓歇下吧。」

  婆子急忙應了,又一番曲曲折折,面前豁然開朗,見是一片千葉荷花池,比榮蔭堂家中的那個池子大了兩三倍還不止,荷葉連天,一眼望去只見波光粼粼,池邊閑閑停了幾艘畫舫,觀之叫人心曠神怡。

  主樓名為看山樓,依水而建,占地極廣,高及三層,雕樑畫棟。門口立了兩排下人,見主家女眷過來,被一管事領著,齊齊躬身。

  明瑜入了內堂,見裡面還是自己印象中的軒闊富麗,陳設也極盡堂皇奢侈,正中擺了那張用楠木和紫檀木鑲嵌珠寶做成的寶椅,極是醒目。明瑜看著這椅子,心中有些感慨,只因這把椅也被牽扯到了後來的官司中。緣由就是有人彈劾,道正德皇帝駕臨意園觀山樓,坐過了這椅子,那便是寶座。阮洪天不敬而拜之,反而繼續用作自己的大座在此大宴賓客,實為犯上之罪。椅本無罪,罪就在於太過奢侈招人側目。

  管事姓陳,是江氏的一個遠房親戚,見江氏環顧四周,也有些讚歎的意思,便討好賣弄道:「太太也知道,咱們江州千百年來風調雨順,稻香魚美,修建了這般豪宅園林的富豪之家比比皆是,只任憑別家再好,也壓不下這望山樓,只因此地有兩妙處。」

  江氏哦了一聲。陳管事這才道:「太太不知,這樓裡的兩妙處,俱是老爺費了鉅資請能工巧匠打造出來的,一曰冷香扇,二曰龍吐珠。」

  江氏被他話引出了興趣,笑道:「有話就說,吞一半吐一半的最是可恨。」

  陳管事這才笑嘻嘻指著兩邊雕鏤了人物山水的紫檀木牆道:「太太瞧著這可有異樣?」見江氏搖頭,才得意道:「外面看不出,裡面卻各有個夾室,堆放了許多香花香料,頂上排裝了五輪大扇,叫人在夾室裡轉動輪軸,香風就會從各鏤空處徐徐出來。到了下月老太太大壽之日,正是暑熱,再往裡面添了窖藏的冰塊,那風出來可不就是冷香風了。」

  眾人驚歎,江氏搖頭笑道:「倒也是費了番心思。那龍吐珠又是什麼?」

  「太太姑娘稍候就知道。」

  陳管事匆匆出去,沒片刻,只見窗外雨珠突然飛濺,暑意頓消。眾人俱又都驚歎,嘖嘖稱奇,紛紛圍了過去看個究竟。明瑜見江氏回頭招手叫自己,便也過去。見外面池面上圍著觀山樓有一排石螭,正昂首從嘴裡環屋噴水,那水柱或高或低,或緊或散,或急或緩,奇巧異常。

  這個倒真的是前所未見了,莫說明珮和那些丫頭婆子,連江氏也是滿臉驚歎,觀賞了片刻,這才問道:「這是如何做出來的?」

  陳管事道:「每座石螭下都有人力操控的壓水排,方才小的出去就是命人開動起來。若是停了手,這水柱便會消了。」說著大聲呼喝,也不知那些操控的人在哪裡,果然見剛才還在噴吐的水柱便緩緩歇了下去,水面最後只剩幾些微波。

  「這樣的精巧機關也想得出來,真是難為了。」

  江氏贊道。

  「那做出此機關的人名顧選,年紀輕輕,家中世代卻都是能工巧匠。從前他家老子不小心惹上了官司,老爺助了一臂之力。他便挖空心思,做出這機關回報老爺。如今天下只怕只有這意園才有此奇景。」

  江氏點頭含笑,明珠和身後丫頭婆子大多也是面有得色,唯獨明瑜心情更加沉重了些。

  下月老太太大壽,照了父親的性格,必定要在人前展示一番。加上明年若無意外,正德皇帝巡遊江南之時也會到此處停駐。這樣連皇家也沒有的奇巧之景,恐怕不是福氣,反而是件禍事了。

  眾人盡興,江氏便帶著一雙女兒回了榮蔭堂。阮洪天仍在外應酬,她娘幾個自己用過晚膳,又議論了片刻今日白天所見之景,這才各自回了房去。

  轉眼就是七八天過去,老太太壽日眼看就要到了。阮洪天和榮蔭堂裡大小管事忙得腳不沾地。江氏早兩個月前就發出了給江州城裡各家平日有往來的女眷的請帖,如今日子快到,又數點了好幾回,見並無遺漏,這才放下了心。那些平日關係密切或是城中幾個主官府上的女眷,照了禮節,如今再上門拜訪一番,以示誠心,所以這些日子也忙得很,有時也會攜帶了明瑜一道過去。

  父母忙得似陀螺轉,明瑜沒隨江氏出去之時,也就沒什麼事。她早間不過是叫了明珮一道讀一個時辰的書,午後做些針黹活,日子過得倒也快。只是一直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更不能用「今日之壽筵,明日之禍因」這樣的話去規勸,否則恐怕父親不但不會聽,反而會責怪她胡言亂語。

  明瑜有些氣餒,信心也遭到了些打擊。原來即便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有些事情僅憑自己的能力也並非想避就能避開的。心中鬱鬱了兩日,漸漸也就想開了,是自己太過心急了,慢慢來吧。壽筵對現在的她而言確實太過急促了。有機會能扭轉那是最好,真無法改變,那就儘量籌謀往後的日子,幸好她還有十年的時間。

  江氏這幾日忙了起來,自然也沒怎麼注意明瑜的情緒。再過幾日,榮蔭堂裡卻是出了樁不大不小的意外。原來老太太並非南地之人,而是從前京城裡嫁過來的。一時嘴淡,忽然念想起小時吃過的北地油墩丸子。廚房自然用心去做。老太太多吃了幾個,當夜又貪涼開了門窗睡,不小心吹了風,到了第二日一早便起不了身。

  老太太身子本來一向健朗,只越平日健朗的人,病起來卻越是兇猛,更何況還是上了年紀?所以阮洪天和江氏這日一大早地聽冬梅過來敲門,說老太太上吐下瀉,都是嚇了一跳,立時就忙了起來,打發了人去請郎中後,連洗漱也不顧,急匆匆就往隨禧園裡去。

  請來的郎中姓李,家中世代行醫,祖上還曾供職太醫院,在江州極有名氣,富貴之家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必定會請他過去診治。明瑜前些時候落水之後,也是他給瞧的。李郎中醫術雖高,醫德卻是平平。江州富人多,漸漸養成了只去富貴之家,不看貧寒中人的毛病。

  今日聽得榮蔭堂老太太身子不適,心中一喜,曉得又有大進賬了,急忙叫醫館裡的小子代他背了藥箱子就上了阮家的馬車。等見到了老太太,望聞問切下來,對著阮洪天道:「老太太食了油膩不化,兼之吹了風,熱邪侵體。本也不是什麼大症狀,只是平日身子金貴,略虛浮了些,須得好生歇息,用心調養才是正理。」

  阮洪天聞言,頓時說不出話了:「再過些日子就是老太太壽誕,這……」

  李郎中咳了下,笑道:「老爺勿要焦躁。我曉得老太太本月十五是大壽之日,今日初四。照我的方子調理,我保管壽筵前老太太停停當當,斷不會誤了大事。」

  阮洪天這才放下了心,叫只管開藥出來。

  李郎中中了下懷,慢吞吞提筆寫方子。其實若是照了他正常方子,似阮老太太這尋常之病,幾日便差不多下榻了。他也開了三日的方子,卻將幾味主藥減了一半藥令,餘下輔藥則照常。如此等藥服完,身子是有所起色,卻未好全,到時阮家人心焦,必定還會再請他來。到時他再開幾貼,藥到病除,既不耽誤功夫,又能收取兩次不菲的診金,何樂不為?

  阮洪天命管事封了厚銀致謝。李郎中假意推辭一番,便也納了心滿意足離去。

  隨禧園大清早的這一番折騰,自然把明瑜姐妹都招了過來,明瑜立著,人微微地出了神。

  她雖獲了新生,只是畢竟是隔了十年,除了一些過去印象深刻或是大些的事情,平常的也不大可能都一一記得起來。老太太這場病症,雖然現在弄得全家雞犬不寧,只是仔細一回想,隱約記起來彷彿確實如這李郎中說的,過些日便調養了回來,並未影響十天后的壽日,自己這才一時沒想起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10:24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五章

  「你們都出去。我還沒死,一個個杵這裡看著愁苦著臉,心裡還不知道怎麼著呢……」

  老太太有氣沒力地說了一句,把臉朝裡向了過去。

  江氏知道婆婆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只是這麼多年早已有些習慣,只當作聽不懂,回頭對明瑜明珮道:「你們都下去吧。」

  明瑜心裡代母親難過,應了一聲,轉身慢慢出了隨禧園,沒走兩步,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鑽進她腦海裡,心猛地跳了一下。

  不不,這太過不孝了。明瑜立時便否定掉了。

  但是……自己明明知道這場壽筵往後也會成為父親遭人彈劾越禮的一個把柄,現在突然有了機會,若是不試一下,又豈會甘心?

  明瑜心中如海潮澎湃,再也無法平息。剛才那念頭就彷彿在心裡生了根,任她怎樣努力也無法拔除出去。

  試想一下,如果祖母的病到了壽日還是沒好,就算父親不會徹底取消那場壽筵,但排場至少必定會受影響。自己到時候提前再拿話提點下母親,叫他在父親耳邊吹下風,與其大擺筵席宴客,還不如將那銀錢用作善事給老太太積福,不定還會有新的轉機。現在她只要想個法子,把煎藥的事攬過來,藥材入鍋一半,拖延住老太太的病勢就好。唯一躊躇的是,這樣的做法終究有違人倫。若是從前,甚至連想一下就覺得是罪過。

  明瑜心思重重,一抬頭才見到了漪綠樓。上去沒多久,江氏身邊的小丫頭雪南就跟著春鳶上來,見了個禮,口齒伶俐地道:「姑娘,太太派了我來說聲,她今日就在老太太那裡伺候了。原本今日要帶姑娘去的謝府也暫緩,叫姑娘不用預備。」

  明瑜早料到江氏會脫不開身,嗯了一聲。雪南稟完了話就和春鳶一道下去了。她兩個年歲相仿,所以平日很是合得來。

  明瑜聽著她們下樓時輕聲說話的聲音,抬眼從窗外見樓下遠處花道兩旁種著的幾株垂枝海棠。如今雖過了繁盛花期,只枝頭還是留了不少粉紅垂花,遠望去猶如紅霞點綴,美豔無比。忽地一陣風過,柔蔓迎風,飄飄蕩蕩,花瓔無力攀附枝萼,紛紛隨風委地,情狀勘憐。

  明瑜怔怔望了片刻,想了下,轉身也下了樓去,迎面碰到送了雪南回來的春鳶,問道:「姑娘去哪裡?」

  明瑜笑道:「去那邊看下能幫下我娘不。」

  春鳶急忙喚了丹藍一道跟了過去。

  明瑜進了隨禧園,到大屋前時,一眼便瞧見廊廡盡頭的那間靜室,停了腳步。那是老太太記念亡夫,特意在家中闢設了明瑜祖父的牌位,香火供著,每日進去總要坐個片刻。

  「姑娘看什麼呢?」

  身後春鳶見她不走了,輕聲問道。

  明瑜回頭道:「祖母身子不妥,我代她到祖父面前拜求下,你們不用跟進來。」

  春鳶哦了一聲,果然與丹藍停了下來。

  明瑜推開兩扇門,聞見檀香撲鼻。見裡面一塵不染,神龕前立了祖父的牌位,上書「先夫阮公諱忠顯君生西之蓮位」,案桌上供著時令鮮果,爐鼎中插了正燃點著的香。

  明瑜在地上的蒲團上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磕頭,雙手合十默默念道:「祖父在上,今日不孝孫女有這樣的想法,也實在是迫不得已。列祖列宗若是有靈,想必也不願看到阮家這樣收場。不孝孫女知道祖母還有後福綿延,過了這次,往後一定用心侍奉,以補罪過……」

  明瑜反復念了幾遍,又磕了個頭,這才覺得稍稍心安了些。起身站了起來正要邁步出去,心中突然又想:「從我腳下到跨出大門門檻,若是正合了二數,那就是祖父不怪我的意思。若是一數,那就打消了這念頭。」想定了抬腳慢慢數著出去,眼看到了門檻邊,心中正數到了九,還剩一步多的路,提起了裙幅,稍稍一個大步就邁出了門檻。

  「十!正合二數。」

  明瑜對自己重重說道,回頭再看了眼祖父的靈牌,終於伸手關上了門。一轉身,見春鳶丹藍正站廊上和老太太身邊的容媽媽在說話。

  容媽媽原是阮老太太年輕過門時帶過來的陪房家的。年紀和老太太差不多,身子卻健實。當家的早幾年沒了,如今兩個兒子都在阮家的鋪子裡做事。照理說她是老太太的心腹,和明瑜母女應當也沒什麼交情。只她卻是個聰明的,榮蔭堂裡的情勢看得很清楚。老太太雖不待見太太,只老爺對太太卻是極好。江州莫說阮家這樣的人家,便是不及阮家一半門面的,哪家裡出來不是五六七八房的姨太太?唯獨自家老爺卻仍遵了當年求親之時應下的諾,再不往家裡搬妾室,自兩年前劉姨娘沒了後,到如今就只守著太太一人。

  知道等老太太萬一哪天千秋了,這個如今還要時時受婆婆氣的太太在家裡就真正是說一不二的。若是一味順了老太太的心思,就是平白給自己豎了個敵,如今還看不出來,等往後老太太沒了,必定是討不了好。所以平日在老太太面前聽她埋怨江氏之時,雖有時也會順了她應和幾句,出去了對江氏卻極其恭謹,甚至有時還會給她透點老太太的口風什麼的,對明瑜自然也一口一個「姑娘」叫得親熱。

  「方才容媽媽路過,問了一聲,我就說姑娘在替老太太拜求安康。」

  春鳶見明瑜過來,說道。

  容媽媽賠笑道:「姑娘有這般孝心,老太太曉得了,那病也會鬆快一半。」

  明瑜微微笑了下:「我過來想瞧下可有什麼好搭手的地方。路過了就順便進去拜下祖父。」

  「太太還在老太太跟前呢。姑娘若是有事只管回去,有老身在,保管不會誤事。」

  明瑜搖頭道:「既過來了,我便過去瞧瞧。媽媽自便就是。」

  容媽媽應了,曉得她娘兩個不定有體己話要說,陪著一道往正屋裡去,到了門邊便道:「姑娘自去,老身去瞧瞧跟了郎中抓藥的人回來沒。」

  明瑜進去,見阮洪天已是離去,老太太躺在榻上還哼哼個不停,邊上江氏手上正端了個小碗,細聲勸道:「媳婦曉得娘沒胃口,只好歹吃兩口……」被老太太擋開,轉頭見明瑜進來了,便問道:「可有事?」

  明瑜心中一動,靠近了些,叫了聲祖母,見她眼皮也未抬,只鼻孔裡略微嗯了一聲,也不在意,道:「祖母染恙,吃不下東西。我從前偶在書上所見,道藿香葉粥芳香化瘀醒脾開胃,後來有次也問過了李郎中,道確實有這功效。我這就給祖母做去。」

  江氏略有些驚訝,看了老太太一眼,見她並未吱聲,便道:「我們這等人家,雖不用你親下庖廚,只女孩家懂些庖廚之事卻也要的。正好前幾個月也教過你一些,今日為你祖母盡些孝道自然應該。你自去吧。」

  明瑜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剛到廊上,卻聽身後腳步聲傳來,回頭見是江氏。

  江氏叫春鳶幾個停下,自己將明瑜帶著到了廊簷拐角處,見左右無人,這才壓低了聲道:「阿瑜,娘曉得你心疼娘。只老太太的心思你恐怕還沒摸透。她雖不待見我,比如方才,那麼多人跟前給我難看。只是我方才若真照了她話,不想惹她厭煩避了去,只怕她心裡更不痛快。我在她那裡受臉子,你爹雖不能說,卻都看在眼裡,心中自有一桿秤的。便是家中那些下人,但凡有點腦子為往後著想的,也斷不敢因了老太太輕看了我去。女兒,娘怕你心裡有疙瘩,這才教你曉得這個理,這點委屈娘並未放心上,你也莫要怪老太太,實在是我沒生養兒子在先。」

  明瑜略有些驚訝。她從前每次見祖母擠兌母親,心中就難過一回。如今自己經歷過前世這一回,更清楚人最怕的就是憂思鬱結,沒想到她自己並未放心上,如此則最好,鬆了口氣。

  「那粥你去看下就可,叫廚房裡的人熬了,再領著送過來就是。」

  江氏伸手撫了下她被風吹得略有些散亂的鬢髮,笑道。

  明瑜心中一暖,點頭應了下來,這才帶了春鳶丹藍往小廚房去。

  小廚房管事的張婆子聽說是大姑娘要親自給老太太熬粥,一疊聲地贊她孝心。

  「不過是要半兩藿香葉加少許金銀花,煎出色後撈出葉,再放香稻米,小火煮半個時辰,加少許糖霜便是。」

  明瑜笑道。

  「姑娘坐了等就是。這就叫人去稱。」

  張婆子拿塊布,搬了張椅擦了又擦,叫明瑜坐了,自己急忙出去,差人去庫房要藿香葉和金銀花。

  明瑜略坐了下,問個跟前的粗使丫頭道:「祖母的藥在哪裡熬的,怎的不見?」

  「就邊上茶水房裡。只是郎中的方子上有兩味藥自家庫房裡沒備。老爺叫人跟了郎中去外面藥鋪裡抓,應也快回了……」

  那丫頭正說著,容媽媽帶了個婆子急急從外進來,手上提了幾服用灰赭薄牛皮紙包起來的藥。見明瑜帶了丫頭也坐著,急忙過來見禮,嘴裡道:「姑娘怎的到了這裡?」

  「老太太吃不下飯,姑娘孝心,親自過來給熬粥。」

  春鳶已是接口道。

  容媽媽贊了一番,指揮著人要去煎藥,明瑜道:「容媽媽,既然已經來了,這藥也由我親手煎吧。從前學過些藥膳調理,曉得該如何。」

  「姑娘金貴,怎好做這粗活?還是叫丫頭來……」

  容媽媽念叨了一句,見明瑜未說話,只是含笑看著自己,心中已是明白過來了,想是大姑娘想趁這機會在老太太跟前表孝心討好,立時便改了口,笑嘻嘻道:「好好。姑娘一片孝心,真當是老太太的福氣。」

  明瑜到了邊上茶房,打發丫頭去燒煎藥的爐子。春鳶拿了個卷夾夾住明瑜衣袖。明瑜拆了一包,裡面有自己認識的蟬衣牛蒡子生甘草,也有不認識的,雜七雜八一堆。叫春鳶去取水。回頭看了下,容媽媽正在門口和張婆子說著話,眼睛並未望向自己這裡,便微微側過了身,從袖中抽出預先備好的一塊帕子。

  本是想揀去一半的,猶豫了下,終還只撮了一小半飛快包了起來攏進袖中,這才把剩下的都倒進砂鍋中。等春鳶取了水過來,加水稍稍沒過藥材,蓋上蓋子正要端過去,身後容媽媽已是急忙過來搶了過去端到小爐子上,嘴裡道:「仔細手滑,姑娘心意到了就是。」

  沒片刻,那去取藿香葉金銀花的婆子也回了,照明瑜方才所說的也在邊上小廚房的鍋子裡燒煮了起來。直到各自熬好了,這才用個託盤裝了送過去。

  此後接連三天,江氏一直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明瑜也是跟著親手煎了三天的藥。阮洪天曉得了,心中極是欣慰。只是眼見那藥吃下去,老太太病勢雖沒壞下去,卻也幾乎沒見怎麼好轉,仍是躺榻上哼哼唧唧,心中有些焦躁起來,再把那李郎中給叫了過來。

  這也是在那李郎中的意料之內,所以一路上過來時也不驚慌。等親見了老太太並未如自己料得那般有了好轉,瞧著竟是毫無起色,心中這才有些驚慌起來,只道自己這回失手錯估了老太太病情,做夢也想不到他減一半藥力在先,阮家大姑娘又減一小半,剩下那幾分藥力能勉強維持現狀就不錯了。

  知道剩下日子沒幾天了,這回不敢再托大,仔細又開了張方子。不想再兩日被叫過去,見阮洪天已是怒氣滿面,拍了桌子道:「原先你說壽日前幾日必定會好,如今剩下沒幾日了,老太太還是這樣。到了十五再這樣,小心我叫人端了你家鋪子!」

  李郎中知道他和江州謝知府私下往來叢密,不是在嚇唬自己。他起先居心不良,暗中做了些貓膩,此刻心中自然戰戰兢兢。曉得再按尋常藥令的話,剩下也沒幾日了,老太太的病情到了壽日只怕難以有大起色,左右已經是出了事了,斟酌了一番,就往方子裡加了幾味重藥,盼著能叫老太太立竿見影地好起來,好叫他過了這一關。

  明瑜不曉得郎中動了手腳在先,如今見老太太這副樣子,還道都是自己抽掉了一部分藥劑所致。雖則和她平日不親,心中終究是有些愧疚,見離壽日沒幾日了,也就打消了繼續減藥的念頭。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既然已經努力過了,到底能否如己所願,也就交給上天了。只是接下來的藥,仍是不要別人動手,還是自己熬了,然後送去給老太太服用。

  阮老太太雖病得懨懨的,腦子卻還清楚。見這些時日自己病倒,那江氏倒罷了,婆婆身體不適,她這個做媳婦的自然要在跟前服侍。連這不過十歲的孫女也是這般用心,每服藥都是親手煎了端送過來,心中也是微微有些動容,瞧見明瑜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只用鼻孔應聲了。

  明瑜心中對她本就有愧,見老太太肯和自己說話,自然也是用心陪著,祖孫兩個這些天裡說過的話倒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還要多些。只是新吃了李郎中開的藥,老太太那精神非常沒被提起來,反倒更嚴重了。原本每日午後還能被丫頭扶著靠坐在榻上聽明瑜念佛經。吃了新開的藥,到了第二天人就坐不起來了,面色如蠟,冷汗出個不停。阮洪天這才覺到有異,也不去叫原來的李郎中,另請了個孫郎中過來。

  那孫郎中也是世代行醫之家出身的,與李郎中不同,卻是醫者仁心,尋常窮苦百姓過來看病,拿不出銀錢的,隨意用把自家種的菜或養的雞子當酬謝都可,所以在江州富豪人家中,名頭反倒沒李郎中那麼響。此刻被阮家請了過來,一眼見到老太太面如金紙,不敢怠慢,細細地診了脈,又要了前幾次的方子看了一遍,那頭已是搖了起來。

  「到底如何?」

  阮洪天急忙問道。

  孫郎中摸了把自己的鬍鬚,歎道:「阮老爺,並非我往同道中人身上潑污水,只是老夫人這病情,確實是被先頭的郎中給耽誤了。這第一張方子,幾味主藥用量俱是減半,應是想拖著老夫人病情的。到了後面這方子,大約是瞧著情形不對,時間又緊急,改下麻黃石膏枳實。此乃狼虎之藥,老夫人年事已高,如何禁得住這般折騰?如今照我看來,這壽筵怕是要耽誤了。老夫人再不可折騰,須得臥床靜養,用我的方子細細調理個至少半月才可見好。」

  阮洪天被一番話驚得目瞪口呆,等送走了孫郎中,怒火中燒親自騎馬到了李郎中醫館裡興師問罪。李郎中抵賴不過,面紅耳赤下跪求饒,氣得阮洪天抬腳重重將他踹到在地,命人捆了給扭送到府衙裡去。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六章

  江州知府謝姓,字如春。就是老太太病發那日江氏本欲要帶明瑜過去拜訪的那家。這謝家算是江州的第一名門望族了。祖上逢亂世離了故地江州,追隨太祖南征北戰開國立了大功。太祖賜世襲一等昭武將軍的榮封,封地一縣。到了這輩時,大房襲了封爵仍留在京中,謝家二房的謝如春謀了個知府之職,舉家遷回了江州。

  阮家雖白身,在江州卻經營了數代,樂施好善,聲望也是極高,且如今這知府府上的掌家夫人恰是明瑜外祖江夔的表侄女,和江氏論起來也是遠房的表姐妹。所以兩家門第雖有些差異,這幾年卻也時常互有往來。謝如春聽到這李郎中竟為了多收診金故意拖延阮老太太病情以致到了如今這地步,哪裡還會客氣,命人重重打了板子收監。

  不提李郎中因一時小利壞了名聲吃苦頭,卻說榮蔭堂阮家卻為了這一場突然變故大亂陣腳。後日就是十五,請帖俱都早早發散了出去,各種預備也早妥當,只等日子一到,阮老太太身著萬壽團福子禮袍坐那大堂之中受小輩恭賀跪拜就可。如今這壽星卻偏偏病成了這樣,怎不叫人亂了分寸?

  明瑜早聽說李郎中暗中先減了藥量,後又施了藥性峻猛的虎狼之藥,加上自己頭幾日的行事,這才叫老太太這般起不了身。雖是陰差陽錯地達成了初始心願,只心中卻毫無歡喜之意,只覺沉重。若非一場重生,知道榮蔭堂十年後的淒慘收場,她又怎會把這樣的主意動到自己祖母的頭上?

  午後,明瑜隨江氏在隨禧園裡服侍老太太完了,見她吃了藥,藥性發作沉沉睡了過去,母女二人這才被容媽媽送到了園子大門外。

  「阿瑜,這些日子辛苦你了,瞧你累得,下巴頦都尖了,娘送你回去,晚上早點歇了,明日不用過來。」

  江氏有些愛憐地摸了下明瑜的頭髮,柔聲道。

  明瑜嗯了一聲,趁勢挽住了江氏的手,一邊慢慢走在通往漪綠樓的路上,一邊說道:「娘,看祖母如今這個樣子,後日的大壽必定是露不了面了。過壽本就是為了福氣喜慶,壽星都起不了身了,爹若是還照原來安排,只怕背後被人非議。」

  江氏歎了口氣:「你說的爹娘也不是沒想過。只是事出突然,如今又箭在弦上。看你爹的意思是以老太太身體為重。只是你的一些本家叔伯卻說老太太起不了身也無妨。到了後日,外面照舊,阮家後輩子孫齊齊到老太太屋子前,隔著門朝她跪拜賀壽就是。正有些拿不定主意。」

  明瑜搖頭道:「娘,孫郎中都說了,祖母須得靜臥養病。一大堆人這般鬧哄哄到她門外,祖母被擾到了,何來安神定氣?爹以祖母身體為重的想法才是正理。娘也不是不曉得,這些年有些本家人依仗了榮蔭堂這大樹,背地裡做了不知多少被人說道的事,不過是因了爹的緣故,這才沒被扯到臺面上去。如今他們這般攛掇,十之八九也不過是想借了祖母的大壽從中撈好處而已,哪裡真的有為咱家考慮過半分?女兒倒是有個想法,不曉得該不該說。」

  前一世阮洪生遭難,這些依附了榮蔭堂才珠玳裘馬的本家人唯恐遭了牽連,一個個都躲得不見蹤影,恨不得把阮姓從自己頭上抹去了才好。皇帝不過是盯著阮洪生和他的榮蔭堂,對這些人並未看在眼裡,所以阮家遭難,他們最後卻都各自安好。雖則樹倒猢猴散,人求自保是常理,只是親歷過那一番心死如灰,想叫如今的明瑜對他們如從前那般親善,卻真的是做不到了。

  「說來聽聽。」

  「祖母身子不妥,這已是傳了出去。索性就再發次帖並具了歉禮,告知那些原本收到帖的人家,說取消後日在意園的賀壽。祖母身體為重,想來也不會有人為此怪罪我家。只這逢六十的大壽,一世也就一次,不好就這麼過去。何不叫爹當日在育嬰堂裡設鋪子,為祖母積德祈福,把原本用作壽筵的預算折成錢米,城中凡願意的,都可過來領取米糧和錢,這豈不是比不顧祖母身體大擺筵席的要好?。」

  明瑜說完,便小心看向江氏。見她眼微微一亮,沉吟片刻道:「倒也是個好主意。晚上等你爹回來,我與他商議一番。」

  明瑜心一寬,笑嘻嘻道:「娘若是覺得好,只需跟爹說幾句,爹必定也就覺得好了。」

  江氏伸出指尖輕輕點了下她額頭,笑道:「你這丫頭,從前瞧不出來,如今看著倒越發鬼了,連娘也敢拿來逗趣。過兩年就要尋人家了,人前趁早給我端莊著些。」

  明瑜雖實際已是二十,上世若命好,早也是孩子的娘了,只如今做回自己母親身邊的嬌嬌女兒,那種如真孩子般的殷殷慕孺之情竟比前世之時來得愈發濃烈,此時被江氏笑怪了幾句,反而將她臂膀摟得更緊,抿嘴一笑:「我不要嫁人,只要一輩子陪著爹娘就好。」

  明瑜這話並非矯情,乃是她如今心中的真願。江氏卻哪裡知道,搖頭笑道:「傻阿瑜,哪裡有不嫁人的姑娘?只怕再幾年,等阿瑜出落成大姑娘,娘想多留你些日子你都不願了呢……」

  江氏不過是隨口玩笑,卻恰恰道中了明瑜前世時的情景。被勾出前塵舊事,如今想來,只奇怪自己當初何以竟會有那般飛蛾撲火般的勇氣。暗歎口氣,不欲再多想這些,急忙轉了話題,與江氏說說笑笑間,不覺那漪綠樓就已到了,江氏親自送她回了樓上,這才帶了丫頭離去。

  晚間阮洪天到了江氏房裡來。也不用丫頭動手,江氏親自給他脫去了外面衣服,換了套他穿慣的軟羅圓領便服,又送上了釅得濃濃的武林龍井蓮心茶。阮洪天坐下喝了一口,見江氏只穿了家常的淺紫繡花薄棉衫子,戴副碧玉銀絲耳串,露出的一截脖頸上貼了幾縷從髮髻中垂掛下的烏髮,愈發襯出雪膩凝脂。想起自老太太得病,她就一直在隨禧園用心服侍,受了自家老娘不少冷話,順勢便將她扯到了自己懷裡,強迫按她坐在了膝上。

  江氏略微掙扎了下,見丈夫不鬆手,嘴裡便埋怨道:「這是做什麼?女兒都這般大了,叫人撞見了笑話。」

  「誰敢笑話,我就讓他捲舖蓋走路……」

  阮洪天順她話調笑了一句,略微低頭,見她臉頰已是飛上了淡淡紅暈,眉眼水潤似要滴出水,一雙手越發緊緊抱住她柔軟的腰身,迫她貼在了自己身上,聞下她頸間散出的幽幽之香,這才微微歎了口氣:「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曉得你受了不少委屈。早就說親自帶你去五靈山求佛,路雖遠了些,只聽說那裡極是靈驗。卻是拖了這許久還沒得空,待這陣子亂糟糟的過去了,一定帶你去。心誠則靈,早求來個兒子,你也不用這般受我娘的氣。」

  江氏被他說中心事,眼睛微微一熱,發酸道:「我生不出兒子,自然也沒道理攔著你不讓納妾。等過了這陣子,你看上誰只管抬進家來,我……」

  她本也不過是在丈夫面前說氣話,誰知說到此處,卻真的是被勾起了心酸,後面的話便說不出來了,眼淚已經撲簌簌掉了下來。

  阮洪天見妻子梨花帶雨的模樣,有些心疼,急忙伸手去擦,在她耳邊低聲哄了道:「咱倆做了十年夫妻,只我如今見你,總還覺著是洞房裡第一回挑開你紅蓋頭時見著的十五六歲時的模樣。我在外面應酬之時,難免也有幾個粉頭坐身邊,只你何曾見我胡來過?你也不是不能生了,前次請了個太醫來瞧,不是說你都好,只是肝火鬱躁了些。你且寬了心,還怕往後生不出兒子……」

  江氏聽丈夫如此軟語相勸,心中這才略微舒坦了些。卻也曉得他並非不急著想要個兒子,且被老太太這樣日日催逼敲打,也實在是為難。從前自己不開口,他便體貼自己,從未在她面前提過一句納妾的話。如今自己若是鬆口了,想來他也不會真的拒絕。

  一咬牙,正想提自己看中的杜若秋,突然又想起了女兒那日跟自己說過的那夢。雖則也不敢以為就是真的,只心中總是存了絲僥倖。若是天見可憐真的如女兒所夢的那樣得個兒子,往後老太太想必就會消停些了。就算還存了往這房裡塞人的心思,只要丈夫的心在自己這裡,任怎麼折騰,到時候自己的底氣也會足些。

  江氏這般躊躇了片刻,終是不願開口提納妾的事。阮洪天哪裡曉得她心中的彎彎繞繞,見她發怔,便輕輕拍了下她臉,江氏回過神,便急忙轉了話題道:「後日娘的壽辰,到底怎生辦,你定了沒有?」

  阮洪天被問及煩心事,皺眉道:「族中幾個輩分高些的叔伯,說的全是同一句話,你也曉得的。我尋思著要麼照他們意思。左右都已經是預備妥了的。」

  江氏搖頭道:「娘今日要起身方便,剛下榻卻是暈眩了過去,要不是我和容媽媽手快扶住就摔地上了,躺下去才好些。」

  阮洪天一驚,江氏又道:「依我看,還是以娘身子為重。左右娘自己那日也說了,不要這臺面上的東西。咱家在江州一百多年,誰不知道榮蔭堂的名號,也無需用這些繁文縟節來裝點門面。」

  「只是這六十終是大壽,若就這樣過去了……」

  阮洪天瞧著仍是有些躊躇。

  「阿瑜提了個主意,我覺著倒不錯。」見丈夫揚眉望著自己,江氏便把明瑜的提議重複了一遍,又添了句道,「除了這個,再用娘的名義往各大小寺廟裡捐奉香火錢,更是一樁祈福積德的好事。佛祖有靈,必定也會護佑我們阮家。總比不顧娘的身子大辦筵席,叫人背後說道的好。且那些嚷著辦壽筵,叫得最響的人,難免不是想借機從中撈好處。我曉得你一來不計較那麼點銀錢,二來都是同個祖公下來的本家人,你也拉不下那面子。銀錢倒是小事,只怕那些人撈了油水,不說你不與他們計較,背地裡反倒笑話我們愚鈍還指不定呢。」

  阮洪天沉吟片刻,終是展眉笑道:「你說的我又何嘗沒想過。如此也好。沒想到你娘兩個竟是給我出了個好主意。老太太這般過壽,既沒落了我阮家的體面,又是樁積德的好事。沒兩天了,既這般定了,我這就吩咐管家去準備。」

  江氏見丈夫聽了自己的話,心中也是歡喜,從他腿上站了起來道:「如此我便也要給原先收到過帖的夫人們再寫個帖道下原委,順道再備歉禮,晚間只怕有的忙了。」

  「辛苦夫人了。」阮洪天笑著說了句,順手摸了下她滑膩的臉,被躲開了去。見她雖生過一個女兒了,眉梢眼角處卻猶存了如十七八女孩般的嬌羞,心中一動,便附耳過去低聲說了句,江氏臉上泛起微微紅暈,輕輕啐了他一口。阮洪天得意,哈哈笑了下,這才急匆匆往外走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10:40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七章

  明瑜用過了晚飯,又去了趟隨禧園,見老太太吃過了藥已沉沉睡了過去,呼吸聽著還平穩,這才回了自己漪綠樓。心中一直掛念著母親到底有無跟父親提那事,春鳶喬琴過來催了好幾回,這才懶洋洋預備著要歇息了。送水的新來打雜丫頭進來,把紅漆描金的湯盥盆放地上,笑嘻嘻道:「方才聽灶廚裡的媽媽說,今夜只怕有得忙了,宵夜都不知道要做多少。說後日老太太大壽,老爺要廣布善米善錢,這就開始要備了。這可真是好事,明日緊趕著叫我娘早些過去排隊。」

  正給明瑜拆髮髻的丹藍聞言,「噗」一聲笑駡道:「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只知道佔便宜。那是老爺給外面的人發放的。到了那日,你還怕老爺不給自家裡的人得好處?」

  她兩個自顧鬥嘴,明瑜聽見卻是心花怒放,曉得必定是父親被母親說動改主意了,哪裡還肯睡,急忙叫丹藍把自己剛拆了一半的髮髻隨意再梳回去,立時就要往父母的院子裡去。春鳶幾個不敢攔,只得跟了過來。

  明瑜到了院子前,見門還開著,看門的說老爺剛出了去前堂,便放心徑直入了江氏的屋子。剛繞過擺放著的丈高四聯梅雀屏風,就見裡面銀燈挑得通明,江氏正穿了件家常繡襖坐在案幾前寫著什麼東西。

  「不是叫你早些歇了嗎?」

  江氏抬頭見是她,笑著嗔了一句。

  「娘在寫什麼呢……」

  明瑜爬到了她手邊的椅上,瞄了一眼。

  「你那主意好,你爹照辦了。須得儘早叫那些原先收了我邀帖的夫人們曉得,趕著明日一早送出去,免得耽誤了。」

  「娘何不叫人代寫,這般辛勞……」

  「尋常往來人家的帖已分派下去了。只這些素日往來叢密的,須得我親自寫了才好顯誠意。」

  「我幫娘寫。」明瑜說著,已經坐到了另張椅上,順手拈了只斑竹管花毫筆,「娘的字跡,我從前仿過,連外祖也要細辨才認出來。」

  江氏擰不過,只得分派了些給她,娘兩個對坐,丫頭送上了茶點便退下。江氏看她提筆蘸墨寫了一行,搖頭笑道:「你這鬼丫頭,果然連我自個瞧了都覺著像。」

  明瑜嘻嘻一笑,低頭用心繼續。此刻滿室寂靜,只聞燈花偶爾劈啪爆裂和筆落泥金信筏的輕微沙沙聲,等琉璃沙漏刻著的時辰到了亥時末,尚有幾家的還沒寫好。

  明瑜雖是大人的意識,只這個身體畢竟還是個十歲女童,熬到這時已是十分睏倦了。江氏擱下筆,見她滿面倦容,有些心疼道:「到娘床上去歇下,等娘寫好剩下的便送你回去。」

  明瑜熬不住睏,點了下頭。江氏牽她到了自己榻邊,鋪展開了臥衾,叫她和衣躺了上去,親自替她除了鞋,這才放下帳子,自己回去繼續寫。

  明瑜聞著母親帳子裡流淌著的細細甜香,心裡出奇地安寧,打了個呵欠,一下便沉入了黑甜鄉。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陣說話聲驚醒。

  「……再歪纏,仔細吵醒了阿瑜。她晚間過來幫我寫了不少帖,睏了正躺床上呢……」

  是江氏壓低了的聲音,聽起來卻似乎有些氣息不勻。

  明瑜自然曉得個中緣由,臉一下熱了起來。父母這般親昵,她心裡自然極是高興,卻怕被他們知道自己醒著尷尬,急忙又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

  沒片刻,她便覺著帳子似是被掀了起來,「還睡著呢。你先歇了等我回來,我抱她回去。」

  耳邊聽見父親對母親這樣低聲說了一句。身子一輕,父親已是連被衾一道將她抱了起來,朝外走去。

  明瑜縮在父親寬厚的懷裡,鼻端聞到了父親身上帶著的一股摻了龍馨茶香的男人味道,心裡一暖,眼眶卻是有些發熱,恨不得到漪綠樓的路越長越好。

  阮洪天抱了女兒回她屋子放下,吩咐跟著的春鳶喬琴伺候好姑娘,這才離去。

  第二日阮家眾多本家曉得了阮洪天的決定,那些原本指著靠那日從中撈一把的人極是失望。因了原本排場越大,他們能撈的油水也就越多,阮洪天又素來大方,也從不去計較這些賬目。眼見到手的肥鴨子就這麼飛了,不死心又勸了起來。見他態度果決,這才沒奈何悻悻歇了口。

  到了十五這日,外面那善事做得如火如荼,滿城百姓稱道不已,榮蔭堂裡也是客來客往,喧囂非常。城中那些平日往來密切的人家雖曉得阮家老太太的大壽日因了身體緣故,取消原本擺在意園的壽筵改成做善,只出於禮節,也仍是攜帶了壽禮上門探望,連知府也親自登門。阮洪天和江氏忙了一日,陪話宴客不停,接下來幾日又照各府所送的壽禮重新另備了份加重的回禮,或親自登門道謝,或派了大管家送出去,如此一直忙忙碌碌了大半個月,這才漸漸消停了下來。

  祖母那場原本被指逾越了禮制的壽筵終於如自己所願的那樣安然度過,明瑜心中終於鬆了口氣。且待這大半月過去,孫郎中被請來日日診看,老太太的病情也已是好得差不離了。前世之事,明瑜因了祖母對自己冷淡,又有些不滿她對江氏的態度,平日自然也不會刻意去接近,到了幾年後老太太去時,祖孫兩個也還是淡淡的。到了如今,卻因了這一個契機,老太太見這孫女幾乎日日陪在己側用心侍奉,人心終是肉長,待明瑜已是好了許多,只是對江氏,那態度仍是照舊。

  明瑜記得從前就是在老太太這六十大壽後,母親就會張羅給父親納妾了。心中有些不安,恨不得把父母就關在屋子裡不讓出來,早一刻有孕了才好,偏偏自己一個小女孩家又不好摻和這些,也只能暗自心急。這日午後無事,和春鳶喬琴一道帶了小丫頭在樓下臨水的閣子裡做針黹活,聽她們低聲說著閒話,耳邊不時聽到幾聲清脆鳥鳴,本該是個閒適的午後,只自己心裡卻始終有些浮躁不定。手上拿了一面圓繃子在繡早半個月前便開始的貓撲彩蝶,那貓眼的挑絲,返工了好幾次卻仍不滿意,惹得春鳶不解地看了她好幾次,終是忍不住勸道:「姑娘若是手不順,先歇了片刻,回來不定就又好了。」

  明瑜笑了下,丟下手上的繃子和針線,正要起身,突然想到杜若秋正是個女紅好手。自己隱約記得前世她成了父親的妾後,父親對她也並無多少寵愛,且她自己瞧著也是終日鬱鬱寡歡,並沒想爭寵的樣子。如今既這樣了,何不先探下她的口風再做定奪?想妥了,便又拿回了自己方才丟下的那繡繃子,往繡房裡去,身邊只帶了春鳶。

  杜若秋自被送進了阮家,江氏既未讓她近身服侍,也沒派去做什麼粗活,見她針線好,一直放在繡房裡,不過是給府中的下人們做四季衣衫而已。

  杜若秋正埋頭在做手上的一件青布袍子,忽聽邊上眾多嫂子在叫「大姑娘」,抬頭看去,見是府上的大小姐明瑜過來了,急忙跟著人站了起來。本以為沒自己什麼事,不想她卻直直到了自己跟前站定看了過來,便有些不安地把手上的那件袍子往身後掖了下。

  明瑜注意到了她這動作,卻當沒看見,只是順手撩了那衣角,看了一眼,笑道:「我聽說你針線功夫好。這針腳果然細密齊整。我繡的這貓眼,幾回都覺著不滿意,你幫我瞧下。」

  杜若秋這才鬆了口氣,急忙把手上的袍子胡亂捲了下,塞進腳邊的一個衣物簍裡,接了明瑜的繡繃子,略微端詳了下,道:「我用滾針試試。」

  那滾針以針針逼緊而繡,後針插入前針中部偏前些,將針腳藏於線下,第三針接第一針針尾偏前,適宜繡走獸飛禽的鬚眉發眼等處。明瑜從前也跟繡娘學過。此時見她飛針走線起來,針法比自己不知道靈活了多少。沒片刻便已是好了。

  明瑜贊道:「果然好針法。我那裡還有個繡樣,不如勞煩你一道跟去看看?」

  杜若秋急忙應了,跟著明瑜一道往漪綠樓去。到了園子口的海棠叢前,明瑜示意春鳶停下,自己往邊上甬道盡頭的亭子過去,杜若秋雖有些不解,只也跟了過去。

  「杜家姐姐,你也過來坐。」

  明瑜坐在了個鼓墩上,側頭看著她,笑道。

  杜若秋大是意外,急忙搖頭:「大姑娘折殺我了,叫我名便是,怎敢當姐姐之稱……」

  前世自己母親的屍身最後還是杜秀才和匠人顧選給收的,且杜若秋最後也陪了母親自盡,明瑜記念這情分,心中對杜若秋也是存了幾分親切,笑了下道:「我見了你親切,叫一聲姐姐也無妨。」

  杜若秋心中極是不解。她入了榮蔭堂半年多,和這大姑娘統共不過只打了幾回照面,從前也未覺她如何留心自己,怎地突然說見了她親切?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八章

  「對了,你方才手上那衣衫,我瞧著比邊上大嫂們做得格外精緻些,可是要特特做給誰的?」

  明瑜話問完了,卻細細留心她的神色。果然見她臉色微變,心中已是大概有數了。

  杜若秋比明瑜大了整六,只不知為何,站在這不過十歲的阮家大姑娘面前,總覺得她便似比自己還要老到,一雙眼雖也溫溫潤潤,卻透出了絲說不出的味道,竟不敢與她對視,低了頭訥訥說不出話來。

  阮家雖不像官道上的人家那樣有諸多規矩,家主對下人也一向寬待,只私相授受的事卻也不容許的。方才那件衣衫,明瑜雖只隨手撩了下,只也瞧了出來那樣式,必定是做給年輕男子穿的,這杜若秋家中又不曾聽說有兄弟。

  「你爹在我家從珍館編書,可是做給你爹的吧?」

  明瑜又道。

  杜若秋正有些慌張,被這話點醒,忙不迭點頭。

  明瑜笑了下,見她立著臉微微發紅,知道時候也差不多了,便道:「你爹送了你進我家,我娘又留下你。你若是聰明的,想必也知道個中緣由了吧?這可真當是美事呢,多少人眼巴巴地盼都盼不來。」

  杜若秋剛剛臉上起了的紅暈一下退散了去,臉色有些發白,眼睛直直地盯著明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不曉得你自個是什麼心思……」明瑜作未見,笑著又似隨口道。

  「我娘生病,家中值錢的都變賣了抓藥。待她過世,我爹變賣了家中兩間草屋才把她下葬,還欠了債。親眷避之不及,若不是阮老爺收容了我父女二人,我如今不定流落到哪裡去了。太太如今看得起我,那就是抬舉我了,我哪裡還會有什麼自個的心思。」

  杜若秋兩隻手攥得緊緊,半晌才這般低聲說道。

  「我那裡正好還缺個人,你針線好,要是把你要了過來到我那裡去,你去不去?」

  明瑜閑閑說道。她已瞧出來幾分了,這杜若秋十之七八已是有意中之人,所以並無飛上高枝的念頭。其實便是她存了想做自己父親妾室的心思,明瑜也定會想法子不讓事成。如此則最好了,兩相歡喜。

  果然那杜若秋聞言,眼睛一亮,猛地抬頭看著明瑜,嘴巴略微張了下,神色間微微帶出了喜色。她若是被阮家大姑娘看中,到她園子裡去了,哪裡會有把女兒身邊的丫頭要過來當父親妾室的理?

  「你要是不願,那就算了……」

  明瑜站了起來,拂了下裙角,作勢欲走。

  「我願意,願意。」杜若秋急忙扯住她衣角,已是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姑娘的恩德,我做牛做馬也一定回報。」

  明瑜這才笑著叫她起來,點頭道:「你放心,到了我那裡,以後我自會替你做主。」

  她兩個在這裡說話,正此時江氏從隨禧園裡問了老太太的安,被容媽媽送了出來。

  江氏見容媽媽擠眉弄眼,知道她有話要說,出了園子門叫谷香幾個停下,自己和容媽媽又走了幾步,容媽媽回頭,見左右並無隨禧園裡的丫頭了,這才壓低聲道:「太太,好叫你曉得。昨日老太太叫了她跟前的冬梅過去,兩人關在屋裡。我在門外仔細聽了下,隱約彷彿聽見提到了老爺,又什麼『好生伺候』,冬梅那蹄子出來時,我瞧她滿臉都飛了桃花。」

  江氏心裡一個咯噔,曉得老太太身子剛好了些,便終是熬不住要往自己屋裡塞人了,壓住心煩意亂,嗯了一聲,隨手褪下個腕上的纏金絲鐲子遞過去,容媽媽推拒了幾下,便接了過來,千恩萬謝地笑眯眯去了。

  江氏一路揣著心思回了自己屋子,卻聽雪南說大姑娘過來有片刻了。收拾好心情,抬頭見明瑜已是掀了簾子迎了出來。江氏牽住她手一同進去,問了幾句話,明瑜便道:「娘,女兒過來是想要個人到我那裡去。」

  江氏笑道:「你看中誰?」

  「便是那繡房裡的杜若秋,」明瑜話說完,見江氏果然一怔,裝作沒見到,繼續道,「娘平日不是叫我要多習女紅嗎,我聽說杜若秋的娘從前是外面繡坊裡一等一的好手,只是後來眼睛壞了,這才沒了生計。我今日見了,她的針法不比從前娘請來的教習娘子差,女兒心中很是喜歡,這才想把她要了過來,往後帶我園子裡的一班子丫頭們。」

  江氏猶豫了下,半晌說不出話來。若是尋常的人,十個她也應了。只是這杜若秋卻是她看了許久方相中的,這節骨眼上,若是被女兒要去了……

  「娘莫非也看中了她?娘就莫和女兒爭了,讓給女兒就是。」

  明瑜裝作不曉得,扯住江氏的手,扭了下身子撒嬌,連自己都覺著有些惡寒。

  江氏沉吟了下,心中突然另外有了個計較,笑道:「也好。哪有爹娘跟女兒爭的道理。你既看中了她,那也是她的造化,叫她往後到你院子裡就是。」

  明瑜本以為還要再費些口舌,沒想到江氏這麼痛快就應了,倒也是意外,當下謝過了。起身要走時,又忍不住伸手圈住江氏的腰身,仰頭笑道:「娘,我那夢一定靈驗,弟弟如今不定就已經在娘肚子裡了呢。」

  江氏心中雖被方才那消息弄得有些愁煩,只見女兒這般貼心,也是感動,撫了下她額髮笑了起來,「好,好,娘就信你的吉利夢。」

  ***

  阮洪天這日在外應酬回來,比平日要早了些,還只是戌時中。江氏聞見他一身酒氣,推去沐浴。待更衣後,一抬眼見妻子鴉鬢黛眉,櫻唇微點,燈火下照得嬌媚動人,借了酒意順手一攬,便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往床榻上去。

  若是平時這個時辰,江氏必定會嫌早,要推三阻四,今日卻不似往常,只不過略微嗔了句便順了他。

  她早幾年有一回隨了阮洪天外出停留之時,看到個庵,便順腳進去捐了香火許願求子。裡面的姑子偷偷給了個秘方,江氏回來研讀,才發現竟是關於女子玄圃之處的保養之法,教得都是些叫皮膚悅澤、姿如處子的秘方。江氏初時大窘,本是想悄悄銷毀了的,只女人家終究是敵不過好奇之心,偷偷照著習補,幾年下來,倒也確實覺著有些效用。

  如今襯著張雨潤桃花面與那柔若無骨身,加上又刻意迎合,阮洪天只覺銷魂蝕骨,一番折騰,待盡興靜了下來,卻覺肩膀一陣涼意,低頭看去,這才見她竟靠著自己在默默垂淚,急忙翻身抱住了問緣由。江氏起先不說,見他問得有些發狠了,這才悶悶道:「娘雖還沒提,只我也瞧出來了,她大約想把她身邊伺候了多年的冬梅開了臉給你做妾,好開枝散葉。我自然沒話說的,只是一想到往後你也會這般抱別的女子,我心裡就難過……」

  話說著,又是一串眼淚滾了下來,襯著方才濃情過後臉頰上未消的紅暈,別樣一番悽楚動人。

  阮洪天這才曉得她是吃了飛醋,心中又是疼惜,又有些微微得意,急忙伸手擦了下她淚,又把她抱緊了些,這才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前次不是對你說過麼,等過段時日我得了空,就帶你出去拜佛。離了這裡,你心裡鬆快了,不定就有了呢。那個冬梅伺候了娘多年,娘少了她也必定不慣。娘不提則已,她若是提了,你不必說話,我自會回了去。」

  江氏心中舒坦了些,只是想到自己若真命中無子,如今還好,再過些年,別說丈夫會不會還這麼想,就算自己這關也是過不去的,壓下心中難過,微歎口氣,這才道:「從珍館裡杜秀才家的女兒,你可知道?」

  「哪個?」

  「從前你在家,我打發過往你書房裡送茶點,去過了幾次的那個丫頭。」

  江氏見阮洪天費解,便提了下。

  阮洪天略想了下,這才道:「彷似有些印象,走路眼睛看著地的。」

  江氏依偎著他,慢慢道:「我本來是看中了她的。人長得清俊不說,性子也嫺靜,又識文斷字的。前些天本來想跟你提的,只是被娘的事給耽誤了。不想今日瑜丫頭卻跟我說看中了她,要了過去。女兒難得開口要什麼,我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思。只是你這裡卻又耽誤了。雖說只是個妾,只人才樣貌也是要過得去才不算委屈了你,你若等得,我再慢慢物色了。」

  阮洪天笑了起來:「不過是個丫頭,阿瑜看中了,給她就是,跟我說這麼多做什麼。當年我慕你名,跟了我爹去你家三次求親,我記著當時還另有個官面人家也同求。我允了往後絕不再另納妾,你這才委委屈屈地上了我家花轎。我雖是個滿身銅臭的,只說出的話也還能壓秤。若要我說,你也別整日裡琢磨這些沒用的,無端加重心思,早些把心放寬了才是。」

  江氏心中這才定了下來,曉得只要自己能得個兒子,丈夫這裡十之八九是不會生變了。男人家都這麼說了,她若再做出那小性樣,只怕反倒要生出不快,便嗯了一聲,舒臂抱住了他頸項,錦帳裡一片喁喁細語,柔情似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10:47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九章

  沒兩日老太太果然就把江氏叫了過去,提了挑個日子把冬梅抬了做妾的話。江氏應了下來,只說回去準備。不想第二日一早卻又回來,訴苦昨夜跟丈夫提了這事,反被他教訓了一頓,說冬梅是老太太身邊用慣了的得力人,她這做媳婦的自己不想著好生侍奉,反倒把老太太身邊的人要走,實在是沒道理。

  「娘,洪天教訓得極是。媳婦昨夜想了一宿,很是惶恐。這才一早過來向娘稟告。阮家子嗣是個大事,只怪媳婦愚鈍,到了如今竟要娘割出身邊的人,實在是萬分不該。媳婦今日起就用心留意,若是有合適的出身好人家的,不用娘說,媳婦自己也知道該如何。」

  老太太還半靠在榻上沒起身,自然不信江氏的話,心中雖不快,卻也不好發作,只是哼了一聲道:「我自個跟洪天說去。」

  江氏不語,低頭告退了出來。到了晚間,阮洪天前腳剛回,後腳果然就有隨禧園裡的老嬤嬤來請。阮洪天見江氏有些怔忪不安,趁老嬤嬤背過了身,悄悄捏了下她袖中的手,一笑而去。江氏這才放下了心。

  也不知阮洪天如何在老太太面前說的話,此後一個多月過去了,老太太雖看見了江氏仍沒好臉色,只也沒再提把冬梅送過來的話由,倒是那冬梅白歡喜了一場,有段時日沒出來見人。

  明瑜如今沒事就日日盯著江氏肚子,期待傳出她有喜的消息,記著前世應該就是差不多這時候被診出喜脈的,偏偏就是不見動靜,心中不禁有些忐忑起來。難道從自己出手開始干預祖母壽筵的那一刻起,接下來要發生的所有事就都偏離了原先的路徑,變得面目全非了?

  一轉眼就是中秋過去,到了九月初,已是老太太大壽後兩個月了,江氏那裡仍沒動靜。明瑜有些沮喪,連江氏都看了出來,過來問了幾遍,見問不出什麼,便笑道:「你爹好容易總算是在這裡騰出了空,要去梧州有些事,順道就是五靈山,娘也跟了他一道過去。瞧你在家中有些悶,要不一道去了?左右走水路的多,想來也不會很累。」

  明瑜曉得父親這是要帶母親去五靈山禮佛求子。家大業大,一家之主的父親一年當中有大半年是在外面跑的,從前哪裡有這樣的空帶母親出去散心?如今應允許久的的事好容易兌現了,自己哪裡還會這般沒眼色地跟過去?只巴不得他們能停留久些,在外好好相處,不定回來就有喜訊了呢,自然搖頭。

  再兩日,阮洪天把家中和商鋪之事交代給了大管家,就要預備出門了。那大管家姓柳名勝河,幾代都替阮家做事。從前明瑜祖父還在時,柳管家就已經是左右手了,為人老成能幹,又極是忠心,所以阮洪天也放心。

  阮洪天夫婦一道去隨禧園給老太太拜別。老太太雖對江氏「用心留意」了這許久還沒個動靜有些不滿,只曉得這回是去五靈山禮佛求子,也不好攔著,拉了張臉應了下來。明瑜和明珮送了父母一直到了二門,江氏叮囑身後跟了出來的丫頭媽媽們用心伺候,這才道別了去。

  父母離了榮蔭堂,明瑜一下就覺著心裡有些空落落的。好在她日子安排得很是條理。早上去隨禧園給祖母念經片刻,回來或督促明珮一道讀書習字,或撫琴作畫,午後歇個覺,向新過來的杜若秋學刺繡做針線,一日光陰也就過去。從前她偏專於詩書琴畫一類,對女紅刺繡有些忽略,如今揀了起來,漸漸倒也覺出了些興味。

  過了幾日,早間明瑜帶了明珮,照舊到老太太跟前陪著說話。老太太靠坐在南閣裡一張鋪了彈裘墊子的方椅上聽明瑜念了幾頁經。邊上的明珮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眼睛東張西望,老太太突然咳嗽一聲,嚇了她一跳,急忙又坐穩了。

  「聽說前次我那壽日的主意是你出的?」

  老太太做了個手勢,明瑜便停了下來,應了聲是,沒聽她開聲,有些惴惴地抬眼望去,見她半睜半閉著眼,望著南窗外的一叢棣棠,彷彿微微發怔。

  「日中則移,月滿則虧。阮家在江南顯達了幾輩,是該收斂著些才好。我這一病,不定倒是天意了。」

  半晌,終於聽她這麼說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與明瑜念叨。

  明瑜略微有些吃驚。

  前世的她和這個祖母實在稱不上有什麼感情,記得再過幾年她也就過世了。如今因了自己前次的暗中手腳,心中對她愧疚,如今這才慢慢有些親近了起來。卻萬萬沒想到連父母都還渾然未覺的時候,這個她以為只會怨怪江氏不生兒子的祖母如今竟已經有了這般的想頭,真正是與自己不謀而合了。心中一陣激動,強壓住了,這才接口道:「爹最聽祖母的話,祖母往後多提點些就好。」

  老太太哼了一聲道:「你那個爹,何曾來的真的聽我的話?不過都是陽奉陰違,拿我當糊塗蟲哄著罷了。」

  明瑜曉得她意思,有些想笑,卻又不敢,急忙低下了頭。

  老太太停了片刻,又問道:「白日裡都忙些什麼?」

  「帶著妹妹學女紅刺繡居多。」

  明瑜乖巧應道。

  「這樣才好。女孩家的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把人都讀糊塗了。趁早把該學的都學好,往後嫁個好人家安穩過一世才是正理。我瞧你倒是一下沉穩了不少,說話走路也都有模有樣,只你這個妹妹卻是沒個莊重樣,你有空多帶著些,免得往後出去了被人笑話。」

  明珮聽自己被貶損,有些不快,卻也不敢說什麼,只是委委屈屈地低下了頭。

  明瑜看她一眼,正想打圓場說幾句,突然外面廊子裡傳來陣又急又碎的腳步聲,回頭望去,見是隨禧園裡一個小丫頭氣喘吁吁進來,邊上伺立著的容媽媽正要張嘴罵,卻見那丫頭手扶著門框笑嘻嘻道:「老夫人姑娘,老爺太太竟回來了,正著急了打發人去請郎中呢。」

  明瑜一驚,老太太也是有些意外,坐直了身子,容媽媽罵道:「你個蹄子,既請郎中了,你還笑得出來。」

  「說夫人像是害喜了,這才急著回來請郎中細瞧。」

  那丫頭被罵,急忙又補了一句。

  「死丫頭,說句話也裁兩截……」

  容媽媽又罵,只明瑜已是大喜過望,猛地站了起來就走,誰知邊上老太太動作比她更快,既不用人扶,連拐杖也沒拿就飛快越過了明瑜朝門邊去,唬得容媽媽急忙幾步上來一把攙住,冬梅冬青和另些丫頭嬤嬤們也呼啦啦跟了上來,一行人這才簇擁著老太太急急過去。

  明瑜心怦怦直跳,知道江氏十之八九應該是真的有喜了,卻沒想到要這般曲折,竟是到了外面幾日才害喜回來。恨不得立刻就見到她看個究竟。等跟著老太太到了江氏屋子,見眾多丫頭婆子們還在抱著剛前幾日收拾了搬出去的箱籠進來,正房門口站著的丫頭遠遠見人來了,急忙挑開簾子,明瑜隨了老太太進去,一眼就看見江氏還穿著外出的衣衫未換下來,正坐在椅上,邊上阮洪天面上帶了急切,聽見腳步聲,抬頭就道:「郎中來了沒?」等見到是自己老娘,急忙迎了過來要見禮。

  「去去,少來這些了。方才聽說你媳婦害喜才回來了,可是真的?」

  老太太張口就問,聲音有些發顫。

  江氏也已經到了她跟前,臉上略微帶了些紅暈,低聲道:「前日上船,不想連著幾個早上聞著東西就吐,洪天停船靠岸,叫了個郎中上船看,卻說是有喜了,這才折了回來,想再請相熟的郎中看個仔細,怕萬一瞧錯了……」

  她說著話,老太太那千年沉著的一張臉終於露出了絲笑,唔了一聲道:「你坐回去等郎中吧。」自己也是到了張椅上坐下。

  沒片刻,便聽外面有婆子喊郎中到了。明瑜拉了明珠站到屋角的一扇屏風後避了。因了阮家行商,素來大氣,不像一些官宦人家那般講究諸多規矩,且江氏已是人婦,故而並未拿帳幔遮住,只是阮洪天站她身側擋了一半。

  明瑜透過碧紗,見還是上次那個看好了老太太病的孫郎中。

  孫郎中見裡面一屋子丫頭嬤嬤,前次瞧過病的阮家老太太正端坐著,哪裡敢亂看,低了頭盯著腳尖,上前問好。老太太心急道:「快給我媳婦看看。」

  孫郎中諾諾應了,略微抬頭,這才瞧見一美貌少婦坐對面椅子上,身側長身而立的那英偉男子正是阮老爺,急忙問了好,斜斜坐在了張丫頭搬過來的墩子上,兩指搭在被絲帕覆住的那婦人手腕上,閉目診了下,睜眼便笑道:「恭喜老爺。夫人正是喜脈,絕無錯了。」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章

  此言一出,老太太一聲「阿彌陀佛」,江氏抬眼,見丈夫正低頭望著自己,眼中閃閃發亮,曉得他心中極是快活,心中一甜,朝他微微笑了下。

  明瑜心中雖比旁人都篤定,只曉得確實無誤了,也還是鬆了口氣。無意側頭,見老太太身後的冬梅卻有些悵然若失的樣子,也估摸出了她心思,只是笑了下,當沒看見。

  孫郎中叮囑了各項小心事宜,開了張補氣養神的方子,被阮洪天送了出去。明瑜這才從屏風後出來,見老太太已經一疊聲地叫人照方子抓去,又命丫頭嬤嬤們好生服侍著,這才急匆匆往自己那靜室裡去,要把這大事叫明瑜祖父曉得。

  屋子裡眾人七嘴八舌恭賀了一番,便各司其職漸漸散去。江氏也換了身常服靠坐在軟榻上,明瑜坐了過去,伸手輕輕撫了下她還扁平的小腹,眉眼笑得彎彎道:「弟弟乖乖聽話,不要再叫娘難受了。」

  江氏心情大好,聽了這話,噗一聲笑了出來:「是男是女還不曉得呢,就你滿口弟弟弟弟了。」

  明瑜歪頭靠在江氏腿上,笑道:「我曉得必定是弟弟,娘你就信我。」

  江氏心中一動。她從前心中憂著丈夫專寵,自己卻遲遲不孕。如今時隔十年竟再次有喜了,自然歡喜。只歡喜過後,卻又開始犯愁是男是女。想起前幾個月女兒說過的那夢,原先還道她只是給自己寬心,不想竟真的一語道中。幸好自己起初懷了僥倖之心,又拖延了過去,沒給丈夫納妾。此刻聽她又這樣篤定道自己腹中的是弟弟,心中也是高興,伸手輕輕捏了下她秀氣的鼻頭,輕笑道:「娘曉得你就是娘的小福星。」

  「你兩個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明瑜正要說話,聽見身後起了聲音,回頭一看,見是父親過來了,便坐直了身子笑道:「爹,我叫娘肚子裡的弟弟聽話,娘便說我是小福星。」

  阮洪天大步過來,伸手揉了下明瑜的頭,笑道:「我昨夜剛聽你娘跟我說你前次做的那夢,竟真應驗了。你娘說得沒錯,阿瑜真當是爹娘的小福星。」

  明瑜躲了下,卻躲不過父親的一隻大手,假意跺了下腳,翹嘴道:「娘,你瞧爹一來就把我髮辮弄亂了。」

  江氏掩嘴笑了起來,睨了眼丈夫,阮洪天亦是哈哈大笑,自己打了下手,朝明瑜道:「是,都是爹不好。忘了阿瑜已經是大姑娘了,往後再不動你頭髮。想要什麼只管跟爹說,就當爹謝你這小福星的鐵口直斷。」

  明瑜眨了下眼睛道:「如今還沒想起來,等想到了再說,爹也不許耍賴。」阮洪天自然滿口應了。

  明瑜又陪了一會,見父親到了母親身邊,曉得他兩個有體己話要說,便悄悄退了出去,掀開簾子隱約聽見身後母親在道:「……不要,吃了就想吐……」聽著彷彿帶了些撒嬌的意思,抿嘴一笑,順手給帶上了門。

  第二日,整個榮蔭堂上上下下的人都如過年般興奮。原來阮老爺高興,闔府幾百人,上從大小管事,下到燒火門房,個個便都得了套新的當季衣衫另額外一個月的月錢。到了巳時,阮家同個太公下來的叔公幾支的女眷們便也都紛紛攜了賀禮過來探望江氏,高矮胖瘦七八個女人中,其中便以阮洪天的堂兄阮洪海家的張氏最為出挑,三十左右的年紀,中等身材,平日極會打扮,此時只聽見她笑聲不斷,驚得畫堂窗前停著的幾隻鳥雀都撲棱棱展翅飛去。

  阮洪海是阮家二叔公阮忠錦的長子。從前明瑜祖父年輕時,有次與這二叔公一道外出營商,不想路上遇到劫匪,多虧他擋了一刀,從此明瑜祖父便記住自家二弟這擋刀之恩,有求必應。到了阮洪天時,不止對阮忠錦敬若親父,對這堂兄更不忘照顧,把連江州在內附近幾個縣郡裡最來錢的綢緞和香料鋪子都交給他這一房打理,收支也不用報上公帳。娶妻張氏,也是本城的一戶大商之女。張氏自己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安俊十五,女兒明芳與明瑜同歲。家中有妾三個,只不知是張氏手段好還是那三個妾真不會生養,幾年了肚子也不見個動靜,倒也相安無事。

  阮洪海是榮蔭堂的偏支,張氏自然不敢指望榮蔭堂當家的位子,只心中難免有些不平。這麼多年唯一叫她心中痛快的就是江氏占盡丈夫獨寵,卻偏偏生不出兒子。不想今日一早竟得了消息,說東府裡喜氣洋洋,太太竟是有喜了,心中頓時一陣失落,卻也不敢怠慢,收拾了下便急忙攜了賀禮過來,到了才見原來自己不是最早,早有別房的人過來了。

  江氏時隔十年再度有喜,且聽那孫郎中又說起頭三月最是要慎重,自然不敢隨意,半靠在榻上與眾多本家婦人們說話,明瑜和明珮坐她腳邊相陪。明瑜眼見自己母親漸漸面有乏色,偏張氏和另些婦人們都還在聒噪奉承個不停,曉得江氏臉皮薄不會趕人,自己若是開口,因為年歲的緣故又有些扎眼,便看向了站一邊的周媽媽。

  周媽媽會意,立刻拍了下額頭,佯道:「哎喲瞧我這記性。郎中說了早間太太要服一道補氣固本湯的,我只顧聽太太和眾位太太們說話,竟給忘了,耽誤了時辰,真當該死!」說著便一疊聲地催小丫頭去茶水房看下。

  張氏諸人對望一眼,這才告退要離去。江氏本就有些倦了,巴不得她們早開口離去,假意挽留了幾下,便對明瑜笑道:「阿瑜,替娘送下諸位伯娘嬸母們。」

  明瑜應了,朝邊上的春鳶微微丟了個眼色,便起身送張氏諸人和一道隨行而來的丫頭們出了江氏所住的院子,拐過曲折的幾重回廊,到了甬道之時,卻見張氏腳步忽然慢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麼,哎喲了聲,對望了過來的眾人笑道:「瞧我這記性,竟把帕子丟屋裡了。你們先走吧,我回去取了帕子先。」

  眾人不疑有他,紛紛要離去。張氏轉身,卻愣了下,見明瑜正立在跟前,從身邊春鳶的手上接過一方金棕縐綢帕子,正對自己笑道:「伯母落下的可是這方帕子?方才春鳶瞧見了,見不像是我娘屋裡的,曉得是諸位伯母嬸娘中哪個不慎落下的,便順手給帶了出來。正好,省去伯母又多走一趟路。」

  張氏面上那笑僵了片刻,心中有些失望,哦了一聲,只得接了過來,這才慢慢又隨了眾人朝外去。

  張氏滿臉失望,明瑜只作不見,送一行人出了那洞花門,便止住腳,朝江氏屋子裡折回去。

  「姑娘比起從前真是細緻不少,連這小處都瞧得見。」回去路上,春鳶贊道。

  明瑜笑而不語。張氏今日過來想做什麼,她早就一清二楚。原來前世江氏傳出有喜後,這掌家之事就要找人分擔,張氏便自己毛遂自薦。其時江氏害喜嚴重,見張氏平日伶俐能幹,又是她自個主動開口說要過來幫忙,不好回絕,且一時也沒有更合適的人,便應了下來。

  這張氏若真能管好偌大一個榮蔭堂的內務,便是讓她順手撇些油水,明瑜也不會計較,偏記得清楚,當時這張氏管賬之後,與賬房裡發放銀錢的她婆婆的侄兒楊二寶勾在一處,自己大撈,對闔府下人卻是嚴苛至極,算到了錙銖必較的地步。別的不提,就拿府中日常之用來說,照了常例,一般都是給下人現錢到外面採買。下人們會利用利市上的價格浮動去賺些小零頭,這已是諸多大戶人家中慣常有的事了。

  輪到張氏管賬之時,不但一分銀子也不多給,且買了東西必須經她一一過目報賬,弄得下人們每次去見她都跟過鬼門關似地,怨聲載道,到了後來竟無人肯做這從前搶著去爭的差事了,直把個榮蔭堂弄得雞飛狗跳,上下不寧。原來她早就羨慕江氏這榮蔭堂當家主母的位子,從前只能暗中肖想下,如今終於輪到自己掌管,自然要擺夠主人威風了。

  江氏慢慢曉得這些,拿話勸了她幾句,張氏反倒不喜,說自個是在幫著整肅下人,免得奴才們無法無天爬上了主人家的頭。江氏雖有些後悔,只礙於二叔公的情面,也不好立時就收回管事的權,直到三個月後身子漸漸穩妥了下來,這才尋了個由頭,備了份謝禮將她送了回去,闔府的人都鬆了口氣。

  到最後一合賬,賬目上三個月竟虧了兩千兩銀子之多。去了何處,江氏自然心知肚明,心中雖不快,只也不好拿這說事,馬馬虎虎也就過去了。此後待產的數月和月子期間,一直都是由周媽媽和大管家家裡的柳嫂子協助著理事。此事過後,那張氏在榮蔭堂下人的口中便悄悄多了個綽號叫「漏子」,乃是笑她大口吞入,小口擠出的意思。

  明瑜從前素來不管雜事,如今卻不一樣了。明曉得這張氏非善類,哪裡還會由著她胡來?所以剛才就一直留意著她。見她臨走前把袖中的一方帕子悄悄丟在了椅墩上,便曉得她過後必定會以此為藉口折回尋江氏開口,這才示意春鳶揀了過來還她,把她直接給堵回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10:57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一章

  不提張氏怏怏而歸,心中盤算著過兩日再尋個由頭過來找江氏開口,且說明瑜回了江氏屋子,見她面前卻立著幾個管事的媽媽,一個在詢知府府上謝夫人生辰的備禮,一個在回報此次闔府下人新制衣衫的事,後面還排著兩個等著開口。待被江氏一一打發走了,周媽媽見她面有倦容,皺眉道:「太太如今好容易有喜了,自要珍重萬分。如今不比往日,哪裡有那麼多精神過問這家中的大小事情,須得分出去些,有個幫手才好。」

  江氏微歎了口氣道:「我也正尋思著這事。只是偌大的一個家,時刻都要有個能做主的人,一時尋不到合適的。方才看見那邊的嫂子,她平日倒是個精幹的……」

  「娘,你若信得過,女兒幫著你看段日子,你瞧如何?」

  一直靜坐著的明瑜突然插口。

  江氏一怔,和周媽媽對望一眼,啞然失笑。

  明瑜認真道:「娘莫以為我在玩笑。我也不小了,從前看娘怎麼做,心中也有數。若真遇到自個不懂的,我再過來向娘討教,且家中不是還有周媽媽和柳嫂子嗎?她兩個都跟了娘多年,有她們幫著,娘還有什麼不放心。」

  江氏見明瑜說話時神色鄭重,這才曉得她是說真的,沉吟了片刻,還沒定下主意,便聽周媽媽贊同道:「姑娘說的有理。姑娘再幾年就好尋人家出閣了,如今正該早早學著當家理事,日後到了夫家才能順順當當,不叫人小瞧了去。」

  江氏本從來沒想過讓明瑜代自己管事,且也確實不放心。此時聽了周媽媽的話,卻又覺著有理,想了下,便命人去把柳嫂子叫了過來。柳嫂子急匆匆趕來,待聽到是要協助大姑娘管家,自然一口應了下來。

  晚間江氏把此事與阮洪天提了下,阮洪天對內宅之事本就從不大在意的,聽到明瑜竟自己請纓,哈哈笑了起來道:「這丫頭從前只想著吟詩作畫的,你跟她多說幾句家務之道,她便有些不耐,怎的如今自個要攬了上身?許是真要成大姑娘了呢。也罷,她要替你分憂,也是她一番孝心。你只要幫著把下和別家往來之時的禮節,別萬一短少了叫人笑話,別的都由她折騰去,只要叫我娘曉得下便是。」

  江氏笑道:「娘那裡自然會說。」

  第二日老太太曉得了此事,也不過略微嗯了聲,對陪著明瑜一道過來的周媽媽和柳嫂子道:「也該叫瑜丫頭歷練下。只是你兩個都是老人了,要多提點著點,免得鬧了笑話還不自知。」周媽媽二人自然連聲應了下來。

  ***

  卻說張氏回了之後,心中總記掛著榮蔭堂那事,晚上做夢也在往自己懷裡摟白花花的銀子,醒來更是心癢難耐。原來在她看來,這榮蔭堂就是個摟住了能啃多少就啃多少的大玉米棒子,前些時日老太太壽筵已經錯失了一次下手的機會,突然又逢了這樣的好事,哪裡還熬得住。好容易過了一夜,第二日大早耐不住便又悄悄去了榮蔭堂。

  江氏剛起身,聽丫頭說二叔公家的張氏又來了,便叫讓進來。張氏入了內室,恭維了幾句,笑道:「弟妹,曉得你有喜了,我竟比自個當年生養安俊之時還要來得歡喜。昨夜回去高興得睡不著,和我那當家的說了幾句,當家的便罵了我,說如今弟妹有喜,我卻只曉得動嘴皮子,也不知道幫些實在的。我被罵醒,這才特意一早又過來了。弟妹如今身子金貴,往後愈發沉重,裡裡外外諸多繁雜之事,若有我能幫得到的,只管開口,我必定代你分憂,辦得妥妥當當。」

  江氏笑道:「多謝嫂子熱心。只是恰巧老太太昨日剛說過,瑜丫頭也不小了,該叫她學著些理家之事,這不,我這才叫她代我管些雜七雜八的事。嫂子莫見笑,往後若是真忙不過來了,便是你不說,我厚著臉皮也要辛苦你了。」

  張氏大是意外,萬沒想到自己昨日被明瑜那般一個打岔,不過一夜之間,算計好的這事便成了泡影,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甘,想了下道:「俗話說當家三年狗也嫌。瑜丫頭是個聰明伶俐的,只是年歲小了些,只怕壓不下眾多刁奴。」

  江氏不以為然,略微搖頭:「連老太太都那般說了,我便放手讓她去學著管事一回,左右有我身邊的周媽媽和柳嫂子幫著,她們都是老人了,我也放心。」

  張氏張了下口,曉得再說下去就顯得自己沒趣了,訕訕收了這話頭,又隨意說了幾句別的,便告辭了離開,心中卻越想越是不平,回了家,正好見自家女兒明芳說要去找明瑜要個繡花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什麼自家人,你把她當自家人,她卻沒當你自家人!往後沒我的話,不許再一趟趟往那邊跑,省得人家背地裡笑話你腿勤!」

  明芳無端被責駡,眼圈一紅,頓了下腳便跑回了房。那張氏卻是意難平,越想越惱,晚間待阮洪海回來,便劈裡啪啦道:「呸!什麼自家人!那邊的一個個從老到小,都是忘恩負義,眼中哪裡還有我們半分?他們也不想想,要不是當年你爹替老太爺擋了一刀,現在哪裡有他們的這般好日子?如今竟是防賊般地防著我們,果然是人情淡薄,叫人寒心!」

  阮洪海不明所以,待聽清楚今日之事,猶豫了下,這才道:「洪天和弟妹應都不是那樣的人吧。瑜丫頭也大了,幫著管些事也沒什麼,再說,我們家靠著那些鋪子,每年不是也白白有上萬兩的進賬……」

  「我呸!瞧你那點淺眼皮子,」阮洪海話沒說完,就被張氏打斷了,「這點銀子夠什麼用?安俊明年就好做親,明芳的嫁妝如今都不知道在哪裡,還有你那個幾個好姨娘,今天要做衣服,明日要打首飾,天天的就見是個無底坑!我為的什麼,還不是為著你家的這個門面?你倒不領情了。那個瑜丫頭,整日的就知道賣弄自己會念幾首詩,跟個天上仙姑似的,怕是連雞蛋鴨蛋都分不清,會管什麼事?你那好兄弟夫妻可是賊精賊精,分明就是不認你這個本家兄弟,這才把這小仙姑搬出來堵我!」

  阮洪海被念得心煩,拔腿就走,張氏眼見盼了好幾日才過來的丈夫又要走,急忙一把拉住,瞪著眼睛道:「你去哪?」

  「煩。我走了,你自個念叨個痛快去!」

  阮洪海說完,頭也不回便拂袖而去。張氏氣惱,叫丫頭迎荷去看睡在哪裡。迎荷很快就回報,說老爺去了小姨娘羅桃子處。張氏心中大恨,只又抹不開面子去把阮洪海從妾的院子裡拎回來,只得悻悻自己更衣睡了下去。

  ***

  明瑜之所以開口把這擔子接來,一是不願張氏過來作怪,二也確實是想替母親分下擔子。她從前還在娘家之時,到了出嫁前的一年,江氏才手把手教了些掌家的理。嫁入三代同堂的靖勇侯府後,自然也輪不到她這個不得寵三房孫媳婦去管家。按說並無什麼實際經驗可言,只是人隨勢變,前世是她心思不在這上頭,如今脫胎換骨的一個人,實際年齡也有二十,自然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第二日早早起身坐在江氏平日理事的芙芷小花廳中,待底下黑壓壓一群管事媳婦嫂子們見過了禮,也沒刻意擺出威風,只說了幾句叫用心做事的話就叫散了,只留下些有事要稟的人。

  江氏平日為人寬和,府中下人們未免也就鬆泛了些,又倚老賣老,自然不把明瑜放在眼裡。不想這大姑娘如今竟似換了個人,說話井井有條,處理各事項也是利索得很,心中各自有些納罕。待過了兩日,出了個事,眾人這才徹底收起了輕視的心思,各自打起了精神做事。

  這事就出在小賬房裡一杆稱銀子用的黃楊等子上。

  榮蔭堂闔府上下幾百人,每日銀錢進出絡繹不絕。小賬房裡有個規矩,下人們用到,過來支取現銀的時候,必定要先在一杆等子上過重,核對無誤了才發放下去。管這銀錢發放的便是二叔婆李氏那邊的一個遠房外甥楊二寶。從前被介紹過來做事。江氏見他能寫會算,人也靈活,又聽說自小身子弱,受不得奔波,正好小賬房裡空出個管賬的位子,就給增補了進去,已經做了兩三年。

  不想這日隨禧園小廚房裡管事的那個張婆子卻將他捅到了明瑜的面前,說自己今日照常去小賬房裡支現銀五兩要出去採買,看那楊二寶用等子過重時也是足重的,自己拿到手去街面上無意再過秤時,卻不到五兩,才四兩八錢,整整少了二錢的銀子,於是東西也不買了,急忙趕回來就要討個說法。

  明瑜帶了張婆子和周媽媽柳嫂子等人一道過去問詢,那楊二寶初時百般抵賴,只說出去時是足重的,定是這張婆子自己克扣了,如今反倒反咬他一口。明瑜也不多說,只是叫人在楊二寶的那杆等子上稱了塊一兩的銀錠,再在另一杆新的等子上過重,竟只有九錢六分,差了四分銀子。

  楊二寶面紅耳赤,這才無奈承認了下來。原來這幾年裡,每逢有府中下人來支領小額現銀用於採買時,他便用這杆等子來賺差重,幾年的時間裡,日日這般,竟也克扣下了數千兩之多。

  明瑜命人將闔府管著各處採買的人都叫了過來,把等子之事說一遍,眾人皆是譁然,面有不忿之色。也難怪他們如此不平,要知道連老太太江氏身邊的一等丫鬟,月銀也才二兩,這楊二寶用這做過手腳的等子輕輕鬆鬆卻黑了這等數目的銀錢,自然惹起公憤。

  明瑜看了眼眾人面色,微微笑道:「我倒是奇怪了,楊二寶在等子上做手腳,你們日日從他那處接手銀錢,恁多的人,數年之中竟都無一人發覺?若不是今日張媽媽告知,也不知道要被欺瞞到何時!」

  張婆子被贊,臉色卻有些忸怩,老臉微微發熱。

  楊二寶眼見單單自己被捉了出來,心有不甘,朝明瑜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訴道:「好叫姑娘曉得,我雖不乾淨,只站這裡的人,哪一個又敢拍著胸脯說自己乾淨的?銀錢過了她們手,也是被刮去了一層油水,這才明知我這等子有異還不吱聲,都是心裡有鬼!」

  楊二寶此話一出,眾人啞口無言。見這當家的大姑娘一雙明澄的眼朝自己一一望了過來,皆不敢對視,紛紛垂下了眼去。

  明瑜臉色端肅下來,沉聲慢慢道:「我雖年紀小了些,只也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理,更不會死揪著那幾個小錢不放。錢是小事,規矩卻是大頭。你們都是在我家多年的人了,信你們,讓你們拿錢去買東西,不是讓你們揀便宜的買,更不是光讓你們省錢,而是要實在買了好東西來。還有,記著往後私下也少落點兒,省得下次再被抓出來,那就沒這次這麼好看了。」

  這也是話到禮到,下人們自然明白這個理。本以為這次被捅出了個窟窿,定要自己把從前私下克扣了去的數目都交代出來,沒想到最後竟這樣輕描淡寫地就放了過去,一個個都鬆了口氣,唯唯諾諾地應了下來。

  張婆子跟著眾人退下後,立時就有幾個素日相熟的圍了上來責問為何要把這事扯到大姑娘面前,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張婆子忙不迭叫屈:「冤死我了。我就是發了羊角風也不會自己把這事抖摟出來,實在是姑娘昨日找了我過去,說查到賬房的那柄黃楊杆子有鬼,要我今日幫著這般行事的。姑娘的吩咐,我不敢不聽啊。」

  這話一出,眾人都是嚇了一跳。本還以為今日不過是意外湊巧才把自己一干人都扯了出來,沒想到竟是大姑娘預先安排的,這才明白是要敲山震虎了,個個咋舌不已,道這大姑娘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從前竟沒發覺有這般精明,今日實在是給了眾人面子了。這事傳開了去,自此闔府下人再也無敢對明瑜不敬者了。

  其實這楊二寶的黃楊等子有貓膩,也是前世那張氏管賬後才給捅出來的。原因便是張氏苛刻,掐得下人們分毫便宜也沒得占,時間一長,心中怨氣,一狀便給告到了江氏面前,說難聽些也算是狗咬狗,才咬出了一嘴毛的。明瑜既知曉這些,如今又代母親管事,自然不願讓這楊二寶再這般糊弄下去,這才借了張婆子的嘴把那層窗紙給捅破,既立了威,又敲打了下人們,連帶著把楊二寶這根蛀蘿蔔給拔了出來,可謂是一舉三得。

  明瑜向江氏稟了楊二寶多年來一直用動過手腳的等子克扣銀錢的事,江氏大為驚訝。

  若是尋常人家遇到這般的賬房,叫他吐出幾年間吃下去的,再加一頓板子,嚴苛些的便要送官了。只是這楊二寶卻是二叔婆李氏的遠房侄兒,李氏與自己婆婆是兩妯娌,輩分高,江氏躊躇了下,便叫周媽媽悄悄代自己過去,把這原委交代了一番。李氏一張老臉羞得通紅,恨聲罵個不停,直說這楊二寶給自己丟臉。

  「老太太別氣壞了身子。老太太德高望重,我們太太對老太太一向敬重有加。二寶做事也是個好的,只是年輕,難免一時想錯,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改過了便是。只是既出了這樣的事,再留在賬房,只怕旁人會不服……」

  容媽媽咳了一聲道。

  「自然,自然,我這就叫人把二寶領回來,從前差了多少的,必要他一分一厘給補回去!」

  李氏耳根仍發熱,急忙說道。

  容媽媽搖頭道:「這倒不用了。我們太太說,二寶做了這麼些年也辛苦。那些差了的銀錢,就當是給他往後另謀營生的本錢,也算盡到了太太的一點心意。」說完茶也未喝一口,面上帶笑地離去了。

  李氏知道這是江氏在給自己臉面,也不多說,急急地就派人去把自己那侄兒給帶了回來,狠狠教訓一頓,過了一夜就給打發回老家,此事就算揭過,只不過被張氏曉得,又嘀咕了開來,無非是說明瑜小小年紀,竟成了只鐵公雞,見人就啄之類的話。李氏與阮老太太年輕時就不大投合,如今本也覺著是自己侄兒理虧,聽媳婦這般嘀咕,聽得多了,竟也覺得是榮蔭堂那邊過於苛刻,心中漸漸生出了些嫌隙。

  再過半個月,阮洪天見江氏身子漸漸穩了下來,明瑜管事也有模有樣,雖不捨離開,只梧州那邊確實有事,且又是與人約好的,不好再拖延下去,這日再次拜了老太太,與江氏依依話別,便又離了榮蔭堂,估摸著最快也要兩三個月後才能回了。

  日子過得飛快,阮洪天離家後一個多月,江州知府府上謝夫人的生辰便到了。因了謝家門第高貴,謝夫人與江氏又沾點遠親,所以這生辰之禮,江氏自然不敢怠慢,早早就已經備辦妥了。除了常備的各色物件,又有漢玉和翡翠觀音各一尊,漢玉和金如意各兩柄,各色寶石一匣,還添了件極好的紫貂皮衣料。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二章

  明瑜記得前世謝夫人過這生辰時,江氏因了丈夫無端被自己多納了一房妾的緣故,心情鬱滯,人一直懨懨的,害喜也嚴重,故而並未親自過府慶賀,只是命大管家送去了賀禮。如今卻不一樣,她兩頰紅潤,看著精神極好,四五個月的身子,小腹略微隆起,正值初冬時節,穿厚實些便看不出來。所以這日由大管家柳勝河安排了頂寬大的軟轎,明瑜與明珮陪她左右一起坐了,家丁前後左後護道,一行人往南門的知府府上去了。

  江氏去得早,別客還未到。到了南門謝家,謝夫人親自迎了江氏進去,攙住了慢慢往待客的花廳去,面上帶笑埋怨道:「前幾日不是特特派了人到府上說了嘛,妹妹你如今身子沉,在家安養便是,我這勞什子的日子,哪裡還要勞動你這麼親自過來。」

  江氏笑道:「我又不是泥捏的人,如今一切都好,日日在家悶著也無趣,好容易有姐姐這喜慶日子來湊趣,自然要過來的。」說話間已是到了花廳落座。

  明瑜帶著明珮到了謝夫人面前,端端正正見過禮,面帶微笑獻上賀辭道:「恭賀表姨母王母長生,星輝寶婺。」

  謝夫人喜笑顏開,端詳了下明瑜,點頭贊道:「有些時日不見,瑜丫頭瞧著出落得更穩重標誌了,站出來比我家的那瘋丫頭不知道要強多少。」

  江氏聽女兒被贊,心中也是高興,嘴上卻道:「哪裡。你府上的姑娘才真的是大家氣派,我家阿瑜怎能相比。」

  二人客氣了幾句,江氏笑道:「曉得姐姐從金京回來了,早幾個月前就想過來探下,只是家中雜七雜八的事多,好容易如今才清靜了些過來。」

  金京便是大昭國的帝都,謝夫人早幾個月前過去,只因得訊將軍府上的將軍夫人因病故去了,這才急匆匆前去奔喪,兼著幫料理些事。

  謝夫人歎氣道:「我這伯娘也是個命薄的,身子一向不好,年前來信時只說病又發了。我雖路遠自己沒過去,卻也打發著人送去了各色補品,還道春暖便能好起來,哪想這一病就撒手去了。真當是世事無常啊……」一邊說著,抽出塊帕子按了下眼角。

  江氏未料自己無心一語竟引出了謝夫人的傷心,急忙勸道:「人事自有天註定,姐姐莫傷心了。只怪我不好,大喜的日子提這話頭,倒是惹你難過了。」

  謝夫人吸口氣,轉悲為喜道:「也是,不提不提了。幸好我那侄兒醉橋十分爭氣,年方十六就已被選拔為皇上身邊的御前侍衛,這一場事下來,我瞧他雖年紀輕輕,竟極其穩重能幹,頗有幾分當年我謝家老爺子的氣派。剛小半個月前自己一路扶靈南下,把他母親安在了祖地,剛這幾日才忙完諸多事……」

  謝夫人說著,一抬頭瞧見明瑜兩姐妹還立在邊上,這才想了起來道,「瞧我只顧和你娘說話,把你兩個都忘了。銘柔曉得你們今日要過來,在等著呢。正好大房家的靜竹和靖勇侯府三房裡的裴小姐也一道過來了,如今正住我家,你們過去認識了,一道玩耍下。」

  「靖勇侯府的裴小姐?」

  江氏知道京中將軍府的謝靜竹,卻頭一回從謝夫人口中聽她提著京中的這侯府,所以順口問了一句。

  「可不是嘛,從前沒跟你提過。侯府三房裡的夫人和我那去了的伯娘正是嫡親的姐妹,也是憐惜這個外甥女,怕靜竹難過,這才放自個的女兒過來陪她些日子,兩表姐妹一道也算有個伴。要說這侯府裡出來的就是不一樣,連隨同的丫頭嬤嬤們,那氣派都抵得上我們江州尋常大家裡出來的小姐了……」

  謝夫人和江氏說著,正待退下的明瑜卻是停住了腳,臉色微微一變。

  靖勇侯府……這個她今生今世再也不願聽到與之有關的任何的這四個字,現在卻冷不丁從謝夫人的口中蹦了出來,彷彿一柄木魚棰,敲得她心頭立時生出一陣煩悶。

  「姑娘請這邊走。」

  帶路的謝府丫頭見她頓住,輕聲提醒。

  明瑜見自己母親和謝夫人都望了過來,急忙收拾起心情,隨了丫頭往後堂去,只是一路之上,思緒卻有些飄忽。

  靖勇侯府三房的小姐裴文瑩,她前世的小姑……現在應該也只有八歲。

  前世裡,明瑜與這小姑在她出嫁前處了一年多的時間。許是自小被教習了諸多規矩,裴文瑩性子沉靜拘謹,有些孤傲,一開始兩人也並無多交往,待漸漸熟了後,對明瑜的才華極是欽佩,時常過來一道談詩論詞,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也算是明瑜在侯府那些灰暗日子中的一抹溫暖亮色了。

  只可惜好景不長,第二年她就被侯府老太君做主嫁了個門當戶對的高門子弟,紅顏命薄,次年生孩子時竟逢了難產,連同腹中未生出的胎兒一道香消玉殞,當時不過十七歲。消息傳來,明瑜為此還哀痛了許久,哪裡會想到再一年多,自己也會步她的後塵,被碾落成泥?

  本以為今生再也不會牽上瓜葛的前世之人,如今卻又這樣突然這樣出現在面前……

  前世已是場舊夢,舊夢而已。

  明瑜這樣對自己這樣說道。

  ***

  謝銘柔正在廊上翹首等著,瞧見明瑜過來了,立刻迎上來,親親熱熱挽住了手笑道:「姐姐可來了。好幾個月沒見,怪想的。」

  銘柔是謝夫人的嫡出女兒,比明瑜小兩個月,兩人因了母親相交,所以這幾年時常一起。她性子直爽,明瑜一直與她處得不錯,也算是手帕之交了。

  明瑜一笑,應了幾句便與明珮一道隨她進去屋子裡。定了下心神,抬眼果然瞧見裡面已經有另兩個女孩了,年紀比自己小些,與明珮相仿。一個有些瘦弱,臉色蒼白,烏黑的一雙大眼睛,尖尖的下巴,穿一身象牙白襖,領口袖口繡了幾朵銀白色雲霏紋樣,全身素淨,只頭上戴了朵白色小絨花,知道是將軍府上的小姐謝靜竹。

  明瑜前世嫁入金京後,大多時間都是深居簡出,所以這將軍府與侯府雖有親眷關係,只那邊的人她並不熟,偶爾聽聞一些消息而已,與謝靜竹自然更談不上有往來,差不多算是陌生人。裴文瑩卻不一樣,定睛望去,見此時的她穿身鵝黃襖裙,額前覆了束整齊劉海,項上掛一個金色玲瓏瓔珞圈,更映得膚如凝脂,眼眸晶燦。此時嘴唇微微抿起,年紀雖還小,眉目間卻已帶了些傲氣。

  這神情,與她的兄長、自己前世的丈夫裴泰之,果然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一般。

  明瑜暗歎口氣,面上卻是現出了笑,隨了謝銘柔站定,聽她為自己和明珮向這兩位京中來的出自將侯之門的小姐作介紹。

  「她就是我前些日裡時常給你們提起的阮家姐姐。文瑩,前幾日你讀到的極喜歡的那幾首詩,就是阮家姐姐從前在菱舟詩社聚會時作的。她可是我們江南有名的才女,可巧今天就來了,大家正好可以討教下。」

  謝靜竹那張小臉上起先還帶了絲淡淡哀愁的神色,被謝銘柔這麼一說,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了下她,叫了聲「阮姐姐」,裴文瑩卻不說話,坐著也不動,只是抬眼稍稍打量了下明瑜。

  榮蔭堂雖富甲天下,只並無功名在身,在官宦人家眼中,地位也不過是比尋常百姓稍好些而已。以裴文瑩的出身和那孤傲的性子,對第一次見面的富商之女存這般態度也是在所難免。明瑜自然不會在意,只是見明珮在她兩個面前有些唯唯諾諾的樣子,便微微拉了下她袖子,示意她坐到邊上一張空椅上,這才朝那兩個女孩微微點頭,笑道:「不要信銘柔,她是在往我面上貼金。不過都是絞盡腦汁才勉力拼湊出來的,如今恨不得都銷了去,自己更不忍再看了。」

  謝銘柔咯咯笑了起來道:「阮姐姐你自謙做什麼,好就是好,若是不好,脖子上架了刀我也不會說你好的。」

  明瑜從前與謝銘柔到對方家中做客時,都有互相贈送閨中小禮物的習慣。今日過來之時,不知道多出了兩個小姐,所以只預備了一個荷包。那荷包是她從自己從前做好的裡面精心挑選出來的,松石綠的緞子上繡了兩隻嵌了五色珠片的蝴蝶,裡面放了枚從前廣州地的掌櫃過年報賬時捎來的用南洋產頂級粉紅珍珠做成的壓發簪子,極是精緻。

  現在見人有三位,荷包只備了一個,便也沒有拿出來,更不想讓話題再圍著自己打轉,便轉向了謝靜竹,問起她在這裡要留多久。見她說到因了母親病去,自己要和兄長一道在此守孝三年,眼圈便紅了起來,心中也是一陣惻隱。這女孩雖是將軍府上的貴女,只這般年紀便沒了母親,也實在是可憐。

  謝銘柔笑道:「巴不得你們住久些,我也好多些伴。這江州城大了,各色各樣的人和事都有,你住久了就曉得,保管不比你京裡沒趣。我就曉得城北有個人,明明是個老爺,卻偏偏慳吝無比。每天下飯喜用油煎豆。他到全城賣這豆子的鋪子都買了個遍,買過來一顆一顆地數。買了幾次,曉得有個鋪子賣出的一文錢豆子比人家要多那麼幾顆,於是每天專門叫家奴走大老遠的路去那鋪子裡買。你說好笑不好笑?剛上個月,他家靠河邊的一溜十多家鋪面遭了火災,燒個精光,心痛得他要跳河。這可真是怕什麼老天偏偏就給你來什麼……」

  謝銘柔嘰嘰咕咕地說著,樂不可支。謝靜竹從前沒聽過這樣的掌故,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時插問幾句,面上的悲戚之色漸漸淡了些,連邊上本一直端著小臉的裴文瑩也聽得有些入神,笑了好幾次。

  「叫阮姐姐說故事吧,她看的書多,什麼都知道,比我講得更有趣。」

  謝銘柔講完了這油煎豆的掌故,又挖空心思說了另個本地笑話,見謝靜竹嚷著還要聽,急忙把明瑜拉了出來,明瑜見推不過,空坐著也是大眼瞪小眼地甚是無趣,便講了幾個從家中從珍館藏書中的一本海外風物志上所讀到的見聞。

  謝靜竹與裴文瑩雖出身於高貴門第,自小在家也跟從先生讀書習字,所學的卻大多是些女誡女命孝女經之類的,裴文瑩有些才氣,只也多讀了幾本詩詞賦論而已。不像明瑜,因了阮父寵愛不拘著她,前世裡養成了浪漫自由的個性,從識字起到出嫁前的十幾年間,從珍館裡的藏書任由她翻看,見識自然比尋常人高出了一等。她口齒清楚,嗓音又動聽,講得惟妙惟肖,直把幾個小姑娘聽得津津有味,連邊上的丫鬟們也捨不得離開,漸漸圍了過來豎著耳朵在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11:06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三章

  待外面來的客人齊了,江州城裡有頭有臉人家中的小姐們漸漸便也都聚到了謝銘柔的屋裡。明瑜早止了口,見屋子裡十幾個少女,個個打扮得鮮豔奪目,笑聲不斷。通判府的蘇晴南,千總家的吳香蓉,都監府的冷幼筠……還有幾個本地頭等大商之家的女兒。女孩們最大不過十三四歲,都是從前與明瑜相熟的,相互見過了禮後,謝銘柔自然為眾人引見自己的堂妹和裴文瑩。

  眾女孩聽得這兩位京中來的小姐,一個出自昭武將軍府,一個出自靖勇侯府。紛紛咋舌驚羨,一一過去見禮。沒片刻,屋子裡的人便明顯分成了兩堆。一堆都是官家之女,圍在京裡來的兩位小姐身側,另幾個就是和明瑜一般的商家小姐了,聚在她兩姐妹身邊,拿眼瞧著那邊,面上神色有不服的,也有豔羨的。

  「平日那頭都翹得像鵲兒鳥,如今在京裡來的貴小姐面前,還不是跟叭兒狗似的。」

  低聲說話的是李守才家的千金李茂兒,前世裡日後明瑜的堂妹明芳便正是嫁入了她家。這李茂兒平日處處總愛拔尖,性子有些尖酸,明瑜一向就與她不大說話,此時更是不開口,只微微一笑,順手拿了桌上的幾張葉子牌,細細看著上面繪出的美人。

  謝銘柔見屋裡的人這般劃成兩撥,她又是今日的主人,自覺有些對不住明瑜,怕她尷尬,見她手上在玩葉子牌,靈機一動,急忙便打圓場道:「大夥來玩牌好了,下個小注,有輸有贏,豈不是比光說話來得有趣?」

  此言一出,眾小姐們便紛紛贊同。謝銘柔急忙叫丫頭們另抬了幾張小桌進來擺好,上了各色茶點。

  因了方才那裴文瑩不大搭理人,好幾個本欲討好的女孩討了個沒趣,如今分桌時便不敢再湊過去,只各自與平日相投的一道搭夥了。十三個人,到最後四人一桌,湊成三桌還多一人。明瑜本想自己讓出的,只是裴文瑩卻只坐著不動。知道自己這前世的小姑子倒未必是出於輕視旁人的緣故,只是性子天生孤僻了些,沒那麼容易便能與人打成一片而已,也不推讓了,便自己坐下去,與明珮、謝銘柔和謝靜竹一桌。

  這葉子牌全副有四十張,分四種花色,文錢、百子、萬貫和十萬貫,四人打,每人先摸八張牌,剩餘八張放在桌子中間。四人輪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擊小。因了有些憐惜謝靜竹,想哄她高興些,明瑜便放了些水,十圈下來,謝銘柔和明珮各贏兩局,剩下都是謝靜竹贏了,唯獨明瑜竟是次次都輸。明珮看她不停,謝銘柔哈哈大笑,一疊聲地叫明瑜回去了趕緊要用柚葉水灑身去去黴氣,否則何以竟會把把輸錢。謝靜竹終是個孩子,做了大贏家,漸漸有些喜笑顏開起來。

  明瑜見裴文瑩慢慢過來坐在邊上看,眼神中也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又輸了一把後,對謝銘柔笑道:「再輸我便真要被押在你家了。罷了不玩了。」把牌一丟,看向裴文瑩道,「你來玩罷?」

  裴文瑩這回終是坐了下來,明瑜便起身坐她原來的位置,看著她四人玩牌。時辰一下過得飛快,待又玩了十幾圈,外面便有謝家的丫頭來傳話,說正午宴時已到,夫人特意為小姐們也設了張大桌,叫一併過去樂呵下。眾小姐這才結束了牌局,紛紛洗了手,相攜著往宴廳過去。

  因了方才的一場牌局,裴文瑩謝靜竹與明瑜兩姐妹也漸漸有些熟了起來。裴文瑩仍是淡淡的沒多話,坐那圓桌上時,只是偶爾望向明瑜看幾眼,謝靜竹卻是對明瑜極是親近,特意和謝銘柔換了位置要挨她邊上,話也多了起來,明瑜耐心一一應答。

  明瑜眼中,這幾個前世裡與自己多少有些瓜葛的女孩就像後輩,其實跟江氏看她時的感覺也差不多了。只是謝靜竹卻不作如此想。她失了慈母,家中父親對她稱不上喜愛,兄長雖疼她,如今又有表姐裴文瑩相陪,只一個是男人家,難免粗枝大葉,另一個是比自己不過大了數月的表姐,生性有些冷淡,故而幾個月來心中一直淒淒惶惶。今日驟見明瑜,見她談吐新奇,溫柔可親,恍惚竟有自己從前與亡母相處時的那種舒心之感,心中一下竟生出了幾分依戀之意,一頓飯下來,只恨不得能和明珮換個身份跟了她回家去才好。

  謝靜竹對明瑜這般態度,自然也落入了桌上其餘小姐們的眼中。那幾個商家之女倒罷了,官家的幾位小姐,見自己百般奉承,來自京中的兩位貴女都不大領情的樣子,不過半天過去,對這出身低於自己的榮蔭堂大小姐卻這般看重,心中難免又羨又妒,酒席中氣氛一下便有些怪異起來,再無人舉箸,十幾雙眼睛齊刷刷望向了明瑜。

  明珮素來就是個機靈的,自然看出了其中門道,自覺面上有光,今日總算在這些官家小姐們面前揚眉吐氣了一回,面上難免便現出了得意之色。明瑜暗中輕輕踢了下她腳,見她有些茫然地轉頭看向自己,心中不禁暗歎口氣。

  待到壽筵結束,眾小姐們紛紛都散了,明瑜叫了明珮正要過去尋江氏,忽見謝銘柔過來道:「阮姐姐,我堂妹往後要在這裡長住,閒暇著甚是無趣。聽說你家從珍館裡藏書極豐,姐姐哪日有空,我帶過去尋些書來消遣,你瞧可好?」

  明瑜順她眼風望去,見謝靜竹和裴文瑩兩個正立在謝銘柔身後不遠處。謝靜竹朝自己甜甜笑了下,那裴文瑩表情卻有些不自然,見自己望了過去,眼睛便立時改為盯著邊上的一架雲母山水屏風,一動不動。心中已是有數,想來有這念頭應該不是謝靜竹,而是裴文瑩。只是小女孩端習慣了,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這才假託了謝靜竹的名頭而已。

  那謝靜竹倒罷了,這裴家的人,今日在此相遇也不過是機緣巧合,明瑜心中並不願往後再有任何往來。只是謝銘柔既這般開口了,自己哪裡能推脫了去?便朝那兩位小姐點頭致意,這才應道:「我方才還正想著邀了你和兩位小姐一道到我家做客呢,只是怕唐突,這才未提及。我日日在家也是無事,隨時恭候。」

  謝銘柔笑嘻嘻握了下明瑜的手,恰此時謝府丫頭過來,說江氏要告辭離去了,明瑜便借機道別,攜了明珮一道離去,謝銘柔親自給送到了內宅的垂花門前。

  江氏如今身子雖穩妥,只應酬了大半日,終究有些疲乏了,回去路上坐轎中便半闔著眼養神。明珮卻與她不停說著今日之見聞,把將軍府和侯府裡的兩位小姐誇得如天人下凡。江氏漸漸也聽出了些興味,間或插問幾句,明珮更是興奮,忙道:「娘,我從前只曉得謝家的將軍府,今日才真開了眼,聽人說這侯府裡的老太君竟是當今太后胞姐,滿門榮華。本以為京中高門中的小姐必定自視甚高,今日一見才曉得是我想多了。娘你不知道,那兩位小姐竟是極其謙和,滿屋子的人,她們都撇了下去,就一直在與我說話,末了還說要到我們家做客呢。」

  江氏有些訝然,看向了明瑜。明瑜看了眼明珮,便略微提了下謝銘柔最後時的話。江氏笑道:「這樣瞧來,珮丫頭倒也不全是在說白話,許是真投了她們緣也不定。只是那樣人家裡出來的小姐,必定更重規矩。哪天若真要過來,須得好生招待,你們姐妹也要盡到待客之道,斷不可怠慢了去。若真能結段善緣,對你們姐妹終究也是沒害處的。」

  明瑜與明珮齊聲應了,江氏含笑點頭。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四章

  母女幾個回了榮蔭堂,待江氏換了衣物躺下去消乏後,明瑜與明珮便一道歸自己的院子,走到那漪綠樓和問翠樓的分岔之處時,明瑜叫丫頭們都停了腳,自己牽住明珮的手到了邊上水池的一道曲廊旁。其時初冬的暖陽斜斜照來,在幽綠水面上鋪灑開半池的金光,幾尾肥碩錦鱗正簇擁著浮上水面,張口爭相吞吐漂著的一片菊瓣,攪得水面啵啵有聲。

  「阿姐……」

  明珮見明瑜似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低低叫了聲她,略微不安地望了過去。原來她方才一時興起,收不住口,在江氏面前賣弄,說得彷彿那兩位小姐全是因了自己的臉面才這般的緣故,雖滿足了虛榮心,只心中終究還是有些忐忑,以為她此時終於要教訓自己了。

  明瑜嗯了一聲,望著被那幾尾錦鱗攪出的水紋,道:「今早在那邊的時候,你可注意到千總家的吳小姐了嗎?」

  明珮聽她開口,說的只是這個,暗自鬆了口氣,「嗤」一聲笑起來道:「自然。滿屋子的人,就數她最會奉承,我瞧她在那兩位小姐面前,竟是一副恨不得拿臉去貼屁股的樣子。」

  明珮說完,突又覺得自己這話有些不雅,急忙閉了口。

  明瑜微微一笑,眼睛轉向了明珮道:「你瞧那兩位小姐可有領情?」

  明珮嘴唇一翹,譏道:「將軍府的小姐倒還罷了,我瞧那侯府裡的裴小姐,到了後來吳香蓉與她說話之時,她卻連眼角風都不掃她一下,丟下她一人怪沒趣的。」

  明瑜點頭道:「極是。可見一味把別人看得高,非但達不到討好的目的,不定在對方眼裡,反倒憑空添了幾分厭惡輕視。我們家行商,門第雖不及那些官家,講求的也是和氣生財,只與人相交之時,也用不著妄自菲薄,自覺在那些人面前低人一等。旁人若已存了門第之見,瞧你不起,你便是把自己看成泥般地小意討好,他也絕不會因了你的態度而多看你一眼;旁人若是個以人論友的,見了這等只會逢迎的人,他又會作何想法?只怕原本就算有交好之心,也會興趣全無。所以與人相交,貴在既不曲意奉承,也不自高自大,而是放開心懷,盡到自己的禮節,不卑不亢,如此就算交友不成,也不會叫人輕看了去。」

  明珮立刻就曉得明瑜說這一番話的意思了,想起自己今日在那兩個貴小姐面前確實有些刻意放低身段的舉動,臉微微發熱,雙手絞著身前的一條裙帶,低頭不語。

  明瑜伸手輕輕撫了下她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額髮,笑道:「姐姐突然跟你說這些,並無它意,只是看了早上吳家小姐沒趣的樣子,心有感觸,這才想了起來跟你說下,就當是我們姐妹的共勉。」

  明珮微微抬頭,見明瑜含笑望著自己,眼眸誠摯,並無半分譏嘲的意思。她本也是個機靈的人,只是平日性子浮躁小氣了些,今日乍見京中來的貴族之女,一時欣羨,這才刻意想要逢迎。此時被明瑜點醒,自己今日若非恰好有這姐姐的緣故,只怕也早被人在背地裡恥笑了去。如此一想,臉更增了幾分熱,低聲道:「多謝阿姐指點,我曉得了。」

  明瑜點了下頭,這才回頭揚聲叫明珮身邊的大丫頭又春帶了她回去歇息,自己也往漪綠樓去。

  她方才那一番話,說與明珮一道共勉,其實也並非全只是為了顧她顏面才口頭這般說說而已。人若目中無你,你又何必為求對方一顧而曲己迎合。這個道理,實在是她耗了從前的一生年華,到了最後才悟出來的,便說是錐心泣血也不為過。只盼如今的明珮能真曉得這道理,往後的路也走得多些順當。

  明瑜回了漪綠樓,換去做客的衣裳,剛喝口茶,忽聽見耳邊傳來吱扭一聲,仿似木門打開,接著便是三聲「蓬蓬」擊鼓。回頭循聲望去,見靠北牆的鐵梨多寶格上竟多了座一尺見高的嶄新琉璃沙鐘,底部紅漆木座上精雕著纏枝芙蓉,剛此時正申時,上壺中的沙被漏盡,木座上方的匣盒處竟彈開了兩扇小門,從裡面邁出個木雕的胖娃娃,腰間懸了一鼓,方才那擊鼓之聲便是木娃娃揮動手中棒槌擊打所發。待鼓聲歇後,木娃娃退回匣中,木門隨之而閉,而那琉璃漏也不用人翻,竟自個倒了個個,均勻地又漏起了細沙,整個機括精巧異常。

  明瑜咦了聲,聽見響動的春鳶喬琴也進了房,與明瑜一道到了近前細看,嘖嘖稱歎不已。明瑜端詳片刻,笑問早間未跟出去的小丫頭丹藍和雨青道:「剛一早出去還不見這東西,這會兒哪裡冒出來的?」

  丹藍笑嘻嘻道:「新來的杜若秋送過來的。這東西可有趣了,竟會照著辰點自個開門讓那胖娃娃敲鼓。我一早就數著,見每個辰點敲的點數都各不相同。方才正申時,敲了三下。有了這寶貝,往後不用看刻點,光聽聲就曉得是什麼時辰了。晚間怕吵的話,只要扳下底座後的那橫條,小人便不動了。」

  明瑜哦了一聲,笑道:「果然有趣。不知道是什麼人想出這等妙物。」

  「叫她過來問下不就知道了。」

  丹藍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往出了房門往樓下去了。沒片刻,見杜若秋匆匆跟了她進來,看見明瑜,急忙見禮。

  「這沙鐘倒是有趣得緊,不但自個能翻漏,連門都能打開,還會從裡面蹦出個能打鼓的小人。」

  明瑜贊道。

  杜若秋笑道:「昨天蒙姑娘准了我出去看我爹,正巧遇到我爹的一個故交來探他,送了這沙鐘。雖不值錢,卻勝在有幾分新奇,這才斗膽帶了過來,給姑娘湊個樂解個悶,姑娘莫要嫌棄就好。」

  明瑜搖頭道:「這般有趣的東西,我怎會嫌棄。只既是旁人贈你家的,我怎好奪人所愛。有幸見識過便好,你下回捎帶回去吧。」

  杜若秋急忙道:「姑娘折殺我了。我便實說了吧。我感激姑娘的厚待,無以為報。正好我爹的那個故交擅於此奇巧機關之術,這才央他趁空閒之時造出這東西,特意是為姑娘造的。姑娘千萬莫嫌棄。」

  明瑜心中一動,隱隱覺著想到了什麼,只也不過電光一閃間便過去了。見杜若秋神色誠摯,便也不再推卻,笑道:「那也好,我便收下你這禮了。代我謝過那造了這巧件的人。」

  杜若秋見明瑜肯收了,這才歡喜退下。沒半日,後院裡的丫頭便都曉得明瑜房裡有個能自個敲鼓提醒辰點的鐘漏,紛紛尋了由子來看一眼,明珮自然也曉得了,到了晚間特意過來看,一直等到整時,見那小木門果然按時打開,跳出來個敲鼓的小人,睜大了眼睛盯著看,滿臉豔羨之色,不肯離去。明瑜曉得她心思,便讓丫頭抱了放她那問翠樓中去。喜得明珮連連道謝,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

  轉眼到了十一月中,離謝夫人的壽日過去了大半月,阮洪天尚未回,這日榮蔭堂裡卻迎來了一撥貴客,卻是那謝夫人親自帶了謝銘柔兩姐妹和裴文瑩一道過來了。

  江氏自昨日得了消息起便命明瑜開始準備,容媽媽和柳嫂子帶著闔府下人把個榮蔭堂收拾得整整齊齊。曉得幾位小姐過來的目的,因了那從珍館如今已經搬遷到新的意園中,便又派人去那裡灑掃一番,花瓶中供了從暖房中新剪下的鮮花,還特意命柳大管家過去,一一告知裡頭暫居著的文人,明日暫時避讓,萬萬不可衝撞了小姐們。萬事都備妥了,就只等著迎客。

  晌午過去約莫兩刻鐘,便有丫頭過來傳話,說謝夫人一行的馬車已經到了榮蔭堂大門前,早在中堂坐候著的江氏便帶了明瑜等人便到了照壁前迎接,果然瞧見謝夫人帶了謝銘柔和另兩個稍小些的女孩進來,身後跟著七八個有些面生的丫頭嬤嬤們,就曉得是京中來的兩位貴女了。掃過一眼,見這二人年紀雖小,只穿著打扮卻自有氣度,身後跟著的丫頭嬤嬤們,人雖多,卻都肅肅無聲,連走路落地時也聽不出半分腳步聲。

  江氏心中雖有些嘆服,面上卻也未顯出什麼異色,只是迎了上去,對著謝夫人笑容滿面道:「自打前次從姐姐府上回來到如今,天天的就聽瑜丫頭在我面前不停念叨你家柔丫頭和兩位京中來的妹妹,我就尋思著該是怎樣的妹妹才會叫我家瑜丫頭這般上心。此時一見,方知果然和你家柔丫頭一樣,個個都像觀音身邊的玉雪人兒。姐姐你真當是個有福的。只是怎的不早些帶了孩子們過來玩耍?莫說瑜丫頭,便是我也日日盼著呢。」

  江氏這話,既褒了那侯府和將軍府的小姐,又抬了謝銘柔,謝夫人自然樂意聽,命僕婦遞上隨禮,二人寒暄了幾句,這才當先往裡面去。到了待客花廳坐定,上過茶盞,謝銘柔帶了謝靜竹和裴文瑩向江氏見禮。初次見面,江氏自然精心備了見面之禮,都是溫潤美玉。因了謝靜竹在守孝,故而荷包裡的是塊作掛件用的白玉圓璧,通體瑩潤,璧上淺浮雕了只雲中蘆雁,翔浮欲飛,栩栩如生;裴小姐的是塊鏤空鳳穿花璧,璧面鏤刻了只展翅翔鳳,襯以纏枝牡丹,葳蕤生光。謝銘柔亦得了個裝有描金玉佩的荷包。

  三人齊聲道了謝。應了謝夫人之請,一行人又去隨禧園裡探了阮老太太,出來後江氏便陪著謝夫人繼續閒話,明瑜領了謝銘柔三個往自己的漪綠樓去。明珮早整裝等候在那裡,一道賞玩了些瓷器書畫,明瑜見裴文瑩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曉得她必定是想去從珍館了,正要開口,不想一邊明珮卻與謝靜竹正在提剛前幾日從自己那裡剛得去的那沙鐘。

  「……一到整點,匣子的門就會自己彈開,出來個敲鼓的木娃娃,極是有趣……」

  明瑜見她說得洋洋自得,有些賣弄的意思,暗歎口氣,出聲阻道:「不過是尋常之物,謝家妹妹什麼東西沒見過,也值得這麼搬弄出來?沒得叫客人笑話了。」

  明珮這才收口。只謝靜竹卻是被勾出了興趣的樣子,連謝銘柔也嚷著定要去看,明瑜無奈,只得帶了往明珮的問翠樓去。剛步入屋子,恰逢了整時,果然如明珮方才所言那樣,匣裡的門彈開,出來個打鼓的小人,鼓畢又退回閉門,連裴文瑩也看得目不轉睛,遑論謝靜竹,謝銘柔更是連聲贊妙。

  「姐姐若覺著尚可入眼,叫個丫頭抱去了便是。」

  明珮極是大方道。

  明瑜躊躇了下。

  這東西若是自家本就有的,送人自然無礙,只卻是杜若秋的一番心意。從她的漪綠樓挪到問翠樓倒無大礙,如今這般大喇喇送人,卻有些不妥。只明珮已然說出了口,卻不好再阻攔。見謝銘柔已是笑嘻嘻拍手道:「好極,好極。我正喜歡得緊。只是我比你年長,怎好意思白要你的東西。下回你去我那裡,看中什麼只管開口,也算禮尚往來。」

  謝銘柔性子爛漫直爽,與明瑜姐妹又熟,故而不似一般小姐那般扭捏,想什麼便是什麼。明瑜見她都這般開口了,只好叫明珮屋裡的丫頭把東西收了,抱到謝家停在大門外的馬車上去。

  「正好一道過去了。今日來,本就是要去你家從珍館的。再不去,我堂哥怕是要等得不耐煩了。」

  謝銘柔性急,說完已是風風火火當先朝外而去。明瑜聽到她最後一句,有些驚訝,看向了謝靜竹。謝靜竹點了下頭,低聲道:「哥哥曉得我們姐妹幾個今日跟了嬸娘出門,特意一路護送過來的。方才曉得你迎出來,為避嫌這才沒隨了我們一道進來。想來此刻已是見過你母親了,如今應還正在那裡等著吧。」

  謝醉橋,昭武將軍府的嫡長子,裴泰之的表弟,十四歲就在皇家獵場射箭競技中奪魁,將門虎子,名揚金京。十六歲被正德皇帝欽點為御前侍衛,恰這一年他母親病去,守孝三年。三年後回歸,次年二十歲時被提為侍衛統領,正德帝親自賜婚滎靖王小女穀城郡主,本該少年英雄,意氣風發,偏這年秋,正德帝微服出巡,路上突遇刺客,謝醉橋奮勇護駕,手臂不慎被餵了劇毒的箭弩擦破,路上救治不及,竟致殞命。正德帝哀慟不已,回金京後追封為英烈上將軍,諡忠武,叫人扼腕歎息。

  明瑜的腦海中迅速閃出了前世裡關於這個人的所有印象。他被諡為忠武的那一年,明瑜才十四歲,那時尚未嫁入靖勇侯府,所以這些浮光掠影般的消息,都是後來她嫁到裴家後偶然聽來的一鱗半爪。對自己丈夫的這個英年不幸早逝的將軍府表弟,當時她除了喟歎幾聲外,並無別的任何感觸。但是現在,明瑜突然有了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

  她清楚自己以後的命運,所以現在開始要努力改變。她也清楚這個叫謝醉橋的人以後的命運,但他自己卻不知道。現在,這個人就等在外面,等著護送他的妹妹們去她家的從珍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11:18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五章

  「阮姐姐?」

  謝靜竹見她有些發怔,輕輕叫了聲。

  明瑜回過了神,哦了一聲,急忙撇去了方才的思緒。不過是個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旁人而已,何須她多想。

  明瑜一邊隨了前頭幾人下樓去,一邊命人去知會一聲江氏和謝夫人。沒一會,就見谷香過來笑道:「謝家太太叫我給兩位姑娘傳個話,說有你們哥哥護送,她就放心不跟去了,和我家太太正在興頭上呢,叫姑娘們自己小心,早去早回。謝家公子如今就在南門外的馬車邊候著呢。」

  一行人被丫頭僕婦簇擁著到了南門,江氏早命人特意備了輛大馬車,裡面茶架書格一應齊全,十分舒適,謝銘柔三個上去,同坐了位裴府裡出來的看護嬤嬤。明瑜依稀還認得這嬤嬤,姓丁,是侯府王老太君身邊的得力人,從前與自己並無多大來往。

  跟去的丫頭們分坐在後面的兩輛上。明瑜兩姐妹也自己坐了一輛,待都妥了,要隨行過去的柳大管家吆喝了一聲,駕車的揮動馬鞭,一排車子在家僕的護衛之下,緩緩朝意園駛去。

  方才谷香說那謝醉橋就在南門候著,只明瑜出來時,並未見到邊上有陌生男子,想是又避讓了去。一路之上,明瑜穩坐在馬車中,只明珮卻有些心不在焉,不時悄悄掀開罩著的窗帷朝外東張西望。明瑜隱約猜到她大約是想看下那謝家公子什麼模樣。第三回見她扒開窗帷,又把頭湊過去的時候,重重咳嗽了一聲,明珮嚇了一跳,回頭見明瑜正皺眉盯著自己,訕訕笑了下,終於坐直身子不再張望。

  兩刻鐘不到的功夫,意園便到了。大門前旁人都已被肅清,立了早安排好迎接的兩排僕婦。謝家姐妹和裴文瑩各自被扶下馬車,明瑜便帶了幾位小姐入內,到了當照壁用的那座高大假山旁時,忽聽身後隱隱傳來柳管家的說話聲,回頭遠望去,見幾十步開外的大門旁,柳管家正和一人說話。那人只見個背影,黑髮束玉帶,手牽馬韁,長身而立,披著的大黑氅正鼓滿了風,帶得袍角獵獵拂動。

  不過只一瞥之間,明瑜已猜到這少年應是謝靜竹的兄長謝醉橋了,也沒多看,回過頭拐過了假山,便往從珍館的方向過去。

  此時初冬季節,入目所見並無盛夏那般濃翠,只遠眺望去,視線比起草木繁盛之時卻要空闊不少。亭台疊著樓榭,曲廊搭通飛橋,這一步還是開得綺麗的碧紫色荷蓮菊,下一步卻見金黃落葉隨風蕭蕭;道旁園圃裡踱著毛色亮澤的仙鶴,橋底水面下遊蕩了交頸的雪白天鵝,一路所見,別有一番意趣。

  從珍館裡前後二樓,藏書百櫥,不下萬冊,分門別類一架架排設,經史子集、詩歌詞賦、天工農醫畫譜,古時流傳而下的各類珍本善本,甚至連梵文典籍也有。因了如今佛教大盛,連當今太后也潛心禮佛,因而大昭國與西域之地往來不斷,如今館裡就供了位從西域遊歷而歸的人,致力於翻譯帶回的梵經,明瑜從前還跟著學過些梵文。

  謝銘柔對書典興趣不大,不過隨意走動看下而已,裴文瑩卻是流連許久,挑了不少的書,直到那丁嬤嬤過來催了,這才依依不捨地停了下來。明瑜看了眼她挑的書,很是散雜,有詩詞,也有筆記和畫譜,便叫丫頭收拾了帶走,卻被丁嬤嬤攔住了丫頭,笑道:「還是讓老奴來吧。」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自己動手一本本地裝進了邊上的書簍裡。裴文瑩冷著臉站一邊不動,神色間有些不滿,卻也未說什麼。

  明瑜頓悟。知道靖勇侯府規矩大,雖放裴文瑩離京,身邊卻還時刻要跟著個教養嬤嬤。這丁嬤嬤想必是怕裴文瑩看不當的書,這才假託收拾的名義,自己一本本地先查看,難道裴文瑩會滿臉不快。

  丁嬤嬤全看過一遍,見並無什麼不合宜的,這才都放了進去,笑道:「收拾好了,叫櫻梨提去吧。」立時便有個紫衣丫頭來拿。

  裴文瑩冷笑道:「丁嬤嬤好仔細,回去了不如你一本一本念了給我聽,如此豈不是更周全。」

  丁嬤嬤被諷,神色卻是如常,只是笑道:「姑娘在外,不比家中。老太君既命老奴仔細照看姑娘,老奴自然不敢辜負,萬事求個穩妥。」

  裴文瑩哼了一聲,當先朝外而去。謝銘柔和謝靜竹對望一眼,又看向了明瑜。明瑜略笑了下,一行人出了從珍館,仍是照老路出去,到了門前對著的那大假山前,丁嬤嬤朝明瑜微微打了個躬,笑道:「今日實在叨擾姑娘。幾位姑娘過來也有些時候了,這就該回了。方才出來時,老奴已經與謝家夫人提過,不回姑娘府上了,徑直叫謝公子護送回去便可,姑娘請止步。」

  明瑜曉得這丁嬤嬤有王老太君傍身,只怕連謝夫人也要讓她幾分,自然不多說什麼,含笑應了,與謝銘柔幾個道了別,目送她幾個人被丁嬤嬤和一干丫頭們簇擁著登上了停在大門外的馬車,直到馬車粼粼而去,這才長長籲了口氣。

  「阿姐,這丁嬤嬤不過是個下人,竟也敢對裴小姐這般無禮,偏那裴小姐竟也忍了下來。若換作是我,早發作出來了。」

  二人坐上馬車回榮蔭堂的路上,明珮嘖嘖道。

  明瑜看她一眼,心中再次暗歎一聲。

  她經歷過前世的種種悲苦,如今在心中,把自己的至親之人看得極重。明珮雖不是她胞妹,卻也是自己父親的女兒,自然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只會與她劃清界限以求個清靜。曉得她浮躁淺薄了些,前世裡後來因為這性子,也幾番惹出了些是非,差點帶累了自家的名聲。

  本是想慢慢勸導過來的。如今一想,對她這樣的性子,一味懷柔只怕未必全有用,趁她年紀還小,適當的管教也是該有的。見正好提到了今日那丁嬤嬤,便道:「你當裴小姐這般,是因了畏懼丁嬤嬤的緣故?那丁嬤嬤地位確實遠不及裴小姐,只她身後的人卻是侯府老太君。這樣的人家最講規矩,裴小姐再高貴,也斷不敢跟規矩作對。」

  頓了下,又正色道,「說到規矩,祖母前些天又在我面前提了下,叫我要好生帶著你些。我們家雖不及她們那般的門第,只該有的規矩也是不能少的。前些時日我顧著家中雜事,沒怎麼顧你。明日起你跟我每日練一個時辰的字。慢慢練字,有助靜心定神,脫去些浮躁之氣。」

  「我哪裡浮躁了?你前次教我的道理,我都還牢記在心呢。」

  明珮嘀咕了句,瞧著有些不大樂意的樣子。

  明瑜微微皺眉,再開口時,語氣已是有些嚴厲起來。

  「過來馬車上時,你數次往窗外瞧來瞧去,當我不曉得你心思嗎?女孩家這般窺探一個陌生男子,若是落入人眼,只會說我們家出來的女孩少了規矩,連帶爹娘也遭人恥笑。」

  明珮的臉微微一紅,低聲辯解道:「我沒見過京中高門子弟,這才好奇了些……」

  「爹娘對我們姐妹一向寬坦,只我們自己更不可鬆懈。回去我稟下母親,去訪個好的教習嬤嬤過來,慢慢教你些規矩。」見明珮驚訝地抬眼,彷彿還想爭辯,擺了下手,「就這樣定了。往後你就曉得這是為你好。」

  明珮曉得這個姐姐如今在家中說話有些分量,見她態度堅決,曉得已無寰轉餘地,心中雖有些不願,也只好怏怏應了下來。

  明瑜回了榮蔭堂時,江氏正剛送走謝夫人,便對江氏略提了下幾個人去從珍館時的事,只說一切都好。末了又道:「娘,明珮如今也慢慢大了。我想著托人尋個教習嬤嬤過來,教導她一些規矩。你瞧可好?」

  江氏有些驚訝地看她一眼,道:「珮丫頭也是個聰明的,只是性子散漫了些,我從前也疏於管教。難為你竟想得周全,多學些規矩自然是好的。」沉吟了下,笑道,「少不得又只能麻煩謝夫人。明日我修書一封叫人送去,托她尋訪下有無從前宮中出來的人。」

  明瑜笑道:「我也正這般想。若有宮中出來的老人最好。」

  江氏第二日果然叫人往謝府送去了書信,謝夫人閱後,當即回了信,一口應承了下來。此後一段日子,明瑜照舊幫著料理家事,每日裡不忘抽空督導明珮習字,日子倒也過得飛快,轉眼便是十一月底,江氏也有五六個月的身子了,小腹處一日日大起來。這日收到阮洪天命人帶回的家書,說梧州的事已畢,因了快年底,順道又去了趟臨近的蒙州,再小半個月就能回,這趟回來後,年前年後就再不出去了,定會在家陪著江氏到她生產。

  阮洪天一去數月,江氏本有些思念丈夫,收到了信,心中自然歡喜,打發了人給隨禧園裡傳去口訊,自己便拿著信看了又看。明瑜陪在一邊,也是歡喜。只是心中卻總有些恍惚,隱約覺著家中彷彿要出什麼事,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加上快年底了,榮蔭堂事情更多,這個人找了,又下個人過來,每日裡忙得如陀螺轉,慢慢地也就放了下去。

  再幾日,明瑜大早醒來,見春鳶進來,手上拿了個湯婆子捂到她腳端,又呵了下手,從個十屜櫃裡拿出件去年制的大紅厚緞銀貂褂,笑道:「前幾日天色驟寒,我就想著今年不定會比往年早下雪。今日起身之時凍得慌,一看外面果然竟真飄起雪,雖小了些,只地上也積得踩下去一個腳印呢。老太爺年年都要到西嶺山梅峰畫梅,今年怕是要早了……」

  明瑜一驚,披了件衣服便到窗前推開窗格,見一夜之間,遠近青灰的瓦棱屋脊之上都已積白,空中還飄著細碎的雪絮,迎面一陣寒風吹來,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姑娘仔細凍了。」春鳶急忙過來閉上窗格,轉頭見明瑜立著不動,目光有些呆滯,嚇了一跳,急忙輕輕推了下她,「姑娘怎麼了?」

  明瑜回過神兒來,終於想起了前些時候困擾了自己幾日的那件事情。

  外祖江夔膝下只有江氏一女,如今已年過五十,獨自居於毗鄰江州的孟城祖宅中。阮洪天與江氏早幾年怕他一人孤寂,時常提起要將他接來江州一道過老,只他性子頗為古怪,竟不願與女兒女婿同住。明瑜早幾年常去孟城小住,跟他學畫,與外祖感情很深,江夔對這外孫女也極是喜愛,時常贊她畫有靈氣,祖孫二人相處之時,每每怡然自得。

  前世裡就是年前這段日子傳來了兇信。緣由是個意外。原來今年雪下得早,孟城西嶺山梅峰之上的梅花提早綻放,江夔應了山中寒清寺住持了因和尚之邀,過去暫住畫雪梅。不想探梅回來途中,山道雪厚,一時腳滑,邊上僕從拉扯不及,跌入了澗坑之中,重創出血。待要送去救治,偏又逢了積雪擁住出山的山道,如此耽擱了下來,待第二日出山時,已是遲了,溘然辭世。

  消息傳來,那時正是臘月中,榮蔭堂上下因了這意外的喪事無心過年倒是小事,江氏因了傷心至極,奔喪回來後身子便有些不穩,臥床養了一個月多才見好,當時情況極是兇險,現在想起,還有些後怕。

  雖天寒地凍的,明瑜後背卻登時綻出了層冷汗,顧不得多說什麼,匆忙穿了衣服洗漱完畢便往江氏那裡去,心中暗罵自己竟會如此糊塗,這樣的大事都沒早早想起。

  明瑜過去之時,江氏剛起身,屋裡的蕉葉三足火盆裡籠了銀炭,丫頭正往她房裡送早點,江氏急忙叫另添副碗筷。

  「外面天寒地凍的,怎不多睡一會?正好過來一道用些熱粥,暖下身子。」

  明瑜坐江氏對面,見桌上擺了一小鍋熱氣騰騰的玉糝羹,一碟玉蘭片,一碟香芃絲襯著魚片卷火腿,又一屜碧綠的裙邊翡翠鬼蓬頭。

  「這些日子累到你了,下巴頦都尖了。這鬼蓬頭的皮摻了綠豆粉,擀得極薄,餡料也是你愛吃的蝦仁香米,澆了鴨筍熬的鮮汁,味道還不錯。正想叫人往你和明珮屋裡送過去一些,你自個過來了最好,快趁熱吃。」

  江氏夾了個放明瑜碗裡。

  明瑜咬一口,果然皮薄餡美,汁水滿溢,卻哪裡還有胃口,不過吃了兩個,便放下筷子,看著江氏道:「娘,長久沒去外祖家了,我有些念外祖,今日想過去探望下。」

  江氏未料她突然開口會提這個,有些驚訝道:「快年底了,你外祖家是要走一趟的,前些天我自個早備妥了年禮,正想等你爹回來後,叫他過去一趟。你要麼再等幾日,等你爹回來後再與他一道過去。」

  明瑜急忙搖頭:「娘,我昨夜突然夢見外祖,他老人家說極想念我,說有話要說。我醒來竟覺彷彿真的一般,這才大早地就過來稟。」

  江氏想起自己前次與老父通信還是小半年前了。他身子雖一向安康,只上了年紀的人逢了這乍寒天,變數極大,指不定就會有變。又見女兒說得嚴肅,心中便有些惴惴起來,躊躇了下道:「本來放你去看下也沒什麼,只是今日正逢了雪……」

  「娘,現在出門緊趕的話,傍晚就能到了。這雪也不大,多套匹馬就可,不礙事。看了外祖,我才放心。」

  明瑜急忙道。

  江氏沉吟片刻,終究也是放心不下自己老父,終於歎道:「你這孩子,被你說得我也有些虛了,恨不得自己立時就過去看下。罷了,叫柳管家送你過去,多挑幾個家人跟著,順便把年禮也捎去。見了你外祖,就說我一切都好,待你爹外面回來後,他再親自過去拜望他老人家。」

  明瑜見江氏鬆口,籲了口氣,急忙站起來。江氏也無心再用早飯了,叫人把柳勝河請了來,細細交待了一番。柳勝河聽得是要送大姑娘到孟城老太爺那裡,雖有些意外,卻也忙一口應了下來道:「太太放心,必定把姑娘早早送到,再早早回。」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六章

  明瑜上馬車之時,雪本來已經漸止。只是往北出了城門後沒過片刻,便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官道之上積雪越來越厚。車廂裡燃了暖爐,明瑜與跟了出來的春鳶和周媽媽同坐,除了有些顛簸,倒也不是很冷,心中卻焦急萬分,恨不得立馬便插翅飛到孟城,好拖住外祖不讓他上山。到天擦黑時,一行人終於趕到了江夔所居的白鹿齋,門扉卻緊閉,柳勝河用力拍打,半晌才見門被打開,余大有些不耐煩地探出了頭。

  余大是江夔身邊用了幾十年的老人,大約是伺候主人久了,性子也被傳染得有些古怪,除了老主人一家,平素不大愛理人。此時原本正窩在屋子裡一碟花生米一口老酒地逍遙著,忽然聽見外面大門口隱隱又傳來拍門聲。因了傍晚已經接待過一個訪客,還安排住了下來,此時便有些不耐煩了。

  本想不理,只門口的人非但不走,拍門聲反而更急促,沒奈何這才起身披了件皮襖,挑了燈籠咯吱咯吱地踩著雪,晃晃悠悠穿過竹叢甬道去開門。見門口停了兩輛馬車,七八個人牽馬而立,頭上肩上積滿了雪,老眼昏花地也看不清,正要張口詢問,忽見前頭那輛大馬車上被扶著下來個人,個子有些小,湊頭正要再看仔細,那人已經匆匆到了自己面前,隨即聽到個清脆的女孩聲音:「余老爹,我外祖可在家?」

  「大姑娘!」

  余大立刻認出了這聲音,酒意也一下去了不少。稍稍打高了燈籠看去,見這女孩一雙明亮的眼睛正緊緊盯著自己,仿似有些緊張的樣子,果然便是阮家的瑜大丫頭,一下又驚又喜,急忙大開了門,一疊聲地不住念叨:「許久未見大姑娘了,老太爺這幾日正在念呢。不想竟然就過來了。可是巧了!」

  「余老爹,我外祖在家嗎?」

  明瑜見他念叨不停,若從前,自會陪他說幾句話,只此時卻沒這心情,忙打斷了他,再問一句。

  余大這才笑眯眯道:「說來又真不巧了。老太爺見下雪,說從前與寒清寺了因和尚約過逢雪便上山探梅,一早就叫半青背了畫箱上山去,不曉得要住多久才回來。」

  「糟了!」明瑜臉色微微一變,輕輕跺了下腳,「這就快上山去!」

  邊上柳勝河和余大都望著她不動,有些不解的樣子。

  「姑娘你這是……」柳勝河猶豫了下,終於開口勸道,「天色已經黑了,便是現在照著燈籠出發,只怕也要到半夜才能到西嶺山腳,烏漆漆一片又下著雪,如何上山?姑娘便是有急事,也須得等明日才好。」

  明瑜抬頭望了下昏黑的天際,面前雪此時便如扯出的棉絮般亂舞,曉得柳勝河說得有理,歎了口氣:「也好。只能明日一早再去了。大家今日趕了一天的路,想必又冷又餓,余老爹,煩請你叫廚娘燒些熱飯菜熱水,吃飽了早些歇下消乏,把馬也餵下。」

  柳勝河急忙道謝,余大閂了門,進去呼喊廚娘不提。

  明瑜今夜就住在她從前過來慣住的江氏舊日閨房中,春鳶與周媽媽一道擦掃了屋子,燃起火盆,又鋪了帶來的衾蓋,草草吃了些送來的飯,雖則也是滿身疲乏,卻毫無睡意。獨自對著的燈火出神片刻,便叫粗使丫頭將余大喚來。「余老爹,這附近可有好些的跌打郎中?」

  余大道:「姑娘也曉得老太爺是個喜清靜的,這地離城中有些路。離此二十餘里倒住著個跌打土郎中,附近鄉鄰有個摔打都叫他給瞧,倒也沒聽過醫死人。」

  「我叫車夫套馬,你喚個識路的小廝帶路過去將他請來,明日一道上山。」明瑜道。

  余大愣住,嘴巴微微張著道:「這……姑娘連夜請郎中上山做什麼?且天黑雪大,怕那郎中不願來。」

  「銀錢多多地給他,定要請他過來。記得叫他務必要備好跌打藥再來。」

  余大雖不解,只也去喚小廝了。明瑜叫周媽媽尋了柳勝河讓套車送那小廝去請郎中。周媽媽回來後道馬車已經出去了,說完便瞧著明瑜上下打量。

  明瑜曉得自己這舉動有些叫人費解,想了下,便笑道:「雪大路滑,山中道更難行。叫跌打郎中來一道去,不過是求個有備無患。」周媽媽這才釋然。

  明瑜未睡,一直等著小廝到了亥時。不想那小廝回時卻只帶了一包金創止血藥,說今日路滑,時有人跌倒,郎中從午後就被人叫去未歸,那小廝等了片刻不見人,怕這邊等得急,便包了些藥回來先交差。

  「姑娘莫急,明日一早我再去看下,若他還無,小的就去城裡請。」

  那小廝也是個機靈的,見明瑜面露失望之色,雖覺著她這舉動有些小題大作,只也急忙又這般一口應承道。

  明瑜無奈。出來時急了些,只盼著外祖還在家中能及時攔住他,一時未想到將跌打郎中一道帶去,如今也只能這樣了。春鳶遞了些賞錢給小廝,因夜實在已是深了,便叫人都歇了去。

  周媽媽與春鳶一道服侍明瑜睡了下去,自己兩個到了外間鋪子上也躺下了,低聲對春鳶道:「我總覺著大姑娘自打前次落水撈回來後,就跟從前不大一樣了,心思彷彿沉了不少,好些事竟比我想得還要周全,且有些叫人看不明白。就比如此次過來探望老太爺,我總覺著有些非比尋常。要說你是日日跟她身邊的,你自該比我更靈清。」

  春鳶打了個呵欠,含糊道:「是比從前穩重了。只這不是好事嗎?姑娘本就是數一數二聰慧的人,從前不過心思散漫了些,如今經那大難,曉得事理罷了。我倒更喜如今的姑娘。」

  周媽媽點頭稱是,二人又念了幾句別的,倦意襲來,很快睡了過去。

  明瑜躺在裡間,模模糊糊聽外面周媽媽和春鳶叨咕了幾句,四周很快就安靜了下來,靜得彷彿連窗外雪打竹枝的輕微撲簌聲也能聽到。

  前世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任她再怎麼想,也無法確定外祖出事到底是哪一日,只曉得就是這第一場雪落後從梅峰下來時失足出事的。今日是他上山第一日,到那半山的寒清寺時應該也是午後了,想來應當在與了因和尚煮茶論道,便是去梅峰,應也是明日一早的事,外祖此刻應該還是安全無虞的……

  明瑜睡意全無,在榻上翻來覆去,恨不得立時便天明。眼睛望了窗櫺不知道多少次,好容易挨到五更天,點了燈起身。

  柳勝河雖不曉得自家姑娘何以這般火燒火燎地要請了郎中上山去找老太爺,只也照她意思行事,悉心安排一切。一陣忙亂後,明瑜已坐在了馬車之上,眾人聚在門前,牽馬待要出發。柳勝河不放心,又回身去叮囑那被打發去請郎中的小廝。小廝拍著胸脯打包票,道:「管家放心,小的從前跟老太爺上過幾回山,閉著眼睛也曉得路。請了跌打郎中就早早過去,定不會耽誤。」

  「大管家,我雖非國醫妙手,只尋常些的跌打挫傷救治卻也曉得一二。不若就與你們順道上山。」

  小廝剛打完包票,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回頭看去,見是昨日冒雪過來的那位訪客。

  柳勝河看了眼說話的人,吃了一驚。他早聽余大說昨夜有位比他們早到的訪客被安排住了下來,卻萬沒想到竟會是將軍府的少公子謝醉橋,真當是萬分湊巧了。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見過禮,回頭看了下明瑜馬車的方向,略有些躊躇道:「只怕唐突少公子了。」

  謝醉橋展眉一笑,道:「我離京之時,奉了一故人之托過來拜望老太爺。昨日才得空閒過來,不巧空遇一場。又聽說老太爺若是來了興致,便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肯下山。正躊躇著是不是今日上山拜訪。方才聽余老爹說你們正要去尋江老太爺。如此則正好,我不識路,隨了你們一道過去,倒也方便。」

  柳勝河聽罷,急忙到了明瑜車前,敲了下門。周媽媽探頭出來詢問,一眼便看到柳勝河身後多出的那少年。有些驚訝,再多看一眼,心中已是不禁暗自喝彩一聲。

  她在榮蔭堂多年,自然練就了一雙看人的利眼。見這少年十六七歲模樣,肩寬腿長,手背骨節崢嶸突兀,一看就知道是常年習武所致。膚色微黑,一張面龐卻生得極是俊秀,此刻唇角微微帶笑,眉目間滿是說不出的灑脫俊朗。身上罩件黑色滾白狐裘邊大氅,隱約露出裡面的素色緙絲袍角。站那裡,滿身華貴,英氣勃勃,映得燈籠光暈中照出的四面白雪都像是模糊了起來。

  明瑜坐車中,方才隱約就聽到外面兩人的對話。此時聽柳勝河一說,才知道外面這人竟是謝靜竹的兄長。雖有些驚訝這巧遇,只對方既然正好是順道要去拜訪外祖,且又能充當郎中,自然不會推拒,點了下頭。周媽媽傳話,柳勝河便急忙對謝醉橋道:「如此煩勞公子了。」

  「該是我擾了貴府才對。」

  謝醉橋略微一笑,叫隨從去將自己的馬牽來。

  一行十幾個人往西嶺山疾馳過去。天色漸漸透亮了起來,下了一天一夜的雪也終於停了。那周媽媽像是得了魔障,路上竟不住念叨方才見到的謝醉橋,嘖嘖歎道:「老婆子也算見過不少俊秀人物了,只今日見了這謝公子,才曉得從前所見的都是些魚目死珠。不過這般年紀就如此招人,日後更了不得。」絮絮叨叨念了數次,惹得春鳶好奇心起,便要學明珮的樣偷偷扒開窗帷去看,被周媽媽一巴掌拍了下來道:「越大越沒規矩!」

  春鳶不滿,看向明瑜道:「姑娘,你倒是說說,到底哪個沒規矩在先?是她不住口地贊著那什麼謝公子,我被撩撥了,這才想看下而已,她又罵我沒規矩。」

  她兩個人在車上順口扯皮,明瑜此刻心中卻是忐忑萬分,只面上沒有太過顯露出來而已,見春鳶問自己,不過略微笑了下。周媽媽看她一眼,這才歎道:「打昨日出門起就見姑娘恨不得插翅飛到老太爺身邊的樣子。雖不曉得姑娘為何這般著急,只老太爺就在山上,再片刻就能見著了,姑娘要放鬆些才好。」

  明瑜正要說話,忽然覺得馬車緩了下來,漸漸竟是停住,只聽見車夫不住揮鞭驅馬的聲音。周媽媽探頭出去問,柳勝河跑來道:「車輪大半被雪埋住,怕過不去了。」

  「那就下來走路上去。」

  明瑜立時道,一邊說著,已是拿過頂帷帽戴在頭上。

  周媽媽和春鳶對望一眼,只好開了車廂門,三人依次下去。

  越近山腳,雪積得越發厚,路也被埋,馬匹一腳踩下便陷至大半,時常打滑。謝醉橋索性棄馬步行。聽見身後有響動,回頭便看見馬車裡下來了幾個阮家女眷。一個是上了年紀的媽媽,一個是丫頭打扮的少女,中間那女孩想來便應該是榮蔭堂的那位大小姐了。

  想起自家妹子數次在自己面前提起這位阮家大小姐,把她贊得簡直是天上少有,地下全無,恨不得就投胎阮家當她親妹妹才好,心中難免便生出了了幾分好奇,此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見這女孩頭戴一頂女子們外出慣用的帷笠,擋住了容顏。身材嬌小,穿件大紅色裘領披風,腳蹬黑色鹿皮靴子,立在皚皚雪地中,耀目得似團鮮豔的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11:30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七章

  明瑜下了馬車,一腳踩下,「咯吱」一聲,積雪便沒到了她膝蓋下幾寸處。邊上柳勝河看見,急忙道:「山道難行,姑娘就留在此處,我與謝公子上山去見老太爺就是。老太爺曉得是姑娘過來,必定就會下山了。」

  明瑜搖頭道:「留在此處也是空等,我與你們一道上去,大管家放心,我能走的。」

  柳勝河雖見不到她神情,只從聲音裡也聽出了堅決之意,只得應了下來,埋怨自己道:「怪我考慮不周,該攜副軟轎讓姑娘坐著上山的……」

  「姑娘小,我來背著走。」

  邊上周媽媽搶著道,已是矮身蹲到了明瑜面前。

  明瑜心中感動,拉起了周媽媽笑道:「我雖小了幾歲,只也不是嬌滴滴走不動路的人,何至於要媽媽背我。大家緊趕著上山,早些見到我外祖才好。」說著已從雪地裡拔腳,抬頭卻正和前面正側對著自己而立的謝醉橋打了個照面。透過覆面的那層紫色薄紗,依稀看到大半張少年的臉廓。雖朦朦朧朧不大清楚,只這一個照面間,倒也確實覺著有些亮眼,難怪周媽媽見過了便不停念叨。

  謝醉橋方才已轉過了頭去,遠眺著前方的西嶺山,滿目儘是千丈雪雲,萬枝瓊樹。耳邊忽又聽她與柳勝河和那周媽媽說話,聲音嬌軟,入耳極是動聽,便似被根絲線牽引了般,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下,不想卻與她對望到了一處去。

  這阮大小姐雖面覆紫紗,只謝醉橋卻覺著她此刻彷彿也正在那層紗下在打量著自己。正要避開目光,她已是先低頭了,伸出戴著黑色軟皮手套的手,扶住邊上的春鳶,當先朝著山腳入口方向去。到了自己身側之時,見她停了下來,稍稍轉過身斂衽一禮,道:「問少公子安。前次與令妹別過,至今念想。煩請少公子回去後,轉托我對令妹的問安。」

  謝醉橋看不到她臉容,聽她說話也如方才那般嬌聲軟語。只不知為何,此刻卻突然覺得自己面前這女孩從頭到腳地透出絲與她這年紀不大相符的疏遠和沉穩,略微一怔間,見她已是重新扶了邊上那丫頭的胳膊往前走去,因了個子嬌小,踏雪而行時,背影瞧著有幾分吃力,再多看幾眼那白雪地中的火紅背影,竟生出了絲恨不得抱她走路的念頭,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心中起了種極其彆扭的怪異之感,急忙收回了目光,大步朝山腳而去,踏得腳下積雪紛紛隨他腳步飛濺不停。

  山中的雪比平地積得更厚,上山之路極是艱難。柳勝河與隨行跟了出來的僕從在前,逢了積雪阻路,就用帶來的鍬剷除雪開道,如此直到大半日後,才終於行到了寒清寺。此時已是將近傍晚,天色又有些灰暗了下來。

  寒清寺山門緊閉,四周寂靜無聲。門口一株積滿了雪的老槐樹上停著只寒鴉,被來人的腳步聲驚動,側頭看了一眼,怪啼一聲,撲棱棱展翅騰空而去,帶得枯枝上的積雪紛紛墜濺。

  柳勝河上前叩響門環,片刻,寺中小和尚聞聲而出,合十見禮。聽到詢問江老太爺,笑道:「老太爺過了晌午,就與書童一道往梅峰而去,尚未歸來。」

  柳勝河聞言,回頭看向了明瑜。

  明瑜方才因了爬山行路,極是辛苦,此刻正全身發熱,氣喘未定。一聽到外祖果然竟真的已經去了梅峰,瞬間心中一陣狂跳,顫聲道:「快,這就上梅峰去!」

  柳勝河被她緊張的聲音嚇了一跳,不自覺看了眼邊上的謝醉橋,見他也正望著自家小姐,神色間彷彿帶了絲迷惑。

  明瑜惶急萬分,甩開了春鳶的手轉身就往梅峰方向跑去。柳勝河這才回過了神,急忙朝隨從們喝了一聲,叫人都跟上來,自己也急匆匆趕了上去。

  明瑜本已經累得不行,只想坐下去緩口氣才好,此刻卻只恨自己腿短跑不快,只想立時就能趕到梅峰之上。忽然腿一軟,腳下被一團積雪所絆,收不住勢,整個人便撲著摔到了雪地之上,連那頂帷帽也骨碌碌滾出了山道,掛到邊上澗中的一杆樹枝上,晃晃悠悠不停。

  周媽媽和春鳶驚叫一聲,急忙搶上一步將她扶了起來。

  「姑娘何至於這麼心急!」

  周媽媽心疼,一邊拍著她身上沾來的雪,一邊埋怨道。

  明瑜此刻也顧不得別的了,轉頭看向柳勝河和謝醉橋,有些急促道:「大管家,謝公子,我走不快,還是煩請你們快些趕到梅峰,將我外祖接下來!」

  謝醉橋此時才看到她的一張臉。許是爬過山的緣故,雙頰微染桃暈,秀目中如有波光流動,眼角微微上挑,睫翹濃密,眉上還殘留了幾點方才因了跌跤沾上的晶瑩白雪,憑空多出了幾分嬌俏。雖還只是張小女孩的臉,卻如……明珠生暈,美玉盈華。

  謝醉橋腦中忽然冒出來這幾個從前不曉得哪裡看來的詞,只覺得用這女孩身上最是恰當。一時竟有些挪不開眼去。直到見她一雙仿似帶了些驚惶的明眸望向了自己,這才驚覺過來,暗笑自己何以竟會對個只比自己妹妹大不了幾歲的小女孩如此失態,立刻便點頭應了下來。

  明瑜見柳勝河和謝醉橋帶了幾人沿著山道上行,身影很快消失在岩壁的一道拐角處,這才微微籲了口氣,與周媽媽和春鳶繼續往峰上而行。

  謝醉橋回頭,已看不到阮家大小姐那火紅的身影了,只是心中的一點疑團卻始終有些不解,一邊繼續上行,一邊便順口問身邊的柳勝河道:「江老太爺畫技出神,逢雪探梅入畫也是件常事。只不知為何,我總覺你家大小姐的舉動有些不同尋常,彷彿曉得老太爺……」他說了一半,便停了下來,畢竟不是什麼好話,轉問道,「你家大小姐可有說什麼?」

  柳勝河自然明白他意思,其實莫說是謝醉橋,便是他自己也有這感覺,只是不敢說出口而已。搖了搖頭,道:「大姑娘這次並未提什麼,只說要早些見到老太爺。她極是能幹,心思也細密,既這樣著急,想來總有理由……」

  謝醉橋默然片刻,又問道:「到梅峰還有多少路?」

  柳勝河正要答話,突然停住腳步,手指著前方道:「有人!莫非是老太爺他們下山了?」

  謝醉橋抬頭,果然見遠處山道頂處彷彿有人影在晃動,再仔細看一眼,語氣已是有些凝重:「不妙,出事了!」

  柳勝河見他丟下這句話,人已經跨上了幾道山階之外,急忙叫身後的人緊跟上來,追趕著前面那將軍府少公子的步伐。等漸漸近了,看得清楚,臉色一下大變。

  對面山道之上,書童半青正腳步踉蹌地背負著一老者匆匆下山,那被負的老者頭耷在半青肩上,滿面血污,正是自家的江老太爺。

  「老太爺!」

  柳勝河大驚,失聲大叫,對面半青聽見聲音,猛地抬頭,看見了柳勝河諸人,彷彿一下失去了力氣般跌坐在山道之上。

  柳勝河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近前,顫抖著手將江夔扶住,見他雙目緊閉,已然昏迷不醒,側額處一個小指長的破口,血還在不斷湧出,頓腳大罵:「蠢材,蠢材!老太爺好好地,怎麼成這樣了!」

  半青這才哇一聲,咧嘴大哭起來,斷斷續續道:「老太爺上了梅峰,見梅花開得好,來了興致就在上面亭子裡作畫。我見天色暗了下來,就勸老太爺下去,他卻不聽我勸,一口氣作了七八幅才放下筆來。方才下峰之時,我背了畫箱在前,老太爺拄杖在後,聽見一聲響動,回頭看去,見老太爺已經跌倒滾下了邊上的澗坑之中,頭破血流,當場就不省人事……」

  「把老太爺放平!」

  謝醉橋打斷了半青的話,接過江夔,從自己身上脫下毛氅,將他整個人包裹了起來放平在山階上,雙指搭在脈搏上探了片刻。

  柳勝河屏住呼吸看著他。

  「你們出來時可帶了藥?」

  謝醉橋回頭問道。

  柳勝河急忙點頭:「帶了的。昨夜那小廝沒請回郎中,只帶了些藥回來。幸好聽了大姑娘的,今早出門時把藥帶了過來!」一邊說著,一邊急忙從那攜藥的隨從手上接過藥囊,遞了過去。

  謝醉橋打開看了一眼,見是幾種治跌打出血的尋常草藥,囊袋裡還備了臼杵。揀了仙鶴草和白芨出來,搗碎敷在了破口之上,又用力從自己衣角處撕下布條,縛住了傷口。

  「暫時只能先這樣止血。快些下山再行救治。」

  謝醉橋背起江夔,匆匆往峰下而去。柳勝河急忙跟上,沒多久便碰到了還在往峰上趕的明瑜幾個人。

  「外祖!」

  雖早已經做過最壞打算,只真見到頭破血流不省人事的老人家,明瑜仍是一陣心驚肉跳,叫過一聲後,眼圈發紅,喉嚨已是哽咽了起來。

  「老太爺脈搏還健,方才止了下血。快些下山到醫館中再施救治,應當無礙。」

  謝醉橋看她一眼,出聲安慰道,腳步並未停下。

  冬日白晝短,下到山腳時,天色已經黑透了。江夔被放在馬車上,一行人匆匆往孟城趕去。

  明瑜坐在外祖身邊,用條被茶水打濕的布巾輕輕擦拭他面上已經凍結的血污,心急如焚。見他雙唇乾裂,又從春鳶手上接過茶盞,與周媽媽合力將他頭扶了起來,慢慢餵他喝水。馬車一個顛簸,茶水大半潑灑出去,濡濕了蓋在他身上的那件大氅裘邊。見老人家始終雙目緊閉,燈下面色慘白,明瑜終於忍不住,淚珠子一顆顆滴了下來。

  「姑娘快別這樣了。老太爺吉人天相,必定會好起來的。」

  周媽媽見了不忍,急忙安慰。

  明瑜伸手胡亂擦了下眼睛,心中實在是對自己自責到了極點。為什麼沒有早想到這事?就算早一天過來,外祖也不至於遭這樣的難。

  到亥時初,馬車終於進了孟城,停在了杏林醫館的門口。那郎中本已是關門歇息了,聽到有人拍門,過去打開,曉得竟是江夔在山中摔傷,急忙給讓了進來,上下診察一番,歎道:「老太爺傷得不輕,額角跌破,脛骨骨折,幸而吉人天相,止血在先,送來又及時。若是耽誤,怕就難說了。」說完便忙著處置。

  柳勝河長籲一口氣,擦了把額頭的冷汗,看了眼明瑜,心中卻禁不住又起了絲納罕。暗道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這祖孫兩個心意相通,這才會有今日的機緣巧合救下了老太爺?

  那郎中動作十分嫺熟,清洗了額角傷處,敷了藥餅,再紮好繃帶,又忙著處置腿上的傷。

  「姑娘快看,老太爺要醒了!」

  春鳶突然叫了起來。

  明瑜急忙靠近,見外祖眼皮微微跳動,彷彿努力要睜開的樣子,驚喜不已,急忙伸手拍他臉頰,輕聲叫道:「外祖,我是明瑜,我來看你了……」

  江夔終於睜開眼,短暫的茫然過後,眼前模模糊糊看見一張女孩明秀的臉,一下清醒了過來。

  「瑜丫頭……你怎麼來了……」江夔掙扎著問道,說話之時,只覺全身上下都在抽痛,這才記起了之前的一幕,「我……摔到山澗裡去了?」

  明瑜悲喜交加,若非邊上有人在,恨不得立刻就撲到他懷中去,眼睛又有些熱了起來。

  「老太爺你醒了就好,」周媽媽也是喜極,嘴裡絮叨個不停,「幸好姑娘定要過來看老太爺,這才免了這一場禍事。老太爺果然是個命大福大的。定是老天有眼,這才叫姑娘和老太爺心意相通……」

  「周媽媽,外祖剛醒,怕是精神還弱,先讓他歇息。」

  明瑜抬頭之時,正又對上了對面謝醉橋那一雙點漆般的墨黑雙眸,見他看著自己的目光中彷彿帶了絲好奇的探究之意,心中略微有些不安,急忙出聲攔住了周媽媽的話。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八章

  郎中將江夔折了的腿骨也紮裹完畢,幸而冬日衣物穿得厚實,身上別處倒沒什麼擦傷,開了活血化瘀的藥,處置才算告一段落。因了江夔乃是名士,榮蔭堂又名滿江南,郎中自然也格外殷勤,自己主動開口說隔日必會上門過去復診。

  這些場面上的事自有柳勝河出面,明瑜此刻便又做回了小女孩,只是陪在外祖身邊,直到返回白鹿齋。此時已是深夜,熬出了第一副湯劑,待他喝了下去,臉色方見好了些。周媽媽從前本就是江家的丫頭,後來隨江氏陪嫁到了阮家,如今自告留下服侍老太爺,與江夔一道催著明瑜去歇息。明瑜這才依依不捨地回了昨夜住過的屋子。除去靴子和襪,露出的一雙腳已是凍得僵硬,按下去都沒知覺了。原來雪早從靴口處灌進去,融化了一直泡著腳所致。

  春鳶替她洗乾淨了,用塊軟布擦乾,拿了自己常用的防凍蛇油膏搽了,塞進被窩裡,自己也坐進去,用兩手不住替她揉著活血。

  「姑娘何曾吃過這般的苦……腳都凍成這樣,早該說一聲的……」

  春鳶心疼不已,一邊揉著,一邊低聲埋怨。

  明瑜此時整個人放鬆了下來,這才覺到了疲軟,一雙腳被春鳶揉得久了,漸漸回復了些知覺,卻是又痛又癢。

  「外祖無事便好,我的腳暖過來就沒事了。」

  明瑜微微一笑。

  春鳶端詳她片刻,忽然搖頭笑歎道:「剛昨夜周媽媽還和我說姑娘比起從前大不一樣了,還說太太私下裡笑稱姑娘是小福星。如今看來,這小福星三字,還真被太太說中了。說起來倒也有些奇了,姑娘何以會突然想著要過來尋老太爺?」

  「好姐姐,你搽了什麼頭油,聞著噴香?」

  明瑜不答,只是笑嘻嘻伸手撈過她垂在胸前的一束髮絲,坐起來要聞。春鳶一愣,道:「我嫌頭油膩,從不用的。」

  「那就是身上香了,晚上陪我一個被窩裡睡好了,這樣又香又暖的姐姐,再陪我兩年就要嫁男人了,我還真不情願呢……」

  春鳶呸了一聲,作勢要打她,明瑜急忙躲進被窩裡閃避,兩人笑鬧了一陣,春鳶才臉紅紅地道:「姑娘若是不嫌棄我笨,就算一輩子不嫁,我也樂意陪在姑娘身邊。男人有什麼好,當官有錢的娶了一房又一房,沒錢的便只會喝酒撒酒瘋,拿自家婆娘出氣,我早看得透了。」

  春鳶那當前院雜役管事的爹周大脾氣不好,從前喝醉了酒就打罵她娘出氣。她是長女,護著娘時也時常受累被打。後來她被挑中成了明瑜身邊的人,她那個爹才漸漸收斂了些,只平日的小打小罵卻仍是少不了的,她娘怕鬧出去被人笑話,也只忍氣吞聲地過日子。

  明瑜方才故意說那話,不過是想逗引她撇開話題,沒想到卻又惹出她這樣一番傷心事,心中也有些不舒服,問道:「你爹現在還時常打罵你娘?」

  春鳶急忙搖頭道:「比從前倒好許多了。」

  明瑜哼了一聲,皺眉道:「我如今最恨的便是薄幸的男子。你爹這般不長眼色,須得叫他曉得女人家也不是生來就任由他欺淩的。」

  春鳶見自家大姑娘臉色嚴肅,聽著不像是在說笑,嚇了一跳,定定地看著她。

  明瑜這才發覺自己話說得有些重,不像是個十歲女孩的口中之語,咳了一聲,轉為笑臉道:「男人家也並非都像你說的那般。你瞧我爹,對我娘就如珠如玉的。我便是想要姐姐陪我一輩子,也不敢咒你碰不到好姐夫。姐姐放心,日後定能嫁個好郎君。」

  春鳶笑歎口氣道:「老爺與夫人那是前世修出的緣分,我哪敢想這麼好。倒是姑娘這般的蕙質蘭心,日後不曉得哪家的人有福才能求去呢。」

  明瑜笑道:「瞧瞧,我才多大,你就敢拿這來打趣我了。話說回來,天下像我爹這般的男子只怕真當是獨一無二了。既無賽過他的,我又何必糟踐了自己?索性就自個兒過,往後再抱個姐姐你養的娃過來強認了做幹女兒乾兒子防老,如此逍遙一世,豈不是比委屈自己看那些糟汙男人的眼色行事要好許多?」

  春鳶睜大了眼罵道:「竟說出了這般的瘋話!瞧我不告訴太太罵你一頓!」

  「你敢告訴我娘,往後我就把你嫁給柳嫂子家中的呆二子!」

  明瑜說道。

  春鳶一怔,等看到明瑜滿臉促狹之色,這才臉漲得通紅,撲了上來就要抓她癢,嘴裡嚷道:「有這樣做小姐的嗎?竟這樣拿下人尋開心!」

  這呆二子便是柳勝河夫妻的兒子,大名柳向陽。這夫妻倆極是能幹,偏偏生出個兒子卻是呆頭呆腦,十五六歲的少年,站著人高馬大力大無窮,偏偏人極老實,說話又是個磕巴,見了府中的女孩更是磕巴得厲害,連句話都說不全,時常被些調皮的小丫頭暗地裡捉弄,他也只呵呵笑幾下,不告訴他娘。直到後來有一次,明珮身邊的小丫頭丹桃故意逗引他說話,叫他呆二子,又學他磕巴,湊巧被柳嫂子撞見了,氣得趕跑了丹桃,又一狀告到了江氏那裡。江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急忙拿話安慰柳嫂子,又罰了丹桃一個月的俸錢,還發下話,說下次再有哪個再敢這樣的定不輕饒,這才止住了這風氣。

  只是自打那以後,他那大名沒人叫了,背地裡「呆二子」綽號卻是傳開了去。柳勝河夫婦雖曉得,只也不好堵住眾人的口。回去教訓自己兒子,他卻渾不當回事,自己夫妻倆也只能暗地裡歎口氣罷了。曉得這兒子日後莫說接自己的班,便是尋常的商鋪夥計也做不好,見還有一身結實力氣,早早就送去武館裡學了拳腳刀槍,日後能當個老爺身邊的護衛也好。

  前幾個月明瑜剛掌家之時,有天叫春鳶去找柳嫂子問個事,柳嫂子不在,恰巧在他家院子裡碰到回來的柳向陽,便問了幾句話。這柳向陽一看見春鳶,臉就漲得通紅,吭吭哧哧了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春鳶曉得他是個老實人,也不像別的丫頭那樣慣於拿人打趣,見問不出什麼,道了聲謝就回來了。

  不想這柳向陽頭回遇到見自己磕巴竟不發笑的女孩,人又長得青蔥,就此在心裡就落下了根,武館也不去了,逢春鳶有事被派出府就必定搶著替她趕車,次數多了幾回,漸漸就被人看出來傳開了話。嚇得柳嫂子急忙把兒子趕去了武館不讓他回榮蔭堂,又親自到江氏面前闢謠請罪。江氏安撫了幾句,事情也就過去了。

  江氏身邊的雪南素來與春鳶交好,忍不住又偷偷告訴了她。春鳶這才曉得原來自個兒之前竟讓人在背後這樣與那呆二子扯到了一處去,又羞又氣,哭了半天才被明瑜給勸了出來,賭咒說往後再也不去那柳嫂子家,姑娘若是有事就派別人去。明瑜應了,漸漸這才消停了下來。沒想到此刻卻又突然這樣被提起,春鳶自然惱羞翻臉。

  明瑜見過那柳向陽,濃眉大眼只覺得是個忠厚的人,倒並非真的傻裡傻氣,這才冒出這一句拿春鳶打趣。見她柳眉倒豎地撲了過來抓自己的癢,急忙又鑽進被窩裡躲避,卻哪裡躲得開春鳶的手,笑得差點沒斷了氣,討饒不已,春鳶這才歇了手,捋了下自己有些掉落下來的鬢髮,氣呼呼道:「下次再敢這樣口無遮攔,我就真生氣了。」

  「好姐姐,再也不敢有下回了!」明瑜極力忍住笑,又皺眉哎喲了一聲,「腳還疼……」

  春鳶急忙又捧住她腳揉了起來,明瑜舒服地歎了口氣,縮回腳道:「好了。晚上周媽媽也不在,你再鋪個臥鋪也麻煩,就睡我這裡吧,兩人更暖和些。」

  春鳶應了下來,下去自己洗了手腳,又換了個新熱的湯婆子,這才吹了燈,與明瑜一道睡了下去。

  ***

  明瑜第二日醒來,睜眼便見綿紙糊的窗外一片透亮,昨夜睡她外面的春鳶早不見人了,坐起身叫了一聲,見她從外進來笑道:「姑娘醒了?這一覺睡得長,都快午點了。」

  明瑜啊了一聲,急忙掀開被子要下榻,嘴裡問道:「我外祖好些了沒?」

  春鳶上前一邊幫她穿衣,一邊應道:「方才過去看過了,周媽媽說老太爺昨夜只嚷著頭疼腿骨疼,一早吃了藥,吃了粥點,精神卻一下好了起來,又恨不得立刻就要見你的樣子,打發周媽媽來看過了好幾回,曉得你還在睡,這才忍了下來……」

  明瑜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外祖在旁人看來脾性古怪,只她卻曉得老人家不過是直心直性而已,如今年紀越大,愈發得不拘一格起來,怕他久等了心急,匆忙穿好了衣服,到套襪子時,才發覺一雙腳掌竟已腫了起來。

  春鳶看在眼中,急忙又去取那蛇油膏,心疼道:「我一入寒手腳就生凍瘡,這才帶了的,只是尋常藥膏而已,姑娘先湊合用著,我跟管家說聲,叫他去弄好的凍傷膏來。」

  明瑜笑道:「都是娘生肉長的,你能用,我就用不得了?不過些須小事,不必再弄得人盡皆知,仿似我有多嬌氣似的。先過兩天看看,若真不好再說。」

  春鳶無奈,只好作罷。搽好了藥膏,又替她小心套了襪子。昨日穿過的那雙靴子還濕淋著,自然不能再穿了,幸而過來時包袱裡有另備的一雙鞋,拿了過來。明瑜慢慢套了進去,許是腳腫脹的緣故,感覺鞋子繃緊了不少,踩下去就一陣疼。忍住走跳了幾步,也就習慣了。又匆匆洗漱用了口還熱著的早飯,立刻就往外祖的南屋裡去。

  外面一輪雪後豔陽正高照,映得積雪愈發白亮,簷廊黑色瓦當上不住往下滴著融化的雪水。明瑜到了江夔的南屋,門口遇見畫童半青。那半青大約昨日被柳勝河教訓狠了,此刻眼睛還有些發腫,看見明瑜過來,頭一低,哧溜就跑了。明瑜笑了下,推門而入,愣了一下,見外祖靠坐在榻上,頭包繃帶,腿纏架子,人卻正興致勃勃地盯著身前特意放置的一張紅木小几上的什麼東西,邊上卻立著那謝醉橋,此刻正觀著壁上的一幅畫軸。

  明瑜正要退出,江夔抬頭,眼睛一亮,立刻朝她招手,嘴裡道:「瑜丫頭,快過來,給你瞧個好東西!」

  明瑜曉得外祖性子偏悖,世人所持的男女之防觀念,在他看來卻是男娼女盜的遮羞布。既然已撞進了,那謝醉橋也扭頭看見自己,再退出倒顯小氣,索性便進去,朝謝醉橋見過禮,道:「昨日幸而有少公子相助,我外祖才平安無虞。多謝少公子。」

  謝醉橋笑著擺手道:「不過順手之勞而已。便是陌路,遇到這般的事情也須出手,何況是老太爺,阮小姐不必掛懷。且道謝的話昨晚起貴府大管家便已經說了不知多少,我如今都能倒背如流了。」

  明瑜一怔,倒沒想到這人還有幾分調侃的詼諧,正色道:「受人之助,道謝乃是禮節,自然要的。」

  「瑜丫頭,少在那裡酸腐了。我和醉橋相談雖不到半日,卻深以為知己。你少說句謝他也不會怪的。快些過來瞧這東西!」

  明瑜聽外祖又在叫自己,轉頭看了過去。

  她方才雖聽春鳶說他今早精神好了些,卻也沒想到會好到這般地步,瞧著只差沒手舞足蹈了,便走了過去,叫了聲「外祖」,這才道:「昨日剛出險情,今早應該好生歇息才是……」

  明瑜話沒說完,就被江夔打斷道:「傻丫頭,小半年不見,怎的你也學烏杏滿口大道理了?豈不知心胸舒暢才是最大良藥?我和醉橋相談甚歡,見了這東西高興,比乾躺在這裡與那烏杏大眼對小眼豈不是來得更好?」

  烏杏是周媽媽從前做丫頭時的名字。如今榮蔭堂裡除了老太太身邊的容媽媽,就數她最有臉面了。此刻聽到她被自己外祖這般叫出名字,心中一陣好笑,正要說話,聽見身後門被推開的聲音,回頭看去,見周媽媽虎著臉進來,手上託盤裡放了碗藥汁,忍著氣道:「老太爺,旁人都是愈老愈得人敬,你倒好,越發沒個老人樣了!哪有在客人面前這般說道人的道理,也不怕被人笑話!」

  明瑜忍住了笑,急忙過去要接她手中的盤,春鳶已是搶先端了送去。周媽媽眼角瞥了下謝醉橋,見他已轉過了身背對,彷彿在忍著笑的樣子,自覺大失顏面,急忙趁老太爺喝藥的功夫,偷偷拉明瑜出來,到了走廊上,這才低聲訴苦起來:「大姑娘,你倒是評評理,老太爺昨日摔得那般狠,昨夜嚷了一夜的疼,今早方好些,我叫他趁機多歇息才好。不想他曉得那將軍府的謝公子在,定要請了過來說話。謝公子帶了這竹坨塊過來,怕擾了他休息,說了會話要告辭離去,他卻拉住一個勁地說話,又把那竹根當寶貝似地左看右看,看了一早上都沒看夠,還幾次催著要我去把你叫醒過來同看。我不過略勸他幾句,他反倒嫌我聒噪。你說這東西就算出自將軍府,它也就是坨竹根,有什麼好看的……」

  周媽媽還在喋喋不休,明瑜已聽見裡面外祖又在叫自己,急忙拍了下周媽媽手,低聲道:「我曉得了,等下就勸他好生歇息。」

  「來來,瑜丫頭,你過來瞧瞧這東西。它雖是坨竹根,只經了名家之手,就變成造物之奇。今日考下你的眼力,可能說出它的來歷?我聽說你如今在家幫你娘管著家事,怕你一心要當管家婆,把從前的風雅靈氣都給磨掉了。」

  江夔已喝完藥,見明瑜進來,看著她笑眯眯道,眉毛一跳一跳,眼裡放出快活的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11:41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九章

  明瑜到他近前,見是把竹子根雕的小壺,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壺身上利用竹節的褶紋依勢雕出兩個對弈的長衫高士,一人悠閒盤腿,另一人屈膝傾身,神情緊張,壺身和壺蓋極似一段古松,壺把壺流又做成松枝形狀,周身綴滿松葉,狀極流暢自然,再拿過來翻看幾眼,心中便已經有數了。

  竹一直被視作高潔的象徵,比起犀玉雕品,竹雕更為文人雅士所青睞,自古名家不斷,到兩百多年前朝的豐遠年間達到鼎盛,按地域分「北許」「南蒼」兩派。

  北許的名家代表人物許鶴本身就工於書畫,所以許氏雕竹,以畫為正法,又糅合筆法,創了透雕、浮雕、留青等技法,層次分明,佈局大氣,喜雕山水古松、青藤仙草、鶴鹿神仙,無不惟妙惟肖,神韻俱絕。而南蒼的代表人物陵州人氏蒼錯,字向正,他則喜利用竹根的盤根錯節,線刻加刮磨即卓然成器,如同寫意山水。這兩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因為年代長遠,傳世稀少,據說皇宮中也藏了幾件,連正德皇帝也時常把玩,可見其珍妙之處。

  這把高士松下對弈壺,觀其走勢刻法,顯然是南蒼的風格,刀法出類拔萃,且在底座的凹處有小篆體的「回」字印,正是蒼錯一向慣用的標記,再加上外祖這般的如獲至寶,想來就是蒼錯的傳世之作了。

  「怎麼樣,看出來沒有?」

  江夔催促明瑜,眼中滿是期待。

  「看樣子應該是南蒼一派的作品,只出自何人之手,卻實在是看不出來。」

  明瑜笑了下,把壺小心地放回了几上。

  江夔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嚷了起來:「你這丫頭,莫不是在逗我尋開心吧?這你怎會看不出來?我記著剛去年你還跟我說比起北許的工雕,你更喜蒼向正的意境,怎的如今那蒼向正的絕世佳作在你面前都說認不出來了?」

  明瑜啊了一聲,這才道:「竟是蒼向正的?怪道看起來不一般。實在是外孫女眼拙了,往後有空再向外祖多多討教。」

  江夔歎了口氣,一臉的惋惜:「我就說你那爹娘好生糊塗,好好的一個冰雪人兒硬要給捉去管什麼家務,人縱有七竅玲瓏之心,沾了那世俗之事,也難免要分心。等你爹過來,看我不好生教訓他一頓!」

  江夔上了年紀,心態愈發如童,有好東西就恨不得讓旁人都知道。方才故意考問明瑜,只不過是想在謝醉橋面前賣弄自己這外孫女的聰慧才學,不想卻被明瑜掃了個沒趣,偷偷看了眼謝醉橋,見他立在一邊面上始終帶笑,並沒什麼異色,這才急忙又對明瑜解釋道:「這把高士松下對弈壺本是醉橋的外祖翰林院安在松所藏。老頭子寶貝得緊,從前我欲拿前朝山水大家董瑞的真跡去與他交換都不肯。我一時氣不過,就與他立了個賭約,給他打個棋局,一年之內,他若能破,我輸他董瑞真跡,他若破不了,就輸我這對弈壺。他向來自負得緊,自然應賭。如今一年之約早過了,他果然破不了我的棋局,好在還是個知羞的人,這才托醉橋將這東西給我捎來。」

  江夔說到此處,得意至極,竟哈哈大笑起來,忽然又哎喲一聲捂了下頭,想是牽動額角傷處。

  明瑜聽到安在松的名字,略微怔了下。這安在松她前世裡也是曉得的,不僅是正德皇帝當年的太子太傅,更近的一層關係,便正好是她從前那婆婆,靖勇侯府三房裡的夫人安氏的父親。那安在松在翰林院掌天文星象,精通勾股數理,脾性與外祖截然不同,為人出名的方正刻板,奇怪的是,就是這樣天差地別的兩人,卻多年相交。

  明瑜自然曉得他兩個人的私交,卻不知道還有如此的一個賭約。正發怔間,聽到外祖痛叫一聲,急忙上前相扶,身後謝醉橋也已是搶步上前,見明瑜已扶住江夔,便又停住,後退了一步。

  「老太爺,小侄既將外祖的所托之物送到,這就告辭離去了。小侄離京之時,恰帶出了極好的傷藥,是宮中太醫院所出。到江城居所後,便派人送來,望老太爺保重身體,早日康健。」

  謝醉橋對江夔笑道。見江夔稱謝,想了下,又道:「小侄還有一事相求。便是外祖叮囑過,定要小侄從老太爺處求得破局之法。道一年來日思夜想,嘔心瀝血,竟仍敗北,雖有恨,卻甘願認輸,只盼老太爺告知破局之法,方可心安。」

  那謝醉橋轉述過安在松的話後,明瑜見外祖眉毛竟又跳動起來。她與他相處多年,自然曉得每逢極其得意之事時,他便會露出這表情。

  江夔咳嗽一聲,朝謝醉橋招了招手,道:「附耳過來。」

  謝醉橋依言靠了過去,俯下身子。

  明瑜見謝醉橋起先還滿臉鄭重,等聽到自己外祖說了幾句之後,先是神色一僵,再是眉頭高高挑起,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再片刻後,竟是變得哭笑不得的樣子了。

  明瑜莫名其妙,卻見外祖朝謝醉橋擠了下眼睛,得意道:「你照我的話,修書這麼跟他說就是。想到安老頭知曉後的樣子,我就恨不得插翅飛到京中親眼去看看,哈哈……」

  謝醉橋咳了一聲,朝江夔行禮道別,轉身待要離去,腳步微微一頓,看了眼明瑜,彷彿要說什麼,卻終是未開口,只是朝她含笑微微點了下頭。明瑜急忙回了個禮,謝醉橋這才大步而去。

  謝醉橋被候在庭中的柳勝河和余大等人送出了白鹿齋,與自己的隨從往江州返去的時候,耳邊彷彿還迴響著方才江老太爺的那一番話。

  「你外祖為人吝恪,又素來迂腐。我不過從那杏花泉棋譜中翻揀了幾個殘局出來,斬頭去尾拼接在一起,本就是隨性胡亂之局,何來破解之法?可笑他死腦筋不知變通,還真以為是我尋訪到的什麼珍謎之局,竟然苦苦對著這亂局研究了一載,末了還被我誆來了這竹雕壺。我從前好生誠心求他交換,他不理不睬,連讓我多看一眼都不捨,彷彿我會偷了去般,如今用一局亂棋,他反倒心甘情願地給送上了門,你說好笑不好笑?」

  謝醉橋雖明知江老太爺此舉有失厚道,被捉弄的又是自己的外祖,自己身為後輩實在不該發笑。只此刻人都在路上了,卻反而越想越覺好笑。想到平素那極為古板的外祖若是得知自己竟被這江老太爺的一局亂棋活生生給誆了一年,末了還搭進個愛若珍寶的竹雕壺,豈不是真要活活慪死?只怕怒火沖天地尋過來要幹仗拼老命也未必不可能了。這江老太爺的言行舉止雖大大出人意料,卻樸實滑稽,又不失赤子之心,叫人心中油然生出親近之意。

  謝醉橋嘴角笑意還未歇去,眼前忽然又浮現出阮家大小姐那一雙丹鳳睫翹的秀目,心中卻又禁不住有些迷惑起來。方才江老太爺考問她那竹雕壺時,他在一邊,明明見她端詳壺身時神情專注,片刻後睫翼微抬,目光閃動,瞧著便是已經了然於胸的樣子了,就在他期待她一語道破之時,她開口卻偏又說不知來歷,叫他差點以為自己方才看到的她那靈光瞬間只是錯了眼去而已。

  這個女娃娃,若是遠觀,嫺靜端莊,言行自持,與他見慣的京中大家閨秀其實並無多大區別。靠近些,卻總覺她似乎並沒面上現出來的那般簡單。昨日入山尋江夔,恰救下受傷的外祖,這舉動已是讓他有些費思量,而到之前被考問那竹雕壺時,……莫非因了他這個外人在場,故意斂芒藏拙?

  謝醉橋忽然搖了搖頭,自己也笑了起來,甩掉腦中那不合情理的臆測。不過是個比自己妹妹大個一兩年的女娃娃罷了,哪裡來的那麼多彎彎道道?倒是方才注意到她換了雙靴,走路時有些緊著的感覺。想來平日雙足嬌養,昨日驟然在冰雪地裡濘漬了一日,凍傷了也未必。

  「公子在想什麼呢?說出來讓大夥一道樂呵下。」

  邊上的將軍府尉護使高峻看見他搖頭自笑,忍不住好奇問道。

  謝醉橋呵呵一笑,抓緊馬韁猛地加速,迎著吹面的刺骨寒風縱馬向前而去。

  ***

  白鹿齋裡,江夔把那話又重述了一遍,明瑜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半晌才忍不住「嗤」一聲笑了出來。知道外祖脾性古怪,隨心所欲,卻萬沒想到竟會動出這樣的歪腦筋,居然還真讓他得逞了。這才明白為何方才那謝醉橋聽完耳語之後會那般失態了。

  明瑜笑得伏在江夔身邊直叫哎喲,好容易止住了笑,想到了個嚴重的問題:「安老大人曉得後,必定氣得七竅生煙,外祖你就不怕他過來尋你算賬?」

  「我這局亂棋,就算拿給粗通棋理的人看,也會曉得是個無解之局。偏生那安老兒自負之極,又是個死鑽牛角尖的性子,做夢也不會想到我來這一齣,所以我這亂棋就是為他量身定做。我就是那穩坐釣魚臺的姜太公,他就是那自願要咬鉤的魚,又能奈我何?」

  江夔得意洋洋,眉飛色舞。

  明瑜搖了搖頭,笑歎道:「話雖這般說,只這東西是他心頭之愛,外祖這般騙了過來,終歸有些不厚道。」

  江夔拿起那竹根雕壺賞玩片刻,這才笑嘻嘻道:「傻丫頭,你外祖又豈是貪圖小利之人?不過是看他不慣,捉弄下他罷了。我倒還真盼他過來問罪,再叫他解個棋局。這回不是蒙他的亂棋,而是你外祖我剛剛苦心推擺出來的一個新局。與他鬥鬥嘴,下下棋,灌他幾口我自個蒸出的老燒酒,再把這壺還給他,末了怕是趕他,他都捨不得走呢。」

  話說著,忽然像是又想起什麼,急忙轉口道,「對了瑜丫頭,方才我本還想借你讓我這張老臉再增點光,叫這京中過來的後生也見識下我江家女兒的眼力,不想你倒拆了我的台。回去了就趕緊把那管家的事給拋了,我可不願我這乖外孫女往後變得只曉得油鹽醬醋斤兩算盤,那豈不是太過無趣?」

  明瑜上前從他手上拿過根雕壺,連那小几一道搬到了一邊,這才笑道:「方才那謝公子在一邊,我一時拘束,竟然就想不起來了,過後心裡可都還明鏡似的。外祖若不放心,再一一考問我便是。只今日不行,定要等你養好了傷,我才讓你考。」

  江夔昨夜傷口疼痛沒怎麼睡,今日一個半早又在亢奮中過去,如今走了謝醉橋,方才喝下去的那藥令漸漸發了出來,倒也確實覺著有些疲累了,便嗯了一聲,春鳶急忙上前,與明瑜一道扶著他慢慢躺了下去,蓋好衾被,見他漸漸有些闔上眼睛,兩人這才輕手輕腳地出來關了門。

  柳勝河正在外面廊子上等著。見明瑜出來,急忙上前問道:「前日出來時,跟太太說是看過老太爺就回的。姑娘幾時回?」

  明瑜壓低了聲道:「外祖受了傷,我先不回。怕我娘等得心焦,大管家可帶人先回去,稟了我母親。」

  柳勝河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既這樣,我就先回去了,留幾個人在此供姑娘使喚。好在路也不遠,明日再來看姑娘和老太爺。」

  「大管家,我外祖的傷,稟我娘時說得輕些才好,要不我怕她過於擔憂。」

  柳勝河轉身待要走,明瑜急忙又吩咐道。

  「姑娘放心,便是姑娘不說,我也曉得分寸。」

  柳勝河笑道。

  ***

  謝醉橋與幾個隨從都是精於騎術的,一路縱馬飛奔,不過大半日功夫就趕回了江州南門,此時天色剛擦黑,入了知州府宅,見過叔叔謝如春和嬸子謝夫人,道了幾句江夔的事,只隱去了阮家大小姐,只說是湊巧,謝氏夫婦二人都是連呼萬幸,嗟歎不已。見謝醉橋一身寒氣,急忙叫回院裡用飯歇息。

  謝醉橋自幾個月前扶了亡母靈柩到此落葬祖墳後,與妹妹謝靜竹和表妹裴文瑩就一直暫住在叔父的這知州府宅中。知州府宅是官署,供家眷居住的後宅並不大。不過三進的院裡,住了他夫妻二人,兩個妾,堂弟謝翼麟,堂妹謝銘柔,庶出的一子一女,外加些下人,本就不寬敞,如今又多了三人。

  原來他每日忙碌,也沒空去想。如今漸漸空閒下來,想著要守孝賦閑二十七個月,自己不能再回侍衛營。在此地若是長住,總擠在叔父家中也不是長久之計,妹妹住何處再議,自己完全可以另找個房子搬出去,這樣進出也方便些。只是曉得自己現在若提,叔父嬸母二人必定不會同意,索性先瞞下來,等事情都妥當了再去稟告。

  謝醉橋打定主意,往自己住所去的腳步便也輕快了不少。忽然聽見身後謝夫人又在叫,回頭看去,見她追了上來,手上遞了封信,笑道:「瞧我這記性。昨日郵驛過來的公文裡有你的一封信,我怕小廝們粗心弄丟,特意收著,方才忘了遞給你。」

  謝醉橋接了信道謝,回了屋子到燈下一看,見封上大字鐵畫銀鉤,墨蹟酣暢淋漓,雖並未署名,卻也一下就認了出來。拆開取出信瓤飛快看了一遍,微微沉思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收了信便往謝靜竹的屋子方向去。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章

  謝靜竹與裴文瑩一道住在謝銘柔院中特意收拾出來的一間大屋內,格局開闊。靠牆一架黑漆嵌螺鈿山水花卉紋書架,邊上一座梨木侍女觀寶圖插屏,牆角立了個鬥彩花蝶寶瓶,佈置雅致。看得出來,謝夫人對這兩個京中來的侄女很是用心照應。因了時辰還早,謝銘柔沒回房,三姐妹正在燈下一處坐著,裴文瑩看書,謝銘柔與謝靜竹在鬥大小牌。聽自己的丫頭元蝶說謝醉橋過來了,急忙叫請進來。

  「哥哥來得正好。聽說你前兩日去孟城看了阮家姐姐的外祖?可有什麼新鮮事?說來聽聽,正好在家要悶死了。」

  謝銘柔迎了上去,笑嘻嘻說道。

  謝醉橋啞然失笑,道:「新鮮事倒沒有,只不過剛收到京中遞來的信。」又看向已經放下書的裴文瑩,「文瑩,是你哥哥寫來的,叫我問你們幾個的安。」

  「泰之表哥!」

  謝靜竹嚷了起來。

  裴文瑩翹了下嘴角,笑道:「他不是最忙嗎,我前次與靜竹隨表哥你離京之時,他都沒來得及過來送我們。如今又寫信過來問我們的安做什麼,我才不稀罕!」

  謝醉橋呵呵一笑:「小丫頭片子,小心我把你的話告訴他,他過來了要扯你腮幫子。」

  「哥哥也要過來?」

  裴文瑩這回顯得有些驚喜,眼睛一亮,叫了起來。

  「是,不過不是現在,年後再幾個月吧,還未定。他叫我問下你,說既在這裡過年,若缺什麼說一聲,他會派人給你送來。」

  「不缺什麼,只多了個人。要是哥哥能幫我把丁嬤嬤接回去,那我才記他人情。」

  裴文瑩彷彿有些失望,又靠回那張卷草紋藤心羅漢床上,懶洋洋道。

  她此話一出,謝靜竹和謝銘柔二人都是偷偷笑了起來。原來那丁嬤嬤甚是嚴厲,極講規矩,偏謝夫人看中,奉為上賓,托她順道也好生管教自家的女兒和侄女。謝靜竹倒罷了,謝銘柔平日本就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暗地裡早叫苦連天,巴不得這嬤嬤早些回去才好。

  聽裴文瑩道出了自己的心聲,自然樂了,眨了下眼睛,道:「文瑩的哥哥我沒見過,只從前偶爾聽我娘提起。說自小就得萬歲爺的緣,被選入宮中與太子皇子們一道在上書房念書,萬歲爺還曾親自教他騎馬射箭,比哥哥你才不過大兩歲,如今就已是御前侍衛統領。我早就想見了。巴不得這位哥哥早些來,好叫我親眼看下到底是什麼樣子。對了文瑩,你哥哥既比我堂哥還大兩歲,想來你早該有嫂子了,怎從未聽你提過?」

  裴文瑩哦了一聲,道:「去年底我祖母和我娘被太后召入宮,說皇上保媒,把京畿總督龔海家的小姐指給我哥哥。本定了今年三月就成婚的,不想那龔小姐竟突然得病去了,這才被耽誤了。」

  謝銘柔啊了一聲,連呼可惜。八卦天性發作,又追問不停。

  謝醉橋摸了下自己下巴,丟下幾個女孩,自己到書架前望著擺放在上的那座沙鐘。恰此時,琉璃罩裡的沙漏盡,正戌時到了,小門彈開,走出打鼓木人擊鼓報時。

  謝醉橋仔細端詳片刻,回頭咳嗽了一聲,打斷身後幾個女孩的敘話,問道:「這沙鐘前次聽你們說是從榮蔭堂阮家抱過來的。可曉得出自何人之手?」

  謝銘柔看了一眼,得意洋洋道:「堂哥你莫不是也想要一個?若真想要,我去問問阮家姐姐,她想必知道,叫那人再做一個便是。」

  謝醉橋搖頭笑道:「我要這東西做什麼,不過是好奇那做東西的人。我曉得了,不用你問。你們幾個早些自己歇了,免得又被丁嬤嬤敲打,我先走了。」謝銘柔三人急忙送他到門口。

  謝醉橋剛回自己跨院,迎面就見丫頭玉簪在門口張望,見自己過來了,臉上露出了梨渦笑,輕聲埋怨道:「怎的連飯都不吃空著肚子就走了?幸好我一直叫人熱著,這就給你送過來。」

  玉簪從前是謝醉橋亡母身邊的大丫頭,比他還大兩歲,因為為人穩重,兩年前就被派到了他身邊伺候,一直十分用心。這次扶靈南下,他本也沒想著帶她過來,只她自個求了要跟過來,說好照顧公子和姑娘。謝醉橋曉得她細心,加上也用慣了她,從前平日裡大到銀錢往來,小到荷包衣巾都是她整飭的,乍少了也確實不慣,便叫跟了過來。此刻腦中還在想著剛才那機關,隨口應了聲。玉簪急忙出去端飯。片刻便與個小丫頭提了食盒過來,動作麻利地擺了起來。

  謝醉橋聞到飯菜香,這才覺著饑腸轆轆,風捲殘雲般等有了飽意,道:「出來時我叫你收拾了傷藥過來,可帶了?」

  「帶了。」

  「嗯,給我單獨包出來。」謝醉橋放下碗,說道。

  「行,」玉簪應得爽利。

  「對了,我記著靜竹那裡有護凍的玉福膏,你去要一盒過來,放一起包起來。」

  玉簪略微一怔,試探著問道:「不曉得送去給誰用的?」

  謝醉橋不語,只是望著她微微笑了下。玉簪立刻笑應道:「是,這就去管姑娘要。」

  待屋子裡人都走空,謝醉橋坐燈下把那信拿出來又迅速看了遍,燭火投照在他臉上,映出幾分凝重。

  這信就像他之前對幾個妹妹說的那樣,確實是靖勇侯府裴泰之寫來的。只不過信中除了末了問候幾個妹妹,前面還提了兩樁事。

  第一件,是叫他留意下江南諸地有無擅長機關製作的匠技。這樁事,其實早之前他就曉得的。裴泰之之所以要找匠技,無他,只是想用於軍器改進。

  謝醉橋出身將門,對軍器自然不陌生。裴泰之在成侍衛統領前,也曾任過軍器監的軍職。兩人從前無事之時,曾一道研究過一佚名巧匠所著的《武備志》中提到的諸多武器,其中不乏機關暗設,火炮火器。只是此書殘缺不全,且涉及機關暗設的敍述又語焉不詳,裴泰之這才一直在尋精於此道的匠人。知道謝醉橋到南方,曉得此地人傑地靈,這才托他暗中留意。謝醉橋立時就想到了前次在妹妹房中見到的那沙鐘。能設造出這等器具的人,想必能夠被大用。這才過去又問了幾句。

  至於這第二件事……裴泰之沒明說,只是略微提了下。說正德皇帝即位三十載,有明年登泰山封禪之意,順道駕幸江南。若成行,他便會隨皇帝南下,順道將裴文瑩接回京。

  謝醉橋與裴泰之自小一起長大,關係親近,他對這個比自己大了兩歲的表兄也是十分敬服。靖勇侯府王老太君生三子,老侯爺早幾年過去,大房襲了爵位。裴泰之雖不過是三房之子,只自小就受正德皇帝青眼,被召入宮中受教養,諸多待遇竟與皇子相差無幾,連帶著侯府的三房也極顯赫。裴泰之的父親裴世正官至一品大司寇,母親安氏被封誥命,三房風頭甚至隱隱蓋過大房。

  只不知為何,侯府掌家人王老太君對這給裴家帶來榮華的孫子卻有些疏遠,對安氏更是冷淡。謝醉橋記得小時,印象中自己這表兄意氣風發,甚至還帶了天成的跋扈,站哪裡都如光芒四射的太陽。只是漸漸大了之後,尤其是這兩年,性子卻轉得有些沉默冷肅起來,不大回侯府,更不提娶親的事,前一場婚事聽說也是因為皇帝保媒才做成的。

  謝醉橋記得有次自己與他縱馬京師大道之時,隨口玩笑說了句世人皆眼紅他少年得志。不想他卻猝然變色,回望正北那皇城的朱瓦高牆,淡淡道:「我倒想就此投身北塞邊營,永世不返。便是長聽胡角羌笛,也比這裡要好。」

  當時還以為他不過隨口說說,不想沒幾個月,就聽說他請辭侍衛一職,自願投身北地軍營。到了最後,卻被自己的姨父裴世正給壓制了下來。正巧原來的侍衛統領位置空缺了下來,皇帝反而命他遞補了上去,於是成了本朝開朝以來最年輕的禁衛軍統領。

  「公子,傷藥和玉福膏都包好了。」

  謝醉橋聽到身後玉簪過來的聲音,把手中的信折了起來,回頭看去,見她手上托了個用絨布包裹好的匣子。

  謝醉橋接了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4 11:49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一章

  白鹿齋。

  孟城的郎中隔了一日,這日晌午便坐車趕了過來,從頭到腳把江夔複檢了一遍,道情形還好,又將額角傷處換了藥。明瑜道過謝,包了診金命人送出去。

  江夔雖救治得及時,只畢竟上了年紀,昨日早間是因了謝醉橋在此,又贏了賭局,這才情緒亢奮。待他離去後到現在,除了醒著時與明瑜說幾句話,大多時候便都是吃了藥在睡。至午後,明瑜服侍好外祖躺了下去,因了一雙腳在靴裡又漲又癢,正往自己屋裡去,到了房門前,見周媽媽喜孜孜過來道:「姑娘,將軍府的公子來了,說是給老太爺送藥的。如今人正在前堂。」

  明瑜這才記起昨日一早他說送藥的事。沒想到不但真送了藥,竟還是自己又親自過來一趟,心中也是有些驚訝。外祖剛睡去,柳勝河不在,自己年歲雖小了些,只在這白鹿齋了也就算是主人了。他是貴客,且又專程送藥而來的,若避而不見,總歸是說不過去。想了下,便帶了周媽媽與春鳶一道,到了前堂。

  謝醉橋本也沒打算自己親自過來,今早交代給高峻,臨了打開匣子看了眼,見到那瓶玉福膏,眼前忽然似又跳出了前日雪地裡的那個火紅嬌小身影,躊躇間,想起裴泰之信中提到的那樁事,終還是改了主意,自己重又策馬而來,費了大半日才到。等在前堂的功夫,忽聽見裡間有輕微的腳步落地聲傳來,心中竟莫名一緊,轉頭果然見那架屏楹後,周媽媽和幾個丫頭簇擁著中間的女孩走了出來。

  謝醉橋抬眼看去,見她今日打扮和昨天又有些不同。肩上披個粉紅小斗篷,映得一張小臉潔白如玉。按了大昭風俗,未出嫁的女孩們慣常佩戴項圈或金銀鎖,表吉祥如意。他前兩日並未見她佩,今日胸前卻懸了枚鏨花鏤空玉鎖,鎖下又掛兩個雕得極其精巧的黃玉小瓜,瓜上左右各攀一隻同是玉雕的蜻蜓和蝴蝶,須翅栩栩,再配上她梳的烏黑齊眉劉海,劉海下一雙明澈的眼,活脫脫一個天真不知愁的小女娃。

  謝醉橋這一瞬間心中竟滑過了一絲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忽然又覺著自己因那巧匠一事,竟特意用大半日的功夫冒著刺骨寒風縱馬來此向這小女娃打聽,有些過於費周折了。其實大可不必,派個人到榮蔭堂問聲便是。

  明瑜到了前堂站定,喚了聲「謝公子」,又按規矩見了禮,高峻便呈上那匣子。周媽媽急忙接了過來,明瑜複又謝了,這才歉然道:「多勞公子送來,本該由我外祖親自表謝。只他老人家剛睡下不久,還望公子勿怪。」

  謝醉橋早已攏了心神,心道既已經來了,那問下這小女娃便是。一笑,看向明瑜道:「阮小姐不必客氣。我今日過來,除了給老太爺送傷藥,還另有一事相問。前些天無意在我妹子那裡見到座有機關設置的沙鐘,曉得是從貴府裡出來的東西。這才冒昧打聽下,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明瑜萬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略微一怔。謝醉橋看出她意外,又補道:「並無他意。只是想著能造出此物之人,必定精於機關設造,若能尋訪得到,還想請教些疑難之事。」

  明瑜心中雖還疑惑,只也不好多問,便笑道:「這沙鐘來自我身邊一個丫頭。只她也是旁人所贈。公子想尋那造鐘之人,也不難。若不急,待我回去後問那丫頭便是。」

  謝醉橋道:「確實不急。阮小姐若得便利了,再打聽下就是。」

  明瑜含笑頷首。謝醉橋知道應當告辭了,便道:「如此則有勞了,我靜候佳音。就這告辭了。」

  明瑜忙叫走好,又讓陪在堂中的余大相送。見謝醉橋轉身朝門廊方向走了幾步,忽然背影遲疑了下,已是回頭道:「方才忘了提醒。老太爺的傷藥用法已記在紙上,就在匣子中。匣中另一瓶玉福膏,是我妹子曉得我要過來,特意叫我轉給你的。說冬日手腳若有凍傷疼癢了,取藥擦抹揉壓,效果極好。」

  明瑜急忙又道謝。謝醉橋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這才轉身真離去了,被余大送出白鹿堂。

  高峻見自家公子冒了大半日的寒風,親自快馬從江州到孟城,過來卻只是為這麼點小事,和個站著還不及自己腰高的小女娃說了幾句話而已,心中不解。他本是謝父身邊的人,自小看他長大,關係極親,心中便也拿他當兒子般看待,忍不住便埋怨道:「不過些許小事,公子何須又親自跑一趟。早叫人送來便是。」

  謝醉橋隨口道:「在江州也是無事,就當跑馬鬆散筋骨。」

  高峻笑了起來:「公子這話說的。下回要鬆散筋骨,何須這樣來回奔波,我陪你練刀槍便是。正好叫我瞧瞧你如今身手可有進益了。」

  謝醉橋亦是哈哈大笑起來:「極好。許久未和你切磋,我正想請教一二。」

  高峻見聽他笑聲爽朗,一騎在前,身後黑色大氅縱舞風中,背影儼然已是個大人樣了,心中也是略有感概。當年的小公子,如今一錯眼間,便已經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兒,十四歲時便以一手射騎名揚京都。若非正逢主母病去,如今這樣的年歲,也差不多好敘親了。只這一耽誤,就要三年後,那時尚不知京中還有哪家勘能配比的閨秀待字閣中?且少了親母的張羅,終歸是諸多不便,心中不禁暗歎了口氣。

  ***

  柳勝河回榮蔭堂稟了江氏,照明瑜起先吩咐過的,只說輕傷,只江氏也嚇了一跳,立刻便想自己過來探望老父。被柳勝河勸住,說姑娘說了,自己留在那裡盡孝,叫母親在家安心養胎才好。江氏因了身子也確實日益沉重,路上也顛簸,這才作罷。只急忙叫人收拾了燕窩人參等物,又讓柳勝河請了個跌打郎中一道再過去,就住那裡看護著。柳勝河一一應了,隔日便又過去孟城。

  玉福膏果然管用,明瑜拿了,晚間抹在腳上,熱熱地極是舒適,沒兩日那疼癢便也好了許多。如此在白鹿齋一連住了八九日,江夔的骨傷自然還未好全,只頭上傷處卻已是癒合,精神也好了許多。到了臘月中,離年底只剩半月不到,這日白鹿齋裡新來了人,卻是阮洪天已經回來,聽聞老丈人跌傷,女兒在那裡陪著,第一件事便是過來探望。見老丈人除了還不能行走,言笑自如,甚至還不忘教訓自己捉女兒去管家,也就放了心,便說接他去榮蔭堂過年,無奈又被江夔一口拒了。住了一夜,第二日留下周媽媽在此繼續伺候老太爺,明瑜辭別了外祖,這才隨了阮洪天一道回江州。

  雖只數月不見父親,明瑜卻如數年一般,極其歡喜。坐在馬車之中,數次掀開窗帷望向身畔父親騎馬的高大背影。阮洪天似有感應,回頭看了過來,父女相視而笑。明瑜心中一片溫暖,只漸漸卻又起了幾分愁煩。

  外祖一事,彷彿一個警鐘,叫明瑜在白鹿齋的這些夜裡都在不停思量著一件事。那就是明年的聖駕來臨。或許前世所有的惡果,直接的起源都來自於她十一歲這一年的這場江南盛事吧。榮蔭堂富豪之名傳至京畿、起嫌隙於三皇子、還有,也是這一次,她第一次遇到了那個叫做裴泰之的人。他把她從驚馬的踩踏之下扯了出來,卻未曾想就在那一刻開始,她也一步步開始將自己推入了深淵之中……

  明瑜最後看了一眼父親的青灰色背影,閉上窗帷,長籲了一口氣。

  關於裴泰之,這一世,她發誓必要敬而遠之如鬼神,這並不難。但是關於榮蔭堂,還有意園的那場接駕,該從哪裡開始下手,才能讓阮家再也不要重蹈覆轍?

  這真的是個問題,明瑜需要好好想想,趁著現在還有時間留給她。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二章

  明瑜重生後的第一個年在一片祥和中到來了。

  大年三十,各種事情都已經備好,給宗族各家的年禮也早早發了下去。榮蔭堂從大門起直到內院,換了對聯掛牌,新油桃符,到處張燈結綵。宗祠也早裡外打掃一番,收拾供器,請了神主。到了晚間,宗祠裡香燭輝燦,青煙繚繞。榮蔭堂阮家連宗族在內統共幾十口人齊齊聚了過來。

  按輩分排列,阮老太太居中,東邊以叔公阮忠錦居首,往下是當家人阮洪天,再阮洪海等諸多堂兄弟,最後是與明瑜同輩的阮安俊等子弟。西邊以李氏江氏為首,率了一干女眷依次序排列。待時辰到了,隨老太太拈香下拜,祭了祖先。闔府小輩又給阮老太太行禮,散了壓歲錢荷包,在大堂擺上年宴,到處歡聲笑語一片,守歲燃放爆竹之聲,經夜不息。

  過了這個年,明瑜十一歲。

  正月年初數日,榮蔭堂裡親友仍是絡繹不絕,廳上院內戲酒不斷。明瑜一直忙著幫江氏往來應酬,直到元宵後,這個年才算是過完了。明瑜剛歇了口氣,這日又收到謝銘柔的一封花筏請帖,說菱舟詩社久未聚會,正好趁了新年,她做東,起個「水仙」會,這日請各家小姐們都過去聚一聚,邀明瑜兩姐妹定要過去。

  這菱舟詩社是江州城裡大戶人家的小姐們私下建了起來的,也算是個閨中樂子。從前一年中約定起桃花、芙蕖、金菊、臘梅四會,若逢了哪家小姐芳誕,又有興致,也會臨時起一場。明瑜從前是這詩社中的拔尖人物,如今物是人非,去年的後兩場金菊和臘梅之會,都藉故未去,謝銘柔已經埋怨不已,這一回她親自做東,明瑜不好再推拒。到了日子,到江氏處稟告了下,便攜了明珮一道出門。

  年前謝夫人那裡就回了江氏從前的問訊,說丁嬤嬤正認得個早年從宮中退役的教習嬤嬤,熟知宮中規矩禮儀。本朝規制三年選秀一次,這嬤嬤如今就在金京以教習為業。阮家行商,並無參選資格,只月錢若出得高,想來那嬤嬤也會過來的,問江氏的意思。江氏自然中意,忙叫請過來。已經說好等教完如今的那家小姐,明年就過來。明珮見識過丁嬤嬤的風範,曉得很快就要有與她差不多的人過來敲打自己,心中發毛。這些時日在家中又閑悶得發慌,好容易得了個出門的機會,自然歡喜,打扮一番,高高興興跟著明瑜去了。

  明瑜到了南門謝家,見過謝夫人,被引到後院暖閣,見裡面已是聚了十來個小姐,加上裴文瑩和謝靜竹,熱鬧非凡。因了名為「水仙」會,屋子四角果然養著水仙,正放蕊吐香,滿室皆是隨身懸垂的金鈴玉佩隨了女孩們動作而發出的微微搖曳之聲。

  謝銘柔見明瑜過來,笑著迎了進去。待她與眾多相識的小姐們見了禮,便拉到一邊敘了幾句話,又埋怨道:「阮姐姐怎的如今都不大熱心我們這詩社了?閨中本就無趣,好容易有個消遣的事。年前那場臘梅會,你偏又沒來,不止我,便是靜竹文瑩也好生失望。」

  明瑜忙告罪,謝銘柔笑道:「算了,曉得你如今幫姨母管事,饒過你前回。今日過來就好,必定要你好生多做幾首才肯放你走。」

  明瑜笑了下,待她被別的小姐拖走說話,想起年前那玉福膏的事,便朝謝靜竹謝道:「靜竹妹妹,年前多謝你的玉福膏,極是好用。」

  「玉福膏?」

  謝靜竹仿似想不起來,邊上裴文瑩哦了一聲,對謝靜竹道:「玉簪過來拿,說表哥吩咐的。你那會正好不在房裡,我便叫你丫頭取了給她。」停了下,又道,「這玉福膏的方子還是宮中遞出來的,外面沒有。我還以為表哥自個用,原來是拿去給了姐姐?」

  明瑜眼前浮現出那日謝醉橋臨走卻又停住腳步,回頭特意對自己提這玉福膏時的神情,略微一怔,忽然見兩個女孩都還抬眼望著自己,忙笑道:「謝公子去孟城探望我外祖,隔日又送了傷藥和玉福膏過去。我外祖道好用。我方才想了起來,這才特意道了聲謝。」

  她二人這才恍然,齊齊哦了一聲。裴文瑩又笑道:「那藥膏確實好用。阮姐姐若要用的話,我這裡也有。」

  明瑜忙推辭了去。

  謝醉橋是注意到自己腳凍傷了,這才把玉福膏與外祖的傷藥一道捎了過來的吧,只是為何卻又假託謝靜竹的名義?

  「阮姐姐,我前幾日裡聽堂姐說你家儀門口的那八座祥獅,竟是老祖宗那會兒用銀子打出來的?我記著前次去你家進大門裡時看見過,灰撲撲地長了綠苔,我還道是尋常石頭獅子呢。竟真用銀子打的嗎?」

  明瑜忽又聽到謝靜竹這樣問自己,心咯噔跳了一下,見裴文瑩也正望了過來,兩人都是一臉好奇地樣子,便笑道:「哪裡有什麼銀獅,都不過是捕風捉影,以訛傳訛而已,只是幾塊石頭。若真是銀子,哪裡還會就放那裡風吹雨打?銘柔想來也不曉得從哪個說書人那裡聽來的,就當成新鮮事說了哄你們玩。」

  明瑜話說完,見邊上的明珮一臉不解,欲言又止的樣子,輕輕踢了下她腳,又丟去個噤聲的眼色。明珮只得忍了下來,好不辛苦的樣子。

  「我就說呢。京中便是再富貴的人家,也沒聽說過哪家會用銀子打獅子鎮宅門的,這訛傳倒真是有趣。」

  謝靜竹不疑有他,笑道。

  明瑜點頭稱是,只心情卻一下黯淡了下來。

  榮蔭堂大門內儀門外的這八座獅子,並非如她方才解釋的那般是石頭,而是千真萬確的銀坨。明瑜只曉得那還是曾祖之時,據說阮家諸多不順,便按了個風水先生的指點打了出來鎮宅定風水。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巧合,自那後便果然順當起來,這才一直擺著未動過。雖阮家當時並未聲張,只世上沒不透風的牆,漸漸還是被傳了出去。直到如今,才不大有人提起這掌故,一些後生便是聽說了,也只當是在誇大其詞而已。

  明瑜記得清楚,數年之後,正德皇帝最後一次駕幸意園的時候,想是聽人提了此事,特意向父親求證。父親不敢隱瞞,如實上告,說是阮家祖上傳世的定風水銀塊。正德聽說後,次日過榮蔭堂大門裡時,還特意用手拍了下座獅的頭,表情莫測。

  再後來,新皇即位之後,就在榮蔭堂被抄的前一年,一道聖旨下來,說邊地戰事吃緊,缺少軍餉,叫將這八個銀坨溶成銀錠,充作軍銀,如此才是阮家祖上的圓滿功德。父親當時接旨後,雖萬般不願,卻也不敢違抗,當時的江南總督立馬將銀獅拖去熔煉,得銀錠整整四十萬兩。過後賜了個披紅掛彩的「忠君體國」的匾額掛在意園門口。人人都說連皇家都借榮蔭堂的祖銀,族人還紛紛以此為榮。

  明瑜袖中的手不自覺地緊緊捏了起來,指甲深深掐入手掌之中,卻絲毫覺不到痛,心中只一陣陣地發堵,連邊上人在說什麼都不大注意了,直到自己肩膀被人一拍,這才回過了神,見謝銘柔濃眉下一雙大眼正看著自己,在笑道:「阮姐姐想什麼呢,瞧著心不在焉的。今日既是詩會,又以水仙為名,照了規矩就都要以水仙聯句。你再發呆,對不出來,就罰你吃酒!」說著咳嗽一聲,又道:「今日我是主家,就由我開頭,大家依次對下去。取上平聲十四寒。第一句便是淩波起玉盤。」

  「金盞滿庭寒。」

  她邊上明珮立刻接道。

  再下去眾女孩紛紛接了,唯恐對不上來或對得不好被笑,輪到明瑜,隨口接了一句,並無出彩之處。對到兩輪之時,通判府的蘇晴南接錯了韻,被眾女孩拉著紛紛灌酒,笑聲一片。對完了句,又用水仙命題作詩。作好匿名了拿去叫謝家西席評判。到最後結果,裴文瑩第一,都監府的冷幼筠第二,明瑜才第三。

  從前逢了這般的詩會,明瑜從來都力壓群芳奪魁,今日竟被壓了下去。冷幼筠頗有些自得,謝銘柔驚訝,眾人都看向了她。明瑜倒是神色自若,不過笑了下而已。

  眾小姐又玩笑片刻,終於散了去。

  「阿姐,我們家的那幾個獅子,明明是銀坨,你方才為何硬要說是石頭?」

  回去路上,明珮想起方才明瑜不但阻攔自己,竟還睜眼說白話,把個明明可以在京中小姐面前誇耀的機會都給錯過了,心中極是不解,忍了幾次,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明瑜看她一眼,微微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自己經歷過那一場可怕的夢魘,她又怎會知道,這原本寄望著能讓阮家福澤綿延後代的八塊祖宗銀坨,到了最後會換來一面滿是諷刺意味的「忠君體國」牌匾?然後就在這面高高懸掛的牌匾之下,阮家百年大廈一朝轟然坍塌。

  她十一歲這年的四月,正德皇帝第一次到榮蔭堂,入住意園。父親深以為榮,耗費鉅資接駕,富豪之名,遠達京畿。

  父親天生豪爽,仗義疏財,所以交遊滿天下,卻也自小就習慣了巨奢,又被身邊的人眾星捧月了幾十年,連正德皇帝也對他屢屢嘉獎。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父親才從未對皇家有過任何戒備,甚至天真地像個孩子。當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前世的父親,只是缺少一個人,能夠提醒他皇家莫測,翻臉無情。現在她要當那個提醒父親的人。她要讓他意識到懷璧其罪,象齒焚身。

  她或許可以阻攔祖母的壽筵,讓母親不為父親納妾,甚至還救了外祖。但她明白,榮蔭堂是一艘巨船,她最多只是個夜間的瞭望人。僅憑她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改變這巨船的航向。唯有讓父親這個掌舵的船長與自己站在一起,這艘巨船才能避免撞礁的厄運。

  明瑜回了漪綠樓,插了門閂,命人不許打擾自己,從格屜裡取出繪了一半的圖頁,繼續用工筆細描起來。

  這事情從年前就開始做了。只是一直很忙,所以進度遲緩。今天謝靜竹的一番話,彷彿在她心中傾倒了盞燃著的油燈,那一瞬間,竟叫她有撕心裂肺般的焦躁,當時就恨不得撇下眾人立刻回來繼續這事情。

  她一筆筆地繪著,全神貫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12:02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三章

  漪綠樓中,軒窗寂寂,錦帳低垂。夜已深,銀燭高照,明瑜仍在燈下伏案未歇。

  同一時刻,江氏房裡,阮洪天剛從外歸來,見江氏扶著腰身要從榻上起來,急忙緊走幾步過去,按住了她,叫靠著便是。

  「躺了大半日,正好起來鬆泛下,」江氏朝丈夫一笑,起來趿了軟鞋,站到他面前替他更衣。

  「聽說你今日也去了南門府上?恰阿瑜也過去了,只早早便回來了。」

  江氏解開領扣,脫去丈夫外面罩著的毛氅,遞給邊上的谷香,隨口道,抬頭見他眉宇間隱隱似有興奮之意,便又笑問了一句:「天上掉了金元寶不成?這般高興做什麼?」

  阮洪天回頭看了眼谷香,叫下去便是。谷香忙帶了小丫頭退下去關了門。阮洪天這才突然一把抱起江氏,哈哈笑著往床榻上去,將她輕輕放了上去,低頭在她額上重重親了下,這才笑道:「夫人,天上掉元寶有什麼可高興的?今日曉得了一事,這才叫真的喜事。」說完便湊到江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江氏猛地睜大了眼睛,失聲道:「什麼?皇上駕遊江南,要入住我家的意園?」

  「皇上登基至今整三十載,出了正月便要攜諸多皇子一道赴泰山封禪。江南總督榮貢上折,說風調雨順民生安樂,伏請皇上駕遊江南,以昭皇恩。謝大人說昨日剛得總督府的公文,道皇上的江南之行已是定了下來,咱們這江州乃是重中之重。今日請我過去,商議的便是皇上過來時的駐蹕之事。道想來想去,就只咱家的意園最是適合。」

  阮洪天說道,話音裡帶了絲掩飾不住的驕傲之意。

  江氏乍聞這消息,心竟是噗通跳了好幾下,一下懸了起來,也分不清是喜還是憂,看著丈夫猶疑道:「這固然是好事。只凡事與皇家扯上關係,便事干重大。我怕萬一咱家侍待不好……」

  阮洪天伸手攬住妻子的肩,笑著安慰道:「瞧你說的。咱家若真能成皇上的駐蹕之地,那便是天大的榮耀,祖宗臉上也有光,自當竭盡全力,叫人挑不出錯處。況且謝大人說了,他還只是剛上報了過去,成與不成,尚需大禮部點頭,所以這事還未必呢。」

  江氏見丈夫說話時目光閃閃,容光煥發,顯見是信心滿滿的樣子,起先那不安也漸漸消了去,把頭靠他肩上,嗯了一聲道:「我方才不知怎的,心就亂跳。此刻聽你一說,這才定了些。若真能成,倒也確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她如今已是七個月的身子,阮洪天低頭,見她因了養胎的緣故,肌膚愈發豐澤,小腹高高隆起,忍不住笑道:「咱家若真能成駐蹕之地,恰那時你腹中這孩子也應當剛生出不久,他一落地,皇上便來我們家,這孩子還真是個有福氣的呢。」

  江氏聽丈夫提自己腹中胎兒,微歎道:「只盼這孩子是個男丁才好,若是女孩,莫說娘那裡,第一我自己這裡就……」

  「叫我瞧瞧你肚子。」

  阮洪天心情大約極好,忽然來了興致,打斷她話便要解開妻子衣襟,慌得江氏忙拍他手,嗔道:「醜死了,不許看。」卻終是敵不過丈夫的軟磨硬泡,只得含羞半推半拒,勉強被解開衣襟。見丈夫眼睛盯著自己滾圓的肚子不放,又往上落在脹大的胸乳之上,自覺醜得見不了人,急忙要掩上衣襟,卻被他攬住,附過來在耳邊輕聲笑道:「你這樣子我更喜歡看,竟覺比從前還要……」

  江氏臉漲得通紅,心中卻一下漾滿甜蜜,略微動了下,便也不再推拒。

  ***

  房門外又響起春鳶輕微叩門聲,想是見自己房中燈火未熄,不放心又過來催促。

  明瑜終於描完最後一筆,再看一眼,擱下筆長長伸個懶腰,起身去開了閂著的門。

  「姑娘再忙,也不好這般熬,又閂了門不叫人進來,熬壞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春鳶見她果然還未上榻,嘴裡埋怨著,急忙過去鋪展開衾被。

  明瑜依言上了榻躺下,見她轉身要去收拾桌上的東西,笑道:「那些放著便是,不用擺了。」

  春鳶瞄了一眼,見是一頁頁如書冊般大小的散紙,粗看一眼,上面細細描了些樓臺人物,只穿衣打扮卻甚是怪異,瞧著不像是自己見慣的樣子。只曉得自家姑娘自年前起得空便畫這些,到底是什麼,卻也沒細看過。此時又聽她這般吩咐,哦了一聲,便依言不動,正要吹燈,忽又聽明瑜道:「明日我要去青瓦巷,你早些叫我起來。」

  青瓦巷在城西,一條街以書肆畫鋪墨坊而出名。春鳶曉得她從前時常會過去那裡的書肆中淘些孤本舊書什麼的,只許久未去了,還道忽然又來了興致,便應了聲,這才滅燈退了出去。

  第二日明瑜稟了聲江氏。江氏也見慣不怪了,只命人備車,叫路上多跟兩個人,又吩咐春鳶小心看護,明瑜這才出了門。待到了那青瓦巷,車子停在一家明瑜從前常去的王記書肆前,便下了車,叫家人在門口守著,自己與春鳶進去。

  王掌櫃認得明瑜,見是榮蔭堂的大小姐過來了,雖還只是個女娃,卻也急忙迎了上來,殷勤招呼:「大姑娘許久未見了。鋪子裡正有好些新書,姑娘去瞧瞧?」

  明瑜笑道:「王掌櫃客氣了。今日過來不是買書,只是想托掌櫃的給我印一冊畫冊。」

  王掌櫃一怔,道:「不知道姑娘要印多少冊?」

  「一冊。」

  「一冊?」王掌櫃看著明瑜,神情驚訝,又躊躇道:「印坊我熟識,印畫冊也不難。只是每印書畫,須經臨摹、上板、刻板、打空修版,那模板才好,印刷之時,又要固版調色刷色,一頁頁如此,這才最後成冊,極是繁瑣,若單印一冊……」

  「王掌櫃,我偶見一畫稿,極是喜愛,便想刻印成書冊賞玩,不計工本,需費多少銀錢,你報來便是,越快越好。」

  王掌櫃起初聽說只要印一冊書,下意識地便當她玩笑。此時見她說得極是認真,一下便醒了過來,暗道只要這榮蔭堂的大小姐願意出錢,自然沒問題,忙面上堆出了笑,道:「還請將那畫稿給我過目下,估下價錢。」

  明瑜遞過去自己繪的一疊畫稿,王掌櫃掃一眼,便又是一怔,見畫稿上工筆細膩,人物栩栩,只看那臉模衣著卻非中土人士,看著倒像西域之民,且每頁畫稿下又有幾行扭來拐去的奇怪文字,再翻幾頁,都是如此。

  明瑜看出他神色,笑道:「正是些有關西域之地風土人情的畫稿,我覺著稀奇,這才特意想要印刻成書的。掌櫃的報個價目便是。」

  王掌櫃回過了神,數了下畫稿頁數,粗粗估計了個數,自己都覺著有些咋舌。

  明瑜從春鳶手上接過個荷包,倒出兩個十兩的銀錁子,道:「這是定金。若是能快些印好,我再另加錢。」

  王掌櫃接過了銀子,心中也是歡喜,忙一口應了下來。暗道莫說是刻印西域畫稿,只要錢給得夠,便是天書也成。當下說定了日子,這才親自將明瑜送了出來。

  春鳶見明瑜這般行事,心中也是訝異。登車回去的路上,見她神思有些恍惚,彷彿在想什麼,終是忍不住問道:「姑娘若真要刻印成書,跟老爺說聲便是,何須自己跑一趟?且既要印了,多印些便是,怎又只弄一冊?」

  明瑜看她一眼,慢慢道:「往後你便會曉得了。今日之事,回去了須得幫我守著口些,莫叫人曉得了。」

  春鳶搖了搖頭,雖仍滿頭霧水,卻也應了下來。

  ***

  謝醉橋今日被個牙人帶著看了處園子,說原本是個商人的閒居之所,一年裡也難得來兩回。如今周轉不靈,這才想要賤價出讓。那園子地處城西郊外,門前小橋流水。園子不大,因了長久無人打理,也有些衰敗,只園中軒堂井然,住家為二層閣樓,四周有廡,高爽玲瓏,且園子南角有片茂竹,竹旁臨水築亭,竹影瀟疏,若收拾一番,倒也不失是個清幽之所。

  謝醉橋本來並無置園的打算。他為人恣意隨性,但凡稍微過得去的地方,賃了住也無妨。看了這地方,見隱隱有翛然閒適之韻,心中就有些滿意了。出了園門無意回頭,見青石壘砌的月洞門上,那被殘草枯莖半遮的園名乃是「瑜園」二字,心中忽然一動,立時便道:「我買了。」

  江州人大多喜鬧,稍微有點閒錢的人,削尖了腦袋就往城中擠去,這園子地處偏僻,賣了幾次也未脫手。那牙人本也沒抱多大指望,沒想到這少年人一眼看了便開口說要,喜出望外。見他服色雖素,衣料卻是貴重的緙絲錦,連手上握的馬鞭也絞纏烏金絲,袍帶冠玉,英姿勃勃,身邊跟著的那隨從更是相貌威嚴,也不敢胡亂開價,報了個實數,謝醉橋應了下來,隨牙人一道去他鋪子裡寫了文書,見附近是青瓦街,想起裴文瑩前日嚷著缺了幾種作畫的顏料,便叫高峻帶他回去取銀,自己過去尋了家鋪子,買了顏料和畫筆,剛從裡出來,抬眼便見對面一家書肆裡出來兩個女孩。大些的那個是年前見過的阮家丫頭,小的便是明瑜了。

  謝醉橋自年前從謝銘柔那裡被轉告了沙鐘作匠的來歷後,就一直未再見過這阮家大小姐。前日聽說堂妹又在家起了個水仙會,邀了眾家小姐們過府,想來她也是到了的,只也不過如此而已。未想此刻卻會突然在此遇到,一怔之間,只瞥見她半張俏麗的側臉,長睫低垂,目光有些飄忽,眉間又仿似帶了絲與這年紀不符的凝重之色,全不似那日他過去送藥時見到的天真爛漫樣子。還沒閃過神,她已是被扶著登上了車,幕簾低垂,遮得嚴嚴實實,馬車緩緩駛動,很快便粼粼而去,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謝醉橋抬頭望去,見她方才出來的是間書肆,略一猶豫,便邁步跨了進去。

  王掌櫃剛送走個小財神,又見來了個一望便知是有來頭的少年人,忙再迎了過去。

  「方才那位小姐可是來買書?她買什麼,我也買一樣的。」

  謝醉橋張嘴,話就冒了出來。

  王掌櫃笑道:「方才那是榮蔭堂的大姑娘。若說從前,她過來確是買書,只今日卻是來印書冊的。一疊畫稿,只印一冊,費了好大本錢。也就她那樣的人家,才肯做這般耗錢的事體。」

  謝醉橋有些驚訝,終是按捺不住好奇之意,道:「稿子拿來給我瞧瞧。」見王掌櫃有些躊躇,便從腰間荷包裡摸出塊碎銀,丟了過去。

  王掌櫃不再猶豫,忙從櫃檯後取了方才的畫稿,一股腦兒遞了過去。

  謝醉橋一張張翻看,神色訝異,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公子,阮大姑娘說是西域風情畫,故而這上面的人物服色與中土大不相同,連這文字也歪歪曲曲,小的方才看了幾眼,竟是如看天書。」

  王掌櫃眼尖,忙湊過去解釋。

  謝醉橋翻到最後一頁畫稿,定定凝視片刻,忽然抬眼道:「你印兩冊罷。多出的一冊我買。錢另付。另外,不要叫阮大小姐知道此事。」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四章

  正月轉眼便出,明瑜這日隨了阮洪天再去孟城白鹿齋探江夔。他已能拄著拐杖走路,精神也安健,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回江州,順道將堆積了滿腹牢騷的周媽媽也帶了回來。一路聽她嘮叨著老太爺的種種,漸漸有些走神起來。

  那畫冊早兩日便已經拿了過來,薄薄的一冊,裝幀得極好,她給放在了父親書房桌案的顯眼處,便開始了等待。只父親這兩日卻又忙得腳不沾地,幾乎未見他進書房過。

  原來江州一干富室都曉得了再幾個月皇帝駕游江南要在此停留,駐蹕還未定下。自家園子雖不及榮蔭堂意園那般盛名,只也各具其妙,若僥倖能中選,那便是天大的榮耀。故而暗地裡都在奔走,有些長袖善舞的,甚至繞過江州府直接尋到了江南總督處。阮洪天不甘落後,各處打點自是少不了的。

  傍晚時分,馬車終於停在榮蔭堂氣派軒然的大門前。明瑜下了馬車,隨了阮洪天跨進高高的銅檻,行至儀門,寬道兩邊的各四座獅上正被夕陽抹上一層彤輝,反射點點碎金的光,照得人有些刺目。

  「爹。」

  明瑜緊走一步,叫了聲阮洪天。

  阮洪天回頭,朝明瑜笑了下,停住腳步,等女兒上前與自己並排。

  「爹,我前日特意放你書房桌上的那本梵書,你看了沒?女兒偶爾在書坊間看到,覺著極好。特意譯注了出來,爹你也去看下。」

  明瑜道,仰頭看著父親。

  阮洪天一怔,隨即輕輕拍了下自己額頭,笑道:「瞧爹,一忙起來就忘了。本來三月的各地掌櫃報賬要提前到這個月,那些遠的要派人過去通知延後。待空了些,爹再去看……」

  阮洪天話還未說完,迎面就見柳勝河匆匆迎了過來,道:「老爺,謝老爺今日派了人來,曉得老爺出去了,就叫回來過去一趟,道有事要議。」

  阮洪天應了一聲,回頭歉然看了下明瑜,輕拍了下她肩,回身又朝大門外去了。

  明瑜望著父親急匆匆消失的背影,怔怔蹙起了眉。聽身邊春鳶的輕聲催促,這才轉身,低頭慢慢往後堂裡去。

  自己之所以這般行事,也算是煞費苦心了。曾想過若是真開口將榮蔭堂傾覆,如今自己是重獲新生帶著前世記憶回到十年前的實情相告,父親是決計不會相信的,必定以為自己中了魔怔在胡說八道。想來想去,只能委婉點醒父親。這才費心費力將榮蔭堂的一部興衰史假託藩外之邦稗史細細描繪成冊。又怕印刷之時被人看去附會,有譭謗皇家嫌疑,索性用梵文,待拿到畫冊後,自己在旁加了注解,這才放在了父親的桌案之上,盼他能看到尋自己過去問話。不想卻事與願違,父親太過忙碌,一連幾日都未進書房。

  過了今日,父親若還不看那畫冊,明日便是堵,她也要將他堵住……

  「姑娘,冬青姐姐今日過來說,老太太曉得姑娘去看了老太爺,說許久沒老親家消息了,不曉得怎麼樣,叫姑娘回了的話去一趟。」

  明瑜回了漪綠樓,迎頭便聽丹藍這般說道。

  自打江氏有孕後,明瑜本還有些提防老太太又會以她身子不便伺候丈夫為藉口,將那個冬梅塞過來做妾,沒想到卻一直沒動靜。年前父親從外地回來後,她也只打發容媽媽過來,叮囑江氏房中小心而已。年底前柳嫂子核點府中到了年齡需婚配的下人時,將那冬梅也列了上去。老太太也沒說什麼,只親自給指配了個小管事,又送了嫁妝,將她風風光光地嫁了過去。

  有日明瑜陪江氏一道去給老太太問安時,江氏誠心道謝,老太太閉眼不語,半晌才睜開眼睛,只丟出一句「第一重要是子嗣,再是家和萬事興。我一把老骨頭了,從前不管事,如今也不想背後被人嫌。只盼你這回給我生個孫子就好。」明瑜自此對這祖母是死心塌地地孝順,此時聽她發話了,略微收拾了下便往隨禧園方向去,剛下樓,忽然想起件事,眼前一亮,忙改了方嚮往父親的書房方向去,拿了那本畫冊,這才急匆匆過去。

  暖閣裡神獸爐中香煙嫋嫋,老太太正坐著,手上撈了串碧璽佛珠在念經,邊上容媽媽冬青和幾個小丫頭相陪。見明瑜過來了,面上露出絲笑,朝她招手道:「你外祖身子可好些沒?一晃多少年沒碰,都只剩一把老骨頭了。」

  「哪裡的話,我瞧老太太卻是愈發地健如青松了,再過些時日,先抱大胖孫子,再不定皇上過來也住咱家,真當是雙喜臨門呢。」

  容媽媽湊過去打趣。

  老太太聽提到了孫子,面上笑便濃了些。明瑜忙把今日見了外祖的情況略微提了下,最後覷了眼祖母,笑道:「孫女前幾日無意間翻到本書,看了竟極有感觸,祖母若是不累,孫女便講來聽聽?」

  容媽媽忙道:「叫大姑娘看了也感觸的,必定是好詞話了,老婆子我都想聽。」

  明瑜見老太太唔了一聲,彷似也有些興趣,便朝邊上容媽媽幾個人笑道:「要說這詞話,第一個只能講給我祖母聽。媽媽還請帶她們都先下去。」

  容媽媽呵呵笑道:「姑娘要講什麼詞話,旁人竟聽不得?老婆子倒更心癢了。」

  明瑜笑而不答,只是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抬眼掃了下明瑜,忽然道:「秋月,你與小的們都下去。」

  秋月是容媽媽的名字,一怔,忙應了聲,帶著屋裡的人呼啦啦都出去了。

  「瑜丫頭,跟前沒人了,要說什麼,說吧。」

  老太太朝明瑜點了下頭,又微微闔上了眼皮。

  明瑜壓住有些亂了節拍的心跳,定了下神,從袖中摸出那本畫冊,坐到了老太太身邊靠過去,翻開了第一頁,輕聲道:「祖母,孫女今個兒要說的詞話,是發生在西域的一樁陳年往事兒。」

  「往西萬里之遙,有個藩國。那國中有個大富之家,照了祖宗定下的規矩,樂施好善,與人結緣,幾代下來,家財萬貫,本來日子也就這麼順當過下去了。只到了孫子輩時,卻與那國中的藩王扯上了關係。原來有一回藩王路經此處,那大富之家便傾其所能接待了藩王,一時天下富豪之名,人盡皆知……」

  明瑜說到此,見邊上老太太突然睜開了眼,驚異地盯了自己一眼,目光落在那畫冊上。

  明瑜面色不改,繼續翻了個頁,慢慢道:「咱們這有句古話,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裡雖是藩國,卻也是相同的道理。天下之富,又有誰敢富過藩王?偏這大富之家的家主卻忘了這道理,只想著將自己能拿出手的最珍最貴之物奉上,卻不知道自己這一番忠心示好反倒埋下了禍根。

  那藩王雖表面稱讚,只心中卻堵了個疙瘩。自己在王宮中都沒見過的稀罕之物,那人家裡卻有。他這王當得還有什麼意思?回去後,被身邊居心叵測的人一攛掇,再幾年,尋了個藉口,就將那大富之家的家主殺了頭,連屋宇都被掘地三尺地找藏銀。

  可憐這家族,一夕遭了滅門之禍,而緣由竟是當年對這藩王的一番忠心接待。又過去許多年,這家族中當年的一漏網之後人偷偷到了故地憑弔,見當年雕樑畫棟只剩廢墟殘瓦,荒草間狸兔出沒,感慨萬分,這才特意記錄了下來,以作為後人警醒之用。」

  明瑜說完,將那畫冊闔了,迎上老太太的目光。

  老太太定定地盯著明瑜,目光中神色忽明忽暗,忽然啪一聲,手上那念珠掉在了地上,朝明瑜伸手要那畫冊,手微微有些顫抖。明瑜急忙遞了過去,小聲道:「祖母,這掌故雖是那藩國的往事,只孫女讀了,深以為然。天下之理,人心之秤,無一不是相通。這才講給祖母聽的。若是有說錯的,還請祖母責罰。」

  「好孩子……」老太太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心裡有些亂,你先下去,容我想想。」

  明瑜心怦怦亂跳,探身撿起那串碧璽放回了老太太身邊,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

  明瑜這夜幾乎整宿未睡,第二日早早起身,有些忐忑地等待著。果然到了巳時,便見丫頭過來傳話,說老爺請姑娘到書房去。

  祖母必定已經把那本畫冊轉給了父親。看祖母的樣子,應該是有所觸動,只是父親,不知道他又如何做想?

  明瑜到了書房門前,深深吸了口氣,推開虛掩的門進去,見父親正坐在桌案之後,眼睛落在面前攤開的一本書冊之上。

  明瑜上前,喚了聲「爹」,便屏住呼吸立在一邊。

  阮洪天沒有應答,眼睛也未抬起,仍是盯著那畫冊,身影如凝滯了般,紋絲不動。

  書房裡靜悄悄一片,南窗的格子裡透進一片陽光,把空氣中舞動的細塵照得清晰可辨。

  過去良久,阮洪天終於抬頭看向了明瑜,眉頭微皺,神情凝重。

  「瑜丫頭,這書冊你從哪裡得來?」

  「爹,書冊是女兒在坊間偶然所得。女兒只是被這畫冊中的記載所觸,一時竟有兔死狐悲之感。這才斗膽轉到爹的面前。」

  阮洪天不語,只是細細地打量著明瑜,目光中帶了些驚詫和疑惑。

  「爹不覺得這畫冊中的前頭所記,與如今我家這情形竟十分相像嗎?」

  明瑜一咬牙,終是脫口問道。

  阮洪天目光一閃,忽然道:「阿瑜,你實話說,這畫冊是不是你弄出來的?」

  明瑜還未應答,便聽父親又道:「這畫冊聞著還有油墨新香,畫中人物工筆轉合與你一貫筆法極是相像。爹雖然是生意人,只自己女兒的落筆還是認得出來的。且皇上正要來的時候,你卻突然說搜到這樣一冊梵書,世上哪裡來的這般巧事?你是想借這畫冊來提醒爹,此番若是接駕,非但不是我榮蔭堂的福,反倒是禍根嗎?」說到後來,語氣已是有些轉重。

  明瑜一驚,轉念間已是跪了下去,道:「女兒不敢隱瞞。這畫冊確是女兒一筆筆繪出的。只這冊中所言之事,卻絕非心血來潮而戲弄爹的。祖母從前便對我言過,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女兒從前也看過不少野史稗記。自古以來,帝王之心最是難測,今日臣子明日鬼,富可敵國者不為帝王所容,比比皆是,更何況是我家這樣毫無根基可依仗的商人?一榮一辱,都在帝王的轉念之間。

  江南多富豪,我家若僅是其中之一,日後小心經營,或許才可無礙。我曉得爹一心懷了忠君之念,若此番我家被選中,必定會傾力接駕。只若因了這接駕,叫我家的富豪之名直達天聽,日後讓人時時惦記,爹,你不覺得這便是禍端的起源嗎?恕女兒不孝,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圖冊中這藩國大富之家的結局,未必就不可能發生在我榮蔭堂的身上。」

  阮洪天霍然而立,手猛地抬起,似要重重拍在桌案之上,卻又忽然停在了半空,整個人僵立不動,只是臉色極其難看。

  明瑜胸中一酸,眼中熱淚已是滾了出來,哽咽道:「爹,女兒再說一句,說了這話,你若覺著我在胡言亂語,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怪你。實在是女兒有日做了一夢,竟夢到去了十年之後的榮蔭堂,玉堂金馬俱無,往昔繁華不再,滿目只剩廢墟殘瓦,荒敗一片,醒來那一刻,女兒竟分不清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心中悽惶萬分。爹在女兒心中,是天下最英偉的男子。爹掌管了幾百口人的榮蔭堂,成百上千的阮家商鋪。未雨綢繆,防患未然,這道理爹應該比女兒更明白。成皇家駐蹕固然是榮耀,只我家在江南早負盛名,爹如今哪裡還需要與人爭搶這事來為榮蔭堂裝點門面?」

  阮洪天定定望著明瑜,神色怪異,忽然大步到她面前蹲下,將她抱了起來坐自己膝上,如明瑜還幼時般伸手去擦她面上淚痕,歎道:「阿瑜真的大了。爹萬沒想到,你才這般年紀,竟想得如此深遠。你說的也有道理。爹從前確實沒想這麼多。只我家的意園已被報上,若是得中,斷不能推脫了去的。」

  明瑜有些驚喜,破涕為笑,猛地抬頭道:「爹,江州幾十座園林中,雖我家的意園最有名,只旁人家的也未必就做不了駐蹕之所。如今爹不用去爭,若被別家搶去,那最好不過。只萬一這事若還落在我家身上,女兒只擔心望山樓太過招搖,爹,裡面那些東西,只怕皇家也沒有,咱家卻大喇喇擺在那裡,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日後若說我家有心與皇家鬥富,那便真是百口莫辯了。女兒求爹這就去把那寶座搬了,香風扇和螭龍也拆了,別人家如何,我家也如何,這樣才最穩妥。」

  阮洪天神色已是如常,扶著明瑜站了起來,搖頭道:「你這丫頭,主意一個接一個的。那望山樓從前謝大人與州府中一干官員也見過,曉得什麼樣子。若意園真中選,卻突然改成尋常樣子,日後旁人問起,怕有個大不敬的嫌疑。此非小事,容爹細想想。」

  明瑜本還擔心父親會被榮華煙雲蔽目,一意孤行,如今瞧著竟像是有些被打動的樣子。雖不知聽進了多少,只畢竟是個好的開始。曉得他最後的話也有道理。本想再提那獅銀的,轉念一想,這事關係阮家風水,只怕比望山樓更難撼動。畢竟太過突然,自己此時再多說,反倒無益,日後徐徐圖之便是。便點頭應了聲,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12:12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五章

  謝醉橋從江州城外白塔寺的藏經閣中出來,信步停在了山道間一堵用青石砌出的欄杆後。

  欄杆很陳舊,青苔已經在經年的石塊罅隙間微微探出些綠,頭頂不時有山雀在樹冠間啾唧著一閃而過。他卻恍若未聞,整個人還沉浸在那一本薄薄畫冊給他帶來的震動中。

  那日在書肆中見到畫稿後,他覺得自己有些看明白了,卻又有些不敢肯定。他想弄清楚那個阮家女孩的心思,這欲望是如此強烈,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叫多印了一冊。前幾天他拿到了畫冊,幾經周折,終於在這白塔寺中尋到了個能讀梵文的僧人。心中的猜測終於也被證實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巧合,第二是不可置信,第三……

  沒有第三了。

  這樣的時候,印這樣一本畫冊。他想他大概已經能猜到這個名字帶「瑜」的榮蔭堂大小姐的幾分心思了。

  或許有些危言聳聽,但是……誰知道呢。

  旁人眼中,他還只是個昭武將軍府翼庇下的少年郎,只天威難測,皇室波詭,他早見得慣了。紆金佩紫的世家權貴也難免風雨飄搖的命運,更何況像榮蔭堂這樣毫無自保之力的白身富室?

  阮家這樣謹小慎微,他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為什麼偏偏這畫冊會出自那個原本該與自己的妹妹們一般天真無二的小女孩之手?

  他的眼前又閃過那日在書肆門口的驚鴻一瞥。女孩翠眉略凝,眼睫低垂,潔白如玉的頸項之側垂了金絲綴綠松石的耳墜,隨她行路之時輕微搖曳,豔陽下寶石葳蕤生光……

  他忽然想到了件事,略微一驚,沿山道匆忙而下。

  ***

  青瓦巷王記書肆。

  掌櫃聽到謝醉橋的問話,急忙應道:「阮大姑娘之前吩咐過,取書時要連同畫稿雕版一道收去,所以如今俱都不在我手上了。就只印了兩冊,一冊給了阮大姑娘,另冊在公子這裡,再無別的。」

  謝醉橋注視那掌櫃的片刻,見他不像在撒謊,這才道:「此事就此打住。你就當從未有過此事,更不可向旁人提及,記住了。」

  「不敢,不敢,公子放心。」

  王掌櫃見這少年人說話之時,眉目間帶了絲凝重之色,隱隱感覺到彷如重壓,急忙應了下來。

  謝醉橋回了南門謝府,叫人在房中籠了個火盆,取出那本畫冊,一頁頁撕下,投了進去。

  紙片被火苗舔舐,慢慢燃卷起來,忽然搶躥出一片高高的紅色火苗,映得謝醉橋一張臉在火光中也帶了幾分明暗不定。

  ***

  自那日勸誡過父親後,忽忽又數日過去。明瑜見父親雖未再為駐蹕之事而奔走,只瞧他樣子,似乎對自己那日的建議並未放在心上。或者說,如今瞧著倒更像是在舉棋不定。

  父親會有這樣的反應,明瑜其實也不是很意外。無論是祖母還是父親,他們既沒自己那深入骨髓般的疼痛,就算有些認同她的這片苦心,又怎麼可能會像自己這樣迫切萬分?設身處地想一下,如果換作自己,只怕也需要些時日來慢慢度量。

  但是明瑜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這樣等待父親最後做出尚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決定。這幾日裡,時刻糾纏著她的唯一念頭就是要讓意園落選。只有落選,才是目前看來能讓榮蔭堂這艘大船改變航向的唯一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該怎樣才能讓意園落選,就憑她自己,如今一個不過十一歲的女孩?

  白日裡,明瑜依然是那個嫺靜的阮家大小姐,侍奉上輩,管著家務,督促妹妹。但是入夜,緊張和焦躁卻叫人難以入眠,連春鳶也覺察到了。

  「姑娘到底怎麼了?我瞧你心思極重。若是不嫌我笨,說給我聽聽可好?」

  這日晚間,春鳶服侍明瑜睡了下去,卻並未如往日那般離去,而是坐她床榻之側,輕聲慢語問道。

  明瑜望著她看向自己的一雙秀麗眼眸,這眸中流出的神色,更像是個長姐在對自己妹妹時的那種關切,心中一熱,伸手握住了她正給自己攏被角的手,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春鳶,我心中確實有很多事,卻悶著,誰也不能說。連爹娘也不能。說了,他們一定以為我在胡說八道。我要是對你說了,你是不是也會覺著我胡說八道?」

  春鳶探身過來輕捋了下她額頭的鬢髮,柔聲道:「姑娘心裡要是悶,無論什麼話,只管對我說就是。就算姑娘說自己遇到神仙,我也不會笑你胡說八道。說了出來,心裡才好過呢。」

  明瑜怔怔看她片刻,苦笑了下,搖了搖頭道:「若真有神仙就好了……我沒事,你早些去歇吧。我睡不著,幫我把燈檯架到床邊,我再看會子書,睏了再睡。」

  春鳶站了起來,一邊仔細地挪了燈檯過來,一邊道:「姑娘門別閂著,等下我好進來拾掇。天色還有些乾冷,用火小心著些才好。剛小半個月前,我爹喝了酒晚間睡過去,忘了滅燈,結果點著半拉子的帳子,幸好我妹子看見叫起來,撲得及時,人倒只灼了眉毛頭髮,一間房子瓦頂可是被燒得精光……」

  燒得精光……

  明瑜心一跳,幾天來一個一直有些模模糊糊的念頭此刻突然清晰了起來。

  火燒望山樓!

  沒有人會想到榮蔭堂的人會自己放火燒樓,只會以為這是場意外。而父親過後就算懷疑自己,最多也就責怪幾句。

  燒掉瞭望山樓,就算意園仍被點為駐蹕之地,少了那些惹眼的東西,意園也只不過比別的園林要更精緻些,大些而已。

  明瑜被自己的這個念頭激得全身一陣戰慄,連手都有些微微顫抖起來。

  春鳶端近了燭臺,把帳子勾得更高些。回頭無意瞧見明瑜眼睛發直的樣子,有些驚慌:「姑娘你怎麼……」

  「沒什麼……你下去吧。」

  明瑜道。

  春鳶不放心地看她一眼,終於還是出去了。

  明瑜猛地轉身趴在了枕上。

  燒掉!趁著還沒得到確定消息前,燒掉望山樓,燒掉裡面那些僭越了身份的所有金碧輝煌!

  ***

  「娘,我想去自家園子裡住兩天。」

  第二日明瑜見了江氏,纏住了笑著道。

  江氏有些訝異地看她一眼,道:「要過去,也等過些時日再春暖了些才好。如今那邊草木都還沒興發,比這也沒好多少。」

  「娘,女兒替你管了這許久的家,也有些悶呢。只是想過去偷懶兩日。許久沒去從珍館,正好去尋幾本書。過一夜就回來。」

  江氏拗不過明瑜,笑著點了下她額頭道:「也好,就讓你偷懶兩天,省得埋怨說我都拘著你。我叫人送你過去,只許住一夜,明日就給我回來。」

  ***

  明瑜坐馬車,被丫頭們和周媽媽陪著一道往意園去。

  望山樓的情況她早清楚的。因了那邊如今並沒住人,所以平日只那個陳管事帶了些人在那處做尋常的灑掃之活,夜間更無人守著。樓中錦幔彩屏,雕樑畫棟,俱是重漆濃彩,有火便極易燃點。夜半之時放把火,並不是件難事。

  陳管事曉得大姑娘要過來住一夜散心,自是用心接待。明瑜點名住在了紫錦閣中,與望山樓隔了道花牆。晚間叫人送上了一桌酒菜,把周媽媽和看門的婆子灌得爛醉,早早便去睡了,又叫眾丫頭們也散了,各自早早歇下。

  明瑜一直等到了約亥時,推開窗,見月正半鉤,園中烏沉沉一片,東北角的望山樓高高矗立,昏暗中的輪廓彷彿一隻沉沉的伏地巨獸,她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往外而去。

  這屋子格局不像漪綠樓自己的閨房,外面有讓丫頭們睡的罩間。春鳶今晚本是要在她榻前打地鋪,被她阻攔了,叫與小丫頭們一道睡到邊上房裡去。

  明瑜握住袖中藏著的火摺子,沿著甬道往望山樓去。四周寂廖,夜風不知道吹動哪處屋脊上懸著的鑒鈴,隱隱有叮噹聲傳來,更顯萬籟俱寂。明瑜心中突然一陣亂跳,身後彷彿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她知道其實沒有。

  她長呼一口氣,用力握了下衣袖中的手,手中是緊緊捏著的火摺子。

  靠近望山樓的那片平湖時,風驟然席捲而來,明瑜微微打了個冷戰,拉緊罩在外面的斗篷,加快了腳步。

  望山樓前空無一人,門是虛掩的。明瑜輕輕推開了條縫,走了進去。

  漆黑而空曠的廳堂,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

  明瑜的心再次怦怦跳動,從袖中取出火摺子,顫抖著手,拔了幾次,才拉開筒蓋。輕輕吹了下,黃色的火苗一下就躥了出來。她把火苗朝面前那幅垂地的金絲帳幕湊了過去。

  火舌一下捲住了帳幕。

  明瑜又點了另一側的帳幕,火迅速往上蔓延而去,迎面已經傳來了一陣輕微的熱浪。

  明瑜迅速步出了了大門。

  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藏到了附近幾十步外的一座假山之後,直到片刻之後,望山樓的火光開始沖出門窗,驅散了四周的大片黑暗,遠處傳來看園小廝的驚叫聲時,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很快會有人來撲救。但撲救也無濟於事了。

  她長長吸了口氣,彷彿卸下了滿身的重擔,轉身往紫錦閣的方向去。

  終於可以睡個安穩的覺了。

  「哪裡來的野丫頭,竟敢夜半放火燒樓!」

  身後突然有人低喝出聲,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卻低沉而威嚴,彷彿習慣了發號施令一般。

  明瑜彷彿遭了雷擊,整個人瞬間被抽剝掉了筋骨般地無法站立,全身血潮洶湧,這一瞬間竟痛楚不堪。

  她是在夢魘中嗎,為何竟會再次聽到這個她今生再也不想聽到的聲音。

  她猛地回頭,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中,看到了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這張臉的眉梢眼底,此刻正沾上了火光的金黃和跳躍,彷彿只要稍微的刀光劍影,瞬間就會火星四迸。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六章

  風卷塵香花落盡,事事休,事事早休。

  前塵中最後一刻的明瑜,最後浮絢在眼前的幻影,是父親寬闊的後背、母親溫婉的娥眉、幼弟天真的童顏……她渴望用手去鞠捧住這幾片幻影,哪怕再片刻也好。而那曾叫她無法自拔如魔般纏住心脈的相思,早已經化作了炬淚灰,她再也不願,也不曾想起過了。

  上蒼喜弄人,所以才會在這時候,用這樣的方式把這人再次送渡到她的面前嗎。

  明瑜這一刻,直是魂飛魄散。她僵硬地扭著脖子,睜大眼,死死盯著距她幾步之外的那個年輕男人,目光中帶了一種近乎淒厲的驚駭。

  「你是誰!為何夜半縱火?」

  那人微微朝她傾下身,壓低了聲再次喝道。

  湖心忽又卷來一陣急急狂風,撕扯著望山樓外織出的熊熊團焰,火星子如紅色流螢四下飄舞,又倏忽熄滅。風挾著熾氣,朝明瑜迎面撲打了來,也掠得那人衣角一陣狂舞。他盯著她,一動不動,唯有眼中兩點火光在跳躍不停。

  明瑜聽到了自己耳廓中每一根血管在劈啪爆裂的聲音。

  她猝然回身,用盡全力朝紫錦樓飛奔,卻忘了提起裙裾,腳下一絆,整個人如折斷的芽筍,重重撲跌了出去。

  明瑜感覺不到疼痛,幾乎就在跌倒的同一時刻,她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彷彿見了鬼似地繼續奪路而去。

  那人「噫」了一聲,彷彿有些意外,幾個大步就跨到了她的身前,伸手攔住去路。

  「放了火就想跑?」

  這一回,他面朝烈火中的望山樓,整張臉被映上了一層彤輝。明瑜看得清楚,就是那一雙凹凸分明又舒展的眉峰。

  忽然,她一把揪住他攔在半空的那隻手,張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這一口,實在不輕。她感覺到他手腕驟然緊繃,嘴裡已經嘗到了鮮血的那種濃腥之氣。

  那人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扯住自己,咬上這樣一口,「嘶」了一聲,甩脫開她的嘴,眉皺了起來,帶了些不可置信。

  「滾開!」

  明瑜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頭也不回地朝花牆飛奔而去。

  「不好了,快救火!」

  不遠處已經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帶著驚慌的呼叫聲。他看著那女孩如受驚的鹿般從自己身畔奔逃而去,背影在彎折的甬道上迅速被昏暗吞沒。猶豫了下,並沒立刻追上去。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看見方才那女孩摔跤之處的地面之上有什麼物件,火光映照下,閃著瑩瑩的光,過去俯身揀了起來,見是枚玉鎖,翻了兩下,收在了掌心中。

  ***

  明瑜慌不擇路,沒命般地往前衝去,耳邊風聲呼嘯而過,直到心跳得幾乎要蹦出喉嚨,再也跑不動了,這才大口喘息著停歇下來。回頭望去,身後只剩黑漆漆的一片樹影,東北角火光沖天,染得半個天幕紅彤一片。四顧了下,認出這裡是兩明軒。想回紫錦閣,腿卻軟得在發抖,再也撐不住,慢慢蹲到了地上去,抱住膝蓋,把頭埋在臂彎之中,牙齒緊咬住,卻止不住格格發顫。

  前世的記憶彷彿沖刷開堤壩的海潮,呼嘯著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她被當成侯府王太君手上的棋,這才得償所願,十六歲成君婦。嬌蕊般的她願為絲蘿,滿懷戀慕,只他卻非她喬木。前兩年中,他自請離京,她見他的次數幾乎能用十指數出;後兩年,正德皇帝驟薨,三皇子上位,素與太子交好的他頓遭貶謫,靖勇侯府也失了往日勢力。就在她死前數月,這男人將他有孕的妾從西北邊陲送回了京,她才得以見到他的面。那時候,她哭著跪在他面前,請求他尋到她被發配邊陲的幼弟安墨。他應了。但她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安墨的消息……

  她曾因這男人,如風波中的菱枝,不堪摧折。她以為自己早已經沒有足夠的或多餘的心緒去恨。諸般苦難,只始於自己的多情,終於他的無情,如此而已。但現在,她忽然覺得她並未如自己以為的那樣大度。她其實在怨,怨他的薄情。這怨綿延未絕,只是一直被深深地掩藏。到了這一刻,便如被扯斷了線的斛珠,驟然四下迸濺,再不能收。

  明瑜閉著眼睛,直到面頰上一片濕冷,用手摸了下,才發覺竟在流淚。

  她用力擦去了面上的濕冷,慢慢站了起來。

  見了也好,不過如此。從今往後,蕭郎陌路。他自不識她,她更不識他。上天讓她重生一場,不是去復習那曾走過的路,而是叫她更好地為自己和家人而活。那重重留在他腕上的帶了血腥的一口,就是今世裡她對過往與他種種的終結。

  迎著夜風,她拉緊身上的斗篷,尋著路朝紫錦閣快步而去,到了花牆時,迎面見春鳶正和丹藍幾個小丫頭手挑燈籠,慌慌張張地分散了去,停下了腳步。

  春鳶猛抬頭,看見了明瑜,丟下燈籠就上前一把抱住,嘴裡念聲佛,拍了下自己胸口:「姑娘上哪去了。我一覺醒來,見東北竟有火光,姑娘人又不在房中,真嚇死個人了。」

  明瑜微微笑道:「並無事。夜半睡不過去,起身竟瞧見望山樓處有火光,這才過去看個究竟。見有人過去撲火,便回了。」

  明瑜正說著,忽聽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回頭見陳管事正跑了過來,喘著粗氣道:「小的該死,竟叫望山樓走水了!已經在撲火了,必會撲掉!姑娘莫怕,也莫走動,在房中便可。」瞧著滿頭大汗,面上油光淋漓。

  明瑜回頭再看一眼那火光,轉身往裡而去。

  ***

  阮洪天睡夢之中被奔來報訊的人驚醒,聽聞望山樓竟夜半起火,驚出了身冷汗,第一句便抓住來人吼道:「大姑娘在那邊,可有事?」

  小廝忙道:「陳管事特意提過了,道大姑娘住紫錦閣,與火場相隔甚遠,並無事。」

  阮洪天鬆了口氣,忽然又想到這節骨眼上,望山樓竟會起火,心中極是懊惱,頓了下腳,轉身奔回內室,見妻子也被驚醒了,睜著尚帶幾分惺忪的眼望過來,怕嚇到她,安慰道:「方才那邊園子裡來了人,說望山樓著了火。好在阿瑜住得遠。你自管睡,我過去看下。」

  江氏也是大驚,便要起身一道過去,被阮洪天攔了下來,叫谷香幾個丫頭過來陪著,自己穿了衣服便匆匆過去。

  ***

  「下回可別這般自己一人悄聲出去了,手都凍得涼汪汪的……」

  春鳶一邊幫著明瑜脫去斗篷衣物,一邊輕聲埋怨,忽然咦了聲,訝道,「姑娘斗篷上掛著的那玉鎖墜子呢,怎的只剩個樁扣……」

  明瑜低頭,見原本懸著的那玉鎖已不見,只在與鏈子相連之處剩半片玉扣,瞧著像是斷了的樣子,一驚,轉身便往門外而去。春鳶攔不住,忙拿了外衣和燈籠,追了上去。

  明瑜急匆匆朝望山樓前方才跌跤的地方而去。

  望山樓高三層,俱是金絲楠木刷彩漆。楠木本生油,既已燃點,光靠園子裡留守的那些個人潑水,一時哪裡又能壓得住?稍近些,見火勢果然未減,反燃得更猛,一片沖天火光中,耳邊俱是嗶嗶啵啵的木頭盛燃之聲,空氣中隱隱彌散著混合了楠木油芳香的焦味,臨近望山樓的湖,也被照得紅了半幅,水面宛如鋪展開了一條巨大的金龍。陳管事正在那裡指揮手忙腳亂地指揮著人,亂哄哄一片。

  明瑜尋到方才摔跤之處,借了火光低頭細細地尋了一遍,竟未見著那玉鎖。

  看那玉扣的斷口,分明就是迸裂的。最大的可能便是方才自己跌倒之時砸破,遺落在這一塊兒了。如今遍尋不見,難道竟被那人揀了去了?他又為何會在夜半時分出現在此處?

  這個念頭叫明瑜全身起了陣寒戰。方才好容易才止下的心又是一陣狂跳,額頭後背已綻出層細密冷汗。抬頭,紛亂的人群中也未見著那人身影。正恍惚中,忽見對面甬道上自己的父親匆匆行來,忙轉身避了往紫錦閣去。

  阮洪天行色匆匆,並未瞧見明瑜幾個,待見到望山樓已陷入一片火海,回天無力,那陳管事滿面煙塵狼狽不堪,見了他來,又戰戰兢兢不停請罪,心中雖惱,卻無可奈何,罵了幾句也就作罷,想起女兒,急匆匆又往紫錦閣中去。

  「姑娘已歇了下去,想來未醒。」

  春鳶照了明瑜吩咐,小聲應道。

  阮洪天本想讓女兒回榮蔭堂,聽她未醒,又見這處與那火場也遠,想想便也作罷,只命人好生守著,自己又趕回火場。

  明瑜一夜無眠,臨天亮時才闔眼打了個盹,卻一直在做惡夢。

  她獨自行走在從金京回江南的路上,道路兩旁卻成了陌生的風景,遍佈黃蒿野草,連吹過來的風彷彿也帶了死氣。她止了步,恍惚間又見月殘如鉤,面前斷梁殘瓦,枯枝上昏鴉靜立,腳下的泥土下,隱約露出慘白的枯骨,天地間寂靜得可怕。

  這是前世裡十年後的榮蔭堂,她知道。她想大聲叫,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彷彿被一隻手掐住。掙扎著醒來,這才見天已大亮,被角正纏絞住自己脖頸上。朝東的格窗上彤輝一片,點點刺目的金光撒在她的床榻之上,叫人有些睜不開眼睛。

  望山樓的火已熄,只整座樓燒得只剩殘垣斷瓦,連邊上遊廊一道被熏得漆黑。阮洪天昨夜未回,如今還正在指揮人善後。

  明瑜胡亂洗漱了下,立刻就沿昨夜行經過的路線,一路慢慢尋了過去。來回兩趟,那丟失的玉鎖蹤影全無。想來十之八九是被那人揀去了。

  春陽燦爛,明瑜心中卻陣陣發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12:21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七章

  意園夜半的這場大火早驚動了人,連南門謝府也知道了消息,一早就派了人來問訊。阮洪天打發了人,與明瑜一道回榮蔭堂。

  裴泰之為什麼竟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意園中?父親是否知道這個人?

  「爹,園子裡這些時日可住進過外人?」

  明瑜終於忍不住,問道。

  「不曾有。」阮洪天腦子裡還停留在望山樓的一片煙火狼藉中,隨口應道,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麼,「年前將軍府的謝公子倒帶了個口訊,說聽聞顧選技造過人,他有個京中來的友人意欲造訪。知道顧選是我家門人,特先問過我的意思。我自然應了下來。陳管事前日派了人說,那謝公子的友人已到,我因了忙,只叫他迎進來奉為上賓,人倒還未見……」

  「你道這火與那人有關?」阮洪天一頓,有些驚訝地看了眼明瑜,微微搖頭,「望山樓這火雖起得蹊蹺,只與謝公子介紹的那人必定無關。你莫胡思亂想,免得傳出去得罪了謝家。」

  原來竟是如此……

  年前受謝醉橋之托,明瑜從孟城一回江州,就朝杜若秋打聽打聽沙鐘的來歷,這才曉得原來竟出自自家門人顧選之手。原來顧家與杜家從前同在鄰城祧縣的鄉下。他兩人也算自小青梅竹馬,本是要定親的。不想幾年前本村有一富戶看中杜若秋,意欲討了過來做妾,被杜家拒了。那富戶懷恨在心,雖不敢硬來,卻叫地痞無賴上門鬧事。廝打之中顧選無意打死一人,被拘入縣衙。

  杜秀才本就家徒四壁了,又怕那富戶再來尋事,這才乾脆帶了女兒投奔江州阮家,求個庇護,又托人求阮洪天出手助力。顧家世代雖以木工為業,只顧選之名,阮洪天也曾聽過。他一來惜才,二來本也是個熱腸之人,這才托了關係將顧選從死牢中解了出來。年前那顧選曉得阮家大姑娘解了杜若秋的困境,心中感激,曉得這大姑娘不過是個十歲女娃,這才費心思造了個奇巧有趣的沙鐘以表心意。

  明瑜當時才頓悟。怪不得前世裡這杜若秋成阮家姨娘後,錦衣玉食卻終日鬱鬱,且死後那顧選又與杜秀才一道去收屍,原來竟有個這樣的來龍去脈。既曉得了,她便寫信給了謝銘柔告知,也未多想什麼。萬萬也沒想到,他年前打聽這個竟是因為裴泰之的緣故。

  正德皇帝既要祭天巡江南,裴泰之身為侍衛,奉命,或者自己請命,預先過來安排探察,也在情理之中。他又從謝醉橋處得知了顧選,這才會出現在意園中?偏自己不走運,竟會這般撞到了一處。皇帝御駕就要到來,意園本是駐蹕之選。昨夜自己放火丟了玉鎖,裴泰之若查玉鎖,不難發現自己。他若心中生疑,別的不論,日後便是在御前提上個一言半句,只怕也會叫皇帝對榮蔭堂心生嫌隙。

  明瑜心中極是沮喪,止不住又一陣焦慮,自責至極,偏又一時想不出什麼補救的好法子。到時候若事情被捅了出來,只說那玉鎖是自己不小心丟在外面的,別的一概不認?又或者,想法設法托謝醉橋為自己向裴泰之開脫求情?只怕非但無用,反倒更授人以把柄。

  明瑜一回漪綠樓,就叫了杜若秋來,讓春鳶陪著一道去意園一趟。

  年前曉得了她與顧選的舊事後,明瑜便應了日後必定會助他二人。杜若秋自此對這大姑娘更是死心塌地。此時聽到是派自己去意園尋顧選打聽事,心中自是一百個願意。仔細聽了明瑜的叮囑,急忙便與春鳶一道坐了府中下人出去的馬車趕了過去,午後便回了,見了明瑜道:「他說昨日陳管事確是領了個京中姓裴的人過來,尋他問了諸多與造設有關的話。他曉得是將軍府謝公子的貴客,不敢怠慢,昨日一直陪著。那客人所問甚多,又拿出本書,與他一道研究書上所列的機關,直到晚間才歇,便被安排住在了客廂。不想昨夜望山樓裡失火,那客人一早便離去了。」

  明瑜叫人都下去了,自己獨個對窗默坐了片刻。之前的紛亂漸退,心中慢慢明晰了起來。再細細想過,起身便尋阮洪天去了。

  阮洪天在書房與柳勝河議完事,見女兒過來,便叫進來。見她眼皮子略有些腫,彷似昨夜沒睡好的樣子,有些心疼道:「昨夜必定被嚇住了沒睡好,還來來去去做什麼,你娘在歇覺,你也陪她一道睡便是。」

  明瑜到他面前,低頭慢慢跪了下去。

  阮洪天嚇了一跳,急忙過來要扶起她,明瑜搖頭道:「爹,女兒瞞著你做了件事,不想竟置榮蔭堂於險地,求爹責罰。」

  阮洪天一怔,蹲在了明瑜面前,狐疑地望著她。

  「爹,望山樓的火是我放的,你若生氣,只管打我便是!」

  阮洪天望著明瑜,忽然搖頭道:「阿瑜,你既自己認了,爹還打你做什麼?今早回來爹細細一想,原就覺著大約與你脫不了干係。望山樓裡絕無火源,從前都好好的不燒,你一過去,它就點了起來,這世上哪有這般巧的事?爹曉得你心思。你之前勸誡爹的話,爹也不是沒想過,確有幾分道理。你是怕爹掙不開那名利場,這才自己過去放火要斷了我的念頭?那樓燒了便燒了,不過都是些身外之物……」

  明瑜猛抬頭,睜大了眼望著阮洪天,極是驚訝,顫聲道:「爹,你真不怪女兒?」

  阮洪天歎了口氣,忽又皺起濃眉,聲音已是有些嚴厲:「只是這事,你太過膽大妄為。竟敢瞞著爹私自縱火!只怪我平日太縱容你,竟把你養得天不怕地不怕了!這回的事,過去就算。往後若敢再這般,爹絕不輕饒你!」

  明瑜急忙應了聲是,這才又低聲道:「只是爹……女兒還有事要說,這事比方才我放火還嚴重。」

  「比放火還嚴重?」阮洪天看著自己的女兒,心裡一下又敲起了鼓。

  明瑜點了下頭,把昨夜遭遇裴泰之,丟了玉鎖的事說了一遍,只沒提他御前侍衛統領的身份。

  阮洪天眉頭皺得緊緊:「竟會有這般的事!他可傷到你了?」

  「沒,」明瑜急忙搖頭,「爹,那人既是謝公子的朋友,想必也是京中大有來頭的人,如今不定就是藏著身份在行事。莫說他拿我放火的事大做文章,便是在有心人面前稍微提一句,我怕也會給我家招來罪名。這事雖可大可小,可有可無,只關係到我家安危,所以女兒不敢托大,這才叫爹曉得,好防患未然。」

  「這……」阮洪天站了起來,順手把明瑜也從地上拉了起來,想了下,道,「要麼爹去尋謝公子,請他從中斡旋下。」

  那裴泰之的性子,明瑜多少也有些知曉。就算他現在沒多想,若自己父親真過去尋他了,只怕生生反倒要多惹些猜忌和嫌惡。他又是天子身旁的近臣,與榮蔭堂素無交情,憑什麼為阮家著想?難免不生出些事端。如今天不作美,既出了意外,兩相權衡取其輕便是。

  忙道:「爹,這般反倒真把把柄坐實落人手上了。他萬一若對人言講,我榮蔭堂是不欲接駕,這才自己放火燒樓,那豈不是滔天大罪?女兒想來想去,如今唯有釜底抽薪。爹去尋謝大人,把接駕的事應承過來。這樣就算往後有人提我放火燒樓,你只說是我夜半臆病發作便可,絕不會牽扯到別的罪名上。皇上過來了,爹只要牢牢記住那畫冊上的事,照了規制好生接待,謹小慎微,叫皇上和諸多皇子都挑不出錯處,想來也不會有多大的事。」

  阮洪天細細一想,終是伸手摸下她頭,歎道:「想來想去,也就只你說的這法子了。只是阿瑜,爹再跟你說一遍,就只此一次,從今往後,再不許你這般瞞著胡來。你是爹的女兒,爹只想叫你像從前那般每日裡做做詩彈彈琴便可,別的事自有我。」

  明瑜心中感動。自己是何等有福,竟會有這樣一個一味護著短的爹。連放火燒了他的望山樓,不小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他也不過就這樣不痛不癢地責備幾句。明瑜這一刻恨不得再撲到阮洪天懷裡抱住他,生生忍住了,急忙點頭應了。

  阮洪天想了下,叫人備馬,急匆匆便出了書房,往南門謝府趕去。

  明瑜望著父親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終是長長歎了口氣。自己費盡心思,繞了一大圈,做夢也沒想到,如今竟又只能拐回原點了,福兮?禍兮?

  ***

  謝醉橋自買下瑜園後,叫了人修葺整理一番,這日聽高峻說差不多已妥,便縱馬過去看了一下。

  「公子瞧著可好?若是哪裡不妥,我叫人再修。」

  高峻陪著出了園子的門,問道。

  謝醉橋隨意道:「不必了,我瞧不錯。無需再多事。回去與叔父嬸母說下,過幾日便搬過來。」

  高峻曉得自家公子平日於這些也不大上心,笑了下,回頭再看一眼,見那園子門口上楣處浮雕了園名的石板上雖無枯草攀附了,只瞧著有些陳舊,且邊角也裂開,不甚美觀,便道:「前頭那人給這園子起了這名,我雖是個粗人,也覺著娘氣了些,且這石板也舊了。如今既已易主,公子何不換個園名,自己寫了,我叫人刻上去。」

  謝醉橋也回頭望了一眼,道:「不必。這名字好。」

  「公子覺著好,那放著就是。」

  謝醉橋一笑,縱馬過了門前河道上的拱橋,往州府衙門去,進了側門,剛把馬韁丟給迎了過來的小廝,便聽小廝道:「公子,京中靖勇侯府的裴公子來了,正與老爺在書房敘話。」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八章

  謝如春恭立在書房中,幾乎是有些屏住呼吸地望著此刻正坐在案後的裴泰之。

  朝中人人皆知,這個少年人是天子近臣,自小得皇帝青眼,年紀輕輕便成御前侍衛統領,行事以雷厲風行而聞名。只極少有人知道,他亦是七政堂的左軍都督。

  七政堂不被三司所轄,是先皇為私查舞弊、拱衛京師而設的一個直轄機構,分左右兩軍。左軍私查,右軍護京,所屬官員俱是皇帝親自選拔秘密任命。不止金京,全國各省也均派有左軍官僚,暗中勘察地方民事百官。謝如春便身兼二職,明裡是正四品知府,暗裡卻是從三品的左軍勘察使,負責江南數省的監察之任,定期直接向御前呈報。

  「不知裴大人到此,下官未出城相迎,望大人恕罪。」

  謝如春恭恭敬敬道。

  裴泰之擺手,略微笑道:「謝大人不必客氣,論輩分我也要稱大人叔父的。離京之前,皇上有口諭命我傳給大人。」

  謝如春心中一顫,急忙上前兩步,端正跪下。

  裴泰之站起身道:「江南乃國之重地。謝大人身兼重任,所行穩妥,朕心甚慰。擢升正三品勘察都監。望爾續力不怠,方不負朕之所托。欽此。」

  謝如春方才亂跳的心這才定了下來,急忙叩首謝恩,這才起了身,暗中長籲口氣,看向年輕的左軍都。見他傳完口諭並未坐下,一隻手按在桌案之上,目光望向南窗外探出的一枝早發春桃,似是若有所思,不敢打擾,只靜靜立在一邊等著。

  「聽說榮蔭堂的從珍館裡聚了不少江南文人,編撰書典,你可有留意?」

  謝如春聽他突然這般發問,竟提到了榮蔭堂,心又是一跳,忙道:「確有此事,下官亦派人暗中細細勘察過。三年中編撰二書,一為花間詩詞,不過都是些文人傷春感秋之作,已完冊,大人若要,下官此處便有。二為江南各地風物志考,如今尚在修編中。兩書均並無任何涉及朝政之言。且那風物志考一書,耗時數年,費工費力,集合了江南各處風土人情種種,有百益而無一害,勘配典藏。聽聞皇上正大舉文修,故而下官曾想著待此書編修完畢,便薦舉至內廷文瀾閣,也好叫我江南之地在皇上面前露臉一回。」

  裴泰之指尖在桌上敲擊數下,道:「有謝大人把著便好。我不過例行公事問下而已。此書若真如大人所言,那也算是一樁大善舉了,皇上曉得,必定龍顏大悅。」頓了下,忽又問道,「阮家意園中的望山樓失火,你可曉得了?」

  謝如春又是一驚,未想到這左軍都消息竟如此靈通,剛到便連這曉得了,忙道:「今早便聽聞了,派人過去問過,道昨半夜起的火,竟把個望山樓燒得精光,實是可惜。」

  裴泰之正欲再說,忽聽見門外響起謝醉橋與門邊守著的小廝說話聲,朝謝如春點了下頭,便自己過去開了門。兄弟二人小半年未見,驟然面對,臉上都帶了笑意。

  「你個傢伙,我還道你要過些時候才來,不想不聲不響便到了!」謝醉橋一拳砸到了裴泰之的肩膀之上,見謝如春望了過來,眉頭微皺,目光中彷似帶了不贊同之意,一笑,這才叫了聲「叔父」。

  裴泰之亦是笑了起來,看了下謝如春。謝如春曉得這兩人年歲相近,又是表兄弟,雖有些不大贊同自家侄兒這般隨意的舉動,只也不好多說,點頭應了聲,正要給他兩個自己說話,忽見府中小廝過來,站門邊擠眉弄眼的,曉得有事,便趁機離去。

  「何時到的,文瑩她們可見了?」

  謝醉橋打量了下裴泰之,見他一身暗繡盤錦的常服,瞧著並無風塵僕僕之色。

  「前日便到了,只徑直去了你前次提過的阮家意園,尋到那顧選處了一日。確是難得的人材,正尋思著哪日尋個空向阮家要人,日後必當大用。」裴泰之笑道,「一早才到此處,已見過文瑩幾個了。小丫頭見了我,本還叫了聲哥哥,一聽要帶她回京,竟立馬不給我好臉色了。」

  謝醉橋哈哈笑道:「她在此處有人作伴,自然樂得不回京中。我剛前些時日在此處置了個園子,正打算這幾日便搬過去。叔父想必給你安排了驛館,只皇上既還未到,何不一道住我園子去。許久未與你對酒鬥劍。前次敗在你手下,我還等著要扳回呢。」

  裴泰之側頭看去,見這表弟雖比自己小了兩歲,半年不見,個頭卻已拔得與自己一般無二了,一時也有些手癢,笑道:「極好。叫我瞧瞧你如今進益如何了。晚間便過去。」

  ***

  謝如春聽小廝附耳道是阮洪天求見,隱約也猜到是為何事,回頭看了眼書房裡還在敘話的那表兄弟二人,匆匆到了前堂,引入小書房中。

  阮洪天前些時日被明瑜所勸,舉棋不定,這才未繼續打點。如今既出了這般的事,自是又改了主意。一見謝如春便道:「阮某一心向聖,大人若能助我得此殊榮,阮某不勝感激。」

  謝如春眉頭略皺,歎道:「你家意園本是不二之選,只這節骨眼上望山樓竟會意外起火,只怕失了先機。到時皇上駐蹕,若連個好接見官紳的主樓也無,只怕說不過去。」

  阮洪天笑道:「大人放心。望山樓旁尚有蘊藻樓。離皇上聖駕還有兩月,大人若能在總督面前助力,蘊藻樓稍加改造便可……」一邊說著,一邊已是遞過了個裝了銀票的封函。

  謝如春忙推辭,阮洪天已是將封函推入了手邊一青玉臂擱下。謝如春搖頭笑道:「也罷。我本就屬意你家意園,且咱們兩家也是親眷,不幫你幫誰?總督那裡也需打點,我便暫且代收下了。你回去等我好消息便是。」

  阮洪天忙致謝,又坐著說了些話,正欲告退,謝如春忽附耳過去,將方才朝廷秘使問起榮蔭堂阮家編書一事提了下,阮洪天吃驚,後背一下冒出了層冷汗。

  「你放心便是。我已代你一一解釋過了,想來並無大礙。只自古文人多事,日後萬一惹出什麼是非,你便也難逃干係。既已被問起,我這才提醒下,日後須得愈發小心才好……」

  阮洪天道:「多謝大人庇護。從前是我大意了。回去就停了編書,把人也都散了去。」

  「那風物志乃是樁對地方有益的好事。耗時耗力,既已編到一半,停了也可惜,繼續編下去便是。當今聖上大舉文修,往後若說起,我便說是照了我的意思所辦,想來無大礙。」

  阮洪天略一沉吟,大約也有些猜到這謝如春的心思。只他能為自己在密使面前說話,可見也確是照應了幾分,這般借從珍館編書為己博取虛名之意,哪裡還會介意,立時便應道:「大人所言極是。那便等這套書編完再散。待成書了,拿來請大人勘校題跋,也算是風雅一樁。」

  謝如春推脫幾句,含笑點頭應了下來,這才端茶送客。

  ***

  半月懸空,雲層稀薄,撒下了一地銀光。瑜園一近水空地上,此刻正劍影翻飛,咻咻作聲,兩道銀光纏鬥在一處,難分難解。

  謝醉橋忽然撤劍後退,叮一聲丟下手中長劍,反身從一邊戟架上拔出兩柄厚背刀,朝裴泰之拋出一柄,道:「劍過輕飄,我素來不喜用。咱兩個既都是御前帶刀衛,索性拼刀便是!」

  裴泰之反手接過,一步踏前,兩刀相格,裴泰之覺到手臂一沉,自己的刀竟被稍稍壓了下去,有些吃驚,用力格開,咦了一聲:「半年不見,你竟有些長進了!」

  謝醉橋目光在月下閃閃發亮,額角處也水光淋淋,猛地又一刀襲來,這才笑道:「表哥,我說過我時時記著要扳回一局。你若怕了,認輸便是!」

  裴泰之也笑駡道:「你個臭小子,當我會怕你?等下瞧我不重重踢你屁股!」

  謝醉橋哈哈一笑:「那也看你有沒這本事!」

  刀身沉重,舞動虎虎生風。裴泰之漸漸占了上風,將謝醉橋逼至假山一角,正欲挑飛他手上彎刀,忽然吃了一驚,見他非但不避,反倒順勢斜迎了上來,猛地改翻刀背,一聲金鐵互撞之聲,虎口一麻,刀柄幾欲脫手而出,後退一步,剛穩住待要反擊,只先機已失,謝醉橋刀刀迅如閃電,一時竟被逼得手忙腳亂,擋了十幾刀的劈殺後,這才漸漸穩住。

  雖春寒料峭,只二人都已是汗濕後背,正殺得興起,忽聽邊上有聲音笑道:「二位公子,酒已溫好,先飲幾杯再鬥?」原來是玉簪,帶了個小丫頭輕輕巧巧過來,手上提了錫壺,俯身在石案上擺設酒盅碗碟。

  「鏘」一聲,最後一次刀柄相格,裴泰之與謝醉橋二人四目相對,同時縱聲大笑起來,撤刀插回戟架,這才並肩往亭子去。

  「醉橋,我真當小看了你,再鬥下去,只怕我真要輸也未必。」

  裴泰之順手從小丫頭手上接過布巾,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道。

  玉簪面上帶笑,也拿了塊布巾朝謝醉橋迎了上去,抬手欲要幫他擦。謝醉橋微避了下,順勢拿過她手上布巾,自己擦了下,丟回一邊漆盤中,這才回頭笑道:「倒也未必。你公務纏身,疏於習藝。我在此卻日日無事,摸刀的功夫自然比你要多,這才順手些罷了。」

  裴泰之本以為這表弟此番終與自己打成平手,必要大大得意一番,沒想到卻這般輕描淡寫帶過,倒有些意外。二人相對坐定,叫玉簪與那小丫頭都退下了,抬眼望去,見月光斑駁的照影下,謝醉橋隨意後靠在一張闊椅上,肩寬臂長,眉目舒展,神情怡然,忽然笑了起來,端起面前杯盞中酒飲盡,搖頭道:「我之前竟都覺著你還小,看來是我錯了。」

  謝醉橋笑而不語,只是傾身拿過錫壺給他杯中注酒,又往自己杯中倒滿。

  「意園昨夜失火,你必曉得了吧?我昨夜恰在那裡,倒是遇到了件蹊蹺之事。」

  裴泰之亦是靠在了椅上,隨口說道,見謝醉橋抬眉望了過來,似有興趣的樣子,便續道:「昨夜夜半睡不著。想起白日裡見那望山樓邊上池面甚是廣闊,月色也好,便揣了壺酒翻牆而入,獨個對著月影飲酒,倒也別有意趣。只沒片刻,無意竟見望山樓裡似有火光透來,便起身過去查看,你道我見到了什麼?」

  「縱火之人?」謝醉橋眉頭一揚,立刻接口。

  「雖未親眼瞧見那人縱火,只應也八九不離十了。」裴泰之又飲一口酒,面前浮現出了昨夜那小女娃回頭盯著自己時的那雙叫他說不上是什麼感覺的眼睛,手腕上被咬破了皮的傷處此刻彷彿還有些抽痛,「我若不說,你大約做夢也不會想到,那縱火的竟不過是個比文瑩大一兩歲的女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12:31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九章

  「比文瑩不過大一兩歲的女娃?莫不是你酒喝多,看花了眼?」

  謝醉橋果然有些驚訝。

  「千真萬確。我攔她的時候,還被咬了一口。年歲雖小,牙口竟利得很,被她跑掉了。」

  裴泰之隨意扯起左袖,把手腕上還未消去的那個牙印朝了過去。

  謝醉橋看了一眼,竟哈哈大笑起來:「有趣,有趣!堂堂的御前侍衛統領,被個小女娃這般咬一口,說了出去只怕都沒人信!小小年紀,又放火又咬人的,也真夠野。必定是這園子裡哪個伺候人的小丫頭被薄待了,心中不平,這才放火報復主家?」

  「衣著打扮,俱都不似下人模樣。且不知為何,那野丫頭被我喝住轉頭看過來之時,我竟覺她看著我的眼神便似與我從前相識一般,透著些詭異。且那一口下去,更似與我有深仇大恨……」

  裴泰之說著,搖了搖頭,自己也是有些不解。

  謝醉橋一怔,道:「聽你這般說,倒也確實有些奇。可惜叫她跑了。要不然捉住問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她人雖跑掉,只逃時跌了一跤,摔了個身上的玉鎖,叫我揀了。玉鎖下懸了瓜蟲掛件,雕工自不必說,極是精緻,連那玉也是極品,若非大富大貴,尋常人家也用不起。這才有些費解那女娃的身份,又到底為何縱火。今早離去時,本想順手遞給阮家之人,一查便知。只再一想,昨夜我是從客廂翻了道花牆才過去那邊的,有些不好說,這才作罷……」

  謝醉橋手上握了酒盞在旋,本漫不經心地聽著,忽地停了手,神色微微一凝,看了眼裴泰之,道:「那玉鎖可還在?拿來叫我瞧瞧。」

  「在我房裡,你要看,等下過去便是。」

  謝醉橋心裡確是有幾分急切,恨不得立時就過去看個究竟。只怕裴泰之起疑,終是按捺住了,二人又敘了些別的話,待月影漸移至頭頂,這才起身往住閣過去。

  謝醉橋一見那枚玉鎖,眉便微微皺了下。

  距前次見面也過去近兩個月了,本早已淡忘。方才聽裴泰之描述那玉鎖之時,腦海中卻倏然又跳出年前在孟城白鹿齋再見榮蔭堂大小姐時的一幕,一下便與那時她身前佩著的那塊玉鎖重合了起來。此時見到,心中更是確定了無疑了,再聯想到那本被自己燒掉的畫冊,謝醉橋彷彿明白了些什麼,只又不敢肯定。

  若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那阮家女孩的膽子也太大了!

  「你認得這玉鎖?」

  忽聽耳邊響起問聲,抬眼望去,見一邊的裴泰之正望著自己,目光炯炯如電。便略微一笑,搖頭道:「這種女孩家掛的東西,我怎會認得?見雕工質地倒果然不錯。」

  裴泰之接了過去,拿在手上對著燭火又翻照了下,忽然道:「那女娃若不是下人,那便是阮家之人。聽聞阮家的園子極有可能要成皇上過來時的駐嗶之地。這時候阮家自己人卻去放火燒掉那主樓,你若是我,會作何想法?」

  謝醉橋看去,見裴泰之眉頭微皺,若有所思的樣子,心中便明白他十有八九必定也是往那上頭想去了。

  這本與自己毫不相干。只不知為何,想到那女孩乃至她的家族會因裴泰之的這般猜測而遭到可能的不利,哪怕是一點點的不利,心中竟也是十分不願,略一遲疑,便笑道:「我曉得你的想法,方才我也那般想了。只再一想,也太過匪夷所思了。

  阮家在此聲望一向極高,且迎接聖駕入住又是往自己臉面上貼金的榮耀,巴都巴不來,哪裡會做這般自毀長城之事?此其一;即便是像你所猜的那般,阮家不欲與皇家靠得過近這才燒樓,這般大事,也該由大人自己暗中行事,或隨意派個心腹便是,何至於要一個小女娃半夜過去縱火?此其二;住在意園之中,未必一定是阮家之人。昨夜你不是也住那裡?或許是他家客人也不定。此其三。有此三點,便足可見,這縱火燒樓與阮家自己應無干係。

  若叫我說,那麼丁點大的女娃曉得什麼?不定是有夜遊之症,下人貪睡未看牢也未必。年前本地就有個男子被刀砍脖頸而死,叔父最後才查明,竟是那家的婆娘患了夜遊症才操刀殺了親夫的,第二日醒來渾然不知,還道是被旁人殺了,哭天搶地地去報了官。」

  裴泰之聽罷,搖頭道:「倒也有幾分理,不過是個小女娃而已,倒是我真想得過了。」說罷,便把手中那玉鎖順手丟在了桌案的一疊紙筏之上。

  謝醉橋看了一眼玉鎖,又道:「這東西既是女孩的,留在咱們大男人手上也不妥當,終究有損那女孩的閨譽。阮家既壓下了這縱火之事未報官去查,想必也曉得個中緣由了。銘柔正好與他家幾個姑娘相識,叫她拿去還了便是。」

  「也好。留著也無用。」

  裴泰之隨口道,看了眼謝醉橋,忽又笑道,「我莫非是方才酒喝多了?怎的覺著你說話之時,竟處處有維護那阮家的意思?」

  謝醉橋一怔,隨即也呵呵一笑:「阮家的岳丈江夔老太爺是外祖的老友,頗有幾分古時名仕的意趣,我對他甚是敬重。阮家家主雖營商,為人卻極豪爽。這才多說了幾句吧。不早了,早些歇了,明日我帶你這位表哥到城外山中遊覽下。」見裴泰之點頭,便將那玉鎖拿了過來,這才開門而去。

  謝醉橋回了自己房中,浸在浴桶中時,忽然嘩啦一聲,探手從一邊矮案上又拿過那玉鎖,舉到面前端詳起來。

  望山樓的火必定是她放的,緣由他也能猜得到,不止他猜到,連自己的表兄也猜到了。只是這樣小小年歲的一個女孩,何以竟會對九五之尊的皇家如此排斥,甚至於做出了這般舉動?便稱膽大包天也不為過了。

  謝醉橋把頭往後靠在壁桶上閉目,腦海中便似又浮現出那一雙湛如秋水般的眼眸。榮蔭堂的大小姐,那個名字中帶了個「瑜」,人也如美玉般溫文秀雅的女孩,她其實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夜半縱火,遭遇自己的表哥裴泰之,偏還丟了玉鎖。她雖不知自己表哥身份,只現在必定也是寢食不安,焦慮萬分吧?這玉鎖,如今既到了自己手上,到底該如何處置?

  謝醉橋手指微微撫了下玉鎖的璧身,觸手溫潤。

  明瑜一直忐忑不安,既怕得來消息說意園落選,更怕父親被謝如春傳去質問那玉鎖的事,茶飯不下地過了幾日,自覺頗有些似那驚弓之鳥。母親也快生了,更不敢叫她曉得。這日正陪在她身邊說話,忽聽下人來報,說謝銘柔過來了,忙起身過去迎進了漪綠樓。待丫頭們送上精緻茶點,兩人便在南楹窗前坐了下來。

  明瑜陪著說了幾句話,忽見謝銘柔低頭從她腰間荷包裡摸出樣什麼東西藏在了兩手掌心之間,探到自己面前笑嘻嘻道:「阮姐姐,我手裡是什麼,你若能猜中,便歸你。你若猜不中,那就歸我了。」

  明瑜啞然失笑,雖有些沒心緒的,只也打起精神,胡亂猜了幾下,見謝銘柔頭搖得似撥浪鼓,便笑道:「我實在是猜不出了。歸你便是。」

  謝銘柔哈哈笑了起來,忽然攤開掌心,道:「你瞧,是個玉鎖!你猜不出,如今歸我了!」

  明瑜早看見她掌心之上,赫然竟是那枚自己擔憂了數日的玉鎖,心猛地一跳,脫口道:「這怎到了你手上?」

  謝銘柔笑嘻嘻道:「說來就巧了。我堂哥年前不是問過你府中那顧選的事嗎?他是給他一個京中的親戚問的。那人前幾日過來,去了你家意園中尋到顧選問了事,晚間便住了下去。不想園子裡起了火,他便告辭回來,住在了我家中。昨日那親戚尋到我,說那夜他在你家園子裡揀到了這東西,怕丟了的人心急。曉得我從前與你家有走動,這才叫我拿過來問下,不曉得是那園子裡誰丟的,若有人丟了,還了便是。我這才過來問你。」

  明瑜驚得目瞪口呆,只直直望著那玉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阮姐姐,我跟你說著玩呢。這玉鎖極是精緻,也不曉得你家誰丟的,想必此刻一定很急,我哪裡會要,轉給你便是。你過後問下便知了。」

  謝銘柔見她發呆,以為被自己的玩笑嚇了,忙把玉鎖推了過來。

  「真是你那親戚叫你還的?他沒說別的了?」

  明瑜回過了神,看向謝銘柔,顫聲問道。

  謝銘柔猶豫了下,終於點頭嗯了一聲。

  明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泰之,他竟然會當什麼都沒發生,就這樣叫謝銘柔把這本可以致她全家於險地的玉鎖還了過來?

  明瑜一下心亂如麻,強按捺住了,又陪著謝銘柔說了會子的話,直到她盡興要告辭了,終於忍不住道:「妹妹,回去見了你家那親戚,別忘了代為致謝,就說我極是感激。」

  謝銘柔回頭看了眼明瑜,臉色有些怪,張了下嘴,忽然「哎」了一聲,頓了下腳,回身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阮姐姐,我實在是個藏不住話的人,還是實話對你說了吧。其實是我堂哥叫我把這東西給你的,方才那話也是他教的。只他叮囑了不許叫我提到他。我也不曉得這其中有什麼官司,反正不想騙你就是。你曉得也就當不知道好了,更莫要在他面前提。要不然他定要罵我。」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章

  「你堂哥……」

  明瑜再次意外,堪堪只道出這三個字,便卡在了那裡,再說不出別話。

  「是啊,是醉橋哥哥。」謝銘柔吐了下舌頭,「明明是他拿來叫我遞給你的,偏又教我說那麼多饒舌的話,還不許我提他。方才可沒把我憋死,這下才舒服了些。」

  謝醉橋,竟然會是他……

  明瑜面前忽然又閃現出了年前在孟城碰到那少年時的場景。本漸已有些模糊的記憶,此刻也一下清晰了起來。那個將軍府的少年,身姿英挺如劍,笑時,潔白的齒映著身後的雪,那是一張彷彿足以驅散掉一切闃暗的年輕臉龐。

  「多謝妹妹為了這事特意跑一趟。煩請妹妹回去了,也代我謝過你堂哥。」

  明瑜送她至停馬車的偏門口,誠摯道謝。

  「謝我的,我就不客氣收了,下回我過生日,你好生備賀禮便是。醉橋哥哥的就免了,我可不敢叫他曉得我說漏了嘴。」

  謝銘柔咯咯笑了起來,揮手和明瑜道別。

  明瑜目送她登上了馬車離去,轉身慢慢往漪綠樓去。

  這要人命的東西會這般離奇地回到了自己手上,按說她也好鬆口氣了。只實際上,明瑜心情卻仍是有些沉。

  對謝醉橋感激是不言而喻的,但就是這樣一個不過只見了兩面的人,他到底是如何插進自己與裴泰之的中間,從裴手上拿到這塊玉鎖,並且叫謝銘柔用這般的方式還了過來?

  他懷了什麼目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立刻就被明瑜打消了去。

  如果那個謝醉橋真有什麼目的,絕不會教謝銘柔說那一通話。更何況,即便他真的有目的,至少目前看來,對自己和阮家並無惡意。她寧可自己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也好過欠裴泰之的。

  只要不是欠裴泰之的,誰的人情,日後她都可以慢慢地償還。

  ***

  二月底了,春意已經遍佈江南,一場春雨過後,長空如洗,對燕在新發的柳枝間穿梭呢喃。榮蔭堂裡這幾日客來客往,熱鬧非凡。只因接連出了兩件喜事。第一便是意園被擇為皇帝過來時的駐蹕之地,這第二,便是榮蔭堂的主母前兩日順利產下了一子。

  明瑜趴在了江氏的床榻上,看著已經睜開一雙烏溜溜眼睛的弟弟,滿心歡喜,怎麼也看不夠的樣子。江氏額上覆了暖箍,躺在裡面,也是一臉笑意。

  「娘,你看弟弟在打哈欠,還把手放進嘴裡咬。」

  明瑜伸手輕輕撫觸了下小嬰兒柔軟的耳垂,笑著輕聲道,心中漲滿了因幸福的感動。

  上天何其厚待她,讓她在痛失親人之後,還能有機會再次來過。

  「怕是餓了,我抱他過來些餵奶。」

  邊上周媽媽忙幫著扶了下,也是面上帶笑,嘴裡卻忍不住埋怨了句道:「咱們這般的人家,哪個不是乳母餵孩子的,太太偏要自己來,怕累著呢。」

  江氏極愛這來之不易的兒,家中雖已經雇了兩個極好的乳母,這幾日卻都是自己親自哺乳。

  「我先自個餵,奶水也足。待過些時日再說。」

  江氏笑道。

  明瑜又陪了片刻才離去,問了小丫頭,曉得老爺在書房,便轉了過去。

  阮洪天剛送走了一撥來道賀的賓客,聽到女兒在門外的聲音,便叫進來。他這幾日雖累,只人逢喜事的緣故,看起來精神卻極好,榮光煥發的。見明瑜進來,便笑道:「聽說你與明珮一道在學規矩?學得如何了?」

  原來不止那駐蹕之地已定,也傳了消息來,說宮中一貴妃亦會隨駕而來,怕到時會召見江州一干富貴之家的千金,恰年前提過的那教養嬤嬤如今已經過來,不止明珮,明瑜自己也跟著學了些規矩。本來以為明珮會不大樂意,沒想到她卻一反常態,竟學得十分刻苦。

  「還在學。」明瑜應了句,猶豫了下,問道:「爹,皇上要過來住我家裡,爹可想好怎生接駕?」

  阮洪天看她一眼,對她會問這些,如今倒也不是很驚訝了,只笑道:「正巧方才你幾個本家叔伯過來,在與我議著此事。都說乃是祖宗面上有光的大喜事,要傾力得聖上歡心才好。你堂叔還說,聽聞當今聖上喜聽戲,叫我把此事交托給他,他去把京中最好的班子給搬過來到此。」

  「爹!」

  明瑜心中暗暗叫苦,叫了一聲,還在想著如何開口勸阻,卻見阮洪天已是道:「爹曉得你要說什麼。從前或許還會想著怎生奢極,好在皇家面前露臉。如今卻有些被點醒了。剛昨日你祖母還叫了我過去,道過猶不及。該如何,爹心中有數。」

  明瑜這才放心下來,只心中仍牽掛那八隻銀獅,猶豫了下,又試探道:「爹,咱家儀門邊的八隻銀獅,女兒總覺有些不妥……」

  阮洪天這回顯得極其驚訝,看她一眼,道:「你說這銀獅?這是祖上傳下定風水用的,豈可隨意處置?且這幾隻從外看起來,就與石頭一般無二了,想來也無大礙。你這丫頭,叫爹小心些自然是好,只也無需太過。」

  明瑜一早就料到父親會這般反應,這幾隻獅子,莫說父親,便是祖母,想必也不敢隨意搬動,心中雖有些失望,只曉得再多說也是無用,只得閉嘴不語。

  記得這幾隻銀獅是在這邊榮蔭堂裡,並不在意園中。記得此次皇帝一行過來,並未到過榮蔭堂,是幾年後為示皇恩才擺駕過去入了其眼的。這一回若無大變數,想必應該不會惹事。日子還長,只能日後再慢慢籌劃了。想畢,便打起精神又道:「爹,女兒那便再說一句,爹莫嫌我多嘴。似我家用的竹鹽,旁人家並無,宮中雖不曉得如何,只女兒覺著還是撤了的好。別的富家用什麼,咱家便也用什麼,如此才穩妥。」

  阮洪天眉頭微微一抬,許是未料到她會提這個,想了下,道:「這等瑣碎小事,爹倒確實未曾注意。如今你既幫你娘管著家,爹瞧著也有模有樣的,待那邊預備妥當了,爹還會親自過去查看下,你也一道去便是。若覺哪裡不妥,說了出來換也好。皇家入住是天大的事,萬萬不可有所疏忽。」

  明瑜等的就是這一句話,忙應了下來。

  ***

  小兒滿月之時,阮洪天果然將他起名為「安墨」。安是按輩分排列,墨,大約就是他盼著自己這兒子日後能靠讀書進入官道的心思表露了。因了聖駕即臨,也未大加慶賀,不過請了些親友一道吃了頓酒而已。

  這日柳勝河過來報,說那邊迎接聖駕的諸事都已經準備妥當,請阮洪天過去檢視一番,明瑜果然被帶去了,又多了個心眼,將那教養嬤嬤也一併請了過去。

  那嬤嬤從前是宮中老人,對宮中所用及諸般擺設自然清楚。阮家雖不是官家,只自請了她之後,待她比從前做過的那些人家更是禮遇。她如今年歲大了,一心只想囤錢防老,心中滿意。如今又曉得是皇家要來,自然不敢怠慢。隨了明瑜一道過去,細細察看,大到房室格局,小到衾具鋪設,一一看過,有覺得不妥便叫撤換,一直忙了兩日,最後才算大功告成,只等皇家下月之行了。

  這些時日,不止阮家忙碌,知府謝如春也是忙得焦頭爛額。聖駕出了京,裴泰之早先就去了泰山封禪之所迎駕。四月初八正是佛誕會,江州的燒香看會在江南最享有盛名,往年甚至有金州的名門望族長途跋涉而來。如今聖駕就在那幾日裡到,他自然不敢怠慢,沿著虹河安排到時的船燈,務求到時要讓皇帝見到這江南的繁華錦繡。

  ***

  四月初五,謝如春帶了一干本地官員與豪紳富戶,衣冠一新,早早就等在了江州北城門外。聖駕明日才到,今日乃是先遣的衛隊過來,卻也不敢有絲毫怠慢。接近午時,傳來節奏的馬蹄之聲,眾人精神一振,齊齊引頸望了過去。

  阮洪天也在列,遠遠看見城外官道之上出現了一眾鎧甲騎兵,簇擁著當先一人疾馳而來,很快,馬隊就近了。見當先的馬上之人,不過十八九歲模樣,目光端凝,金甲正裝,外罩的大紅猩猩氈氅被風卷起,在身後獵獵舞動,身姿英挺如天神。

  馬隊如疾風驟雨般地卷到了城門口,戛然而止。幾日未下雨了,地上被馬蹄踏起一陣漫漫黃塵。謝如春認出當先的裴泰之,急忙迎了上去。

  裴泰之下馬,寒暄了幾句,道:「多謝大人用心。皇上一路過來之時,聽聞江州佛誕看燈會極是有名,可有此事?」

  謝如春本就已經暗地預備了,聽到問起,正中下懷,忙應道:「正是。江州看燈會,乃是本地一大盛事。家家戶戶都會插香擺燈,在佛前乞菩薩保佑我大昭國泰民安,皇上萬壽無疆。」

  裴泰之略微點頭,目光掠過城門口黑壓壓一片人頭,並未見到謝醉橋。曉得他是因孝在身,故而避了未過來。忽想起那阮家,便又問道:「聽說意園乃駐蹕之地。家主可有過來?」

  謝如春忙朝阮洪天看去。阮洪天正要過去,卻見那裴大人已朝自己大步而來,不敢怠慢,忙出列迎上要見禮。

  「不必多禮。久聞意園名冠江南。此番既被定為聖上駐蹕之所,難免要與往日有所不同。」裴泰之伸手端住阮洪天的胳膊,阻他下跪。

  阮洪天略有些驚訝。方才乍一眼,覺著這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的裴大人應是個倨傲之人,沒想到會阻自己下跪見禮,還這般說話。他自然明白那話中意思,忙道:「大人放心。園中閒雜人等一概已清散,只等皇上大駕。請大人親自過去察看,若有不合規制之處,大人儘管開口。」

  裴泰之點了下頭,回身上馬,一騎當先,率著騎隊捲進了城門。謝如春忙和眾人隨之上馬,浩浩蕩蕩跟隨了進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12:43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一章

  第二日聖駕到來。滿城百姓沿街頂禮膜拜。正德見這江州城裡物阜民豐,沿街處處茶坊酒肆,高樓畫閣密佈,羅綺飄香,簫鼓喧空,一派太平盛世景象,龍顏大悅。入了意園,在蘊藻樓中接見了特意趕來的江南總督和本地及鄰近州府官員。到了晚間,大舉樂宴,整個意園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說不盡的繁華糜麗,笙歌風流。筵席間歇,正德皇帝破格召見阮洪天。

  阮洪天與本地的富戶們早等在外面,聽到皇帝欽點他進去,壓下心中的不安,在身後眾人豔羨的目光之中低頭進入了蘊藻樓的大堂,待三叩九拜之後,聽到執事宮人略帶了些尖細的「平身」之聲,這才屏住呼吸,站了起來,微微抬頭看去。

  坐於正中的正德皇帝身著龍紋黃袍,年約四旬,頜下飄鬚,目光炯炯。只不知為何,一眼看去便覺有些面熟,彷彿哪裡見過一般。也不敢細看,又瞥見正德身邊坐了兩個華服男子。一個二十五六,也穿黃袍,想來應是當朝太子兆維世。此刻正閑閑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桌案之上,和著樓外高高搭出的戲臺上的絲竹之聲,微微打著節拍,一派閒散儒雅模樣,只是臉色有些蒼白,彷彿元氣不足。另一個不過十八九歲,眉似刀裁,目若點漆,寬額挺鼻,唇色鮮豔,極是俊俏的一個少年郎。曉得是此次隨扈的三皇子兆維鈞。

  正德看向阮洪天,問了幾句話。阮洪天小心一一應了,不過都是些預先照謝如春編排好的歌功頌德的話。正德略點了下頭,笑道:「方才聽謝大人說,你為朕此番駐蹕,費了不少心思。連麼兒的滿月之禮都沒有好生備辦。朕此番過來,不過是與民同樂,叫你這般,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你那孩兒,可起了名?」

  阮洪天見邊上謝如春朝自己打眼色,他也不是個蠢笨之人,自然曉得皇帝的意思,哪裡會掃他的興,忙道:「並未起大名,只是起了個乳名在喚而已。」

  正德撚鬚片刻,問了輩字,曉得是安,便點頭道:「如此朕便賜他一個顯字,望這孩兒日後為你阮家光耀門楣。再賞如意一柄。」

  此話一出,滿座皆是豔羨一片。阮洪天也是歡喜,急忙又下拜謝恩。

  榮蔭堂裡此刻也是燈火通明,雖已夜深,卻並無去睡。今日那隨行的嚴貴妃亦是召見了本地的一干命婦與小姐們。江氏和明瑜明珮姐妹因了主家的緣故,也破格列位其中。明瑜帶著明珮,叮囑一番,只是遠遠站在最後,低頭一語不發,最後照了常例,與謝銘柔等一干官家小姐們被賞了幾朵新制的宮花而已。只這樣也足以叫明珮興奮了,此刻伴在江氏身邊,說著今日那貴妃娘娘的嚴妝錦裙與雍容做派,引得邊上的丫頭們豔羨不已。

  正說著話,忽聽人來傳,說皇上為阮家小公子賜名安顯並一柄玉如意,執事宮人正要過來,命出去迎接。幸而回來時妝面穿戴都還未卸去,匆匆整理一番,江氏便忙帶著明瑜兩姐妹出去迎接宮人,謝過了恩,又照例給了荷包。待宮人離去,闔府上下歡欣鼓舞,直到夜深阮洪天回了,這才歇了下去。

  明瑜這一夜卻睡不著。其實從榮蔭堂預備迎接聖駕開始,她就一直睡不大好。如今事情終於臨到了頭,一根弦始終有些繃著。此刻又被這皇帝賜名的意外給拉得更緊了。

  一切都是照著前世的軌跡而來,但又有些不同。現在自己的弟弟,墨兒只能是小名,伴隨他一生的將是皇帝所賜的大名「安顯」,這是不是意味著一切都將如己心願,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第二日天亮,明瑜就起了身,正在對鏡梳頭,見春鳶進來,臉色有些發白,欲言又止的樣子,曉得自己母親院裡的雪南方才來叫過她。一陣不安突然襲上了心頭。

  「出了什麼事?」

  春鳶咬了下唇,猶豫了片刻。明瑜叫屋子裡的人都出去了,她這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道:「姑娘,想個法子救救杜姐姐吧!」

  杜若秋,她出什麼事了?

  「她爹身子不好,我不是放她假回去照顧他爹了嗎?出了什麼事?」

  明瑜心中一跳。

  「方才雪南偷偷跑過來說,一大早的杜秀才就找了柳管家,說若秋姐姐昨日出去給他抓藥,到現在也未回。已經找了一夜,蹤跡全無。去問過藥鋪的人,說她抓了藥便走了。今早在她家巷子口的陰溝裡找到了那幾包藥。問了邊上的住家,有一人說彷彿曾聽到一聲女子叫聲,出門一看卻並無異常。杜秀才昨夜不敢打攪,熬了一夜,今早才過來,說求老爺幫著報官找找看。」

  明瑜大驚失色,急匆匆便往父母的院中去。阮洪天已經不在,房內只剩江氏,頭髮還有些蓬亂,瞧著臉色有些難看。見明瑜過來,這才擠出絲笑。

  「娘,爹可去報官了?快些將杜若秋找回!」

  明瑜不等江氏說話,立刻就開口道。

  江氏眉頭微皺道:「一定又是雪南那丫頭多嘴!這事與你無關,大人自會處置。」

  明瑜有些訝然。看自己母親的樣子,彷彿有什麼事情還在隱瞞自己,哪裡會就這樣退下,上前纏住江氏追問。江氏架不住,屏退了下人,這才道:「阿瑜,杜若秋如今人還好,並無性命之憂,你不必過於擔心。」

  「娘,她到底在哪!」

  一種不祥的預感再次襲了上來,明瑜有些焦躁起來。

  江氏歎了口氣,這才壓低聲道:「昨日晚間,意園陳管事就悄悄遣了人來說,三皇子所住的淩軒閣裡傳來過幾聲女子呼聲,隨後就沒了聲息,彷似不像宮中帶出的女子。那些都是皇家之人,我們哪裡能多問什麼,當不曉得便是。只一大早地杜秀才就與顧選一道過來了,說他家女兒被人擄走。你爹便起了疑心,趕過去叫陳管事向裡面伺候的下人問個清楚,這才曉得……」

  明瑜一顆心已是怦怦亂跳,幾欲爆裂開來。

  「她……她可已經被糟蹋了?」

  「噓……」江氏急忙命她噤聲,搖頭歎道,「也是造孽。怎的正好就會逢了這般的事情!隱約聽下人傳出了話,說昨夜彷彿她並未提是我們家的丫頭,只拿了頭上的銀釵要自盡,這才沒怎麼樣,卻是被關了起來,造孽啊……」

  見明瑜臉色發白,慌忙道,「阿瑜,我曉得她是你的丫頭。你也素來待她好。只此事干係重大,你斷不可胡來。那三皇子是皇室貴胄,我們如何能得罪得起?這可關係我阮家一家安危!我也是剛今日才曉得顧選與那杜若秋從前的事,怕他性起衝撞了,只能暫且叫管家將他拘了起來。今日娘還要隨眾夫人陪著貴妃,你帶了妹妹在家好生歇著。她往後如何,也只能看她造化了……」

  明瑜回了漪綠樓,一顆心沉得彷彿墜入冰底。

  杜若秋因為自己,改變了成為自己父親姨娘的命運,本還想著待今年尋個機會,便找母親稟了放她出去,叫她與顧選有情人終成眷屬,萬萬也沒想到,最後竟會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那三皇子她從前瞭解並不多,只曉得正德帝突駕崩後,他取了太子的位代之,想來是個心機陰沉的人。

  兩位皇子隨扈,身邊並未攜帶宮眷,她也曉得謝如春與父親為了這兩位皇子,特意在江州城的花樓中挑了數名色藝俱佳的清倌花魁,悄悄送進了意園裡去。怎的這三皇子竟還會做出這般私擄民間女子的荒唐惡舉?莫說被那三皇子始亂終棄,便是被帶進了宮,以杜若秋的出身,日後又怎麼可能得好?只怕命運之悲慘,比之前世有過之而無不及。更何況聽方才自己母親的話,那杜若秋彷似在抗爭,若真惹惱了那個人,下場就只有一個了。

  若是別的女子,牽扯上皇家和自家的安危,情狀就算再勘憐,她也只能當視而不見。但現在這個受害的女子不是旁人,而是杜若秋。前世裡自己母親自縊身亡,全仗杜秀才與顧選仗義收屍。這樣的大恩,再怎樣回報也不為過。坐視不理,她接下來的這一輩子就算得享天年,也定會遭受良心譴責。但若出手相救,勢必又會得罪三皇子,這個日後會成為皇帝,現在本來只該儘量討好的貴人!

  該怎麼辦?

  明瑜心亂如麻。

  「姑娘,方才是我胡言亂語,姑娘還是莫多想了。」

  春鳶也有些後悔自己方才多嘴,見她坐那裡雙眼發直,臉色難看,心中雖對那杜若秋極其同情,卻也這般勸解了起來。

  明瑜恍若未聞,腦海中只不停閃現著杜若秋的笑顏。那樣一個溫婉的女子,該是怎樣的堅定心念,才會在這般的情況下,用她唯一能做得到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抗爭?

  來日還很長。這一次得罪了三皇子,日後榮蔭堂或許還可以用別的方法來彌補,但是杜若秋如果就這樣遭受了侮辱而死,她阮明瑜這一輩子也不會活得安心!

  她猛地站了起來,對著春鳶道:「你幫我尋到柳向陽,打聽下顧選被關在哪裡,不要叫柳管家知道了!」

  春鳶臉色微微一變,顫聲道:「姑娘……」

  明瑜微笑道:「春鳶,如果今天那個被擄的人是你,我也一定會去救你的。」

  春鳶一咬牙,轉身下了樓。

  謝醉橋,裴泰之,還有裴泰之欲要重用的顧選。

  這是她現在唯一想得到的方法了。或許沒用。但她只能盡力賭一次。

  ***

  瑜園外的橋頭,謝醉橋身穿青衫,頭戴草笠,高坐石端操了魚竿在釣魚。半日不見魚上鉤,卻極有耐性,仍是慢慢等著。身後幾個等著的鄉野孩童也屏住呼吸看著。終於見懸標處微微抖動,漾出了幾圈波紋,急忙一把拉起釣竿,水珠飛甩,卻見鉤子處不過是一團隨了河水漂浮過來而觸鉤的水草,自己也覺好笑,搖頭歎了下,在身後幾個哈哈不停的頑童笑聲中,複又遠遠拋出了鉤線。

  聖駕到江州,只他因一年熱孝期還未滿,故而這兩日並未隨眾過去接駕。只托裴泰之轉呈了自己的折章。正德待他甚厚,昨日特意命人到此,賜了幾樣精美饈饌,傳話好生勉勵了一番。

  城中此刻應正歌舞昇平,四方同慶。此處卻唯一座經年石橋,一道緩緩東流的碧水。

  正當風華之年,本該建功立業,叱吒沙場,卻只能因為守孝而淡出皇城,少年人的心中,不是沒有微微的遺憾。

  身後的村童們見久等沒有收穫,不耐煩起來,噓聲一片中散了。

  春日的陽光照得人後背暖洋洋地,謝醉橋乾脆仰身躺在了石塊上,摘下草笠覆在了面上,剛閉上眼睛,耳邊聽見一陣馬蹄踏著青石板橋急促而過的聲音,卻並未動。片刻之後,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匆匆踏來,到自己近前停住,有年輕男人的聲音傳來道:「打擾先生了。可曉得瑜園主人去了何處?」

  這聲音不是很高,但聽得出來,帶了絲壓抑不住的焦急之意。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二章

  謝醉橋拿開草笠,坐起身看了過去,見身後五六步外站了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少年,臉膛寬闊,一雙手骨節粗大,看衣著打扮,彷彿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下人。此刻一雙眼睛裡滿是焦慮。

  「我便是。」

  謝醉橋應了一句,拽回魚竿,將釣繩慢慢卷了回去。

  這少年便是顧選。

  昨夜他被杜秀才驚醒,心急火燎找了一夜也不見杜若秋的蹤影,今日一早就過來請求家主阮洪天幫忙報官尋找。不想過後卻被柳勝河帶進了間屋子,只說已經報了官,叫他安心等著便是。他哪裡等得住,恨不得立刻出去再去尋。欲要離開時,卻被鎖在了房裡。雖不曉得到底出了何事,卻也隱隱知道必定不妙。正心急如焚一籌莫展之時,門卻被打開了,見大姑娘站在了門口,遞給他一封信,叫他去南門謝府尋一個叫謝醉橋的人,務必把信當面轉給他。他若願意出手,杜若秋或許還能找回來。

  顧選本惶急如無頭的蒼蠅,聽到這樣的話,如獲救星,跟著柳向陽出了後門,打馬就往南門謝府裡去。從門房處聽得那謝醉橋在西郊瑜園,急忙又飛奔而來,卻撲了個空,園子裡空寂寂並無人。只得回頭沿著河邊一路尋人想問,見到橋頭石塊上有人面覆草笠躺著,急忙便過來相詢。

  起先見他穿了青衫,還道是附近村塾裡的夫子。待對方回頭,見竟是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俊逸少年,臉容與大姑娘描述得有些相似,知道是找對了人。雖心中還不大敢相信這樣一個少年何以能幫自己找回杜若秋,卻也是如今唯一能抓得到的救命稻草了,心中一個激動,已是跪了下來伏地道:「求謝公子救小人一命!」

  謝醉橋微微一怔,回頭看他一眼,搖頭道:「我不過一閒散村人,能救你什麼命?你找錯了人吧。」

  「是大姑娘叫小人來找謝公子的!求謝公子救小人!」

  「大姑娘?」

  謝醉橋眉微微一皺。

  「榮蔭堂大姑娘,還給了小的一封信!」

  謝醉橋眉微揚起,有些驚訝,站了起來道:「把信給我。你起來。」

  顧選急忙從懷中掏出貼身藏著的信,遞了過去,卻不肯起來。

  極其普通的牛皮紙封,封上空白一片。不過薄薄的一封信,捏在指尖,謝醉橋竟脈搏彷彿有些微微加快。轉過了個身,撕開封口,取出裡面的一張信紙。

  紙是月白的素筏,隱隱散了出絲幽香。她的字雋秀圓潤,轉承處卻又隱含風骨,就彷彿她的人一樣。

  「謝君台鑒。數月之前承蒙高義轉回玉鎖,闔家感君之情意,無以為報,時常思起,深感羞慚。本應唯有祝禱君安,奈何又生事端……」

  「……思前想後,唯有君一人可拜託。冒昧唐突,惟望幸許。我亦深知此事極難,非常力所能及。若君有所顧慮,請將此函轉回送信之人便可。還望代守秘辛,我亦感念君之德,非片言隻語所能鳴謝。」

  信末並無署名,只濃墨的「頓首」二字。

  謝醉橋一目十行,很快就把信看完了,神色一下端凝起來。

  三皇子兆維鈞乃是宮中嚴貴妃所生,此番聖駕出京,留王皇后在宮中坐鎮,她隨扈同行。嚴貴妃母家顯貴,父親當朝右丞,其兄是掌實權的外派大員。三皇子年歲雖與裴泰之相仿,二人自小亦一道在宮中進學,只或許出於正德對裴泰之厚愛的緣故,兩人並無什麼私交。待這幾年,裴泰之與太子走得近了些,便更只剩下了表面關係的維持。

  謝醉橋早幾年與三皇子也時常有在皇家校場競武,二人私交還算不錯。這幾年年歲漸長後,感覺到他有意拉攏自己。他本不欲加入這皇家的派系之爭,恰好去年逢了母孝,便到了江南,二人自此再無往來。

  太子為人敦儒。這三皇子雖略覺陰沉,只從前也未聽聞有過這般的荒唐。何以竟會一到江州,便做出私下擄掠民間女子的舉動?

  那被擄的女子,照阮家大姑娘的說法,是顧選未過門的妻子。而顧選恰又是裴泰之日後意欲重用的人。聯想到這兩年三皇子暗地裡的一些舉動,謝醉橋忽然有所頓悟。

  「謝公子……」

  顧選心中如有貓抓,見身前這青衫背影一動不動,終於忍耐不住,還是低聲叫了一句。

  謝醉橋回過身,把信疊裝回去,一邊往瑜園走去,一邊道:「你回去就說,我必定傾力相助!」

  數月前叫堂妹那般迂回地把玉鎖送回,不過是不欲再多添加她的猜疑和不安而已。畢竟,那樣的秘密,沒有誰會願意再讓第三個人知曉。卻沒想到她竟已知曉。想必是謝銘柔一時嘴快道出了自己。現在那個女孩,她對他說,她視為姐妹的親人遭難,更開口向自己求救。想像著她寫這封信時提筆凝眉,想到自己的樣子,他驟然覺得胸中開闊了許多,一掃連日的微微悶氣。

  他忽然覺得,或許只有自己真正強大起來,到那一天,才能真正隨心所欲,保護自己想要呵護的人吧……

  顧選望著那個漸漸遠去的暗青色挺拔背影,連連磕頭,這才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翻身上馬往城裡方向去。

  ***

  「他暗中盯上了我的舉動,猜到我這幾天就會要走顧選。直接擄走顧選,怕引我注目,這才暗中弄走他女人,往後伺機要挾?」

  裴泰之微微皺眉,臉色不是很好。

  「以我對他瞭解,決不是那種荒唐之人。想來想去,唯有此解。」

  謝醉橋沉聲道。

  裴泰之來回踱了幾步,佩刀之上的金色索環隨他腳步微微作響。

  「表哥,此事全因你而起。咱們不知道便罷,既已知道,此番便不能裝聾作啞。三皇子素來也是個心思縝密的,昨夜將那女子擄了進去,絕不會長時間留在他居所之中,不定已經連夜轉了出去。就算昨夜未送走,今夜也必定會想法轉出去。再猶豫不決,只怕過去了也尋不到人。」

  「這般的局面,唯有請出太子。你既意欲重用顧選,這便是個收他人心的絕佳機會。此番若能救他心愛女子一回,他感恩戴德,日後必定唯你是從。」

  謝醉橋又加了一句。

  裴泰之抬頭望了眼軒窗之外的天色,忽然回頭盯了謝醉橋片刻,終於微微笑了下:「意園外各門守備都是我的人,進出車馬俱有搜檢,只有昨夜戌時末,貴妃身邊的宮人從外而入的車未檢,莫非竟是這般混進去的?既這樣,就只好請求太子今夜過去淩軒閣敲打下了。」

  ***

  夜色暗了下來,江州卻因為皇室的到來而成了徹底的不夜之城。

  意園的淩軒閣裡,雲紋織錦的帷帳一層又一層,光線半浮半沉,神獸香爐裡吐著嫋嫋的白煙,杜若秋被那香氣熏得幾乎無法呼吸。這個此刻正負手立在她身前的華服俊美少年,臉上帶著燦爛的笑,但看著她時的目光卻叫她發自內心地恐懼。

  昨天她幫父親去不遠的藥鋪抓藥,突然頭被用袋子罩住,捂住了嘴巴被帶上一輛馬車。暈暈沉沉間,最後清醒過來時,就在這裡了。她一開始沒認出這地方,所以高聲叫了起來。但很快就被幾個衝了進來的宮人堵住了嘴。看到宮人的一刻,她也終於知道了這是什麼地方。

  主家榮蔭堂雖富傾一方,只在這樣的滔天權勢之下,就算報出自己是榮蔭堂下人的身份,只怕非但無用,反而會因為自己的反抗而給阮家帶來災禍。所以她選擇了沉默。在這個人靠近過來,她以為他要凌辱自己的時候,拔出頭上釵子,抵在了咽喉上。

  那俊美少年卻並未動她,反而朝她露出了笑容,問一些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當他提到顧選的時候,她本能地選擇了搖頭和沉默。他重複了幾次,笑容漸漸消失,開始顯得不耐。身邊的一個宮人擄起袖子,上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撲倒在地。那宮人還要再動手的時候,被那個少年阻止了,起身離去。於是她就一直一個人被關在這裡,手腳捆住,嘴巴也被牢牢堵住,除了中間有宮人送過一次飯,再也沒有人來過,直到現在,那華服少年再次進來。

  「你以後對我會有用。有用的人,我一定不會虧待的。我會讓你和你的男人過得很好。」

  他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漂亮的唇角微微翹了起來,眼神看起來像一個天真而快活的孩子。

  但他其實不是。

  杜若秋躲避他涼滑的手,卻甩不掉,微微打了個寒顫。

  門突然被推開,進來一個宮人,湊到了那少年的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杜若秋看見他臉色微微一變,又搖頭歎了一句:「是我性急了,還是太小看了他們?」說完,便從袖中摸出一塊雪白的帕子,擦了下方才捏過自己下巴的手,隨手丟在了地上,這才負手慢慢出去了。

  那宮人上前,惡狠狠將她嘴又塞了起來。杜若秋只知道自己被裝進個大袋子,接著有人扛著她在走動。

  ***

  一輛香車緩緩朝意園北門口駛去。

  意園頗大,所以裡面有宮車往來。

  「站住!」

  門口的守衛交戟攔住了香車的去路。

  「娘娘派我出去辦事,你們也敢攔?」

  車裡傳來一聲輕叱。

  守衛認出是貴妃身邊宮女的聲音,忙讓開了條道。車子轆轆駛了出去,消失在燈火迷離的夜色之中。

  這一夜,城裡的妓館鬥芳樓失了場火,好在撲救及時,倒也沒惹出什麼人命,也只不過燒了幾間房而已。只老鴇過後發現,自己收了重金被命令好生看押著的一個姑娘卻趁機跑掉了。

  ***

  杜若秋再次醒來時,發現這是個陌生的房間,佈置清雅。早間的晨光從映了竹影的窗格中照了進來,耳邊是幾聲啾啾的歡快鳥鳴之聲。

  她如在夢裡,慢慢坐起了身,試探著叫了聲人,半天卻沒動靜。扶了下還有些疼的頭,終於慢慢走了出去。沿著一條兩邊夾竹的卵石小道,拐過個彎,她的耳邊忽然聽到了劍鋒破空走動的聲音。精神一振,急忙循聲而去。

  竹從邊的一塊空地上,一個青衫少年正迎著初升的晨曦在舞劍。劍花翻飛中,少年矯健的身姿宛若游龍。涼風掠過,一片竹葉從竿頭飄旋而下,少年忽然挽起一陣炫目的劍花,待停下來,劍刃上正穩穩歇著那一片青色的竹葉。

  杜若秋看得有些發呆,直到那少年收了劍,朝自己走了過來,這才驚覺,急忙後退了幾步。

  「你不必害怕。阮大姑娘托我救你,所以你現在在我這裡。這裡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你很安全。」

  那少年停在她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微微笑道。他的額頭有一層細密而晶瑩的汗,凝聚在漆黑的眉睫上,映得目光更加明亮。

  他的身上彷彿帶了一種叫人安穩而信服的力量,杜若秋的慌亂漸漸消失,急忙要朝他叩謝。

  「不必謝我。我不過是應了阮大姑娘的話而已。」

  她叩謝下去的時候,他已經擦過她身畔,朝竹徑深處的房舍而去。

  「姑娘會來嗎?我想見她!」

  她忍不住大聲問道。

  謝醉橋停下了腳步,想了下,回頭笑道:「我已經傳信過去了。她來不來此處見你,我就不知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12:52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三章

  「姐姐,春鳶姐姐。」

  午後,春鳶正和幾個小丫頭在空地上趁了春陽在翻曬衣物褥衾,聽花牆外有人在叫,回頭見是園子裡的一個灑掃小丫頭正在探頭探腦,便走了過去。

  「姐姐,方才呆……柳家的柳向陽叫我傳個話,說他在垂花門外候著姐姐,有事。」

  小丫頭壓低了聲,笑嘻嘻道。

  春鳶隱約猜到十有八九應與那事有關,精神一振,也顧不得那小丫頭一副曖昧的樣子,丟下手上的雞毛撣子便匆匆過去。

  垂花門是分隔內外院的一道門。平日外面男僕小廝若無帶領,斷不能私自進去的。春鳶一路到了門邊,見只有個看門小廝正抱著胸靠在抄手遊廊的柱子上不住瞌睡點頭,左右看了下,並不見柳向陽,便上前扯了下小廝的耳朵。那小廝猛被驚醒,跳了起來,嘴裡口水便垂掛下來,也顧不得擦,慌忙叫道:「春鳶姐姐!」

  春鳶本有些懊惱,見他這狼狽樣,禁不住也是「噗」一聲笑了起來,叉腰道:「輪你守門,你倒瞌睡起來了!小心我告到柳嫂子處扣你月錢!」

  小廝忙苦著臉求饒,春鳶也不過嚇唬下他而已,正要問柳向陽,忽聽身後響起陣「春……,春……」的聲音,冷不丁嚇了一跳,回頭才見是柳向陽,正站在廊子口,臉有些紅紅地看著自己。

  「哪裡鑽出來的,嚇死個人!」

  春鳶拍了下胸口,有些沒好氣地朝柳向陽走了過去。

  「我方才……在……在廊子角,你一來就……就看到了。」

  柳向陽眼睛看著地,結結巴巴道。一道陽光正從廊角的十字海棠角格中射了進來,照得他額頭上都仿似隱隱生出了霧氣。

  春鳶忽然有些心軟了下來,嗯了一聲,放緩了聲調道:「你找我什麼事。」

  「方才……有人找到我,說謝府姑娘叫……叫帶個信給大姑娘。」

  柳向陽急忙從懷裡掏出封信遞了過去。

  春鳶接過來,忽瞥見他脖頸處有幾道淡淡青紫淤痕,仿似被板條類的東西抽出來的,脫口道:「誰打你了?」

  柳向陽見她眼睛盯著自己脖子,伸手捂了下,轉身匆匆便要走。

  春鳶忽然有些明白了過來,輕聲叱道:「站住!」

  柳向陽停住了腳,卻是側著脖子。

  「你幫姑娘放顧選出去,被你爹曉得了?」

  「我爹不不不……曉得!」柳向陽急忙擺手,臉漲得通紅,許是心急,一時連結巴也忘了,「我守在門外等他回來時,卻被我娘撞見了。我娘不敢叫我爹曉得,只抽了我幾下。姑娘放心,就只有我娘知道,不敢說出去的……」

  春鳶這才微微籲了口氣,看他一眼,轉身而去。

  「害你挨打,你心裡是不是在後悔?」

  春鳶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道。

  「不……不悔。我皮厚,不痛。往後再有……,還叫我!」

  柳向陽脫口道。

  春鳶忍不住笑了起來,又搖頭歎道:「真是個呆……竟還說往後。這一回若能渡過去,就是菩薩保佑了……」這才轉身離去,只剩身後那柳向陽呆呆望著她背影一動不動。

  ***

  這兩日江氏因與眾夫人一道隨伺著貴妃,老太太不放心孫子,又捨不得抱他到自己隨禧園裡,怕路上閃了風,便親自過去那邊督著,明瑜無事之時自然也在一邊相陪。此刻老太太聽乳母說著小公子的各種乖巧可愛,笑得合不攏嘴,她坐在一邊,不自覺又想起了那糟心事。

  到了今日,就已兩夜了。再好的一朵花,此刻只怕也早凋了。

  她雖送了求助信出去給謝醉橋,他也應了下來要幫,只心中終究沒抱什麼大希望。若是一般富貴中人也就罷了,偏那人是滔天富貴。自己想救那杜若秋,是為了報恩。他捲進去,又圖什麼?這兩日想來想去,終究還是覺著自己寫信之時太過衝動……

  明瑜正有些走神,忽見春鳶打簾進來,到了自己身邊,俯身低聲道:「謝府小姐來了信。」

  明瑜看了眼老太太,見正在逗弄孫子,忙起身出去接過了信,低頭掃了一眼,心便略微一跳,曉得不是出自謝銘柔了。她從前的信件都愛用冷金團花封,且必定署名。這信封之上卻空白一片,如自己前日送出的一般。趕不及回自己房裡再拆,四顧看了下,見前面遊廊側的一處玉蘭花樹下空蕩無人,急忙過去,這才拆開了封,竟有些不敢看,閉上眼睛長呼口氣,這才睜眼,一下掃完,簡直不敢相信。

  他竟果然救出了杜若秋!

  「幸不辱命。伊暫居於我西郊園中,有驚無險。」

  不過寥寥一行,明瑜捧住卻連讀數遍,心中慢慢湧上一陣暖意,便如春日裡綻開了花。折回了信收好,默默想了片刻,心中已是打定主意。

  「姑娘,可是有好消息?」

  春鳶陪她回漪綠樓,走在身側見她唇角彎彎,忍不住問道,見她略微點了下頭,這才鬆了口氣。

  「趁我爹娘今日不在,你叫柳向陽去備車,我要出去看下杜若秋,順便……」明瑜說了一半,停了下來。

  春鳶倒並未注意,聽提起柳向陽,忍不住道:「怪不得人家背地都叫他呆二子,前日他幫著放了顧選,守門時被柳嫂子瞧見,打了他。這麼大的人,竟不曉得躲,方才見他脖頸處還幾道淤痕,問他悔不悔,竟說下次再有的話還叫他……」

  明瑜道:「他是個老實人,說起來還是我帶累他。你等下過去時,順便帶盒消淤藥膏給他。」見春鳶似是有些不願地應了,忍不住微微笑了下。

  自己早過了懷春的年紀,如今見到這般的少男少女春心,倒覺十分有趣。這春鳶嘴頭上這般,心裡只怕是已是有些注意起那柳向陽了,不定自己也還未發覺便是。

  「對了,等下見到他,再叫他過去悄悄跟顧選說下,杜姑娘已安全,只這幾日還不好叫人知道。待過幾日就叫他們見面。」明瑜突然想起,又吩咐了一聲。

  那顧選前日沒命似地過去送信求告後,曉得全仗大姑娘瞞著父母相助,心中雖恨不得就此不回再去找杜若秋,卻怕連累了她受責,匆忙又趕了回去。阮洪天見他不再鬧了,且心中也確實覺著有些對不住那杜若秋,便也未再關起來,只叫人留意著他。如今只怕天天在盼消息。

  春鳶應了一聲,主僕兩個已是回了院子。

  ***

  明瑜出去時,也未帶旁人,只與春鳶一道上了馬車從偏門出。柳向陽親自趕車,他已從顧選處問到那謝公子的西郊住處,甩開鞭子便徑直放馬趕去。

  明瑜坐於車中,耳邊漸漸聞不到鬧市的喧囂之聲,耳邊聽到幾聲舟槳劃過水面撩起的水聲,便微微拉開窗帷看出去,見自己的馬車正行在一條黃泥路上,一側是緩緩東流的虹河,一側是汪汪的水田,遠處幾隻白鷺在田間滑翔。正是春播時節,到處可見高挽著褲腳彎腰在插秧的農人農婦。

  自己這趟出來,一是實在想見下杜若秋,問個清楚。那謝醉橋的信不過寥寥幾句,只說她有驚無險,別話全無。她卻不大相信。女孩家這般被擄去過了兩夜,怎麼可能「無險」?唯恐是謝醉橋胡謅了在哄她安心而已。不管好壞,不見到她本人看個究竟,一顆心終是放不下去。二來,也是實在想對這將軍府的公子表下謝意。

  前次那玉鎖便已幫了她一次大忙,此番更甚,只怕他為此已得罪三皇子也未必。這般高情,自己若不親自言謝,實在是說不過去。雖則這般瞞了大人去見一男子的舉動有些荒悖,只前次既已私下遞信過,此番若說因了禮法而拘泥,反倒顯得自己過河拆橋矯揉造作了,索性過去親自道謝,方顯誠意。

  馬車顛簸了下,聽到輪子碾過青石板的轆轆之聲,又有水聲傳來,想是過了座橋,須臾,馬車便緩緩停了下來,聽見前頭柳向陽聲音傳了過來:「姑娘,到了呢。」

  明瑜被春鳶扶下馬車,抬頭望去,幾十步外一條青石道盡頭有座園子,待走得近了些,抬頭赫然便見浮凸在門楣上的「瑜園」二子,心裡忽然掠過一絲怪異之感。春鳶也見到了,低聲笑道:「可巧了,這園子的名,竟與姑娘的名有個字一樣。」

  「瑾瑜美玉,世上用到這字的地兒多了去了,哪裡來的巧。」明瑜不緊不慢道。春鳶吐了下舌,不再說話。待到了門前,見園門緊閉,便捉起獸首門簪叩擊了幾下。片刻後見門打開,探出一老嫗的頭,忙道:「這位媽媽,我過來拜訪此處主人,他可在?我姓阮。」

  那老嫗姓丁,乃是附近村人,死了兒子,媳婦改嫁,只丟下八九歲的孫女。見這久無人住的園子新易了主,人也住了進來,便自己尋過來求個灑掃做飯的活計,好蹭些錢貼補家用。謝醉橋憐她生計不易,便雇傭了來。昨夜預先叫人埋伏在了意園幾個邊門之外,等到那香車出來,暗中跟了過去,又放了把火,趁亂劫走杜若秋。因了此事隱秘,這才將玉簪和幾個原來一道在的丫頭都給送到了謝府去,連高峻也瞞著。

  這丁婆婆方才正在掃地,聽見門外有響動,便拖了笤帚過去開門,見門口立著開口說話的不過是個半大女孩,皮膚玉白,眼眸漆黑,一身碧綠春衫,身前垂下兩條烏黑麻花辮,辮中絞編了串小顆碧璽珠子的瓔珞,穗子與髮梢一道垂下,皓白手腕上也戴了串翠珠手串。何嘗曾見過這般出挑的女孩?愣愣看了片刻,見那女孩又面上帶笑地再問了一遍,這才慌忙把手上笤帚丟掉,開了門道:「公子在的。老婆子這就去通報。」說著便急急忙忙往裡去了。

  明瑜順著鵝卵甬道往屋舍處慢慢行進。見裡面靜悄悄無聲,兩邊修竹夾道,階前石畔雨漬苔生,湖石邊鑿了一小池,池中蓄朱魚翠藻。角落裡有棵金黃棣棠,正值花期,柔枝垂條,引來幾隻蜜蜂嗡嗡舞動,大約就是此刻這園子裡的唯一聲響了。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四章

  午後無事,謝醉橋手執一卷,正閑坐在竹亭裡煮茶待沸,忽見丁婆急急過來道:「公子,來了個跟畫裡走出來般的姑娘,說要見你!」

  謝醉橋一怔,那丁婆已是自顧在從頭到腳比劃起來了:「粉白的臉,紅滴滴的一張小嘴兒,眼睛水靈靈就跟會說話似的。不過是個半大姑娘就這般了,這往後成大姑娘了還不成天仙……」

  「說姓阮!」

  丁婆一拍額頭,最後補了一句。

  謝醉橋心微微一跳,本還面上帶笑在聽,此刻卻猛地把手上書卷丟在椅上,掉在地上也未來得及揀,幾步便從亭階上跨下,匆匆迎了上去,心中漸漸浮上了絲喜悅。

  他叫人借銘柔的名給明瑜送去那信,本是怕她久等心焦,報個平安而已,當時也未多想別的。只今早被杜若秋的一句話提醒,心底裡竟也忽然彷彿多了絲什麼,自早到此刻便都未離開過瑜園一步。

  謝醉橋剛繞過那一叢竹,便見到一碧翠側影,她正微微俯身在池邊看魚,聽見自己腳步聲,站直了身子轉過來。還是記憶中的那雙明亮的眼,烏黑的髮鬢之上不小心沾了一片棣棠上飄下的金黃花瓣。綠腰纖纖,笑容淺淺,人正如她頭頂的那棣棠,在殷殷綻放。

  謝醉橋這一刻忽然有些心跳的感覺,遲疑了下,停在她十幾步之外的甬道上。

  明瑜朝他走了幾步,待靠近些,端端正正見禮。謝醉橋看見沾髮鬢上的那片金瓣隨她低頭悄悄滑落,跌到她一側肩上,又飄落在地。

  明瑜道:「今早收到了消息,實在萬分歡欣,若不親自過來道謝,心中委實難安。前次就蒙公子相助,此次公子涉險相助,更是高情厚義,便是大恩也不為過,我卻無以為報,唯願公子福禧雙全,歲歲祺安。」說著又是深深一禮。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早已是下了決心。既然外祖的壽緣可以扭轉,那麼此刻眼前這個或許會英年早逝的年輕人,只要能夠,她也一定會盡己所能地去幫助他扭轉命運,就如同她希望榮蔭堂可以免於傾覆的願望一樣。

  謝醉橋未料到她會這般鄭重其事,反倒有些發窘,一時不曉得說什麼才好,微微咳了一聲,這才道:「前次不過是舉手之勞,此次也非我的功勞,都是借了旁人之力,只是個中詳情不便對阮姑娘透漏而已,阮姑娘千萬莫要掛懷。」

  明瑜曉得他說的那人是誰,聽他說不便透漏,自然更不會追問,便看向他笑道:「畢竟是謝公子願意出手在先,此恩我必會銘記在心。」

  一陣風過,掠起謝醉橋青衫袍角微微拂動,耳邊是竹葉過風發出的輕微沙沙響聲,更覺四周空寧一片。明瑜見他望著自己默然不語,停了下,又道,「我那杜姐姐……」

  「她就在後閣中,早上還說想見你。我帶你去。」

  謝醉橋猝然轉身,往杜若秋所住的屋子去,就在竹叢盡頭的後罩房中。

  杜若秋曉得自己不宜露面,一步路也不敢多走,一直留在房中。忽見明瑜被謝醉橋帶了過來,驚喜萬分,上前便要下跪,被明瑜扶住起來。謝醉橋悄悄退了出去。

  杜若秋情緒一時失控,哽咽不成言。明瑜勸住了,漸漸問清了那夜發生的事,心中又是慶倖,又是驚疑。慶倖的是她並未如自己所料的那般橫遭折辱,驚疑的卻是那三皇子的居心。原本自己以為的一場荒淫無恥,如今卻發現透出些詭譎疑雲。她雖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緣由,只也隱隱曉得必定與皇家紛爭脫不了干係。

  前世之慘痛,她如今想起還是心驚肉跳。這一世最大的願,就是自己一家人平安過老;最大的不願,就是與這些皇家之人扯上干係。偏偏老天不從人願,來了這麼一場意外。本不願得罪該當求好的人,如今卻不知道是否因了這場暗地紛爭而將榮蔭堂入了心?自己之前雖百般用心避免,只那三皇子若真知道了此事乃是因自己的一封信而起,只怕比起前世因了接待不慎招致的得罪更要嚴重百倍。

  「姑娘放心,我起先存了拼死之意,怕連累老爺,從頭到尾都未提及榮蔭堂一字。」

  杜若秋見她眉尖略蹙,急忙道。

  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從自己決定要瞞著父母向謝醉橋求助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預料到了或許會開罪未來皇帝的這一後果。

  「我曉得。杜姐姐高風亮節,我極是欽佩。顧選已經曉得姐姐平安,托我傳話給姐姐,說不管姐姐如何了,他都必定不會辜負。」

  明瑜展顏笑道,想那顧選說這話時,大約也與自己想法一樣,以為杜若秋必已遭了摧折,說話卻仍這般擲地有聲,也算是真心難得了。

  杜若秋果然極是激動,眼中又泫然欲滴。明瑜忙又好生勸了幾句,叫她暫且先在此安心過幾日,待風聲過去再另行安排。杜若秋道:「多謝姑娘。謝公子亦是極寬厚的人。恩情無以為報,惟願來世結草銜環。」

  明瑜笑而不語,叫她不用相送,自己沿著來時之路慢慢踱出。

  前世今生,今生來世。自己之所以這般涉險救她,又何嘗不是因為前世裡她父女對自己母親所結下的那樁善緣?此生不望來世,惟願良善之人俱能平安過老,這便足夠。

  謝醉橋一直候在門外幾十步外的甬道之上。聽大不清屋裡人在說什麼,只偶爾聽到幾聲隨風送來的女子說話之聲,如金鈴搖曳,玉佩叮咚,忽見她從沿階處現身,四目相視,明瑜已是笑道:「多謝公子仗義收容杜姐姐,明瑜不勝感激。叨擾多時,這就告辭離去了。」

  謝醉橋心中忽然掠過一絲自己也不曉得是什麼的感緒,哦了一聲,道:「我送你。」

  二人仍是一前一後,一路再無說話,待到了方才那棣棠邊,門口也快到了,謝醉橋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笑道:「前次聽江老太爺提起,說阮姑娘於書畫之道頗有見地。我前些時候無事,去舊市搜了幾幅古畫,其一據說還是前朝名家董瑞畫作散佚於民間,藏畫人逼於生計才無奈出賣。我曉得此話十有八九不可信,只見那絹素顏色古舊,像是有些年頭,且畫中佈局也大氣,便買了下來。如今你既在,若是不急,可替我去看下,興許運道好,揀了漏也不定呢。」

  明瑜抬眼見他望著自己,目光中隱隱似有期待之意,略一躊躇,便道:「謝公子莫聽我外祖誇口。我哪裡有什麼見地,不過就是從前胡亂畫幾筆而已。公子若是不怕被我錯看,過去看下也好。」

  謝醉橋方才話剛出口,心中其實已是有些後悔,也不曉得自己怎的竟會冒出這想法。此刻見她笑盈盈應了,心中一鬆,道:「就在書房中,阮姑娘隨我來。」

  書房三面環窗,光線通透。明瑜見謝醉橋從一杉木匣子中取出一卷畫軸,攤平放置在了桌上,走進仔細端詳了片刻,心中已是有數,抬眼問道:「不知謝公子為此畫費了幾許銀錢?」

  「五百兩。」

  明瑜笑了下,道:「方才聽你說這畫佈局大氣,此話確是不錯。董瑞喜好山水,曾雲若是入畫,山水第一,竹樹蘭石次之,人物鳥獸又次之。這畫面佈局與董瑞確實極像,山勢崔嵬,泉流灑落,雲煙出沒,野徑迂回,落款印章也是精妙。只你看這絹素。古畫絹色墨氣,有一種自然古香可愛。此絹幅色雖黃,卻不精采。且古絹自然破者,必定有鯽魚口,斷處連三四絲。此幅絹底斷處卻是直裂。故而若我未看錯,應是贗畫做舊。」

  謝醉橋呵呵笑了起來,自嘲道:「本想撿漏,不想還是被人當了漏子。我果然裝不得風雅,一裝就露底。」

  明瑜本以為他花了大價收到幅贗品,即便不惱羞,難免也會失望,不想卻只這般笑著自嘲而已,頗有幾分雅量,忍不住也是捂嘴笑了起來,安慰道:「這畫雖大約不是董瑞真跡,只也必定出自妙手。又或者是我看錯了也未必。」

  謝醉橋笑了下,正要再開口,忽聽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隱隱彷彿有人高聲說話。因了園中寂靜,便顯清楚,聽著是男子的聲音,再凝神細聽,臉色已是微變,急促道:「我這裡偏僻,今日並無預約訪客。來者必定不善,十有八九與杜姑娘有關。我先過去,你叫她躲藏起來。」

  明瑜大吃一驚,見他已大步而出,不敢怠慢,急忙往後面的罩房跑去。

  ***

  明瑜方才進來,留了春鳶和柳勝河等在瑜園外。柳向陽見她望向自己,有些手腳沒地兒放的局促,便藉故蹲下身去檢看車輪。不想卻真發現車彀的榫頭處有些鬆了,倒是嚇了一跳。怕回去時萬一脫了就麻煩了,便朝瑜園裡的丁婆借榔頭釘子。丁婆說此處沒有,指點他去村裡的一戶木匠家裡借,見他說話磕磕巴巴的,笑道:「那木匠是個急性子,還是叫這位姑娘與你一道去的好。」倒是臊得他滿臉通紅。

  春鳶又是好笑又氣,問了路,曉得也就前面不遠處,過了板橋再半里便到,這邊望去都能看見。怕明瑜出來時見不到人,托那丁婆轉告一聲,便坐上馬車,陪著柳向陽一道過去了。

  柳向陽心裡美滋滋的,坐車前趕著馬過了橋,快到丁婆指點之地時,忽見前面小路上飛騎過來了一群人,七八個的樣子,揚起一陣塵土,轉眼便到了跟前。因了路窄,自己這馬車占了大半的地,正想再往邊上讓一些,對面一人揚手便一鞭抽了過來,猝不及防,脖頸處火辣辣一片,用手一摸,已是有了血跡,心頭大怒,大聲道:「你這人好……好生蠻橫,我……我正要讓路,你竟竟竟還還打人!」因了急怒攻心,說話更是磕巴。引得對面前頭幾人哄堂大笑起來。

  「打你怎麼了!結巴佬,再不讓開,叫你再嘗嘗鞭子的滋味!」方才那人大笑道。

  柳向陽怒火沖天,倔勁便犯了上來,怒道:「我……我偏不讓,看……看你如何!」

  「臭小子活膩了!」

  那人臉色一變,揚手又是一鞭抽來,被柳向陽一把握住鞭梢,用力一扯,那人坐立不穩,整個人竟從馬背上被扯下,骨碌碌滾下了道邊溝渠裡。渠底都是稀泥,手忙腳亂站穩身子時,已是半身和了污泥,狼狽不堪。

  「找死!」

  邊上幾個相同打扮的人破口大駡,下馬齊齊湧了上來,柳向陽早從踏板邊抽出條扁擔,舞得霍霍起風,竟叫那些人靠近不得,紛紛跳腳大罵,拔出了腰間佩刀。柳向陽避過第一個砍來的人,回身將他攔腰高高舉起,大吼一聲,一個壯漢竟被他似布袋般地遠遠丟到了邊上水田之中,仰面四劈八叉,濺起大灘的泥水。

  持刀的人被他的神勇嚇到,呆愣片刻。

  春鳶坐在車中,見到這般情形,嚇得心噗噗亂跳,看到那幾個持刀人回過神,相互做了個眼色,彷彿要群毆了,怕柳向陽再鬥下去吃虧,此刻也顧不得許多了,正要叫他退回搬出瑜園主人息事寧人,忽見對面馬隊呼啦啦分開了條道,出現了兩個騎馬的年輕男人,都是十八九歲,衣袍華美,一個臉容端凝,一個面若桃芙,此刻正齊齊望著柳向陽,二人神色都有些怪異。

  「三公子,不過是些許小事。這小兄弟瞧著倒有些意思。得饒人處且饒人便是。傳了出去也不好聽。」

  左邊那男子嘴角略微一扯,轉向邊上那美貌少年道,聲音低沉。

  春鳶屏住呼吸從馬車門縫裡看去,見那美貌少年眉頭微皺,打馬向前,抬手一鞭便朝那幾個還持刀欲要撲過去的人夾頭夾腦抽了下去,低聲喝道:「沒用的東西,還在丟人現眼!給我滾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1:05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五章

  「你是哪家的,力氣倒不小。」

  春鳶見那被稱作三公子的華服少年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盯了柳向陽片刻,忽然這樣問了一句,心一下又提了起來。出來時大姑娘為不引人注目,並未坐大車,只安排了輛平日府中媽媽下人們出去坐的青氈車子,極其普通。此刻唯恐那柳向陽不知輕重,牽出了大姑娘。

  「我……我是柳家的,車……車輪鬆了,要趕去修。」

  柳向陽甕聲甕氣地應了一句。

  三公子哧一聲笑了起來,話說著,已是拋了塊銀子到他腳下:「我就看中有本事的人。拿去壓壓驚。」

  柳向陽道:「我不要!」

  春鳶急得差點沒跳下馬車要揪他耳朵。所幸那三公子倒是沒發怒,只是咦了一聲,回頭對身後驅馬上來的方才那男子道:「原來是個夯貨!」說著一扯馬韁,當先便從馬車邊上過去了。

  那男子也看了柳向陽一眼,目光又掠過馬車車廂,正貼在門縫裡往外看的春鳶驟然覺到他目光似乎與自己對視了片刻,一驚,還沒閃過神,就見他一下已縱馬從自己身側掠了過去。方才那兩個掉泥水裡的人此刻也已是爬了上來,惡狠狠盯了柳向陽一眼,不敢再停留,與同伴一道匆匆趕了上去。

  待那一行人離去了,春鳶這才急忙推開廂門,見柳向陽脖頸處一道鞭痕,傷處還透出些血絲,急忙拿出帕子輕輕拭擦,道:「疼不疼?那些人這般蠻不講理,真是該死!」

  柳向陽見她靠近這般對自己,心中一熱,昂首道:「不疼!」

  春鳶看他一眼,搖頭歎了口氣:「你還真是呆,又呆又強!他們人多,要不是那個人開口說了句話,還不知道如何收場呢。下回再不可這般強自逞能了!」眼睛看見地上那塊銀子,又皺眉道,「這錢你若要,揀了起來便是。」

  柳向陽飛起一腳就把那銀塊踢到了邊上水渠裡,「啵」一聲便沉下去,這才呸道:「誰稀罕這個!」

  春鳶一怔,忽然笑道:「咱們快些去修車吧,莫叫姑娘等。」

  ***

  謝醉橋疾步而出,見門外七八個人,當先一人裴泰之,這便罷了,邊上那個竟是三皇子兆維鈞,此刻正看著自己,笑容滿面。心中略微一沉,腳步卻未停下,迎了上去笑道:「今日一早便聞鵲音,原來真有貴客過來。京中一別已是半載多,三殿下別來無恙?」一邊說著,已是要見禮。

  兆維鈞從馬上一躍而下,扶住了謝醉橋,哈哈笑道:「謝老弟自離京後,我憶往昔交遊,不勝唏噓。前日隨了父皇御駕到此,本早就要來探望,只因瑣事纏身,好容易今日才得了空閒,豈有錯過之理?」

  裴泰之亦從馬上下來,看著謝醉橋慢慢道:「三殿下百忙之中仍對你念及不忘,我自當要效犬馬之勞,自告奮勇帶路而來。醉橋你要好生盡到地主之誼。」

  謝醉橋哈哈笑了起來:「貴客臨門,哪敢托大。請。」一邊說著,一邊已是領路而進。帶至他起先煮茶的竹亭之處,笑道:「此處乃是鄉野荒所,比不得三殿下見慣的赤錦金琉。只這亭子處三面環竹,還有幾分爽致,三殿下若不嫌棄,在此稍坐片刻,我親自煮茶待君,如何?」

  兆維鈞一眼便見亭中那本掉地上的書卷,俯身揀了起來看一眼,笑道:「謝老弟好生悠閒。焙茗品書,樂得逍遙,連我都忍不住想過幾天這般的日子了。」說完四處遠望幾眼,又道:「偌大的園子,何以靜悄悄的,連個下人都見不到?」

  方才那一壺茶水被謝醉橋撇下,此時仍架在泥爐上滾沸,壺中水已燒得快乾。謝醉橋從邊上水罐中汲水重新注入茶壺,這才笑道:「原本有幾個丫頭,只我喜清靜,都打發到南門去了,只留一個臨近村中雇來的灑掃老嫗。」

  兆維鈞搖頭道:「可惜,可惜。謝老弟雖說是在守孝,隻身側若連個紅袖添香之人都沒有,豈不是太過無趣了些?」

  謝醉橋笑而不語,只是提了茶壺重新架回爐子上,三人圍坐下來敍談片刻,說起帝駕過了今夜的看燈會明日便要起駕離去,正談著,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驚呼。呼聲雖極其短暫便消了去,只亭中三人卻都聽得清楚,分明是個年輕女子所發。

  三人倏然齊齊回頭,赫然見園子盡頭被竹從掩映的一排房舍處有陣陣濃煙升起,隱隱還夾雜了火光。

  謝醉橋臉色微微一變,裴泰之目中亦帶了幾分驚怒。兆維鈞訝然道:「好好的怎會起火!」說著飛身奔跑而去。

  謝醉橋與裴泰之對視一眼,二人霍然起身,已是趕了上去。到了火源,見靠園子後圍牆的那一排三間竹木罩房竟真燃起了火苗。身後又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原來其中幾個留在園門口的隨從和那丁婆看見煙火升騰,都衝了進來救火。好在火勢並不大,只點著了廊子頂的細木檁子,很快便控制住了。

  「方才彷似還聽到聲驚叫,若有不測那可如何是好。快去察看下!」

  兆維鈞不待火滅便入了左手邊第一間房,俄而退了出來。

  謝醉橋明知這火蹊蹺,只心中記掛明瑜,此刻也顧不得別的了,一腳踢開右手邊杜若秋住的那屋子,見屋子裡微微彌漫了煙霧之氣,四下飛快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略微鬆了口氣,開窗出來。

  兆維鈞跟進也出來,站在院前空地上,環顧了下,奇道:「醉橋,方才你說此間只你與一灑掃老嫗,只我卻明明聽見這方向有年輕女子的驚叫聲。莫非你竟暗地裡金屋藏嬌卻不欲為人所知?這可不似你平日之所為。」哈哈笑了數聲,突語氣一轉,又道,「只這也罷了。怕只怕有外人潛入。雖只是個女子,只如今父皇聖駕尚在城中,晚間還要觀燈與民同樂,也須得萬分小心,好生搜下才能叫人放心。」

  「三殿下,護衛皇上乃是我的職責,三殿下這般謹慎,莫不是在怪罪我與我那幫兄弟前些時日都在懈怠?」

  一直默不作聲的裴泰之忽然插道,語氣雖仍恭謹,只已透出了一絲冷意。

  兆維鈞一怔,回頭盯他一眼,這才道:「裴大人鐵腕雷厲,天下誰人不知。只事關父皇安危,再小的事也不好鬆懈。且方才那女子叫聲實在有些可疑……」轉頭看向謝醉橋,臉上已是帶了笑,「便是醉橋,想來也能體諒。」

  「三殿下,此處乃是我之瑜園。殿下過來,若與醉橋敍舊,醉橋倒履相迎。若是來此搜拿所謂疑犯,恕難從命。便是鬧到御前,我也就這一句!」話音斷處,鏗鏘有聲。

  笑容漸漸從兆維鈞的嘴角邊褪去,他盯著謝醉橋,慢慢道:「醉橋,你這般推脫,反倒叫我更是不解了。莫非竟真有見不得光的隱情?不妨說來聽聽,若真是為難。看在咱兩個的舊日交遊份上,我在父皇面前自會代你隱瞞。」

  謝醉橋嘴角緊緊抿起,一拳緊握,額角微微迸出青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兆維鈞。

  這一刻,這三個年輕的男子驟然僵在了一處,兩兩對視,神情各異。

  風過竹梢,仍是沙沙作響,只空氣卻漸漸凝固了起來,彷彿只要略加火星,立刻就要劍拔弩張。

  ***

  「謝公子,我既已將外祖的畫帶到,這便該告退了。」

  忽然,一聲清瀝的聲音傳了過來,打破了這凝固。三人俱是一驚,抬眼望去,見幾十步外一座假山側的竹叢後繞出來一個著了綠衫的人,正朝這方向慢慢行來。

  兆維鈞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半晌不能動彈。

  今早鬥芳樓裡傳來消息,昨夜失火人被劫走。知道太子忽然過來,必定是因了裴泰之的緣故,自己的失手也與他脫不了干係。他本是個高傲之人,哪裡肯這般輕易認輸。不過半日就探到謝醉橋在城外有個園子,深居簡出,心中便起了過來試探一番的念頭。皇帝出巡,皇子本該時刻伴駕,不得擅離。他便在正德面前上言,道要過去探訪謝醉橋。正德應了下來,這才有了這一趟出城。

  他起先對謝醉橋處到底是否藏了人,並無多大把握,只為試探,便效仿昨夜鬥芳樓失火,預先安排人繞到最有可能藏人的園子深處後罩房處,從牆外丟進火種點火,打算趁亂過去查看究竟。事情果然順利,還出乎意料地叫他聽到了女子的驚叫聲,心中這才篤定。

  謝醉橋方才既說此間並無別的女子,若是叫他找到,隨便安個什麼理由都能帶走。這女子再度落自己手上,那個裴泰之本意欲起用之人必定會有所顧忌。如此既重重打了太子和裴泰之一耳光,扳回一局,於謝醉橋,也是一次警告。自然他過後也會叫他知道他若意欲投靠,自己必定既往不咎。主意打定了,這才步步追進,一心只想逼出那女子。萬萬沒有想到,最後人是被逼出來了,卻根本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個!

  ***

  謝醉橋聽到明瑜聲音的那一刻起,心中忽然百味雜生。

  這女孩這般現身,他知道是此刻唯一能破局的玲瓏匙了。他佩服她的膽色和聰敏,只是她的名節……

  他有些自責。忽然又見兆維鈞正盯著她,連自己的表兄裴泰之,他一貫難現波瀾的一雙眼,此刻也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帶了難掩的驚詫。他知道他一定已經認出了她,就是那個數月前在望山樓前咬過他一口的女孩。

  謝醉橋暗歎口氣,順了自己身側兩人的目光也望了過去,碎金般的陽光下,她的裙擺被風搖曳捲動,一路走來,腳下一路綻開了朵朵碧蓮。待走得近了些,停在十幾步外時,瞧得於是更分明了。玉膚明眸,不過還是個半大女孩,卻如早春枝頭杏梅將熟未紅時,眉宇間已帶了絲別樣的豔鬱。

  「謝公子,方才我見起火,一時被嚇到,這才驚叫了一聲,又跑到那裡躲了起來避火,實在慚愧。外祖的所托既已帶到,不敢再打擾,這就告辭了。」

  明瑜對著謝醉橋道,面上帶了些許的笑。言罷,又眼睛落地,朝他身邊的另兩人也微微見了一禮,轉身便往園子大門去。

  謝醉橋急忙對早已聽到動靜趕了過來一直在邊上發愣的丁婆道:「快送下阮姑娘。」

  丁婆回過神來,急忙應了一聲,陪著明瑜出去。

  明瑜沿著卵石路,一直走到拐角處,直到感覺不到投在自己背上的那幾束驚訝目光,腿這才微微有些打顫起來。

  ***

  她方才從書房奔至此處,把情形與杜若秋提了下。雖料想來人不至於搜到這最裡的內屋,只為防萬一,還是把屋裡的一些女子用物收卷起來,兩人便匆匆藏到了罩房後的一排竹籬後。不想沒片刻,聽到頭頂有異,抬頭才見身後高牆外竟丟進了幾個火團,幾點火星還濺落到了杜若秋的肩上,杜若秋失聲叫了下,這才驚覺不對,立時閉了口。

  明瑜從未有過這般經歷,一時也有些慌亂,心撲通亂跳了一陣,極力定下了神。見邊上幾十步外一處假山後有叢翠竹,是個藏身之所,兩人便急忙跑了過去躲在那裡。沒片刻,便聽到罩房前傳來亂哄哄一片撲火之聲。

  有年輕男子說話的聲音響起。杜若秋一聽到,臉色驟然發白,附在明瑜耳邊輕聲道:「擄我的就是他。」

  明瑜屏住呼吸,悄悄從石縫間看了出去。看到說話的那個年輕男子,當朝的三皇子。他正在笑話謝醉橋金屋藏嬌,高傲的頭微微揚起,身上繡了暗金寶相花紋的錦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然後……裴泰之……他也在。她只看到他的側臉,金烈的陽光正射過來,映得他半張側臉線條猶如刀削斧鑿,他正蹙眉對著三皇子說話。

  那一刻的明瑜沒有心思去體味再度見到這個人時自己到底是何心緒。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已經被三皇子和謝醉橋接下來的對話給緊緊抓住了。一個綿裡藏針,一個毫不退讓。顯然這三皇子是有備而來,又恰被他聽到了方才杜若秋的叫聲,強行搬出皇帝安危的藉口,今日若不叫他搜一下,怕是難以干休。與其到最後叫她二人齊齊被發現,倒不如她自己先現身出來,求個出其不意,但願能蒙混過關。

  閨中女孩私會孤身少年,不管什麼緣由,若是傳了出去,她的閨名便盡數毀去,今生只怕難再嫁好。只那時情形下,她曉得並無選擇,只能冒這樣的險。……何況,即便這世真的無人可嫁,她深心裡其實也未覺有多大遺憾。歷過曾經的芳菲褪色,韶華凋零,她胸中那顆男歡女愛的心,早已薄涼。

  園門就在前方,明瑜加快了腳步打開門,一眼看見大門被兩個滿身污泥的大漢守住。春鳶和柳向陽被攔在了外面。春鳶臉色有些驚慌,而柳向陽正和這兩個大漢在怒目而視。

  看見她出來,春鳶彷彿終於鬆了口氣,急忙上前,叫了聲姑娘。那兩個大漢想攔,明瑜冷冷道:「你家主人都未曾攔我,你們倒這般托大。」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六章

  那道綠影消失在拐角處了。謝醉橋回頭,見裴泰之眼中訝色已消,神色凝重,只是略微皺著眉看向自己。兆維鈞卻是另外一種神情,說不出的怪異,定定望了自己片刻,臉上終於現出帶了幾分勉強的笑意:「這……是誰?怎的會在你的園子裡?」

  「不過一故交家的女孩。我與她外祖相熟,曾論過書畫。前些時日我收了幅古畫,自己難辨真偽,便拿去請教。今日她代我將畫帶回而已。」

  謝醉橋淡淡道。

  兆維鈞目光閃爍,顯見是不信,略一想,道:「若方便,帶我也去瞧一眼可好?近日正巧也對書畫上心。」

  謝醉橋曉得杜若秋此刻應正藏身在附近,正欲帶他離開此處,此話倒正合心意,便略微一笑,道:「有何不可。可惜不過是贗畫,不值一看。」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轉身帶路往書房去。

  方才那畫還攤在桌案之上,兆維鈞掃了幾眼,心裡終於止不住地浮上了幾分沮喪。原本滿心以為自己能抓個先行,卻萬沒想到會是這般情景。原來不過是個與謝醉橋私下相會的女孩,怪不得他之前聽到自己要搜屋時極力阻攔,想是怕被發現這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之事。

  心中暗暗又有些納罕。從前在京中便極少聽到過這謝醉橋的風流韻事,沒想到他原來偏好異於常人,竟對半大女孩上心。眼前忽然又閃過方才那女孩的臉容身影,雖還未成人,卻也自有一番動人之處。便笑道:「原來是謝老弟有心護花。早說不就結了。郎情妾意乃是人之常倫,我若曉得,哪裡還會為難她。」

  謝醉橋正色道:「我與這位姑娘並無私交,今日不過是她湊巧路過幫我帶回了那畫而已。且她比我妹子也大不了多少,我再不堪也不會做出三殿下所想的那般事體。若是因了我之緣故令她蒙羞,醉橋真當是萬死不足以抵罪。」

  他說話之時,一身坦坦蕩蕩。兆維鈞一怔,上前拍了下他肩,回頭對著裴泰之笑道:「果然是我多想了!方才也是我太過謹慎而為之。想來醉橋老弟也不會放在心上。」

  裴泰之略微笑了下,看了一眼謝醉橋道:「三殿下所作所為,不過是出於忠君二字。醉橋若是怪罪,我第一個便不答應。」

  他平日在人前冷肅,說話更是惜字如金,似這般帶了玩笑似的口氣,倒真難得一聞。兆維鈞看他一眼,三人便齊聲笑了起來,場面極是融洽。

  兆維鈞略再留了片刻,便起身告辭,裴泰之亦同行離去,上馬後,只是回頭盯了眼謝醉橋。

  謝醉橋自然明瞭。曉得自己這表兄素來心思沉密,此刻雖不便說話,過後必定會來追問。自己原本不欲在他面前將阮家女孩亦牽扯出來,此番卻怕是難以遮瞞了。

  兆維鈞看了眼門口草地上車輪碾壓過的痕跡,又舉目望了下遠處隱隱可見的城郭,縱馬而去。

  ***

  明瑜坐在馬車之上一路緊趕回去,整個人還緊緊繃住。

  剛才的舉動,實在並未多想。不過是情勢緊急,轉念之間,人便已經站了起來走出去。如今再回想方才一幕,才覺到了後怕。若再發生一遍,她不曉得自己到底還有沒有這般的勇氣……

  過了今夜,只要過了今夜,明日正德就會離去,所有的紛擾也都會隨聖駕而去,包括……裴泰之,這個前世自己與他糾葛了短暫一生的人。以致於後來有段時間,每每想起,便如在心尖上澆了一壺滾燙沸水。

  這一世,不過是個旁人,旁人而已。他方才看著自己的神情,完全的震驚。她知道這只不過是因為他認出了她就是前次那個咬過他一口的人。如此而已。前事種種,於她或許一時仍無法徹底抹平,於他,卻真正是完全的一張白紙。

  若是他們曾是一對傾心的愛人,她想她此刻一定會痛楚萬分,為了這世的相見卻不相識。幸好他們不是。所以這很好。

  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手心忽然一陣暖意,明瑜望去,見邊上的春鳶探手過來握住她手,眼睛正望著自己。

  「姑娘,你手這般涼,方才是不是受了驚嚇?我們本待要進去的,卻被人攔住。」

  春鳶道。

  明瑜握住她手,略微搖了下頭,忽然想起方才仿似看到柳向陽脖頸處有傷痕,開口詢問。春鳶恨恨道:「謝公子怎會有這般可惡的朋友!」便把方才的衝突略微提了下。

  明瑜本已紛亂的心裡更添幾分沉重。沒想到竟會如此湊巧,諸多的事情都蜂擁著擠到了一處發生。如今別的也只能暫放一邊,只盼自己方才的突然出現能轉移那三皇子的注意力,化險為夷,那麼自己的拋頭露面也算值了。

  ***

  這夜,正德皇帝登上御船,與江州萬民一道燒香看會。

  薄暮過後,知府謝如春便已將燈船集攏,沿著虹河一路停開,又有法師在船上擺了經壇,頌經揚法。待到天色暗了下來,無數蓮花燈漂浮在虹河水面,如繁花盛開,沿河的楊柳之上懸滿彩燈,七八裡蜿蜒不絕,光耀若如白晝。兩岸的遊人香客摩肩擦掌,川流不息。

  待遠遠見到一座巨大的雕龍畫舫遊蕩而來,璀璨燈火之下,船頭香霧繚繞,黃蓋寶扇,燈影幢幢,州縣官員在兩邊的小畫船上恭迎聖駕,知道是皇帝的寶船過來,早在知府預先排好的諸人帶領下,高呼萬歲,一時間聲如海嘯,鼓鈸之聲不絕於耳。

  明瑜姐妹一道隨了江氏與諸人在龍船側的一艘小畫船上隨伺嚴貴妃。說是隨伺,其實連貴妃的面也沒見到。不過是與未被傳召的夫人小姐們一道待在個艙房中而已。衣香鬢影,濃烈的脂粉混了熏爐中的龍腦香味,熏得人微微有些暈眩。

  謝靜竹因孝身未來,裴文瑩一直在龍船上。明瑜看見謝銘柔朝自己望了過來,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便朝她微微點頭笑了下。她母親謝夫人方才與總督夫人剛被召上了大船。

  身處艙中,看不到龍船船頭的錦繡堆簇。只光聽耳畔傳來的一浪接一浪的巨大響聲,也可以想像此刻該是如何的一場盛世繁景。

  這一場接駕,父親謹小慎微,做足了場面,卻絕無半分逾越。如果不是發生了杜若秋的這樁意外,本來也該會如自己所願的那樣。但是現在,她不知道三皇子到底知道了多少。想到前世裡就是那個看起來俊美無比的華服少年最後抄刀屠了榮蔭堂……

  她原只想小心侍奉以求好。但是今日親眼見到了這個前世裡未曾謀面的劊子手,一絲恨意竟還如毒舌吐信般不可遏制地在她心底蔓延了開來。儘管她知道這不應該。這一世裡,和裴泰之一樣,他現在也還只是個皇子,並沒有對榮蔭堂怎麼樣。

  明瑜忽然覺到一陣氣短,耳邊嘶鳴有聲,急忙閉了下眼睛,靠在身畔江氏的肩上。江氏側頭,見她臉色難看,急忙扶住了小聲道:「阿瑜,怎麼了?」

  明瑜睜開眼,那一陣不適已是緩了過去。見她面上雖敷了脂粉,卻也遮不住滿臉疲乏,曉得她這幾日辛苦,心裡又在掛念安墨,便搖了下頭,低聲道:「艙裡有些悶。」

  江氏自己也覺氣悶,看了下,便道:「雖不會傳我們上去,只也不好擅離。到窗邊坐過去,稍微開點窗,想來也不打緊。」

  明瑜嗯了一聲,正要隨江氏過去,忽見艙門打開,下來一個身著紫服的宮人,笑容滿面道:「貴妃娘娘聽聞阮家大姑娘素有才名。娘娘說,生平最喜的便是聰慧女孩,不記得是什麼模樣,特開恩召上大船敘話。」

  明瑜大吃一驚,抬頭見艙中諸多婦人小姐齊齊看向了自己,俱是又羨又妒的模樣,一顆心便緊了起來。

  嚴貴妃好端端的怎會突然點名要見自己?她又從何曉得自己的「才名」?難道竟是龍船上一直陪在側的裴文瑩在她面前提起過?若是如此也罷,怕的卻是這一場傳召與自己今日在瑜園的露面有關。

  明瑜還在怔忪間,覺被人輕輕推了下,定睛看去,見江氏正有些憂心地望著自己,曉得她不放心,又見那宮人還等著,不敢怠慢,急忙壓低了聲道:「娘放心,我沒事了。」

  江氏抬手替她整了下衣領,明瑜朝她笑了下,跟著宮人出了艙門,一陣涼風迎面而來,帶了些許水腥之氣,卻比艙中不知舒透了多少。

  明瑜長長呼吸了口氣,看著從高高龍船上放下搭過來的一道弦梯,定了下心神,跟著那宮人小心登了上去,見龍船上燈火通明,沿著甲板之側幾步就是一個執戟的衛兵,刀鋒鐵甲在燈火映照之下,閃閃綻著寒光。

  ***

  艙室大而華美,船行走緩慢,幾乎感覺不到這是在船中。鏤空的熏香爐裡疊煙熏散,明燈的淺色黃暈徘徊在一身緋紅鳳紋宮裝的貴妃身上,照得她猶如神妃仙子。雖兒子也已十八九歲,她看起來卻不過三十出頭,極是明媚。此刻身邊恭立了一排的宮女宮人,謝夫人與總督府的夫人正陪坐在側,裴文瑩也在。

  明瑜不敢多看,被宮人帶入後,就朝嚴貴妃下跪行過大禮。貴妃待她見完禮,命平身,這才笑吟吟道:「你便是阮家的女兒?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啊?」

  「回貴妃的話,民女名明瑜,十一歲。」

  明瑜屏聲斂氣答道。

  「過來近些,好叫我看仔細。」嚴貴妃朝她招了下手,笑道。

  明瑜前日那回隨眾人遠遠瞧了眼她,只覺渾身凜然貴氣。此刻見她卻這般親切,強自壓住心底不安,低頭靠近了些。貴妃執住她手,叫抬起頭來,細細看了一眼,這才對著邊上二位夫人笑道:「果然是人如其名,長得仿似尊玉雕的人,渾身透著玲瓏氣,我一見便歡喜。」一邊說著,一邊已從自己腕上摘下一串金托珊瑚手釧,戴到了她腕上。

  手釧戴明瑜腕上嫌大,有些垂下來,明瑜不敢叫它滑落,用手托住了,就勢跪了下去道:「多謝貴妃賞賜。只是太過貴重,民女愧不敢受。」

  嚴貴妃笑而不語,邊上謝夫人忙道:「貴妃賞了你,便如賞你全家。那是天大的恩賜。侄女你快謝恩便是。」

  明瑜急忙謝恩。嚴貴妃點頭命她起來。明瑜這才站了起來,小心等在一邊。

  那宮人方才傳喚之時,分明是說貴妃聽聞她「才名」,此刻過來了,卻是絲毫未提及此,又隨意問了幾句別的話,便叫退下。

  明瑜如墜雲裡霧裡,卻又鬆了口氣,忙拜過,仍是跟著那帶她來的宮人退出了艙室。剛轉過個拐角,經過看見前面那宮人停住了腳步,躬身喚了聲「三殿下」,一驚,抬眼望去,見今日在瑜園見過的那三皇子此刻正站那裡,朱袍玉帶,端的是玉樹臨風的模樣,一顆心已是怦怦亂跳起來,急忙垂了下頭,拜讓到一邊,只盼他是無意路過。偏那錦繡朱袍卻是不偏不倚,停在了她的面前,耳邊已聽他問道:「你外祖便是江夔?」

  明瑜暗吐一口氣,眼睛仍是盯著他飛繡龍紋的袍角,恭敬應道:「正是。」

  「久聞江南鐘秀毓靈,到過方知所言不虛。江老太爺我神交已久,不想他的外孫女竟別具一格。若非親眼所見,委實難以置信。」

  明瑜聽出他話裡微微帶了譏諷之意,微微抬眼,見他正居高望著自己,嘴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說不出的一種怪異神情,急忙又低下了頭,一語不發。

  「我聽說你家在江南極有名氣,幾代營商,生意竟做到了邊城,可有此事?」

  兆維鈞盯著對面那女孩,慢慢問道。見她低垂著頭,看不到臉,只見烏黑的鬢邊插著的一支雕翠蝴蝶簪,在燈下閃著暈光。

  明瑜心中一緊,斟詞酌句道:「回三殿下的話,江南魚米之鄉,地本豐饒,我家雖在本地略有些商名,只實在算不了個中拔尖。」

  兆維鈞嗯了一聲,忽然道:「方才是我母妃傳了你吧?既湊巧遇到了,回去見到你爹,代我傳個話,就說這幾日承他費心了。連父皇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贊他忠心。」

  明瑜未料他竟突然會這般說話,尚在愣怔間,忽聽身後起了腳步聲,回頭見裴文瑩竟正被個宮人陪著朝自己過來,面上帶了笑,上前朝兆維鈞見了個禮,叫了聲三哥哥。她祖母王太君與太后是姐妹,故而私下都這般稱呼。

  兆維鈞笑道:「聽說你過幾日就要被你哥哥送回京中了,要與小姐妹道別,想必滿肚子的話,做哥哥的就不打擾了。」說著又瞥明瑜一眼,轉身而去。

  明瑜望著他背影離去,心中仍在為他最後對自己說的那話費解不已。若是自己沒有會錯意,他這難道竟是在拉攏自己的父親?父親雖只是個白身商人,手上卻有通天下的商鋪和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再往深一層想,莫非前世裡因了自己嫁入裴家,父親也捲進了這場紛爭,最後選擇把身家押在了太子身上,這才真正得罪了這三皇子,招致了最後的滅門之禍?而那時候,就算父親有所動作,自己也絕不會留意到的。

  明瑜被這個從前想也未曾想過的念頭驚得後背出了層冷汗。

  「阮姐姐,我送你下船。過幾日我便要走了,真有些捨不得呢。」

  兩人沿著金碧輝煌的通道,向方才的舷梯口走去的時候,裴文瑩歎了口氣。明瑜勸解了幾句,想了下,又問道:「方才不知貴妃何故突然召我?莫非妹妹在貴妃前提過我?」

  「未曾提過。反是貴妃自己問及你,我才說了幾句。」

  明瑜心中已是了然,想來這一場召見、恩賞,甚至後來的偶遇,都應是預先安排好了。只不曉得那三皇子是如何曉得自己身份的。若非是離去後被謝醉橋道出,便是自己出了瑜園,馬車被他的人跟蹤。

  明瑜幾次叫裴文瑩止步,她卻執意要送,小聲道:「坐那裡怪無趣的。」兩人隨了宮人一直走出船艙,登上了甲板。這才發覺龍船已停下。正要叫她再止步,忽四周香霧齊噴,鼓聲大作,見橋頭與散佈在龍船四周的小花船之上驟然升起了一片絢麗煙花,剎那間半個夜空開遍了火樹銀花,照得河面金光璀璨,兩岸俱是遊人百姓的齊聲高呼,震耳欲聾。

  裴文瑩被這景象吸引,停住了腳步仰望。隨行的宮人也抬頭望去,嘖嘖稱歎。江州雖除夕元宵也齊放煙花,只此次的煙花卻是謝知府特意聘了人做出的,自然比平常的更勝一籌。

  「阮姐姐,快看那個!真美!」

  裴文瑩畢竟是個孩子,看的入神,扯住明瑜的袖子指著前方正騰空而起的一束煙花。明瑜順她所指看去,眼角餘光忽瞥見一團火球從龍船下方的一艘小花船上斜斜而來,伴著尖銳的鳴聲,穿過甲板上兩個衛兵中間的空隙,直直朝著她身側的裴文瑩彈射過來。裴文瑩這才發覺,極度驚嚇之下,竟只呆立不動。宮人和附近的衛兵也看到了,大驚失色,齊齊撲了過來,卻哪裡趕得上那火球的速度,轉眼便到她臉面之前幾尺之處。

  明瑜離她最近,幾乎想都未想,猛地傾身將她推開,那火球彈射到了她的肩頸之上,砰一聲爆開,立時一陣灼滾之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1:15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七章

  「不好了,裴小姐被煙火炸到……」

  短暫的愣怔過後,近旁的幾個宮人驚恐尖叫著朝裴文瑩圍撲了過來,明瑜被一個宮人搡到,本就站立不穩的她一下往後仰了下去。

  「文瑩——」

  她歪倒下去的時候,耳邊彷彿聽到有人這樣驚怒地大吼出聲,一個帶了風的絳紫身影從她面前閃過,抱住了她邊上那個還被嚇得沒反應過來的小姑娘。

  頸間處傳來一陣鑽骨般的痛,她甚至聞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是灼了頭髮,還是燒了衣服,甚至皮肉?

  明瑜仰在甲板上,望著頭頂尚漫天仍在綻放的煙花,努力不讓自己的眼睛閉上。但是之前在小畫舫艙中的那種氣悶耳鳴之感再次襲了過來。她的意識漸漸散漫,周圍的聲音開始遠去,整個人彷彿被一陣無聲無息的海潮淹沒,只覺自己身側頭頂有無數人影在晃動。

  「不是我!是阮姐姐——」

  裴文瑩忽然尖厲大叫,哇一聲哭了出來。明瑜被這聲音激醒,用力睜開眼睛,眼前卻有些模糊,依稀只看到有個人蹲在自己身畔。

  「啪」一聲,橋頭升起了今夜最後,也是最高潮的一枚四海升平煙花,流金幻彩照亮了龍船的每一個角落,剎那間也照亮了正蹲自自己身側的那個人的一張臉。

  裴泰之望著仰躺在艙板上的那女孩。一片姹紫嫣紅的流光中,她正睜著眼,彷彿在定定地望著自己,卻又不像在看自己。

  他感覺有些彆扭。

  「哥哥!阮姐姐推開我,我才沒被炸到!她流血了,她會死嗎——」

  裴文瑩撲了過來,一張小臉上沾滿了涕淚。

  裴泰之一驚,回過了神。低頭迅速看了眼她的傷處,伸手抱起了明瑜,大步便往舷側而去。御駕隨行有太醫,只此刻並未在船上,留在了意園中。

  他的衣袍浸了淡淡的樟香,隨他走動,她的臉甚至感覺到了來自他身體的些許溫度……朦朦朧朧中,明瑜依稀想了起來,這一幕彷彿在遙遠的從前裡曾經發生過。那一回她周圍也縈繞了這種溫暖的氣味,甚至感覺到便似父親在抱著自己……

  她心中忽然起了種強烈的排斥,忍不住掙扎了起來。

  裴泰之知道她傷得不輕。肩襟處的蠶綢衣物焦黑扭結,因了火球彈到她身上後才爆開,半邊脖頸染了血跡。她方才並未如他料想般地哭泣,此刻覺她掙扎,還以為忍不住疼痛所致,急忙低聲哄道:「忍不住哭出來便是。哭出來就不痛了。莫怕,我已叫人去通知你爹了。這就帶你叫太醫醫治,等下便好。」聲音低柔萬分,腳步卻未停下,轉眼便到龍船舷側,招手命邊上一小舫劃了過來,縱身躍下,叫船夫撐篙近岸。

  明瑜被他帶著縱身躍下,感覺到驟然吃重的小舫在水面左右晃蕩,拍出低沉的水波聲時,忽然有些頭暈目眩,整個人彷彿漂在了半空之中。

  ……前世裡,她用自己最芳菲的韶華也換不來他這樣的一聲溫柔。算來算去,其實唯一的錯,就是自己迷戀上了這個本不屬於自己的男人,最後還冠上他的姓氏。

  感覺到懷中女孩終於安靜了下來,裴泰之上岸的時候,低頭借了柳梢上高懸的燈籠的光看去,見她臉容蒼白,雙眼緊閉,蜷縮在自己懷中一動不動,以為痛得暈了過去,心中一下有些焦急。

  岸邊留守的小吏見到方才動靜,早驅開岸邊圍觀的人,攔了車馬。裴泰之放她在車上,急匆匆命往意園去。

  ***

  明瑜傷得不輕,被裴泰之放在榻上之時,楊太醫一見傷處,神色便有些凝重。待聽完經過,忙叫人都退了出去,只留兩個小藥童在側。輕輕扯開她左肩衣物,見本雪白的肩頭一片灼燒紅痕,且被炸傷出血,觸目驚心,急忙著手處置。拭擦傷處時,見這女孩年紀雖不大,此刻面色蒼白,連額頭迸出了層冷汗,卻始終未嚷一聲疼痛,心中也是有些佩服,待敷了藥膏包紮完畢,扶她躺下叫歇息片刻,想到那送了人來的裴大人還在外等著,急忙出去複命。

  「怎樣?」

  裴泰之劈頭便道。

  「裴大人放心,老朽已處置了傷處,往後再細心護理,想來無大礙。」太醫忙道。

  「可會留疤?」

  裴泰之想了下,問道。

  「若是成人,被這般炸傷,日後十有八九便會留痕。幸而這女孩年歲小,尚在長身子,若再用上宮中秘制藥膏,再過個幾年,想來也就差不多了。」太醫忙應了。

  裴泰之鬆了口氣。忽聽太醫又道:「這傷了的女孩可是裴大人的什麼人?實在叫老朽刮目相看。小小年紀,傷成這般,竟未見她嚷一聲痛。」

  裴泰之眼前閃過這女孩方才緊閉雙目的一張臉,微微皺眉道:「她便是這意園主家的女兒。方才為護著我妹子才受的傷。」

  太醫訝然,忽聽廊道上傳來腳步聲,抬眼望去,見一個侍衛過來了道:「裴大人,阮洪天在側門外,道要進來瞧他家的女兒。」

  裴泰之道:「我過去接他進來。」說著已是大步而去。侍衛有些驚訝,頓了下,急忙也跟了過去。

  原來阮洪天方才正與一干未能上龍船的本地官員和大商等在龍船側的一艘小舫上,忽見一著了暗紅侍衛服的侍衛上船到了他身側,低聲報說他家女兒被煙火誤射,裴大人送去意園叫太醫看去了。便如五雷轟頂,只覺心都如被摘去了般。見這看燈會也近尾聲,再顧不得別的,跟邊上人道了句,急忙便駕了小舟上岸,心急火燎地往意園趕去。

  待到了側門,卻被衛兵攔住不叫進。分明是自家的地,如今卻連自己這主人也不得進入,心中又是著急又是無奈,正四處張望不停,忽見那裴大人出來,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節,迎了上去便道:「裴大人,我方才聽說我家女兒受傷被送了過來。她好好的與她娘一道在畫舫上,如何會受傷?莫非是認錯了人?」

  裴泰之見這漢子一臉的焦慮,想起自己方才湊巧路過正見到那團火球往自己妹子臉門飛過去時的驚恐之感,曉得他這當父親的此刻聽聞女兒出事時的心情該當如何,一邊引他進去,一邊道:「實在是過意不去。令愛被貴妃召上龍船,出來時與我妹子一道正在甲板上看煙火,不想有道煙火朝我妹子誤射過來,令愛替我妹子擋了,這才負了傷。」

  阮洪天大驚失色道:「我女兒如今如何了?」

  裴泰之聽他聲音都有些發顫,忙道:「太醫已經紮好傷處。方才我正問過了,道慢慢調養,日後想來也不大會留痕。」

  阮洪天這才微微鬆了口氣,一路緊走到了那太醫所在的日清閣。父女相見,見自己一個本活蹦亂跳的女兒此刻卻成這模樣,心中一陣難過,只身後那太醫和裴泰之都在,也不敢多表露出來,問了幾句,見明瑜都說好,暗歎口氣,回身對著裴泰之道:「多謝裴大人出手相助。此處如今乃是皇家駐蹕之地,我女兒也不好多留,我這就帶她回去。」

  裴泰之看了眼臥著臉色仍有些蒼白的明瑜,道:「也好。」

  阮洪天又謝過太醫,上前抱起明瑜便走,裴泰之一直送到側門外,直到那馬車消失在視線裡,自己這才趕回龍船。

  明瑜見到了父親,直到此時才真正放鬆下來,縮在他懷中,微微閉上了眼睛。

  阮洪天心疼女兒,一路坐在馬車上陪她,終是忍不住道:「你這傻囡囡,救人雖該,只也不能這般搭上自己。若是有個不好,你是要活活疼死你娘麼?」

  明瑜睜開眼,道:「裴妹妹年歲小些,那火球往她飛來時,她只愣著一動不動。我也不過只推了下她而已,卻未料到會這般。爹放心,我往後會小心的。」

  阮洪天搖了搖頭,歎了一聲,也不再多說。徑直回了榮蔭堂,將明瑜安置好。怕老太太曉得了擔心,嚴令下人們不得傳話過去。再晚些,一直等不到女兒回船的江氏聽聞了消息,也趕了回來,見女兒成這般模樣,心疼萬分,一直守著她到了亥時,還是明瑜極力勸她回去,直到亥時這才終於下來歇了下來。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八章

  灼傷之痛其實極是難熬,明瑜只是不想父母擔憂,這才一直強忍著未現出來。待人都去了,屋子裡只剩自己,終是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恨不能把那燒痛的皮肉給連根挖去才好。春鳶不肯留她一人,和衣躺她外面陪著隨時伺候。直到夜半,吃下的藥力發作,明瑜才終抵不過睏意,朦朦朧朧合上了眼。卻又夢見自己身體裡彷彿有一把火在燃燒,燒得她幾乎要化為齏粉,她不停掙扎,終於有幽涼的水無聲地灌湧了過來,把她從頭到腳地包圍了起來,她在水中浮浮蕩蕩,宛如回到了最初的母體之中,無拘無束。

  就這樣永遠飄蕩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下去,多好。彷彿有人這樣跟她說話。

  「可是不行啊,弟弟那麼小,我還要看著他長大,等著他成人……」又一個聲音說道。

  明瑜猛地睜開了眼睛。聽到軒窗外雨打枝葉的聲音,窸窸窣窣。雨竟也不知道何時起下了起來。帶了濕氣的南風從窗隙裡鑽了進來,掠得將盡的燭火不住晃動,燈影下彩屏垂帳影影綽綽。春鳶正和衣側臥在自己身外。

  原來不過是短短一夢。

  明瑜長長歎息一聲,輕輕幫春鳶往上扯了下被角。看著殘燭爆出了最後一個燈花,屋子裡驟然一亮,終於徹底又暗了下去。

  ***

  「阿姐,昨夜我睡得早。今早才聽說你的事,嚇得我腿都軟了,立時便跑了過來。幸好未傷到臉。若是傷了臉,那可怎生是好……」第二日一早,明珮過來探望明瑜,坐在她身側道。雖有丫頭打了大傘,只繡鞋卻仍濕漉一片。

  「並無大礙。你鞋子都濕了,拿我的先換下來吧。」明瑜半靠在榻上道。丹藍忙取了鞋襪過來。明珮換掉了,又端詳她片刻,忽然壓低了聲道:「阿姐,你真聰明。你這般擋在裴小姐的身前護住她,那裴家不是欠你個天大的人情?侯府這般高貴的門第,阿姐往後若是和他們牽上了線,千萬記得要照應下我。」

  明瑜見她說得鄭重,恨不得當時怎麼不是她在場的遺憾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正要說話,忽見周媽媽上了樓來,連髮尖被雨水打濕都來不及擦下,笑容滿面地道:「恭喜姑娘了。方才竟有宮人過來,傳了皇上的話,贊了姑娘。還賞下藥材,並命太醫在此多停幾日,待姑娘傷情穩後再走。」

  明瑜一怔,道:「人呢?這可是要我過去叩謝皇恩?」

  「不用不用。那傳話的宮人說了,這才是皇家的體恤,曉得姑娘要養傷。那宮人剛被老爺夫人送走,我這不是特意過來傳個話,好叫姑娘高興麼。」

  一屋子的人都笑容滿面,明珮看向明瑜,滿臉的「被我說中了的吧」的表情。明瑜應景地隨眾人笑,叫春鳶送了周媽媽出去。不想片刻後竟又來了消息,說貴妃也派了人來賞了些物件,好生安慰了明瑜一番。這下闔府之人更是喜笑顏開,連老太太那裡也遮瞞不住了,打發了容媽媽過來瞧了究竟。

  明瑜救人本是出於無心,未想卻弄出了這般大的動靜。待人都散去了,忽然想起之前明珮的話,心裡便似被一團布堵住了般,獨自愣了片刻。

  ***

  過了正午,雨停了下來。聖駕終浩浩蕩蕩離了江州返北。當日知府謝如春便攜了妻女,連謝靜竹和裴文瑩一道到了榮蔭堂來探視。

  本為哄皇帝高興的看燈會上竟出了這般的意外。雖當時未驚動聖駕,只謝如春也是出了一身冷汗。當時便叫人去查,聽到是邊上一艘放煙花的小船上點火之人一時失誤,炮筒斜翻下去,這才誤射飛上龍船,氣惱萬分,立時便叫將那人捉了投牢。

  又聽說那火球本是朝侯府裴小姐的臉面射來,卻被邊上榮蔭堂大小姐擋了,心中暗叫了聲萬幸。所幸傷到的是榮蔭堂的小姐,若是侯府小姐被傷了容顏,事情只怕便真不知該如何了結了。心中感激阮家替自己擋掉個大麻煩。且又聽聞明瑜得了皇帝和貴妃的恩賞,一俟得空,第一件事自然便要登門撫慰。

  明瑜傷處還有些灼痛,且因了情緒低落,也不大想見人,只聽到那幾個小丫頭來探望自己了,自然打起精神接待。

  裴文瑩一見明瑜,本還有些腫的眼圈便又泛紅起來。謝銘柔也不復往日大大咧咧的性子,小心道:「阮姐姐,文瑩昨夜被她哥哥送回我家後就一直在掉淚。說都是她害的你成了這般。」

  明瑜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再過些日便會好了。再說太醫還留在我家呢。」

  謝靜竹也坐到了明瑜邊上道:「阮姐姐,文瑩說要再陪你幾日,待見你真好些她才肯走。表哥也已經答應了,還特意在皇上面前求了話留下,說過幾日再一道帶文瑩回京。」

  明瑜心咯噔一跳,現在最不願的就是和她口中的這位「表哥」扯上關係,忙道:「文瑩妹妹真的不必這般。我確實無甚大礙。怎好叫你們為了我這小事耽誤了行程。」

  裴文瑩搖頭道:「若非姐姐護了我,如今我的臉都不曉得成怎樣了。我哥哥說今日太過倉促,等明日他還要親自上門向你爹道謝。」

  明瑜曉得再怎麼說也是徒費口舌了,苦笑了下,轉了話頭。

  皇帝來了,皇帝去了。不過短短數日,在明瑜卻彷彿經歷了一場大仗。杜若秋被擄、瑜園中自己被迫現身、貴妃的召見、三皇子的示恩、還有昨夜的那一幕驚魂……

  如果說之前她多少還有些信心,以為能夠憑自己的先見之明扭轉後來,就像之前扭轉外祖命運的話。經過了這幾天,連她自己都明白,她現在其實有些茫然和無助。

  她迫切想要找個人傾訴下,身邊卻沒有這樣的人。

  身側的謝銘柔還在對著謝靜竹繪聲繪色地描述昨夜那驚險的一幕,就彷彿她親眼目睹了一般,明瑜微微有些失神。

  ***

  掌燈時分,奉旨留下的太醫在阮洪天的陪同下,過來替明瑜換了藥。

  「阿瑜,你娘被墨兒纏住了,晚間還會過來看你。」

  阮洪天送了太醫,又返回,安慰女兒道。

  「爹娘這幾日辛苦了,不必總顧著我。」

  阮洪天仔細看了眼明瑜,唔了一聲,躊躇了下,終於歎道:「阿瑜,我曉得你還掛念你院裡的杜若秋。今日意園裡一騰空,爹就叫了大管家過去細細問過前幾日留在淩軒閣裡伺候的下人,卻全無消息。也不曉得那杜姑娘如今到底被三皇子如何了。爹記著你之前還對我說,萬萬不可怠慢了三皇子。莫說你這麼說,便是沒說,爹也不敢如何啊。一想到他爹現在以為我真報官了,還在等消息,我這心裡就……」

  明瑜猶豫了片刻,叫父親靠近了些,這才壓低聲把個中經過提了下,只略過了自己先去信給謝醉橋的事。

  阮洪天極是吃驚,定定望了明瑜片刻。

  「竟是那裴大人與太子從三皇子手上把人弄了回來?只是阿瑜,聽你這麼一說,爹就更糊塗了。杜若秋什麼人,何以會讓這些大人物這般上心?且你又是如何曉得這些?」

  「爹,我今日收到了謝家妹子轉的一封杜若秋的信,這才曉得了這些。個中再詳細的,你問我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約和我們家的顧選有關。仿似是那姓裴的人看中顧選要用他,三皇子欲插一手,這才惹出了這些麻煩。」

  明瑜道,忽然又想起昨夜遭遇三皇子的一幕,想了下,終是吞吞吐吐又道:「爹,昨夜我被貴妃召見。那貴妃就是三皇子的親娘。出來時竟遇到三皇子,他說了幾句話……」見阮洪天看過來,便照記憶,重複了一遍。

  阮洪天神色一下凝重起來,皺眉不語。明瑜也沒出聲,只靜靜看著父親。半晌,見阮洪天歎了口氣:「罷了,只要是皇家的人,都不是咱們能得罪得起的,小心伺候就是。爹之前還有些患得患失,接了這一回的駕,咱家雖得了些風光恩賞,只不過幾日裡竟出了這麼多的事,差點還害了你。爹越想越是後怕,阿瑜你之前勸爹的話確有道理。好在總算是過去了。有此一遭,往後爹自會更加小心。」

  明瑜雖極不喜那三皇子,只明明就曉得他往後便是九五之尊,自己又能如何?本該正好借這機會勸父親順勢爬竿,與三皇子交好。忽然卻又覺得以那三皇子的陰鷙,即便父親現在傾力投靠於他,誰又能保證到了最後,他不會因了榮蔭堂的金山銀山而翻臉不認人?一陣迷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阮洪天不曉得明瑜的心思,見她默默,還道是疲累所致,叫春鳶諸人好生伺候,自己便起身欲待離去。明瑜忽然想起白日裡裴文瑩說過的話,便提了下明日裴泰之可能會來,又補了句道:「爹,那裴大人過來,我猜他不止是為道謝那麼簡單。估計還會提顧選的事。」

  阮洪天笑道:「他既看中了人,顧選又願意的話,爹豈有不放之理,跟了他過去,前途自比在我家要強不知多少。爹順道將他與杜若秋的婚事也辦了,算是盡到主僕之情分。」

  明瑜笑著點頭。

  這或許就是阮家為這一雙在前世結緣的人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以後的路,需要他們自己走下去。

  其實不止這一雙有情人,就連明瑜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

  重生的她彷彿知道自己該如何走。但事實上,這條明明看起來已知的道路,卻也不乏雲霧繚繞。她不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中,出現在她面前的會是山重水複還是柳暗花明。

  她只要一直努力走下去。為自己,更為她深愛的家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1:28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三十九章

  七月下旬,接連多日盛夏的驕陽烤炙,南下一條官道的黃泥路面一俟有車馬過,立時便卷起滿目塵土。兩邊農田中的稻葉青綠中開始泛黃,稻穗打苞下壓。再過些時候,只要天公作美,便又是個收穫的年成了。

  這日到了傍晚,逼人的暑氣消退了些,官道上的南北來往車馬比起正午反倒多了。江州北城的城門之外,知府府上的彭大管家與公子謝翼麟及一干下人正候在那裡。已經等了些時候,謝翼麟顯得有些焦躁,不住手搭涼棚北望。

  「彭叔,我堂哥是說今日到麼?莫不是看錯了信?都等了這許久。」

  路上遠遠行來一群人,謝翼麟再次張望,待近了,見不是自己在等的,有些失望地看向了彭管家。

  他比謝銘柔大兩歲,到年底就十六整。少年人長得頗有一股虎氣,性子與他妹子謝銘柔也是有些相似,大大咧咧的。

  「公子稍安勿躁,若是累了,去邊上先坐。」

  彭大管家性子四平八穩,雙手背後,慢吞吞道。

  「誰要坐!我等不住了,我自個迎上去看看。」

  謝翼麟按捺不住,牽過一匹馬,剛要翻身上去,忽然看見正北方向的路盡頭出現了一排黑點,再近些,一路馬蹄翻飛揚起的塵土中,引頸看得分明,正是自己在等的人過來了。

  「公子,將軍府長公子來了!」

  彭大管家面露喜色,忙轉頭道,卻見謝翼麟已是上了馬背,一拍馬臀,一騎就已經衝了出去,阻攔不急,搖頭苦笑了下。

  謝翼麟一路駕馬過去,遠遠便揚手呼道:「堂哥!」

  對面七八騎來勢稍緩。當先一個十八九歲,滿面英氣的勁裝青年抬眼看到了他,一提馬韁,轉眼便到謝翼麟的跟前,雙馬交錯,伸手親熱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一年多不見,你個子大了不少!你怎到了此處?」

  謝翼麟在等的這人便是謝家京中將軍府上的堂哥謝醉橋了。他自去年回京,轉眼一年多過去,如今再次回來,乃是下月便是他二十七個月的守孝期滿,故此番特意再次南下,下月待祭拜出孝後,便將一直留在叔父家中的妹妹謝靜竹也一道帶回金京。

  「我爹曉得堂哥你今日到,特意叫我與管家出城迎接。我等了許久都不見你到,正要再過去,不想就遇到了。真是湊巧!」

  謝翼麟喜笑顏開。

  謝醉橋道:「行啊好小子!我曉得你記掛我許過你的軒轅銃。東西我是給你帶來了。只上月收到靜竹的信,提起你進學偷懶,剛被叔父好生責罰了一頓……」

  「哥哥放心!我一定把銃藏得穩穩妥妥,絕不會叫我爹看見!」

  謝翼麟被戳破心事,嘻嘻笑了下,急忙保證,聲音倒是鏗鏘有力,惹得謝醉橋哈哈大笑起來:「看來叔父那頓打還是沒叫你長記性。我是叫你要用心讀書,你倒好,只曉得藏東西!」

  謝翼麟有些難為情,眼睛卻仍不住看向自己堂兄的身後。謝醉橋朝身後的高峻揮了下手,高峻便從自己馬背上的一條囊帶中抽出柄長約二尺看起來有些怪異的武器,笑著朝謝翼麟拋了過去道:「公子接住了!」

  謝翼麟一把接過,雙眼放光,愛不釋手地撫摸不停。

  「這東西一發而去,鳥雀遇於二十步之內者,羽肉皆傷。你拿去的話,只准作行獵之用,若是被我曉得你用作傷人,立時就收回,往後休想再碰一下。」

  謝醉橋正色叮囑道。

  「哥哥放心!我曉得輕重!絕對不會給你惹麻煩!」

  謝翼麟急忙抱緊不放。

  謝醉橋呵呵笑了下道:「我曉得你性子寬善,這才給你弄了一把的。回去有空了哥哥再教你要領。」

  謝翼麟點頭,回馬與謝醉橋並騎,一行人一道往城門而去。

  ***

  謝如春等了半日,直到酉時初才見侄兒過來。闊別一年多,見這侄兒英姿勃勃,如今已完全大人模樣了,心中歡喜,晚間自是少不了一番接待敘話。因都是自家人不用避諱,謝銘柔、謝靜竹也一道落座。謝靜竹一年多未見兄長,早就盼著他來,此刻兄妹兩個坐一道,席間極是歡洽。

  飲了幾杯酒,謝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對著謝醉橋笑道:「過幾日便是孟城叔祖公的壽日。我與阮家夫人約好過去賀壽,連孩子們也一道帶去熱鬧下。阮夫人剛前些日還跟我提起,說他老人家問起過你好幾回。你既湊巧來了,若是得空,一道過去便是。」

  謝醉橋一怔,這才曉得她說的是江夔。與這江老太爺雖數年未見了,只印象卻還極好,眼前彷彿出現他一臉頑童般的模樣,急忙應了下來。待飯畢謝夫人要安排住處,謝醉橋道:「多謝嬸母費心。只是我從前那園子還在,此趟跟來的人也不少,一併與我都過去住那裡,反倒更便宜些。」

  謝夫人又勸留了幾句,見他還是那話,便笑道:「前兩年我叫你一道隨我們住你就不聽,如今自然更是留不住了。也罷,嬸娘也曉得你脾氣,故而前幾日便叫留下的玉簪帶了幾個人預先過去那邊都收拾好了,你過去便是。只若有個大事小事的,還須叫嬸娘知道才好,要時常過來吃飯。」

  謝醉橋急忙道謝了,又與叔父謝如春道別,見妹子一直望著自己在笑,心中一暖,朝她亦是笑了下。

  ***

  謝醉橋將自己從京中帶出的禮物分送給了謝銘柔與謝靜竹。

  謝銘柔已是十三,過年便要十四。謝靜竹十一,兩人比起他前次看到時都大了不少,謝銘柔更已是完全的少女模樣,只性子卻還和從前差不多,圍在謝醉橋身邊打聽些京中的事,屋子裡笑聲不斷。

  一年多不見,自己的堂妹竟這般大了,按了大昭風俗,明年就能定親了,連自己印象中彷彿還很小的妹妹也一下長開,眉目間已是帶了少女的溫婉。謝醉橋忽然有些恍惚,眼前閃過了另外一個女孩的模樣。

  那個女孩,他現在對她的最後印象,其實還是停留在兩年多年她到瑜園中拜謝自己時的模樣。一個半大女孩,著了碧如湖水的春衫,金黃棣棠瓣從她烏黑髮梢上飄落。此後儘管他在此還住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偶爾也能從自己的兩個妹妹口中聽到一些關於她的隻言片語,卻再也沒有機會見過她的面。

  兩年多過去了,不知道她現在如何,變成了什麼模樣?記著以前聽謝銘柔提過,說她比自己大了數月,那麼現在,她應該也是個快十四歲的亭亭少女了……

  謝銘柔回房了,謝靜竹送自己的哥哥到門口。謝醉橋猶豫了下,終於問道:「妹子,阮家那位從前護過文瑩的大姑娘……」

  「阮姐姐!是表姐有信要你傳遞嗎?」

  謝靜竹眼睛一亮,已是接道。

  「是啊,」謝醉橋忽然鬆了口氣,笑了下,順勢道,「文瑩一直記掛她的傷情,叫我問下,不曉得她如今如何了?」

  「哥哥你也知道的,表姐這兩年一直有遞送宮中太醫調製的藥膏過來。我剛上月去信告訴過她阮姐姐的事,她怎麼又叫你問?」謝靜竹有些奇怪的樣子。

  謝醉橋咳了一下:「她興許一時忘了也不定。」

  「阮姐姐的疤痕已好得差不多了,若不細看,沒什麼痕跡。」

  謝靜竹不疑有他,應道。

  謝醉橋心中的什麼東西好像終於落在了地,伸手撫了下謝靜竹的頭,笑道:「這就好。哥哥先走了。你早些歇了吧。」

  ***

  闊別一年多的瑜園仍是記憶中的樣子。謝醉橋抬頭望了眼溶溶月光下泛了水色的門上「瑜園」二字,眼前再一次浮現了停留在自己腦海中的關於那女孩的最後一個畫面。

  就在這個地方的那個午後,她在燦爛陽光中,在自己和另兩雙注視的目光下一路而來。那時她還沒現在的靜竹大,腳步卻穩健得叫他直到現在還難以忘記。幾天後,他從裴泰之的口中聽到她被煙火炸傷的消息。乍聞這消息時,當時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他現在已經有些不想去回憶了。

  銘柔靜竹都是他的妹妹,這個出自阮家的有些與眾不同的女孩,他想他也一直把她當妹妹。所以這幾年裡,儘管他再也沒見過她的面,卻很奇怪地從未忘記過她。直到現在,當他再次踏入瑜園這個地方,她當年的樣貌愈發清晰地在他面前浮現了出來。

  他忽然有些期盼起接下來的孟城之行。她應該也會去的吧?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章

  豔陽高照之下的意園,望山池中粼粼波光一片,放眼望去,半池的碧綠蓮葉,亭亭蓋蓋,立起來有半人之高。

  三年前毀於一場大火的湖畔望山樓早已重建。如今這新樓雖名仍為望山,也是飛簷翹角,卻不似舊日那般金碧輝煌,而是座一底一樓的敞軒。風穿軒窗,夏日比起別處,多了幾分爽致。

  平日裡四下安靜的此處,今日卻熱鬧非凡。湖邊幾乎處處可見阮家的下人,歡聲笑語一片。湖面上遊蕩著七八條撒網漁舟,管家柳勝河全無平日的莊重模樣,卷著褲管站在高處在大聲呼喝指揮,連家主阮洪天也饒有興味地在一邊背著手觀看。

  原來這池水引自虹河,虹河又與江海口相連,故而當年築壩之後,湖中便蓄養了魚蝦。如今多年下來,除了偶爾湖邊垂釣,也不大去捕撈,水質豐沃,魚又生魚,如今竟有些過滿。陳管事聽了護養人的進言,便對柳勝河道要起網清魚一次,如此才有利水清。

  柳勝河轉話到阮洪天面前,阮洪天一時興起,便定下了今日來個大撒網大捕撈。因了這等景象平日難得一見,故而幾乎闔府出動,連江氏都帶著兒女一道過來,站在望山樓上興致勃勃往下望去。

  明瑜如今已是十三,過年便要十四,身量漸長,已是亭亭少女的模樣。此刻與江氏和明珮一道靠在窗前的半幅涼幕之後,看向樓下池中的一片繁忙景象,也覺十分新鮮有趣。忽然聽見身後響起噔噔上樓的腳步,回頭看去,見弟弟安墨頭上頂了個用蓮蓬圈成的遮涼帽正衝進來,懷裡抱了幾隻蓮蓬,身後是三四個緊緊跟著的丫頭奶媽。

  安墨四虛歲了,蓮蓬帽的中間翹出一束沖天辮,肥嘟嘟一張圓臉,烏溜溜的眼,紅衫綠褲,極是可愛。

  「大姐,二姐,娘!我自己摘的蓮蓬,爹叫我拿過來給你們剝蓮子吃!」

  安墨一進來,立刻就揮舞著蓮蓬衝了過來。等見到一邊的桌上已經剝出了半盤蓮子,一下有些失望,眨了下眼睛,微微撅起了嘴。

  江氏和一屋子的丫頭婆子們都笑了起來。明瑜從他懷中接過蓮蓬,抱了起來一道坐在了張椅上,笑道:「阿姐剛才沒吃那些,就等著吃墨兒摘的。阿姐剝出來,咱們一塊吃。」說著剝了幾顆出來,抽掉了中間那綠芯,放一顆在自己嘴裡,又餵安墨吃。安墨這才笑了起來,露出了兩顆小小的虎牙,看得明瑜恨不得抱住弟弟親幾口才好。

  一顆蓮蓬剛剝完,忽然聽見樓下響起了一陣喧囂,眾人都到窗邊去看,安墨自然不甘落後,擠到了窗邊,見竟是數十人一道在岸邊拖拉一張大網,連自己父親也一道在拉。網漸漸收緊,待拖出水面,見大網中無數各色大小不一的魚競相淩空跳躍,魚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等景象,看得人目瞪口呆,安墨更是拍手不停。

  到了收活之時,清點了下,網上各色大小湖魚不計尾數,蝦蟹數簍,又收穫一船蓮藕,最叫人驚訝不已的,竟是那大網裡網到了一隻足有水缸口大小的老鱉,稱重達百斤。也不知是不是從前引水之時,湊巧從江海口中隨流渡入的。只府中一個從前做過漁夫的下人卻道此鱉該有百年之壽。

  阮洪天不敢輕慢,道此物乃是意園之寶,立時便命人放回湖中放生。又從所獲中精心挑了些出來裝簍,團了水草保鮮,命人往平日交好的各府中送去。到了晚間,舉家上下大啖湖鮮,個個說起今日都是意猶未盡。

  飯罷,明瑜再理了下後日要去孟城的禮單,其中有樣牙雕富貴壽考鎮尺想再與江氏商量下。見時辰還早,便去了她房中找,人卻不在,雪南說夫人去了老爺書房。明瑜便一路過去。到了書房門口,見未關嚴實的門縫中透出一片燈光,剛要敲門,聽見裡面傳來父母說話聲,彷似還提到了自己,便停了下來。

  江氏到書房找丈夫,此刻說的正是女兒漸大被人提親的煩惱。

  「……上月我剛尋了個由頭,回掉下面通縣吳縣丞家的求親,前幾日又有媒人上門,聽那口風,說把司漕家的二兒子做給我們家女兒。我真是越想越氣。咱們阿瑜論才論貌,哪樣不是拔尖的?說句大話,便是進宮做娘娘我還捨不得她受委屈。他們倒好,仗著不過有個芝麻的官身,竟都替自家那些不入流的庶子打起了我們家阿瑜的主意!庶出的人品若是好,我也覺著心裡舒坦些,可那兩家的兩個兒子,一個是病歪歪的身子,一個剛死了個婆娘,年歲還比阿瑜大出一輪!你說我好好一個女兒被人這麼慢待,我心裡氣不氣?不就門第比我家稍好了那麼丁點嗎?以為我家會上趕著貼上去?」

  江氏越想越氣,忍不住埋怨道。

  阮洪天聞言,也是有些不大樂意,皺眉道:「阿瑜還小,我還想多養幾年呢。往後再有媒人過來,別管是誰家,你尋個由頭,一概都推了去就是。」

  江氏心中本是不快,這才趁給丈夫送茶點之時,順道抱怨幾句,此時聽他這般說,反倒有些忍俊不禁,笑歎了口氣道:「話也不是這麼說。論起來似阿瑜這般年歲,也該早早留意起好人家了。打去年起,我就曉得謝夫人給她家的銘柔留意周圍了。她家門第好,且京中的本家又是將軍府,自然不愁。只是咱們這樣的人家,高不成低不就,實在是有些難。官家的嫡子正妻,咱們門第堪配不上。過來求親的那些歪瓜裂棗,咱們又不願委屈了女兒。且我也捨不得女兒嫁遠,還是只能在臨近與我家相匹的幾家大戶中留意。只數來數去,竟沒一個看入眼的!」

  這回是阮洪天笑了起來,伸手抱住妻子肩,安慰道:「夫人莫急。阿瑜還小呢。緣分未到,緣分一到,女婿自然就跳出來了。若要我說,只要人品端正,也不一定非要與我家門戶相當。便是家貧也無妨,咱家又不缺金銀。」

  江氏負氣道:「不若找個女婿入贅上門!女兒不用離家,日後還不用看婆家臉色!」

  阮洪天哈哈大笑起來,點頭道:「隨你,隨你便是。」

  明瑜終是沒有進入,而是悄悄退下了臺階,一路穿花拂柳回了自己的院子。

  從前的另個大丫頭喬琴去年嫁了人,如今除了原來的春鳶和丹藍雨青,又增了四個名中帶琴棋書畫的小丫頭。夏日夜裡悶熱睡得晚,如今閑了無事,一堆人正坐在涼亭裡搖扇說笑,銀鈴般的笑聲不斷。

  明瑜沒驚動人,徑直上了樓。春鳶正坐在燈下在納一雙鞋底,見她回來,抬頭訝道:「姑娘方才不叫我跟,怎這麼快便回了?」說著放下手上的鞋底,過去往鎏金雙耳熏爐裡添了塊明瑜喜歡的薄荷香,聽見隨風傳來的小丫頭們的嬉笑聲,回頭又笑道:「今日那邊園子裡好一場熱鬧,小丫頭們估摸著有幾日的話頭好扯了。」

  薄荷香漸漸氤氳開來,明瑜迎著夜風靠在窗前,想著父母方才的對話,心中微微有些感觸。

  彷彿不過轉眼間,自己竟已經快十四歲,連父母都開始背著她談論她的終身了。

  自前次接駕過後,兩年多的平靜日子就這樣度過。前世裡這時候的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她正沉陷在那段狂熱而虛幻的戀慕之中,正滿心期待著下一次的聖駕來臨。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有機會再次靠近自己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其實也可以說,那時的她完全只是為了那段春思而存在。

  樓下的庭院裡突然又發出了一陣笑聲。春鳶側耳聽去,隱隱竟聽到了小丫頭們似乎正把自己和柳向陽的名字扯到了一處在說話,臉一下有些漲紅,站了起來恨恨道:「不早了,這就趕了碎嘴的小蹄子們去睡覺,省得吵到了姑娘。」說著便急匆匆下樓去了,沒片刻,果然就聽到她的話聲和小丫頭們四散開來的腳步聲。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平靜,她喜歡這樣的生活。

  從十歲那年夏天睜開眼,她就給自己展望了之後的十年。現在她快十四了。十四歲的她還不敢對自己說,六年後她和她的家仍一定還會像現在這樣美好。但她知道一定不會像從前那樣愴然收場。至少現在,她就是為了父母親人而重活了這一遭,她一直在努力。

  莫怕,佛說,果滿菩提圓,華開世界起。

  她對自己道。

  ***

  江夔壽日乃是七月二十。因了他性子偏怪,不喜那些繁縟禮節,又最怕人多,所以前頭幾年都只是阮洪天夫婦帶了幾個子女過去一道拜個禮而已。今年卻是他逢六十整,夫妻二人都覺似往年那般太過輕慢,無論如何要好生慶賀下。只曉得他脾氣,並未打算太過鋪張,除了阮家的本家,只給平日往來密切些的人家發了帖子。只這樣算下來,也有七八家之多。自然包括南門謝家。

  柳勝河早幾日前就被派去做準備了,阮洪天夫妻也特意提早兩日,在十八這日一大早便帶了明瑜明珮和安墨一道往孟城去,傍晚時分,一行人到了白鹿齋外,柳勝河和余大急忙出來迎接。見問起了老太爺,柳勝河道:「今日那將軍府謝家的公子就過來了,老太爺歡喜得緊,帶他一道上了山,說如今梅峰雖沒梅花,卻有淩霄,緣崖數丈,藤大如杯,如今正是花期,邀謝公子一道過去觀賞。兩人便去了。」

  謝家將軍府上的侄兒前幾日剛回來,江氏已是從謝夫人處曉得,故而也未驚訝,只是問道:「可說什麼時候回?我爹最是隨性,若是興起不肯回來,後日便是大壽之日,那便麻煩了。」

  柳勝河忙道:「夫人放心,我特意叮囑過謝公子。謝公子道最晚明日晚間,定會將老太爺帶回。」

  江氏這才點頭,一家人都安頓了下來。晚間用飯之時,明瑜聽父母對話間提到了謝醉橋的名字,怔了一下,腦海中一下又浮現出了兩年前瑜園中最後見過那人時的模樣。

  這個少年給明瑜的感覺有些微妙,那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說熟悉,幾年之間,她與他見面卻不過寥寥數次,如今更是一晃兩年多過去,連他模樣都有些模糊了起來,只剩那一雙漆黑有神的眼眸,至今還記憶深刻;說陌生,他從前卻不計得失地數次對自己出手相助,這番情分,前世今生,或許也就只從他一人處得到過。

  想起上個月與謝家姐妹相會時,謝銘柔提到他下月出孝後,便要重任當年的御前侍衛一職。如果一切還照原樣,那麼明年,裴泰之會因為某個連她至今也不敢確定的原因而離京,他被提為侍衛統領,接著皇帝賜婚,然後就是他的意外亡故……

  「……客人要後日才到。乾脆明日我們帶孩子們一道上山。我放心不下我爹,須得親自看著他跟我回來才放心……」

  明瑜忽然被自己母親的話給扯回了思緒,見安墨已是拍掌歡呼道:「好好,我要去!」

  阮洪天笑道:「也好。這裡有管家留下便是。我陪你們一道上山。長久未曾遊山,借機去鬆泛下筋骨也好。想必如今山色應是極好,比下面也要涼爽。」議定這才各自散了去。

  第二日仍是個大晴天,一家人趁了早間陰涼,早早地便起身出發了。

  明瑜今日身上也不過是件淺黃的湖縐衫子。這種料子不但著身涼爽,日光映照下還顯暗紋的海棠,素雅中又帶富貴。是阮洪天特意叫巧手織工織造出來給女兒做夏衫的。頭上斜插一支玲瓏花簪,打扮得極是爽利宜人。

  安墨也算是第一回遊山玩水,一路十分興奮,坐在明瑜身邊嘰嘰喳喳不停。待到了西嶺山腳,竟自己拉著明瑜的手,一口氣爬了近百步臺階,這才蹲了下來說累,改由阮洪天抱著上去。

  一家人與帶出的下人走走停停,等日頭升到頭頂,便到了寒清寺,卻不見老太爺與謝醉橋。小和尚說師傅與他們早間一道遊山而去,估摸還要過些時候才回。

  江氏自有孕生了兒子,便更篤信佛理,要去大殿偏殿一一拜佛,阮洪天自然陪著。明珮爬了山路,早累得氣喘吁吁花容失色,坐下了便不肯起來。唯獨安墨卻嚷著要遊寺。明瑜便自請帶著他四處逛下。

  江氏曉得她素來穩重,且又是在寺裡遊玩,也是放心。吩咐了幾聲不要走遠,便應了下來。又命春鳶雪南一道陪著,大家便各自散開了。

  山中涼爽,寺中更是處處濃蔭蔽日。因了這寺院乃是依山而建,不時也要上下爬階,明瑜牽著安墨爬上最高的松香院,瞻仰了裡面的一株百年老柏後,也是有些心跳氣喘,見春鳶雪南也與自己差不多了,便對安墨笑道:「墨兒,阿姐走不動了,坐這裡歇片刻可好?」

  安墨道:「阿姐坐這裡歇息,我再去抱那顆樹。」

  老柏枝幹極粗,要幾人合圍才攏,明瑜曉得安墨好奇,且那老柏就在自己數十步之外,一眼能望得到,便笑道:「去吧。別亂跑。」

  安墨應了,一蹦一跳過去抱那樹幹。春鳶拿出塊帕子墊在了塊平整的石面上讓明瑜坐,她與雪南二人也在旁坐了,三人看著安墨圍著那老柏一圈圈奔跑,又把自己藏在樹幹那頭,探頭與明瑜捉迷藏,笑聲不斷。再片刻,等他又隱身在樹幹另一側,明瑜等著他再探頭出來,等了片刻卻不見動靜。急忙和春鳶雪南過去,卻見樹幹那頭空無一人。三人霍然變色,急忙四處尋找,卻不見他人影。

  大樹邊上草木蔥蘢,一左一右分岔成兩條僧人行走的青石小道,岔口從明瑜幾個方才坐的位置看去,正被樹幹遮住了。明瑜估計安墨是往這裡走下去了,急忙叫雪南回去告知自己父母,自己往左,叫春鳶往右,兩人分頭找下去。

  山寺一面依山,三面築了圍牆,雖也封閉,只地方極大,又有錯落山階。安墨年歲幼小,人又調皮,這般一下拋開,自然叫人擔心。明瑜沿著小道急匆匆下去,一邊走一邊叫著安墨的名字。饒是山中陰涼,沒片刻,額頭也已是迸出了冷汗。正著急萬分,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咯咯的笑,心中猛地一跳,回頭看去,見一塊山石後探出個小腦袋,眼睛滴溜溜得意亂轉,不是安墨還是誰!

  明瑜一顆心這才落地,急忙跑了過去一把握住他胳膊,作勢便要打。安墨卻不怕,一把抱住了她腰身,撒嬌道:「我跟阿姐躲貓貓玩。一直等著阿姐來找我呢。」

  明瑜有是好氣又是好笑,那手終究是落不下去,只仍虎了臉道:「往後再不可這般不聲不響躲起來。方才差點嚇死阿姐了!」

  安墨笑嘻嘻點頭。明瑜怕父母焦急,牽了他手正要回去,安墨忽然抬手指著路邊那顆野梨樹道:「阿姐,我要。」

  明瑜抬頭,見雖是棵野梨樹,只枝頭上的果子結得卻也甚是喜人。自己估摸了下,站到那塊石頭上,還是能搆得到矮枝上的那個梨的,便應了一聲站了上去,踮起腳尖使勁伸手去搆那顆梨。指尖堪堪碰到,忽然小腹一抽,身下覺到一陣熱流湧出,一怔,又一陣湧出,心一下便怦怦跳了起來。

  她來初潮了。

  明瑜早記不得前世來初潮的時候,自己在做什麼。但這一回,她的這個成人之禮卻來得叫她毫無防備,甚至一下有些傻眼了。

  「阿姐,你流血了!」

  身後的安墨忽然大叫了起來,聲音裡滿是驚懼。

  明瑜有點窘,扭頭看去,見薄薄的淺黃衣料敵不過那殷紅,後面已是漬出了一片痕跡,急忙爬下了石塊,蹲了下去,對著安墨小聲道:「阿姐沒事,蹲這裡就好。你別做聲!」

  安墨卻不信,眼中已是蓄了淺淺的淚,扭頭便往方才明瑜過來的路上跑去道:「阿姐,我叫人來幫你!」

  明瑜又羞又窘,想要趕上去攔他,站了起來又不敢走,怕被寺中的僧人遇到,只能連聲叫安墨道:「看見春鳶,帶她來就好!」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已是邁著兩條肥肥的小短腿,一下就沒了人影。

  安墨慌裡慌張地跑了出去,到了方才的岔路口,忽然一頭撞到了個人,因了身子小,被撞得往後仰了出去,幸而那人眼疾手快,已是一把抱住了他,見他滿面驚惶,糊了一臉的鼻涕眼淚,忍不住便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的一個人?你爹娘呢?」

  「我阿姐流血了,走不了路!」

  安墨揚起了臉,抽抽搭搭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1:37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一章

  安墨撞到的這人正是謝醉橋。

  他昨日便先過來拜訪了江夔。江夔一時興起,喚他同上西嶺山,他自欣然相隨。昨夜僧廬中聽松觀弈,今早結伴上峰而去。待到了梅峰,見滿崖野淩霄,攀援百尺而上崖頂,花開如赤玉杯盞,迎風密密盛放,蔚為壯觀。

  江夔道:「此花雖無梅之傲骨,須攀木援岩才上。只人生何曾都是如意,弱質也未必無淩天之志。」喟歎一番,一時手癢,便欲將此感喟寄於畫中,偏出來時未帶畫具,謝醉橋腿快,便自告到寺中去取了送上去。方才正剛抄了近道,從靠山一面的野徑下了松香院,正要去禪房中取畫具,恰卻在岔路口與安墨撞到一處。

  他頭尾雖在江州停留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之前去從未見過安墨,此時自然認不得。一把扶住了這胖嘟嘟的小娃娃,見他一臉哭相,還道跟隨大人到寺中遊玩時走失迷路了,這才問了一句。不料他抽噎著這般回答,便以為是個比這娃娃大不了幾歲的小女娃此刻受傷了,立時便道:「你阿姐在哪裡,帶我過去看下。」

  安墨正心慌意亂,忽見有大人願意相助,似找著了主心骨,立時便拉住了謝醉橋的手,轉身往來路跑去,道:「我阿姐就在前面!」

  ***

  明瑜一個人蹲在那石塊後等了片刻,忽然又有些後悔就那麼放了安墨一個人跑開。他年歲小,這地方又陌生,萬一迷了路那才真當麻煩。方才應該留住他一道等在這裡,反正春鳶雪南她們遲早也會尋過來的。

  明瑜四顧了下,見空寂寂並無人影,耳邊只聞鳥鳴山澗的聲音。此刻身下雖濕漉有些難受,只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慢慢站起了身,欲往方才過來的路上去。安墨此刻應未走遠,想將他叫回。

  明瑜剛站起身,就聽見身前小路十幾步外的樹叢後傳來一陣孩童的腳步聲,立刻辨出是弟弟安墨的。心中一喜,正要張口叫他,只聽見安墨氣喘吁吁道:「到了,到了。就在前面!」話音剛落,便見樹叢後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人。矮的正是自己弟弟安墨,那個高的……是個年輕男子!

  雖已經兩年不見,只此刻明瑜仍一眼便認了出來,這人竟然是將軍府的謝醉橋!

  他一身茶青便衫,個子比從前更高大。膚色想是曬多了烈日的緣故,比從前也要黑了些,卻更顯目光炯亮,臉廓棱角分明,已完全脫盡了記憶中的那縷少年稚氣。

  「你阿姐……」

  謝醉橋停下了腳步,抬眼望去。

  他方才見安墨小,以為他姐姐應也是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娃。此刻驟抬頭,也沒仔細看臉容,見是個身著黃衫的少女立在自己十幾步外,一下有些意外。

  若是平日,這般撞見了避過便是。只記得方才那男童說她受傷不能走路,怕嚇到她,也沒靠近,只看了過去,微笑道:「我方才聽你弟弟說,你受傷不便行走……」

  謝醉橋話說一半,忽然停住了,望著這十幾步外的少女,一動不動。

  明瑜方才被他驟然出現給嚇住了。此刻見他定定望著自己,眼中先是有些迷茫之色,忽然間綻出了一絲驚喜之意,曉得他應該是認出了自己,臉一下漲得緋紅。顧不得別的了,猛地又蹲了下去,把自己藏在了那石塊後。

  謝醉橋確實已是認了出來,自己面前這女孩便是榮蔭堂的大姑娘阮明瑜。

  對她的印象本一直還停留在數年前的最後一次碰面。不想彷彿一夕之間,她竟已經長成了這樣的少女模樣。雪膚明眸,亭亭而立,依稀仍是自己腦海中的那臉容眉目,再看卻又彷彿有些不同,彷彿一枝破水而出的芙蕖,少女的嬌豔呼之欲出。但他還沒來得及想好此刻該說什麼,卻看見她突然飛快地蹲在了那石塊後,只露出半個身子。

  她的神情帶了些倉皇,彷彿在躲避他的目光。從臉到耳根卻又全是嫣紅一片,像染了層淡淡的輕薄煙霞。

  她的神情直直擊在了他的心臟之上。謝醉橋的心忽然「咚」一聲跳了下,這一刻竟有呼吸不暢的感覺。

  「阿姐,阿姐,我尋了他來幫你了!」

  安墨鬆開了謝醉橋的手,朝明瑜飛奔而去。

  「別,別過來!」

  明瑜慌忙抬頭,開口阻止他兩人的靠近,臉漲得更紅。

  她不是個真正什麼都未經歷過的少女,但這樣的事,便是叫平日親近的異性碰到了也足夠尷尬,更何況還是眼前這個已經許久未見,此刻卻突然冒出來的謝家男子。

  謝醉橋也終於發現她有些不對了,遲疑了下,停住了腳步。

  「阮姑娘,方才你弟弟說你流血不能走路,傷了何處,可需要我幫一把?」

  謝醉橋看著明瑜問道。

  明瑜見他終於停在自己七八步外的路上,這才稍稍鬆了口氣,眼睛盯著他腳前路邊石縫裡鑽出的一蓬蒿草道:「我真沒事。多謝謝公子。不敢再煩擾。」

  謝醉橋聽出她話裡的意思是不願自己再留在此處。雖覺她這藏身在石後的舉動實在怪異,與閨秀姿儀相悖。只看著人倒確實是未受傷的樣子,且又開口趕自己走了,雖心中掠過一絲淡淡的失望,只也曉得確實不該再留下,便頷首笑了下,正要轉身離去,又聽一邊的安墨著急嚷道:「阿姐,我明明瞧見你流血了,你動都不敢動,裙衫上還沾了一片……」

  「墨兒!」

  明瑜急忙出聲喝止,聲音有些重。

  謝醉橋一怔,再次看向明瑜,見她臉上方淡下去的紅暈又泛了上來,又羞又氣的一副模樣,忽然隱隱有些明白了過來。

  大昭國雖不禁納妾娶小,只也不乏終身只娶一妻的朝官或名士,如他父親,雖身居朝堂重位,卻只娶他母親一人,他亦自小就有非心愛女子不娶,非心愛女子不碰的意願,故而不似京中旁些高門子弟,十三四歲便與身側美婢廝混到一處去。這幾年為守母孝,更是潔身自好。女人身子對他而言實在是白紙一片,本也不曉得這其中關竅的。

  只是他十四五歲起便與皇家御林軍和御前侍衛們混在一起。男人多的地方,免不了私下就會談及女子,聽多了,這才算是受了些啟蒙。此時便似福至心靈,一下便想到了那上頭去,吃了一驚,渾身的血液都似趕著湧到了臉上,心跳得飛快。哪裡還敢再多看明瑜一眼,一下倉皇地轉過了身。

  明瑜見他突然背過了身去,也是明白他必定曉得其中緣故了。還沒來得及惱羞,見靠了過來的安墨睜大了眼,眼中又是淚光盈盈,嘴巴扁了起來,一副委屈至極的樣子。這才驚覺自己方才對他口氣太重,想是嚇到了他,心中一下有些後悔,也顧不得那人了,急忙朝安墨招了下手,柔聲道:「墨兒乖,方才阿姐不該凶你。」

  安墨這才破涕為笑,跑到了明瑜邊上抱住她脖子。明瑜低聲安慰了他幾句。安墨回頭看了過去,咦了一聲:「阿姐,那人呢?」

  明瑜望去,見前面路上他方才站過的地方已空了,只剩一件茶青色的外衫掛在路邊的枝葉上,衣角隨風拂動。

  「阿姐,他會變戲法嗎?怎的一眨眼就沒了?還脫了衣服掛那裡?」

  安墨好奇問道,又跑了過去,東張西望了下,有些失望。然後一把扯下了那件外衫,跑了回來,遞給了明瑜。

  明瑜伸手接了過來。桑絲的衣料光滑輕柔,流水般地從她指端淌泄下來。她慢慢站了起來,方才的那種羞窘和惱怒已經消散了去,取而代之的,反是一絲淡淡的溫暖,心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熨帖了下。

  「阿瑜,墨兒!」

  「姑娘,墨小公子!」

  耳邊忽然傳來了母親江氏和春鳶的尋叫聲,聲音越來越近。

  「墨兒,阿姐和你做個遊戲。剛才碰到那個人的事,咱們以後誰都不說,更不要對爹娘說,就阿姐和你兩個人曉得,好不好?你要是做到了,回家阿姐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蜜糕。」

  明瑜飛快地把那件衣服緊緊捲成一團,塞到了自己的袖中,俯身對安墨低聲說道。

  桑絲料極其輕薄,整件衣服緊團起來,不過也就男人拳頭大小。

  安墨一怔,忽然覺得好姐姐兩人保守這秘密極其好玩,立刻點頭:「好,我們誰都不說。說了就是狗狗!」

  「太太,姑娘和墨小公子找著了!」

  春鳶如釋重負地回頭大叫了起來,很快江氏與幾個小丫頭也過來了,看見明瑜正笑眯眯牽著安墨的手站在路邊一塊石頭後,拍了下胸口,一邊笑著過來,一邊埋怨道:「可嚇死人了,你姐兩個怎躲這裡!你爹還帶了人往那頭去尋了,快去叫他知道,免得著急。」說著已是回頭一疊聲地叫人去尋阮洪天。

  「娘……」明瑜微微有些忸怩,等江氏靠近了自己身邊,這才踮起腳尖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江氏眼睛一亮,立刻俯身到她身後看了一眼,呵呵笑了起來,輕輕握住她柔軟光滑的手,歡喜道:「我家阿瑜原來已經成大姑娘了。」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二章

  江氏本是要等老爺子下峰了才一道回去的,見明瑜突然這般,再留在寺裡也不便。尋到了丈夫,推說安墨吵嚷著無趣要先回,讓他去梅峰上待老太爺盡興了一道回,自己便先帶兒女坐車回了白鹿齋。安頓好了明瑜,又細細吩咐了些要注意的事。明瑜雖其實都曉得,卻也一一應了下來。

  春鳶大了明瑜兩歲,此時更如個長姐一般對她細心照料,笑道:「女孩這幾日裡身子最是嬌弱,姑娘今日還走了山路,早些歇了才好。」

  明瑜此刻還在想著白日裡發生的那一幕,猶覺極是尷尬。那件他好意留下的外衫,悄悄丟掉自然不妥,如今還被自己藏在箱籠裡。忽然想到若是不趁他還在此處還了,等回了江州,只怕就沒機會了。

  這兩年裡下來,春鳶早成她心腹之人。此事雖叫人尷尬,只也沒打算瞞她。本就想讓她把衣服拿去還給謝醉橋的,便朝她招了下手,叫坐到了自己身邊,低聲把今日發生的事簡單提了下。

  春鳶嚇了一大跳,臉「騰」一下熱了起來,捂住嘴,睜大了眼睛,驚異萬分道:「竟會這般的巧!這不是活活羞死人了麼!」

  明瑜低聲道:「好在過去了。只他這衣衫留我這裡卻有些不便。方才我問了下人,說我爹他們幾個都還未回。這衣衫我也沒動過,還是乾淨的。你拿去,趁沒人看見,悄悄幫我放回他客房裡便是。」

  春鳶急忙應了,起身從箱籠裡翻出了那件折疊得方方正正的茶青衣衫,攏到了自己的衣袖之中,一路到了謝醉橋住的西廂客房,見四下無人,推門進去放在了床榻的裡側,這才急忙出來往回走。

  「沒碰到人吧?」

  明瑜見她推門而入,劈頭便問道。

  「姑娘放心,自然沒人看見。」

  春鳶急忙道。

  明瑜這才鬆了口氣,微微點了下頭。還了他的外衫,往後想來也不大會再有碰面的機會。今日的尷尬,慢慢也就化解了去。但願那人也和自己一樣,早些把今日忘記才好。

  天色暗沉下來,到了掌燈時分,阮洪天江夔與謝醉橋一行人終於回來了。晚間用過了飯,明瑜與明珮帶了安墨在院中搖扇乘涼。待明月漸漸升高,江氏打發了人接安墨過去睡覺,兩姐妹便也各自散了回房。春鳶服侍她歇了下去,撚亮燭火,因明瑜照往日習慣,臨睡前總還要靠在榻上看一會子的書。

  明瑜翻了一頁過去,忽聽陪坐在一邊正做針線的春鳶道:「姑娘,我瞧這謝家公子,與我家倒真有些緣分。幾年前他就與姑娘一道在西嶺山救過老太爺。皇上過來時杜若秋的事,姑娘也是尋了他的。他人才數一數一,這就不必提了。最難得出身這般貴重,為人卻是謙和有禮,絲毫不見倨傲,連他家的妹子與姑娘也極親近。今日竟又會出這樣湊巧的事。莫不是真的與姑娘有緣?」

  明瑜抬頭,見春鳶停了手上的活,正望著自己,眼中微微露出了些歡喜之意,曉得她對自己一片關心,這才會說這種話,忍不住笑了起來,搖頭道:「傻姐姐。我一直以為你是聰明的,怎的也會說出這般的糊塗話?他出身名門,父親是當朝大員,深得皇帝倚重。我家在江南雖有些基業,卻不過是行商之家。我和這謝公子又怎會扯上什麼緣分?這般的話,你在我面前說說便罷,千萬不要叫旁人曉得。」

  春鳶歎了口氣道:「我又何嘗不曉得這個理?若沒今日的事,我自也不會提。謝公子這樣的……」

  「他再出挑,與我也無干係。且過了下月,他便要帶靜竹妹妹回京了。今日的事雖有些尷尬,幸好往後再不會有什麼相交。咱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可不想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再去自尋煩惱。」

  明瑜打斷了春鳶的話,笑吟吟道。

  春鳶一怔,也是笑了起來,自己打了下嘴巴道:「姑娘說的極是。怪我話多。姑娘當我沒說便是。」

  明瑜笑道:「我倒還小,自然不愁這事。只柳家的呆二子過了年便十八,我剛前幾日聽我娘說,柳嫂子求她年底給她家的兒子相個婚事。我娘如今正犯愁,說便是看了柳管家兩口子的面,也需給他的兒子相個極好的人。偏偏呆二子那般的人,只怕又沒哪個姑娘看得上。強行按下去的婚事也沒意思……」

  春鳶微微一怔,半晌才道:「他人雖愣了些,卻也沒旁人說得那麼呆。」

  「好,那我就去跟我娘說,把你相給他。年底就讓你們風風光光成婚。」

  明瑜說的這話,其實是半真半假。柳嫂子請江氏給兒子婚配是真,江氏犯愁不知道相睡卻是假。柳家的呆二子認准了春鳶,如今闔府俱都知曉。柳嫂子自然明白兒子心意,見兒子年歲大了,心中有些急。對春鳶也是中意,這才請太太做主,雖不敢提看中了誰,只料想太太必定是曉得的。

  春鳶服侍明瑜這幾年,江氏看在眼中,極是滿意。心中實在覺著春鳶若是這般嫁了人,往後雖還可以留在明瑜身邊繼續服侍,只嫁了人的媳婦,心中便會不自覺地牽掛起夫家,自然比不上做丫頭時來得日夜陪伴全心全意,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人代替,這才猶豫不絕,前些日便對明瑜悄悄提了下。明瑜自然樂見這一雙人成好事,三言兩語便說服了江氏,叫到年底把他兩個的事給辦了。方才便順口對春鳶透了個口風。

  春鳶低頭片刻,忽然抬頭道:「姑娘沒出嫁一天,我就陪姑娘一天!」

  明瑜曉得春鳶這兩年與那柳向陽心意早已相通,聽到此消息,必定會又羞又喜。方才也明明見她耳根有些發紅。沒想到卻說出這樣的話,這下倒輪到她發愣了,遲疑道:「你看不上他?若是這樣,我跟我娘說下,自然不會勉強。」

  春鳶臉又一紅,搖頭道:「不是。只是我是府上的奴籍下人,照了規矩,要到十八歲才好婚配。我如今才十六。這般破了規矩,我怕旁人會不服。且我服侍姑娘多年,姑娘待我自沒話說。我早就下了決心,姑娘若是未嫁,我也不會嫁。」

  明瑜道:「你這是何必呢。何必定要等到我出嫁。我若是不嫁……」

  「那我就陪姑娘一輩子,心甘情願!」

  春鳶立刻說道。

  明瑜又是驚訝又是感動,歎道:「柳向陽人好,你終身有他依靠,我也放心了。若是因了我的緣故耽誤了你……」

  「他若真相中我,那便再等我幾年。等姑娘出嫁了,我自然願意跟了他。他若連這幾年都等不得,我也不稀罕這樣的依靠!」

  明瑜見她神色果決,曉得她心意堅定。想起前世她對自己照拂到底,今世也是這般,握住她手道:「只要我在,我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

  第二日江夔大壽慶賀,受邀的客人絡繹上門。江夔雖覺不大習慣這場面,只也不好不給女婿女兒臉面。當晚熱熱鬧鬧一場壽筵終於過去。路近的壽筵後被送走,路遠的便住了下來。阮家與謝家因都在江州,當夜是趕不回去了,故而又住了一夜,第二日才一道結伴上路。女眷們坐了馬車,男人便騎馬在前後相護。

  謝醉橋與堂弟謝翼麟一道騎馬在後。因了中間的幾輛馬車速度不快,所以也只是挽韁不緊不慢地跟隨著。見身邊的堂弟眼睛不時落在前面中間的那駕馬車之上,知道裡面坐的是阮家大姑娘和自己的堂妹謝銘柔,也沒怎麼在意,只是自己的思緒微微有些飄散了出去。

  前日寺中松香院裡偶遇的那一幕,叫他到現在還沒完全回過神兒來。曉得自己不該多想,就當什麼都沒發生地置之腦後,這才是坦蕩君子所為。偏偏卻發現自己竟做不到「君子」。他甚是自制,平日作息也極有規律。早間卯時起身練武,夜間看幾卷兵書,到亥時就寢,多年已成習慣。

  只是自前夜從山中回來,在自己房中看到那一件還回來的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外衫,雖也坐在燈下手執書冊,半晌卻一頁也沒翻過去,眼前只是不斷反復出現她驟然發現自己時的那一雙似嗔帶羞的眼睛,一夜都未睡好。昨日壽筵,男女賓客分開,自然也沒機會見到她。

  對女孩的心思雖瞭解不多,只再遲鈍,他也曉得女孩若是被個男人撞破這種事,心中必定是惱怒萬分。

  「她惱我了。想來再也不願我出現在她的面前了……」

  謝醉橋不自覺地再次看向那輛馬車,分不清自己心中此刻到底是悵惘還是後悔。

  「堂哥,女孩過生日的話,送什麼她才喜歡?」

  耳邊突然聽到謝翼麟這樣問自己,謝醉橋收回目光,側頭看了過去,見他正望著自己,有些緊張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道:「你家中不是現成的兩個妹子?既然送她們賀禮,問她們自己便是。」

  「不是她們。是阮家的世妹。」謝翼麟飛快瞟了眼前面的馬車,壓低了聲道,「下月就是她生辰。我想送她賀禮。只現在不好叫我妹子知道。她大嘴巴定會說出去叫她知道的。我自己想來想去,也不曉得送她什麼好。這才問下你。」

  謝醉橋一怔,望著自己身側這堂弟。平日大大咧咧的一個少年,此刻神情卻有些忸怩。忽然明白了過來。不知不覺間,不止那阮家的姑娘長大了,原來連自己這個堂弟也已到了談婚的年紀。

  「她……喜歡什麼,我也不曉得……」謝醉橋想了下,忽然道,「要不我叫靜竹悄悄問下她。」

  「千萬別提是我叫問的!」

  謝翼麟忙道,眼中的喜色卻是遮掩不住。

  「好。」

  謝醉橋應了,心中卻忽然湧上了一絲連自己說不出是什麼的怪異感覺。

  她現在在想什麼?會不會還在惱我?

  他忽然很想知道。

  ***

  馬車上的明瑜現在確實在想自己的心事。但與謝醉橋卻是完全無關。事實上除了當日她有些尷尬不自在外,自還了那件外衫,她很快就像與春鳶說過的那樣,沒再多為這個意外而費神了。

  她在想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為了這件事,她已經想法設法準備了許久。但是她還是有些擔心,怕到時候會出現她無法預及的意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1:5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2-7-5 02:07 AM 編輯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三章

  江州地處虹河與大江海下身界下游的平原上,若逢天文大風潮,低矮的地勢容易遭受水淹。只幾十年前,一個名為都越的時任知府請命率了民夫高築江邊塘壩之後,這數十年都未再有水淹之禍,換來了風調雨順。當地人也就把這塘壩親切地稱為都越壩,用以紀念那位知府。

  明瑜卻知道,到了下月中秋前夕,東海會起這數十年都未有過的極大颶風,那時加上潮漲,江面大起洪峰,護了江州人幾十年的都越壩抵擋不住這幾十年才遇一次的大水,在虹河拐角的雁來灣一段決口。明瑜記得當時知府謝如春雖也發動百姓護塘,但防備不足,料不到雁來灣會被沖毀決口,導致大水倒灌入城,淹沒了江州境下的萬頃良田,沖毀房屋無數。

  地勢再低些的窪地,百姓避禍不及,傷亡不計其數。連知府衙門口的兩尊石獅都被洪水沒頂。榮蔭堂也水淹三尺。大水過後,獲知消息的正德大為震怒,下旨命知府謝如春賑救災民,榮蔭堂也參與了救濟之事。直到半年過去,到了第二年的春,百姓們才漸漸恢復了從前的生活。

  這一場大水不僅苦了江州百姓,讓謝如春的仕途也遭了貶損,此後便一蹶不振。他今年知府任滿,本是很有希望被調入京。卻因了這一場天災,正德皇帝後來又下一道聖旨訓斥,道他疏於職守。若非看在他任左軍勘查使的份上,怕是要遭貶斥。到了第二年,就被平調到了梁州。明瑜與謝銘柔一年中也不過通上一回書信。再兩年後,她嫁入侯府,消息零落,自此便再也沒了年少舊友的音訊。

  這一場災禍給明瑜的印象太過深刻,所以她自然記得清清楚楚。就在下月的八月十三,全城百姓都準備慶賀中秋之時,前所未見的疾風驟雨持續了一天一夜。當夜雁來灣決口。第二日明瑜起身,映入眼簾的便是滿目汪澤,渾濁的黃泥水吞沒了漪綠樓下的的庭院,家人要靠舟舢才能進出。

  不過只剩一個月的時間了。

  明瑜不敢確定這一世,那場會禍及許許多多江州百姓,包括知府謝如春的大水是否會照了前世的軌跡如期而至。但她既然知道有這可能,實在無法置之不理。大水雖然沒給自己家造成多大損失,不過是淹了下面的田地莊園,損失了財物。但卻奪走了許多人的親人。阮家的救濟堂裡,從那一場大水後,就驟然增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孩童,一時人滿為患。明瑜到現在還記得那些髒汙的小臉上的一雙雙眼睛中的驚恐和悲傷。

  她不能就這樣跑去對自己的父親或者謝如春說,下月十三可能會起一場數十年不遇的大風大雨,雁來灣決口,江州會成汪澤一片。但是因為很早之前就在想這件事,所以她也有對策。

  江州城裡有個人人都知道的胡半仙。

  一年之前,胡半仙還只是個在破廟裡寄身的算命先生,靠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每日在街頭巷尾打卦卜算,勉強混口飯吃而已。他的名聲大噪很富戲劇性。當時江州城裡有名的城東富商李營夜半與自己的愛妾一道被人殺死在房中。謝如春抓不到兇手,李夫人府衙門口哭天搶地,一時成了全城人茶餘飯後的熱議話題,因了李家與江南總督府沾了點遠親,連總督也被驚動,下令謝如春限期破案。正焦頭爛額之時,這胡半仙找了阮洪天,道自己昨夜占卜打卦,算出此案乃是李夫人為謀家財,與本是她親眷的管家一道合謀殺了寵愛庶子的丈夫。本是要直接去尋知府告知的,奈何府衙門高,被攔住進不去。曉得阮洪天與知府素有往來,這才尋了上來要替天行道。

  阮洪天本是不信。只見他說得有鼻子有眼,連兇器埋藏在李家花園的那株老桂樹下都說了出來。這才半信半疑地過去跟謝如春提了下。謝如春本就無計,見有線索可查,也不管虛實了,帶了人過去一挖,竟真挖出了一把屠夫刀,刀刃上的血跡還隱約可辨。立時便抓了李夫人和管家,審問之下,二人俱是招了出來。此案一結,於是這胡半仙鐵口直斷的名聲一下傳遍了全城。每日來尋他算命問卦的人絡繹不絕。他也早從破廟裡搬了出來,住到城中的熱鬧之地,坐在家中繼續施展他那如簧巧舌。

  阮洪天護送妻女從孟縣回了榮蔭堂,沒過兩日,在城中自家一間鋪子中時,聽夥計來報,說門外有胡半仙求見。阮洪天一愣,想起從前的那樁事情,便叫帶了進來。

  胡半仙一見阮洪天,便壓低了聲道:「阮老爺,前次多蒙老爺信任,把小人的話舉到謝大人面前,小人不勝感激。昨夜小人又占卜得出一卦,因事關重大,小的不敢自己上報給謝大人,想來想去,只好又來求阮老爺了。」

  阮洪天本也不是特別信這些卜卦之事。只前次那兇殺案卻本被他料中,也是百思不解。此時見他又尋了過來,便道:「卜出何事?」

  胡半仙猶豫了片刻,一咬牙道:「小的昨夜夜觀天象,覺到有異,便起卦占卜,竟算出下月十三會有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風大雨,江海滿潮,水淹全城,傷亡無數……」

  阮洪天大吃一驚,道:「這般大的事情,你也敢信口開河?」

  胡半仙額頭綻出了汗,急忙道:「小人不敢胡說八道。實在是天象卦象俱都指出這般。且從那卦象來看,指向便是雁來灣口,想是那裡的塘壩抵擋不住沖刷,這才破口入水,一沖千里的。」

  阮家在雁來灣一帶有諸多良田莊子。阮洪天聽他說得一本正經,連地方都道了出來,忽然想起他前次也是一語道出了真凶,躊躇了片刻。終覺事關重大,便起身道:「難得你這般為百姓著想。你既說了,不管有無,我代你把話傳給謝大人便是。」

  胡半仙哭喪了臉道:「我本是不欲說的。若到時沒這樣的事,謝大人只怕要治我個妖言惑眾之罪。只又一想,此事事關我江州百姓的福祉,這才拼了命也要叫謝大人曉得,好早做預備有所防範。」

  阮洪天見他神色雖難看,說出的話卻又鏗鏘,還道他真是憂民所致,便安慰道:「你既卜出這等天象,不管到時如何,本就該叫父母官曉得的。便是到時候真沒有,做了防範也比毫無防備要好。你放心。到時若真有此事,你便立一大功。若安然無恙,我也定會在謝大人面前保你無事。」

  胡半仙這才稍稍放下了心,擦了下額頭的汗,連聲道謝了,點頭哈腰離去。

  阮洪天不敢怠慢,立刻便去了南門謝府。被人引入書房之時,見謝如春與他侄兒謝醉橋正一道在那裡。寒暄了幾句,也沒拐彎抹角,徑直便把方才胡半仙的話講了一遍。

  謝如春與謝醉橋俱是有些驚訝。半晌,謝如春才皺眉道:「我素來是不信這些卜卦之事的。只前次那李家的凶案,卻真被他料中,據他道出的原委才破了案,實在叫我驚訝。打那後我為探他虛實,暗中幾次派了人過去扮作算命之人叫他卜卦,見他也不過是在賣弄口舌,糊弄些無知小民而已。想來那回被他料中真凶也不過是湊巧。如今他竟又這般說話,實在是叫人不解。」

  阮洪天道:「我也是半信半疑。只他連日子和雁來灣都道了出來。因了此事關係重大,我這才不敢隱瞞,過來叫大人曉得的。」

  謝如春道:「塘壩立起多年,這些年上頭也沒多少銀兩撥下來修葺,前幾年修葺,都不過是小打小鬧。那雁來灣一帶確實最是薄弱。尋常的江海之潮還能抵擋。若真有幾十年一遇的大潮,只怕真出事也未必。只是不曉得那胡半仙的話可信不可信。雁來灣一帶塘壩甚長,真聽了那算命人的話發動民夫護塘,也不是小動靜,若是到時候沒這般的事,我怕上頭曉得,道我堂堂朝廷命官,竟聽信個江湖騙子之言……」

  謝醉橋從前也聽聞過那胡半仙的事情,此刻又聽他竟新占了這樣一卦,見自己叔父猶豫不決,便道:「此事確如阮世叔所言,事關百姓民生。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那人既這般言辭確鑿,叔父還是早些準備下的好。若真確有其事,也不會到時亂了陣腳。」

  謝如春道:「胡半仙那裡,還是要再打探清楚的好。」

  「叔父放心,此事交給我便是。」

  謝如春曉得這侄兒辦事素來穩妥,點頭應了下來。

  謝醉橋不信卜卦之屬,只從前李家命案發生之時,他正巧還在此地,曉得確實是因了那胡半仙之語,自己叔父才抓獲真凶破案的,當時也驚訝不已,只道是天地間確實存有自己所不能理解的異象而已。如今時隔一年多,那胡半仙再次浮出水面,這才道出了個更大的天機,自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要尋過去親自探究一番。

  從南門出來,打聽到胡半仙就住在最熱鬧的廟街,便徑直過去尋他。不想被人帶到他住所之時,卻見鐵將軍把門。邊上鄰居道他昨日便離去了,不曉得去了哪裡。只得回去把事情報給了叔父謝如春。謝如春又找來阮洪天,幾人商議一番,謝如春道那胡半仙必定是信口開河,如今後怕了才畏罪潛逃。

  阮洪天道:「大人所言也不是沒道理。只是我覺得這其中大約還有隱情。他若只是因了自己信口畏罪而逃,前幾日又何必自尋麻煩去找我說那一番話?莫非他確是卜算出了這卦象,自己卻又不敢肯定。怕萬一到時候沒這般的事,大人會將他怪罪,這才躲避了開去?」

  謝醉橋點頭道:「阮叔父說得也有道理。以侄兒來看,如今既曉得有這般的可能,總是要做些防範才好。若真被他道中,這便是關係千萬百姓的生計大事。」

  阮洪天見謝如春仍躊躇不決,曉得他的心病,慨然道:「大人放心。我家便有田地農戶在那一帶。護塘之責,我義不容辭。大人也不必驚動上官,我自會與大人一道出力。」

  謝如春曉得阮家財厚。他既開口願意護塘,自己也就不用向上官開口要護塘之銀,到時即便安然無恙,也不會招致上官不滿。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點頭道:「如此甚好!這乃是造福百姓之事,我身為父母官,自當義不容辭!」當下便召了師爺來,不提胡半仙,只說是臨近風雨大潮之月,怕江邊塘壩抵擋不住潮湧,要商議護塘之事。師爺欣然從命,幾人一道議了個大概,這才先散了去。

  再兩日,謝翼麟又追著謝醉橋問他到底有沒向謝靜竹提前次問過的事,道八月二十便是明瑜生辰,再不問過來,只怕就來不及備賀禮了。

  胡半仙那事太過重大,謝醉橋這幾日都還在查他下落,一時便把這茬給忘了。此刻聽這堂弟又追問,眼前忽然又現出那女孩的一雙明眸,愣怔了片刻,道:「今日就幫你問。」

  謝靜竹因了京中的家中失了母親,父親又忙於公務,這將近三年的時間便都一直住在此處的叔嬸家中,早過慣了此處的江南生活,有謝銘柔這樣的堂姐相伴,又結交了似明瑜這般的好友,想到再沒多久就要隨兄長一道回京,這些日裡心中難免有些惆悵。

  這日晚間回了自己的房,正坐在燈下,忽見兄長過來,有些意外,急忙迎了進來。聽他問了幾句自己的起居,一一應了。忽然聽自己兄長道:「聽說下月二十便是阮家大姑娘的生辰。妹妹你可曉得她平日喜好?若送賀禮,該送什麼的好?」

  謝靜竹驚訝,抬眼望去,還未開口,謝醉橋忙擺手道:「妹妹莫要誤會。不是我想知道。是有人托我向妹妹打聽。」

  謝靜竹略一想,已是知道那人是誰了。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哥哥不說我也知道。必定是麟堂哥叫你打聽的吧?他去年有次在我院中無意撞到了阮姐姐,那個臉紅得,就跟煮熟的蝦子一般。往後就不住拐彎抹角朝我和堂姐打聽阮姐姐的事。被堂姐羞臊了好幾回,他這才消停了下來。如今想是怕又被堂姐笑話,這才攛掇了哥哥你過來問我的吧?」

  謝醉橋一怔。前幾日從孟城回來的路上,他雖然就已經發現自己堂弟對阮家的大姑娘懷了好感,只當時還以為他不過是少年一時起意而已。沒想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個自己偶爾會想到的女孩,不但有人比自己更早一步看在眼裡記在心中,還這般熱切不加遮掩,且這人不是別人,還是自己眼中那長不大的堂弟……

  他一時有種心口被堵住的感覺。

  謝靜竹未覺到他沉默,只是笑道:「阮姐姐家中什麼沒見過,別人眼中再好的金玉器物綾羅綢緞她也不會稀罕。且下月她十四歲生辰,送那些俗物也沒意思。」

  「那她喜歡什麼?」

  謝醉橋立刻問道。話出口才覺自己有些過於急迫。

  謝靜竹倒未覺他異常,只是想了下,道:「我和堂姐是要送她自己親手繡的荷包香囊帕子。若說她特別喜歡什麼,我也說不好。」

  「妹妹你再想想,翼麟不是托了我嗎,總不好就這麼一句話打發了他。」

  謝醉橋摸了下下巴,又問了一句。

  「反正只要是用心送的禮,無須貴重,她都會喜歡的。」

  謝靜竹朝他笑了一下。

  謝醉橋一時說不出話來了。這問了半天,到最後什麼都沒問出來,其實有點鬱悶。

  「怎麼樣?可問出來了?」

  謝翼麟正等在外面,見堂哥出來了,急忙湊過去問道。

  謝醉橋把自家妹子最後的一句話學了一遍,見堂弟的表情從起先的欣喜期待變成了一臉懊喪,自己心中方才的那一絲鬱悶忽然就煙消雲散了。

  「翼麟,你還小,當以學業為重。小心被叔父嬸娘曉得了。且你日後出息了,不用這般費心想著討女孩歡心,女孩自己就會把你放心上了。」

  謝醉橋咳嗽一聲,拍了下他的肩,語重心長道。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四章

  照了大昭國的民俗,女子十四起便可定親成婚,是個重要的成人年。故而明瑜下月二十的十四歲生辰,江氏心中極是看重。前些日裡剛忙完自己父親的壽日,一回來就把女兒的生辰之事記在了心上。這日晚間逮到丈夫阮洪天回來,便把明瑜的事提到他面前。

  「自打我爹那回來,就見你整日裡忙得腳不著地的,回來又晚,想多說句話,你就已經去會周公了。家中鋪子什麼事要你親自這般操心?阿瑜再半個月便要十四歲生辰。我在尋思著該怎麼過。你這個做爹的倒是說說看?」

  江氏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

  阮洪天自前些日裡從謝如春那裡應下護塘之事後,因了事關重大,且日子也緊了,不敢怠慢,這幾日別的一概放下,與柳管家和謝府師爺等人一道,馬不停蹄地便沿著雁來灣一帶修檢著江塘,但凡發現有坍塌弱陷之處,便立時加固。回來難免便疲乏了些,明瑜的生辰之事更是早忘到不知哪裡去了。此刻聽江氏提醒,這才記了起來,自己拍額道:「我竟給忘了!十四乃是個大年。須得好生慶賀一番。你自己看著辦便好。」

  江氏掐了丈夫胳膊一把,嗔道:「你這個人好生沒趣。我是想不出有新意的點子,這才特意拿到你跟前問的。你倒好,又一腳踢回了給我。問了等於白問。且女兒成人這般大事,你這個做爹的一點都沒放心上,枉女兒這般親近你!」

  阮洪天一時無話,想了下,便叫江氏靠近,低聲把胡半仙卜算出十三有大風大潮,雁來灣破口的事給道了出來。

  江氏早聽過胡半仙的大名,聞言大驚道:「這可如何是好?我聽說那胡半仙卜卦極靈。若是真的,我家在雁來灣下的田地莊子被淹倒是小事,就怕莊裡莊外那麼多人遭災!趕緊的叫都準備著才好。」

  阮洪天道:「胡半仙占卜一事,終究有些過於虛玄,是真是假還未知。這等大事若是傳了開去,必定人心惶惶。到時若所言為虛,謝大人也怕被人用妄信巫卜來彈劾。故而此事除了我,還只有謝大人與他侄兒曉得,我說給了你,你也莫到外面聲張。我這些日這般忙,便正是在與謝大人諸人一道在防範此事,這才疏忽了家中之事。女兒生辰,你看著辦便是。好在阿瑜也不過是閨中女孩,不似大人那般有諸多繁文縟節。請些她平日交好的女孩過來一道擺酒慶賀下便是。」

  江氏一顆心噗通直跳,拍著胸口道:「原來真是我錯怪你了!只盼那胡半仙這回說不準才好!你忙去便是。我曉得了。」

  雁來灣之事固然重大,只在母親心中,女兒的成人禮也是樁極重大的事。她雖未再擾丈夫,自己一連數日難免也還在惦記著,身邊的周媽媽看了出來,隨口道:「太太自己想來想去想什麼?我瞧姑娘就是個心裡有主意的人。她自個的生辰怎麼過,說不定心裡早有計較。太太想出來的,姑娘倒未必中意。不如太太問姑娘一聲?」

  江氏被一語點醒,也不叫人去喚,自己便親自過去看。

  漪綠樓裡,因了中秋將近,明瑜帶著春鳶和另些丫頭們正與過來的明珮一道在做中秋香囊。原來江州有個傳承百年的本地風俗,每年八月十五,不論大家小戶,未出嫁的女孩們都會自己做個香囊,往裡填塞桂皮香葉和繡了自己心願的帕子,到了十五那日,紛紛掛到城中王母廟前那株老桂樹的桂枝上拜月乞福。廟祝第二日會收了下來在王母塑像前的鼎爐中焚掉,以示心願及達上天。年年如此。

  只不過當日也難免會引來城中一些孟浪少年的窺覷,甚至不乏趁了夜色潛入王母廟中爬樹偷香囊的,直到幾年前,鬧出了場不大不小的風流官司,故而這幾年每到這日,知府謝如春便會派人嚴加看守,這才杜絕了那些少年的風流心思。

  明瑜記得前世裡的這一年,自己精心做了個極其精緻的錦繡香囊,裡面那帕子上繡的是「誰人賞供」四字,合得正是自己當時的心境。只不過當年中秋未到,先便來了場洪澤大水。莫說拜月乞福,便是接下來自己的十四歲生辰也草草過去了。

  這一世,她為這一場洪澤籌劃已久。這幾日留神查看,見父親早出晚歸,又從春鳶口中知道柳勝河父子俱都在雁來灣那裡忙碌,曉得自己在胡半仙處下的藥起了效用,心中這才有些安定了下來。見丫頭們攛掇著叫開始準備中秋香囊,連春鳶也提了句,便趁了興致叫了明珮一道過來做。一屋子女孩們說說笑笑,這個說你的壓線歪了,王母娘娘必定看不上眼,那個說須得葵黃配石青,藕荷配紫醬才好,正熱鬧著,忽然見江氏過來了,丫頭們這才悄了聲息。

  明瑜將自己母親迎進了花閣,明珮也一道跟了過來。江氏先問了幾句她兩人新做秋裳的事,又笑道:「中秋一過,便是你的十四歲生辰。娘想著要怎生慶賀一下。你自己可有主意了?」

  前世的那個十四歲生辰,因了一場洪澤而草草過去。這一世重新過遍,倒不是想如何風光,而是期盼這個全新的生辰之禮能給自己和自己的家帶來個不一樣的往後。

  「娘,到時候把平日有往來的各家女孩們邀請了過來,一道宴飲一回便好。」明瑜笑道。

  「我倒有個主意。不若到時候就在我家意園的湖上停一艘大船,大家都到船上賞月吃酒,再停一艘船搭了戲臺請戲班過來。如此湖上有月有酒還有歌樂,豈不是新鮮有趣?」

  一邊的明珮插了嘴道。

  江氏眼睛一亮,贊道:「這主意好。果然熱鬧又不落俗套。」

  明瑜覺得也不錯,笑道:「多謝二妹想出的好主意。」

  明珮道:「姐姐生辰乃是大事,我出點子也是應該的。」

  江氏見她自被從前請了過來的那教養嬤嬤教導了半年後,這兩年一舉一動與那大家出來的閨秀都相差無幾了,心中也是寬慰,伸手摸了下她頭髮,笑道:「再兩年等你也十四了,娘也定會給你好生熱鬧一番的。」

  「多謝娘。」

  明珮端正行禮道謝。

  ***

  到了八月初十,離那胡半仙說的十三只剩三日了。天卻仍是大日頭火辣辣地曬著,晴空萬里無雲,哪裡有半點大風大雨的徵兆。謝如春之前聽了侄兒謝醉橋的勸,雖給臨近各州府的長官也各去了封函,道八九月江海之潮易漲湧,中秋前後更甚,江州已做防備,望各位大人也加以防備。

  只他自己其實本就有些搖擺不定,且胡半仙又似鑽入了地底般毫無消息,見此情景,漸漸便也不大放心上了,接連幾日都未再過問。倒是阮洪天時時被江氏提醒,心想反正已是忙了這許久,就只剩最後幾日了,若是懈怠了下去,萬一到時候真被胡半仙說中便後悔莫及,故而非但未放鬆,反備置了更多的草袋竹籬堆在雁來灣一帶,以備不時之需。

  明瑜記得清楚,前世裡那一回,前頭這幾日確實就是這般的大晴天,到了十二晚間才驟然起風變了天色的。怕眾人放鬆警惕,這才攛掇著母親三天兩頭地提醒父親。如今曉得知府謝如春雖懈怠了下去,只自己父親卻還緊著,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如今哪裡還有心思準備什麼中秋和生日,日子越逼近十三,整個人便似拉上了一張弓弦,繃得越來越緊。

  到了十二,一連晴了多日的天色竟真陰沉了下來,江海之上漸漸有風大作。謝如春這才緊張了起來,急忙趕去江邊,見防備甚好,曉得阮洪天前些日裡與自己侄兒一直在盯著,這才鬆了口氣。當夜果然竟風雨大作,到了十三,更是暴雨如注,到了江邊,見浪頭高漲翻湧,風吹得人要站立不穩。

  天色這般驟變,竟被那胡半仙一語料中。這一夜謝如春不敢怠慢,發動了數千民夫守在雁來灣一帶,以防決口。自己與阮洪天謝醉橋等都守在阮家雁來灣口下的一個小莊戶家中,離塘壩不過半里之地。到了半夜時分,風雨之中忽聽外面哄聲四起,急忙出去查看,早有人來報,東塘壩抵擋不住潮頭沖刷,竟塌陷鬆動。當下振臂高呼,民夫紛紛衝上去護壩。幸而阮洪天之前準備了足夠的草袋竹籬等物,終是穩住了險情。

  天明之時,風雨止住。最大的潮湧已是過去,謝如春命人留下繼續看守,自己這才與熬了一夜的阮洪天謝醉橋等人各自回去。

  明瑜這一夜也幾乎未睡,一直陪在江氏房中,母女二人都有些心驚膽戰。直到天亮時分,見庭院地面不過積了層到腳踝深淺來不及排走的雨水,曉得應是躲過了那一場大水。又等了片刻,終於見到滿身濕透筋疲力盡的父親歸來,曉得昨半夜的險情被止住了。江氏連聲道著「阿彌陀佛」,忙叫下人送熱水給老爺沐浴洗乏。明瑜徹底長長鬆了口氣,這才覺到一夜未睡的疲乏,回了自己屋子,躺下補覺去了。

  這一場風雨來得迅猛,去得也快,第二日便又是個大好晴天。若非城裡低窪處被積水淹沒著未退盡,哪裡能看得出那一夜的驚心動魄。

  知府謝如春這兩日的心情,簡直可以用萬分慶倖來形容。慶倖自己治下的這一府逃過了劫難。治下的各縣水淹得最深也不過到腰,只有一些老舊房子抵不住風暴被刮塌,死傷了些人。不似臨近幾個州縣,雖自己已經去信提醒,只那幾位大人並未放心上,十三日潮來之時,不過照往年慣例草草防備了下,因了塘壩年久失修,竟遭決口,一瀉千里,地勢低窪之處,成了汪洋一片,人畜漂沒,損失慘重,大水直到今日才慢慢退去。江州諸多百姓感激戴德,紛紛到知府衙門口跪拜稱謝,道全是因了謝知府一心為民,這才叫治下百姓們逃過一劫。

  謝醉橋親歷了八月十三潮水襲來的這一夜,對那個胡半仙的好奇已經到了極點。若說上一回那李大戶的命案還算巧合的話,這一回他卻是千真萬確的未卜先知。見自己叔父這兩日一直奔忙於江南總督府和臨近各州府處,待天色一轉好,他便親自去廟街胡半仙家對面的茶樓坐等。第一日空等過去,到了第二日的中午,見一個背了行囊的中年男人開了那扇門,曉得十有八九是胡半仙回來了,放下茶錢,便徑直過去。

  胡半仙一個月前被人逼迫,去報告了自己「卜算」出來的「天機」,回家後心中便一直忐忑不安,唯恐到時候沒這樣的事,自己只怕就要被謝知府用個「妖言惑眾」的罪名治罪,那自己這一年來靠一條如簧巧舌換來的白花花的銀子便都要打水漂了。越想越怕,一夜沒睡,乾脆起身收拾了細軟,第二日一早便悄悄出城,逃到了臨近的銀州,住在了個腳店中。

  照他打算,若是到時候沒被說中,他便乾脆一去不返,去別的地方謀生。若是僥倖像前次一樣又說中了,那他便可大搖大擺地回江州,到時候莫說知府,便是朝榮蔭堂伸手,賞錢也是斷不會少的。所以這樣躲了一個月。到了十三夜間,睡夢中被一陣敲鑼聲驚醒,這才發現自己竟全身泡在水中,手忙腳亂起身,曉得銀州夜半竟已被大水所淹。

  因了他住的那腳店地勢低,水勢升得快,他不識水性,又捨不得丟棄銀兩,若非扒住了一根被水沖倒漂來的樹幹,只怕就要被淹死在那裡。困了一天一夜後,待水勢漸漸消退,這才趕回江州,直到此時入了自家家門,還覺驚魂未定,一屁股坐在張凳子上便發起了呆。

  卻說胡半仙正在發呆,忽聽門口有敲門聲,定了下神便去開門。見外面站了個青年,豐神俊朗,氣勢不凡。他平日替人算命,雖三分靠蒙,七分靠猜,只看人的一雙眼卻必不可少,否則如何猜蒙?看出這人必定是有來歷的,先便矮了三分,急忙賠笑著躬身道:「公子何事?」

  謝醉橋原本想像中的胡半仙應帶了幾分仙氣,便是沒仙氣,至少也相貌堂堂。見這男人乾巴精瘦,一對綠豆眼,留一把山羊鬍,毫無仙風道骨可言。這也沒什麼,所謂市井之中,真人不露相。只是見他目光呆滯,彷似剛受了驚嚇,連身上的衣物鞋子都沾滿黃泥,剛從泥水裡打滾完才出來的樣子,極是狼狽。不禁猶豫了下,問道:「你……可是胡半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2:03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五章

  「在下便是,」胡半仙忙應道,忽見這青年上下打量了自己幾眼,面上露出些遲疑之色,低頭一看,自己鞋面褲管上糊滿了乾泥巴,方才回來還來不及收拾了換下。

  這胡半仙自成名後,對自己的形容樣貌便極看中,每日裡身著儒冠青衫,腳踏皂面方靴,連手指甲也剔修得乾乾淨淨。見自己此時狼狽,怕被輕看了去,忙解釋道:「剛從銀州回,尚未來得及換去。」

  謝醉橋有些驚訝,再看他一眼,想了下,便道:「我久聞半仙大名,前些日裡便來過幾回,不想半仙不在。莫非前些時日便是去了銀州?」

  胡半仙這一趟銀州之行,可謂是驚心動魄,被扯出了話頭,忍不住訴苦道:「正是!早曉得便不去了……」

  話剛起了個頭,忽然想了起來。自己早已今非昔比,乃是江州大大有名的人物。提這等事情,有些自損顏面。急忙住了口,挺下肩背,轉而正色道:「敢問公子前來,可是要我卜吉問凶?」

  謝醉橋早聽到了胡半仙方才那訴苦的半句話,心中疑慮更甚。他本倒無此念頭,過來不過是想見識下這位料中了八月十三大變天的神奇之人,再叫他去知府府上受賞而已。且前幾日看自己叔父言談時的意思,隱隱還有要把這胡半仙悄悄迎過來做幕僚的意思。此刻被半仙這話提醒了。見他雙手背後昂首挺胸,一下起了試探之意,便順水推舟道:「被半仙料中了。近來家中確實遇到不順之事,聽聞半仙鐵口神斷,這才特意找了過來,望指點迷津。」

  胡半仙見果然是個聞了自己大名而來的客人,忙引了謝醉橋進去,拿出自己平日做生意的卜筶靈籤,說道:「不知公子是要求財,抑或求官?本半仙自會依照卦相,代你破凶趨吉。」

  謝醉橋歎道:「既非求財,也非求官。實在是家慈久病在身,用遍醫藥也未見全好。想請半仙起卦,若有趨吉避凶之法,則感激不盡。」

  這般的問病,胡半仙極是駕輕就熟,問了日時,煞有介事起了卦,細細端詳一番,笑道:「甲申日甲戌時,食見祿,主富貴,可見老夫人生來就是大富大貴之命。五行來看,卻是柱金木火旺火生,又是個先暗後明之命數。故而公子不必愁煩,回去之後多行善事,善舉若到,則老夫人必定顯達高夀。」

  胡半仙這卦卜得極是有學問。他見這客人穿戴不凡,自然料定非富則貴,一通好話後,叫這家人回去行善。若往後老夫人病真好了,那就是他卦卜靈。若萬一不好,也是因了他家善舉未到,與他胡半仙又有何干?此乃百試百靈的通用之法。

  胡半仙說完,見對面那客人無甚表情,只看向了自己,慢慢問了一句「半仙可算准了?要不要再仔細算一回?」,胸脯一挺,佯裝不悅道:「我胡半仙之名,江州哪個不知?便連南門謝知府與榮蔭堂阮家的家主也都與我有往來。斷不會錯!你回去照我之言便是。」

  「我倒是想照你之言,為先慈多積些福壽。只是可惜……」謝醉橋聲音已是轉涼,「可惜我母親三年前便已故去,我這內裡孝服,還要到數日後的八月十七才可除去。我叫你再仔細算一回,你偏一口咬定沒錯。」

  謝醉橋一邊說著,一邊朝他展了下自己的袖口,果然天青外袍的內裡還綴了一層白色麻底。此乃大昭國的服孝之禮。若有父母喪,出了三個月後可不用再著孝服,在外袍內綴一層麻衣底子便可。

  胡半仙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今日這上門的不是要給他送錢,而是來踢他招牌的。正想著怎生再把話給扳過來,謝醉橋又道:「我姓謝,謝知府乃是我叔父。」

  胡半仙一驚,心怦怦直跳,見對面這知府的侄子神情已是轉緩,正望著自己似笑非笑的樣子,慌忙站了起來,搓著手賠笑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恕罪。上月小的算出了八月十三的大水,特意托阮老爺轉稟了謝大人……不曉得謝大人還記得小的不?謝公子過來這是……」一邊說著,一邊巴巴地望著,心中想著討賞。

  謝醉橋若說之前對這胡半仙還存有疑慮的話,此刻已斷定他必定有鬼了。想到自家叔父還有把這人弄來做幕僚的意思,這卻不是件小事,需得弄清此人的底細才好。便點了下頭,笑道:「不錯啊,我叔父對你確實是記在了心上……」一頓,忽然厲聲道:「胡半仙,你到底是如何曉得八月十三有這一場大水的?」

  胡半仙還想著這回該有多少賞銀,忽聽他厲聲質問,嚇了一跳,忙道:「是小人夜觀天象起卦推算出來的!」

  「好個夜觀天象起卦推算!」謝醉橋搖頭,「方才你跟我說的那些,分明便是誆人的江湖套話,我也不跟你計較。只我問你,前些時候你去銀州做什麼?」

  「小的去銀州看一個親戚……」

  「胡說八道!」謝醉橋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卜筶靈籤跳了起來,竹罐傾覆,咕嚕嚕滾了下來,靈籤稀裡嘩啦散滿了一地,「你既算出了江州八月十三有大水,為何算不出銀州也有,把你那親戚叫到此地便是。還在那裡留了一個多月,等到自己被大水淹成這副模樣才回來?」

  胡半仙見這謝姓青年目光炯炯盯著,便似洞穿了自己心思一般,一時啞口無言,辯不出一個字。

  「胡半仙,我還是實話跟你了說吧。我叔父懷疑你背後有鬼,這才命我過來探問你的。人若出名太過,絕非是件好事。你既有這通天徹地之大能,誰曉得你日後會不會包藏禍心?一個不慎,被當做妖異除之也未必。我只是見你算出這大水,救了一城之人,不忍你遭這般對待,這才好意先過來提醒你的……」

  胡半仙大驚失色,怔怔呆立,腿已是瑟瑟抖動,忽然叫了起來道:「謝公子救我!我實在沒有禍心!這大水也不是我算出來的!實在是有人逼我去說……」

  謝醉橋方才隨意試探了下,便曉得這半仙十有八九不過是靠一張嘴混飯吃的。這般的人如何能做幕僚?能道中八月十三的那場大水,其中也必定有隱情,這才搬出了自己叔父嚇他一下。此刻聽到他這般說,皺眉道:「到底怎麼回事?」

  胡半仙這回不敢再隱瞞,從頭道了出來。

  原來一年前江州出了李大戶命案之時,他還混得只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若非附近一個尼姑庵裡相好的師姑偷偷救濟,怕餓死也不定。有一晚正在破廟裡睡覺,夜半忽然被人推醒,見身邊立了個黑糊糊的人影,還道是謀財害命的,正要告饒,不料那黑影已是去了,只丟下封信。展開看了,見竟然是叫他去知府那裡借占卜為名道出真凶。他雖不大敢相信,只光腳不怕穿鞋,便豁出去賭一把。沒想到竟是真的,一下聲名鵲起,成了有名的半仙。

  他起初還怕背後那人會再出來生什麼事,否則何以會找他?沒想到後來一直沒動靜。若非那封信還在,他簡直以為就是個夢。一年過去,他當起了半仙,給了那師姑一些銀兩,斷了往來,自己也搬到了廟街。沒想到一個月前,有一晚那黑影竟又翻牆入了他家,也是丟下封信,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他再拆開封一看,驚出了身冷汗。那信上寫的自然是要他去說八月十三雁來灣決口之事,信末還道他若不去說,便把他和尼姑庵裡姑子相好的事給道出去。大昭國禮佛之風極盛,這等與佛門中人私通的事若被抓出來見官,罪名不小。自己與那姑子從前往來極是隱秘,也不曉得寫信之人如何會曉得。他若不去說,便只能逃往別地,這裡掙下的名聲和財路便都會斷,實在是捨不得。想來想去,想到一年前李大戶之案也被那人料中沒錯。終於一咬牙,決心再賭一次,這才有了他去找阮洪天的事。

  「……我見一年前那神人又來信說這個,心知事關重大,不敢不報。還望謝公子憐我一片為民之心,代我在大人面前說些好話。我實在是沒有什麼禍心……」

  胡半仙把別的都說了,只隱瞞了自己被逼無奈才去說的內情,最後哭喪了張臉道。

  謝醉橋問道:「那送信之人什麼樣,你可瞧清楚了?」

  胡半仙搖頭道:「他兩次來都是夜裡,我瞧不大清楚。只覺著個子大,年歲應和公子相差無幾。」

  謝醉橋有些驚訝,沉吟片刻,道:「那信呢,拿來我瞧下。」

  胡半仙道:「都還在。我這就取來。」說著急忙去箱子底下摸了出來。

  謝醉橋接了過來,見是普通的素筏,上面的字有些僵硬,瞧著運筆不暢,似是生手所寫,又或者是寫信之人為隱去自己筆跡,故意用另隻手所寫下的,其餘卻看不出什麼了。

  「你也算是為江州百姓立了一大功,我叔父那裡,想來會少不了你的好處。只有一件,若他哪日對你提起要讓你過去幫他做事,你尋個由頭給推了。」

  謝醉橋見問不出什麼了,點了下頭,起身而去。

  胡半仙鬆了口氣,忙道:「公子放心,我幾斤幾兩自己還曉得的。平日不過察言觀色混飯吃而已。哪敢真去給大人們添亂。」

  因了今日正是中秋,要在謝府一道用飯。故而謝醉橋未回瑜園,從胡半仙處出來後就徑直去了南門。一路之上,思量著那個送信之人的身份,極是迷惑。轉念一想,從這兩樁事,尤其是後件事看,不管那人是誰,做了件極大的好事卻是真,想來應也是個心存善念之人,不過是自己不欲出面,這才借了胡半仙的一張鐵嘴而已。既如此,自己又何必強人所難,定要尋到幕後之人才干休?

  謝醉橋本就是個隨性坦蕩之人,如此一想,也就釋懷了,一回到謝府,去見了謝如春,告知胡半仙已回,別話全無。當晚謝家闔府一道用中秋宴。宴席之時,謝夫人聽謝銘柔提起要與謝靜竹一道去王母廟掛中秋香囊拜月,便道:「今晚那邊怕是要熱鬧了,你爹也派了人去那邊守著。我多叫些丫頭嬤嬤陪著,你們去拜過了就早早回來。」

  「娘!我護送妹妹們過去!」

  謝翼麟忙道。

  謝夫人看他一眼,笑道:「莫若醉橋也去吧。他護送我才放心。」

  謝醉橋應了下來。

  謝銘柔見議定了,心中便發急,恨不得早些過去才好。好容易等到宴畢,與謝靜竹收拾了下,帶了謝夫人派去隨行的四五個丫頭嬤嬤坐上馬車,邊上是哥哥和堂兄騎馬護著便出發了。

  往王母廟過去的大街上燈火通明,熱鬧得如同集市,都是往那方向去的人。大戶的坐馬車,尋常人家的女孩便在家人隨行下走路,也有結伴而行的,路邊站了些趁機看熱鬧的輕浮少年,對著走過的女孩評頭論足。

  謝醉橋見邊上的謝翼麟騎在馬上還東張西望,忍不住道:「你瞧什麼?」

  謝翼麟扭頭道:「我聽銘柔說阮家的姑娘也會去的。正在看馬車。卻沒見到。不曉得來了沒。」

  謝醉橋一怔,下意識舉目看了下四周,見車馬如流,熱鬧如晝,也不知榮蔭堂的馬車在何處。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六章

  女孩中秋到王母廟後殿院裡的老桂樹下掛香囊拜月,在江州是個老風俗了,故而阮家也不例外,江氏早早就命人預備好了馬車和隨行的人,到時護送女兒過去。待等到家宴完畢,月也已是上了柳梢頭,明瑜便與明珮和堂妹明芳一道坐輛馬車,春鳶與周媽媽等丫頭婆子坐一輛,柳向陽帶了四五個護院,出門往王母廟去了。

  王母廟就在虹河的虹橋北畔,數年前正德的龍船便是停在此處觀佛燈與煙花。今夜橋頂夜穹之上高懸一輪金黃明月,遠遠望去,橋頭兩岸燈影輝煌,車馬往來不絕,隱隱便可聞喧聲笑語。

  這母廟拜月不但是老風俗,且對那些大戶女孩來說,更是個難得的能正大光明出來遊玩的機會,明珮明芳一路之上,都在笑語不停。明瑜雖不像她兩個那樣興奮,只她為這一場大水苦心籌劃了一年多,如今安然過去,心情自然也好。還特意為這拜月新做了個香囊,裡面填了香料桂葉,也照習俗繡了一塊小羅帕一併塞裡面,以祈福求願。

  江州城裡打卦算命的人無數,從前她前思後想,最後相中這胡半仙,倒也不是沒緣由的。她曉得這人,不是因為他替人相命相得好,而是前世裡在她出嫁前一年十五歲的時候,江州城裡出了樁人人知曉的佛門官司。事主不是別人,正是這胡半仙和一個尼姑庵裡的師姑。

  那還是三年之前,胡半仙有日湊巧與自己棲身的破廟附近一個尼姑庵裡出來化緣的師姑認識了,二人說起來竟是同鄉同村人,自然便親近了起來。那師姑雖比胡半仙還要大好幾歲,只胡半仙還要靠這師姑暗中接濟,自然也不計較什麼。一個是落魄潦倒,一個是塵思未斷,漸漸竟湊到了一處,做了對野鴛鴦,偷偷往來了好幾年。

  不想這一年,這師姑竟不小心珠胎暗結,肚子漸漸大了,被庵裡的師太發覺,追問之下,才曉得了胡半仙一事,自然容不下這等玷污佛門的醜事,把胡半仙給扭到了知府府衙,胡半仙被收入獄中,那師姑羞憤之下也自盡而死。

  前一世裡胡半仙後來的下場到底如何,明瑜自然不曉得。這一世,她只曉得這胡半仙當時已經與那師姑暗中好上了。便是看中他這一隱秘才選中了他,意欲借他之口來代自己說話。只是要叫人相信胡半仙,須得想方設法,先要讓他成「鐵口神斷」。一年之前,恰李家命案發了出來,一下便想到這是個叫胡半仙揚名的機會。

  明瑜之所以曉得李大戶家中命案的真相,其實也不過是借了前世記憶的便利而已。前世裡那謝如春當時其實並未破案,直到第二年,因了那李府的夫人與管家起了嫌隙,夫人怕自己的把柄落在管家手上,意欲謀害於他,被管家逃過,這才狗咬狗地咬將了出來,鬧到謝如春那裡,一番審問之後,才真相大白。明瑜當時在家偶然聽江氏提起過這命案,感喟世人自作虐不可活,一直未忘,此時想到了,這才有了破廟中夜半投信的一事。這送信人不是別人,正是柳向陽。

  從她十歲到如今的四年光陰裡,她還在保守著這屬於自己的秘密,連春鳶也不知道。春鳶只知道自家這個姑娘心思比別人要重許多,有時候行事也叫她捉摸不透。但她知道她對自己好,這就夠了,她會用百倍的好和忠心來回報。至於柳向陽,他人雖看起來笨拙,這兩年年歲漸長,做事也愈發穩重。上兩回送的信,都是春鳶交給了他,他收了後,辦得妥妥當當而回,大約是口拙的緣故,既沒問為什麼,更不會去對別人提。

  「姑娘,到了呢。」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明瑜聽見外面響起春鳶的聲音。掀開窗帷看了一眼,見離王母廟大門幾十步外,早就有官府派了過來的人圍成一圈守著,只放女子進去。似她家這般的馬車,也都被攔了下來,俱依次停靠在邊上圍出的一塊空地上。從大門看去,王母廟裡燈火通明,女子們進進出出,十分熱鬧。

  ***

  謝家馬車也到了王母廟前。守著的張捕頭遠遠看到,忙迎接了過來,殷勤地給引到了預先就騰出來的一塊空地上。曉得姑娘與阮家姑娘要好,笑道:「姑娘們來得不早不晚,正好。方才榮蔭堂的馬車也剛到,就邊上這兩架,阮家姑娘與姑娘是前腳後步。」

  謝銘柔這兩年年歲漸大,被謝夫人敲打,舉止斯文了些,正扶著個丫頭的手下馬車,聽到此話,轉頭看了過去,見那輛蟹青氈布馬車果然是阮家的,再抬眼朝前看去,正好看到幾十步外王母廟大門口明瑜和邊上一干人正在往門裡去的背影,對謝靜竹歡喜道:「阮姐姐她們就在那裡。快點,我們這就過去找她們。」說著二人便急匆匆趕了上去,身後的丫頭婆子們也忙尾隨緊緊跟著。

  謝醉橋心中一動,抬眼望去,斜挑著兩排燈籠的王母廟大門口,一眼便望到了一個著了松綠衣衫的背影,還未來得及看第二眼,那背影已是消失在了進進出出的人流中。略微出神片刻,轉頭忽然見自己身邊的謝翼麟還呆呆望著大門口,一臉的依依不捨,便伸手拍了下他肩,笑道:「妹妹們想來還要些時候才能出。月色這般好,左右無事,一道去畫船坐橋頭對酌兩杯如何?」

  謝翼麟像是回過了神,哦一聲,忽然轉頭笑嘻嘻道:「堂哥,我在此處候著便是。你自己去走走吧。」

  謝醉橋見他這般說,也不勉強,便點了下,自己往虹橋而去。拾階而上,站到了拱頂,一眼望去,見七八裡虹河水在明月與燈火映照之下波光粼粼,如長龍蜿蜒而去。三年時光,竟這般彈指而過,眼前又浮現出剛才瞥見的那一道背影,忽然想到再沒多久,自己就要回京,更不知何時才有機會重返這留駐了他許多少年記憶的江南之地……

  謝醉橋獨自到橋邊的一座酒樓之上飲了幾杯,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便往回去。到了方才停車之地,兩個妹妹還未出來,亦不見謝翼麟身影,馬車邊只有幾個起頭跟了出來的隨從。問了一句,道都不曉得公子去了何處。再等了片刻,忽然想起舊年裡曾出過一些輕浮少年繞到後牆外隔牆窺探裡面眾多女孩的事情,怕謝翼麟也這般,急忙往王母廟後殿的圍牆外去。剛到那裡,果然便看見一個人影正踩在個下人的肩上趴在牆頭,赫然便是自己堂弟。眉頭略微皺了下,到了近前,重重咳嗽了一聲。

  謝翼麟為今晚已謀劃多日。剛才趁謝醉橋離開,自己落單了,便闖過張捕頭的圍戒。張捕頭也不敢攔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了他進來。此刻趴在牆頭上,借了牆邊一株老樹的枝葉遮掩在往裡看,終於瞧見與自己妹子正在一道的明瑜。睜大了眼睛看著,見她笑意盈盈,月色燈火下映得容色愈發奪人,少年的心甜蜜無比,正打顫忽悠個不停,忽聽身後起了咳嗽聲,沒有防備,嚇了一大跳,差點沒從牆頭掉下來,回頭一看,見是自己堂兄過來了。如銀的月光下,他此刻負手而立,正皺眉望了過來,慌忙爬了下去,有些心虛地上前賠笑道:「堂哥,你怎的到了這裡?」

  謝醉橋猜他方才必定是在偷窺阮家的大小姐,忍住了要出手狠狠敲他腦袋一下的衝動,皺眉道:「你爹派人設了外面路口的圍戒,就是要防這般的事。你倒好,第一個犯了禁令。若傳了出去,叫人曉得知府家的公子這般不知輕重,叫你爹如何服眾?」

  謝翼麟見自己窺香,被堂兄抓了個正著,又提到自己的爹,苦了張臉,訥訥道:「我曉得了。再也不敢了。求堂哥就擔待我這一回,不要叫我爹曉得。他要是曉得了,定又要斥駡我!」

  謝醉橋見他認錯,這才道:「你曉得就好!往後再做出這般的事,你爹不打你,我第一個就饒不了你!走吧!等下妹妹們就出來了。」

  謝翼麟心中雖還戀戀不捨,卻也不敢再停留,忙跟了過去。謝醉橋便與他一道在原地等著。稍頃,便見王母廟大門處出了不少面帶歡容的女孩,想是裡面已經開始散了去。再片刻,又出來一群衣衫鮮豔的女孩,其中便有自家的兩個妹妹和阮家姐妹。一大群人裡,女孩雖多,謝醉橋卻仍一眼便捕捉到了那綠衫少女,目光卻似被奪去了般,一時竟有些挪不開了。

  明瑜之前在大門裡被後面趕上的謝銘柔謝靜竹叫住,兩撥人自然便合一塊了,說笑間又遇到蘇晴南冷幼筠等人,便一道結伴去了後殿院子裡的老桂樹旁,裡面已是人頭攢動,香煙嫋嫋,桂枝上也懸了不少花花綠綠各色各樣的香囊。裡面的老廟祝帶了弟子站在樹下,拿叉子替女孩們把香囊一一掛在枝條上。

  見江州一干富貴人家的女孩們過來了,不敢怠慢,親自把遞來的香囊高高掛在了最高的枝頭上,明瑜與眾人一道又去了露天擺放的大香爐裡插香拜月,祝禱過後,四下遊玩了一圈,見時辰差不多了,這才相攜出了大門,與走在自己邊上的謝銘柔低聲說笑著往停車的地方去。忽聽對面有人大聲嚷道:「妹子你可出來了!我等了恁久!」

  明瑜抬眼看去,見是謝家的謝翼麟在朝自己身畔的謝銘柔在嚷。曉得謝翼麟大大咧咧的毛頭小子性格,又因了兩家父母關係近,大家平日也是世兄世妹地稱呼,便也沒那麼多避嫌,繼續朝前而去。再走兩步,忽地一怔。

  一側稍後幾步的地方,那謝醉橋竟也在,此刻正望著自己。身後一片燈火輝燦,他目光彷彿也與那燈火一般,在微微閃亮。

  這一刻也不知怎的,明瑜腦海中竟又跳出了一個多月前在孟城西嶺山松香院裡的那一幕,忽然有些尷尬,腳步已是微微緩了下來,落在了旁人的身後。

  謝翼麟方才雖叫的是自家妹子,其實不過是想引明瑜的注意。一雙眼睛一直在瞧著明瑜,待她稍靠近了些,忙上前搶到了前頭,叫了聲「世妹」,卻又不曉得接下來該說什麼,乾脆望著她嘿嘿笑個不停。

  謝翼麟對自己的那點少年心思,明瑜也是曉得的,心中只當他是孩子般。此刻見他這樣子,也是有些好笑,朝他點了下頭,笑著應了聲「世兄」,這才看向了站他身後的謝醉橋,壓下心中的那一絲彆扭,朝他亦是微微笑著見了個禮。

  謝醉橋見到明瑜就這般近地站在自己面前幾步之外,燈火映照之下,雪膚綠鬢,笑語盈盈,神情落落,突然竟有些呼吸不暢的感覺,連心跳也不自覺加快了幾分。待目送她和自己妹妹們道別,與她身邊的那兩個妹妹上了馬車,消失在了自己視線中了,這才終於透出口氣,猛覺到自己握住馬鞭的手心竟也是沁出了一層汗。

  謝銘柔和謝靜竹也上了馬車,一行人正要往南門回去,謝翼麟似是想起了什麼,突然湊到謝醉橋耳邊低聲道:「堂哥我忽然尿急,你們先回,我稍後就趕上來。」

  謝醉橋見他眉頭緊皺,一副難捱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拍了下他肩道:「去吧,速去速回。」

  謝翼麟急忙哎了一聲,把馬韁丟給一個小廝,自己急忙往人少之處去了。

  謝醉橋看著自己這個堂弟匆匆而去的背影,搖了搖頭,命車夫啟鞭。

  ***

  「拿到了沒?」

  謝翼麟拐到了王母廟邊上巷子處的一道偏門側,那裡已有個廟裡的小廝在等著了。見他過來,急忙遞了過去,壓低了聲道:「照公子的吩咐,我認准了沒錯。這便是阮家大小姐的那個香囊。」

  謝翼麟眉開眼笑地接了過來納入懷中,塞了那小廝賞錢,這才轉身急匆匆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2:18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七章

  謝翼麟揣了香囊出來,興沖沖上馬追過去,下了座橋,已經能瞧見前面謝醉橋一干車馬了,正要催馬一口氣趕上去,不巧從一邊的巷子裡衝出來個人,直直撞了過來。因了馬在下橋,去勢頗快,躲閃不及,一下撞到了一處去,那人倒在了地上只嚷著「撞殺了人」。邊上立刻又出來個人,一把抓住了定要他賠錢,不依不饒。

  這二人乃是附近無賴,仗了有點拳腳,時常這般雙簧訛錢而已。謝翼麟年輕氣盛,見二人耍無賴,心頭大怒,哪裡肯認輸,只想教訓一番,三人便纏到了一處去,邊上一下圍了不少人過來,指指點點地看熱鬧。

  謝醉橋為等堂弟趕上來,特意命馬車夫緩行。等了許久還不見他趕上來,有些不放心,回頭看了下,隱隱卻見身後剛下來的橋頭那處圍了些人,似是出了什麼事,便命馬車暫停下,叫隨從們守在原地等著,自己駕馬趕了過來。稍靠近些,便見到是竟是謝翼麟在和兩個漢子在扭打。

  謝翼麟以一敵二,漸漸有些招架不住,心頭惱怒,又不甘這般搬出自己身份,覺著失了顏面。正吃力著,忽覺邊上過來一人,插了進來,幾下就攔住了那兩人的拳頭,定睛一看,見是自己的堂兄過來了,心中一喜,回頭大叫道:「堂哥,這兩人分明是自己故意撞上來的,反要我賠錢!」

  那兩個無賴一開始見謝翼麟衣著富麗,不曉得他身份,只當是尋常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又欺他年少,這才上前想訛一把糾纏到了一處。眼見占了上風了,忽然見對方多了個人過來,身手了得。自己方才一拳打出去,那手腕被他捏住,便似被鐵鉗鉗住一般,到現在還有些生疼,曉得占不到便宜,二人作了個眼色,轉身便跑。

  謝翼麟見無賴分開人群跑了,轉眼便不見影,恨恨罵了幾句。謝醉橋皺眉道:「走吧。妹妹們都還在等。」

  謝翼麟自歎倒黴,只得跟著要走,順手摸了下懷裡,忽然臉色一變,低頭四下找了起來。謝醉橋早看到他腳邊因了方才扭打,掉了個香囊,揀了起來,遞了過去道:「找的可是這個?」

  謝翼麟忙一把奪了過來揣進懷裡,嘿嘿笑道:「走吧,莫要叫妹妹們等得急了。」

  謝醉橋看他一眼,也沒多問,二人上馬而回,護送了謝銘柔和謝靜竹到家。謝如春與謝夫人正各自在院中擺酒與友人賞月,二人一道去見了退出,謝翼麟朝堂兄打了個哈哈,迫不及待要回自己的屋,忽被謝醉橋叫住,道:「那東西哪裡來的?」

  謝翼麟一怔,忽然想到了他問的是什麼了。心中一跳,支吾了一聲,正想顧左右而言他,謝醉橋又道:「那東西哪裡來的?」這一回聲音已是嚴厲了起來。

  謝翼麟抬頭,見堂兄望著自己,目光銳利。曉得是瞞不過了,只得低聲道:「方才……我叫廟裡的小廝給我偷偷取來的……」

  「可是阮家女孩的?」

  「是……」

  謝翼麟低聲應道。

  謝醉橋方才撿起那香囊時,聞到了種摻了桂葉的淡淡薄荷香,捏到裡面又是滿的,似是塞了東西,想起自己堂弟之前先是偷窺,再又尿遁,這香囊哪裡來的,心中便已經猜到了個大概。能引他這般費心思的,十之八九便和阮家大姑娘有關了。

  方才不便,便也沒問,此時只剩他二人了,這才開口相詢,聽他果然承認了,實在忍不住了,順手敲了下他一個爆栗子,斥道:「整日地想著這些歪門邪道!看來叔父訓斥還不夠,下回要上板子,你才能得教訓!你想想,若是有別人也這般偷取銘柔的香囊,你心裡會如何做想?」

  謝翼麟因了父親嚴厲,缺少親近之情,他心中對謝醉橋便似長輩一般敬服,此刻見他神色卻前所未有的嚴厲,全不似平日那個處處護讓著自己的堂兄了,呆愣片刻,心中也有些羞愧,想了下,又低聲辯解道:「堂哥,我前次不是托你向靜竹妹妹打聽她喜好嗎,偏又沒打聽到什麼,我這才想到這個法子。她們女孩都會往香囊裡與香料一道塞繡了自己心願的帕子啊什麼的。我便是想把她那帕子弄過來,看看她到底想什麼,不定我就能照她心意備禮了呢。」

  謝醉橋一怔,忽然開口道:「拿來。」

  謝翼麟見他神色嚴肅,知道藏不下來了,只得從衣襟裡摸出了香囊遞過去,只是又有些不甘心,涎了張臉道:「堂哥,就讓我瞧一眼,看看她那帕子上到底……」話未說完,見他皺眉看了過來,曉得是沒指望了,只得訕訕地閉了嘴。又見他收了香囊便轉身而去,更不敢再問他拿去到底要如何處置。眼見自己費心謀劃了多日,到末了竟成一場空,心中一下惆悵無比,長長歎了口氣,垂頭喪氣回房去了。

  ***

  借了月光,謝醉橋一口氣縱馬往自己的瑜園而去,只覺月色如水,周遭寧靜一片,而自己懷中揣著的那個小小的香囊,卻像是蝴蝶的翅翼,在撲簌簌地撩撥著他全身的每一寸感官。馬蹄踏過那青石板橋,發出一下下沉悶而悅耳的落蹄之聲,就像他此刻的心跳。

  他入了瑜園,徑直到了自己屋子,叫玉簪等人都退下了,這才終於拿出那個香囊,放在了桌案上的一疊素筏之上。跳躍的燈火下,潔白的素筏之上,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香囊上。

  蝠形松綠配柿紅的緞面,底部一圈圍繡了雲羅擺的團花,下面綴了串沉香瓔鬚。

  他終於朝香囊伸過了手去,快碰到的時候,卻又停了下來,心中猶豫不決。

  什麼也別碰,就這樣拿去送回王母廟裡,這才是坦蕩君子所為。只是……

  到了最後,他終於還是做了一件與他堂弟相比,也高尚不了多少的事。

  他拆開了用絲線緊密封口的香囊,從散發了薄荷和桂葉香中的香料中,抽出了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羅帕。展開,不過他的掌心大小。

  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心跳得比他每日一早練劍歇後還要厲害,緊張得甚至覺得背後有人在盯自己。

  「第一花好,不教萬葉恨蕭蕭。第二月圓,不教蕭郎負嬋娟。最是家好人相歡,此生此夜永長安。」

  秋香色的絲帕面上,用黑色的繡線繡出了這幾行雋秀的蠅頭小楷。

  謝醉橋的目光一遍遍掃過這幾行字,在心中反復念了幾遍,面前彷彿現出她勾繡這絲帕時的凝眉模樣,一時出神。

  花好月圓,家人相歡。

  不教蕭郎負嬋娟。

  她……心中可已有蕭郎?他又能不能成她蕭郎?

  這個突然跳出的念頭將他自己嚇了一跳。剛剛平復了下去的心忽然再次怦怦跳了起來。和方才不同,方才是因了心中的不安,而這一回,卻是因了胸中熱血奔流而致的心潮澎湃。

  ***

  「鏘」一聲,謝醉橋將刀插回戟架,汗濕的衣衫緊貼後背,方才那湧出的沸騰熱意因了奮力劈斬才漸漸消了去。舉頭望了眼中天明月,胸中暢快異常。

  玉簪與另兩個小丫頭見他夜深不睡,忽起身又去習刀,心中有些驚訝,只也忙備了水等著。見他一身是汗地回來,忙迎了過去道:「水已備好。」見他點頭進去。曉得他的習慣,猶豫了下,終是不敢入內,只是停在外間等候。

  謝醉橋仰身躺在榻上,閉目欲寐,忽然又睜開眼,摸出了枕下的那香囊,借了窗外的月光凝視片刻,這才終於又塞了回去,漸漸闔上了眼。

  魚藻池畔,他看見那著了碧衫的半大女孩俯身在觀魚,聽見他的腳步聲近,轉頭望了過來,頭頂金黃的棣棠落英繽紛,無聲地親近她的如雲鬢髮……情景忽然一轉,他又身處松香院的那株梨樹之下,她已成亭亭少女,黛眉遠岫,綠鬢春煙,因了他的驟然出現而驚慌失措,雙頰如染雲霞……

  她忽然朝他行了過來,對他盈盈而笑,柔軟的手輕輕撫觸上他的臉龐,他砰然心跳……

  他猛地睜開眼睛,伸手鉗住了一隻細弱的手腕,那手正溫柔地爬上他胸膛。一個女子略帶了些痛苦的聲音嚶嚀而起。

  「公子……是我……」

  他一頓,鬆開了手。起身點了燈,看見玉簪鬢髮半垂地跪在他的榻前,衣襟鬆散,櫻唇微點,抬頭正仰望著他,雙眉含了痛楚般地微微蹙起。

  「公子,是我……」玉簪扶住自己那只剛剛如被折斷般痛楚的手腕,眼中已是微微含淚。

  「公子……玉簪是想伺候你……」

  玉簪楚楚地望著他,顫聲輕語,朝他微微挪近了些。

  「玉簪,你幾歲了?」

  「十八。」

  謝醉橋凝視她片刻,忽然朝她笑了起來,笑容溫澈如山中松溪,目光裡卻帶了絲叫她感到害怕的陌意。

  「回去之後,你看中了府中的誰,儘管開口告訴我。」

  玉簪臉色陡然慘白,俯身乞求道:「公子,我曉得錯了。我往後再不敢了。求公子不要把我送出去。往後公子娶了夫人,玉簪願意再服侍公子和夫人。」

  謝醉橋搖了搖頭,對她柔聲道:「玉簪,你從前是我母親身邊的貼心人,這才在我身邊服侍多年,我並沒把你當奴婢看待,自然也不會將你隨意送人。往後……我便是娶了夫人,我夫人也不會要你服侍。你長得很美,年歲又正好,我是想將你風光地嫁出去,也算是對你這麼多年用心的回報。」

  玉簪淚水奪眶而出,心中一片慘然。

  他舊年裡曾多次對她提過,說她若有看中之人,他便將她風光嫁出。只都被她用自己奉了先夫人的命服侍他而推過去了。

  她知道他的性子。從不會對人疾言厲色,哪怕對方是再卑下的奴僕。但是當他說不的時候,那就表示他真的是在說不,容不得商榷。

  她在他身邊安靜地待了這麼多年。如果不是今夜他出去練刀,她進他房間鋪展床鋪,無意在他枕下看到那個香囊的話,她也絕不會這樣貿然去誘他的。

  現在她後悔了。這樣的貿然,結果卻證明原來自己這許多年的夢想,不過是黃粱一夢。

  那個精緻的香囊,會是哪一家女孩的?才會讓他這樣視若珍寶地納在他的枕畔?

  她不再言語,只是朝她的主人磕頭,哽咽著離去。

  明瑜自然不曉得自己那中秋香囊的一番曲折經歷,還當第二日便隨了眾女孩的香包一道,已在王母廟的大鼎中化作香煙了。中秋過去,轉眼便是二十,她的生辰之日。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八章

  這一日天擦黑,意園裡大門往望山樓去的路上就挑滿一色的朱紅大燈籠,遠遠望去,路兩邊便似蜿蜒開了兩條金龍。

  江氏與府上的管事媽媽們親自在意園的二門口迎接邀來的客人們,都是從前與明瑜一直有往來,如今還尚未出嫁的各府女孩們。先讓到了挑出建在湖上的檎梅水榭裡,明瑜與明珮明芳在那裡陪坐著敘話,收了各小姐們攜來的賀禮,一一道謝收了起來。待客人們來得差不多了,便一齊登上了船。

  泊在檎梅水榭旁的那艘大舫上。船頭彩屏張護,立了一架高及人腰嫋嫋吐香的神獸紋傅山爐,鑲裹著金箔的燈柱上高懸防風的薄牛皮大燈籠,艙板正中擺了一張十幾人坐的紅木大圓桌,上面放了滿盆的石榴梨棗栗葡萄橘等時鮮果子。

  各家女孩們雖都是江州一等一的出身,非富則貴。只意園卻是數年前接待過當朝皇帝的駐蹕之地,早聞名遐邇。除了謝家的謝銘柔和靜竹,其餘女孩都是第一次過來,自然心懷好奇。被一眾丫頭媽媽們簇擁著登上了船,憑欄而眺,月雖無十五六時的圓滿,卻仍銀照當空。涼風襲過湖面,半池湖水銀光粼粼,月色下的望山湖似是渺渺無邊,俱都是心曠神怡。

  待船慢慢再行了出去,到了離水榭不遠處的湖面上,又見對面相去不過數丈之處已停了另艘大舫。舫上格局卻是仿了戲臺的彩棚而設,燈火煌煌,船頭已羅列坐滿了操拍板、琵琶、九弦琴等奏樂之器的藝人。都是清一色十四五歲的女孩,原來是阮洪天為了女兒這一晚特意請來的教坊班子。

  對面戲船上的領班媽媽見小姐們到了,率著手下女孩們齊齊到船頭見了過禮,各自歸位。樂聲還未起,就有百鳥鳴叫之聲傳來,把眾女孩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船上一下變得安靜起來。只聽見對面臺上傳來各色鳥的和鳴之聲,如同月下鸞鳳飛來齊齊相聚。原來是教坊班裡的人在模仿鳥鳴口技。

  女孩們雖也有聽說過的,只平日裡也難得親耳聞到。此刻一個個都是被吸引住了。待鳥聲停了,便聽絲竹聲起,粉妝人兒登上彩台,一折折地輪番唱起了江氏預先點好的賀生辰戲。

  明瑜今日是主人,自然要待客說話。引了眾多女孩就座,此時預先在船艙裡的廚子們送出了新鮮燴好的南北佳餚,一一上桌。眾女孩們一邊賞月聽戲,一邊吃酒說話,湖上只聞笑聲不斷。

  這邊廂熱鬧,離此數十丈之外,中間隔了一座檎梅水榭的望山樓裡,此刻也是宴樂笙歌。原來昨日江氏便得了信,道謝家的謝醉橋和謝翼麟兩兄弟到時候會護送妹妹過來。那謝翼麟還可當是侄兒輩,謝醉橋卻是自家平日請也請不來的貴客,自然不敢怠慢。便在望山樓裡也另精心設了酒宴,好叫他兩兄弟等候妹妹時有個消遣之處。

  這望山樓數年前失火前乃是主樓。後迎接聖駕時,改蘊藻為主樓。正德離去後,阮洪天聽進女兒的話,將皇帝御用過的蘊藻樓封饗了起來,說是聖駕接見過百官之處,自家不敢再用,重建後的望山樓便又被闢為主樓。今日貴客過來,自然要擺宴在此處。

  因了謝家姐妹來得最早,故而他兄弟二人也來得最早。阮洪天親自迎了謝醉橋帶到望山樓去。他與這將軍府的公子前幾年就見過數回,只覺他為人謙和,毫無京中世家子弟的倨傲之氣。上個月為雁來灣壩口之事,親見他處事穩重果斷,且比他叔父謝如春還要盡心,心中對這少年人更是讚賞。送到望山樓後坐陪敘了幾句話,謝醉橋笑道:「多謝阮先生款待。此處極佳,我與堂弟在此盤桓等候妹子便是。今日令嬡芳誕之日,阮先生想必另有事務,自管忙去便是,不必顧忌我。」

  阮洪天曉得自己年歲與這兩位謝家公子差一大截子,坐下陪話也是說不到一處去,反倒各自拘束了些,聞言點頭,吩咐樓裡的巧婢們好生伺候著,這才離去,到了門口,卻撞見了管家過來,說方才幾家新到的護送小姐們的竟都是家中的親哥哥弟弟,問是不是一道引到此處就座。

  阮洪天有些驚訝,再一想,忽然明白了。想是江州城中那些人家都打聽到謝醉橋會護送妹子過來。他本就出身高門,又曉得一俟回京就會回皇帝身邊奉昭,前途未可限量。此時多謀一面,日後科舉進京也多了條門道。這才想趁這機會來套交情,不約而同地當起了護花人,一窩蜂地到了意園裡來。

  阮洪天想明白了這個,便有些躊躇起來。這謝家公子為人隨和他是曉得,卻不曉得他願不願意與那些人一室共處著。自己也不敢貿然代他決定,便又進去問了一聲,最後道:「謝公子若是不欲被擾了清靜,我便將人請到別處去。」

  報來的那數人中,謝醉橋也識得一兩個的,便道:「我在貴處是客,他們亦是客,何來擾了清靜之說?儘管請了過來便是。」

  阮洪天聽他這般說,這才放下了心,急忙與管家出去一道迎客。

  ***

  望山樓雖與那邊的雙舫隔了幾十丈遠,中間又一道檎梅水榭,只因了月夜靜謐,湖面空遠,那邊的絲竹之聲隨風仍時能送來,隱隱偶還可聞女子的嬉笑之聲。謝醉橋臨窗而坐,遙想那少女此刻月光下笑語晏晏的樣子,一時有些發呆。忽覺自己衣袖被人扯了下,望去見去謝翼麟,原來是邊上旁人在與自己說話,他卻渾然未覺之故。笑了下,收回心思與眾人敍談。

  只話不過數句,便覺到那十數名各家子弟對自己俱有些曲意奉承之意,又頻頻勸酒,言談中無不表露出日後盼提攜一二的意思。雖曉得此不過是人之常情,只那感覺便如正品清茗之時,突見杯中落入了一蠅蟲般的掃興,不欲多說,起身出了軒室,下到臺階臨水眺月。

  遠遠又聽到隨風傳來一絲斷斷續續的女孩笑聲。這回不止他聽到,裡面其餘眾人也聽到了。一陣靜默之後,忽聽坐上有人道:「我久聞阮家大小姐才色冠江南,可惜從未見過一面,也不知所傳到底是否言過其實?」

  謝醉橋雖人在外,只軒室空曠,裡面響動也是聽得一清二楚的。一怔,回頭從門廊裡望去,見說話的是千總家的吳公子,正嘖嘖搖頭,一臉遺憾之意。心中便驀地起了一陣不快,彷彿自己的珍物被人覬覦了去的那種感覺。

  「絕對是真!」

  那吳公子話音剛落,一邊的通判府蘇公子立時接口道:「我妹子年初也是生辰,邀了人過府共樂,這阮家小姐也來了。入二門時我恰撞見過瞧了幾眼。雖年歲還稍小了些,卻真當是花容月貌,尤其是那一雙妙目,我一望竟是忘不了,至今還時常浮想。只可惜她家門第低下,若也是個官家,便是品級再低,我也定會叫我爹娘給我上門提親。」

  這些貴公子們平日酒樓花街裡去時,坐下來十句中便有四五句是在談論哪家女孩貌美,哪個花樓姑娘醉人,此時七八杯酒落肚,雖人是在阮家的地方,只心中並無敬重之意,自然口無遮攔。

  坐他對面的謝翼麟眼睛猛地睜大,似是要開口說話,卻終是忍了下來,只臉色卻不大好了。眾人卻都正被引出興趣,也沒誰注意到他神色,又有一消息靈通的公子道:「說起提親,我倒是曉得,就前頭幾個月間,這阮小姐便已經被人求了兩次親。」說完便似要故意吊人胃口地停了下來。

  「快說,到底是誰家?」

  另些個公子早耐不住,催促了起來,那人吊足了旁人胃口,這才得意道:「一個是下面通縣吳縣丞家的庶子,病歪歪的身子,一個是司槽家的兒子,剛死了婆娘的。只都被阮老爺給回了去。」

  眾公子聞言,俱是哈哈大笑了起來,蘇公子道:「真當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看中了阮家的金銀山,這才上門求親的吧?擋得好!」

  吳公子卻搖頭道:「不論別的,若以門第看,那阮小姐要麼若想攀個官家的女婿,也就只能配這樣的人了。可惜了這般的玉貌才情……」

  「也未必!」蘇公子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麼,拍桌道:「我怎的沒想到這個!她若是肯做妾,我便一千一萬個願意迎她進門,從此紅袖添香,才是風流……」

  蘇公子話未說完,忽見對面的謝翼麟對自己怒目而視,一怔,還未反應過來,面上一涼,那謝翼麟竟已是端起手中的杯盞,把酒潑向了自己面門,低頭一看,滴滴答答一片,已濕透了半個胸口。

  他平日與謝翼麟關係還好,此時不提防他忽然變臉,大庭廣眾之下叫自己顏面掃地。一時也顧不得許多,怒道:「你潑我為何!」

  「潑得好!」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隱隱含了怒意的聲音。蘇公子一怔,回頭看去,見發話的竟是方才起身出去了的謝醉橋。只不知何時又進來了。見他此刻面上早沒了之前的溫和,雙眉微微皺起,望著自己的目光裡滿是威怒,不覺一凜,吶吶張了口,卻發不出話來。

  「今日你們都身在阮家的意園之中,阮家好客,把你們當上賓奉起,你們卻背後這般肆論一閨中女子。我見你們個個衣冠楚楚,想也是飽讀聖賢之書的,這般把下作當風流,廉恥全無,委實面目可憎!」

  他說話之時,目光掃過一圈,方才那些打了雞血般的公子們一下都便有些蔫了下去,面露慚意。蘇公子雖心中不服,卻忌憚他御前身份,訕訕道:「我不過是隨口說說……」

  「我曉得你有個姑姑是京中瑞王爺府上的側妃,你妹子明年也要入京選秀,聽聞你父親官聲亦尚可。只光瞧你今日之言行,便知平日有失管束,日後尚要多加檢點才是,免得日後出去給你蘇家失了顏面。」

  謝醉橋望著他冷冷道,不怒自威。蘇公子臉漲得通紅,方才喝酒下去的那幾分酒意此刻已是化成了汗,沿額角滴了下來。低頭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軒室裡死寂一片,又隨風送來了絲竹之聲,卻再無人開口了。

  謝醉橋話畢,看了怔怔而立的謝翼麟一眼,轉身出了望山樓。

  迎面一陣夜風吹來,鼓震起謝醉橋衣袖袍角,他心中那悶氣卻仍難消,信步沿湖邊而去,終是在離那檎梅水榭遠遠之地,便停住了腳步。方才無意聽來的那一句一句的話,此刻仍盤旋在他心中,叫他胸口如堵住一般地悶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2:30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九章

  謝醉橋坐到了湖畔的一塊方石之上,望著湖面隨了風波不斷蕩漾著的粼粼月影,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少女的身影。如初放的一朵素心蘭,幽幽含香。

  她當得起最重的對待。

  他既已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只要她也有心於他,他便定不會放手,要給她這世上最重的對待。

  今日是她芳誕。他知道自己的堂弟備了禮而來,他也想贈上他為她備的賀禮,哪怕她收不到,那也是他的心意。

  他摸出了只六孔頌塤。

  空曠寂遠的湖面之上,和著水聲月色,飄起了第一個音符。

  水閣那邊廂,戲舫臺上,正有一女孩隨了絲弦在唱曲子。大船之上,眾女孩們也沒心思聽曲,或談笑,或在玩著酒簽令作樂。明瑜正笑看著又輸一次的謝銘柔被令再飲一杯,搖頭直歎運道不濟,女孩們紛紛起哄之時,耳畔忽然聽到幾聲遠遠的樂音。一怔,再聽,隨風又傳了來,已辨出是塤聲。

  塤列八音之土,與同音系的蕭管相比,即便是如泣如訴之時,也獨具一番厚重之感。前世裡她只愛琴蕭和鳴,這一世或許是心境大變,獨愛上了塤的古樸淳綿。

  這上古時曾被視為上音的塤,如今因了世人俱愛靡靡絢爛之音,早沒落凋零,平日也不大能聞到了。忽然在自家園子裡聽到這聲音,也是有些納罕。

  對面臺上的女孩還在唱「荷香冉冉,薰風蕩蕩,珠簾高卷,海榴開放」,這隨風而來的飄渺之音也並未引起她近旁女孩們的注意。謝銘柔此時已經被架住強行灌下了一杯酒,嬉笑聲中大家又開始了下一輪。

  明瑜側耳細細捕捉著那因了近旁嘈雜而斷斷續續的風中塤聲,終辨識出了曲調。竟是從《悟松溪》琴譜中化出的《碧澗花月》之曲。

  碧澗月明,灩灩清流,回旋芳甸,月照花林。何人初見月,何年初照人?今夜扁舟子,相思花月間。

  一曲終了,明瑜耳畔仍是女孩們的嬉笑之聲,舉目四顧,唯見湖上月影徘徊,水聲寂寂。若非那塤音猶似回蕩在耳際,方才便會以為自己是在幻聽了。

  父親請來的教坊班子女孩們就在自己對面,園子裡的僕從下人斷不會吹奏。曉得今夜除了這些女孩們,他們各家的兄弟也大多是來了。難道是那些人中的一個?會是誰?

  她腦海中忽然跳出了一個人,只還沒細想,只聽「嘩啦」一聲,酒席之上傳來一聲杯盞相撞之聲,驟然打斷了她的思緒,望去也是有些驚訝。見席上此刻鴉雀無聲,十幾雙眼睛都望著方才起了爭執的蘇晴南和冷幼筠二人。那杯子便是蘇晴南丟下的。

  「不過吟幾句不關痛癢的酸詩,就還真以才女自居了。這般的尖酸,到了京中還真以為自己就能得勢?」

  蘇晴南看向冷幼筠,嘲諷道。

  冷幼筠不甘示弱,亦反嘲:「你家有個姑姑倒是在京,可惜不過是個側位的命。我便是不得勢,你又能見得比我好多少?」

  原來方才眾女孩正說起明年的入京選秀,全江州也就謝家與她兩家有資格。她兩個平日裡一直就不大對眼,方才一言不合,便這般吵了起來。

  前世裡,明瑜曉得謝銘柔因了她父親治水不力的緣故,自然未過篩選,冷幼筠亦未過。反倒是蘇晴南入京後,因了家中關係走動,最後被配給了滎靖王府的三子。若非謝醉橋英年早去,謝靜竹便要與這蘇晴南成親眷了。

  此刻見她兩個爭了起來,連各自的丫頭也一道摻和,忙過去勸和。

  冷幼筠平日性子本就有些孤標,吵了幾句,自覺受辱,恨恨拂開了勸說的眾人,到了船頭大聲呼喝停在下面的小船過來,要先行而去。蘇晴南只是坐那裡不動,冷笑不語。

  明瑜曉得再強留下冷幼筠也是無趣,見她去意已決,想了下,便托謝銘柔代為暫時招呼下船上的女孩,自己陪了冷幼筠下了小船,命船娘擺渡到了檎梅水閣,與留在那裡候命的媽媽們一道,一直將她送到了二門。早有人去通知了冷家公子,沒片刻那冷公子也出來,送走了人。

  明瑜方才送冷幼筠時,走的自然是寬道。此刻回來,她曉得緊靠湖邊有條近些的草徑。想起船上還有一船的客人,叫久等了不好,便擇了湖邊草徑,匆匆往水閣方向去。行至望山樓與水閣中間之時,忽然唬了一下,見對面竟也正過來了個人,再一看,竟是謝家的那位謝醉橋。再避也是來不及了。他也早看見了自己。猶豫了下,便朝他走了過去,停在幾步之外,微微見了禮,含笑叫了一聲。身後一直隨行著的春鳶與幾個媽媽見狀,早也停了下來,在不遠不近的十幾步外候著。

  謝醉橋方才對著湖月吹了一曲賀她芳誕的花月好,雖不知她到底有無聽到,只心中也無遺憾了。又獨自坐了片刻,正想起身回去,沒走幾步,不曾想卻竟叫他這般對面撞上了她,腳步一下停了下來,見她朝自己行來、站定、見禮,月華正染上她的眉梢,映得笑容皎皎,直欺他心。想開口說句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那樣定定望著。

  明瑜見他不開口,禮又已畢,躊躇了片刻,正想繞過去,忽一眼瞥見他手上提了個梨形頌塤,心中一下已是明白過來,忍不住道:「方才那《碧澗花月》可是你吹的?」

  謝醉橋本也沒指望她能聽到的,沒想她此刻竟問出了這個,心中便如一陣清風拂透,應了聲是。

  明瑜方才在船上聽到之後,隱約便也想到了他的身上。此刻見他應了,自己所料果然未錯,便道:「謝公子吹得極好,難得聽到這般的塤曲。」頓了下,見他還望著自己,又笑道:「客人都還在船上,我這就過去了。」

  謝醉橋見她說話間,身子微微動了下,似要走了,話便脫口而出道:「那是特意為你吹的。」

  明瑜呆愣住了。

  謝醉橋本也沒想著要道明的,只未曾想那話卻已經出口了。見她怔怔望著自己不語。既然已經說了出來,索性便也不遮遮掩掩了,望著她又微微笑道:「今日是你十四的芳誕。我無以為贈,便吹了一曲。能為你助興,我之榮焉。」

  明瑜見他說話之時,望著自己的那眸子,如夜幕之上的星辰,顯出熠熠光華。

  她再厚鈍,也當看出面前這男人對自己的不一樣了。更何況論起實際年歲,她還要比他大上好幾歲。舊年裡的一幕幕飛快掠過她腦海。白鹿齋她腳傷時他假託謝靜竹之名贈藥、歸還落入裴泰之手中的那玉鎖;自己為杜若秋修書向他求助時他的慨然相助……

  或許她其實早就隱隱覺察到了他對自己的不一般。但那時她也沒怎麼放心上。太多的比這更重要的事壓在了她的心上,她根本無暇去想這些。而且他也並未有什麼特意之舉。三番兩次的際遇,都不過是偶然。但是現在的他,看起來卻彷彿有些不一樣了。

  不是彷彿,而是真的有些不一樣。

  明瑜忽然有些不安。

  那個數年前的佛誕之夜,還是個女孩的她負傷仰在龍船的甲板之上,在漫天流光之中與裴泰之對望,複又被他抱起納在懷中疾走之時,她心中也曾掠過一絲纏絞的哀痛,為前世自己那段求而不得的無望情緣。但也就如此而已。縱有再深的情,再厚的意,也經不起前世那般的一撚韶華賤,她再不會作繭自縛了。

  這一世,就像她在中秋香囊中的那塊羅帕上勾繡的那般,她最想要的便是家好人歡。再過數年,當確定自家無虞後,她或許也會考慮自己的終身。那時在門當戶對的人家中挑一個忠善的嫁了,往後相夫教子,安然到老。或者就像數月前聽到父母對談時母親最後玩笑時說的那樣,招個男兒上門也無不可。但無論怎樣,她這一輩子是絕不再想與世家高門再有任何瓜葛。

  裴泰之是,謝醉橋也一樣。

  但是此刻,眼前這雙看著自己的眸子中的熱切卻叫她如芒刺在背。這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何要走這條湖邊草徑。

  「謝公子,我先走了。」

  明瑜匆匆道了一聲,往一側邁步而去。

  銀白的月光灑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夜風拂動了額前幾絲烏黑的劉海,距離這麼近,他看得一清二楚,甚至還隱隱聞到了她身上散出的那種淡淡薄荷之香……

  她說要走了。

  他腦海裡一下又浮出了之前在望山樓外的石階上聽來的那些話。

  她早被人覬覦,有人上門提親過,雖然被拒,但她已真的長大,不再是他第一次見到時的那個雪地中的紅衣女孩。這一刻他甚至有些慶倖,幸而那來提過親的兩家人物都是猥瑣。若青年才俊,不定阮家父母就已做主將她終身定下了。只是……往後還定會有人來提親,遲早總有一家會讓她父母相中。而他……過幾天就要回京了!

  他猛地焦躁起來,難受得全身彷彿有倒刺在刺不停。就在她低頭與他擦身而過時,想都未想,便道:「你務必等我!我回京後必定要叫我父親向你家提親!」

  他的聲音雖低沉,卻有力而清晰,一字一字地入了明瑜的耳。

  明瑜驚呆了,一個恍惚還以為自己聽錯。再轉頭看過去的時候,他已是大步而去,她只看到他肩寬而挺直的背影,那不再是少年的後背,而是徹底的男人後背。

  春鳶方才站在十幾步外等他二人說話,因了湖邊風大,搖得樹葉刷刷作響,也聽不大清在說什麼。忽見那謝公子大步而來,忙與身邊的幾個媽媽紛紛見禮。見他略微點頭,卻未停留,轉眼匆匆而去,再看自家姑娘,卻是立在那裡怔忪發呆,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忙走了過去叫了聲。

  明瑜這才醒悟了過來,再看一眼,那謝醉橋早走得沒人影了,草徑盡頭只剩黑壓壓一片樹影。只得壓下心中紛亂,急忙往大舫而去。待重上了船,因了方才那一鬧,眾女孩也是興致大減,又稍稍玩笑了片刻,便道散了。明瑜也未再留人,命大舫靠了水閣,女孩們依次上了岸,被眾多等候在閣裡的丫頭媽媽們一道簇擁著,打了燈籠往大門而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章

  謝醉橋方才那話脫口而出。道出之後,心中便似卸下了副千鈞之擔,全身都鬆快了起來。只是見明瑜睜大了眼睛望著自己,一副驚駭的模樣,卻見不到半分欣喜,心中一下便跳出了個念頭:「她會不會拒了我?」

  這念頭一出,他後背猛地起了陣熱意,血液都似湧流進了胸腔之中,心跳得厲害,猝然轉身便大步往望山樓去。

  方才出了那一番事後,失了顏面的蘇家與另幾個公子已經不見人了,剩下的也無心酒桌,三五個一群有靠窗閒談,也有踱到外賞月觀湖的。見他回來了,便紛紛也跟了進去敘話。

  謝醉橋直到此時,全身血潮還似湧流未歇。定了下神,與跟了進來的諸人閒話了片刻,便聽僕人來報,道那邊筵席已散,各家小姐們已是往門口去。眾人便也紛紛起身散了。

  「堂哥你先過去,我有事。」

  謝翼麟忽然站了起來,道了一句,急匆匆便往外而去。

  謝醉橋方才回來之時,見他便獨個坐那裡,有些發怔的樣子。曉得他過來時是攜了賀禮的,神神秘秘也不說是什麼,他自然更不會多問。此時見他這樣,便十有八九是為送賀禮去了。曉得自己這堂弟雖年少孟浪了些,只明瑜身畔一直都是有人跟隨的,想來他也沒膽做些出格之舉,略微猶豫了下,便也不攔,隨他去了,自己先往大門外去等著家中那兩個妹妹出來。

  ***

  謝銘柔姐妹與眾女孩被明瑜一路送出,快到二門之時,忽見對面來了個丫頭,對著自己道:「謝姑娘,你家哥哥在前面亭子口等你,道有話有說。」

  謝銘柔看去,果然見幾十步外的那亭子口邊影影綽綽有一人,瞧著便是自家哥哥的樣子,便走了過去道:「要散了。哥哥你還在這裡叫我做什麼?」

  謝翼麟急忙一把拉過她,從身後遞出樣東西,討好道:「妹子,幫哥哥一個忙,代我把這東西送去給世妹,就說是我敬她的生辰賀禮。」

  謝銘柔有些驚訝,借了亭子口掛著的燈籠光看了一眼,見是個包裹得很是精緻的扁平匣子,便取笑道:「好個偏心的哥哥!往年我這個親妹妹過生日,也沒見你這般費心。如今阮家世妹過生日,你竟還巴巴地弄了這麼個東西叫我給你轉送!我偏不送。」說著便作勢欲走。慌得謝翼麟忙一把扯住了不住作揖道:「好妹子,就幫哥哥這一回。往後你要我做什麼,我必定都應允!」

  謝銘柔這才停了腳,伸手接了過來,掂量了下,見有些沉,便問道:「送的什麼?」

  謝翼麟起先不願說,見她催問,只得道:「不過一面鏡子。妹妹快莫多問,快些送去便是。再磨嘰就錯過了她了!」

  謝銘柔噗一聲笑了起來道:「你倒會想。這鏡子倒是天天要見到的。只阮姐姐看不看得上你的這鏡子,我便不敢保證了!我幫你轉便是,欠我個人情,往後可不許賴!」

  謝翼麟大喜,不住作揖。謝銘柔這才往回去,趕上了明瑜,便把她拉到了一邊,把那匣子遞了過去,低聲笑道:「我那個呆哥哥托我送你的生日賀禮。姐姐莫嫌粗笨,也是他這個做世兄的一番心意。」

  因了與謝家熟,似他這般逢了生辰之日送個賀禮,也不算私下授受。明瑜接了過來,轉給身後的丫頭,笑著道了聲謝。此時阮洪天夫婦曉得女兒壽筵散了,便也一道出來。江氏與明瑜送眾女孩們,阮洪天叫男客走好,意園門口只聞車馬絡繹不絕的粼粼之聲。

  明瑜與母親一道站在門裡,目送客人離去。遠遠看見謝家的馬車從大門口緩緩而過,接著便是謝醉橋騎在馬上的側影,衣袂袍角隨風而起,快閃身而過時,突見他回頭瞧了過來,恰便正是自己的方向,心中微微一跳,下意識地便往江氏身後挪了下。片刻覺江氏回身,已是牽了自己的手,笑道:「晚上可高興?」

  明瑜再看去,見大門口已是空空蕩蕩,那謝醉橋早不見了。腦中便又想起之前湖畔草徑上他對自己說的那話,便稱炸雷也不為過了。此時再想起,也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幾分驚訝,幾分感動,又幾分愁煩,絞結在一處,胸中慢慢便似被死死堵住了一般。

  江氏問話,見女兒不答,眼睛望著門口有些怔忪的樣子,抬眼瞧去,又見那裡空蕩蕩的,不過幾個手提鮮紅燈籠照客未返的僕人而已,便又重複了一句。明瑜這才驚醒過來,挽住了她胳膊,一邊往裡面去,一邊笑道:「極好。各家姐妹們都有賀禮,相談甚歡。連謝家的翼麟世兄也托他妹子轉了樣賀禮。多謝母親為我費心了。」

  江氏一愣,轉而笑了起來:「難為翼麟還這般有心。」

  ***

  謝醉橋方才策馬隨了兩個妹妹的馬車之後,從意園大門口過,側頭望過去時,一眼便瞥見了明瑜的身影。只再一晃眼間,見她身形微微一動,已是挪到了她身畔的母親身後,被遮住了大半個身子。一怔,想再看,已是過門而去了。

  此夜之前,他根本就未料能這般在湖畔與她偶遇,更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對她許出那般的重諾。雖脫口而出,卻實在是千鈞之語。方才回來之時,只顧平定渾身的燥熱難安,此刻待情緒漸漸穩了下來後,心中忽然有些忐忑起來。細細回想在湖畔,她聽到自己的承諾時,神情間竟絲毫不見喜色。那時便當她只是未及反應被嚇住了。只方才自己過門,回頭再看她之時,她卻似被針刺般地藏到了她母親的身後,這又是為何?

  他更願意想成是她的羞澀使然。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的他卻絲毫感覺不到她有羞澀之韻。反倒……更像是對自己注目的下意識躲避。

  謝醉橋心中便似被敲了下鼓,夜風迎面吹來,之前的所有興奮和激動此刻都已是消褪了個盡。

  他雖對她思慕已久,只從前幾年的時間裡,二人也就不過因了機緣巧合見過那麼幾次而已,他哪裡知曉她的心意到底如何?她若是已有心中之人,自然覺得自己可憎。便是沒有,自己今夜突然這般當她面開口,且那話又直接了當,她會不會被嚇住,以為自己不過是登徒子?

  他看了眼自己身畔昂首挺胸面帶笑意的堂弟。平日總覺他年少孟浪,此時一想,自己方才那舉動,又何止是孟浪所能形容?便稱輕狂也不為過了。

  謝醉橋越想,心中越是難安,恨不得立刻便策馬而返,找到她再細細剖白一番。卻也明白只怕是再難有這般的機會了。

  「堂哥,你猜我送世妹的是什麼?」

  謝翼麟方才聽謝銘柔說那禮已是轉了過去,明瑜還道了謝。送禮成功,心中極其快活,此時便恨不得有人來分享,見一邊的堂兄一路之上只神色凝重默然不語,忍不住自己便先開口了。

  「哦,是什麼?」

  謝醉橋回頭,看他一眼。

  「是面菱花鏡。」謝翼麟道,「你可別小看這鏡子。是我千挑萬選得來的,還特意拿去叫工匠在鏡後鑲了一片美玉,不正合她芳名?所謂蘭閨睕睕,寶鏡團團,鸞窺自舞,照日花開。她拿去日日照鏡,豈不是時時能想到我?」

  謝醉橋一怔,萬沒想到自己這個平日粗枝大葉的堂弟竟會有如此細的心思,壓下心中的低落,笑道:「想法不錯。」

  謝翼麟見連他也贊了句好,得意道:「我是瞧見我屋裡的靈犀每日裡進進出出總是不忘照下鏡子,這才突然想到了這主意的。」

  靈犀是他房裡的大丫頭,他亦十六多,謝醉橋曉得那丫頭是與他通房的。想來愛俏,進出難免多看了幾眼鏡子,落入他眼,倒是叫他想出了這點子。

  他對她心存愛慕,意欲求親。這個堂弟也是對她有心。且從方才席上他酒潑蘇家公子之舉,可見他對她亦是極其用心。雖則她家與自己叔父家門第不齊,只論門第,自己與她家更是懸殊。他兩家關係交好,兩個太太又是遠親。若翼麟真一心要娶她為妻,用盡方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之事……

  想到這個,謝醉橋忽然又發急了起來。方才那患得患失的心思一下也被驅散了去。

  如今暫且不管她到底對自己如何做想,須得快些回京稟了父親,讓他應下早日上門提親才是正事。想來自家若是提親,她家絕不會不應。待她成了自己的妻,那時再慢慢向她表訴心意也不遲。若萬一被翼麟佔先,到時只怕就真成鏡中月水中花了。

  ***

  明瑜回了榮蔭堂自己的閨閣裡,看了今夜收到的諸多禮物,女孩們大多是首飾香包,倒是那謝翼麟的有些別致,是面仙女玉兔八瓣菱花鏡。龜形紐上嵌美玉,簪刻了仙女桂樹,下有玉兔杵臼蟾蜍池水,看起來很是精美。春鳶笑道:「謝公子平日看起來粗了些,這禮送得倒是細心。姑娘可要架起來?我去把舊的那面換了。」

  明瑜道:「我用慣從前的那面了。這個先替我收起來。」

  春鳶笑應了一聲,把鏡子和些別的物件都拿了,轉到後閣的箱櫃裡儲放起來。

  這夜明瑜上榻歇息了。照她往日習慣,都是靠在床頭看會子書,待倦意來了便熄燈躺下。只今晚置在膝上的那書,卻是遲遲不得翻頁,腦子裡想的仍都是晚間那謝醉橋對自己說的那一句話。

  他竟會對自己懷了這般鄭重的心意!

  這樣一個世家男兒,坦蕩磊落,俠骨柔情,自該當是世間女子所能盼的那個一生良人了。她蒙他愛慕,本該歡欣,只是她卻知道,自己是絕不會,也受不起他的這一番情意的。門第之差、他與裴泰之的關係、他前世裡的英年早逝,這些她縱然可以無視,但榮蔭堂,她卻不能不顧。

  前一次的正德御駕江南,阮家中規中矩,並無前世那般出格之處,但是三皇子,那個未來皇帝對她說的那一番話和他當時看著她的目光,叫她每每想起,背後便如芒刺在身,心中更會忐忑不安。

  她或許可以憑一己之力扭轉近旁之事,但再四年後的君王更替,又豈是她能左右的?這幾年那三皇子與阮家雖再無往來,只是明瑜卻總覺他定不會就這般徹底忘卻了江南榮蔭堂。更何況到了明年,正德就會再下江南。那時候再會發生何事,她真的無法預料。謝醉橋極好,只這一世,她從未想過這般早早便嫁人。定要到阮家真正無虞之後,她才會想終身之事。否則便是終老不嫁,她也不會生悔。

  那般遠的事情不提,就想近的。如今謝醉橋意欲向阮家提親,他父親十之七八會不允。他若歇了最好,他若不歇,事情鬧大,到時她和她的父母會被置於何地?旁人不過是嘲笑她阮家費盡心思想要攀附京中世家而已。她決不願阮家如此蒙羞。即便他能勸服他父親來提親,自己若是這般早早嫁人離了娘家。從今南北之遙,阮家那未卜的命運往後會如何?萬一有難,她是絕不敢奢望能靠夫家救她娘家於水火。若真無力回天,她寧願自己與家人共死,也不願獨自存活。

  從她十歲起睜開眼睛的那一天起,她就從未想過要靠男子的情分來固守阮家。情之一物,虛無縹緲。謝醉橋今日一時為情所動,只她若真嫁了他,誰知明日又會如何?

  自相識數年至今,他待自己有情有恩,她自要回報,卻絕不會用身相許來報。

  明瑜長長透了口氣,紛亂了一晚上的心這才平靜了下來。

  她不欲他來提親,更不欲他要提親的事被人知曉。

  就讓他的這個念頭如春潮之水,隨月而漲,也隨月而去的好,誰也不要曉得。

  想到這裡,明瑜翻身下了榻,坐到了桌案之前,取出素筏,執筆蘸墨,對著燈火凝想了下,終是落墨下去。平日她文思極是敏捷,只此時寫這一頁紙筏,卻是幾經思索,修了數回,直到春鳶過來催了好幾次,這才勉強寫好。重新謄了一遍封妥,叫了春鳶過來,遞了過去道:「明日把這個叫柳向陽拿去悄悄給謝家瑜園裡的那位公子。記住,定要見他本人才交。」

  春鳶一怔,見她說話時面上帶笑,並無什麼異色,雖心中納罕,卻也是應了一聲,接了過來。

  ***

  江州的事已畢。謝醉橋本是打算再兩三日便要帶了謝靜竹動身返京的。不想此時偏偏又出了個小意外。他妹子謝靜竹自小身子便嫌弱,這兩年雖好了些,只底子終還有些及不上旁人。昨夜許是在阮家意園裡的船上吃了些風,回去後當夜便有些發熱起來,到了第二日,又咳嗽起來。謝夫人不敢怠慢,忙請了從前醫好了阮老太太的孫郎中過來瞧。

  孫郎中診治過後,道她身子一向偏弱,須得用些輕藥慢慢發散調理。開了藥便去了。

  謝靜竹這一病,一下便把謝醉橋原先的計劃給耽擱了下來。雖則他急著回京,只如今也不好不顧妹妹的身子讓她帶病上路。便照了謝夫人的話停了下來,待她身子妥了再出發。見妹子躺那裡,一張小臉發白,心中也是憐惜,安慰了幾句,便欲到瑜園裡取些東西。剛出偏門,從小廝手裡接了馬韁,卻聽身側有個聲音道:「謝……謝公子,你的信。」

  謝醉橋回頭,認出是阮家大管家的兒子柳向陽,見他手上的那封既無署名也無落款的信,一下便聯想到了明瑜。心中一跳,接了過來。

  柳向陽牢記定要親自交給謝公子本人的話,見已經送了出去,便急急忙忙回去複命。

  謝醉橋捏著那封薄薄的信,忽然有些不安起來。猶豫了片刻,終是一咬牙拆了開來,剛展開信筏,入目便是他早已印入了腦海中的那熟悉的字體。飛快看了下去,心口漸漸生涼,那涼意便似一直蔓延到了腳底心。再細細看一遍後,沉吟片刻,終是仔細折了起來收入懷中,默默翻身上馬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2:39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一章

  「姑娘,他說信已是送到了。是照姑娘吩咐的,親遞到了謝公子的手上。」

  春鳶得了信兒,便立時匆匆過來報給明瑜,見她應了聲,還在往桌上的一個紫秞八棱瓶裡插著幾簇新剪過來的早菊,又靠近些道,「他還說,他等在那的功夫,正碰見從前給我們家老太太看過的孫郎中出來。上前問了句,仿似是那家裡的一個姑娘昨夜吹了風,今日身子有些不利索。」

  明瑜一怔,停了還在擺弄花枝的手,問道:「是哪個姑娘曉得嗎?」

  「這倒不曉得。」

  謝銘柔身子一向強健,似昨夜那點子風,想來不大會著涼,應當便是謝靜竹了。

  明瑜想了下,停了手上的活,便是找了江氏。

  「竟會這般!」江氏聞言,眉頭略微皺了下,當即道,「謝家那姑娘是從我家回去才著了涼的,總歸是有些過意不去。既曉得了,便要去探望下。」

  明瑜點頭:「女兒也是這意思。去看下她才安心。」

  母女二人議定,收拾妥了,江氏挑了兩隻上好的高麗參,過了晌午歇了一覺。安墨吵嚷著也要跟,江氏起先不肯,明瑜笑道:「靜竹與墨兒見過數回,兩人還很說得上話。帶去也無妨。」

  江氏見她都這般說了,便點頭,又叮囑安墨過去了不准吵嚷,見他應了,這才一道坐車過去。

  到了南門謝家,江氏便連聲歎是自家的過,謝夫人搖頭道:「那孩子自小就偏弱,氣血不足。天熱了中暑咽熱,天涼又外感風涼,從前我那伯母還在時,也不知為她費了多少心力。如今漸大,所幸好了不少。昨晚著涼,那也是意外。好在孫郎中說了,吃些發散的藥,慢慢養個十來天的就好,並無大礙。」

  江氏到了謝靜竹屋子裡,安慰了一番,便被謝夫人請去飲茶,屋裡只剩明瑜帶著安墨與謝銘柔一道陪著。明瑜坐謝靜竹榻邊,見她躺那裡臉色委頓,咳嗽不停,心中確是愧疚,握住她手道:「都怪我,昨夜一時疏忽,只想自己快活,卻不提防讓你成了這樣。」

  謝靜竹忙搖頭,小聲笑道:「阮姐姐哪裡的話。我不想回京,如此感了風,正好又多偷了幾天。姐姐若是得空,趁我還在這裡,多來看我幾回說說話,我便高興了。」

  「我也想要感風!上次我也像謝姐姐這般咳嗽躺床上了,我阿姐便一直陪著我,連晚間也陪我一道睡,還親自做了糕點給我吃!」

  一邊的安墨一直都尋不到開口的機會,忽然聽見謝靜竹那話,急忙趴了過去插嘴。倒是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明瑜摟住他靠自己身邊,從一邊春鳶的手上接了個帶過來的白瓷瓶,笑道:「我小時身子也虛,咽熱風涼的也不少。後來無意從個千金方裡看到個健脾調和的蜜膏方子,自己便照著熬煉來時常吃,竟覺著還是有用,吃久了,連皮膚氣色都覺潤澤不少。正好前次又煉了幾瓶沒吃完,曉得妹妹身子不好,便帶了來。待妹妹身子好了,每日取個兩勺化溫水裡吃了看看。好在味道也清香甘甜,就當蜜水吃也好。」

  謝靜竹叫丫頭接了,連聲道謝。謝銘柔聽見,忙道:「什麼方子這般好,瞧姐姐臉色肌膚這般細嫩滋潤,我從前心裡便羨慕,原來還有個秘方,怎的從前不早說!」

  明瑜笑道:「此名為木香仙蔻膏,以研過的木香草豆蔻為主,輔以茯苓、去毛的枇杷葉、炒黃的三仙、辛夷紫蘇葉羌活各適量,將所有藥材以水煎透去渣,再熬濃,最後加蜜煉為膏,每次用四錢,溫水沖服便可。女孩吃了最好,不止活血,還能潤肌。」

  謝銘柔歡喜道:「聽這名字就極好了,快寫下來,我也做著吃。」一邊說著,已是叫丫頭去鋪紙磨墨。明瑜過去寫了下來。又陪著謝靜竹片刻。丫頭送了剛熬出的藥汁過來,見她吃了有些昏昏欲睡,約了過兩日再來探望,便被謝銘柔送了出去。

  剛跨出房門,便唬了一下,因抬眼便撞見謝醉橋正從十數步外院子月洞門側的一道花牆邊拐了出來,想是來探望妹妹的。躲閃已是來不及了,一下四目相對,見他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饒是在心裡不斷念著他不過是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人,渾身卻也已是有些不自在起來。

  謝銘柔見謝醉橋來了,笑著叫了聲「堂哥」便朝他走了過去。明瑜只得壓住心中的不安尷尬,牽了安墨的手也跟了過去。到了他近旁,照規矩見了個禮,喚了聲「謝公子」,眼睛卻沒看他,只落在他身後花牆腳石頭上攀附著的一片青苔上。

  「咦,是你!」

  明瑜見過了禮,見他還是立著一動不動,也沒聽他開口說話,正要低頭離去,忽覺自己手被身邊的安墨搖了下,他已是大聲叫了起來。

  「阿姐,是他!你前次不小心流血的時候……」

  安墨認出了謝醉橋就是數月前在松香院中遇到的那個人,睜大了眼睛又驚又喜,不住搖晃明瑜的手。明瑜聽他居然又提起了那樁自己恨不得抹了去的糟糕之事,臉騰一下便似起了火,慌忙一把捂住了安墨的嘴,更不敢看對面那謝醉橋的臉色如何了,拖了安墨便匆匆繞過了他沿著花牆外的甬道去了。

  謝銘柔與明瑜相交數年,第一次見她這般失態,茫然不解地看向了自己的堂兄,見他也是神色古怪,自己看不大懂的樣子,搖了下頭,急忙追了過去。

  「阮姐姐,你什麼時候受傷了?怎的我都不曉得?」

  謝銘柔好奇問道。

  明瑜忙道:「並沒什麼。不過是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早好了。」見一邊的安墨還不住回頭往謝醉橋的方向瞧去,怕他又口無遮攔,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前擋住。

  謝銘柔不疑有他,笑道:「原來這般,方才聽墨小弟一說,倒是唬了我一跳。」

  明瑜隨她笑了起來,又被送了些路,見已是出了院子,再過去道折廊便是自己母親與謝夫人在喝茶的小偏廳,便叫她留步。謝銘柔點頭叫走好,明瑜含笑應了,帶了安墨和春鳶去尋母親江氏。

  「墨兒,你忘了前次怎麼和阿姐約定的?阿姐還給你做了蜜糕吃。」

  上了折廊,明瑜見安墨鼻子上沾了道不知道哪裡碰上的灰,便停了腳步,蹲下身子取帕子給他細細擦去,想起方才那一幕,忍不住輕聲責備。

  「蜜糕早吃完了,忘記味道,阿姐的話也就忘了。」

  安墨睜著眼睛,老老實實道。

  明瑜忍俊不禁,噗一聲笑了起來道:「好,回去了我再做。只是這回一定要記牢,再不好吃過就又忘。」

  安墨歡喜點頭,忽然又扯了下明瑜的袖子,小聲道:「那人又來了……」

  明瑜一怔,順他視線望了過去,又嚇了一跳。那謝醉橋竟不知何時從別路繞了過來,此刻正站在對面折廊的的拐角處。見他朝自己大步穩穩走了過來,神色從容,一時不曉得他意欲何為,自己反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慢慢站了起來。

  「我認出你了。你會騎馬打仗嗎?」

  安墨朝到了近前的謝醉橋嘻嘻一笑。他年歲小,家中只有長姐,父親一日裡也難得見到一次。時常也會羨慕別人有兄長帶去騎馬打仗。他眼中的謝醉橋氣派得很,正是自己理想中的好漢模樣,對他極有好感,故而張口便問他覺得最了不起的事。

  謝醉橋一怔,摸了把他腦袋,隨即蹲到他面前笑道:「自然會。你若有空,我帶你去騎馬打仗,還教你使刀,可好?」

  安墨大喜,忽然想起若是自家姐姐不同意,自己應了也是白搭,便又扯住明瑜手不住搖晃:「阿姐,我要和他去騎馬打仗使刀。」

  明瑜抬眼,見謝醉橋笑吟吟望著自己,一時發窘,忙對安墨低聲道:「他過幾日就要回京的,你快莫要胡攪蠻纏。」

  「我妹子大約還要歇小半個月,我在此也無事,無妨。」

  謝醉橋一本正經地應道。

  明瑜還要再推,不想安墨已是一把拉住謝醉橋的手跳了起來道:「好,那我就在家中等哥哥過來。」他一高興,謝醉橋在他口中也一下從「他」升級成了「哥哥」。

  謝醉橋應了下來,看了眼明瑜,她一臉不贊同的樣子,只作沒見,只是俯身對安墨笑道:「我想和你阿姐說句話,可好?」

  安墨晶亮的眼在明瑜和他中間轉了幾圈,點頭應了下來。

  「春鳶,帶他去那邊亭子裡玩下。」

  謝醉橋直起了身,對著春鳶道,神色自若。

  明瑜見他支使春鳶便似自家丫頭似的,倒是愣怔了下。若說方才與他碰頭只是偶遇,這一回顯見就是他特意在等自己的樣子。雖則自己要說的話在今早送出的那信中已是說明了,只見他這架勢,要是不聽他說幾句,只怕他是不會罷休的。

  既然已是遇到了,有些話或許當面說了,才更清楚。明瑜這般一想,方才忐忑不安的心終是漸漸定了下來,便回頭看了春鳶一眼,朝她微微點了下頭。

  春鳶曉得這謝公子與自家姑娘過去數年裡有過幾次往來,雖不是很清楚二人之間的種種,只也隱約曉得這謝公子此番這般特意找過來,必定是和今早送出的那封信有關。見自家姑娘也並無反對之意,便照了謝醉橋的話,牽了安墨的手往十幾步外廊子盡頭的亭子裡去過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二章

  謝家後園自比不上榮蔭堂闊大幽深,只佈局卻也頗費匠心。這道折廊正架在一汪小池水面之上,廊壁鑿鏤空的花窗。午後的日頭此刻正照於池面,波光澄碧。

  「昨夜驟聞君之重諾,誠惶誠恐。蒙君錯愛,本該欣然應命,奈何我心已有歸處。君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勘當鳳樓仙配。君數載之間,屢次俠義助我,感君高情厚意,唯有叩謝遙祝。」

  明瑜又回想一遍自己昨夜書信之上的措辭,並無什麼疏漏之處,這才暗中長吐一口氣,抬眼望了過去,正對上謝醉橋一雙湛黑的眼。此刻他也直直地在望著她。

  「謝公子可有話?」

  明瑜朝他略微頷首,輕聲問道。

  四下靜寂,有風正從廊角一陣陣迎面湧了過來,拂動明瑜的裙裾,只在他毫無遮掩的目光注視之下,她後背卻似突地沁出了些許的燥意,壓也壓不下。

  眼前的這個謝醉橋,她忽然覺得有些陌生,不再是她印象中那個疏朗而溫潤的將軍府公子了。

  謝醉橋沉吟片刻,道:「我今早收到了你的信。你道是心已有歸處,這才拒了我的。我本不該再這般厚顏擾你,只是……,若是方便,能叫我曉得他是哪家之人嗎?」

  明瑜有些驚訝。

  她在信中用自己心中已有歸處的藉口去拒了他,也是考慮了再三的。她指的「歸處」是自己的家,只在見信之人看來,卻必定會想成人。以她對他的瞭解,謝醉橋必定是個謙謙君子,既然知曉她已有心上之人,哪裡還會繼續執念不放?如此既可斷了他的念頭,自己也不算是在空口白話。只是她卻萬萬沒想到,他此刻竟會問出這樣的話。

  這真的是無禮了,斷不會是一個君子所能問出口的話。只是此刻他竟然問了。看著她微微而笑,神情坦然無比,竟然讓她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他向她問這個,本就是天經地義。

  明瑜有些躊躇,垂下眼睛還正想著該如何答復,忽聽他又道:「我曉得我這般問,委實是無禮。只實在是敵不過自己的心。你拒了我,必定有你自己的緣由。若是能有幸叫我曉得真正的緣故,我才好安心。」

  明瑜心中跳了一下,猛地抬頭。見他立在自己面前,被風吹動的波光正投在了他半張側臉之上,明暗不定,叫她忽然有些看不清他的目光。

  「你若真有了心中之人,我雖愛慕於你,卻決不會憑空叫你多添煩擾,唯願你與那人白頭永偕,桂馥蘭馨。只是……」他頓了下,又道,「我卻曉得,你大約只是拿這作藉口來叫我卻步。我愛慕於你,全是出於真心。你有什麼顧慮,只要叫我曉得便是,我必定會代你消去心頭之憂。」

  他說到最後時,語調極是溫柔,便似在哄勸個孩子一般。

  明瑜從前全然不曉得,原來這個名叫謝醉橋的她一直以為溫謙如玉的男子,說話竟也會這般迂回曲折,卻又步步逼近,叫她難以回避。

  她在他眼中,只怕也就真的是個豆蔻初開、未曆世事的深閨少女吧,所以才會用這樣的態度和語氣待她,便如在哄誘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好叫她一步一步步陷入他鋪下的網羅。

  想了下,明瑜終是對上了他的眼睛,道:「謝公子,你數次仗義扶助於我,我寸情未報,本就慚愧,如今又蒙你厚愛,更是愧不敢當。你我兩家門第懸殊,謝公子又是個謫仙樣的人物,我實在是高攀不上。」

  謝醉橋凝望她片刻,忽然道:「我只問你,你可厭煩我?」

  明瑜一怔,見他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竟是答不上來。

  這樣的一個男子,她又如何說得出口厭煩?

  謝醉橋彷彿鬆了口氣,朝她笑了起來:「你既無心上之人,也並不厭煩於我,如此便夠了。你若擔心兩家門第,我現在便可向你保證。門第於我,不過是浮世煙雲。我亦定會叫我父親接納,此事你不用多想,我自會解決。你只管在家靜待我的消息便是。」

  明瑜一直以為他是謙遜的,溫潤的,能體察人心的,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竟會執著至此。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如果沒有前世的種種,如果她也只是個無憂的少女,這樣的一個男子,又何以能忍心拒絕?

  她默然片刻,終是道:「謝公子,你是個極好的人。只我從未想過這般早便嫁人。還請你體諒我的心境。」

  「我曉得你年歲還小。等訂了親,再過個一兩年成親也可。」他望著她,柔聲道,又補了一句,「你放心,只要你我訂了親,若一兩年你還覺不夠,便是再多幾年,我也等得的,絕不會逼你。你若有什麼解不開的愁煩,我必定會傾力相助。我……」

  他猶豫了片刻,忽然從腰間取出了一塊用帕子包起的小小物件,遞到了她面前道:「我若有幸能得娶你為妻,此生便唯你一人。我對你之情,便如此玉環,玉不渝,而環之不絕。」

  他說話的時候,或是因了激動,或是因了羞赧,微黑臉龐之上竟也隱隱生了紅潮,一雙眼睛明亮得彷彿燃了星火,熠熠生輝。

  明瑜無法動彈,更無法拒絕,只是那樣呆呆看著他的臉龐。

  「信我!」

  他朝她點了下頭,再次鄭重說道。忽然飛快拉起她一隻手,將那塊物件壓在了她手心,用力包握了下她的手,鬆開,猝然轉身,彷彿來時的那樣大步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折廊的拐角盡頭處。

  他的手許是經年握刀的緣故,掌心有些粗硬,卻是溫暖。

  春鳶帶了安墨,人雖在亭子裡,卻隱約有些聽到了兩人的對話,緊張得一顆心竟是砰砰跳個不停。又怕此時有謝府裡的人路過,便一直盯著廊子口,忽然見謝醉橋轉身大步而去了,自家姑娘卻還立在那裡發呆,定了定神,慌忙牽了安墨到她近旁。

  手心裡的東西,雖被帕子包著,只她一觸,便曉得應如他說的那般,是只玉環。

  「阿姐,你手上什麼?」

  靠近了的安墨個頭正到她腰身,一眼便見到她手上的東西,張嘴便問。

  明瑜回過了神,忙把手往袖子裡縮了下,道:「沒什麼。耽擱了片刻,快些去娘那裡吧。」

  春鳶也早看見了。自家姑娘身上手上有什麼物件,她最是清楚。見到這眼生的東西,想也不用想,必定是那謝醉橋的了。更是嚇了一跳,自然也不會說什麼,忙哄了安墨往前去,三人這才一道往折廊盡頭去,還未到花廳,便見個謝府的丫頭過來,迎面碰到了,笑道:「阮家太太正打發我來看看,倒是要告辭了。」

  明瑜吐出口氣,急忙往花廳過去。與江氏一道回了榮蔭堂,如常那般用了晚飯,去了隨禧園探過老太太,回來洗漱完畢,叫人都出去了,這才把那一回來便藏了起來的帕包給拿了出來,解開,見果然是一隻通體澄碧的玉環。

  我對你之情,便如此玉環,玉不渝,而環之不絕。信我。

  他的話又彷彿在她耳邊響起。

  前世的謝醉橋,於她只不過是個聽聞過幾次的陌路之人。而今竟會有這般剪不斷理還亂的絲縷糾纏。

  收了它?還了它?

  這一夜,明瑜再次遲遲不得入眠了。

  ***

  不得入眠的除了明瑜,這一夜裡,自然還有個謝醉橋。

  與她分別已隔大半日了。不過是轉眼間的相觸,他包握住她手的掌心此刻卻彷彿還停留了對於那一刻的記憶。她的手柔軟而綿滑。叫他此時想起,還是忍不住要用力屈握幾下,才能消去他手心殘留的那叫他如被蝶翅拂過般的酥麻之感。

  他早間收到了那信。她竟毫不猶豫地拒了他,理由便是她已有意中之人。想到自己終究遲了一步,剎那間心灰意冷。

  可笑自己昨夜竟還對她那般說話,只怕在她眼中,不過都是輕狂與厭惡吧。

  他往瑜園而去,入門時站立良久,定定凝望門上的石刻二字,憶及往昔種種,心中之酸澀,一時竟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該是怎樣的男子,才會叫她「心有歸處」?

  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堂弟。除了謝翼麟,他實在想不出江州還會有哪個少年男子平日會與她有所往來,甚至有機會得她芳心。

  他不由自主地憶起中秋那夜在王母廟前的一幕。她與自己的堂弟相對見禮。她面帶微笑,神情落落,看不出半分女孩面對心上之人時該有的嬌羞或躲閃,甚至比面對自己時還要來得坦蕩。

  「第一花好,第二月圓,最是家好人相歡。」

  他再想起他至今還藏著的她那方絲帕上的心語。

  那是她向上天的祈願,必定也是她心思的全部表露。

  她最盼的是她家人的安好歡樂。

  舊年的種種往事,再次一一浮現。那時她夜半燒樓,印了那本顯見是要警醒於人的畫冊。不過還是個半大的女孩,自己的兩個妹妹在那時仍天真爛漫,而她小小年紀行事卻已如此叫人費解。他雖至今還不大明白她當年那般行事背後的全部心思,只料定十有八九必定是和她的家族有干係。

  她此番這般拒了自己,莫非也是因了這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緣由?只不過是不便對自己提起,又或者是為了叫自己知難而退,這才不過用「心已有所歸」來推託?

  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便如黑暗中一道劈開了沉沉夜空的閃電,剎那間驅散了他心頭的所有鬱結。

  從他十六歲在孟縣西嶺山第一次見她,那時她還不過是個半大女孩,他便已入了眼,上了心。而今他終於明瞭了自己的心意,又豈會因她的推搪躲閃而輕易放棄。

  那枚玉環是他過世的母親當年留下的遺物,本有一對。謝靜竹有一個,給他也一個,道是以後贈他的妻。此番從金京再下江州,便如鬼使神差般地,他將它攜了過來。本也不敢貿然就這般贈她。只此時卻是心潮起伏再難自抑,這才下定決心,必定要在離開之前尋到她再次言明心意。

  他盼她信她,正如他向她承諾的那樣。那是男兒的錚錚之諾,堅比金,貞比玉,一旦許出,再不會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2:49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三章

  安墨打謝府回來後,時不時便要在明瑜面前提謝醉橋應了帶他去騎馬打仗的事,壓也壓不住。隔日被江氏無意聽去了,便問了明瑜。明瑜見瞞不住,只得略微提了下那日出來時與謝醉橋偶遇的事,說順道說了幾句話。江氏自然沒往別處去想,聽罷只是有些驚訝,見安墨一臉期待的樣子,忍不住笑勸道:「你一個小兒,謝公子不過是逗哄你玩笑幾句而已,快別當真了……」

  江氏話音未落,外間已是有丫頭進來道:「稟太太,謝家將軍府的公子過來了,道前日與小公子有約,今日剛得空,怕小公子等得焦急,便過來了。」

  丫頭此話一出,明瑜倒沒多大驚訝。想來以謝醉橋之為人,既應了安墨,遲早便必定會過來的。倒是江氏極意外,看向了明瑜道:「我還以為他不過是說說而已,怎的竟和個孩子也這般認真……」

  一邊的安墨起先聽江氏那般說,掩不住一臉的失望,此時歡呼一聲,若非被明瑜攔住,只怕已像小鳥般地衝了出去。

  阮洪天今日恰不在家。江氏急急收拾了下頭面,便牽了安墨,帶著丫頭媽媽們一道出去見客。到了平日待客的二門正廳,見管家柳勝河已命人上茶,陪在那裡敘話了。

  謝醉橋聽見一陣腳步聲,抬眼見是江氏等人來了,並不見明瑜。曉得她也不會這般隨她母親出來見客,心中倒也沒什麼大失望。起身按後輩之禮見過了江氏,寒暄幾句。

  謝醉橋朝江氏道:「前日偶遇貴府小公子,與他甚是投緣,這才約了帶他一道出去遊玩,不曉得太太可放心把他交給我否?」

  江氏見自家兒子竟會這般投了將軍府公子的眼緣,若是此時有了相交,往後待安墨長大,自然益處良多,且也曉得他為人穩重,哪裡還會不放心,忙道:「我倒是盼都盼不來呢。只是小兒頑皮異常,怕是會惹公子的嫌。」

  謝醉橋愛屋及烏,加上安墨本就長得玉雪可愛,此刻見他立在那裡沖自己笑嘻嘻兩眼放光的樣子,心中也是喜歡,笑道:「我小時也是極其頑皮的,如今見了小公子,便似見到另一個自己。」

  這一番話倒是惹得眾人都笑了起來。當下也不多說了,江氏拉過安墨,細細叮囑了一番,目送謝醉橋牽他手而去。回來自又折到了明瑜處,明珮此時也是聞訊過來了,在兩個女兒面前,把那謝醉橋好生給誇了一頓。

  安墨隨謝醉橋出去時是午後,待傍晚時分,便被謝醉橋送了回來。阮洪天回家早曉得了此事,親自迎了出去,只說是叨擾了他,定要留他用飯,被謝醉橋推辭了去,摸了下安墨的頭笑道:「今日有他陪我一道縱馬,極是痛快,何來叨擾之說。」

  阮洪天見他執意不留,這才放了他去。晚間用飯,阮老太太也是過來了。席間只聽安墨在說今日之事。道自己坐他身前到城外如何騎馬,他如何教自己舞刀,還道他離去前應了要親自做把木頭的小刀送自己,一家人言笑晏晏。飯畢散了,明瑜牽安墨回屋,忍不住問道:「謝家哥哥可有問過你什麼?」

  安墨搖頭。

  「再想想,真當沒有?不許騙阿姐的。」

  安墨想了下,再搖頭:「真沒有。謝家哥哥只問我愛吃什麼,還說過兩日做好了刀,便會送過來給我。」

  安墨這回答倒叫明瑜有些意外,愣怔了片刻。原本以為他帶自己弟弟出去,多少總要借機打聽些關於她的事。沒想到卻一句未提。

  再過些時日,待謝靜竹身子好了些,他便要回京。如今擺在她面前,有兩件事,叫她委實坐立難安。

  第一便是他送自己的玉環,到底該留該退?若是留下,便是默許他上門提親了。只是此事確實太過突然,她之前毫無準備,總覺自己還未想好。這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樁事,便是明年那件有關他生死的大事。這些日裡,她一直在細細追憶前世聽來的關於他的一鱗半爪的記憶。

  初秋,正德皇帝到皇家圍場狩獵。途中遭遇刺殺。那時的裴泰之已經辭去侍衛統領一職,他剛被提補而上。護駕之時,他手臂不慎擦過毒弩,不治而亡。

  她只知道這大概經過,卻不曉得其中的詳細。

  前世裡,因了江南江州一帶八月的這一場大水,震動朝野。到了明年春夏之時,正德皇帝時隔五年再次駕臨,一半是為遊山玩水,一半也說是為了視察災後民生。而這一世,江州倖免於難,明瑜不曉得到時候是否還會有這麼一場二下江南。若是沒有,謝醉橋自然不會來。她更不能預料自己還會不會與他再次有機會見面,所以趁他未走,她現在就必須要給他一些警示。

  他於她有情,就算自己無法回他對等的情,這「義」卻是必須要還的。

  她再次想到了胡半仙。

  ***

  謝醉橋原本還有些擔心明瑜會將那玉環還回他。隔了幾天,見並沒動靜,自己妹子身子也是好了起來,這才漸漸放下了心來。將親手削制的木刀裝飾完畢,到了臨去前的兩日,派個人送了過去。車馬行裝俱都已是由謝夫人一手打理妥當,便只等著到時候出發北歸了。

  他就要離此回京,這幾日相邀的應酬也極多,能推的都推了,推不過去的,便與叔父一道應邀而去。謝靜竹也沒閑著,從前幾日起陸續有從前的一些閨中好友過來相別。謝醉橋心中雖極盼著能在離去前再遠遠看明瑜一眼也好,只近日一來妹妹的閨閣中客人不斷,自己不好再過去,二來也有應酬在身。昨日晚間回來時,捉到門房打聽了下,曉得阮家姑娘已是來過,只又去了,當時心中便禁不住掠過了一絲惆悵。明日要動身,方才便是抽空最後去了一趟瑜園。

  雖要離開,他心中卻總覺自己遲早是要回的,瑜園自然更捨不得處置掉。剛才過去封了門,把鑰匙交給了那莊子裡的婆子,遞了些錢,叮囑她隔個十天半月地便去灑掃下。

  謝醉橋回了謝府,剛進屋子的門,忽聽一個小廝來報,說側門外有人找。他第一反應便是莫非明瑜再有話要對自己說,這才派了人來?心中一下又是興奮,又有些微微的緊張,連身上衣物也未來得及換下,匆匆便往側門去了。到了那裡,見巷子口有個人影躲躲閃閃,等看清那人模樣,愣了一下。

  此人竟是胡半仙。

  胡半仙前次報准了八月十三的大潮,在知府謝如春的眼中,何止「半仙」,簡直就是活神仙了。出於慎重考慮雖未將他「半仙」之能大肆宣揚出去,只對他卻真正是另眼相看了。親自攜了賞錢與自己侄兒謝醉橋一道上門拜訪,道是要聘他為幕僚師爺。胡半仙看見謝醉橋立在那裡,望著自己似笑非笑的樣子,哪裡還敢應下來,忙用事先想好的藉口推了。謝如春見他死活不受,還道方外能人勘破名利,自有其獨到之處,反對他更是敬重,更不敢勉強他過來。

  「是你?可是又卜出了什麼大事要報?」

  謝醉橋望著他道,神色裡帶了絲調侃的味道。

  胡半仙不敢看他眼睛,只躬身下去,壓低了聲道:「謝公子,昨夜小的又得了前頭那人的信。那人命小的今日過來尋你,對你言一樁事。」

  謝醉橋這才有些驚訝,揚眉道:「何事?」

  胡半仙似是有些為難,猶豫了半晌,這才苦笑著從懷中掏出封信,遞送過去道:「裡面那些話,我實在是不敢開口說,比起前次八月十三的大水,只怕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那送信之人要小的對公子說是卜卦才得知信中所提之事的。只我的把戲前次既被公子識破,這一回也不用裝神弄鬼,徑直把信帶來,公子自己看了便知。」說著便把信遞了過來。

  借了側門巷口的燈籠光照,謝醉橋見他說話時,目光躲閃似是有些驚懼。

  「小的把話帶到,這就走了。別的小的一概不知。」

  胡半仙匆見他接了信,匆匆彎了個腰,轉身便去了。

  謝醉橋不信這世上真有先知,只那個給胡半仙傳信的背後之人,卻又確實真能知曉天命,實在叫他不得不信。

  這一回他又傳信,說的到底是什麼?看那胡半仙的樣子,竟似與自己有關似的。

  謝醉橋略微皺了下眉,捏了信便往自己房裡去。到了房中燃亮燈火,拆開取出裡面的信筏,一眼看去,見還是和前次他從胡半仙那裡看到過的字體一樣,有些生硬不暢。等看完信中所言內容,整個人一下怔住了。

  那未名人信中道,他此番回京,有雙喜一憂。紅鸞星動,天配姻緣在京中;升官進爵,前途無量人皆羨。一憂卻是性命之憂。明年秋時,天子圍獵,或逢暗刺驚變,他須嚴加防範,更要提防毒弩暗箭。性命攸關,切不可忘。

  謝醉橋再看一遍,眉頭緊鎖不展。

  這信對他而言,實在不是佳音。

  升官進爵於他無喜無憂,刺客之凶,他也不是很放在心頭。叫他不快的便是那雙喜中的第一喜。

  他的心已被此處的那個玉人牢牢所占,這知曉天命的未名人卻偏偏說他回京就會有姻緣臨頭。若所言是真,難道自己的父親已經代他相中了京中哪一家的什麼人?

  謝醉橋拈著那張素筏,離自己更近些,盯著又看了一遍,忽然,鼻端聞到了一種味道。

  這味道若有似無,若不是正好湊得近了些,想來便也被他忽略掉了。但現在,他卻千真萬確地聞到了。仿似有些熟悉,在哪裡聞過一般。

  他把信筏湊到了自己的鼻端,深深聞了一下,閉上眼睛細細回想,忽然記了起來。

  那一夜在意園望山湖湖畔與她相對而立,風將她的氣息朝他送來時,他聞到的也是這種薄荷香!

  謝醉橋猛地睜開了眼睛,一顆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了胸腔。

  是巧合?還是……

  他迅速收起信筏,轉身便往外而去,迎頭正撞上了剛推門而入的謝靜竹,幸而他反應得快,晃了下,扶住了謝靜竹的肩。

  「哥哥,我……」

  謝靜竹剛開口,已是被謝醉橋打斷了道:「我有急事,回來再慢慢聽你說。」說罷便急匆匆出門而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四章

  他縱馬往廟街而去。初秋微涼的夜風撲過他面龐,卻拂不去他心中那躁動的念頭。他覺自己這想法太過牽強,簡直匪夷所思。但那雖淡薄,卻又清晰得彷彿滲進了他血液裡的味道,卻叫他不得不想到了一個人。

  他不敢確定,許是湊巧呢?只再細細回想過往關於那女子的一點一滴,他心中那疑竇卻是越來越深。

  從前他雖也對胡半仙背後之人有些好奇,只看出那人並不想露面,便也無追根究底的念頭,更未多問。現在卻不一樣。因了與她有關,所以他必須要弄個清楚。

  胡半仙早已閉門而歇,忽聽拍門之聲響起,出去見是謝府公子,急忙迎了進來,不曉得他意欲何為,不住拿眼覷他。

  「昨夜送信之人是如何過來的,你給我再道一遍。」

  謝醉橋徑直便這般問道。

  胡半仙見他問這個,鬆了口氣,仔細回想了下,道:「昨夜比這時辰還要晚些,小的已經閉門,也是這般聽到響動出去開門,見有人立在門外,身形瞧著和數月前送信的那人有些像,認了出來。小的怕驚動左鄰右舍,想將他讓進來,他卻不進,只遞給了我那信,叫我今日去找你,道是自己卜卦所得。」

  「那人樣貌如何?」

  「個頭有公子這般高,只身形還要粗壯些,頭上壓了頂帽,因了天黑,我家門口也沒掛燈籠,我亦看不清他臉,只聽聲音,應也和公子差不多年歲。」

  「你再想想,那人可還有別的特徵?比如說話之時,有無口吃?」

  謝醉橋盯著他,慢慢問道。

  胡半仙皺眉仔細想了下,道:「那人說話惜字如金,前兩回沒聽出來異樣。昨夜說話卻比從前多了幾句,道要小的到了今夜才能去給公子送信。被公子這麼一提,倒確實覺得他說話之時有些結巴不暢的樣子。」忽又咦了一聲,看著謝醉橋怪異道:「公子如何曉得這個?」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人十有八九便是柳向陽了。

  謝醉橋忽地站了起來,也不管身後胡半仙的詫異目光,大步而出。

  竟真的是她!

  難怪當年第一次在孟縣西嶺山相遇之時,她便定要帶了郎中與藥上山,過後江夔果然受傷,因了救治及時才揀回性命。如此看來,三年前正德皇帝下江州時,她火燒望山樓,又繪製了那畫冊,想來也是因了某種她預見的卻不足為外人道的緣由?

  一個養於閨中,如蕙草佩蘭般的女孩,何以竟會有這樣一雙慧眼,能勘破那玄而又玄的無常世事?她曾借胡半仙之口令雁來灣免於洪陷,如今這般假託胡半仙送信,是她又料到了自己的往後嗎?

  他往榮蔭堂的方向飛騎而去,甚至感覺到了自己血管中血液在噗噗流湧時帶給他的那種撞擊之感。他現在只想立刻見到她,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宣洩他心中滿溢而上的那帶了些許叫他痛楚、卻又興奮無比的感覺。

  遠遠看見了榮蔭堂大門前在夜色中高挑出來的兩掛大紅燈籠,他忽然又有些猶豫了,終於慢慢放鬆韁繩,緩住了馬勢。

  這麼晚了,他能用什麼藉口去堂而皇之地去見她?

  他若真想闖進,榮蔭堂的高高圍牆自也擋不住他。但這般夜闖香閨,就算見到了她,又該說什麼?

  她必定是不欲讓人知曉她的隱秘,這才培植了胡半仙這樣一個能代她開口的人。她若曉得自己竟無意窺破了她的隱秘,這會不會反倒惹她不安,甚至是不快?他雖盼望知曉關於她的那神秘的一切,卻更盼望有一天是她認他為足以信賴倚靠的人,這才開口相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自己毫無理由地闖進去相問。若是她不願相告,或是一口否認,到時自己又該如何?

  如今就算她還不愛他,但至少,他在她心中也是占了一席之地的,否則她何以要這般費心思地假託胡半仙來給他警示?如今就讓她曉得自己窺破了她的秘密,會不會操之過急,叫她對自己結下心結,反倒從此成了陌路之人?

  謝醉橋停在了高高的圍牆之下。這裡是榮蔭堂宅子的西北角。他知道她的閨閣漪綠樓就在這方向,翻牆過去或許沒多遠便是了。

  但他卻只能止步於此。

  他舉頭望了眼矗立的牆頭,借了夜空中的月照,牆頭覆著的片片紋瓦亦清晰可辨。肅默片刻,終是掉轉馬頭而去。

  謝醉橋回到南門謝府,已是深夜了。大約是等不到他,謝靜竹已回房睡了。

  這一夜他幾乎沒怎麼睡,一閉上眼就是她的身影。第二日早早起了身,等到了辰時初,諸多事情都已是備妥,到書房中向謝如春拜別後,見謝靜竹還沒出來,便過去催她動身。進去之時,見她一身出行的利落裝扮,身邊幾個丫頭在來來去去地搬著要隨身攜帶在馬車上的一些小物件。

  「哥哥,昨夜等不到你回來,我便先去睡了。還有個事沒跟你提。」謝靜竹笑道,「阮姐姐前日來看我時,道她外祖曉得你要離去,帶了件東西給你。她便攜了過來叫我轉交。」她話說著,已是從一堆疊好的小箱籠間抽出了個半尺見方的小匣子,遞到了他面前道:「不曉得江老太爺帶了什麼東西給哥哥?」

  謝醉橋接了過來,打開扣閉著的匣蓋,瞟了一眼,便笑了起來。裡面赫然是那件三年前他南下時帶去的蒼錯竹根雕壺。這幾年裡他外祖安在松提起這茬舊事,每每便長籲短歎憤慨不已。想來是江老太爺曉得他這回去了便不大再會回來,這才終於肯物歸原主托他帶回?

  「哥哥,這是什麼?」

  謝靜竹也瞧見了,好奇問道。

  「說起來還是樁舊官司,這東西本是外祖的……」

  謝醉橋笑著向她解釋,正欲合上蓋子,忽然看見壺身下露出帕子的一角,瞧著有些眼熟。再一看,已是認了出來,分明便是自己那日用來包那只玉環的紅綾。心中咯噔一跳,已是閉口不語。

  「哥哥?」

  謝靜竹見他臉色忽變,眼睛只定定盯著那匣子,有些不明所以,試探著叫了一聲。

  謝醉橋回過了神,啪一聲合上蓋子,轉身便走。

  ***

  她竟就這樣將他贈她的玉環送了回來。雖未留隻言片語,只拒他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謝醉橋望著那靜靜躺在紅綾上的瑩碧玉環,心便似忽然被掏空,有種上下無依的感覺。

  若是昨夜之前,他大約會以為她是對自己厭惡至極才這般相拒。便是再不捨,他大約也只能默默收拾心情離去了。但是現在,既知曉了她背後的那隱秘,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想法。

  雙喜一憂。她說他回京後的第一喜便是京中的「天配姻緣」,莫非她便是因了這個預見,深信她不是自己的命定良配,而將玉環退回?

  他不管她是如何曉得明日的未知,但於己有關的事,他絕不會坐等天命。

  天命並非不可改。她既能令江州倖免於洪水,那麼他也一定要讓她知道,便是老天真如她所言的那樣,給他在京中安排了一樁所謂「命定」的姻緣,他如今既識了她,又傾心於她,便是再難鬥,他也必定要鬥上一回。

  他沉思了片刻,本瞬間已變得汪涼的心又漸漸恢復了些熱氣。

  「公子,太太叫我來看下,道去大埠頭的馬車已經在門外等著了。」

  一個謝府下人進來喚道。

  「叫馬車再等片刻,我突然想起還有事。」

  謝醉橋沉吟片刻,隨口應了句,起身而去。

  他已決定了,這就過去向她父親稟明自己對她的心跡,約定數月內便必定攜媒再來求親,想來阮老爺不會拒絕。

  快刀方可斬亂麻。如今只有先將她定下了,他才可安心回京。

  ***

  柳勝河聽聞門房來報,道謝家將軍府的公子過來求見老爺,急忙整了衣冠出來相迎,作揖歉然道:「實在是不巧。前日我家中收到了老太太娘家來的信,道舅公病重。老太太心急,只自個也年邁去不了,老爺便趕過去探望,昨日一早動身了。」

  「舅公家可在附近?」

  謝醉橋一怔,問道。

  「遠著呢。我家老太太娘家在北地的建州,離京城也就兩三天的路。」

  謝醉橋遲疑了下,終是忍不住問道:「你家大小姐可還在家?」

  「舅公來信說,想見下我家小公子,大姑娘便一道去了,路上好照拂小公子。如今府上只剩我家太太。公子隨我進來稍坐用茶,我這就打發人去請太太出來敘話。」

  柳勝河說罷,便要吩咐一邊的小廝去找江氏,被謝醉橋攔住了。

  「阮老爺既不在,我便告辭了。煩請管家代我向夫人問好。」

  謝醉橋壓下心中泛出的一絲苦澀之意,笑著轉身而去。

  好在她也是往北,不過差一天的路程,若是有緣,不定就會在路上趕上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3:20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五章

  阮老太太娘家姓高,在建州的餘縣,離金京也不過幾日之路,亦是個行商之家。娘家如今就剩這麼一個親兄弟,雖因了路遠這些年雖不大見面,只逢年過節時的各樣往來卻一樣也沒丟下。前日收到了信,曉得自己這兄弟竟染恙如斯,大是悲慟,立時便嚷著要自己過去探望。被阮洪天好說歹說勸住了,道自己過去探望舅父,當日便收拾行裝預備北上。

  家書中提到高舅公想見一眼阮家的小公子安顯,阮洪天便將他也帶去。因了此番北上,算了路上來回,最少也要兩個月的光景,江氏若也去了,偌大的一個榮蔭堂便無掌家之人,故而留了在家,只讓明瑜一道過去,路上好陪著照拂弟弟。

  明瑜前些日裡一直在左思右想,終是決定不改初衷。謝醉橋固然極好,錯過了他,她這一世或許都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一個良人。只她若默許了他,往後便可以預見,無論是他,還是自己,未來的路必定都不會好走。

  重活一世,得遇良人,這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平平順順、無波無瀾。

  既最後這樣想定,再留下他所贈的玉環自然不妥。故而等到了謝家兄妹要離去的前兩日,借著去送別謝靜竹的機會,她便將那玉環用綾帕裹好放在了竹根雕壺的下面。因了她對謝靜竹說是自己外祖要送謝醉橋的禮,也不會擔心她私下會開盒查看裡面到底是何物。還了玉環之後,又如法炮製,叫柳向陽再次去了胡半仙處傳信,叫他尋到謝醉橋處告知。

  如今她既還了玉環,又借胡半仙之口給他道明了往後。以胡半仙如今的鐵口直斷,他應也不得不信。既被自己拒了,又曉得命定姻緣是在京中,且得知了與性命攸關的那件大事,想來便也會將自己放開,把心思轉到那顯見是更重要的性命之上去了。

  明瑜自覺算計得甚是周到,如今她已隨父親坐船行在了貫通南北的大運河上,卻哪裡會想到胡半仙早就在謝醉橋面前露了底,更萬萬沒想到那一張沾染了她熏屋所用薄荷香氣的信筏會出賣了她。

  高舅公此次染病前去探望,前世裡這一趟她並沒跟去,明瑜記得他終究是沒捱過去。父親攜了弟弟北上後,因了停下一道料理喪事,一直拖了將近三個月,到十一月初才回江南。安墨不慣北地氣候飲食,隨同的丫頭媽媽又沒照料好,過去沒多久就得了病,回來時一張臉黃瘦了許多。故而此次,她便自告一道要跟去,心中想的是為照看好弟弟。

  阮家一條大船在前,後面跟條隨行船,一路緊趕著北上,行程還算順當。大船分三層艙,明瑜帶了安墨住在佈置得極是舒適的上艙,中層是春鳶等人所住,艙底前面是廚娘做飯燒水之處,後面放置了茶葉和江南織錦等貨物,既是順帶到北邊商鋪,也正好壓水。隨行那條船是帶出的柳向陽等人所乘。

  這般日日行在水上,頭幾日的新鮮勁頭過去後,莫說安墨,便是明瑜也覺有些不耐起來。行了將近一個月後,好容易這日傍晚時分,船隻靠岸停在了個埠頭。阮洪天下艙,說是已到了建州的境地,晚上停靠一宿,明早出發到幾十里外的大鎮阜陽,那裡有阮家的商鋪。到了後把隨船運來的茶葉等貨卸下後,上岸改坐馬車,再一日便到餘縣的高舅公府上了。聽聞此言,安墨極是歡喜,連明瑜也覺得鬆了口氣。

  因了靠近金京,河上來往船隻極多,夜間航行不便,故而今夜停留的這埠頭邊,一溜看過去停滿了大小各色船隻。阮洪天心疼兒女,親自上岸想尋間舒適些的客棧安排住了,看了一圈,見這不過是個小地,最好的一家客棧看起來也有些邋遢,更比不上自家船艙裡舒適,便也作罷。明瑜不過帶著安墨在春鳶柳向陽等人的隨同下上岸到附近略微走了幾圈,權當坐船久了鬆活下筋骨,天擦黑時便上船歇了下來。

  夜半時分,明瑜忽然夢醒,睜開了眼,借著舷窗邊透進的船頭上掛著的微弱燈籠光,看見安墨正躺在邊上那張與她隔了道矮屏的榻上睡得正香,小小的身子蜷著一動不動,被子卻被踢到了腳邊。起身替他蓋好了,重新躺回了自己的榻上。此時四下俱靜,只偶爾聽到遠處傳來的幾聲犬吠之聲,卻是再也睡不著了。

  前世的路正一步步在改道而行。

  她記得前世的這時候,父母已經知道了自己對裴泰之的心意,正用盡全力通過謝夫人在努力攀著與侯府的關係。如今那一切早成過往煙雲,只在這般的夜闌時分想起,竟還是叫她心底有一絲火燒火燎般的恥辱之痛,為自己當年的盲目和任性。

  總有一天她必定會徹底放下過往的。

  她終於閉上了眼睛,眼前卻又浮現出了另一張年輕而爽朗的面容。

  他應也是意氣驕傲的。出身世家,少年時便以箭技名揚京都,玉勒雕鞍,劍嘯風流。但在她的面前,他從來都是溫煦而多情的……

  可惜嗎?

  不可惜。

  他不是她的人。這白白多活出來的一世,她只求一家和好,平安終老。能這樣就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恩賞了。再妄想別的,怕要折了福壽。

  明瑜長長籲了一口氣,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吐盡深埋在心底裡的那一種無法言喻的鬱結。

  耳畔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水聲,船身略微搖晃了下。明瑜睜開了眼再次起身,推開舷窗往外望去,見月白之下,河面水光澹澹,眼前只有船頭上懸掛於燈柱的燈籠在隨了夜風左右飄蕩,值守的人也正靠在燈柱邊似睡非睡的樣子,想來方才應是風過惹出的動靜,便閉緊了舷艙重又躺了下去,一覺終到天亮。

  第二日大早,阮家兩條船便起錨繼續北上。待洗漱完畢,春鳶和帶出來的另個小丫頭送了早點過來,笑道:「方才去取早飯時,那余媽媽就只那裡嘮叨不停,道昨夜剩下的用個大笊籬蓋住的幾張餅竟少了兩層,道定是昨夜守夜的小廝夜半下去艙底偷吃,要過去問個究竟,被我給攔住了。不就丁點大的事,何至於吵嚷得要叫老爺都知道。」

  余媽媽是在船上做飯的,手藝不錯,話卻是多了些。明瑜聽罷,也是笑著隨口應了幾句,並未放在心上。

  因了漸漸靠近大鎮,兩岸人煙阜盛,加上安墨曉得今日便要離船上岸,很是興奮,一個早上都趴在窗邊往外張望,明瑜便一直陪他在側。到了中午時分快近阜陽時,前頭的船速忽然慢了下來,漸漸竟是停了,阮家的船也是受阻,被夾在中間。

  明瑜向外望去,見兩岸竟多了許多官兵,三五步一個地分列而立,一個個執刀握戟,神色肅穆,路上行人紛紛避開。一時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中有些不安起來。將安墨從窗邊帶離,吩咐小丫頭盯著不許亂跑,自己便下去尋父親問個究竟。

  阮洪天也是剛剛才從前頭一艘船的人那裡聽來了消息,道前面水閘口竟被官兵封住了,正在一一檢搜北上入閘的船隻,這才停頓了下來。

  「爹可曉得到底為何這般?」

  「具體也不大清楚。只聽說彷彿是在捉拿一個朝廷要犯,這才一一搜船。」阮洪天想了下,皺眉道,「聽說船上無論男女老幼,都得出來立於船頭受檢。你陪著墨兒在此便是。外面有爹照應著。」

  明瑜曉得碰到這種事,自己確實也是出不了什麼力氣,只求莫添亂便是。點了下頭,便默默回了艙房。安墨彷彿也曉得外面氣氛緊張,一反常態乖乖地坐在明瑜身邊一動不動。

  ***

  前面的船隻一一被放過了閘口,輪到了阮家當先的大船。那負責此閘口搜檢的頭領是個校尉,姓王,命阮家的船靠近了,見阮洪天立於船頭,便道:「搜查朝廷要犯!叫船上的人一一都出來,我的兄弟要上去搜檢。」

  阮洪天走南闖北,這般的陣仗早歷過無數,也不慌張,只是上前一步,指了下早已經叫了出來都立在船頭自己身後的一干隨行,笑道:「官爺公務要緊,我自曉得。這大船和後面那船上的人俱都已是到了此處,唯獨我家小女幼子因了膽小,尚留在艙中。官爺上船隨意搜檢便是,只盼莫要驚擾了我家兒女。」一邊說著,已是往他手中順勢塞去了一張銀票。」

  這世上沒有不貪腥的貓,更沒不沾葷的官道中人,越是這般的下級官吏,便越手無遮攔,阮洪天深諳其中之道,不欲自家女兒露於人前,自然要拿銀錢開道,本以為此人便會順勢接了過去,不想他卻連眼角風都未掃一下,一張臉反而沉了下來道:「我奉了裴大人之命在此搜檢朝廷重犯,你是何人,竟敢這般公然行賄?我瞧你這船不小,都裝了什麼?莫說藏一個欽犯,便是十個也容得下了。快快讓開休得閒話。再囉嗦,就拿了你治個阻撓公務之罪。」

  阮洪天未想今日竟會遇到個這般的小吏,見他一揮手,十來個如狼似虎的兵丁便已湧上船,心中一動,試探道:「這裴大人可是靖勇侯府諱泰之的那位?」

  王校尉一怔,上下掃了眼阮洪天,見他雖一身平民打扮,氣度倒也不凡,口氣略微緩了些,點頭道:「正是。」

  阮洪天忙道:「江南江州阮家榮蔭堂不知官爺可聽說過?在下便是阮家的阮洪天。數年前皇上南下時便駐蹕於我家。我與裴大人也有過數面之緣。」

  這王校尉當年還是裴泰之手下一名親兵之時,曾隨他南下江州,自然曉得榮蔭堂。此時聽阮洪天這般說,仔細看了他一眼,依稀有些認了出來,臉色這才放緩,露出了絲笑意,抱拳道:「原來是江南阮家的家主。方才不知,倒是得罪了。還望見諒。」

  阮洪天見他一改方才的態度,也是鬆了口氣,笑道,「曉得官爺在執行公務,我自然不敢不從。兩船所有人等都已聚在了此處,唯獨我家一雙兒女還留在上艙之中,因了平日嬌養慣了未見過世面,有些膽小……」

  「好說。既是江南阮家的船,想來也不會有問題,過去便是。」王校尉手又一揮,這般說道,已是大聲命人下來。

  方才上船四散開來的兵丁聞聲,都紛紛出來了。阮洪天歡喜,忙道了謝,正要再把方才那銀票塞過去,忽聽船尾有聲音大聲嚷道:「王大人,船舷側發現有血跡,瞧著可疑,搜還是不搜?」

  阮洪天大吃一驚,還未想明白怎麼回事,便見那王校尉臉色一變,轉眼跳上了船,大步往船尾而去。定了下心神,急忙跟了上去。果然看見船尾的一側船舷之上,竟真滴了幾滴淋漓的血,血色雖有些淡,只也能一眼便辨認出來。

  「阮先生,我從京中出來,追蹤要犯一直到此,昨夜傷了那要犯,卻不慎被他負傷而逃。你船上這血跡,到底怎麼回事?」

  王校尉扭頭看著阮洪天,厲聲喝道。

  阮洪天一時雖也摸不到頭腦,只心中坦蕩,倒也不是很驚慌。正要解釋下,見他已是親自帶人下去艙底搜查,只得跟了下去。

  艙底滿是茶葉框簍和布匹織錦,原本都堆疊得整整齊齊。此時剛下去一看,卻是目瞪口呆,見角落裡的幾個茶葉框簍竟傾覆在地,拿燈湊近去照了一下,甲板上赫然又是一堆血跡,邊上丟了半張吃剩的餅。

  饒是阮洪天再鎮定,此時也大驚失色了。只得任由眾兵丁在艙底翻找一通,弄得貨物亂七八糟,連角落都沒放過。尋了一圈,並未見人,剛呼出一口氣,卻聽那王校尉下令搜檢全船,每個艙房都不許放過。他原本是不想一雙兒女受驚擾,萬沒想到如今情勢竟會如此急轉直下,哪裡還能再多言?只好隨了眾兵丁上去,一間間帶著搜過去,忽然聽見外面響起了陣嘈雜呼喝聲。

  王校尉已是飛奔上了甲板,他也急忙出去。站定一看,後背已是出了身冷汗,看見自己女兒竟被個滿面須髯的大漢用刀挾持著站在了艙房的窗口一側。那大漢一身血污,面目猙獰。

  「我曉得裴泰之命你們抓我活口。只老子既幹了那等的事,便也早把腦袋提在褲腰上了。今日我若走不脫,便是死,也要抓上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道,好陪我陰間也有個伴!」

  那大漢目露凶光,磔磔怪笑起來。

  明瑜感覺到自己脖頸之側那彷彿割入了肌膚的刀鋒,強忍住心中的恐懼之意,只身子也已是在微微顫抖了。

  方才艙房中只剩下了她與安墨。她隱約聽見船尾起了喧嘩響動,有些不放心,到了艙房門口,想靠得近些聽仔細,眼風便掃見一個滿身血污的凶漢手執刀具,正慌慌張張往自己方向闖了過來。轉念之間便飛奔而回,剛將安墨推進了床底,命他不許出聲,艙門便被推開,那凶漢已是闖了進來,看見有人,一把抓住了便用刀抵著她脖子推到了窗口。

  瞬間生變,自家的船上何以會有這樣一個凶徒?

  明瑜突然想起昨夜她聽到的那幾下水聲,今早廚娘又埋怨丟失大餅,心中一下已經明白了過來。必定是這人昨夜偷偷潛上了船,藏身在艙中的貨物堆中。原本大約是想這般避過官兵的追捕,沒想到卻還是被攔住了,這才狗急跳牆,順手抓了自己為要挾。

  如今她倒是慶倖被捉的是自己,而不是弟弟安墨。只盼他此刻千萬要忍住,不要被這凶徒發覺才好。

  「王大人!我女兒在他手上!千萬不要傷了我女兒!」

  阮洪天心急如焚,慌忙朝那王校尉連聲央告,聲音已是有些發顫了。

  王校尉略微躊躇了下。

  他倒並非冷酷無情之人。這阮家的女兒看起來嬌嬌弱弱,自己若是命人一擁而上,只怕當場就要血濺三尺了。只是若就這樣放過那已經追捕了數日的朝廷要犯,卻又是絕無可能之事。被裴大人曉得,自己就要提頭去見了。

  「裴大人來了!」

  正僵持著,忽然聽見岸上有聲音疾呼,隨即是一陣馬蹄之聲,遠遠地便看見幾騎人在馬上飛奔而來,當先一人形容嚴峻,身後錦袍翻飛,正是此次受命追捕這要犯的裴泰之。

  「怎麼回事!」

  裴泰之轉眼便到岸邊,勒馬喝道。

  王校尉心中一鬆,急忙上岸迎了上去,飛快把情況道了一遍。

  阮洪天早認出了裴泰之,也顧不得許多了,如今唯有希望他還能念數年前自己應他所求放了顧選給他的一點舊交,今日莫要將那凶徒逼得太過傷了自己女兒。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岸,已是伏地跪了下去道:「裴大人!在下江州榮蔭堂的阮洪天。求大人看在數年前與阮某的幾面之緣上,顧念下我女兒的性命!」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六章

  裴泰之看見飛奔而來的阮洪天,略微一怔,已是認了出來,當即飛身下馬,上前將他扶了起來。

  「裴大人,我此行是要去餘縣,本今日就能到阜陽上岸,卻不曉得那犯人何以會潛上我家的大船,如今更捉了我女兒為質。若是逼他急了,我怕我女兒要遭不測,求裴大人多加憫恤!」

  阮洪天極愛這個女兒,此刻見她如此被人挾持,便說心肝被人摘去了也不為過,說話之時,聲音已是顫抖了起來。

  明瑜被人用刀抵住,且那人顯見是個亡命之徒,這樣的場景,她從前何曾想到過?自然不敢亂動,正惶惑之時,遠遠竟看見裴泰之出現,自己父親上前跪拜,被他扶起,又朝他急急地說了什麼。他轉頭望了過來,二人一下四目相對。正午烈日映照之下,見他微微眯了下眼,並辨不清是什麼神色,自己的一雙手心和後背,卻已是被汗濕透了。

  前世十六歲嫁他,到二十歲殤,四年的時間,再加上這一世這多活出來的幾年,裴泰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明瑜覺得自己到現在還是不清楚。

  這般情勢之下,他可會顧念數年前的那幾面之緣,為她考慮下嗎?

  她真的不敢肯定,只是睜大了眼,直直地望著他,等著他接下來的決定。

  裴泰之方才縱馬而來時,遠遠便看到那艘停在閘口受檢的大船舷窗側,一碧衫少女被身後的漢子用刀抵頸。此刻聽阮洪天一番話,立時便望了過去。見被通緝的那兇犯已藏身於舷窗之側,只露出半個頭,那少女卻是整個人被推到了窗邊,脖頸上緊架著柄明晃晃的匕刃,立在哪裡雖白著一張臉,只眉目宛然,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數年前自己在江州時見過的榮蔭堂大小姐。

  裴泰之略微躊躇了下,便朝埠頭緩緩而去,眾官兵的目光都望了過來,隨他而動。王校尉亦是如此,注視著他從自己身前而過,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之上,只等著他一聲令下,自己必定隨命而動。

  跟隨了他數年,他對自己這位上司的判決力極是信服,尤其是此次,更叫他佩服不已。

  三天之前,當朝太傅宣正老大人在下朝回府的途中遇刺身亡,刺客得手後立刻逃走。消息傳開,滿朝皆驚,正德皇帝大為震怒,命裴泰之全力追捕兇手。他受命一路追蹤,在此一帶發現了刺客的行蹤,帶人圍捕。不想那刺客兇悍異常,雖受了傷,最後竟還是被他突圍跳河逃走。

  他深為惶恐,向趕來的裴泰之負荊請罪之後,便道要將功補過,帶人繼續沿著運河南向搜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卻被他攔住,叫不但要在南下的河口設卡,連北上入京的方向也不可放過。他當時雖有些不解,只也不敢多問,照他的吩咐辦了,在這一帶的南北兩向水路上都設了卡點,盤查來往船隻。如今竟果真在北上的船中發現了刺客。

  此時才有些恍然。一般人都只以為刺客此時若還活著,只怕恨不得多長幾條腿速速往逃離京城的方向去才好,哪裡還會想到他竟反其道而行?他若不是遵了指令往這北向的河道亦設了卡點,只怕如今是要越追越遠了。

  「都給我走開,再靠近一步,老子先一刀割了她脖子再自盡!」

  那刺客從艙房裡看見裴泰之靠近,突然露出了張臉,厲聲大叫起來。

  她原本心中極是惶惑,此刻事已至此,反倒是漸漸鎮定了下來,舉目望著對面的裴泰之。

  裴泰之終是停了下來,站在距離大船十幾步外的岸邊埠頭上,望著舷窗中被扣為人質的那個阮家女孩。

  對面的這個女孩,這幾年中他其實一直沒有忘記。或者說,很難真正把她忽略掉。其實平日他也沒怎麼想起過她,但這一刻,當與她再次四目相對,和這個女孩有關的幾場往日記憶,卻忽然像是被喚醒了一般地奔湧而出。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意園望山樓前的那一場離奇遭遇;第二次在瑜園,她現身引開了三皇子對杜若秋的注意力;而第三次,甚至到了現在,他腦海中還記著那一夜龍船上她被火球射傷倒地,自己蹲在她身前欲抱起她時,她看著自己時的那種淒迷目光。那一刻他甚至有過短暫的錯覺,人若有前世往生,自己會不會就是與她有過未斷糾葛的那一個?

  她現在應該也是很害怕的,他注意到她的一隻手緊緊抓著窗櫺,指甲白得看不到半分血色。但她看著自己的目光裡,他尋不到乞憐之色。

  「誰指使你刺殺宣老大人的?」

  裴泰之喝問道。

  「我自與他有仇,與旁人無干!你再囉嗦,我先刺死她!」

  刺客手上的刀刃一緊,明瑜覺到自己頸側一陣刺痛,想來已是被割破了皮膚。

  「裴大人!裴大人!」

  阮洪天看見一道殷紅的血跡順刀刃從明瑜頸側皮膚滲了出來,駭得肝膽俱裂。

  裴泰之微微皺了下眉頭。

  活捉對面這個刺客,對他而言極其重要。

  太子母系勢力日漸式微,他本人又生性疏懶,正德皇帝私下裡時常評他毫無帝王之魄力。反觀三皇子兆維鈞,這幾年隨了年歲漸長,不但隱斂了年少時的鋒芒,且把皇帝委派的各項事務辦理得妥妥當當,更兼他母系嚴家勢力正如日中天,朝中已有不少大臣開始觀望,甚至暗中揣測皇帝的心思。

  唯有這宣正老大人卻對太子大力保舉,時常在正德面前贊他有寬厚憫人之心。因了宣正乃是兩朝元老,還與裴泰之的外祖安在松一道,曾做過正德年少時的太傅,故而平日威信極高,連正德對他也是敬重有加。不想他竟會這般在市井中遭人刺殺身亡,實在不得不令人起疑。

  若是旁人被這刺客如此挾持,就算不立刻命人圍上去剿捕,也必定不會放他離開。只是如今這被挾持的人卻是阮家的這個女孩……

  「今日老子要麼活,要麼死!絕不會落在你們這幫人手上!快給我讓開,我要一匹快馬!」

  明瑜身側的刺客彷彿感覺到了他的猶豫,一下興奮起來,改用單手勒緊明瑜的脖頸,揮刀大叫。

  「照他說的行事!」

  裴泰之沉吟片刻,終於對身邊的王校尉道。

  王校尉一怔,有些意外,只也不敢多言,應了一聲,忙去備置。

  阮洪天沒想到裴泰之竟真會這般放了那凶徒而去。雖自己女兒還在他手上,只總比當場血濺三尺要好,穩了下心神,朝那人大聲道:「裴大人答應放你走!你不要傷我女兒!」

  「待我到了安全之地,我自會放她走!」

  明瑜聽見身後那人冷笑一聲,仍是挾持著自己慢慢往艙房外挪去。埠頭之上,原先圍著的眾多官兵已是後退了些,空地上停了一匹應他所求的馬,裴泰之就在十幾步外負手而立,目光投了過來,臉色卻沉沉如水。

  「阿瑜,你莫怕,爹一定會救出你的!」

  阮洪天眼看女兒白著張臉,被那人挾持著一步步上了船頭,靠近那馬匹,自己卻是無能為力,眼中已是迸出了些許淚光,哽咽著道。

  「爹,女兒不怕。你莫要太擔心……」

  明瑜不想自己父親太過難過,朝他勉強笑了下。

  「走開,都退到五十步外,一個也不許留!」

  那凶徒打斷了明瑜的話,沖著岸上的官兵吼了起來。

  「大人?」

  王校尉試探著看向了裴泰之。

  「我既應了此刻放你走,斷不會再攔你,你莫要傷了這姑娘便是!至於往後如何,那就看你再有無今日這樣的運氣了!」

  裴泰之看向那大漢,朗聲道。

  大漢一怔,見埠頭邊原本圍著的官兵隨了裴泰之的話,都已是慢慢退散開來,中間讓出了一條空道,也不多話,推著明瑜便往岸上去。

  「裴大人,這等重犯,如何能放他走!」

  岸上此刻忽然又來了一行七八騎人,急促的馬蹄聲中,有人出聲阻攔。

  阮洪天猛地回頭,已是認了出來,見那人竟是三皇子兆維鈞。此刻正高高坐於馬上,髮束金冠,錦袍玉帶,一張俊美的面龐之上,猶掛著一絲笑意,只眉梢眼角,卻隱約似有寒光掠過,心中一震,已是叫苦不迭。

  裴泰之看向了兆維鈞,淡淡道:「皇上任命我全權處理此事,我自有決斷。真當辦砸了差事,我自會向皇上請罪求責。我倒是奇了,三殿下何以會突然出現在此地?」

  兆維鈞翻身下馬朝裴泰之走去,靠近了些停住腳步,這才道:「宣正老大人遇刺身亡,消息傳來,我亦是十分悲慟。只我聽說有人竟懷疑此乃我暗中謀劃,這等含冤莫辨之大罪名,我又豈敢擔當?這才親自向我父皇求了旨意,定要協助裴大人一道捉拿到這兇犯,好為我自己正這名聲!」

  他話音剛落,明瑜便覺自己身後那大漢陡然又後退了幾步,背靠著艙壁而立,狂吼道:「誰敢上來,我立刻殺了她!更休想我活著落入你們的手!」

  兆維鈞目光掠過臉色蒼白的明瑜,微微眯了下眼睛,忽然朝她帶了歉意似地略微一笑:「阮姑娘,實在對不住了,皇命難為,我會叫我的人好生護住你的。你莫怕……」

  「三殿下,我要的是活口,你此番特意過來,只怕是為了逼迫他自戕吧?」

  裴泰之打斷了兆維鈞的話,冷笑道。

  兆維鈞這才看向他,哼了一聲道:「你為了私交這般放走朝廷要犯。我卻是請命而來!我今日偏要抓他,諒你又能如何?」說著已是大步往前。

  「鏘」一聲,裴泰之已是拔出腰間佩刀,攔在了兆維鈞身前。

  兆維鈞臉色微變,停了下來,側頭看向了他:「裴泰之,我曉得我父皇對你不一般。只我卻不信你有這膽子,敢真對我動刀!」

  「三殿下,我只是不欲傷了無辜,更不欲搬一具屍體回去交差。你若不插手,我自然不會對你如何。叫你的人都讓開一條路!放他們走!」

  「裴泰之,你好大的膽子!竟對我這般說話!我亦有皇命在身,誰能攔我?」兆維鈞臉色鐵青,轉頭朝自己的人怒吼一聲,「你們都給我上船去,抓住刺客!」

  「誰敢上!格殺勿論!」裴泰之大喝一聲,刀尖已是點在那衝在前之人的喉頭上。

  明瑜萬沒料到竟會發生這樣一場突變,眼見兩方帶來的人就要動起了手,忽然覺得被勒住的脖頸處猛地收緊,聽見身後那刺客竟狂聲怪笑起來。駭然回頭,見他雙目圓睜,神情狀若瘋狂,一隻手舉起匕首竟已朝自己刺了下來。心中一下已是明白了過來,曉得他大約是被追捕了數日,一根弦崩到此時,終於戛然而斷。這亡命之徒必定是覺得走脫無望了,這才要殺自己,再如他之前所言的那樣自戕了斷!

  岸上之人都被這笑聲所吸引,無數雙眼睛齊齊投了過來。裴泰之陡然變色,飛身撲過來想要阻攔,只他距離過遠,只怕已是來不及了。

  「阿瑜——」

  阮洪天大叫出聲,聲音裡滿是撕心裂肺般地驚懼和痛楚。

  明瑜掙扎了下,隻身後那卡住她脖子的手力道之大,卻哪裡是她能撼動的。

  罷了,想不到這一世竟會這般死於非命……

  明瑜低歎一聲,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咻——」

  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尖銳的破空之聲,她只覺耳畔彷彿有風拂過,還沒反應過來,便有「噗」一記沉悶的響聲,彷彿利簇釘入血肉發出的暢快之聲。自己脖頸一鬆,隨即「咣當」一下,腳下的甲板上彷彿落了什麼東西,那等待中的匕首利刃卻遲遲沒有刺入她的身體。睜開眼睛,回頭見那大漢方才執匕之手的手腕處竟被釘入了一支羽箭,箭頭穿刺過整隻手腕,深深沒至箭尾。

  那大漢彷彿被羽箭的淩厲去勢所帶,蹬蹬蹬往後一連退了數步,這才仰面摔倒在地,慘叫出聲。

  明瑜驚魂未定,猛地回頭,一眼便看見對面岸上百步之外的青青楊柳之側,有一青衫之人高高騎在馬上正奔馳而來,臂上搭著的弓尚未收去,方才那一箭想來便是他所發。待近了些,已能看清他一張面龐之上彷彿尚沾有未來得及拂去的塵土之色,只眉間眼角,卻儘是遮掩不住的淩厲煞氣。

  四下俱寂,空氣彷彿凝固,無數雙眼睛都只望向了岸上那快馬引弓的一騎,明瑜亦是。她的目光隨那一騎而動,胸中驟然一熱。

  那引弓發箭、救她於千鈞一髮之際的,竟會是謝醉橋。他宛如自天而降,正催動馬蹄,在狂亂蹋蹋聲中濺起岸邊點點的紛飛草泥,正朝她飛馳而來。

  「阿姐,小心!」

  明瑜驟然聽見身後響起一個稚嫩之聲,霍然回頭,見方才那仰倒在地的大漢不知何時竟又翻身掙扎著爬了起來,目眥欲裂地朝自己撲了過來,狀極可怖,未料到他竟會兇悍如斯,驚叫一聲,堪堪讓過,便又聞一聲怪叫聲起,方才被迫遠遠讓開了的柳向陽已經飛身撲了上來按壓住那刺客,隨即便有十來個官兵紛紛跳上船頭,一擁而上,牢牢制住了那刺客。

  船體因了方才的那一場騷動而微微搖晃,明瑜驚魂未定,一雙腿再也站立不住,一下軟坐到了甲板之上。面前飛奔來了個小身影,正是方才出聲給她提醒的安墨。

  「阿姐不是叫你一定不能出來的嗎,你方才怎的不聽話!」

  明瑜伸臂一下抱住了弟弟飛撲而來的身子,聲音還在打著顫兒。

  「阿姐,我真沒用。你被壞人抓住,我卻只能躲起來看著……」安墨眼中已有淚光閃動。

  「你沒嚇得哭叫起來,已是很勇敢了。再說方才你不是還救了阿姐一回?要不是聽到你的話,阿姐不定又被那壞人給抓去了。墨兒就是小英雄,阿姐定要好生謝你……」

  明瑜忙安慰他。

  安墨破涕為笑,忽然扭頭,伸手指著岸上道:「阿姐,謝家哥哥才是英雄。我方才正躲在窗後,看見他射出了箭,把壞人的手都射穿了!」

  明瑜轉頭看去,見謝醉橋已翻身下馬,奔至埠頭岸邊的那塊大青石上站定,與她隔了十數尺的水面,就那樣毫無避諱地直直望了過來。並無言語,只他眼中那彷彿亟待言明、卻又被生生抑住的焦急殷切之意,卻分明正在一寸寸地蝕入她的心中。

  在他這般的目光注視之下,她忽然又想落淚,卻極力忍住了。怕被看出來,忙低頭下去。稍頃,待方才那陣情緒過去了,終是又抬頭注視著他,朝他微微笑了起來。

  謝醉橋明明已經看見她眼皮上泛出了桃花般的淺淺嬌紅之色,分明就是要泫然欲滴了,卻又生生忍住,這般朝自己頷首微笑。他知道她在向自己表達謝意,如此而已。但這一笑落他眼中,卻足以傾城。

  對面她的弟弟在朝自己揮舞著手興奮叫嚷,凶徒被繩索牢牢縛住架上了岸,身側的官軍在來回奔走收隊,運河水在不斷漾拍著他腳下的那塊大青石……

  這一切他其實都沒怎麼注意到,他只是注視著她,沉浸在了她剛才特意為他而綻放的那個笑容之中。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脖頸一側的那道殷紅之上,那是方才被匕刃所劃,心中忽然又起了陣後怕。

  幸而讓他追上了她。如果再晚一步,他只怕真的就再也見不到她方才那般的笑容了。

  他想上船,到她近旁抱起她,把她護在自己懷裡安慰她,叫她不要怕。哪怕什麼都不做,只是那樣靠近她也好。但他卻上不去。圍了上來的春鳶和另些丫頭們已將她從甲板上扶起,急急忙忙簇擁著送回了艙中去,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滿目唯留澹澹水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3:34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七章

  阮洪天眼見那重犯被縛得如粽子般地下了船,一場本是要摧折心肝的大禍轉眼消彌無痕,抹了把額頭淋漓的汗,終是長長鬆了口氣。忽見謝醉橋還站在埠頭上,忙到他身側道謝,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謝醉橋正欲開口,見裴泰之還刀入鞘,已朝自己走了過來。阮洪天忙轉身,朝他亦是道謝。錯眼間,見那三皇子已翻身上馬坐定,神色有些陰沉地看了過來。心中雖對他方才舉動極是不滿,面上卻是不敢顯露半分,一咬牙,朝他亦是見禮。

  兆維鈞唇角浮上一絲若有似無的笑,閑閑道:「不必多禮。方才我為捉拿要犯,心急了些。你心中怕是在責備於我吧?」

  阮洪天道:「公事為重,小民不敢。」

  兆維鈞瞟了眼阮家的大船,出神片刻,忽然笑道:「今日之事,我日後自會補償你家。還望阮先生代我向令愛表下歉意。」

  阮洪天見他突然這般和顏悅色,心中有些納罕,口中連稱不敢。兆維鈞一笑,轉頭朝謝醉橋道:「醉橋老弟,許久未見你射箭,今日出手,方知愈發精進了,便稱神技也不為過了。待你回京擇個日子,你我二人再切磋一番!」

  「三殿下若有興趣,醉橋自當奉陪。」

  謝醉橋抬眼望著兆維鈞,淡淡應道。

  兆維鈞哈哈一笑,看了眼裴泰之,一扯手中馬韁,掉馬而去,隨他來的人轉眼便退了個一乾二淨。

  裴泰之目視兆維鈞一行離去,眉間的冷意這才消隱了去。朝阮洪天搖了下頭,露出絲笑意道:「今日全仗醉橋的最後一箭方定乾坤。你真要謝,謝他便是。」

  阮洪天見他二人似是有話要說,且自己心中也掛念一雙兒女,又道謝了幾句,便急急先上船去了。

  「我朝與西廷邊境的河西武順一帶,如今又起騷動。姨父從前在那一帶駐軍多年,如今也唯他方能壓制。上月剛被皇上授印,便要發兵而去。他本以為你早半個月前便要回京的,故而一直等待,卻遲遲等不到你兄妹二人,因了軍情緊急,這才無奈先離京了,只叮囑我叫你回京後安心待他回來。不想今日才在此遇到你。只這也算是天意了,幸而有你最後的一箭,這才解了局面。」

  裴泰之說到最後,伸手拍了下他肩。

  謝醉橋前次離京之時,就聽聞過邊境不安的消息。只沒想到才兩個多月過去,自己父親竟又領兵西去了,沉默片刻,終是笑道:「本來早半個月前便出發了。只靜竹忽然染恙,耽擱了些天,這才晚了。一早行船到此受阻,聽說在搜查朝廷要犯,便趕了上來想看個究竟,沒想到竟遇到了方才一幕。」

  原來他出發北上之時,從柳勝河口中得知明瑜是坐船的。若只他自己一人,自會走陸路追趕。只考慮到謝靜竹身子嬌弱,謝夫人怕她吃不消路上的馬車顛簸,替他兄妹雇了船隻亦走水路。他雖令船家行快船,只阮家趕著去探視高舅公,路上自然也不慢,如此兩船中間便一直隔了些路。眼見快到京了還未趕上,漸漸便也打消了念頭。反正已經曉得他們是去建州餘縣的舅公家,待自己把妹妹送回家後再趕去拜訪便是。

  今日到了此地,見前頭的船竟是停了下來,沿河阻成一條長龍般的船隊。上岸亮了身份抓住個官軍小頭目打聽了下,道前面閘口竟在設卡搜查朝廷要犯,自然按捺不住,借了那人的馬便趕上去欲看個究竟,沒想到遠遠竟見到了明瑜被人劫持立於船頭的一幕,那凶徒眼見要落刀而下了,急怒交加之下,劈手從路邊一兵卒手上奪過弓箭射出了一發。當時情勢,本容不得他多想什麼,更不能有閃失,故而這一箭的力道之大、準頭之精,實在是隨了心念意動而發出的。

  「方才我看你和三殿下刀劍相對,你二人如今已成這地步?」謝醉橋忽然又問道。

  裴泰之皺眉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是沒今日之事,我與他也早成陌路。」說罷展眉一笑,看著謝醉橋又道,「罷了,這兇犯既已落網,我須得及早趕回去複命,今日就此別過了。皇上剛前幾日還向我問起過你,待你入京進宮拜見後,咱兩個碰頭再敘。」

  謝醉橋點頭笑應了下來,目送他離去,忽然又叫了一聲「表哥」,見他回頭,躊躇了下,終是低聲道:「方才多謝你手下留情,我才趕得上救下了她。」

  裴泰之一怔,眼前忽然閃過那個碧衫少女的一雙明眸,壓下心中湧出的那絲異樣之感,笑道:「她從前救過我妹子,這一回是還個人情。再說便是沒這一層,我便是看在你的份上,也絕不願傷了她的。」

  謝醉橋知道自己這個表哥目光如炬,這幾年下來,自己在他面前雖從未提過,只想來他也早從自己的舉動中看出了端倪,當下也不隱瞞,笑道:「多謝。」

  裴泰之點頭,笑著又拍了下他肩,這才轉身離去。

  ***

  阮洪天方才急急忙忙上船,見明瑜雖脖頸被劃破,卻也是輕傷,如今瞧著神色平靜,反倒在安慰自己,叫不用為她擔心,一直懸著的心這才徹底放了下來,忽然想起謝醉橋,又趕了出來。等在邊上見他與裴泰之告別了,忙上前再次道謝。

  「謝公子,方才幸而有你神勇相助。我阮洪天欠你個天大的人情。往後只要有用得到我阮家的地方,謝公子只管開口,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醉橋心中一動,差點忍不住就要當場開口求親了,只曉得這般有些過於唐突。想了下,便笑道:「我亦不過是順手而已。令嬡無恙便是最大慶倖,阮先生無須掛懷。」

  阮洪天心中對他實在是感激萬分,搖頭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此行帶了兒女北上,乃是到前面餘縣的舅公家中探病。今日路上匆忙,也不多攪擾公子了。待過幾日安頓下來,我必定入京登門鄭重道謝。」

  「探病要緊,且餘縣入京也還要數日,不敢勞動大駕。若是阮先生得空,可否在餘縣舅公家中等我數日?我送妹子入京後便登門拜訪。」

  阮洪天聽到他竟反過來要到餘縣拜訪自己,遲疑著道:「謝公子救命之恩,本該我上門道謝的,這……」

  「實不相瞞,我有事要向阮先生求告。若到時候阮先生能應了我,那便是我的莫大之喜了。」

  阮洪天一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了,暗道他有什麼事,竟會要向自己求告?只是見他說話時態度極是誠懇,又非玩笑的樣子,忙道:「一定,一定。謝公子只管開口,只要我能拿得出來的,必定不會猶豫。」

  「如此便說定了,數日後我必定到餘縣拜訪!」

  謝醉橋心中大定,最後看了一眼阮家的大船,正巧見到安墨正伸頭從舷窗裡探出來朝自己在笑,便朝他揮了下手,這才與阮洪天告辭。

  ***

  刺客既已被抓,閘口的卡點便都撤了。阮家的船到了阜陽停靠,住了一夜,第二日改坐馬車往餘縣去,次日便到了高舅公家。

  高舅公果然病得不輕了,躺那裡本是連起坐都有些困難。見到了阮洪天和明瑜安墨兩姐弟,精神這才健旺了些,晚間又多進了些飲食,一家人這才鬆了口氣。明瑜卻曉得這舅公大約不過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到了明年,自己的祖母也會在睡夢中無疾而終。人生一場,不過是在睜眼與閉眼之間而已。心中有些壓抑,卻也只能靜靜等待那最後一刻了。

  ***

  金京皇宮,瑤台瓊闕連綿錯落,琉璃瓦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金色的光芒。正是午後寂靜之時,西南御書房外的白玉欄杆裡,幾株烏柏蒼翠正濃,宮人立在簷階之下屏聲斂氣,等著皇帝見完裴泰之再去午歇。

  正德坐在一張剔紅夔龍捧壽紋寶座上,望著靜立在自己身前的裴泰之。他雖五十不到,只因了篤信仙道,常年服食金丹,比起數年之前,臉孔反倒浮腫晦暗了不少。

  「我聽說,當日為捉拿刺客,你和鈞兒起了爭執?甚至動了刀劍?」

  正德略微皺眉問道。

  「確有此事。刺客手上挾持了阮家的女兒。臣不欲傷及無辜,本想暫時放了他,再派人跟隨伺機將他捕獲。不想三殿下趕了過來,定要將那刺客當場圍捕。臣若不阻攔,阮家的女兒便要送命。皇上若覺臣之舉動有冒犯之處,還請降罪。」

  裴泰之說著,已是跪了下去。

  「阮家當年與朕也算有過故交。此番你顧念他家人,也不算過錯。起來吧。」

  裴泰之應了聲是,重又站了起來。

  「醉橋服滿,這幾日應快入京了吧?」正德似是忽然想了起來,又道。

  「正是。他走水路,故而比我慢了些。前日相遇之時,我已叫他抵京便入宮拜見皇上。」

  正德點了下頭,微微笑道:「將門虎子,謝將軍國之棟樑,他日後想來必定青出於藍。待回來見過後,我便會委以重用。對了,前幾日朕的三弟問及醉橋,聽說他如今尚未婚配,倒是有意招他為乘龍快婿。待謝將軍凱旋,朕少不得親自做個媒,好撮合這一對天作佳偶。」

  裴泰之躊躇了下,終是道:「皇上和王爺的一番美意,我代醉橋謝過了。只是……醉橋他如今彷彿已有中意之人了……」

  正德一怔,隨即有些漫不經心地笑道:「少年人風流,在所難免。我那侄女也是萬中挑一的人材,與醉橋極是相配。日後醉橋若還放不下那女子,再納了進來便是。」

  裴泰之略微一笑,不再言語。

  正德的目光落在此刻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輕人身上。午後的陽光穿透了雕花窗子,落在他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端詳片刻,心中慢慢湧出了一絲連自己也覺察不到的柔情。

  「說起婚事,你的年歲也不小了,前頭那事過去便過去了。明年春的選秀,你若有中意之人,朕定會替你保媒,你與醉橋一道把喜事辦了,也算完成一樁人生大事。」

  「多謝皇上美意,臣尚無此念頭。」

  裴泰之立刻道。

  「你年歲不小,再不成家,你母親……」

  正德猝然停了下來,看向裴泰之,見他目光落在地上,神色彷彿瞬間染上了一絲冷硬,終於改了口,道:「你的宿疾,如今可好了些?」

  「多謝皇上關心,已好了許多。」

  正德聽到他在應話,只語氣裡,卻只有疏離和一個臣子對皇帝該有的恭謹,心中再次湧上了一絲失望之意,沉默片刻,終於歎了口氣道:「這就好,這就好……朕有些乏了,你下去吧。」

  裴泰之恭敬行過了禮,轉身出了御書房。

  正德目視他離去的背影,眉間漸漸籠上了一層黯色。

  成年的皇子中,太子寬仁流於平庸,叫他極是不滿,二子早亡,三子機敏果斷,這一點他極賞識,卻又覺偏於狠戾。

  如果……

  他長歎一口氣,搖了搖頭。

  ***

  明瑜到餘縣高舅公家已是數日了。本聽父親提過,說謝醉橋約好要登門拜訪,彷似有事。父親看起來迷惑不解,只她卻隱約有些猜到他大約是為何事而來。這幾夜晚間睡覺,也不知是因了床生還是別的什麼緣故,睡得都是不大安穩。腦海中只不斷現出那日他站在河對面望著自己時的一幕,心中忽喜忽愁,時上時下,一時竟有些亂了分寸的感覺。到了第五日,一大早地高家便接待了個京中來的人,卻不是她預料中的謝醉橋,而是個宮人。

  宮人帶來了嚴妃的口信,道聽聞榮蔭堂的大姑娘到此,憶起當年江南舊事,甚是懷念。特意派了宮車過來相迎,接去宮中敘話。

  阮洪天大驚,明瑜更是意外。只車已經在外等著,哪裡還敢推脫。收拾了下,帶了春鳶便上了宮車,往金京方向而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八章

  第三日的正午,明瑜終於站在了金京皇宮的花園之中。舉目眺去,她的腳下,彷彿慢慢鋪展開了一軸流光溢彩的富麗畫卷。

  前世不是沒踏足過這個地方,但那時,她是在節次裡以裴家婦的身份跟隨一群命婦進入。而這一回,她被宣召而入,等待她的是什麼?

  明瑜跟著前面迤邐而行的宮人朝嚴妃的瓊華宮而去。十月的日頭早已失去了酷烈的力量,曬在她的肩膀後背之上,時間久了,她竟也覺到了一絲燥熱,在驛館停留的短暫空隙間匆匆補上的新妝慢慢也被額上沁出的一層薄汗給浮了上來。

  瓊華宮極大的內殿裡垂了如煙霞般輕薄的帳幕,香爐正彌散著馥馥的輕煙,熏得她一下彷彿踩在了雲端。定了下心神,透過薄幕,明瑜這才看見鋪了織錦的貴妃榻上隱隱綽綽躺著一個錦簇身影,她便停了下來,屏聲斂氣地立著,宮人撩開帳子而入,到了那抹錦簇前,躬身低聲說了什麼。

  一陣輕微的環佩撞擊之聲中,帳幕從兩邊被撩起,明瑜看見那人被身邊侍女扶著,慢慢坐了起來。正是嚴妃。幾年未見,她看起來除了豐腴了些,仍是朱唇翠眉,髮髻上的銜珠華簪顫巍巍輕晃,灼灼耀目。

  明瑜朝她行了大禮,聽到她叫平身,道了謝,這才站了起來。她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高貴女人此刻正在打量著自己,所以只是穩穩地站著,微微低頭。

  內殿裡寂冥無聲,明瑜甚至彷彿能聽到身畔香爐中的香團被熔時發出的輕微噝噝之聲。片刻,她終於聽見嚴妃發出了陣輕笑聲,道:「我原本就記著這孩子長得招人,幾年不見,一下竟出落成這樣,連我見了都錯不開眼去,怪道我的那個傻兒子這般念念不忘了。」

  明瑜心中一跳,微微抬眼,見她眼睛看著自己,卻在和邊上的一個紫衣宮人在說話。認了出來,就是當年在江州時將她帶上龍船的那一個。

  「娘娘說的是……咱家見了,也覺得好。」

  那宮人笑眯眯應道。

  「阮家丫頭,過來近些,叫我再好生瞧瞧。」

  嚴妃在朝明瑜招手。

  明瑜到了她近前,被她執起了手。就像當年在江州虹河龍船上的那一幕一般,明瑜對上了一雙隱含著威儀的美目。

  「好,好。阮家丫頭,你應讀過女訓的吧?」嚴妃笑吟吟問道。

  「略微讀過一些。」

  「背來聽聽。」

  明瑜長吸了口氣,慢慢背道:「心猶首面也,是以甚致飾焉。面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明瑜停了下來,複又跪了下去道:「民女平日疏懶成性,又愚鈍不堪,餘下怕有些記不清了,請貴妃娘娘責罰。」

  嚴妃一怔,忽而格格笑了起來,拍了下她手,道:「肅穆婦容,靜恭女德。身為女子,當曉得修德敬慎、專心曲從的道理。往後待親近了,我自會慢慢教你。」

  明瑜聞言,頃刻間心亂如麻,抬起頭勉強道:「民女愚鈍,不曉得貴妃娘娘的意思。」

  「阮家丫頭,我叫人查了內府裡報上的各省秀女名單,你那江州一地,也就不過三家的女兒。按了我朝規制,你家本是沒有此等資格的。只我對你極是喜愛,數年前見過一回,便覺似你這般珠玉般的女孩兒,若是因了門第那些死規矩而蒙塵,實在是不公。恰剛前些日,皇上又接到江州知府謝如春的奏報,道八月中江南發大水,洪澤遍地,惟江州一地能得倖免,你父親亦是出了些力氣。

  皇上龍顏大悅,欲獎賞你家,恰被我曉得,我便進言了幾句,道天下父母者,最大欣慰亦不過兒女龍鳳。阮家數年前便曾作過聖上南下的駐蹕之地,如今又立新功,與皇家也算是有緣。與其賞賜那些沒用的俗物,倒不如破格賜阮家女兒一個秀女資格,皇上深以為然。」

  嚴妃道完,鬆開了明瑜的手,斜靠在身後榻上的一方八寶挑金絲軟墊上,笑吟吟望著她。

  明瑜剎那間如遭電掣。

  本朝的秀女之選,多為皇家宗室或立有大功的臣子府上的適婚男子擇配。秀女的資格,在有心之人看來,便是一步登天的天梯。只於她而言,卻實在是個連做夢也未想到過的變故。一旦被擇為秀女,她便失了自主,除非明年落選,這才能歸家自行婚配。

  「民女多謝貴妃娘娘抬愛。只民女出身低下,實在不敢有此妄念。還望娘娘在皇上面前代民女求告一二,以免汙了秀女之名。」

  「如今消息還沒出去。我召你到此,不過是想先叫你自個曉得高興下。你父親那裡,過幾日想必也就會接到內廷的旨意了。」嚴妃仿似有些驚訝,修得齊整的眉間略微蹙了下,「你方才所言當真?這等旁人盼都盼不到的榮耀,你真當心存推脫之意?」

  「大膽!貴妃厚愛,這才特意在聖上面前代你家求來了這恩賞,你竟敢輕慢藐視!」

  一側的紫衣宮人忽然尖著嗓子斥了一聲。

  「多大的事,何至於此。老遠就聽到你的雞公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天要塌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走動時衣袂輕拂的摩擦之聲,有年輕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帶了絲漫不經心般的嘲諷之意。

  明瑜沒有回頭,也已經知道是誰了。

  「是,是,三殿下教訓的是。」紫衣宮人面上露出了笑,忙迎了上去。

  「鈞兒,進來怎麼也不先叫人通傳一聲,嚇了我一跳!」

  嚴妃嗔怪了一句,眉間卻儘是笑意。

  明瑜沒有動,汗再次從明瑜的額頭密密地沁了出來。

  她壓下了那種天旋地轉般的不真實感,終於慢慢伏在了磨得光可鑒人的冰冷地磚之上,朝嚴妃叩首道:「多謝皇上和貴妃娘娘的厚愛。民女謝恩。」聲音便似二月間未解凍的冰下泉流般凝澀。

  明瑜覺到身後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待叩謝畢了,重站了起來,回身朝那目光來源處亦是行了個禮。兆維鈞立在一道朱紅雕花柱側,錦袍翠黃,廣袖傾散而下,便似攏出了滿袖的恣睢和跋扈。見她行禮,略微點了下頭,笑了起來。

  嚴妃面上帶笑,想了下,對明瑜又道:「離年底沒兩個月了,明年春便是選期,待各地秀女們齊聚了,宮中還會開設教坊班子。江州路遠,你來回也不便。我娘家哥哥府上有個侄女,亦是候選的秀女。待過些日你父親回了江州,不若你過去與她同住,等著明年春的候選便是。」

  明瑜方才那一陣子的暈眩之感已是過去了,此刻笑道:「多謝娘娘再次美意。嚴小姐必定蕙心紈質,民女卻粗鄙慣了,不敢擾了嚴小姐。民女如今就住在餘縣舅公府上,那裡離京也不遠。便是有事,想來也不至於會耽擱。」

  嚴妃瞟她一眼,笑道:「你倒是有幾分主意的。既不願,那便罷了。留下後也不必日日關在閨閣中。我在宮中也是悶得緊,你日後時常過來走動也好。」

  「母妃這是在責備我這做兒子的未盡到孝道陪在身側?」

  兆維鈞到了嚴妃貴妃榻前,伸手替她捶著腿,笑嘻嘻道,神情頑皮便似個孩子。

  「去去,我曉得你如今大了,要忙自己的事。偏你那個媳婦又似個悶嘴葫蘆般的,每日裡過來問安,也就不過只坐著像跟木頭樁子,瞧得我都替她難受。明年正好趁了選秀的機會,娘再好生看看,再替你選個靈氣些的。」

  「隨母妃的意思便是……」

  明瑜微微抬眼,見兆維鈞正坐在那裡,嘴裡說著話,目光卻是炯炯地望著自己,神情似笑非笑,心中微微一顫,頭又立時垂了下去,卻聽見對面那男子發出一聲輕笑聲,起身走到了自己面前似是站了片刻,終於繞過而去。

  ***

  明瑜從宮中出來時,大半個下午已過去。宮人道貴妃娘娘叮囑過,叫她在驛館中歇一晚,明日再回餘縣,卻被她拒了。

  她現在只想離開這朱門綠戶的金京,越快越好。

  她不是傻子,今日瓊華宮裡上演的一幕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早就清楚了。

  兆維鈞為什麼要打她的主意?是因為她身後的阮家榮蔭堂,還是因為他看出了裴謝之對她的不同,所以這更激起了他的好勝之意?又或者,這兩者兼而有之?

  她沒想到自己竟會因為八月中的那場江州治水被抬成了待選的秀女身份。以嚴妃今時之分量,將她擇了給三皇子,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明瑜坐在馬車之中,腦子裡便正如此刻馬車上的那兩個車輪,在轟轟地來回碾壓不停。

  兆維鈞自然不會是個良人。但若無大意外,他會是將來的帝王。而對自己來說,能保住榮蔭堂,才是這一世重活的最大意義。她若成了他的人,父親自然亦會成他的人。只要傍上這棵大樹,那麼阮家是不是就可以徹底更改前世的傾覆之運?

  我對你之情,如玉不渝,而環之不絕。

  她的耳邊忽然又似響起了從前聽過的那一句話。

  這是她兩世為人,聽到過的最美好最動聽的言辭了。那個說這句話的人,他當時閃耀如星光的一雙眼睛,她想她就算到死,也會無法忘記。但或許,也就如此而已了。

  許是馬車顛簸得太過,她的頭忽然有些脹痛似要裂開,急忙閉上了眼睛,摸著軟軟靠在了身後的墊子上,蜷縮著身子趴了下去,一動不動。

  ***

  明瑜回了餘縣,內府旨意尚未到達。阮洪天及舅公家人自然向她打聽入宮時的情形。明瑜忽然有些不願開口,竟似生出了能多瞞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只含含混混說是嚴妃記念數年前在江州時的舊情,聽聞她到了此處,這才召了過去問了幾句話而已,又把賞下來的物件擺了出來。

  舅母極是豔羨,連聲贊皇家恩高,這麼多年過去了,為難她竟還記著從前。倒是阮洪天見女兒臉色委頓,眼眶下泛出淡淡青色,見她這樣被召去跑個來回,不過是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心中有些心疼,自然也不加多問,只忙叫春鳶陪著回房去好生歇回來。

  到了第二日的傍晚,聽高家的下人來報,說有京中來客在外等著,自稱姓謝,道是之前約好的,便曉得是謝醉橋來了,忙整了衣冠迎了出來。

  謝醉橋前些日裡將自己妹子送回了家中後,第一樁事自然是入宮去覲見正德,立時被提為守備大營的衛將軍。

  守備大營在京城北郊,乃是京中除了七政堂秘密右軍之外的護衛主師。因了前頭那人被調離空去了數月,大營中堆積了不少事務亟待他處理。謝醉橋便蹲在了那裡,一連忙了數日,心中記掛著明瑜,昨日好容易脫出了身,昨日一早便快馬加鞭往餘縣而來,昨夜不過在路上的一家驛站裡小歇了數個時辰而已,到第二日的此時才到。見到了阮洪天,寒暄了幾句,也不多說,站了起來到他面前便行了個大禮。

  阮洪天嚇了一大跳,便似被針刺了般地跳了起來,忙讓到了一邊,嘴裡道:「謝公子對我家小女有救命之恩,我尚未回報半分,哪裡敢受這般的禮。謝公子這是為何,折殺了我。」

  謝醉橋正色道:「我此番特意過來,是為表我的心意。」

  「表你的心意?」

  「我對令愛思慕至極,只是之前一直沒機會表明。原本我是想著待回京稟明我父親後便上門求親的。不巧前些日河西武順起了兵變,我父親奉命帶兵而去,不知何時才能歸京。若無尊長之語,我之求親便顯兒戲,對貴府亦是不敬,只能暫時壓下。只我如今人在京中,阮先生不久卻要攜令愛一道南歸,中間山重水複,我怕阮先生早早便擇了佳婿,這才斗膽向阮先生求告一事。求阮先生等我半年。半年之內我必定帶了父命媒言上門求親。」

  阮洪天目瞪口呆,望著謝醉橋說不出一個字,半晌才回過了神,猶豫道:「這……」後面卻又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我若能得娶令愛,這一世便唯她一人而已,絕無二心!」

  謝醉橋見他遲遲不應,面上似有猶疑之色,又補了一句。

  阮洪天忙道:「謝公子誤會了。我家女兒能得謝公子垂青,本是盼也盼不到的天大喜事。只你我兩家門第懸殊,我怕我家高攀不起。」

  「我曉得阮先生的意思。只我父親並非那種心胸狹隘執念於門第之見的人。見了令愛,他亦必定會歡喜的。只求阮先生務必相信我,給我這樣一個機會。我亦不敢多耽誤令愛韶華,若過了半年,我仍未履約上門提親,阮先生便當我今日沒說過這話便是。」

  阮洪天心中本就一直對他極是中意,只礙於兩家門第,從前對這連想也未敢多想一下。此刻見他落落立於自己面前,目光炯炯,氣度不凡,哪裡還會拒絕,張嘴一個「好」便應了下來,心中一下把他當成自家人了,對這天上突然掉下的女婿越看越滿意,恨不得立時便插翅飛回去叫江氏曉得。眼見天色快擦黑了,哪裡還肯放他走,立時便叫人去設宴鋪房,叫留下來用飯過夜,只怕委屈了這未來的好女婿。

  謝醉橋見做父親的阮洪天都應了自己的半年之約,那做女兒的便是對自己再無意,想來也無法反駁了去,心中亦是大定,又想到明瑜也就在這裡,雖見不著面,只好歹也算是同在一座屋簷下了,多一刻是一刻,過些日子她又南下,自己不知何時才能再得見一回,自然亦捨不得就這樣連夜回京,當下便留了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3:49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九章

  這一晚阮洪天自拉了謝醉橋對酌至月高,待二人都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這才肯放他去歇了。雖自己早已頭重腳輕,心中卻痛快得很,忍不住便去找明瑜,好把這消息讓她知道。

  他雖不曉得他二人從前的一些隱情,只料想以謝醉橋這般的人材,且前些日又出手救過她一回,能得如此郎君,想來女兒聽了也會歡喜異常的。被個小廝扶住了晃晃悠悠地去了明瑜的屋子,迎了出來的春鳶卻是面帶微微的愁色,小聲道姑娘昨日自京中回來後便飲食不振,到今日還是這般,瞧著倒像是身子有些不妥的樣子,只問她她卻都說好。

  阮洪天聞言,酒意一下散了幾分,忙進了屋去,見明瑜還未歇下,正坐在桌邊就著燈火在教安墨一筆一筆地寫字,走近了些,見她臉色比起昨日,果然仿似更差了些。

  「阿瑜,你身子可有不適?若有不妥,須得儘早請了郎中來看才好。」

  阮洪天叫春鳶帶了安墨回房歇息,坐到了明瑜身畔的一張椅上,看著她關切道。

  明瑜略微笑道:「女兒沒什麼,只是前幾日趕路急了些,還未歇回來罷了。爹放心便是。」頓了下,問道:「爹,我聽說謝公子來了?」

  「是啊,爹過來,就是想跟你說這個。」阮洪天笑道,「真是樁天大的喜事。爹真是做夢也沒想到。特意過來就是想讓你知曉的!」

  明瑜起先聽到春鳶說謝醉橋過來了,正與老爺一道在書房說話,後又被老爺請去對酌,二人狀似十分快活,心中便隱約猜到他過來所為何事了。此刻見父親這般喜笑顏開,不用他說,自己心中已明如澄鏡了。猶豫片刻,便命房裡的人都出去。

  「阿瑜,你曉得謝公子過來所為何事?他竟向你求親!叫爹許他半年的時間,待他父親歸京後,便要正式到我家提親!他那般的人既開口了,我哪裡還能拒得掉!爹如今只恨不得立刻能叫你娘也曉得這消息!」

  阮洪天對著明瑜大聲道,坐等看她現出驚喜的模樣,頗為自得。不料見她非但無喜,反倒緊緊抿著唇,燈火下照得臉色灰白,仿似蒙上了一層淡淡晦暗之色,卻是從來沒見過的模樣,有些驚訝,遲疑道:「阿瑜,你怎麼了?」

  明瑜吸了口氣,朝著阮洪天跪了下去,低聲道:「爹,明日一早,待謝公子酒醒,爹再去拒了他吧。」

  阮洪天瞪大了眼,半晌才難以置信道:「阿瑜,爹曉得你素來心高有主見。只謝公子這般的人材,你難道還不中意?」

  「謝公子極好,非他之緣故。」明瑜仰頭看著阮洪天,強壓下心中的一陣酸楚,慢慢道,「女兒昨日回來,其實還有一事沒有向爹稟告。」見阮洪天驚訝望著自己,便把自己被破格賞了秀女身份的事道了出來。

  阮洪天猛地站了起來,方才喝下去的酒此刻都化成了汗,淋淋地綻了出來,愣怔了半晌,皺眉道:「如此說來,竟是那三殿下意欲收了你,這才弄出了這許多事?」

  「爹,我聽嚴妃的口風,皇上已是被她說動。內廷那裡估摸著再幾日,就會傳下聖旨了。我既成了秀女,又如何能在這當口自己定下婚事?爹與謝公子的那半年之約,更是不可能了。」

  阮洪天一時心亂如麻。

  三皇子兆維鈞的身份固然比謝家更勝一籌,只女兒若真被要了過去,往後地位低下與人共侍一夫不說,他為人又陰厲,哪一點勘當自己女兒的終身良伴?

  「不行,爹不能叫你這般委屈。謝公子既鍾情於你,我這就去跟他說……」

  阮洪天抹了把汗,話未說完便匆匆要走,被明瑜攔住了。

  「爹,事既已至此,你叫謝公子又能如何?趕著與我定親娶了我?爹別忘了,他父親到現在還沒聽過我的名,便是知道了,許不許這一門親事還難說。沒有父母之命,你叫謝公子就這般將我娶進門去?且三皇子與嚴家如今聲勢扶搖,反倒顯得太子羸弱,再過數年,萬一皇上有個不測,世事難料,繼位者未必便是太子了。若叫謝公子如今因了我而開罪三皇子,這並非一件小事,而是關係到他謝家氣數的大事。爹,你如何能為了憐惜自家女兒,而讓謝公子冒這樣的天下之大不韙?」

  明瑜仿似憋著一口氣才說完,兩顴已是泛出了紅潮,咳嗽了幾聲,這才喘著歇了下來。

  阮洪天怔怔望著女兒,細細回味她方才之話,終是頹然跌坐到了身後的椅上,長歎一聲道:「爹真後悔。若是曉得會因了當初助謝知府護塘而得來這般的所謂恩賜,我寧願撒手不管!再則若是此趟北上未帶你過來叫你落入三皇子的眼,想來也不會有這般的事出來!難道竟都是天意如此!」

  明瑜忍住心中難過,面上反露出笑,勸道:「爹不必自責了。女兒如今已經大了,曉得輕重是非。日後如何,自會走一步看一步,總要努力往好處去過。只是謝公子那裡,還望爹拒了他,叫他斷了念才好,免得給他謝家惹禍。」

  阮洪天再次長歎一聲,道:「爹曉得了。只歎自己命中沒這般的女婿……」一邊說著,一邊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腳下卻是一個踉蹌,被明瑜眼疾手快扶住了,這才穩住身形,苦笑了下道:「你早些歇了吧,我先去了……」

  明瑜應了一聲,親自扶著送他出了房門,見他被小廝攙住去了,自己這才覺到亦是頭重,撐著到了榻邊,便軟軟躺倒了下去。

  ***

  阮洪天的心情便如從天上一下被踩落到了泥地裡去。他疼惜女兒的心若能少幾分,曉得女兒被皇家人看中要納了去,想來也會多高興幾分。只如今卻絲毫未覺歡喜,這一夜只長籲短歎地挨到了天亮,早早便起了身,聽人傳報說謝醉橋亦起了身欲告辭,揣了滿腹心事過去相送。

  謝醉橋昨夜表了心意被允,心中暢快,陪著未來的岳父對酌至散。雖有些遺憾仍是不得見佳人面,卻也是一夜酣眠。這日一大早地起了身,須得及早趕回去。見阮洪天來送別,卻是隱有愁容。到了門口,還欲言又止的模樣,終是忍不住道:「阮先生可有事?但說無妨。」

  阮洪天一咬牙,屏退了邊上眾人,這才道:「謝公子,蒙你重看,對我女兒許下半年之約,我亦應了下來,本該安心等著便是,只如今出了樁意外,不得不收回昨夜原本已應下的話,還請謝公子諒解,另結良緣才好。」

  謝醉橋一怔,萬沒想到一覺醒來竟成這般,隱約猜到昨夜他與自己散了後,必定又聽明瑜說了什麼這才改主意,倒也不慌,只是笑道:「驟聞阮先生此話,確實叫我有些驚訝。莫非令愛嫌惡於我,或其中另有什麼隱情?還望阮先生不吝告知。」

  阮洪天面有愧色,歎道:「並非我出爾反爾戲弄於謝公子。實在是有難言之隱。實不相瞞,前日我女兒亦剛從京中回來,乃是被嚴妃娘娘派車召了去的。我昨夜去看女兒,這才曉得皇上竟有意破格賞我女兒一個秀女身份,等著明年春的選配。你我兩家之前又非正式定過親,我女兒如今還無人家,如何能避過這秀女之選?且這也是皇家對我阮家一門的莫大恩典,我阮家不敢不從。阮某昨夜起先不曉得這一節,這才應下了公子。如今只得食言,還請謝公子萬勿見怪。」

  謝醉橋方才驟聽阮洪天改口,還只是驚詫。此時便真的可用震驚來形容了。出神片刻,忽然道:「令愛可有提皇上為何突然要賞她秀女身份?」

  阮洪天牢記女兒的叮囑,不敢提三皇子,只是道:「據說是念在我在八月中協助你伯父治水有功,這才賞了下來的。」

  謝醉橋沉吟片刻,道:「為何是嚴妃召她進宮?莫非竟和他有關……」

  阮洪天見他似在問自己,又似自言自語,雙眉微微皺起,神色間彷彿帶了絲冷意,一改平日自己印象中的溫和模樣,心中一跳,躊躇了下,勸道:「我家女兒不過蓬門……」

  「謝某這就告辭了!」

  他話未說完,忽然被謝醉橋打斷,抬眼見他已是扯過了馬韁,縱身而上,轉眼便已馳出了十數步外,怔怔立在原地,看著晨曦中漸漸遠去的一襲青色背影,終是再次無奈唏噓了一聲。

  ***

  昨夜的大霧還未散盡,正在路邊行走的早起去田頭的農人看到一騎快馬從自己身側飛馳而過,卷住一團空中飄蕩著的薄霧,轉瞬便消逝在了視線中,略微搖了搖頭。

  又一個只顧路上匆忙奔走之人!何如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足而常樂。

  濕涼的晨風卷了稀薄的白霾,在謝醉橋的耳邊呼呼而過。他將路邊一個個的村莊甩在了身後,一路往京城方向狂奔而去,腦海中反復的,都是那個剛剛才得知的消息。

  她竟會入了秀女之選。

  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沒有父母之命,他無法搶在聖旨到達之前與她定親。一旦她成秀女,便只能等到數月後秀選之時,他才能有機會得到她。但同時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她被配給別人。

  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那個覬覦她的人是誰了。現在他只想弄得更清楚一些。

  謀定而後動,這是他自小便熟讀的兵法裡教的。打仗如此,用到如何得到自己心儀之人上,亦是一樣。

  餘縣到金京,兩百多里的路,他在第二日下午時分就趕到了。連氣都沒來得及喘一口,徑直便入了外皇宮內廷所在的皋陶館,找到了負責此次選秀的大令官孟宮人。

  孟宮人見到這位新近崛起的年少新貴,不敢怠慢,待聽到是問及江州榮蔭堂阮家大小姐破格被提進入秀女之選的事,忙笑道:「確有此事。咱家前幾日便得了命,叫擬道文書,呈到了御前。等了幾日,剛巧方才便收到皇上的朱批下發。明日一早,咱家便會派人送去她府上了。」

  謝醉橋又問道:「這幾日除了我,可有誰到你這裡問起過阮家大小姐的事?」

  「今早瓊華宮貴妃娘娘身邊的宮人來問過詔書之事。聽說還未下發,也未說什麼就去了。別人倒沒有。」

  謝醉橋點頭,道了聲謝,轉身而去。

  「醉橋老弟!」

  謝醉橋步出皋陶館,快出皇宮正門時,忽聽身後有人在喚自己,回頭,遠遠見是三皇子兆維鈞過來了,身後跟了幾個隨從,看起來像是剛從內苑出來。當下站定,舉目遠望。

  兆維鈞笑容滿面過來,站到了謝醉橋對面,道:「聽聞老弟一回來,就被父皇提為守備大營衛將軍,這等手握重兵的高位,旁人盼都盼不到,委實叫人羨慕。恭喜。」

  謝醉橋道:「不過是盡心為皇上辦事而已,何來之喜。」

  兆維鈞一怔,回頭看了眼他方才出來的皋陶館,又上下打量了下他,笑道:「我看你風塵僕僕,莫非竟是趕了遠路,連行裝都未換便到了這皋陶館?不曉得有何要緊事,竟要你這般不辭勞苦?」

  謝醉橋淡淡一笑,道:「我還有事,就不陪三殿下敘話了,這就別過。」說罷也不待他回答,逕自轉身而去。剛走出四五步,忽然聽身後兆維鈞慢悠悠道:「醉橋,我如今倒時常想起你我年少之時,共聚校場演武時的場景,至今難忘。只可惜那般的日子已是一去不返。你我都已不是當初的人了。我之心思,我便是不說,你想必也知曉。不瞞你說,我對你曾極是看中,一直盼著你能助我成事。只可惜如今你我是越走越遠……」

  謝醉橋一頓,慢慢停了腳步,回頭看了眼兆維鈞,微微笑道:「如此你我便一直記著年少時的情景,日後共同輔佐君王,你仍喚我一聲醉橋老弟,我喚你一聲三王爺,這不是最好?」

  「可惜我投胎於皇家,有我的心思,也是天經地義了。」兆維鈞負手而立,凝視謝醉橋片刻,忽然笑道,「阮家的大小姐,我曉得你對她有情,我對她亦極是喜歡。數年前江州見過幾回,便至今難忘。她此番被提為秀女,全是因了我心存私心之故,我必定會納她入我府中。她從了我,你亦可放心。我對女子用情,雖不如你之馥綿,只似她那般的一個玲瓏女子,我絕不會虧待了她……」

  「三殿下,旨意雖已下,只她卻還不是你的人。我當日能發箭從你的逼迫下奪回她一條性命,自然便也能將她娶回我家中成我夫人。你方才那些話,說得未免早了些。我還有事,失陪了。」

  謝醉橋打斷他,冷冷道,轉身而去,直至出了宮門,胸中一腔熱血卻是沸騰不能自己。

  她成待選的秀女,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該如何,才能在與那個人的角力中,為自己爭得先機?

  他舉頭望向了皇宮高高西牆一側的秋日斜陽,金色的光芒投在了他線條分明的臉龐之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阮家,尤其是她的態度,現在對他而言至關重要。他必須要在聖旨到達之前,趕過去勸服那個看起來如貓般柔順,實則極其倔強的女孩。

  前兩日他離開時,她的父親拒了他。他直覺卻認為那些話,應都來自於她這個女兒。

  必須要讓她和自己一條心,這樣他才能安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為自己和她爭一個他想要的未來。

  又是一個兩百里,只不過這一回,他是再次往餘縣而去。途中在一個驛站換了匹馬,終於在次日下半夜時分,趕到了高家。

  他有些意外。

  原本以為這樣的辰點,高家早應該是漆黑一片,人都歇下了。沒先到遠遠便見到大門敞開,門裡門外燈火通明,掛滿了白幡,門口不時有身上繫著白麻布繩的人進進出出。一下已是知曉,必定是高家的舅公沒了。

  謝醉橋停在了門口,牽馬過去,門口一個高家的下人認出了他,以為他是聽聞了消息又來問喪的,忙上前牽過他手中的馬韁,道:「謝公子快請進。我家老太爺今晚剛沒了,老爺和侄老爺一道出去請道士做法事,如今人來還沒回。府裡還有些亂,謝公子先請隨意了,莫要見怪。」

  老爺是高家阮洪天的表兄,侄老爺便是阮洪天了。謝醉橋應了一聲,隨手接過一條麻布纏在臂上,往大堂而去。見裡面已經設了靈堂,十來個披麻戴孝的高家婦人正伏地跪著,哭聲震天。隨了同行的人往香爐裡插了香,祭拜過後,轉頭看去,便見安墨頭戴了頂孝帽,正伏在一個婦人懷中呵欠連天,兩人目光對上,安墨忽然睜大了眼,朝他呲牙笑了起來。

  「你阿姐呢?」

  謝醉橋帶了安墨到個人少的角落,蹲下去問道。

  大堂內裡女人雖多,只他剛才遠遠看了一圈,並未見到她的身影。

  「我阿姐也病了,我爹叫我阿姐不用守在這裡去睡覺便是,她卻不肯,剛剛才被春鳶姐姐帶進去吃藥。」

  安墨抹了下眼睛,道。

  謝醉橋一驚,想也未想,便道:「帶我去找你阿姐,我叫她去睡覺,可好?」

  安墨急忙點頭,牽了謝醉橋的手便往裡去。

  若是平日,謝醉橋絕不會這般唐突往旁人家的內院裡去。只今日一來高家因了喪事紛亂,二來聽到她生病,剎時心急如焚,三則,這般日夜兼程又趕回來,就是為了見她一面,此時自然也顧不得許多了,跟了安墨便往裡去。

  明瑜方才掙扎著出去守了半夜的孝,耳邊儘是婦人們的哭號之聲,那頭越來越重,險些便要暈眩過去。此時被春鳶強行帶了回來,喝下一碗新煎出的藥,嘴裡含了顆梅,靠坐在了榻上,這才覺得略微好了些。正聽春鳶在絮絮叨叨責怪她,門口又傳來安墨的聲音,見他已是進來了,到了自己榻前道:「阿姐,謝家哥哥來了,他說有事,定要見下阿姐。」

  明瑜一怔。

  他不是剛數日前剛被拒了才走,怎的又回來了?

  「他在哪?」

  「就在院子門口,阿姐你不要怪他,是我帶他來的。」

  安墨道。

  明瑜低頭片刻,抬眼見春鳶面上似有喜意,正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忍不住暗歎口氣,對著春鳶道:「他既又來了,不把話說清,想必他也不走的。只這裡卻不好讓他進來,你帶他去外院的小花廳,我等下便過去。」

  春鳶急忙應了一聲,轉眼便出去了。

  明瑜慢慢坐了起來,到鏡前略微理了下鬢髮,見自己臉色蒼白,眼皮浮腫,連嘴唇也沒多少血色,盯著瞧了片刻。

  「哦對了,阿姐,方才謝家哥哥對我說,你要是不見他,他就讓我給你帶一句話。只你現在說見了,我還要不要說那話?」

  安墨歪著頭,忽然問道。

  「什麼話?」

  明瑜隨口問道。

  「謝家哥哥說,他離開江州前,又去找胡半仙給他算了一卦。原來前頭那卦算錯了。半仙說他的命定姻緣不是在京中,而是在江州。阿姐,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聽了這個就會去見他?」

  明瑜手一抖,銅鏡噗一下從她手上滑落,扣在了梳粧檯上,腦門忽然一痛,耳邊那嗡嗡聲更大了,竟是支持不住,一下軟了過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章

  「阿姐,阿姐——」

  耳邊聽到了幾聲仿似有些遙遠的呼喚,感覺到有人在拖拉著自己的衣袖,明瑜茫然睜開了眼,發覺自己竟趴到了梳粧檯上,正壓在那面銅鏡上,若非身後正好有一把扶手椅圈住,整個人只怕已是溜到地上。安墨正站在自己身側不住叫喚,眼中滿是擔憂之色。這才明白過來,方才想是自己聽到安墨傳的那句話,急怒交加又兼病著,一時背過了氣去了。

  此時清醒了過來,只覺額頭微微有汗,兩個太陽穴仍似有根尖錐在刺般的疼,便順勢坐到了椅上,待那一陣不適過去了,這才起身牽了安墨的手到自己的床榻去,笑道:「阿姐沒事,方才只是沒站穩。一宿都沒睡,墨兒必定睏了,你在阿姐這裡睡吧。」

  「阿姐,你的手很涼……」

  安墨乖乖地坐到了榻上去,揚起的一張小臉看起來還是不大放心的樣子。

  明瑜笑道:「阿姐自會添衣裳的。你好生睡吧。」一邊說著,已是蹲下身去給安墨除去鞋,待他躺好蓋了被,又放下帳子,叫外面的值夜丫頭守好,這才往小花廳去。

  今夜高家初舉喪事,幾乎闔府的下人都被調到前堂去待客忙碌了,偌大的後院裡空空蕩蕩,走廊上只有懸著的糊白燈籠在夜風中搖晃。空中已降了層薄薄的夜霧,被風挾裹著朝明瑜撲了過來,她不禁微微打了個冷戰,加快了腳步。

  快到小花廳時,因了靠近外院,明瑜隱隱已能聽到些喧嘩之聲,拐過穿堂廊角,迎頭便見春鳶正過來了。

  「姑娘來了?謝公子已在廳裡。下人都被我打發了。我在此等著,姑娘過去便是。」

  明瑜笑了下,繼續朝著亮燈的廳子裡去,袖中的手卻不自覺地捏了起來,手心已是微微出了層汗,不覺步上花廳外的青石簷階,覺著面前似有道黑影,猛抬頭,見謝醉橋不知何時已是站到了那裡。簷階上高懸著的燈籠光暈灑落他寬舒的額角,在面龐之上投下了一道冥蒙的暗影。

  明瑜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唯獨覺他一雙湛黑至閃亮的眼在望著自己。

  「謝公子……」

  他原本就比她高出許多,又這般站在臺階之上,明瑜停了下來,微微仰臉看向他,低低喚了一聲,一張臉被燈籠光暈上了層淡淡的珍珠白。

  她原本人就長得美,此時一身素服,面不點半分胭脂,連唇色也有些褪白,整張臉上就兩道眉呈了黛黑色,卻更襯出了幾分帶著委頓的觸目驚心之美,立在那裡,俏生生便似一枝染了三月暮雪的梨棠。

  「墨兒說,你病了?」

  謝醉橋默默望她片刻,柔聲問道。

  「不小心染了風寒,歇了兩日,已是好許多了。」

  謝醉橋見她說話時,眼睛都只望著自己腳下的臺階,壓下心中翻滾著的扶住她的念頭,讓到了邊上,道:「外面秋涼,進來吧。」

  明瑜一笑,微微提了素服裙擺,往花廳裡去。

  這花廳在庭園西側一角,平日便不大有人來。三間的門面,靠園子的一排敞窗前懸了幾幅半卷的斑竹簾,邊上一架櫥格,擱置了些瓷器古董。

  明瑜先入了內,靠站在擦得一塵不染的桌案之側,謝醉橋跟了進來,停在了距她五六步之外的敞窗前。兩人都未說話,只燈架上燃著的幾支白燭靜靜吐著搖擺不定的火苗,照得裡面半明半暗,人影微晃,更顯滿室幽靜。

  謝醉橋望向對面的女孩。見她身畔燭臺的光斜斜照在一側臉頰之上,照出露在衣領外的半截潔白纖巧的頸項,連小巧的耳垂亦變得半是剔透,彷彿瓷牙打造出來的一般。此刻她雖仍半垂著眼眸,他卻一眼便發覺她的眼睫在微微顫動,默默凝視了片刻,已是癡了,胸中被滿出的一腔柔情漸漸地填滿。

  「你坐下吧,好鬆快些……」

  他終於開口道。

  明瑜並未坐下,反是抬起了頭,慢慢道:「謝公子,我如今已是秀女。莫說我自己,便是我爹也不能做我的主了。你已曉得,何苦還這般執念不放?」

  謝醉橋望著她,正色道,「我離江州前,曾有幸得胡半仙的一贈卦,說我命定姻緣在京城。我為求穩妥起見,請他開卦再次替我卜算一番。這回卻道前頭是他掐錯了紫薇斗數,江州才是我命定良緣之地。胡半仙之名,你也曉得。他既這樣說了,想來便是真的。江州之地,我唯獨屬意於你,你道我如何能放得開去?」

  明瑜起先聽了安墨的傳話,第一反應便是他已經知道了胡半仙的老底,甚至連自己也暴露,他在試探,急怒倉皇之下甚至一時背過了氣去。此時見他這般說話,偏又一臉正色,一時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了。

  難道是他真的在離去前又跑到胡半仙那裡叫他重新起卦,精於察言觀色的胡半仙便順了他的口風,給了他一道順心順意的新判詞?

  明瑜一顆心跳得咚咚直響,手扶住了身後的桌案一角,道:「所謂占卜,原本就是虛無縹緲,胡半仙前頭之名,十之八九想必也是誤打誤撞而來。似謝公子這般的人,怎也會信這些?」

  謝醉橋盯了她片刻,忽然笑道:「胡半仙既能料中八月中的那場大水,想來便有些門道。他的話,我自然信。」

  明瑜此時已是斷定,謝醉橋方才那話想必是真的了,心中這才大定,微微吐出口氣,不欲再繼續與他提這個叫自己渾身不安的胡半仙,改口道:「謝公子,我實話對你說了吧。前幾日我被嚴妃召進宮去,聽她口風,我被抬為秀女便是三殿下的意思了。你對我的一番心意,我從來都是感激的,只我真不欲叫你因了我而與三殿下生出……」

  「我已經與他生出嫌隙了!」

  明瑜話未說完,忽然被謝醉橋打斷,有些驚訝地抬眼看去,見他皺眉道:「那日在閘口埠頭前,他罔顧你生死。這我便不計較了,就當他亦是為了公務。只如今他卻又將主意動到了你身上。我亦實話對你說,你如今叫我再與他和好,那卻真的已是不可能之事了!」說著便將前日在皇宮皋陶館外與他相遇時的對話略微提了下。

  明瑜聽罷大驚,剎那間又心亂如麻,感激歉疚便似兩股麻繩,在她心中死死絞結到了一處,半晌才望著他顫聲道:「謝公子,你便從來不想想,將來若是有一日,萬一那三殿下成了萬人之上的人,你今日為了我這般開罪於他,值得嗎?到時你又該如何自處?」

  謝醉橋怔怔凝望她片刻,忽然道:「你在我心中如珠如玉,便是叫我拿自己的命去換你命,我亦在所不惜。他欲納你,卻並非真心對你。你叫我如何再與他共進退?我七尺男兒,若為了百般忌憚,縮頭縮尾,連自己的女人也不能護住,還有何面目立於天地間?且即便沒你的事,我與他決裂,也不過是早晚之事。

  我既入了朝廷,非左則右,斷沒有中立自保的道理,旁人也不會容我中立。太子儲君,我自然要效忠於他。他若有一日如你所言登上極位,則必定也是用了非常手段。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必定要隨了我心我性,做出一番事業,方不負我人世間走一趟!」

  她在他心中如珠如玉,便是叫他拿他的命去換她的命,也是在所不惜……

  他後面說了什麼,明瑜已是聽不大清了,心中只反復念著他的這一句。

  前世錯愛一人,獨孤絕望至死。今世本再也不願,亦不敢多想情感之事,惟願家人平安,便是自己的喜樂。哪想命運錯手,卻叫她結識了這上世本為一陌路的男子。數年若即若離之間,直到今日,方知道原來被人這般執著用心惦念著,竟也會是如此叫人難以自己。

  這樣的他,她還如何能再拒?莫若從此共進退,再無退路。

  明瑜腹中一下柔腸百結,不敢再抬頭,眼眶中已是微微發熱,用力忍了回去,心中那激蕩卻始終難平,一口氣提不上來,忽又覺胸悶頭暈,耳邊嗡嗡作響,身子剛微微晃了下,下一刻,已是被謝醉橋一把扶住了。

  「阮姑娘!」

  謝醉橋上前一把抱住了她,見她雙眼半合半閉,軟軟靠在自己臂上,心中大是焦急,忙一把抱了起來將她靠坐在張闊椅上,道:「都是我不好。你身子未好,我原不該這般性急喚你出來的。我這就叫春鳶過來,一道先送你回房休息……」說著匆匆轉身,卻覺衣袖被拉住,回頭,見竟是她的一隻手扯住了自己的袖,一怔,停住了腳步,慢慢轉身。

  明瑜靠在了椅上,扯住他衣袖的手卻沒有鬆開,反倒攥得更緊,仰頭望著,朝他慢慢露出了個淺笑。

  「謝公子,你待我好,我亦不是鐵石心腸。只是如今之局面,我真的怕你難做……」

  她說著,話音越來越輕,頭漸漸垂了下去,他站著,只看到她鴉黑的髮頂和光潔的額頭。

  謝醉橋一怔,忽然像是明白了過來,全身的血液便都似湧到了心房,便似要炸了開來。

  「你……真的……」

  謝醉橋小心翼翼地問道,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

  明瑜終於抬起臉,朝他微微點頭,這才鬆開了他衣袖,低聲道:「我前次還你的那玉環……」

  「我帶了!」謝醉橋如夢初醒,立時從腰間取了出來,托在掌中道:「這原本有一對,是我母親留下的。一隻在我妹子那裡,另隻是要留給她兒媳的。我前次未敢跟你提,是怕嚇到你……」

  他此刻只覺還有無數的話要說,卻再也說不出來了,只是嘿嘿笑了起來。

  明瑜臉微微有些緋紅,道:「你幫我戴起來,可好?」

  她潔白的雙手就搭在膝上,有些不安地握成了一對拳頭,他只要一隻手,就可以把這兩隻小肉拳完全包握住。

  謝醉橋慢慢蹲下身去,蹲在了她的身前,在她有些驚異的目光中,牽起她一隻手,把那隻玉環套到了她的腕上。皓白的腕,翠碧的環,在燭火中相映輝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4:05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一章

  她的那隻手此刻還安靜地搭在他攤開的厚大掌心上,微微蜷縮著。像停了隻溫馴的白鴿。二人掌心相觸,正如他記憶中那般綿軟,卻又多了絲幽幽涼意。他捨不得抽開,忍不住一個反手,包住了她的那隻手。

  明瑜驟然覺到了來自於他掌心的熱度,暖暖地熨帖著她的肌膚,指尖彷彿被烙了般地微微一縮,想收回手,卻被他緊緊握住,抽不開去。她知道他現在一定在注視著自己,所以更不敢抬頭望他,只是盯著他的手。燭影搖曳中,他手背黝黑,骨節分明,握住她白皙瑩潤的一隻手,穩穩地彷彿便握住了滿滿一世界。

  她終於慢慢放鬆了下來,抬頭迎上他的目光。

  「謝公子,你離開江州前,胡半仙贈你的卦裡,除了你的姻緣,可還有說別的?」

  明瑜想了下,問道。

  謝醉橋心中雖已明瞭,只見她此時還這般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自己,雖心中極是好奇,只也不欲追問過急,怕嚇到了她,咳了一聲,便笑道:「除了這個,還道我升官,又給我起了個警醒,道明年皇上圍獵之時,或逢驚變,我可能有性命之憂。」

  明瑜見他說得輕鬆,全不似放在心上的模樣,皺眉道:「胡半仙的話,你一定要記住的,尤其是那性命關,萬萬不可當它兒戲。你既已將你母親的玉環贈了我,便一定要保重自己。你若萬一……」後面那話卻是說不出來了。

  謝醉橋對這警醒,原本倒確實不大放在心上。此時見她這般嚴肅,燭火下望著自己的一雙眼中滿是關切,雖仍不曉得她何以會有這般的擔憂,心中卻是一熱,改成雙手緊緊包握住她手,鄭重點頭道:「你放心。便是為了你,我也定要好好活到七老八十了,才肯被小鬼拘走。」

  明瑜忍不住噗一下輕笑了起來。燭火搖曳中,笑顏看去更是嬌俏動人,謝醉橋怔怔望著,一時竟有不知此身在何處之感。

  「你起頭說胡半仙第二卦改成你命定姻緣在江州,是真的,還是你胡說八道?」

  謝醉橋見她面上笑意已是消隱去了,正直直盯著自己,終是有些心虛,嘿嘿笑了下,便道:「既被你揪住不放,我實話說了便是。確實是我自己編的。」見她似要開口,又道,「我雖不曉得那個胡半仙據何才給我這般判命。就算是真的,又有何懼?他既然能改雁來灣決口之勢,我之天命,自然亦能改!」

  明瑜道:「我自然信你。只如今我就要成秀女,你想來亦很快要被……」頓了下,才輕歎道,「這般局面,如何解開才好?」

  謝醉橋見她秀眉微蹙,微微一笑,便俯身湊到她耳際,低聲說了幾句。

  明瑜大吃一驚,睜大了眼看著他,失聲道:「這……這太大膽了!」

  謝醉橋搖了搖頭,道:「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我之所以這麼緊趕著到這裡,就是想要搶在內廷旨意到達前與你爹議定,再各自去行事。」

  明瑜雖被他的話給鎮住了。只細細一想,若真這般成事,往後倒能省去不少麻煩。只是這法子委實太過匪夷所思了。遲疑了下,道:「我外祖那裡,想來是沒問題的,他本就對你很是中意。我只怕你外祖不願,還有你爹,他要是曉得了……」

  謝醉橋笑道:「我外祖那裡,以他和江老太爺的交情,必定是沒問題的。至於我爹,除非他願意他兒子被治個欺君之罪,否則也一定會順了我的話的。你放心,都交給我便是。」

  明瑜抬頭望著他,見他甚是篤定,終是吐出口氣,道:「也好。不管如何,我必定隨你一道努力便是。我爹那裡,要不我先代你去跟他說下?我怕他會被嚇住了……」

  謝醉橋搖頭笑道:「我等下送你回房去歇了。餘下的事,都交給我便是。你爹若是被這便嚇住了,還如何做得了榮蔭堂的主人?」

  他話音剛落,正像是應了說曹操,曹操便道,此時花廳外的走廊上忽然傳來了陣雜亂的腳步聲,隨即聽到春鳶咳嗽一聲,道:「老爺幾位怎的到了這裡?」

  ***

  「春鳶,你不跟著姑娘,怎的在此?」

  阮洪天與高老爺剛從外而回,便圍上了五六個府中管事的有事要報事。前頭太鬧不好說話,想到這花廳正是個好去處,便帶了人過來。沒想到廊子拐角處冷不丁出來個黑影,不防備間倒是嚇了一跳,待看清是春鳶,這才這般問道。

  「方才姑娘乏了,到此歇了片刻。我又送她回了房,這才發覺丟了個帕子在此,便過來拿帕子。」

  春鳶擋在了廊角處,大聲道。

  阮洪天不疑有他,哦了一聲,道:「你拿了便去吧,姑娘身子這幾日本就不好,好生照看著些。」

  「是。老爺!」

  腳步聲已是越來越近,明瑜又聽到春鳶刻意放大提醒的聲音。

  明瑜與他對視一眼,一下從椅上站了起來,壓低聲道:「我爹他們過來了。你先避下,莫讓他們撞到我們一道在此處。」

  謝醉橋四顧望了下,忽然沖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目光閃閃發亮,神色間竟顯出了幾分頑皮之意。

  雖說他二人已是定下了心意,只這般被一大群人撞見夜間在此私會,總是樁不好的事。明瑜見他不動,有些急躁。正要伸手推他,不料他忽然站了起來,低頭湊到她耳邊耳語道:「春鳶方才不是說你在房中嗎。我們一道躲起來便是。」說著已是牽了她手,閃身便入了南牆櫥格之後的角落裡。堪堪站定,便聽門口起了陣紛遝的腳步聲,彷似一下進來了七八個人。

  春鳶方才雖大聲預警了,只心中還是有些忐忑,跟到花廳口,見幾位老爺已是坐定,與邊上的管事們議起了事,又有人送了茶水進來,探頭見裡面並不見自家姑娘和謝醉橋,想來已經聽到避開了去。這才鬆了口氣,卻也不敢走遠,只在附近徘徊等著。

  櫥格後的角落裡照不到燭火,光線有些昏暗。下人平日灑掃之時更不大會顧及此處,聞著甚至有些塵氣。明瑜屏聲斂氣地立著,聽自己父親與幾位表叔伯在說話。說的都不過是接下來數日的喪事安排,只聲音卻仿似就在自己面前,加之身側又有謝醉橋這般與自己一並立著。雖未覺到他貼靠過來,只自己後背卻已彷彿感覺到了來自於男子軀體的陣陣熱氣,心一下跳得飛快,只盼著外面的人快些議畢了事散去。

  這角落狹小,堪堪只容兩人並肩而立,謝醉橋儘量往後靠去不碰到她身體,鼻端卻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淡淡薄荷暖香,低頭看去,見她垂著頭一動不動,光線雖暗,只她露在衣領外的半截白皙後頸卻正在自己眼皮底下,聞到的那暖香便似正從衣領裡鑽出來,一陣陣撩他呼吸,禁不住心旌動搖,心中竟隱隱生出了絲念頭,恨不得外面正在說話的諸人停留得久一些才好。

  明瑜全身這般緊繃了片刻,因了更深露重,兼心情緊張,忍不住微微打了個顫,縮了下肩膀。忽然周身一熱,一件尚帶了暖意的外氅已是罩到了她肩上,將她整個人包裹了起來,下意識回頭之時,他亦正低頭,額頭恰擦過他的唇,明瑜嚇了一大跳,猛地回頭往前傾身而去,膝部甚至撞到了身前那櫥格的後擋板。好在前頭喧嘩聲大,這才掩了過去,只一顆心已是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被他唇擦過的額角,那異樣的溫熱之感久久不去,又不敢伸手去擦,更不敢去看身後謝醉橋此時的表情了,只僵立著動彈不得。

  阮洪天與高老爺等人議完了事,已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明瑜終於聽到外面起了陣椅腳挪動的聲音,眼前忽然一黑,原來離去的人已是順便吹熄了燈,漸漸又聽到腳步聲遠去,四周終於再次安靜了下來,靜得她甚至彷彿能聽到自己身畔之人那有些急促的呼吸之聲。

  她感覺到他沒有動,自己亦是不敢動,怕又撞到了他惹尷尬。

  「他們……已經走了……」

  半晌,她終於忍不住,低低說道。聽到他彷彿如夢初醒般地應了一聲,卻仍是沒動。

  「阮姑娘,方才……唐突你了。我不是有意的……」

  片刻後,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彷彿帶了絲小心翼翼。

  她所有的緊張和不安在這一刻忽然煙消雲散了,抬頭望向身側那模模糊糊的高大黑影,輕聲道:「我爹娘都喚我阿瑜,你往後也這般叫我便是。」

  「阿瑜,阿瑜……」她聽到他低低地喚了兩遍自己的名,手一熱,原來已是被他再次握住了。

  她默默隨他牽引,出了櫥格後的牆角。

  「我送你回房去歇了吧,等下再去找你爹說話。」

  他鬆開手,回頭看著她柔聲道,目光閃閃。

  明瑜低低應了一聲,轉身往自己的住處而去,謝醉橋便陪在她身側,隔了半臂的距離,默默而行。春鳶此刻也已是回來,並未靠近,只遠遠地隨他二人在後。

  「謝大哥,前面就是我的住處了。」

  明瑜停在了自己住的院門前,看了眼自己身側的謝醉橋,示意他止步。

  謝醉橋一怔,這才意識到她已改口叫自己為謝大哥了,心中忽然湧出了一陣異樣的情緒,看著她轉身朝裡而去,快進那扇院門了,終於忍不住叫道:「阿瑜!」

  明瑜聽出他聲音裡帶了濃濃的不捨,心又是一跳,略一遲疑,停下了腳步,慢慢轉過了身,見他已是大步朝自己而來。

  「阿瑜,我方才聽你叫我謝大哥,極是好聽。你再叫幾聲,可好?」

  霧氣此時已經消散了些,月影在空中微微徘徊。他的聲音低柔,明瑜抬頭,見他正望著自己,兩點目光如星火般在跳躍。

  「謝大哥……」

  她剛叫出一聲,忽然腰身處一緊,竟已被他箍住,整個人也已是落入了他懷中。一陣年輕男人的醇爽氣息迎面襲來,額頭一熱,感覺到他的唇已經再次貼到了自己的額頭之上。

  「阿瑜……」

  他只親了下她額頭便鬆開了,耳邊卻又響起了他低低喚她名字的聲音,仿似帶了絲壓抑。

  一種陌生的被人當作珍寶般呵護的情愫在她心底裡慢慢爬了上來。她閉上了眼睛,把自己的臉頰貼在了他此刻如擂鼓般跳動的胸膛之上,柔聲道:「你若是喜歡,等日後我們成親了,我天天叫你謝大哥……」

  她的聲音輕軟如綿,謝醉橋一下血脈賁張,心中一下各種綺念飛躥,終是用力收緊了臂膀,重重抱了下她,這才放開了去,喑啞著聲音道:「我等著這一日。你如今先把身子養好了要緊。往後不要什麼事都悶在自己心裡。一切有我。你進去吧。」

  明瑜低低應了一聲,把肩上他的大氅脫下遞還給他,這才轉身往裡而去,到了房門前回頭,見他還立在那裡,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朝他笑了下,這才推門而入,見安墨正睡得香,邊上丫頭正靠坐著在打盹,聽到響動,一下跳了起來道:「姑娘回來了?姑娘臉怎的這般紅?可是又不舒服了?」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二章

  「姑娘好好的,哪隻眼睛看出來不舒服?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麼,趁著離天亮還有個把時辰,回去眯下眼養養神,明日還有得你忙……」

  那小丫頭剛道完,明瑜便聽身後門又吱呀一聲開了,春鳶已是進來,面上帶了笑地輕聲斥著那丫頭。小丫頭正睏得緊,一聽可以去歇了,見明瑜也是點頭,忙應了聲,揉著眼睛便出去了。春鳶關了門進來,站著只望向明瑜,面上微微帶笑,卻不說話。

  明瑜估摸方才謝醉橋送她回來在院門口的那一幕,想必已是被她看了去,臉微微一熱,順勢抬手捋了下鬢髮,不想衣袖垂落下來,倒是露出了腕子上那綠瑩瑩的環,忙又放下了手,春鳶已是過來了,低聲道:「姑娘好福氣。方才我跟過來後,正撞上謝公子。他道你身子還弱病著,托我代他好生照料你。姑娘這就快去歇下吧,早些把病氣都去了,謝公子才好放心。」

  明瑜見她說得誠懇,並無取笑的意思,曉得她一貫穩重,自己那方才那絲忸怩便也消了去,笑了下到鏡前除去釵環,瞟了眼鏡中的自己,見此時兩頰還有些紅暈未褪盡,方才想必更濃,難怪那丫頭見了要吃驚。見離天亮也沒多久,便和衣躺到了安墨的外側。春鳶略收拾了下,吹熄燭火,自己也躺到了外間的通鋪上。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後,明瑜的耳邊再次安靜了下來。

  大半夜已過去了,她的身體現在很累。躺在柔軟的榻上,聽著身側弟弟熟睡時發出的均勻呼吸聲,她知道自己也應該立刻睡去,這樣才能早些養好精神。只一閉上眼,腦海中便不斷閃現出二人分開時的一幕。他的臂膀堅定有力,唇親過她額頭的時候,溫熱而柔軟,她到現在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呼吸噴灑過自己額頭時的那種灼熱。

  他現在,應該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父親,在與他商議了吧?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會是如何反應……

  明瑜輕呼口氣,翻了個身,摸著給弟弟拉高了些被頭。

  ***

  阮洪天忙了大半夜,眼見靈堂起了,法事在做,諸事井井有條,與高表兄通了聲氣,正欲回房稍事歇息下,忽見柳向陽找了過來道:「老爺,謝家公子……來了。」

  阮洪天回頭,果然見謝醉橋正大步朝自己而來。以為他是過來弔喪的,心中不禁納罕。高府喪事不過昨夜新舉,他何以會這般快便曉得了消息?忙迎了上去,寒暄過後,受了他唁辭,道:「承蒙謝公子用心了。只我舅公亦乃是昨夜的事,謝公子何以這般快便曉得了消息趕了過來?」

  謝醉橋道:「實不相瞞,我乃是因了另樁事才趕來的,過來才曉得舅公已故去。不知可否讓個地,我有事想與阮老爺相議。」

  阮洪天聞言,忙將他請到了前次二人敘過話的那書房中。下人送過了茶水退下,待房中只剩他二人了,便道:「謝公子,前幾日之事,我如今想起還是覺著遺憾。只是不知道公子此番過來所為何事?」

  謝醉橋微微笑道:「實不相瞞,我此次趕來,仍是為了前次那事。我之心意,仍未更改。」

  阮洪天歎了一聲:「多謝公子這般用心。只你也曉得,我女兒如今的婚事,連我這個做爹的也做不得主了啊。」

  「阮老爺如今自然做不得主,只若是兩家的老人從前就議好了的呢?」

  阮洪天一怔,道:「不曉得謝公子此話作何解?」

  「我外祖與江老太爺乃是數十年的故交,他二老若是從前就許過秦晉之好呢?」

  阮洪天陡然眼一亮,猛地從椅上站了起來,只很快又搖頭,遲疑道:「這……這萬一要是被人曉得,豈不是欺君大罪?」

  謝醉橋道:「令愛成了待選秀女,明年春我雖亦可開口向皇上求將她許了我,只終究不敢保證一定能成。快刀方可斬亂麻,我倒有一想法。待內廷旨意下來時,阮老爺儘管謝恩接過,再對那內廷使提下這事,道兩家老人數年前便已議定我與令愛締親,兩家父母亦都曉得,只當時我尚在孝期,這才未正式過禮而已。我亦會到皇上面前證實,即便令愛秀女身份已定,我求皇上指了給我,有了這一層,想必皇上也不會掃我外祖的臉面。」

  說罷,見阮洪天仍在猶豫不決,曉得他的顧慮,立刻又道,「阮老爺放心。我外祖厭倦官場,剛前個月呈上告老折,欲還鄉頤享天年。他並非計較功利之人,與江老太爺又有這般的交情。他那裡我到此前已去求過了,應了下來。」

  「此事非同小可。安老大人雖應了,只日後你父親……」阮洪天仍是不放心。

  「我祖父母俱都故去多年,父親視我外祖便如生身之父。外祖既已應了,我父親又豈會不認?且他若是不認,我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阮老爺放心,最多過後我被他責駡幾句膽大包天而已。」

  阮洪天見他竟已是考慮得面面俱到,足見對自家女兒的一片良苦用心。他這個做父親的若再推脫,反倒顯得惺惺作態了。雖覺著未通過謝父便這般定下來始終有些不當,只比起自家女兒的終身無靠,也就不算什麼了。且嫁過去後,公公不似婆婆,須得媳婦早晚伺立在旁做規矩,那謝父即便心中存了芥蒂,對兒媳想來也不至於會諸般刁難。只要女婿對女兒好,這便似一樁包賺不虧的買賣。當下一咬牙,點頭道:「那便這般行事了!拼著日後我厚著張臉皮親自登門向你父親賠罪便是!」

  謝醉橋見阮洪天終於敢從了自己,行這原本是「欺君」的事,心中大喜,也不多說,立時便到他面前,朝他跪了下去。阮洪天嚇一跳,正欲避讓,忽然明白了過來。果然見他恭恭敬敬道:「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之拜。」說著已朝自己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這才直起身子。

  阮洪天剎那間心花怒放,忙將謝醉橋扶了起來,哈哈笑道:「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往後就都是自己人了。」興奮地來回走了兩圈,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還是邊上謝醉橋提醒,這才一拍額頭,道:「看我糊塗的,這就趕緊派人回江州去,須得把這事悄悄叫阿瑜她娘和外祖曉得。」想了下,便命人將柳向陽傳了過來,自己親手寫了信,交他貼身藏好,即刻便收拾行裝南下,此時天還剛朦朦亮。

  謝醉橋見事已議妥,自己亦須得儘快趕回京中的守備大營中去,心中對明瑜百般牽掛,極想再見她一面,當著阮洪天的面卻是說不出口。

  阮洪天送他到了大門口,見自己這未來的女婿明明是要告辭了,腳步卻立著不動,眼睛望著門裡的方向。他是個過來人,自然曉得他的心思,只此時便放他去與自己女兒相會,卻是萬萬不可能之事。咳了一聲,道:「阿瑜這兩日想是累到了,身子有些不妥。只我會叫人好生照看的,你放心回京便是。」

  謝醉橋見自己心思被看破,赧然一笑。雖短時是不能再得見其面,只昨夜那如偷來般的短暫相處,也足夠他回味許久了。點了下頭,這才翻身上馬而去。

  謝醉橋離去後的第二日正午,內務處的那旨意便果然到了,且是大令官孟宮人親自送來的。阮洪天忙將人迎進早就備好的淨室,與高家人一道下跪迎旨。待謝過了恩,餘下諸人都退了出去,只剩那孟宮人了,先恭恭敬敬遞上了早封好的謝銀。

  孟宮人早聽聞過阮家在江南的富名,封裡的銀票金額雖未看到,只想來也不會少,這才不辭辛勞特意自己過來傳旨。不過稍微推拒了下,便接了過來笑容滿面納入袖中。

  「阮老爺真當是得天恩。似這般破格的榮寵,本朝從前雖不是沒有過,只自打咱家入皋陶館,幾十年裡也就那麼幾樁,手指頭都能數得出來。令愛貞靜淑懿,往後必得良配,滿門榮華,指日可待。恭喜阮老爺了。」

  似他這般的人精,光從前些時日裡瓊華宮宮人過來探問消息的舉動,便隱約猜到這阮家女兒此番被破格提為秀女必定是和嚴妃有干係了,日後十有八九會成三皇子的人,不啻是鯉魚躍龍門了。收了銀子,自然便也不吝好話,揀好聽的說了幾句。

  阮洪天忙道謝,這才作出為難道:「多些孟公公吉言。只如今我有一事,卻甚是為難。」見對方望了過來,便把之前與謝醉橋議好的話給說了出來。

  孟宮人驚訝道:「竟有這般的事!這倒真有些不好說了。若說已有婚約,其實不過是兩家口頭之言。若說無婚約,則又不儘然……」

  「正是,這才叫我極是為難,一時竟不曉得如何是好。」阮洪天忙道。

  孟宮人道:「安老大人德高望重,乃皇上的授業帝師,江州的江夔老太爺雖白身,卻亦是天下名儒,既有這般的約定……也罷,阮老爺接下旨意為先,咱家回去了,便向皇上稟明情況,到時如何,自有皇上定奪。」

  阮洪天忙又道謝,陪著再說了幾句,這才送走了孟宮人。

  ***

  「醉橋,可真有此事?」

  御書房中,正德與幾個臣子議完了事,特留下了謝醉橋,詢問昨日從皋陶館孟宮人處回報的事。

  謝醉橋下跪,正色道:「稟皇上,確有此事。兩家老人因了交好,數年前便有意叫我與那位阮家小姐定親。阮家父母與我父親也都是曉得的,不好駁了二老的臉面,私下亦是應了的。只因了當時我母孝在身,這才未過禮節,更未驚動旁人。本是要等到此番我父親回來,兩家再商議正是過媒定親的。不想皇上竟會如此恩待阮家,我方才聽到此消息,亦是十分驚訝。皇上若是有疑,可傳我外祖,問過便知。」

  正德心中雖有些疑慮何以會這般巧,自己的三兒子剛流露出想要這阮家女兒的意思,他便立刻說兩家之前已有口頭婚約。只光聽他的那番言辭,卻是尋不出半點錯處。安在松與江夔相交多年,也是人盡皆知的事,兩人一時興起真給孫輩定親,倒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且那安在松又是自己少年時的格致授業之師,如今怎麼可能因了質疑此事而將他喚了過來詢問?

  再往深一層想去,太子雖偏於疏懶平庸,只畢竟是嫡長子,又無大錯,他雖不是很喜,廢嫡另立卻非小事。且近年朝堂之上,大昭國名門嚴氏一族勢力漸長,朝臣紛紛倒去,便有反對之聲,也幾近被淹沒不可聞,不久前的宣正遇刺一案,那被捕的刺客最後查證,不過是民間一名為「飄馬」的幫會受雇於人派出的殺手。

  這飄馬會成員大多都是亡命之徒,收金買命。裴泰之這些時日,正照那刺客的口供,搗毀了京畿一帶隱伏的飄馬會據點,捉到了幾個頭目,順藤摸瓜查下去,最後線索卻斷在了死者宣正府上的一個昔日門人那裡。道是那門人對他暗懷不忿,這才買凶報復,那門人被抓前,已是懸樑自盡。

  這一番力氣花下來,雖並無確鑿實證便與那嚴黨有關,只他憑了自己身為帝王的本能,也不願看到朝堂上唯嚴家獨大。只不過自己身體不健,身邊可信賴的能臣屈指可數,寄予厚望的裴泰之又與自己刻意疏遠,這才愈發力不從心而已。

  前些日嚴妃纏著道看中阮家女兒的賢惠,要替三子納了過來,一時尋不到藉口推不過去便應了下來。只心中卻早已想好,若最後真將阮家女兒指給了三子,便暗地裡發令下去,命各地州縣尋些藉口,將阮家名下的商鋪或封或打壓,絕不會再叫嚴姓一族再憑空得一天下金庫錦上添花。

  此時竟突聞謝家與阮家有過這般的約定,管他真假,倒不如順水推舟成全了下來,一來彈壓下嚴家,二來正好籠絡住謝家,三來那阮家便也不必遭池魚之殃。至於自己侄女的事,到時再另指個堪配的大家子弟便可。

  正德主意打定,定睛看向謝醉橋。見他雖跪在自己龍案之前,卻神情從容,目光坦蕩,隱隱已有其父的大將之風,越看越是中意,哈哈笑道:「原來竟有此事。幸而朕知曉得早,否則豈不是要鬧出亂點鴛鴦譜的笑話,指不定還要被人背地裡埋怨了。」

  謝醉橋聽座上皇帝的口風,竟是要成全的意思,心裡隱約也有些知曉這帝王的心思,原來自己夢寐以求的這一場良緣,竟還得益於朝堂上的勢力之爭,便叩謝道:「多謝皇上成全。」

  正德笑道:「阮家女兒既得了秀女身份,也是樁榮耀,不好就這般除去。既與你從前有過口頭婚約,待明年春選之時,想必你父親亦已班師回朝。朕親自給你們二人賜婚便是,以昭顯我皇家恩德。」

  謝醉橋至此心中才大定,複又叩謝。正德叫平身,又好生勉勵了一番,這才叫退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4:18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三章

  謝醉橋剛退出御書房,便見裴泰之還站在白玉欄杆邊的那株烏柏樹旁,正在與正德身邊伺候的王公公在低聲說話,遠望去見他雙眉仿似微蹙,稍停了下腳步。

  裴泰之見謝醉橋出來了,便朝他笑了下。王公公忙朝他二人招呼一聲,便急忙往書房裡去。兄弟二人便一道並肩沿著甬道往出宮的雲台門而去。此時路上無人,遠遠不過幾個宮人在灑掃除徑而已。

  「方才你與王公公可是在說皇上的身體?我見你似有些憂心。」

  謝醉橋壓低了聲,問道。

  裴泰之方舒展開的眉又微微皺了起來,道:「皇上如今是愈發信那個李同福了,設了仙宮奉養那道人不算,每日裡必定還要去那裡打坐兩個時辰,又服用那些不知路數的丹藥。只我見他非但沒有養精益神,這一年裡氣色反倒敗了不少。」

  李同福從前是京郊仙霞觀裡的道士,自稱年過七旬,卻是齒健發黑,皮膚潤澤,不過四五十歲的模樣,被人傳為活神仙。正德數年前自覺身體不如從前,太醫院的養藥亦不大見效。大凡做皇帝的,最怕的就是年老體衰,有次偶爾從嚴妃口中聽聞此道人的名聲,便傳進了宮裡。

  一番覲見過後,見李同福一派仙風道骨,又自稱最擅養生之道,這才保有不老容顏,如獲至寶,當即便給留在了宮中。及至今年年初,沉寂多年的後宮中,竟又有個才人傳來懷了龍種的喜訊,雖數月後便因了先天不足流產收尾,只正德卻也足夠欣喜,自覺年輕了不下十歲,對那李同福更是寵信有加。

  謝醉橋自然亦知曉這個,道:「我記得從前有御史聯名彈過那李同福,道他從前在仙霞觀中有淫辱婦人之舉。只皇上壓下不動,這才無可奈何。表哥既擔憂皇上身體,何不多進言勸他幾句?」

  裴泰之臉色有些陰沉,半晌才道:「從前提過一回,被他駁了。他雖九五之尊,只生死有命,隨他去便是。」

  裴泰之雖是皇帝身邊近臣,只用這般的語氣提及當今皇帝,卻是極大的不恭。謝醉橋亦是第一次見他這樣,有些驚訝。心中忽然掠過一絲怪異的想法,想起從前隱隱聽到的傳聞,略微揚了下眉,默不作聲。

  裴泰之大約亦覺到自己失態,搖頭笑了下,轉了話題看向謝醉橋道:「你和那阮家小姐的事,皇上怎麼說?」

  謝醉橋聽他問這個,嘴角便忍不住浮出絲笑意,道:「皇上說等明年春便賜婚。」

  裴泰之看他一眼,笑歎道:「醉橋,你膽子愈發大了,竟連這樣的法子也敢用。幸而此次誤打誤撞成了事,外祖又是個一貫聽你糊弄的。只等到姨父回來知道了,我料想你小子沒好果子吃!」

  謝醉橋哈哈一笑,道:「大不了關了門被家法伺候打幾棒子而已,我爹還真能拎了我腦袋去御前請罪不成?」

  裴泰之見他說話間神采飛揚,顯見是愛極了那個榮蔭堂裡的女兒,才會行這般天下之大不韙,心中也不知哪裡來的觸動,忽然有些悵惘,只很快便壓了下去,笑道:「如此哥哥便恭賀你得償心願了。」又壓低了聲道,「三殿下性子執拗,不是這般容易服輸之人。一日未成婚事,你須得一日提防。」

  謝醉橋收了笑,點頭道:「我倒是恨不得立時便將她娶了過門才放心。只如今能這般,比我原先預料的已經順利了不少,也該當滿足了。便是沒你提醒,我自己也曉得。」

  二人說話間,已是出了宮門,這才各自分別,從宮門守衛那裡接過馬韁上馬而去。

  謝家的昭武將軍府在城東的應天門之側,曾祖時便由高祖賜下。南面臨街,高門邃宇,正門門楣上懸高祖欽賜的金字匾牌。雖因了多年未曾重刷油漆,看著有些陳舊,只氣派仍宛然在目。謝家祖輩和謝母俱已過世,謝家二房如今在江州,謝醉橋的父親又不在京中,如今偌大的一座宅邸中,也就不過住著謝醉橋兄妹二人和高崚等家人而已。

  謝醉橋一回府中,先便去見了妹子謝靜竹。找到她時,見正與乳母徐媽媽和幾個丫頭在做針線,屏退了人,只剩他兄妹兩個了,這才把明瑜已入京,如今就在餘縣的事提了下。

  謝靜竹歡喜過後,埋怨道:「好個哥哥,竟把我瞞得這麼緊。阮姐姐過來這麼多日了,如今才叫我曉得!」

  謝醉橋呵呵一笑,道:「我若是再告訴你,她往後就要成你嫂子了呢?」

  謝靜竹一怔,道:「我就你一個哥哥,哪裡來的另個哥哥……」忽然閉了口,驚喜望著自己面前的謝醉橋,有些不可置信道:「哥哥你說什麼,你和阮姐姐竟……」

  謝醉橋忍不住伸手揉了下她額髮,點頭道:「外祖已經應了下來,皇上也發了話。只等再過幾個月便會賜婚了。你從前不是恨不能盼著能成她妹子麼?如今她就要成你嫂子了。」

  謝靜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哥哥不聲不響間竟定下了這樣一樁喜事,忙道:「嫂子更好!哥哥快幫我備了車,我要過去看她,早早叫她一聲嫂子才好!」

  謝醉橋忙道:「她臉皮薄,怕要被你羞臊到了。等以後真過了門你再叫個夠吧,如今還是叫阮姐姐便是。她舅公府上如今正有喪事,你過去了不便,再過幾日出了喪,我便送你過去。」

  謝靜竹笑嘻嘻道:「好。都聽哥哥的!到時候我再叫文瑩一道去。她曉得了,也必定會歡喜。」

  ***

  餘縣高府中,七日之喪已過。明瑜身子也是好了起來。她起先不過是急怒攻心,這才一時撐不住病氣入體。如今心病去了大半,身子自然也就好得快。阮洪天再留了幾日,因掛念江州的妻母,便欲南下,只明瑜卻要留下了。

  因如今已是十月底,再三個多月後的明年春,便是宮中的秀女之選。此時若隨了阮洪天回江州,還是要回來的。除去路上來回的兩個多月,在家最多也不過停頓二十幾日,還不如留下等待,也省去了路上來回的舟車勞頓。這般定下之後,阮洪天擇了個日子,將女兒託付給了高家的當家主母顧氏,又與特意趕來相送的謝醉橋話別過後,便攜了安墨南下。

  父親和弟弟一走,明瑜心中便空落落了一陣。閑來無事,每日裡和高家兩個尚未出閣年紀相仿的姐妹一道做些針線,閒話幾句,或是自己看書作畫,身邊又有春鳶和北上時帶出的另兩個自家的小丫頭陪著,日子倒也過得飛快。

  「姑娘,京中的來信。」

  這日午後,春鳶又遞過來了一封信,抿著嘴笑個不停。

  阮洪天離開四五日,謝醉橋雖自己人未來,只信件卻是不斷,這已是差人送來的第三封了。

  明瑜接了過來,心中也微微泛出了絲甜蜜之意。

  他前頭的兩封信,其實並無什麼內容,只不過都是些日誌雜感類的流水賬。比如今天在大營裡操練過後,肚子很餓,吃了三大碗的飯;在街上看到一家新開的書鋪,你想要什麼書,抄個名錄過來,我給你找了買過來帶去好讓你空閒時做消遣等等諸如此類的閒話。

  今天的這封也是如此,先流水賬般地報告了他昨日一天的行蹤,比起前頭的兩封,末尾又加了一句,道昨夜忽然夢見了你,醒來卻不見你,翻來覆去睡不著了,乾脆起身就著燈火又寫了這封信,一大早地叫郵驛再快馬加鞭送去給你。等你收到後就是兩天後了,那時我大概已經在去餘縣的路上了,因為我家的妹子和表妹嚷著要過來看你,我這個做哥哥的推辭不了,只好送她們過來。

  他竟然要送謝靜竹和裴文瑩到此地來看望自己!

  明瑜有些歡喜,一時又有些緊張。也不知是因為那兩個小姐要過來,還是因為他也要過來。再看下信上的落款日期,是兩天前。想必他們便是當日出發,因了有女孩一道上路,晚間必定要落腳住宿,最快也是後天的事了。定了下心神,忙去告知了表嬸母顧氏。

  顧氏曉得明瑜如今身份不同一般,且很快便要成昭武將軍府的兒媳,攀好了這門親,對自家的幾個兒女往後自然大有裨益,這些日裡對明瑜更是噓寒問暖,照顧得極是周到。此時又聽說侯府和將軍府的小姐竟要親自登門,又是歡喜又是惶恐。想到客人來了自己的兩個女兒不定也要陪客,唯恐被京中的高門小姐輕看了去,當即便找了裁縫叫連夜趕做新衣,那見客的廳堂裡,更是擺滿了新搬過去的嶄新器具古董瓷器,好裝點門面。

  明瑜見一府的下人被她差遣得雞飛狗跳,兩個高家姐妹被她訓得誠惶誠恐,自己的閨房和客人能見到的各處,更是被她裝飾得似暴發戶,忍住了笑,道那兩位小姐都是隨和的人,斷不會以貌取人,請嬸母放心便是。顧氏這才稍稍定下了心,專門派個小廝到路口去守,叫一有人往自家方向來就立刻報告,自己好出去迎接。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四章

  明瑜收到信的次日晌午,用了飯後在自己房中,閑來無事正在焙芽茶,忽然聽見房門外有急促的細碎腳步聲傳來,側耳留意了下,便聽到被顧氏派過來伺候自己的小丫頭春兒與正在門口的春鳶低聲說話的聲音,很快,便見春鳶面上帶笑進來了,道:「春兒說客人已到了,老爺和兩位表少爺陪著謝公子,夫人正帶了兩位小姐在後堂大花廳,叫姑娘快去。」

  明瑜壓下心中的那絲細微跳躍,穩穩放下手上的那隻印花白甌杯,笑道:「曉得了。叫春兒看好泥爐裡的火,等下客人到我房中小坐之時正好煮茶。」這才快步往外而去。

  高家宅子裡除了那個靠近外堂,前次明瑜在那裡私下會過謝醉橋的西花廳,還有個更精緻些的大花廳。顧氏自然帶兩位小姐到那裡去。進去時,見裡面已經站了五六個面生的丫頭媽媽,應都是謝家和裴家裡跟過來的。謝靜竹和裴文瑩正坐在那裡。一個著了杏黃,一個穿了淡紫綢衫,裝扮中自顯出了一身貴氣。

  兩人正在聽顧氏在口沫橫飛地顯擺這廳子裡的古董擺設。謝靜竹倒罷了,雖有些心不在焉,卻還不時和著點頭幾下。裴文瑩卻顯見是不耐了,只大約看在她是明瑜嬸母的面上,這才忍住了,不時望向入口處。忽然看見了明瑜,眼睛一亮。

  數年未見,裴文瑩和謝靜竹一樣,如今也已是個十二歲的少女了,比明瑜印象中身量高了不少,出落得愈發好。

  「阮姐姐,可算又見到你了!」裴文瑩站了起來,面上露出了笑,朝她走了過來。

  明瑜忙迎了上去叫她坐下,與謝靜竹也招呼了,這才打量了裴文瑩幾眼,笑道:「我自個長了歲數都沒感覺,看著你們姐妹兩個卻似春筍拔尖般地,一下竟都成大姑娘了。」

  「阮姐姐越發好看了,我方才一眼見到,竟未能錯開了眼去。靜竹時常從前說想成你妹子,如今竟成真了。往後多了似姐姐這般的一個好嫂子,想必也不會日日嚷著悶了。」

  裴文瑩笑道,語氣裡略微有些羨慕之意。

  明瑜看了眼謝靜竹,見她正笑眯眯望了過來。曉得她兩個想必已是知道了那事,臉禁不住也是微微一熱。

  「我家表侄女和謝公子好事成雙,可不就應了句老話,叫千里姻緣一線牽麼。我見兩位姑娘也都是如花似玉,比我家表侄女更勝一籌,自有天定的大好姻緣在等著了。」

  一邊的顧氏起先對這兩位小姐有些敬畏,說了幾句話,見這二人都不似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倨傲,尤其那謝家的姑娘,更是隨和,也就放開了去。見自己被冷落了,尋到個插話的間隙,忙打趣道,說完自己又咯咯笑了起來。

  這回卻輪到謝靜竹和裴文瑩被羞臊得臉發紅了。邊上的那兩個年長媽媽,一個是謝靜竹的乳母徐媽媽,一個是裴家安太太身邊的金媽媽。兩人本就對顧氏方才的一番顯擺有些看不上眼,此時對視一下,雖未開腔,嘴巴卻齊齊嘬了下。

  金媽媽咳嗽一聲,上前一步對明瑜道:「我家姑娘從前在江州之時,承姑娘有過救護之恩。我家太太一直記著不敢忘,時常提及,只恨路遠不便過去表謝。如今曉得姑娘竟過來了,十分歡喜。再半個月,便是我家老太君的壽日。太太稟了老太君,老太君便道邀了姑娘過府一道熱鬧下。還請姑娘勿要推辭。」

  明瑜一怔,看向了裴文瑩。

  「阮姐姐,我時常在我娘面前提你,她早就想見你一面了,且如今你和我表哥又有婚約,更是自己人了。到時你一定要去啊!」

  裴文瑩笑著朝她用力點頭。

  裴家的侯府,她這一世本再也不願踏入一步。不想如今卻突然有這樣的邀約。

  「多謝,到時我少不得厚著面皮登門拜過太太和老太君了。」

  明瑜略一沉吟,便笑著應了下來。

  她尋不到推拒的理由,且如今……她已不是前世的那個阮明瑜了。

  那個曾是她夢魘的地方,現在想起來,竟彷彿有些模糊了起來。

  「好,到時我也會去。我便在那裡等著阮姐姐!」

  謝靜竹見她應了,十分歡喜。

  明瑜見自己的嬸母陪在一邊,聞言一臉豔羨的樣子,怕她等下又亂說話,便道:「嬸娘,我房裡正有自家茶葉鋪子新送來的上好芽茶。我這就帶兩位妹妹過去煮茶試試味道如何了。」

  顧氏一怔,忙笑道:「好,好,我曉得你們有自己的體己話要說,嬸母這就叫人往你那裡送茶點過去。」

  明瑜笑著道了聲謝,便起身邀謝裴二人到自己閨房小坐。她兩個何曾見過似顧氏這般的婦人,鬆了口氣,忙點頭應了。

  「阿瑜……」

  顧氏跟了出去,輕聲叫了下明瑜,朝她擠眉弄眼。明瑜曉得她是想讓自己將兩個表妹引薦給這兩位京中的高門小姐。這些時日處下來,知道兩個表妹雖無出眾才貌,只都是文靜秀雅的女孩,便對她兩個笑道:「莫若叫我兩個表妹一起過來,大家年紀相仿,說話也熱鬧些。」

  顧氏見兩位小姐齊齊點頭,一下眉開眼笑,忙吩咐身邊的丫頭去請姑娘到表小姐房中陪客,又陪著一路親自將人送到了明瑜房前,見兩個女兒來了,扯到一邊又低聲吩咐了幾句,這才笑眯眯給放了進去,又請兩個媽媽下去吃茶歇息。那兩個媽媽在路上顛簸了兩天,兩把老骨頭早哢哢作響,見自家姑娘是入了後院的閨房,便也放心去歇腳了。

  明瑜的兩個表妹,一個名秀麗,一個名秀敏,都不過十二三歲,起頭被顧氏一番教育訓話,進來了陪坐著也是戰戰兢兢不大敢開口,等說了幾句話,見謝靜竹笑容甜美甚是隨和,裴文瑩雖話少了些,卻也沒她二人想像中的那麼倨傲,這才放鬆了下來。沒片刻春鳶帶人送來了精緻的茶點,皆是甘香芳潔,滿屋子茶香飄鼻,都是女孩的盈盈笑語一片。

  因了路有些遠,當夜謝靜竹與裴文瑩便留宿了下來,被安排在明瑜邊上的空房裡,所用各種器具鋪蓋俱無不嶄新精緻,那兩個媽媽察看了一番,也覺滿意。

  晚間用過了飯,明瑜從春鳶處也聽到了謝醉橋的行蹤。道高家宗房的老族長聽聞他來了,雖論起親疏,明瑜不過是高家一個出嫁了的姑奶奶的孫女,中間隔了好幾層了。只高家子弟中,大多都是布衣商人,最出息的一家子弟也不過在河道司做了個小吏,如今曉得竟憑空能攀上昭武將軍府這樣一門親,前面那些七拐八繞的關係自然一把撇開了去,直接就認成了孫女婿,在餘縣最好的一家酒樓裡訂了包房,顫巍巍要親自拄著拐杖過來。謝醉橋從明瑜表叔口中曉得了這事,敬重長者,不敢托大,忙親自上門去拜會了,如今大約正在與十來個高家族人在酒樓裡一道宴飲著。

  明瑜想著他此刻應正被自己那些祖母家的親戚在輪番敬酒。他本就性情直爽,又因了顧全自己面子,想必對那些敬來的酒也不會推脫了去,便有些擔心他喝多了會醉倒。待從謝靜竹和裴文瑩屋裡出來回房,準備著洗漱了歇下時,已是戌時末了,有些不放心,遲遲未睡。

  不用她說,春鳶也是看出了她心思,悄悄派了小丫頭過去男賓下榻的外院裡看個究竟。小丫頭回來,氣喘吁吁道:「說十幾個人輪番給他敬酒,謝公子早早便醉了,竟是被人架著回來的。」

  明瑜見謝醉橋果然被灌醉了,心中埋怨了表叔等人幾句。又聽說已是歇了下去在呼呼大睡,並無大礙,這才稍稍放下了心。見時辰也不早了,便叫春鳶等人都散了去歇息,自己也是滅了燈躺了下去。耳邊靜悄悄無聲,她卻睡不著覺,眼睛望著窗口處投進的一片月光,眼前便似慢慢又浮現出了他望著自己的含笑眼眸。

  明日一早,謝靜竹和裴文瑩便要離開,他也要護送她們而去了。自己和他,現在倒真的有些咫尺天涯的味道了。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下,翻了個身正要合眼睡去,耳邊忽然聽到西園花牆的方向傳來隱隱塤音。那塤音隨風送來,幾響便斷。若旁人聽到,也只會以為是誰家之人望月抒情而已。只她卻一下辨了出來,正是自己從前過生日時謝醉橋曾吹過為賀禮的那調子。

  明瑜豎著耳朵又聽,卻再也沒動靜了。心忽然怦怦直跳,再也沒有睡意。又等了片刻,終於忍不住起身披了衣服悄悄出去,往方才聽到塤音的那到西園花牆而去。

  明瑜與幾個表妹住的屋子就在西園裡,離那道分隔了內外院的花牆也不過一道架在小池上的回廊而已。就著月光到了回廊盡頭,抬眼見那道一人多高的花牆邊樹影婆娑,靜悄悄並無聲息,默默佇立片刻,剛轉身要回房,忽然又聽到一聲塤音,尚未成調便又斷了。這回聽得清清楚楚,就在自己幾步之外的那道花牆之側。

  「登徒子!」她壓下砰砰亂跳的心,輕聲斥道。

  「阿瑜,我睡不著,我只想聽下你說話的聲音……」牆那頭,慢慢傳來了一個仿似帶了些壓抑的,她熟悉的聲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4:28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五章

  「你不是醉了,在呼呼大睡?」她輕輕咬了下唇,聲音卻仍有些繃著。

  「我不裝醉,大約就真的會被灌醉了才抬回來。明早就要離開了,我想……」牆那邊的聲音停了下,又響了起來,不疾不徐,帶著絲柔和,「聽下你說話的聲音……」

  銀白的月光如水霧般傾瀉而下,夜風撩動了明瑜身上的那條細褶八幅裙,色淺淡如月華,質柔軟如水波,她的心此刻也像水波一樣,慢慢軟了下來。

  前世裡的她因了父親的極度寵溺,無憂無慮了十數年,直到遭遇了人生中最後幾年的暗色經歷,生命戛然而止。於是這一世的她時常提醒自己要心若止水。但骨子裡那或許天生的爛熳情懷此刻卻終於像只乳燕剪破了一池春水,漾出層層的漣漪。

  月光之下,她一語不發,像個真正的少女那樣慢慢沉醉在了牆外男子那熱烈卻又隱忍的告白之中。

  「我睡不著到這裡,本也沒指望你能聽到過來的。沒想到……」隔著牆,又傳來了他低聲說話的聲音。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從聲音裡,也能想像出他現在一臉興奮的樣子。果然……

  「方才聽到你的聲音,我真是歡喜得恨不得大叫幾聲才好。」

  明瑜的唇角微微翹了起來,終於道:「你不是說想聽我說話的聲音嗎?怎的我聽到的,都是你在不停說話?」

  牆外再次傳來了幾聲笑,笑聲低沉而爽朗。

  「你不肯說。只好我來說了……」

  他話雖如此,接下來卻也是靜默了。

  明瑜心裡彷彿有無數的話頭在蠢蠢欲動,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大約也是如此吧。

  她忽然有些慌張,忙隨口道:「過些日,就是裴家老太君的壽日,我大約會去……」

  「我也會去!」他立刻接了過來,很快又道,「只是大約……也沒機會和你說話。」聲音裡帶了絲憾意。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月影在雲霧中穿梭,時明時暗。一縷夜風卷了地上新落的枯葉沙沙而過,明瑜肩頭微微一縮,打了個噴嚏。

  「你回房歇了吧。方才和你說了那麼多話,我已心滿意足了。」

  她聽到他立刻這樣說道。

  「好……」

  她應了一聲,腳步卻沒挪動半分。

  半晌。

  「阿瑜,你還在嗎……」

  牆外忽然又傳來了一聲試探般的聲音,帶了些期待和小心翼翼。

  「在……」

  她低低應了一聲,心中卻微微一跳:「他要是說想翻牆頭過來見我,該應還是不應?」這個念頭一出,腦海中便一下又浮現出了前次也是月夜之下他擁自己入懷的一幕,一陣心跳耳熱。

  牆外,謝醉橋抬頭望了眼矗立在自己面前的那道一人多高的阻礙。她此刻就佇立在那頭。

  牆雖高,卻根本擋不住他,他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翻越過去。只要他過去了,就能見到那日思夜想的女孩,甚至把她再度擁入自己懷中。

  想到那叫他至今想念的溫香軟玉在懷之感,他就禁不住一陣口乾舌燥。只到了最後,終還是壓下了全身澎湃的血潮湧動,柔聲道:「夜深風大,你身子嬌弱,回吧。待你走了,我再走。」

  明瑜忽然為自己方才的那念頭感到羞臊難安,便似做了賊了般地,忙應了一聲,轉身便急急忙忙往遊廊而去,彷彿身後有一雙洞察的眼在注視著。

  謝醉橋側耳聽著牆裡踩著地上枯葉漸漸遠去的細碎腳步聲,便似在聽一清曲。良久,直到耳邊唯留捲動樹頂落葉飄旋而下的靡散夜風聲。

  他的塤曲只為她而頌,而她的梨渦,亦只為他一人而綻……

  他終於長長伸了個懶腰,往來路大步而去,腳步輕快異常。

  ***

  這場隔了堵牆的對話,叫明瑜這一夜都沒好睡,以致於第二日起身的時候還有些頭暈腦脹,直到梳洗過後,這才清醒了不少。與自己的兩個表妹一道,陪著謝靜竹和裴文瑩一道用了早飯,直到下人來報,說馬車已是準備妥當,謝公子亦在等候著了,便與顧氏和表妹一道送她二人到了大門照壁側。裴文瑩與她再三約定日子了,兩位小姐這才在丫頭媽媽的簇擁下,與明瑜依依惜別。

  謝醉橋這一趟護花行動,雖連美人裙角也未撈到,只隔了牆聽了聲音說了話,也沒算白來一趟。他人雖回去了,卻是給明瑜留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原來從那日起,附近平日與高家有往來的人家便都曉得高家出嫁了的姑奶奶有個出身高門的孫女婿。那些女眷們曉得明瑜住在了高家,難免便起了親近的心思。於是三天兩頭不斷有婦人攜了女兒上門探訪,一撥接一撥地不斷,明瑜不勝其擾,到了最後乾脆託病不出。轉眼半個多月過去,高家門前的車馬這才稀疏了下來,那靖勇侯府王老太君的壽日也要到了。

  王老太君是當今太后的胞姐,又是侯府老夫人,地位自然尊貴。她前世在靖勇侯府停留了將近四年,對這位老太太的唯一印象就是嚴厲到近乎刻板。前世的自己每次隨了婆婆安氏過去侍奉,被埋在一堆侯府女人群中忐忑不安時,或許還曾想過怎樣儘量討她歡心的話,現在則已經恍若一殘夢了。

  現在的她於那座曾壓得人透不出氣的重樓深院的侯府,不過是個匆匆過客而已。顧氏精心準備的那些貴重賀禮,她一概沒帶,只準備了一副精緻的抹額——甚至那繡活還是出自春鳶的手,因她這些日裡忙於應付上門的女客,沒功夫做。

  這就夠了。即將到來的侯府盛宴中,她並不是什麼起眼的人物,更無需想著討誰歡心,所以只需送上符合她如今身份的賀禮便夠。事實上她也知道,這抹額和絕大部分的壽禮,大概永遠也不會出現在王老太君的面前,更遑論碰觸到她那高貴無比的額頭了。

  明瑜自家在京中有商鋪,高家也有。對她此次入京到侯府去拜夀,高家不敢怠慢,顧氏要自己親自陪著一道入京,早早就安排好了住處。明瑜辭不過她的熱心,只得應了下來。謝醉橋自前次離去後,仍是隔日有信送到——自然,都是以謝靜竹的名義寫來的。

  她並非每信都回,只隔幾天偶爾回一封。他如今也曉得了顧氏會陪她一道入京的安排,怕她到了那日一人登門之時,免不了形單影隻,便問了她京中落腳的地址,道到了那日,謝靜竹會到她住所,然後他送她們一道往侯府去。

  明瑜雖覺自己便是一人登門也無大礙,只也感激他為自己考慮得這般周到,便去信應了下來。

  王老太君的壽日在十一月初五。顧氏與明瑜在初四入了京,住到了高家的位於城東四井路上的一處宅子中,與謝家所在的應天門騎馬約一炷香的路。因了路上趕路辛苦,當夜早早歇下無話,第二日裝扮妥當,快到辰點之時,便照了先前所約,等著謝靜竹過來了。

  今日上這樣的侯府高門給老太太賀壽,不定還會被傳去說兩句話,裝扮自然不好太過隨意。只她如今也不過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出身在那些高門命婦眼中想必也是低微,太過惹眼也是不好。故而她今日的衣著打扮也是特意費了番心思的。一身瑪瑙紅的錦袍裙,外罩同色小斗篷,頸前掛了枚鏨花魚形翡翠佩,微微描了下眉,淡施了胭脂——整個裝扮既喜慶富貴,又都是時下富貴人家女子出門做客時的尋常裝扮,並無半點出挑。

  還沒到約定的申時,一直在外面等的顧氏便喜滋滋地來叫她了,道將軍府的馬車已經到了門口。明瑜覆了帷笠,帶了春鳶出去大門。透過薄紗,一眼便見謝醉橋正騎在馬上。一身明燦的寶藍錦服,繫一件滾繡了金絲雲霞翟紋的黑色披風,皂履玉帶,更襯得身形偉岸,氣勢不凡。極少見到他這般隆重裝扮,耀目便似要奪了人眼去,腳步不禁停了下,多看了兩眼。

  謝醉橋早看到她被顧氏和春鳶陪著出來了,雖看不到她容顏,卻也感覺到她的目光仿似落在了自己身上,按捺住心中的那絲異樣,朝她點頭微微笑了下。

  「阮姐姐!」

  他身邊那輛馬車飾了金玉彩繡的一側帷幄被掀開了個小角,露出謝靜竹的笑臉。

  明瑜忙收了目光,與顧氏道了別,踩著放下的杌子被扶著上了馬車,春鳶亦坐了後面隨從的馬車跟來,一行人便往靖勇侯府而去。

  謝靜竹如今已完全把她當家人看待了,她剛上馬車,便被挽住了手,向她說起等下要去的侯府裡的各房人。明瑜面上帶笑地聽著這些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的種種,微微有些心不在焉。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六章

  靖勇侯府在承天門之側,與謝家所在的應天門正是兩相對,一個城東,一個城西。明瑜與謝靜竹穩穩坐在車中,行了約莫兩刻鐘,鼻端忽然聞到飄了過來的寺廟殿宇中的那種焚香之氣,心中微微一動。

  「快到了。阮姐姐方才可聞到焚香?邊上便是敕建普渡寺了,這寺離侯府不過就一條街。每年逢老太君壽日都會這般燒香祈福。這回逢了整壽,說連太后都替老太君加了香燭錢,故而比往年更熱鬧,這才連路過都能聞到。」

  邊上的謝靜竹也是聞到了,解釋道。

  明瑜笑著點了下頭。

  方才一聞到那焚香之氣,她便立時曉得來自何處了。畢竟還留有那一段歲月的記憶,就算來時路上,她對自己再三地暗示,這一世不過是個匆匆過客而已,心中還是難免微微緊了下。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明瑜聽到外面車輪轆轆、駿馬嘶鳴,摻雜著男人們的寒暄之聲,知道已近侯府了。很快,有穩健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已是聽到謝醉橋在車外對著自己和謝靜竹道:「今日上門客多人雜。方才侯府管家過來,道男客從此門入,女客一併都被引著入南門,我不便送你們過去了。」

  謝靜竹道了聲好。明瑜又聽到他壓低了聲,仿似繼續在與人說話。忍不住側耳聽去,原來那人是跟隨過來的乳母徐媽媽。

  「今日侯府裡人多,難免生亂。阮姑娘初來乍到面生,姑娘年歲又小,跟去的人裡,就媽媽你資歷最老,出入都要靠你,記著代我照看好她二人。」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卻又隱隱透出絲威嚴。入明瑜耳中,方才那一絲怔忪不安忽然便散了去。

  謝靜竹是侯府的熟人,又是三房安太太的外甥女,入一趟侯府,哪裡還要徐媽媽照看,分明便是因了她的緣故才特意這般吩咐的。莫非在他眼裡,自己如今便是個處處都要他伸手護著的鄉下小傻妞?他要是知道自己其實閉著眼睛都能出入這宅邸,不定連下巴都要掉下來吧?

  明瑜雖覺他過於謹慎了些,只嘴角忍不住還是微微翹了下。

  「哥哥愈發囉嗦了!這裡我閉著眼睛都能出入,他還這般不放心。」

  彷彿心有靈犀,謝靜竹湊到明瑜耳邊時輕聲嘀咕出來的,居然也是這一句。明瑜唇邊的笑意愈發濃了,再側耳聽去,徐媽媽已是恭聲應了下來。很快,便覺馬車調轉車頭被人引著往另個方向去,想來便是女客出入的南門了。

  馬車終於再次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徐媽媽與春鳶等人扶了兩人下來。

  明瑜站定抬頭,見面前圍牆高聳,朱門釘金,門簷鎮壓蜈蚣木,上覆整齊的琉璃瓦,氣派非常。大開的南門兩邊,正整齊立了兩排年長些的嬤嬤在迎前頭的那撥女客,微微掃了眼,認出了幾張半生不熟的臉。

  「將軍府馬車到了!」

  一婦人認了出來,忙高聲唱道。隨即那門裡便閃出了安氏身邊的金媽媽,笑容滿面迎了上來,對著謝靜竹和明瑜道:「太太特意吩咐我在此迎了二位姑娘。」說著便往裡去,明瑜默默隨人而入。一路或見廳舍巍峨,或見步簷曲閣,仍便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座靖勇侯府。此時踩在路面之上,便有恍然隔世之感。行了段路,忽然看見往東那條甬道盡頭的枝木一角露出道烏沉沉的簷廊,腳步微微一頓。

  這便是侯府三房所住的西府了。她前世最後幾年的光陰,幾乎便都是在此度過。

  「前面便到。」

  金媽媽回頭道。

  明瑜暗中長長吐出口氣,回頭看了眼此刻正緊隨自己的春鳶,見她面上雖仍沉靜一片,只肩膀卻抬得僵硬,曉得她其實有些緊張,朝她露出個安撫的笑,這才繼續向前。

  春鳶略微一怔,見自己姑娘背影挺直,腳步穩當,方才對自己回眸一笑之時,便似閒庭信步,起先那絲緊張漸漸也消了去,忙跟上了她步伐。

  「阮姐姐,靜竹,你們可來了!」

  也是一身紅衣的裴文瑩早立在抱廈口的臺階上,遠遠看見人過來,面上露出歡快的笑,忙親自迎了上來,領著往上房去。到了門前,春鳶及另些丫頭都侯在了門外,只陪著進去了金徐兩個媽媽。

  明瑜一進去,就看見屋子裡坐了兩個婦人正在說話。都戴了金飾的命婦冠,身上也都是真紅色的命婦金繡袍,極是富麗炫目,一眼便認出了坐左手邊的正是自己從前的婆婆安氏。另個婦人亦是有些面熟,再晃一眼,已是想了起來,乃是與安氏相交多年的閨閣密友松陽公主。

  這松陽公主年歲比安氏小些,約莫三十左右,五官遠不及安氏,只皮膚雪白,一雙眼生得極美。明瑜此時看她之時,她亦正望了過來,唇邊還帶了絲方才未消盡的笑。並非什麼出色的美人,只這樣的一雙眼,加上這樣的笑,卻一下叫看到的人覺得麗色流轉,風致萬千。

  松陽公主乃是正德皇帝的妹妹,太后的最小女兒,五年前駙馬不幸病去成寡,她自己亦未有所出。本朝雖不鼓勵寡婦再嫁,只亦未明令禁止再婚。太后心疼女兒,一心想替她再重招個駙馬,只她卻仿似無心再嫁,一直孤身至今。

  明瑜見松陽公主的一雙眼自她出現後便一直望了過來,笑吟吟地透出了些叫人難言的興味,心中有些狐疑起來。忙低下了頭去。方才搜腸刮肚搜索著前世裡的記憶,對這位公主也就知道這麼多了,不曉得她現在這般看著自己到底什麼意思。

  裴文瑩此刻已是牽了明瑜的手到安氏近前。明瑜忙撇開了心中的怪異之感,朝著安氏見了個禮,道:「民女阮明瑜,今日有幸得夫人抬愛入府得以拜見,願夫人……」

  她話未說完,便見安氏從椅上起身,已是扶住了自己的手,笑道:「阮姑娘莫要多禮。這數年間我時刻記著從前裡你救護我女兒的義舉,早就想著親自朝你言個謝了。今日終見了面,極是喜歡。且我也聽說了宮裡傳出的話,道我爹不聲不響竟與你外祖一道,為你和我外甥醉橋定下過口頭婚約,如今只待明年春皇上的指婚了。你便是我未過門的外甥媳婦,都是自己人了……」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從邊上一個媽媽的手上接過了個有宮中標記的荷包,遞到了她手上。

  「阮家姑娘,明年你便要改口叫她姨母了,如今收她個見面荷包自是應該,接過便是!」

  明瑜還在推辭,松陽公主笑吟吟開口打趣,弄得明瑜有些羞臊,只得雙手接過,口中又稱謝。

  「阮姑娘,她是松陽公主。最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與我相交了多年,這才隨意了些,你莫被她嚇到。」

  明瑜雖自己認得這松陽公主,只自她進來後,安氏此時才介紹了下,忙作出該有的驚訝敬重模樣,到了公主面前,再次行了大禮,告罪道:「民女不曉得公主在此,方才若有冒犯,還望公主恕罪。」

  松陽公主伸出青蔥般的一隻手,掩嘴輕笑了下,這才道:「起來便是。今日不過是一道來給我姨母賀壽,用不著這麼講規矩。方才一見了你,我便和安姐姐一般,竟是越看越喜歡。這鐲子是我戴慣了的,這便賞了你,也算個緣分。」說著已是從腕上褪下了一個血玉鐲,遞了過來。

  明瑜略微有些吃驚。這松陽公主與自己不過初次見面。若說安氏對她親近是因了她曾救過裴文瑩,且往後又是她外甥媳婦的話,她這般放下身段對自己示恩,卻又到底為了什麼?見她那血玉鐲已到了自己面前,自然推卻不敢接下。

  「方才一見你,便覺你透了絲爽利之氣,甚合我眼緣,這才賞了的,扭扭捏捏,反倒沒意思了。」

  明瑜聽公主這般道,微微抬眼,見她正微側了頭望著自己,姿容裡帶了風情萬千,說出的話卻頗直爽,邊上安氏也開口叫她收下,這才接了過來,複又道謝。

  公主眼眸一轉,看向了謝靜竹,朝她亦招了下手,笑道:「聽說你前幾年一直留在江南?那邊果然好地方,不止阮家女孩,你也被那溫山軟水養得這般招人憐愛。」說著從自己腕上又褪下另個纏金玉鐲,也是遞了過去。

  謝靜竹不知為何,心中直覺地便有些排斥面前這個笑起來目光流轉如波光的公主,猶豫了下,偷偷望了眼明瑜,見她朝自己微微點頭,這才道謝接了過來。

  她方才投向明瑜的那下意識一瞥,早落入了對面松陽公主的眼,卻仍是笑吟吟不動聲色。

  「瞧瞧,今日老太君過壽,你倒搶著做散財天女了。若再來幾個俊俏的小姑娘,只怕連這身皮也要扒了去賞人了!」

  安氏與她熟稔,取笑了一句,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明瑜亦隨眾笑了下,只心中對這個松陽公主,卻覺得愈發有些捉摸不透起來。

  她看起來對自己並無惡意,甚至有些籠絡親近的意思。只這樣做,究竟是何目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4:44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七章

  安氏性情溫和,平日深居簡出。前世裡明瑜還是裴家婦的時候,二人雖不是很親近,只也並無刁難薄待她這個兒媳婦。她似乎並不被王老太君所喜,與丈夫裴世正亦不過相敬如賓。人後之時,眉間便時常會浮上鬱色。如今明瑜換了身份,是她日後的外甥婦。她對失母的謝家兄妹都極是憐愛,所以愛屋及烏,此刻雖不過是第一次相見,待她卻很是親密。且大約身邊有那個不時妙語如珠的松陽公主的緣故,面上的笑倒也難得透出了幾分發自心底般的暢快。

  這偌大侯府裡,明瑜唯一還願憶及的便是安氏和裴文瑩這對母女了。偏這兩人都與前世的自已一樣,命比紙薄,再幾年先後便會故去。想起方才一路所見的侯府盛景,不可謂不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此刻又見眼前的裴文瑩依在她母親身邊,滿屋子的歡聲笑語,心頭卻忽然湧上了絲淡淡的傷感。

  「姑姑偏心,明明一道來的,卻躲到了這裡和文瑩她們說笑話,卻撇下我不理!」

  正笑著,門外忽然傳來了嬌脆的少女聲音,明瑜回頭,見門簾已被丫頭高高挑起,如旋風般進來了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杏眼桃腮,容貌嬌美,也是一身的紅色錦衣,打扮得極是富貴豔麗。眼睛也沒看別人,徑直往坐上的松陽公主身邊去。

  公主待她近了,摟住了她肩,這才對邊上安氏笑道:「瞧瞧,分明是她自己一轉眼撇下了我不見人影,如今倒怪起我來了。且在外做客,見了人也不招呼,只一味往我身邊鑽,也不怕被人笑話。」

  那少女這才站定,朝安氏見了禮。安氏笑著擺手道:「這裡就咱們幾個自己人,要那些虛禮做什麼。」

  少女輕聲笑了起來,這才與裴文瑩和謝靜竹一一打過招呼,幾個人姐姐妹妹地寒暄了幾句,想是從前都認識的,目光投到了明瑜身上,略微一怔,上下打量了幾眼。

  「方才忘了提,她便是江州榮蔭堂的阮家小姐。皇上數年前路過那地時,曾駐蹕過的那家,閨名喚明瑜。」安氏見她望著明瑜,便開口介紹,又朝明瑜笑道,「這位便是三王爺府上的穀城郡主了。」

  ***

  穀城郡主名懿柔,年底便滿十六,平日很得父親滎靖王的寵愛。數年前也是在這靖勇侯府中偶然見過一面還是少年時的謝醉橋,說了幾句話,便上了心頭。王妃曉得了女兒心思,見謝醉橋出身將門,文武兼備,更難得沒有京中高門子弟慣常帶著的浮浪之氣,心中也是滿意。只是還沒來得及與謝家夫人通氣,便逢她發病而去,謝醉橋服孝。王妃想到自己女兒年歲還小,謝父常年不在京中,短時裡大約也不會有替兒子定下婚事的念頭,便也不急,只在心裡早早就把他定成了自己的未來女婿。

  終於等到他三年出孝,曉得盯著他的人家不止自己一戶,怕被人搶先了去,所以早早就叫丈夫在正德面前遞了話。想來以自家的門第和女兒的郡主身份,這婚事必定穩穩當當了。沒想到前些時候卻從自己丈夫口中得到消息,道謝家與江南阮家兩個老人竟早早便立了口頭婚約,皇帝不欲強拆旁人好事,只得收回原先答應下來的話,且到時候要親自替那兩家賜婚。

  懿柔郡主聽聞,一顆芳心剎那間嘩啦啦破碎,自然不甘。出於矜持,自己不好找那個糊塗的皇伯父糾纏,只磨著母親讓父親再去說。滎靖王之前雖得了皇帝的安撫,又道此次京中適婚配的高門子弟中,除了謝醉橋,另有不少俊才翹楚,到時若再有合心意的,必定會給侄女再另賜一門上佳姻緣。

  滎靖王雖是個享清福的甩手王爺,只對朝局也不是全然不曉。隱約看出了皇帝正欲借了這事打壓下嚴家,哪裡還會由著女兒胡鬧。只慶倖自家有意於謝醉橋的事並未傳揚出去,不算落了臉面,板起臉教訓了懿柔一頓,命往後再不許提此事。懿柔在王妃面前哭鬧了幾回,王妃也已從丈夫口中曉得了輕重,早打消了當初的念頭,只拿好話細細勸著她而已。懿柔見父母俱都不由著自己了,這才無奈消停了下來。

  她雖一心想嫁謝醉橋,只全不過是憑了一腔少女的懷春心思。這幾年謝醉橋大多是在江南度過,她沒機會見他面,更遑論說話或瞭解了。眼見婚事是沒指望了,只心中始終不甘。曉得今日侯府王老太君過壽,謝醉橋必定也會來,早早便盤算好了定要看上一眼如今到底變成什麼模樣。盼到了這一日,王妃因了身體不適來不了,她便隨了自己姑母坐車過來。松陽公主見過王老太君後,便與安氏退下回房自己敘話。她留了下來,一張甜嘴哄得老太君眉開眼笑,心中想的便是等到謝醉橋來拜夀時見上一面。

  等了半晌,果然等到了一群青年男子來給老太君叩頭祝壽。當中裴泰之及裴家另兩房少年子弟,她大多認識。另有個一襲寶藍的華服青年,雖隔了扇碧紗櫥,只在一堆人裡,她竟仍一眼便認出了他。見當年的那個翩翩少年郎,如今更是挺拔軒昂,偏偏卻不是自己的,心中一下沮喪萬分。待人都退了下去,王老太君見她悶悶不語,便叫去找裴文瑩幾個說話,這才過來的。

  她自曉得阻了自己好事的便是江南榮蔭堂阮家的小姐,心中便似橫了根刺,卻做夢也沒想到竟會在此時此地見到。

  方才剛進來之時,她其實便已經一眼看到了明瑜,只覺她明豔過人。她平日對自己容貌很是自負,出於矜持和見到比自己還要出色的女孩時的微妙心思,這才忍住了沒多看。心中卻有些猜疑,不曉得這面生的貌美女孩是京中哪戶人家的親眷。

  此時震驚過後,上下又打量了明瑜幾眼,見她看起來年歲比自己還小些。屋子裡的幾個年輕女孩連上自己,都是一身紅色錦衣,她亦如此,裝扮甚至遠遠不及自己出挑,偏偏往那裡一站,卻叫人挪不開眼去的感覺。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方才透過碧紗櫥見到的那高大身影,把這兩人想到了一處去,心中驟然便似被針刺了一下,臉色微變。

  明瑜早知道穀城郡主其人,家世顯赫,京中有名的美人。前世裡,到了明年春,便會由正德賜婚給謝醉橋。只可惜還未等到二人婚期,謝醉橋便意外身亡。至於她後來如何,明瑜便不知道了。這一世裡若非自己的緣故,想來她與謝醉橋也會沿循前世的老路發展下去,成一對未婚夫婦。此時聽說面前這少女便是穀城郡主,也是有些驚訝。見她打量著自己,臉色越來越陰沉,目光尖銳得便似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戳一個洞,立刻便曉得自己已成她死敵了。礙於她身份高貴,仍是面帶笑意朝她見了個禮,口中稱「郡主金安。」

  懿柔郡主忽然見屋子裡的人把目光都投到了自己身上,一下安靜了下來,也是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畢竟在的幾個女孩裡,就她年歲最大,地位也最高。對方雖身份低微,只今日與她一樣,都是侯府的客人。自己這般,傳了出去有八九分怕要惹人恥笑,這才勉強哼了一聲,重新到松陽公主身邊坐定,聽安氏與自己姑母說話。眼睛卻忍不住仍不時往明瑜方向瞟去,越看越覺得刺目。

  明瑜應著身邊的謝靜竹,偶爾低聲說幾句話,見那郡主抬著下巴,偶爾飄過來的目光中,厭憎之色顯而易見。心中暗歎口氣,打定了主意,等這回的壽筵結束,自己一回餘縣高家,便閉門不出,省得再似這般招惹是非。

  又過了片刻,忽然有丫頭急匆匆來,道筵席要開。安氏與松陽公主忙起身先行而出,懿柔郡主其次。明瑜鬆了口氣,這才隨了謝靜竹和裴文瑩一道過去。

  外面天色已微微擦黑,前頭身後都有丫頭手提牛皮燈籠照著路而行。宴客的大堂裡早按男女設了前後二廳,中間用十數面五彩鎏金櫊扇相隔區分。高堂南牆之上掛了個磨盤大小的金粉壽字,其上的點畫俱是由無數個小的壽字組成,數百個小壽字的字形竟無一同,想來便是百壽圖了。

  邊上又有瑤池王母的繡像,人物也是栩栩如生,下面設了劄桌香案、點了壽燭,上面高高壘了壽桃、壽糕,堂皇一片。擺了約莫十數桌的酒席,座上女賓無不金釵吉服,富麗耀目,那扇紫檀大屏風側的主桌上坐著的,便是今日的壽星王老太君,邊上陪坐了些德高望重的誥命老夫人。

  明瑜低了頭夾在一堆深深淺淺的紅衣服中,極力不引人注目,向王老太君磕頭祝壽後,便與謝靜竹裴文瑩一道退了出來,被安排在了邊上另個廳裡的酒席上。原來今日賓客盈門,似裴文瑩謝靜竹等小輩女孩,自然輪不到在大堂上座。同桌的都是裴家幾房裡出來的年齡相仿的女孩。

  今日能在此占一座位的的女客,家中最低也是四品出身的。同桌的幾個裴家女孩早曉得明瑜來歷,不時看她幾眼,神色各異。沒多久,邊上幾桌的女客也不時回頭看幾眼,竊竊私語幾句。明瑜安之若素,話更不多,只等著筵席畢了離開便是。

  筵席過了一半,明瑜正算著還要多久才宴畢,忽然看見過來了個嬤嬤,正是王老太君身邊的丁媽媽,幾年前陪著裴文瑩在江州住過一段時日的那位。見她眼睛望著自己而來,心裡咯噔一下。

  「阮家姑娘,方才筵席上你被人提到,老太君道沒注意到你是哪個,叫過去見下。」

  丁媽媽笑道。

  自己出身低微,卻偏偏被抬了秀女,且連皇帝也開口要親自為她和謝醉橋賜婚。這樣的高攀,才是叫旁人為之側目的原因吧。想來方才被人提到,十之八九也和這事脫不了干係。莫非被那王老太君被勾起了好奇之心,這才點名要叫自己過去再看個究竟?

  躲是躲不過去了,既被點名,過去拜見便是。好在前世裡一年中逢大節之時,她也會隨安氏進宮拜賀,這樣的場面想來也能應付。便含笑點頭,站了起來,隨丁媽媽過去。

  「可曉得應對禮儀?」

  丁媽媽陪她身側,壓低了聲問道。

  「從前我母親請過宮中出來的嬤嬤教授過禮儀,還是媽媽你介紹的。」明瑜應道。

  丁媽媽這才仿似想了起來,側臉看她一眼。記起從前在江州時,便覺這女孩年紀雖小,進退卻頗有度。如今再看,雖被老太君單獨傳喚,卻並無慌張之色,便微微點了下頭,帶她到了前堂那扇紫檀屏風前,笑道:「老太君,阮家姑娘來了。」

  此時偌大的華堂裡寂靜無聲,幾十雙貴婦的眼睛齊齊朝明瑜看了過來。

  明瑜心跳微微有些加快,暗吸口氣,朝坐上的老嫗磕頭,穩穩行了大禮,聽到叫起來,這才站了起來,垂手而立,微微低頭。

  「果然是個極清俊的孩子,年歲雖不大,倒也沒那一種小家子氣。」王老太君笑道,「阮家丫頭,方才我和幾個老姐妹閒話之時,說起皇上要替你和謝家那孩子賜婚,我想起你從前還救護過我家孫女,也算是有緣了,方才人黑壓壓一片也沒看見你,這才傳了過來看下的。你莫要怕。」

  明瑜忙又見過一禮,仍是低頭,恭恭敬敬道:「老太君活菩薩般的人,民女今日有幸能得見慈顏,竟還說上了話,那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好事,歡喜還來及,哪裡會怕。」

  王老太君笑著微微點頭,道:「你這孩子,原來不止長得俊,話也說得好,可見你爹娘教養有功。」

  明瑜只好把臉垂得更低,低聲道:「老太君謬贊了,民女實在當不起。」

  「老太君,往後只怕京中滿街都是她家的鋪子了。我正犯愁著,往後見了她家的鋪子,該不該叫下人進去。若進了,怕掃將軍府顏面,若不去,又怕她娘家怪我們不照拂生意。商家自古便唯利是圖,最不好相與了。」

  明瑜話音剛落,便聽邊上響起了個清脆的聲音,望了過去,見開口說話的正是穀城郡主,此刻正笑眯眯望著自己,卻是一臉嘲諷之色。

  當今太后除了育有正德與松陽公主,還有滎靖王一子。這穀城郡主因了身份尊貴,且年歲也較大些,便隨了自己姑母松陽公主一道入座。方才見明瑜被傳喚過來,原本以為她不過一個南地的商家之女,沒見過什麼大場面,此刻必定戰戰兢兢,不想言行得當,心中更如油煎般不快,一時壓不住,忍不住便出言譏諷她家世。

  滿堂俱靜,眾貴婦們相互換著眼色。王老太君微微眯了下眼,一張臉如入定般,看不出什麼表情。安氏和松陽公主略微皺眉,旁人卻大多已是低聲笑了起來。

  明瑜臉色微微一變。

  若是從前,因了對方的身份,她不定也就忍了下去。只如今她與謝醉橋的婚約已是人人皆知,這穀城郡主這般挑釁,她若忍了下去,被打一巴掌的不止她阮家的榮蔭堂,還有要納她入門的昭武將軍府。

  明瑜暗中攥緊了袖中的手,緩緩轉身朝向穀城郡主,迎上了她目光。

  「商家重利,倒也未說錯。天下熙攘,皆為利一字。只商家雖重利,自古卻也不乏赤膽丹心之士。郡主見識廣博,想必也知曉《呂氏》所載的弦高奚施。他二人雖不過區區鄭國商人,卻大智大勇,用自己當做生意之本的肥牛玉璧擋住了秦國偷襲之師,教鄭國之民免了場兵災。

  我父親常說,天下各行,自有其道。兵有兵道,文有文道,佛有佛道,人有人道。行商之人,自然亦有商道。老子曾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商道便是教行商之人要有這能納百川之水般的胸襟,重利亦重道,利己亦不忘利人。我家世代行商,雖不敢自比古時的鄭國商人,卻也不敢如郡主所言的那般唯利是圖。

  從前的自不好再提,便是此次我被破格提為秀女,那皋陶館下來的聖旨中亦說得分明,乃是因了我父親八月中協助官府大力護住江堤有功,這才賞了這天恩下來的。日後我家的商鋪若真開遍了京中的街面,那也全仗當今皇上之聖明,治下萬民安居樂業,才教我家生意興隆。郡主往後若願照拂,我自然感激。入不了眼,我更不敢相怨。」

  這一番話一口氣說完,華堂裡再次鴉雀無聲。方才那些面露譏嘲之色的婦人們都是收了笑意,定定望著明瑜。穀城郡主張了下嘴,想再說話扳回,卻又不曉得該說什麼,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極是難看。

  忽然一聲輕笑,打破了凝固的氣氛。明瑜望了過去,見是松陽公主,望著自己笑吟吟道:「江南榮蔭堂從來還曾是我皇兄的駐蹕之地,天下誰人不知。穀城本不過是想贊下的,只不會說話,這才叫人誤會了。今日老太君大壽,我就厚著張臉皮先舉杯,在座的姑姑奶奶們都隨我再敬老太君一杯。」

  有她這一番話,眾貴婦們忙舉杯起身齊齊恭賀,方才那場面一下便圓了過去。明瑜略微一笑,也不去看穀城郡主的那張臉了,轉身與眾人一道恭賀。

  王老太君隨了眾人,待都重新坐定了,這才長長看了一眼明瑜,道:「謝家那孩子我也時常見的,將門虎子,往後想必也是國之棟樑。我本還有些奇怪,安老大人怎的不聲不響就替他孫兒訂了門這般遠的親事,如今親眼見了人,才曉得也是有緣由的,果然嫺靜貞惠,也算是對璧人了。」

  她本是當今太后的胞姐,又是一等國公夫人,連正德見了她也不敢怠慢,份位極高。這般開口說話,算是給了明瑜極大臉面了。明瑜自然曉得見好就收的理,忙又道謝,這才退了下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八章

  似這般的筵席,從來最是冗長無趣。好在謝醉橋身邊幾人素日都還算是投機,飲酒敘話之間,酒席便已過了大半。醉意漸起,邊上幾個又都是少年人,話題難免便又扯到了京中的花街豔幟之上。謝醉橋聽了片刻,眼前便浮現出了今日到四井路高宅去接明瑜時的一幕。

  她面覆薄紗,叫他看不到她臉,只見她往馬車而去時,身姿輕盈。也不知怎的,他當時忽然就又想起前次自己抱她入懷時,她的前額堪堪只抵到自己的下顎處,他要低頭才能親到她。等明年春定親了,照了時下禮俗,最快要半年後才好成親。等那半年再過去,她也滿了十五。那時自己再似前次那樣抱住她的話,也不曉得是怎樣一番光景。

  許是酒意上來的緣故,他有些耳熱心跳。生平第一回覺得,最難熬的其實便是等待了。聽耳邊那些話越說越是露骨,一陣血氣翻湧,忽地站了起來。

  「醉橋這是要去哪裡,來,來,再喝一杯……」

  邊上陳閣老府上的陳勳見他起身,伸手要拉。

  「我酒喝多了些,有些頭重腳輕,到外面站下,諸位自便。」謝醉橋應了句,便撇下了人往堂外而去。

  壽筵華堂用十數面丈高的鎏金槅扇分出東西二廳,中間一道走廊,男東女西,供男賓與女客各自進出。謝醉橋出了東廳,剛到走廊之上要往庭院去時,忽然聽到槅扇那頭的西廳裡,隱隱傳來個年輕女子的說話聲。四周雖嘈音不斷,只他常年習武自律,聽力較常人更為敏銳,略一凝神,便聽得清清楚楚。

  「……往後見了她家的鋪子,該不該叫下人進去。若進了,怕掃將軍府顏面,若不去,又怕她娘家怪我們不照拂生意……」

  朝中將軍數位,只論品階,唯昭武將軍最高。故而京中人若提及將軍府,前頭未言明封銜的話,便都指的是謝家。

  謝醉橋覺那發話的年輕女子聲音陌生,只話中之意,卻聽得清清楚楚,腳步驟然停下,雙眉微蹙。此時正好有個侯府丫頭手執托碟從西廳裡出來,謝醉橋攔了下來。

  「方才說話的是誰?出了何事?」

  那丫頭不認得謝醉橋,只見他服色,也曉得是侯府今日的貴客,低聲道:「老太君傳榮蔭堂阮家的小姐過來敘話。方才說話的,便是穀城郡主。」

  謝醉橋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穀城郡主之名,他也是略知一二。想到明瑜此時竟這般被她在眾貴婦面前羞辱,又是惱怒又是心疼。西廳裡一干女眷在座,他不好強闖進去,疾走幾步靠近,正要出聲喝止那無禮的郡主,已是聽到明瑜開口說話。越聽下去,越是驚訝,待她說完,他腳步也定在了那裡一動不動。愛慕之心、自豪之情,瞬間油然而發,一時竟不可遏制。

  他十六歲第一次見到十歲的她,到現在近四年,對她的印象便是溫婉、柔韌、神秘、雅致,他被她漸漸吸引住,以致無法自拔。卻未想到,她竟也會有這樣的機變和膽識……

  不不,她其實一直就有這樣的機變膽識。當年江州瑜園之中,她現身引開兆維鈞注意力的一幕,到現在他還歷歷在目。只是她的這種膽識,平日被她的溫婉所掩蓋,叫人難以覺察而已。

  這樣的一個女孩,以後會成為他的妻,與他攜手白頭……

  他側耳聽著王老太君的話,仔細捕捉著她漸漸離去的輕盈腳步聲,唇邊浮出了一絲笑意。轉身正要離開,一怔,看見身後竟負手立著裴泰之,神情有些古怪。看他樣子,應也是經過此地,聽到了西廳裡方才的動靜,這才停下腳步的。自己方才太過凝神,竟未覺察。

  謝醉橋立刻便捕捉到了他眼中的異樣神色,自己心中忽然竟也有些彆扭,彷彿珍藏的寶藏無意被人看去了般的感覺。自己也頗覺荒唐,立時撇開了去,笑道:「你這主人怎的也遁席而去?」

  裴泰之揚眉,道:「覺氣悶,覷了個空脫身出來,無意見你在此處,便過來了。不若一道到外面透口氣?」

  「正合我意。」

  兩人一道出去,竟似極有默契,誰都沒提方才聽到的西廳中那一幕女子間的你來我往。

  ***

  「阮姐姐,方才如何?」

  明瑜回來再度落座的時候,謝靜竹和裴文瑩小聲問道。其餘眾女客目光也齊刷刷望了過來。

  「老太君極是和善。方才傳我過去,不過問了幾句話而已。」

  明瑜含笑應道,若無其事。

  這裡是偏廳,華堂裡發出的響動傳不到此處。見她神情自若,眾人不疑有它,繼續宴飲。

  直到此時,明瑜方才一直緊緊攥著的手才終於慢慢鬆了開來。

  現在她還能對謝靜竹裴文瑩她們說沒事,但再沒多久,或許不用等筵席散後,她和穀城郡主方才的一幕想必便會傳到此處每一個人的耳朵裡,明天不定就連皇帝也會曉得了。

  她起初聽到挑釁之言的時候,想的是不能叫謝家因了自己,往後在背地遭人恥笑。此刻事情過去了,另個念頭卻慢慢又浮上了心頭。

  她方才直面應對,固然是扳回了局面,只想來已是得罪了滎靖王府,王府不定連謝家也會一道記恨。還沒嫁進謝家,因了她的緣故,就已經憑空就開罪了一門權貴。謝家人知道了,會是什麼想法?

  明瑜長長籲出一口氣,心底裡微微發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4:57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九章

  他二人信步往東行到華堂側廂的庭院中,已近戌時末了,耳邊依稀仍能聽到那裡發出的盛宴歡聲。舉目望去,夜色之下的侯府更顯闊宇深軒,不遠處通往華堂的走廊上燈火亮如白晝,下人往來不絕遞送著盛宴饈饌。所謂人間極致繁盛,大約也就是如此了。

  「醉橋,不瞞你說,近來我時常想著辭官離京。只是自小與太子交好,眼見皇上被妖道所惑,有些放不下而已。」

  二人站定,閑說了幾句,裴泰之這般說道。

  謝醉橋略微一怔,側頭看去,見他正微微仰頭,目光投向夜空中的那輪明月,神情間帶了絲蕭瑟。

  數年前他便曾生過離京之意,只後來被壓下了,並未成行,謝醉橋知道這一點。沒想到時隔數年,他竟還有這般心思。

  謝醉橋知道一些關於他的傳言,只終歸是傳言而已,誰也不會傻到真拿去面上去說。他只是有些奇怪。以他對裴泰之的瞭解,就算在背後被人說道,這也完全不足以成為他離京遠遁的緣由。他不是那樣的人。莫非還有別的什麼他不知道的緣由?

  躊躇了下,終於道:「我雖未必能助你什麼,只你心中若煩悶,陪你說幾句話,排遣下還是可以的。辭京而去,這實在不是件小事,且我亦覺無此必要。」

  裴泰之轉頭定定看向謝醉橋,忽然道:「醉橋,我對你其實倒有幾分豔羨。所謂快意恩仇,鵬翔長空,說的也就是你這般了。且與那阮家的小姐又天成佳偶……」

  「為兄的先早祝你二人並蒂花開白頭偕老了。」

  頓了下,他又補上一句。

  謝醉橋笑道:「多謝。她確實極好。能得她為妻,是我三生有幸。」

  裴泰之微微一笑,轉頭對月出神片刻,忽然道:「你叔父八月間治水有功,我過些時日就要南下去江州代為傳旨封賞。」

  謝醉橋曉得自己叔父心迷於官道,這對他來說,也算是個大好消息了,笑道:「何必你自己南下?這樣的事,內廷派人下去,也是一樣。」

  「我南下還另有一樁要事……」裴泰之沉吟片刻,才緩緩道,「若是順利,待我回來之時,還有事請托於你,盼你勿要推卻才好。」

  謝醉橋一怔,隨即笑道:「但凡我之所能,必定全力以赴!」

  ***

  華堂中的筵席直到戌時末才散。明瑜隨了眾人到王老太君面前再次拜賀,遠遠見穀城郡主的目光又朝自己投了過來,不欲再生事端,只想儘早離去。謝過裴文瑩的挽留,與謝靜竹一道被送了出來。

  從華堂到南門的一段路上,不時遇到同要辭去的各府夫人們。正如明瑜之前所料,方才發生的一幕,現在正大約在被飛快傳開來,以致於連身邊的謝靜竹都覺察到了異樣,待登上了車剛坐定,便悄聲問道:「阮姐姐,我瞧那些人都在望你,神色古怪,出了什麼事?」

  她便是不說,謝靜竹早晚也會曉得,明瑜笑了下,便低聲把方才自己發生的事復述了一遍,見謝靜竹吃驚的模樣,拍了下她手,歉然道:「若是因我的緣故,叫你家與王府生出嫌隙……」

  謝靜竹回過神來,搖頭道:「本就該這般頂回去!且你那話說得又圓滿,就算到了御前也是占理。我爹和我哥哥是什麼人,豈會因了這個對你多心?阮姐姐,我真是佩服你,要是換了是我,只怕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我猜啊,我哥哥要是曉得了,只怕會對姐姐你更要上心幾分了呢……」說著已是低聲吃吃笑了起來。

  謝靜竹性子自小偏內向,如今才漸漸有些開朗起來,只明瑜也沒料到她竟會和自己開這般的玩笑,臉倒是微微有些發熱,忽然聽見站在外面的徐媽媽和謝醉橋說話的聲音,曉得他已是過來接自己和謝靜竹了,忙壓下了她的手,示意噤聲。

  謝醉橋聽到了車廂裡發出的女孩細碎笑聲,自己唇角也是跟著浮出了絲笑意,對著車夫說了句「走吧」,待馬車緩緩前行,自己便也隨護著一道而去。

  侯府距謝家要近些,先將謝靜竹送了回去,這才往四井路去。馬車到了高宅門前停下,早有等著的小廝進去通報顧氏了。謝醉橋見春鳶從後面的馬車裡下來,想是要過來扶下她,已是翻身下馬,疾步到了近前,道:「我來!」

  春鳶停下了腳步,呆呆望著。

  明瑜彎腰出了車廂的門,看見謝醉橋站一側朝自己伸出了手,略微一怔,終把手放進了他手心,一下被緊緊握住。

  「方才你說的那一番話,我正巧聽見了。說得極好,我與有榮焉!」

  他扶她下了馬車,在她耳畔用低得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飛快說道,聲音裡含著無比的寵愛和驕傲。

  明瑜猛地抬頭,正對上了他一雙閃亮的眼眸。

  「侄女回來啦……」

  大門前顧氏匆匆現身,一抬眼看見面前的兩人,嘴巴張大了,立著一動不動。

  明瑜起先還略微有些窘,只見他神情從容,牽住自己的手厚實而有力,心中一暖,便朝他微微一笑,跟著往大門而去。

  「嬸母,阿瑜往後數月都還住在你家中,煩你多費心思了。」

  謝醉橋牽她手,將她送到顧氏面前,笑道。

  顧氏回過神兒來,心中嘀咕了下,道我這侄女還不是你家的人,怎的這話聽起來倒像倒了個個,面上卻忙笑嘻嘻道:「自然,自然,我侄女就跟我自個女兒一樣,謝公子放心便是。」

  明瑜側頭又瞟他一眼。已經送到了家門口,仗著天黑,他握住自己的手竟還沒鬆開的意思,幸好顧氏識眼色當沒看見,心中忽然起了個調皮的念頭,悄悄用小指在他手心裡勾劃了幾下,這才抽了出來,忍住了笑不去看他表情。

  顧氏眼角瞥見面前這一對小兒女總算是鬆開了手,暗地呼了口氣,忙一把搶過明瑜的手,笑道:「我這就帶侄女進去了,勞煩謝公子接送。」

  謝醉橋怔怔望著明瑜與顧氏往裡而去的纖娜背影,剛被她用指甲勾過的手心一陣陣發癢,忽然聽見身邊噗嗤一聲輕笑,見春鳶已是低頭入了門,匆匆追著明瑜而去,這才覺到自己失態,自嘲般笑了下。

  ***

  明瑜第二日就隨顧氏動身返了餘縣。到了高家後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謝醉橋雖不便過來,只兩人信件卻是時常往來,日子過得靜好無波,只等著明年春到來了。算了下自己父親的行程,此時也差不多應回到江州了。再過大半個月,時令進入十二月,離年底也就一個月了,前次被派了回去送信給江氏的柳向陽又回來了,帶來了幾個消息。

  一是阮洪天已經安然到了江州,江氏曉得了謝醉橋與明瑜的事,極是歡喜,老太爺自也一口應了下來。只是如今還不便聲張開來,只自家幾個人曉得而已,如今就只等明年春皇帝賜婚後,等著謝家上門來過禮了。這是好事。卻也有個壞消息,那便是時令轉寒,老太太本就不慎著涼,又得知了兄弟過世,心中悲慟,一下竟臥床不起。柳向陽遵了阮洪天之命離開江州重返明瑜身邊之時,老太太已是病勢嚴重了。

  照了前世記憶,若無意外,明瑜曉得明年便是祖母的大限。原本心中還存了些僥倖,希望老人家能倖免過去。沒想到年底還沒過,她便已經病倒了。這幾年裡她與祖母處得極好,感情日益深厚,自曉得消息後,心中便忐忑難安,恨不得自己早些能回江州。

  就算幫不上什麼,能多陪幾日也好,偏偏春選又將臨近,如何能自己做主在此時返回江州?心中有些愁煩,次日在給謝醉橋的信中便提了下。不想沒幾天,竟收到了他回信。說他已到御前代她陳情,皇帝體諒她一片孝心,准許南歸探病,她與謝醉橋既已有婚約,到了明年春時,由內廷下詔賜婚便可。

  明瑜驚喜不已。她在給他的信中,不過只略提了下自己祖母病重,並未多說什麼,沒想到他竟會不聲不響地替她求來了這樣一個便利。歸心似箭,立時便請顧氏準備車馬南下,不過一兩天便妥當了。

  顧氏前次在京中四井路宅子的門口,親見謝醉橋扶明瑜下馬車牽手送到自己面前的一幕,當時雖當作沒看見,只心中卻曉得自家這個侄女在他心中分量委實不輕。到了明瑜出發動身那日,見他果然又來相送,自然知情知趣,待到了埠頭,便指揮著人將箱籠運上船,撇下明瑜在車中,車邊只站了個春鳶。

  昨日起京畿一帶便開始下雪,一夜未停,此時地上積雪已深至腳踝,天空中仍有零星雪花落下。

  明瑜下了車,見白茫茫一片雪地上,謝醉橋站那裡凝望著自己,滿臉依依的樣子,髮頂眉梢還沾著零星的雪花,心中一下也是湧出諸般不捨,朝他走近了些站定,低聲道:「多謝你代我在皇上面前說話,我才得以南歸……」

  謝醉橋收起心中的離別悵惘,朝她笑道:「若非將近年底事務繁忙,我脫不開身,真想親自送你回去。你路上定要保重。」

  明瑜望了眼遠遠站在埠頭一側的高峻和另幾個謝家護衛,也是抿嘴笑了起來:「有高叔他們隨我一路,你放心便是。只是委屈高叔了。」頓了下,朝他又輕聲道:「醉橋,我到家後,便會等你過來。」

  謝醉橋見她一雙明眸望了過來,亮得彷彿能照出自己的投影,強忍住擁她入懷的念頭,點頭道:「我必定會去。你上船吧,風雪有些大了。」

  船沿著運河駛出埠頭,明瑜從舷艙中探頭望去,見那身影還立在岸邊一動不動,直到成一小點,仰頭看去,天空中彤雲低沉,竟似又有一場新雪要來。

  ***

  明瑜抵達江州之時,正是年底除夕的前一日。阮洪天做夢也沒想到女兒此時竟會回來,待問了緣由,喜不自勝。江氏拉住女兒的手,更是歡喜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安墨自不必說,便是連明珮也面上帶笑過來探聽她在京中的情景。明瑜略應對了幾句,便往老太太的隨禧園裡去探望。

  明瑜進去之時,老太太正躺在那裡半合著眼,似睡非睡的樣子,不敢驚擾了她,坐在身邊陪著。忽然見她睜開了眼,顫巍巍道:「誰啊?」聲音有氣無力的。

  「祖母,是我。」

  明瑜忙俯身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道。

  老太太睜開了眼,眼睛一亮,用力抓了下明瑜的手,瞧著想坐起身的樣子,明瑜忙又坐近了些道:「祖母躺著便是,別起來了。」

  老太太凝視明瑜片刻,慢慢笑了起來:「瑜丫頭,你是個有福氣的。別擔心,祖母的命長,沒那麼容易就去的。謝家那孩子在江州也好幾年了,祖母卻還沒見長什麼樣子。只聽你娘說俊得不行。還沒見過我那乖乖孫女婿,便是熬,也定要熬到你們成親了,祖母才好安心去。」

  明瑜鼻子一酸,強忍住心頭湧上的難過,笑道:「祖母不止要看我成親,還要看墨兒成親。」

  老太太亦是笑了起來。冬青端了藥進來,明瑜忙與容媽媽一道將老太太扶了起來伺候著喝了藥,又陪了片刻,見她慢慢又睡了過去,這才起身離去。

  過了這個年,許是真應了阮老太太自己的話,有孫郎中盡心盡力,江氏和明瑜用心服侍,病雖無大好,倒漸漸穩了下來,全家這才鬆了口氣。

  謝銘柔與蘇、冷兩家的女兒年底前就已被家人護送著北上入京待選了。明瑜被提為秀女、與謝醉橋的婚事,雖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只阮洪天這些年謹慎慣了,沒到謝家登門求親那日,這個消息便不願傳出去。起先只江氏和江老太爺二人知曉,連明珮也不曉得。前些時候為叫老太太歡喜養病,這才叫江氏朝她透了個口風的。

  故而明瑜此次回來,待老太太病情穩了後,正月裡仍與往年一樣,陪著江氏去了幾戶人家拜訪過後,便一直留在家中,等著謝醉橋的消息。這日聽江氏身邊的丫頭來傳,說謝夫人登門來訪,江氏叫她過去陪著說話。忙收拾了下頭臉,換了件見客的衣裳,便往江氏房中去。見了謝夫人,朝她見了禮,便陪坐在一邊聽她二人說話。

  「聽聞皇上下了聖旨,對謝大人去年八月中的治水之功大加封賞,銘柔又以秀女身份入京了,真是雙喜臨門。」

  江氏笑著恭維了幾句。

  謝夫人也是一臉喜色,只很快便道:「再半年在此地就又任滿,只盼著入京候缺時能升個實位。至於銘柔那丫頭,一則年歲還小,二則她人也毛糙,不似你家瑜丫頭那般穩重。我在京中也托人打點了下,盼著她這回落選才好。只要我家老爺升遷了,女兒再養個兩年,我也不愁她嫁不到個知根知底的好人家。」

  江氏看了眼靜坐在一邊的明瑜,心道比起謝夫人,自己倒真的是前世修來的福了,竟會憑空得了那樣的一個好女婿,正要寬慰幾句,忽又聽她歎道:「說起來如今我倒在為另樁事愁煩,連老爺也是,連著幾日沒睡好覺了。」

  江氏驚訝,忙問道:「不知何事?」

  「便是那胡半仙,前幾日竟到處宣揚,說下個月本地又有場大禍,什麼禍卻不說,弄得百姓人心惶惶。老爺雖惱怒,卻也不好拿他怎樣,且又怕他說的萬一是真的,這些天愁得不行。」

  江氏哦了聲,道:「我也聽說過,我家老爺正打算這幾日去找他問個究竟呢。」

  明瑜這些日裡第一次聽到這消息,一下驚訝萬分。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章

  江氏與謝夫人議論了幾句胡半仙,便又轉到了別的話頭上。明瑜卻再無心聽她二人說話了,方才得知的那消息,實在叫她有些緩不過來。

  胡半仙的底子,旁人不曉得,她卻再清楚不過了。以前幾回打交道的經歷看,那胡半仙雖愛名聲,只看起來也不是個不惜命。去年八月的那場大水,他被逼說了出來後,甚至逃到了外地去避禍,如今卻為什麼一反常態公然嚷出了這樣的「卦象」?他又據何會做這樣的論斷?

  謝如春身為一地長官,若是從前,遇到有人這樣公然惑亂人心,必定抓了投牢,只這胡半仙卻有些棘手。謝如春如今必定當他活神仙看了。活神仙既然發話,他又怎敢貿然下手?這才會如謝夫人方才說的那樣,幾夜都睡不好覺了吧?

  謝夫人告辭離去,明瑜自己回房,叫春鳶向廚下裡幾個每日出去採買的人打聽,果然便似謝夫人說的那樣,如今市井間已是人心惶惶,酒樓茶肆裡,議論的最多的話題便是胡半仙了。再過兩日,因了官府並未出面闢謠,流言更盛,甚至據說有人已收拾行裝,打算先去別的地方躲過這陣子再回來,那些沒地兒去的。

  明瑜百思不解。難道那胡半仙被盛名沖昏了頭腦,真當自己是半仙,不甘寂寞這才故作玄虛?曉得阮洪天這一天去找過胡半仙了,待他回家入了書房,便尋了過去問個究竟。

  阮洪天這幾日也是被這消息弄得心思不定,見女兒特意過來問起,無奈歎道:「爹今日去找胡半仙,他卻閉門不見。聽說昨日連謝大人竟也吃了個閉門羹,只遞出句話,說正在潛心研究卦象,尋找破解之法。謝大人雖惱,對他卻也不敢如何。爹更沒辦法了。只以胡半仙之能,想來應不至於空口說白話。若江州真再有什麼天災大禍,爹少不得要先把你娘和姐弟幾個先送走再說。」

  明瑜見問不出什麼了,只得怏怏而返,心中卻越發不安。胡半仙有今日之名,便說全是因了她的緣故也不為過。他若只像平日那樣靠張嘴替人「趨吉避凶」斂財,她自然不會多問。只如今卻顯見是出格了,弄得一州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想了半日,終是下了決心,叫春鳶去叫柳向陽到漪綠樓下的園子口。

  「他如今可是老爺重用的人,我怕叫不動他,叫入畫去便是。」

  春鳶笑道,已是出去喚小丫頭入畫了。過了片刻,柳勝河便跟了入畫到了園子口。明瑜細細叮囑了一番,又遞給他一封信。柳勝河將信納入懷中,點頭應了下來,鄭重道:「姑娘放心,今夜就去。」

  柳向陽過完年就十八了,雖仍是少言寡語,做事卻愈發穩重。事情交給他,明瑜也覺放心。說完了話,他本就該下去了,只見他眼睛望著站自己身側的春鳶,欲言又止的樣子。忽然想起春鳶方才說話舉動都有些反常,此時再看一眼,果然見她眼睛只盯著地上,一張臉有些繃著,心中一動,便笑道:「春鳶,你送他出去吧。」

  春鳶瞟了柳向陽一眼,仿似有些不願,終究還是應了聲是,便當先而去。柳向陽朝明瑜感激地望了一眼,忙轉身跟了過去,兩人中間隔了五六步的距離。路上不時遇到些修花剪草的小丫頭,看見春鳶紛紛叫姐姐,春鳶含糊應了幾聲,腳步卻未慢下來,眼見就快到二門盡頭了,左右無人,柳向陽幾步趕了上去,張口道:「春……春鳶,你都惱我大半個月了,到……到底為了何事?我都不明白。」

  春鳶仿似沒聽見,一直到了二門口,這才站定,道:「姑娘吩咐你的事,仔細做好了便是。去吧,我不送了。」

  柳向陽見她說話時,眼角風也沒掃向自己,對方才那些碰到的小丫頭比對自己還好,心中難過,呆呆地哦了一聲,垂著頭慢慢往二門去。

  春鳶心中本是有些惱他,只見他垂頭喪氣的背影,又有些不忍,終於哼了一聲道:「你家不是來了個投親的表妹?你腳上穿的鞋還是她給做的,是也不是?」

  柳向陽仿似被針刺了下,猛地回頭,搖手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她……」

  他一急,說話就更結巴了。

  「我的手藝比她差,你把我的鞋拿來還給我便是!」

  春鳶搶白道。

  「她……她去年死了丈夫,我娘見她可憐,這才叫她過來尋活的,她見我穿鞋費,就做了雙鞋給我。你做的新鞋……我捨不得穿,藏了起來……」

  柳向陽一番話說完,望著春鳶,額頭已是冒出了汗。

  春鳶忽然覺得心情好了許多,嘴上卻不放鬆,盯著他道:「真的?」

  「真的!不信你去問我娘!我娘就是怕她被人輕看,只告訴了夫人,旁人都不曉得她是個寡婦……」

  「行了,我知道了!我不會說的。」春鳶打斷了他話,眼中已隱隱有笑意,嘴上卻仍埋怨道,「鞋子做給你本就是穿的,你藏起來做什麼!我曉得你穿鞋費,我那裡又快做完一雙新的了……」

  柳向陽摸了下頭,長長鬆了口氣,見她似嗔還笑的俏麗模樣,心頭一熱,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脫口道;「姑娘……就要定親了,你……你從前應我的話,可還當真?」話說完,連耳根子也是紅了起來。

  春鳶見他連脖子也紅了,一雙眼睛卻還緊緊望著自己,第一次遇到他這般大膽的注視,心一下噗通噗通跳得飛快,竟是應不出來了,頓了下腳,扭身便去,疾行了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轉身朝他笑了一下,這才急匆匆而去。

  「她不應我,卻又朝我笑……是當真呢,還是叫我再等……」

  春鳶身影早消失在了甬道一側早發的玉蘭樹叢畔中,那柳向陽一人卻仍呆立許久,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想著她方才回眸留下的一笑。

  ***

  夜半廟街胡半仙家中。柳向陽駕輕就熟,從牆頭攀爬而進。

  胡半仙如今手有餘錢,家中也養了兩個差遣的下人。柳向陽進去的時候,怕驚動人,也是十分小心。整個院落裡靜悄悄仿似個空籠子,大約夜深都各自去睡了,倒是一路無阻地到了他歇息的上房。

  因從前見過數回,這回倒也不怕他大聲呼叫。柳向陽伸手試著推了下門,不想門竟虛掩著應聲而開。借了窗邊的月光,看見床榻上正臥了個人,到了近前推了下他肩。那人仿似被驚醒,翻身而起道:「誰?」正是胡半仙的聲音。

  「是我!家主命我再帶信給你!」

  柳向陽壓低了聲道,見胡半仙坐那裡一動不動,身子竟似有些發抖,心中奇怪。忽然感覺身後似是有人,猛地回頭,見不知何時已多了個人影。昏暗中只聽火折聲響,桌上的燭臺點亮,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正立在那裡,昏黃的火光中,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彷彿在哪裡看見過。

  柳向陽忽然睜大了眼,差點沒跳起來。

  他想了起來!數年之前,他趕馬車送自家姑娘去瑜園的路上,碰到了一群人,還打了起來。這人便是後來出聲喝止過的那個華服男子!雖然多年過去,但他仍是認了出來。

  「竟會是你——」裴泰之也認出了眼前他,咦了一聲,皺眉道,「榮蔭堂裡柳家的小子?」

  ***

  明瑜第二日大早便起了身。

  昨夜叫柳向陽去找胡半仙探個究竟。柳向陽人是去了,她自己也幾乎一夜沒睡,若非園子的門下了鎖,進出不便,恨不得熬夜也要等到他的消息,所以此時早早起了身,便打發春鳶去打聽消息。不想春鳶卻遲遲不見回,直到她隨江氏去了隨禧園陪著老太太用早飯時,才見她尋了過來,臉色瞧著有些張皇,立在那裡朝自己丟眼色。

  便起身出了上房,兩人站到了簷廊中,春鳶這才壓低了聲道:「姑娘,柳嫂子說他昨夜一夜沒回,如今正急得不行,只還不敢驚動老爺夫人,只他們兩口子自己打發了人出去找。」話說著,聲音微微發抖。

  明瑜一驚,啊了一聲,低頭沉思片刻,伸手握了下她的手,道:「我這就叫我爹派人一道去找,先去胡半仙那裡。」阮洪天聽聞柳向陽走失,極是驚訝。聽明瑜建議說去胡半仙那裡看下,不疑有他,點頭道:「也對!請胡半仙占下他去了何方也好!」

  這一日直到日落西山,仍不見柳向陽回來,更沒有什麼好消息,待天黑透,派去的陸續回來,帶來的消息卻更叫人吃驚。胡半仙家中門扉緊閉,敲門半日無人應,終於破門而入,才發現人竟不知到哪裡去了。聞訊的附近居民都圍在了他家門口議論紛紛,道定是胡半仙想不出破解之法,自己避禍去了。人越聚越多,連謝如春也被驚動,正派了人在驅散百姓。

  「他這一走,人心更要惶惶。莫非江州真有大災要從天而降?」

  阮洪天有些焦頭爛額,皺眉自言自語道。邊上江氏臉色微微發白,忙叫丫頭帶安墨回房歇息。

  明瑜壓下心中焦躁,一直陪著江氏到了深夜,待出去尋柳向陽的人全部回來,卻一個也沒得到音訊,這才無奈各自先散了去。到了第二日,阮洪天不止派家人四處繼續尋找,又親自去見了謝如春。謝如春感激他去年八月時對自己的助力,聽聞大管家的兒子不見了,自然一口應了下來,下發公文叫各縣幫著留意。只次日仍是無果。

  夜已深,明瑜回了漪綠樓,卻哪裡有絲毫睡意?丹藍雨青與春鳶一道服侍她睡下時,那兩個丫頭曉得春鳶與柳向陽好,此時自然不敢多說什麼,怕惹她傷心。明瑜打發她兩個走了,屋子裡只剩自己和春鳶,叫她坐自己身邊,低聲撫慰道:「都怪我,要是不叫他去,也就沒事了。」

  春鳶心中難過,卻仍勉強笑道:「姑娘放心,他那麼大的人,拳腳不弱,又是在江州的地上,不過是去找胡半仙,還會出什麼事?許是他兩個臨時遇到什麼事而已,再等等,明日不定就回來了。」

  明瑜凝視她片刻,歎了口氣,道:「春鳶,我幾年間,數次叫柳向陽去找胡半仙送信,你可曉得為了何事?」

  春鳶面上閃過絲迷惘之色,終於道:「姑娘既問了我,我便照實說了。我實在不是很明白,只隱約有些曉得大約是和胡半仙卜的那幾個卦象有關。每次姑娘叫柳向陽送信給胡半仙後,他便能說出些事情。我猜想莫非是姑娘教他說的,只又覺得……」

  她停了下來,想是連自己也覺得這不大可能。

  明瑜道:「春鳶,我曉得你一直把我當最親的人,我也是。你方才猜的沒錯,胡半仙前頭的那幾樁事,確實是我教他說的。只是我又如何曉得那些……我也不知該如何對你說才好……」

  春鳶怔怔望她片刻,忽然道:「姑娘不必對我說。不管姑娘是如何曉得那些的,我也不想知道。我曉得你對我好,春鳶甘心一輩子伺候你便是。」

  明瑜微微一笑,點頭道:「方才我提起這個,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的想法。昨日我有些驚慌,也沒往深裡去想。今日我琢磨了一天,覺得此事絕不只是柳向陽和胡半仙一道失蹤這麼簡單。我猜……」

  她頓了下,握住了春鳶手,道:「胡半仙極是惜命的一個人,我猜他必定是被什麼人識破了,所謂的江州大禍,十有八九也是那人逼迫他放出的口風。我前幾日乍聞胡半仙的消息時,見滿城傳得沸沸揚揚,人心不定,一時沒想那麼多,竟入了套。柳向陽去找胡半仙沒回來,胡半仙又不見了,兩人必定都是被那人制住了。他這般費心思,想來就是要引出我,所以不會對柳向陽如何的。你放心。」

  春鳶愣住了,手一下轉為冰涼,驚慌道:「姑娘,那人是誰,會不會對你不利?想害了你?姑娘放心,柳向陽必定不會說出姑娘的!」

  明瑜出神片刻,搖頭道:「這人必定是有些來頭的,遲早會查到他是我家的人。他這般費勁心機要引我出來,想來不會是要害我這麼簡單。你且看著,這幾日便會有新動靜的,等著便是。事情既然是我惹出來的,總要我去解決。」

  明瑜這話,既像是說給春鳶,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只說完這話時,她腦海中卻忽然浮出了謝醉橋的身影。

  不知道他正在做什麼。要是他現在就在自己身邊,那該多好。

  這一夜她躺在床榻上的時候,竟有些輾轉難眠,低低歎了一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5:14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一章

  柳向陽的娘柳嫂子早把春鳶當兒媳婦看了,只盼著兩人能早成親而已。如今這麼大一個兒子憑空地丟了,整個人便也似丟了魂兒般,躺下去便起不來了。明瑜心中有些愧疚,便叫春鳶過去陪著柳嫂子,自己這裡暫時不用她。

  春鳶壓下心中愁煩,和柳向陽的那表妹一道,陪了柳嫂子大半日,好容易勸得她躺了下去,起身想回,剛出門,卻見個小廝找了過來,道側門有個人過來找她,自稱是看管瑜園的丁婆。看門的曉得春鳶在府中的臉面,既是個老嫗尋她,便將那丁婆讓到了門房中叫等著,差了小廝來叫。

  春鳶愣了片刻,這才想起幾年前在瑜園門口確實與個婆子打過照面,卻不知她現在為何忽然尋了過來。只既然與謝醉橋的瑜園有關,自然不敢怠慢,應了聲,便匆匆往門房去。

  丁婆等了半晌,看見個穿了紫衫的妙齡少女匆匆過來,慌忙從板凳上立起身來,迎了上去道:「姑娘可還記得老身?今日過來,是被個人差遣,叫我帶個口信給姑娘的。」說著四顧了下,又壓低聲道,「說柳家小子安好,他要見具信之人,叫到瑜園去,說有事相談。」

  春鳶吃驚,脫口問道:「不知是誰叫婆婆帶的口信?」

  丁婆道:「便是從前與謝公子一道在園子裡住過的那公子,他如今又回來了。」見她臉色大變,仿似還要問,忙又道:「那公子給了我些銀錢,叫老身找到姑娘傳這口信,別的什麼,老身就都不知了,還請姑娘行個方便。」說著彎了下腰身,匆匆離去。

  春鳶心慌意亂,夢遊般地回了漪綠樓,迎面撞上正要下去的明瑜。明瑜被她臉色嚇了一跳,待曉得竟是裴泰之叫看管瑜園的丁婆傳來了這口信,瞬間驚出了身冷汗。

  她一直以為裴泰之現在人在京中,卻萬萬沒想到他也到了江州,還設計弄出了這樣的事!

  「姑娘,那裴大人我一見就有些怕,你千萬別去。萬一被他抓著不放,毀了姑娘的名聲,謝公子那裡可怎麼交代……」

  春鳶臉色發白,顫聲道。

  明瑜眉頭微蹙,半晌,終於道:「春鳶,他既然曉得柳向陽是榮蔭堂的人,甚至查到你和他的關係,卻並沒有大喇喇地上門朝我爹逼問著交人,可見他亦不想把這事往明面上擺。如今他既存心要逼出胡半仙背後的人,且柳向陽又已經落他手中,我若不露面,如何能解這局?」

  「姑娘,柳向陽必定不會說出那信是你寫的,他未必就能想到你身上去。我去認了……」

  春鳶臉色漸漸有些恢復了,想了下,道。

  明瑜搖頭,苦笑道:「春鳶,裴泰之此人……,我多少也是有些曉得的。我雖不知道他何以會突然南下,只以他的心機和手段,既盯上了胡半仙,胡半仙被識破伎倆,我也並不驚訝,你去認了他未必會信。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他這般大費周折,到底是什麼目的?且你聽他叫丁婆傳來的口信,道有事相談。既如此,我去見下便是。」

  「姑娘!」

  春鳶仍要阻攔,被明瑜壓住了手,道:「是禍躲不過。既已被他盯上,躲是躲不過去了。我如今就要和謝公子定親,他二人平日還算親厚,就算看在謝公子的面上,想來也不會真對我有不利的。」

  略想了下,又道,「我過去瑜園不便,這就去跟我母親說,明日到白塔寺為祖母拜佛祈福,這幾日家中亂糟糟的事多,她必定脫不開身。你派個信得過的人到瑜園去找那婆子回個口信,叫明日午後到白塔寺積香院裡的積香崖邊等著。」

  ***

  江氏聽明瑜說要去白塔寺,不過猶豫了下,便應了。到了第二日大早,派了府中兩個家丁護著,叫周媽媽和老太太身邊的容媽媽跟去。那柳嫂子聽說了,也求著要跟去一道給兒子拜佛燒香,江氏自然應了,四五個人便坐了輛大馬車往白塔寺去。知客僧認出是榮蔭堂的女眷,乃本寺最大的捐奉了,各色香火供奉常年不斷,自然殷勤。燒完香已是正午,置備了一桌素齋相待。用完了飯,明瑜道要遊寺。

  兩個媽媽年歲大了懶怠走路,且飽腹又犯睏,明瑜便叫她二人到靜室裡歇著吃茶瞌睡,柳嫂子陪著明瑜和春鳶一道。路過後殿,明瑜對著柳嫂子道:「柳媽媽,我與春鳶就在這附近閒逛下,你不必跟著了,這佛堂裡香火旺,媽媽不如進去再燒幾柱香。我與春鳶逛完就到此叫你一道回。」

  柳嫂子丟了兒子,本就沒心思閒逛,這話正中下懷,反正阮家在此寺裡面子極大,也不怕她兩個會遇到什麼,忙應了一聲便進去佛堂跪在蒲團上,對著佛像叩拜,口中念念有詞。明瑜與春鳶對望一眼,往邊上的積香院裡去。

  這辰點人少,後殿旁的積香院靠近山崖,更是偏僻,春鳶留在了路口守著,明瑜便往裡面進去,轉個彎,便要到積香崖了。胸腔處一陣劇烈跳動,停住腳步微微閉了下眼,穩住了神,這才繼續往裡去。

  石崖側幾棵纏了老藤蘿的松柏數下立著一個常服男子,正是裴泰之。他看著明瑜從轉角處現身,朝自己緩緩行來。

  雖自前夜看到柳向陽的那一刻起,他就隱約已猜到具信給胡半仙的人會是阮家的她,這是一種直覺,所以見柳向陽拒不開口,也並未怎麼為難他,只是叫人看守住而已。只此刻,真見她這樣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心中卻仍像是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額角青筋又猛地抽緊,心中一凜,長呼了口氣,這才壓了下去。

  「果然是你。」

  裴泰之神色已沉沉如水,一字一字道。

  「是我。」明瑜站在了距他五六步外的石道上,望著他的目光筆直,神情端肅,「柳向陽呢?」

  裴泰之道:「今早我就已經放了他。他此刻想必已回榮蔭堂了。你……真的是你?」

  他終究是有些難以置信,末了,還是忍不住這樣問了一句。

  「是我。你逼胡半仙放出了那些謠言,不就是為了逼我現身?現在我過來了,你為什麼又不信?」

  裴泰之神色驟然帶了絲陰鬱,片刻後,終於道:「數年前的李家命案、去年八月中的大水,這些你都是如何曉得的?」聲音裡帶了些質疑之意。

  明瑜凝望他,指甲已深嵌入掌,卻不覺得痛,忽然冷笑道:「裴大人,我若是告訴你,我是個死過一回的人,只因不願忘記前世婆娑愁怨,避過了那碗孟婆湯而重生,所以才知道這些,你信嗎?你會不會給我安個妖言惑眾的罪名,將我投牢?」

  裴泰之定定望著她,彷彿要望進她的一雙眼睛裡,她直直相對,絲毫不讓。半晌,他忽然像是有些躲閃地垂下了眼,只很快,又抬眼望向了她,道:「你既假借那個胡半仙之口道非常之事,自然是不願見之於人,我又豈會叫你為難?只是……」,他的語氣驟然轉成了冷硬,「阮姑娘,我不管你如何曉得這些,只要你真是胡半仙背後的那人便可。我逼你出來,只是為了一個目的,我往後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裴大人,我並不以為我有什麼本事能助你,」明瑜冷冷道,「柳向陽既被你放了,你也說不欲為難於我,實在是感激不盡。我這就先告辭了。」說著已是轉身而去。

  裴泰之一怔,他覺察到了這女孩方才說話時目光中流露出的對自己強烈排斥,這叫他忽然有些憤怒。

  「站住!」

  他猛地朝她背影低聲吼道,看見她腳步一頓,正要趕上去,突然,那種叫他想起便為之膽寒的熟悉的痛又侵襲了過來,彷彿有一把利刃在他腦中一刀刀不停地剜肉。他臉色大變,張大了口想呼吸,呼吸卻變得像離水的魚那麼困難。他想抓住身畔的樹幹,手卻只撕下了一片樹皮,人已慢慢倒在了地上。

  明瑜聽見身後傳來他的喝止之聲,猶豫了下,忽然聽見一陣異動,忍不住回頭,整個人呆若木雞。

  裴泰之,竟然雙手抱住頭痛苦地蜷縮在地,整個人顫抖得像快要死去般,額頭上不住淌著冷汗。

  明瑜睜大了眼睛,驚駭地看著自己看到的一幕,簡直難以置信。她想跑,腳步卻像灌了鉛般沉重,直到他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她才猛地驚醒過來,到了他身邊蹲下,顫抖著道:「裴泰之,你怎麼了!」

  那個男人沒有回答,他只是像瀕死的蟲那般把自己縮起來,眼睛緊閉。明瑜感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恐懼。

  「裴泰之!裴泰之!」

  明瑜又叫了兩句,正要起身去叫人過來,忽然手一緊,被他抓住了,觸手一片濕冷,像死人的手。

  「不許……去叫人……等下就好……」

  他斷斷續續道,彷彿用盡了全力才發出這幾個字,然後手就無力地鬆滑了下去。

  明瑜不敢再動,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片刻過後,他的顫抖終於停了下來,只眼睛仍閉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裴泰之……」

  明瑜試探著,低低叫了一聲。

  他終於睜開了眼,撐著手慢慢從地上坐了起來,又站了起來。

  「你剛才都看到了!」

  他慢慢道,看著她的目光裡有濃重的悲哀和狼狽。

  明瑜驚魂未定,下意識地點了下頭,問道:「你……剛才怎麼了?」

  他定定望著她,忽然笑了起來,只那笑卻極艱澀難看。

  「阮姑娘,你既看到了,我便索性告訴你。七年之前,有一次我與醉橋縱馬城外,我從馬上跌下,頭痛欲裂,醉橋扶我躺在了路邊,片刻後才緩了過去,就像方才你看到的那樣,只那時沒現在這樣厲害。當時我對他說,是偶然犯了急症,過去便好,叫他不要讓別人曉得。」

  裴泰之面上仍帶著絲笑,只極其僵硬。

  「其實我當時並未跟他說實情。那次頭痛之症,並非偶然。我之前就曾犯過,只不過一兩年才偶爾發作一次,那次又犯,恰被他看到而已。」

  明瑜怔怔望著他。

  「我這頭痛之疾,發作前毫無徵兆,只發作時,卻如有一把利刃在我腦中剜肉……」

  「太醫,太醫難道也沒辦法?」

  明瑜終於回過了神,脫口問道。

  「大約是無藥石可愈了。宮中最好的梅太醫也無計。我從前本還希望,這病日後自己會消了去。只是這幾年,發作得卻愈發頻繁起來。尤其這一年中,竟已兩次了。方才竟又發了一次,還被你撞到。阮姑娘,你能想像有一日朝堂眾目睽睽之下,我突然這般頭痛倒地的情景嗎?裴泰之,這個平日裡旁人眼中霸橫甚至不可一世的人,卻這般像死狗般地倒在地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他的頭……」

  他的聲音突然空洞冷漠了起來,彷彿他描述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一瞬間,明瑜忽然像是有些明白了過來,前世的裴泰之,後來為什麼一直離京在外,甚至就連她這個妻子,數年間見過他的次數也寥寥可數。以他的性子,只怕寧願死在外,哪怕屍骨被野狼啃噬,也不想被人看到他變成那樣子吧?

  明瑜長長呼出口氣,對上了他的目光。他一側臉龐上還殘留著一滴方才迸出的汗,臉色仍有些蒼白。

  「為何會這樣?」

  她小心地開口問道。

  裴泰之暗中捏了下拳頭,終慢慢鬆開。

  「誰知道呢。連太醫都說許是胎氣所帶。或許我命該如此吧。」

  明瑜聽出了他話中的那絲冰冷意味,躊躇了片刻,終於道:「天下之大,或許終有一日,能尋到醫你這頑疾的良醫。」

  裴泰之看她一眼,忽然呵呵笑了起來,道:「借你吉言,若真有這一日,就是我的造化了。只是我方才跟你說這些,並不是想要聽你說好話。」他一頓,臉色又轉凝重起來,「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或許不能再久留京中了,皇上卻被個道人所惑,服丹練功,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且被挑唆著與太子更是離心。我若這般離去,委實放心不下。你既有非常之能,若助我一臂之力,叫皇上不再寵信那道人,改回用太醫的方子調養身體,鞏固太子之位,他日我才能放心離去……更何況,你這其實也是在為醉橋。他如今為了你,已與三殿下勢如水火。你幫了我和太子,就是在幫醉橋!」

  或許是剛從一陣瀕死般的痛苦中掙扎回來,他此刻的聲音比起平日少了些冷硬,聽起來有些低沉。

  明瑜想起了前世裡榮蔭堂被抄的結局,微微咬了下牙,終於抬眼,朝他點了下頭。

  她不止在幫他們,也是在幫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裴泰之彷彿鬆了口氣,朝她微微笑了起來,一貫冷硬的面龐線條一下柔和了不少。

  明瑜怔怔望了片刻,忽然問道:「裴大人,你聽說過梅朝雲這個名字嗎?」

  裴泰之一愣,仿似在回憶,終於搖頭道:「不曉得。阮姑娘為何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不曉得便算了。」明瑜微微一笑,道,「我出來有些時候,這就該回去了。往後有事,你尋柳向陽便是。」看他一眼,略微一禮,轉身慢慢而去。

  梅朝雲,前世裡的那個妾,就是梅太醫的女兒。

  明瑜抬頭看了下天空中的雲,腳步微微加快,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的心結,到今天終於徹底解了。她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希望能見到謝醉橋。這一世,她會珍惜眼前人,好好做他的妻。

  「阮姑娘,我的事,不要叫人知道,包括醉橋!」

  裴泰之忽然道。

  明瑜停住了腳步,回頭朝他點頭,微微笑了下。

  裴泰之怔怔望著那纖娜背影從自己視線裡消失。

  或許她真的記住了前世?只是不知道前世裡的自己,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怎樣的一個角色?

  他忽然有些悵惘,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手腕處,腦海裡浮現出了第一次在意園中見到她時的情景。那時她重重咬了自己一口,那清晰的疼痛之感,現在彷彿還殘留在他的手腕上。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二章

  「姑娘,他可有為難你?」

  春鳶終於遠遠看到明瑜回來,見她神色間一片平靜,雖猜不到方才二人到底說了什麼,卻也鬆了口氣,忙迎上來。

  「柳向陽被他放了,此時不定已到家中了。」

  春鳶聞言,輕輕啊了一聲,眼中露出驚喜之色。

  「他倒並未怎麼為難我,只是往後……盡力便是了。回去吧,出來有些時候了,怕媽媽們等急了。」

  明瑜又道。待她二人回到後殿,叫了還跪在佛像前念念有詞的柳嫂子出來,一道往靜室去,路上果然遇見兩個媽媽已尋了過來,便動身離寺返城。剛回榮蔭堂,門房過來相迎時,便報說柳向陽早間回來了。

  「大喜,大喜!竟說是與到了江州的欽差裴大人路上偶遇,被相中叫隨他入京。前頭兩日被帶去校營中在考校功夫來著!」

  門房說得一驚一乍,便似親眼看見了一般。

  柳嫂子一時沒反應過來,待聽清了那門房的話,人便一下活了過來,嘴裡念了聲佛,也顧不得明瑜了,撒開兩腿便往裡飛奔而去。方才一路過來還在絮絮叨叨安慰著柳嫂子的兩個媽媽俱是又驚又羨。

  明瑜方才只聽裴泰之說將柳向陽放了回來,卻未聽他提起過這個,也是有些驚訝,看了眼春鳶,見她也是睜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忙往裡而去。

  柳向陽此時正跪在阮洪天和柳勝河的面前,連連磕頭,結結巴巴道:「都怪我粗心,竟忘了傳個信回來報平安,叫闔府上下都被我攪得不寧!老爺只管責罰我便是!」

  阮洪天起初覺著有些蹊蹺。只又一想,柳向陽向來老實,這樣的大事怎麼可能會胡謅,何況還牽上了欽差裴大人,想來前兩日真是被他相中帶走了,年輕人一時激動,忘了給家中報個信也在常理。又見柳勝河一掃頹喪之氣,也代他父子高興,點頭叫他起來,笑道:「你能平安回來便好,更何況還遇到了這樣好事,不止是你柳家,更是我榮蔭堂的大喜事。何時要隨那裴大人入京了,我必定風風光光給你置辦一場酒席相送!」

  柳勝河感激,急忙拉了兒子正要再躬身道謝,不想柳向陽卻又道:「我……我給拒了!」

  此言一出,不止他爹,連阮洪天也是大驚,道:「為何?」

  「我本就是阮家的人……我只想留在府中當護衛,護著老爺一家平安便好。」

  柳向陽說話時,臉微微漲紅。

  柳勝河啊了一聲,大失所望,若非阮洪天也在,只怕就要扯他耳朵罵一頓不爭氣了。阮洪天又是驚訝,又有些感動。看了柳勝河一眼,見他立在一邊,神色複雜。

  他亦是人父,自然曉得望子成龍的道理,略想了下,便道:「你對我阮家這般忠肝義膽,我自然感激。只這樣的機會卻是千載難逢,豈可輕易放過?裴大人既到了江州,這兩日謝大人想必會設宴,若我能得見裴大人,必定會代你兒子再向他說明下。」後面一句話,卻是看著柳勝河說的了。

  柳勝河極是感激,要朝阮洪天下跪磕頭,被他攔了,笑道:「大管家不必多禮。向陽留在我家,日後再出息也不過是接替你的位置,或做個掌櫃。隨了裴大人入京,日後前途卻是無量。該當如何,我心中自有數。」

  柳勝河大喜,忙朝兒子道:「還不快謝過老爺的一番良苦用心!」

  柳向陽見阮洪天和父親說話間,已是代自己又做了決定,這回卻不好再反駁了,只得朝阮洪天又磕頭道謝,心中也不知是喜還是愁,卻不敢表露出來。

  事既罷,阮洪天叫人去官府那裡趕緊撤案,榮蔭堂一掃前幾日的不安,柳家住的那院子裡更是熱鬧,不斷有人過來賀喜,待聽到柳向陽自己竟拒了這機會,一個比一個吃驚。柳嫂子又是得意又是失望,背著人一遍遍罵兒子不爭氣,只盼著阮洪天真能見到那欽差,再幫兒子把那機會給要回來了。

  到了晚間,春鳶從外回來,見了明瑜,便跪了下來。倒把明瑜嚇了一跳,忙扯她起來。春鳶搖頭道:「姑娘,他叫我代他在姑娘面前磕頭賠罪。道是自己無用,這才累及姑娘。」

  明瑜這才明白過來,道:「你叫他無需多想,我並沒什麼。那個裴大人既教他回來這樣說,想必是真看中了他。我爹若能見到那個裴大人,再替他把機會求回的話,你叫他往後努力便是。他的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些,大約是不想離了你吧?」

  春鳶臉微微飛紅,忸怩道:「確是像姑娘說的。他倒是有些躍躍欲試,只是又不捨離了我獨個去京中。我說姑娘往後嫁了謝公子,我遲早也會跟了姑娘去京中的……他這才說自己笨,怎的沒想到這個。」

  明瑜笑了起來,春鳶又有些苦惱道:「只是姑娘,他太過老實了,我倒有點怕他真跟了裴大人去的話,日後會被人欺負……」

  明瑜搖頭道:「他雖老實,人卻不是真的愚笨。一直在我家的話,日後最多也就是個有些功夫和力氣的管家之子。他自己既有想法,正得這機會出去錘煉下。且那裴泰之……也算不上是卑劣之人。跟了他去,倒也未必是壞事。」

  春鳶方才那苦惱之色這才漸漸消了去,又說了幾句新得來的關於胡半仙也回家了的消息,這才叫了人進來服侍著明瑜歇了。

  第二日,江州的坊間又有新消息傳得飛快。胡半仙放出了話,說上蒼有好生之德,天象大變,原先的大災已消彌了去,叫人不必驚慌。江州百姓見他果然回了廟街,連官府衙門外也貼出了安撫民心的告示,一傳十,十傳百,籠罩了江州城小半個月的恐慌情緒才漸漸消散了去,滿城又恢復了原本的舊模樣。

  這幾日裡,江州城中最快活的人,當屬謝如春了;但最傷心的人,卻也出在了他府上,就是他家的公子謝翼麟。

  謝如春快活,是因為欽差裴泰之帶來了京中表彰他去年八月治水功績的聖旨,照這勢頭,下任高升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原本的江南總督正巧也是到任,他入京後再打點下,坐上這把夢想已久的椅子也不是不可能。自此對助了自己一臂之力的阮洪天更是另眼相看,二人於私下無人之時,俱以兄弟相稱。

  老子剛得意快活,便輪到兒子傷心了。謝翼麟傷心,卻是因為剛從得來的一個不啻於晴天霹靂的消息。

  他自去年八月中秋在王母廟前見過明瑜後,便一直都未再有機會碰面,卻是時刻留意她的消息。聽說她隨父親北上探望舅公,年前才回來的。前兩年入了正月,托自己妹子謝銘柔的福,因女孩間來往頻繁,運氣好的話尋些藉口,不定還能見上幾回面。今年謝銘柔入京春選了,弄得他至今都尋不到什麼機會靠近。

  所謂少年懷春,大約便是他這樣了。越見不到,竟越相思難耐。那日他與父親一道跪迎聖旨之後,見全家喜氣洋洋,母親又特意差人送了請帖到榮蔭堂,邀阮夫人過府吃酒慶賀,曉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尋了個空溜到母親身邊,紅著臉磨了半日,卻說不出自己的心思,只不住朝她迂回打聽明瑜的消息。

  自家兒子對阮家的女兒有意,謝夫人又豈能看不出來?從前一來覺著年歲小,二來也確實因了阮家行商的緣故,有些猶豫不決。此時見兒子紅著臉到自己面前這般小心翼翼搖頭擺尾,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裝作不曉得,虎下張臉給打發走了,自己心裡卻暗暗盤算開來,細細想了下,覺得這門親倒也不是不可結。阮家雖是行商之家,卻有敵國之富,在江南也算名門,聲譽極好。若是娶了明瑜進門,往後雖少了個能在官場相互扶持的親家,只自家丈夫正值壯年,以他如今政績和交際人脈,再加上阮家的財富鋪道,未必就不如結一門官道上的親。

  即便是結了官道上的親,從來都是高嫁低娶,若多了個門第低過自己的親家,於丈夫的官道其實也沒什麼大的裨益。此其一;她與江氏是遠親,兩家關係本就親厚,知根知底,明瑜那女孩,她確實打心眼裡喜歡,有個這樣的媳婦,也是不錯。此其二;此番自家老爺能因治水得皇帝賞識封賞,去年八月裡阮家功不可沒,甚至若沒阮家出大力,只怕江州早也與別地一樣成洪澤了,她也不是不曉得,可見阮家不定就與自家投緣。此其三。

  謝夫人雖仍覺娶個商家之女入門有些勉強,只世事從來都無十全十美。既然兒子也有這心思,不如等江氏應邀過來了,問下她口風,想來是必定會歡喜應下的,到時要了明瑜的生辰八字,與自家兒子的一道送去叫胡半仙合下。若真是上上,兩家親上加親,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謝夫人思量完畢,越想越覺有理,只等著江氏次日過府敘話了。不想待她過來,剛問及明瑜幾句,江氏卻實在忍不住多日來心頭的喜憂,先把自家女兒在餘縣時被抬為秀女,皇帝要賜婚給謝醉橋的事給道了出來。

  「……姐姐,我從前便是做夢也沒想過會有這般的好事。按說該放心了,只一天未等到你伯爺家來過大禮,我這心總懸著一日,如今應正是春選之時,路又遠,也不知皇上的婚賜下來了沒有。我如今一睜眼,一閉眼,滿腦子想的便都是這事,心頭便似揣了七八隻兔子,沒一刻是安寧的……」

  謝夫人目瞪口呆,片刻後才明白了過來。

  人的心理都很微妙。謝夫人起頭還覺著和阮家結親,自家是放低了姿態在屈就。如今曉得他家竟會和昭武將軍府結上了親,心裡竟十分惋惜,彷彿被搶走了個好兒媳,又止不住有些發酸,忙擠出笑,拿話寬慰江氏,說皇帝既應下賜婚,必定是金口玉言了。

  又恭賀道:「我一早就覺著我那侄兒與瑜丫頭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只從前也不過在心中想下而已,不想竟成了真,真當是恭喜了。」話說完,到了最後心中又暗呼僥倖。幸而自己方才沒搶過她開口在先。若是自己先挑了話頭,後才被告知這事,豈不是被掃了臉面?

  江氏哪裡曉得謝夫人那七拐八繞的心思,自己堵在心裡多日的話倒了出來,這才覺得舒心了許多,又得她寬慰,也覺有理。那謝醉橋看起來也不是個沒譜的人,如今自己只管放下心等著嫁女兒便是。興致一來,便扯住謝夫人談起了明瑜的嫁妝之事。

  謝夫人那酸楚的心思也不過轉瞬即逝。婦人家大多喜好談論這些,何況自家也有個女兒在,遲早有這一日。如今先練手,就當查漏補缺。當下便撇開了心思,與江氏一道說了起來。

  她二人在屋子裡說得興致勃勃,哪裡會想到此刻門外卻正貓了個人在偷聽,正是那謝翼麟。原來他曉得自己母親今日邀了江氏過來,實在想知道明瑜的近況,忍不住便摸了過來,叫門廊外的丫頭噤聲,自己躲了過去,想著她兩人說話時總會提起明瑜的。此刻話果然是偷聽到了,卻萬萬沒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消息,當下如遭了雷劈,臉色大變,也不管邊上丫頭們的詫異目光,失魂落魄地遊蕩回了自己屋子,迎面正撞上了出來的靈犀。

  「公子這是怎麼了?」

  靈犀見他目光發直,嚇了一跳,忙上前扶他,被他繞開了去,直登登到了桌前,嘩一聲拉開了抽屜,盯著匣子裡的那從自己堂哥處得來的軒轅銃,腦子還是在嗡嗡作響。

  自己的堂哥……明瑜……

  就是打死他,也不會想到這兩人怎的竟會被湊到了一塊!

  「公子,公子,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靈犀拿手到他面前晃了幾下,見他木然沒有反應,被嚇住了,慌忙轉身要去尋謝夫人,袖子卻被謝翼麟一把扯住了,聽見他絮絮叨叨道:「他……他以前還幫我朝堂妹打聽她喜歡什麼……,他……他還拍著我肩,說不必對女孩多費心思,日後我若出息了,女孩自然會看中我……,這如今……他和她,又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怎的就成了我堂嫂……」

  這一大堆的他她,繞得靈犀糊裡糊塗,只見他哭喪著臉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又不忍心,忙握住他手道:「公子莫非不舒服,要不我叫夫人來……」

  「不許叫夫人曉得了!你出去,我一人靜靜。」

  謝翼麟終於有些清醒了過來,心頭一陣煩躁,脫口道。

  靈犀見他臉色難看,雖還不放心,只也得出去了。

  「好你個親堂哥,好堂哥……原來我還在犯傻的時候,你就開始挖我的牆角。莫非從前我辛辛苦苦弄來的那中秋香囊,最後也是落到了你手上?……我……我……」

  謝翼麟又羞又惱,噌一把抽出那軒轅銃要摔地上,手都高高舉起了,卻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噗一聲丟回抽屜匣子裡。

  「我真當傻,明明處處都比不過他,卻回回要與他一道現在她面前,她會看中我才怪……」

  謝翼麟忽然像是明白了過來,臉一陣紅一陣白,只到了最後,終不過抱頭蹲在了地上,在心裡哀嚎一聲:原來最親的人,傷我最深!此仇不報,枉為堂弟!

  ***

  京西定武門外的桑榆官道上,昭武將軍謝南錦正帶了一行護衛,風塵僕僕往城門趕去。

  小半年前,正值朝廷與西廷邊境的武順又起異動,他奉召執印帶兵往西北趕去。因素有聲威,指揮得當,兩個月不到便平定了河西,將西廷軍隊打得潰不成軍,聞風喪膽,被逼得退回了河西三百里,形勢暫定,當地百姓無不歡欣鼓舞。他往朝中送去了初捷文書,等待後命而動。春暖花開之時,終接到正德的親手所書之嘉獎令,前頭那些洋洋灑灑的話都罷了,他只是被後面的一段給震驚到了。

  他的老泰山何時與江南名士江夔一道,將自己兒子和榮蔭堂阮家的女兒訂了口頭婚約?且看正德的意思,他的兒子到了御前說自己是知道並默許了這門親事的,所以皇帝甘當媒人,要給他個天大面子,金口大開,替他兩家賜婚!末了又道,河西既定,兒女婚事亦不可馬虎,作為恩賞,他若願意,命他將軍中事務暫交副帥梁夏,准他回京掌禮。

  河西確實已定,副帥梁夏亦隨他多年,乃是心腹悍將,他暫時離開並無大礙。這才按捺不住,簡裝而行,日夜兼程往京城趕回。

  江南榮蔭堂,他從前也聽過,只不大關心而已。這回竟突然冒出來成了他的親家,到底怎麼回事?

  謝南錦隱隱覺得自己被老泰山和兒子聯合起來給耍了。老泰山倒罷了,他奈何不得,只謝醉橋卻是他兒子。兒子竟耍到老子頭上,世上哪裡有這樣的道理!他脾氣本就火爆,越近京城,心頭那怒氣就愈發旺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5:27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三章

  近午時分,謝南錦抵達定武門。守城官認出了他,忙到城門口迎接,一行人疾風驟雨般捲入城門往應天門而去。

  因他乃是輕裝簡行,不過只帶了謝家出來的十鐵衛,故而朝中同僚並不曉得他今日入城。徑直抵達了昭武將軍府,身後的鐵衛之一高弦下馬前去拍門。管家魯大聞聲,急忙前來迎接,看見老爺帶了十數騎風塵僕僕地停在門口,吃驚不已。

  「醉橋可在?」

  謝南錦翻身下馬,往裡大步而去,劈頭便問。

  魯大一邊跟著往裡,一邊道:「今日守備大營中事務繁忙,公子在那裡未回。」

  謝南錦停了下腳步,皺眉不語。

  魯大在謝家幾十年了,雖看慣他一向不苟言笑,只此刻見他面色不善,心中還是咯噔一下。他也算是看著謝醉橋長大的,對府中的這少公子極是愛護,眼瞅著老爺一回來,就仿似要找他茬子的模樣,忙又道:「稟老爺,公子自年前回京被皇上派到守備大營中後,除了休沐,每日早出晚歸,極是勤勉恪職……」

  謝南錦打斷了他話,不耐煩道:「你只看到他早出晚歸,哪裡曉得他背後在做什麼!」

  魯大聽出他話中含了怒意,隱約也猜到必是在為前些時候京中盛傳的將軍府與江南榮蔭堂結成兒女親家一事在惱怒。他在府中資格雖老,之前卻也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回事,更遑論得過老爺的默許,當下也不敢再作聲。

  謝南錦沉吟了下,又問道:「靜竹可好?自她南下我就一直東奔西走,竟尋不到空過去看下她。還有二房裡的柔丫頭,年前接到信,說她要入京待選,如今如何了?」

  魯大聽他岔開了話題,鬆了口氣,忙應道:「柔姑娘自到了京,便一直住在府中與姑娘一道,剛前日被接了入宮待選,此刻家中就餘姑娘一人了。姑娘如今身子都好,老爺放心。這辰點姑娘大約還在午覺,要麼我這就差人去喚她過來見老爺?只怕老爺如今看到她,都要認不得姑娘了。」

  謝南錦臉色稍緩,想了下,道:「叫她歇著便是。我既回來了,晚些見也無妨,先入宮要緊。」

  照了規制,外將甫回京,第一件事便要入宮覲見,魯大自然曉得,忙點頭應了。謝南錦換了朝服往皇宮去,此時早朝已散,在御書房候了片刻,便見正德身邊的大太監馮公公笑容滿面地過來,道皇上正在蓬萊宮打坐,命他過去相見。

  這蓬萊宮乃是數年前正德特意為李同福所修的,烏金鋪地,白玉為階,奢華自不必說。謝南錦到了又候片刻,才見宮門打開條縫,出來了個小道,道:「皇上請大將軍入內。」

  謝南錦一把推開厚重的朱門,一路往裡到了大殿。見兩邊佛橘帳幔墜地,牆廊上彩繪了靈芝仙八卦圖紋,南首牆供了三清塑像,大殿裡香煙嫋嫋,正德道人裝扮,正閉目盤膝坐在個高高蒲團之上,身側立了個年約五十開外的道人,穿玄色鑲金道服,手握拂塵,滿身仙風道骨模樣,正是李同福。見謝南錦朝自己看了過來,一甩手中拂塵,朝他稽首一禮,笑道:「謝將軍,貧道有禮了。」

  謝南錦略微皺眉,未加理睬,徑直到了正德面前下跪,行過君臣之禮稱聖安。正德睜開了眼叫平身,神色間顯得也有些歡喜,道:「未想謝卿這般快便入了京。前月接你捷報,朕心甚是寬慰。有謝卿這般的猛將鎮戍邊疆,朕的天下才得以平定。」

  謝南錦道:「不過是盡了臣子的本分而已。且這天下,真為皇上守住邊疆平定的,還是萬千的軍中將士。臣不敢當此盛讚。」

  正德笑道:「謝卿不必如此自謙……」頓了下,忽然又道,「今春正逢秀女之選,江南榮蔭堂阮家的女兒破格被提了秀女,朕的三子本對那女子有意,嚴妃亦在我面前提過數回。後竟曉得令郎醉橋與那女子從前被兩家老人訂了口頭婚約,還得過雙方父母的許可。可有此事?」

  謝南錦之前只曉得正德要替自己兒子和突然冒出的榮蔭堂阮家女兒賜婚,卻不曉得連三皇子也夾在其中,此時才聽說。見正德說話之時,望著自己雖面上帶笑,目光卻有些玩味的意思,心頭微微一跳,面上卻不敢顯露出來,道:「確有此事。」

  正德哦了一聲,沉默片刻。

  謝南錦今年正四十,正德近五十。他追隨座上的這個皇帝已二十年了。正德這幾年雖不顧朝中直臣的諫誡,沉迷仙道,不似從前那般勤於朝政,叫謝南錦有時也難免心生失望,但他卻仍記得他從前御臨天下的帝王風姿。壯年登基後,銳意改革,勵精圖治,不過短短二十多年的時間,便扭轉了大昭朝自先皇以來的幾十年的頹敗之勢,驅退鄰敵,奪回被西廷占了數十年的河西之地,國中民生穩定,創了大昭朝開國以來的一個新的盛世。

  就像病虎打盹,眼前的這位帝王雖沒了從前的銳殺之氣,但身為臣子的謝南錦,此刻卻仍感覺到了來自於坐上帝王目光中的壓迫之意,心頭怦怦直跳,後背已是出了層薄汗。

  他已經感覺到了,座上的這個皇帝其實應該知道些什麼。但現在他無退路。

  若不欲招來欺君之罪,他唯有與自己的兒子站一道欺君了,儘管他內心十分不願。

  一陣難耐的靜默,正德忽然笑了起來,點頭道:「朕曉得你謝家滿門忠勇,數十年來,謝卿更被朕視為左膀右臂,卿亦不負朕意,屢建奇功,朕早就想著好生獎賞一番了。你家既與榮蔭堂有婚約,趁此機會,朕便當回月老,賜婚你兩家,賞金千兩,明日內廷便會下達婚旨。」

  謝南錦見正德話說完,望著自己目光閃閃,立刻便明白他方才那番舉動的意思了。不過是說朕曉得你謝家人在合共欺君,只朕亦不追究,望你謝家父子好自為之,往後更要用十倍效忠來補過而已。

  謝南錦急忙再次伏地叩謝,又表了番忠心,聽正德哈哈笑了起來,這才長透一口氣,心中卻已把自家那膽大妄為的兒子又罵過了數回。

  正德話題一轉,又問了幾句河西之事。謝南錦據實一一道來,正德心情仿似不錯,又贊了幾句。此時一直立在邊上的那李同福忽然道:「皇上,吐納時辰已到。」

  謝南錦見正德朝自己微笑,曉得他意思,便行禮告退,正德點頭,忽然像是想了起來,笑道:「朕曉得你常年征戰在外,無暇顧家,此番河西局面既定,可在京中長留,令郎婚事亦是要緊之事,不可馬虎。那榮蔭堂雖是行商之家,門風卻也周正,朕數年前還曾駐蹕過那裡。」

  謝南錦再謝過天恩,這才退了出去。一出宮門,那張臉便虎了下來,拔腿便往將軍府去。

  ***

  謝醉橋在大營中早得了魯大派人送去的消息,道老爺抵京回府了,日盼夜盼,終盼來了自己的爹,哪裡還等得住,把手頭的事丟給了高峻,立時便要回城。

  高峻奉了他的命送明瑜南下後,剛回來不過七八天的功夫,見少公子此刻一臉興奮,有些不放心,偷偷拉了他到邊上角落,低聲道:「公子,可要我一道陪你回去?」

  謝醉橋一怔,很快便明白他用意,摸了下頭,苦笑道:「多謝高叔。我自己做下的事,還是我自己去應對的好,有你一道陪著,只怕我爹更是惱火。」

  高峻也曉得謝南錦的脾氣,一想也是有理,又道:「莫若叫魯大把安老大人請來。有他在,想必老爺也不會真拿你怎麼樣的。」

  謝醉橋搖頭道:「從前已經擾過我外祖一回了,此番怎好又驚動他?我自己有數。」

  高峻見他固執,這脾氣兩父子倒一模一樣,也是沒轍了,只好道:「既如此,公子自己小心。實在不行叫老爺笞幾下也就過去了,千萬莫和他頂嘴。」

  謝醉橋點頭應了下來,騎馬便匆匆返城而去,因了路遠,到將軍府時已是掌燈時刻了,等在門口的魯大挑了燈籠,幾步跑了過來,一把抓住他胳膊道:「公子,老爺從宮中回來就一直虎著臉,如今在宗房裡坐著,叫公子一回來就去見他。」

  謝家的祖墳雖在祖籍江州舊地,先人亡故後也都移靈過去,但京中宅邸裡也有宗房,將先祖靈位擺放進去,用以四時祭祀。

  謝醉橋見魯大神情擔憂,曉得他對自己一向好,朝他笑了下,把馬韁丟給小廝,便快步往裡而去。遠遠便見宗房裡燈火通明,雙扇門大開,進去一看,自己父親腕上卷了柄烏黑的皮鞭,一身常服,正肅立在祖宗牌位側,邊上南牆掛了一溜玉帶蟒袍的祖宗神像。

  謝醉橋叫了聲爹,見他朝自己怒目而視,還沒等他開口,已走到祖宗牌位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磕頭道:「不孝子孫醉橋,今日當著我爹的面向諸位祖宗認錯。我知錯了,往後再也不敢了!」

  謝南錦沒料到他一進來就是這一齣,怔了下,怒道:「你道你知錯了,你錯在哪裡?」

  謝醉橋眼睛直直望著祖宗像,大聲道:「第一不該瞞著父親,趁父親不在時自作主張;第二不該擾了外祖,厚顏求他老人家為我圓謊。」

  謝南錦怒極,一雙眼中精光暴盛,罵道:「小畜生!我還道你真曉得自己錯在哪裡!到了這一刻竟還嘴硬!我問你,天下女人何其多,那阮家的女子對你下了什麼迷藥,你為何竟大膽到與三殿下爭奪?甚至不惜搬出你外祖到御前捏造謊話!這等欺君之罪,聖上若是真要追究,你就算有十個我這樣的爹,也保不住你一顆人頭!萬幸聖上念在我謝家世代忠良,這才放過了你!你知不知罪?」

  謝醉橋道:「兒子知罪了,往後再也不敢了。只是爹,此事全是兒子的過錯。是我在江州之時對她偶遇一見傾心,這才厚著臉皮不顧她家再三推卻,定要求娶的,和阮家無關,爹不要錯怪了她。」

  謝南錦見這兒子話裡全在袒護那女家,說到最後,神情間非但全無懊悔,反倒一副坦蕩模樣,氣更不打一處來,點頭道:「好,好,我今日才算見識了你的本領!大了,翅膀硬了,全不把你老子放眼裡了!既如此,我就少不得請出家法來了,就不信治不了你!你自己說,這等忤逆之罪,照了家規第十條,該當如何處置?」

  謝醉橋道:「鞭笞一百。」

  「知道就好!脫下衣服!」

  謝南錦怒喝一聲,震得房梁瓦頂亦撲簌簌落下一陣粉塵。

  謝醉橋除了上衣,露出精赤的古銅色後背。

  「老爺!念在公子初犯,饒過這一回吧!如何禁得住一百鞭?」

  早趕了過來在門外的魯大嚇得熬不住了,慌忙撲了過來求情。

  謝南錦怒道:「你瞧他可有一絲後悔之意?今天我就是打死了他,想來列祖列宗也不會怪我!這等忤逆之子,留著也是後患!」話說著,已是「啪」一聲,一鞭重重抽在了謝醉橋後背之上,登時一道血紅的鞭痕。

  謝南錦心中怒極,下手自然不輕,鞭走如蛇,啪啪聲中,轉眼十幾下抽了下去,謝醉橋後背也交錯了十來條血痕,細小的血滴滲了出來,沿著後背起伏的肌理,慢慢滴下。

  魯大心疼得要命,也顧不得犯上了,一把抬住謝南錦的手腕,朝謝醉橋嚷道:「公子,公子,快些向老爺求饒認錯!再打下去,真要打壞了!」

  謝南錦本也有些猶豫了,心道他若真求饒了,再抽幾下也就算了。看了一眼兒子,見他仍跪在那裡,額頭已迸出了汗,卻咬緊了牙還一語不發,眼睛只直直望著身前的祖宗牌位,臉上竟毫無悔意,心頭怒火再次突突而起,握緊了皮鞭,冷哼一聲,手腕一抖,鞭子又狠狠抽在了謝醉橋後背之上,立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爹!饒了哥哥吧!」

  謝南錦抽到二三十下,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女孩的聲音,聽著有些陌生,猛地回頭,這才看見一個十幾歲模樣的女孩立在那裡,眼中噙了淚地看著自己,愣了下,剛要脫口問你是誰,忽然想起她方才喚自己爹,已是明白了過來,竟是自己的女兒來了。

  他對謝靜竹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四年前那個瘦弱的八九歲小女孩的模樣上。方才從宮中出來,憋了滿肚子的火,徑直便到了此處等著兒子送上門,驟然見自己的女兒出現,竟也亭亭玉立了宛如少女了,一時發怔,手便緩了下來。

  謝靜竹從前本對這聚少離多的父親很是敬畏,只方才躲在外面,見鞭子不停落在自己哥哥後背上,心如刀絞,忍不住便衝了進來,出聲求情。走到謝南錦面前跪下了,磕了個頭,道:「爹,不要打哥哥了。哥哥知道自己錯了,往後一定再也不會惹爹生氣了。阮家的姐姐極好,不止哥哥喜歡,我也極是喜歡,當初聽哥哥說她要成我嫂子,我歡喜得一夜都沒睡著。爹,我娘去了後,我在江州住了三年多。這三年裡爹沒來看過我一次。我曉得爹常年在外,也不敢怪爹。只是我每年的生日都是阮家姐姐陪我一道過的,和她一起,我便像小時娘還一樣的歡喜……阮家姐姐真的很好,求爹不要再責罰哥哥了……」話說著,已是哽咽了起來。

  謝南錦怔怔望著自己女兒,愧疚自責在心中一陣翻湧,又轉頭看了眼兒子,見他還是後背挺直地跪那裡,任憑背後鮮血流淌而下,竟比自己年輕時還要倔上三分,終於長歎一聲,拋了手上鞭子,上前扶起女兒往外而去。

  謝醉橋聽見他沉重的腳步聲往門口而去,忍住後背疼痛,急忙回頭問道:「爹,你何時動身南下去提親?」

  謝南錦停住腳步,看了眼女兒,見她正仰著頭眼巴巴望著自己,心中一軟,回頭怒道:「小畜生!等你傷好些了,我自會動身!」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四章

  照實了說,謝醉橋這一頓鞭子挨得實在不輕,只此刻終於從自己父親口中得到了這樣一句話,疼痛也顧不得了,脫口便道:「這麼點傷不礙事,明日……」

  他接下本是想說「明日動身也無妨」,忽然看見自己老爹立在那裡還橫眉豎目,他身邊的謝靜竹正在朝自己眨眼,後面的話立時便吞了回去。

  「明日什麼?」

  「明日……我陪爹痛飲一番,剛前些時候得了幾壇上好的琥珀光,特意留著等爹回來……」

  謝醉橋訕訕道。

  謝南錦掃了眼他後背,見鮮血淋漓成一片,連褲腰處都濡染上了血漬,皺眉哼了一聲,冷冷道:「我沒那好福氣,你往後陪你丈人喝便是!軍有軍規,家有家法。你本該受鞭一百,看在你妹子方才開口求情的面上,暫且記下。給我在列祖列宗面前再跪一個時辰,好生反省。若再敢犯,定責不饒!」說罷牽了謝靜竹的手,轉身揚長而去。

  謝醉橋苦笑一下,只得繼續跪在那裡,一動不動。繞是常年習武的出身,漸漸也覺雙膝發麻,後背更是陣陣火辣辣鑽心般的抽痛。只一想到很快就能南下去向阮家提親了,憶及明瑜的一張笑靨,心中卻止不住又陣陣甘甜,連面前那一溜灰撲撲看起來一色沉著臉的祖宗畫像也鮮明了許多。終於熬過那一個時辰了,早等在外的魯大和府中內院管事的安媽媽及謝醉橋在府中伺候的貼身小廝謝福等人飛奔而入,七手八腳將他扶了起來。

  這安媽媽從前是謝醉橋母親嫁過來時跟著的乳母,和安家還沾了點親,如今已是五十多了。因了謝母身子一直偏弱,她又利落,多年來便一直幫管著謝家內院的雜事,疼謝醉橋比自己的孫子還甚。前日她那在謝家城外農莊中管事的孫子新生了個娃,便喜孜孜過去看望了,剛片刻前才回府。哪想一回來就聽說老爺回來了,老爺鞭笞了公子一頓,老爺罰公子跪一夜,包袱一丟便趕了過來,見他果然赤著後背,一身是血地跪在那裡,心疼不已。

  待謝醉橋回了房趴在了榻上,安媽媽親自擰了布巾替他輕輕擦拭血污,又抹了下眼角,道:「老爺也太狠心了,竟真下得了手去,一回來就把個好好的人打成這樣!太太要是還在,哪裡由得老爺這般下狠手……」

  又忙叫人去請郎中來治傷,被謝醉橋攔住了,笑道:「多謝媽媽費心,只我被責的事,還是不要傳出去好。府中多有傷藥,拿來替我擦了便是。不過些許皮肉之傷,過兩日便好。」

  安媽媽有些明白了過來,只得叫謝福去取藥,想起今日之事,都是那阮家的女兒惹出的禍,忍不住歎了口氣,又念道:「公子,不是媽媽我倚老賣老說你。我自小看你長大的,一直都是個伶俐的孩子,這回怎的會做出這樣的糊塗事?為了個隔著山高水遠的人這般惹老爺生氣,也不知那阮家的女兒前世修來了什麼福分……」

  謝醉橋趴在那裡,聽她提起明瑜時語氣裡有絲不滿,便扭過頭道:「安媽媽,她是個極好的女孩。我能娶她為妻,不是她前世修來的福,是我前世修來的福來才對。」

  安媽媽見他說話時神情鄭重,愣了一下,一時倒不曉得該說什麼了。忽聽門被推開的聲音,原來是謝靜竹過來了,手上拿了傷藥。

  謝靜竹本已定下了心神,到了謝醉橋身邊,一見他後背的傷,皮肉綻開處血肉模糊,眼圈又有些泛紅起來,道:「哥哥,我方才都在陪著爹,記掛著你要過來,他便叫我把這傷藥帶給你,說是極好。你快些擦起來。」

  謝醉橋一怔,定定望著謝靜竹手上的藥膏。

  謝靜竹猶豫了下,終於鼓起勇氣,又低聲道,「哥哥,你莫要生爹的氣。他雖打了你,只我瞧他也很難過,坐那裡對著娘從前留下的一副字畫發呆,半天都沒說一句話,很是可憐……」

  謝醉橋心中也是有些難受,接過藥膏,便朝她笑道:「傻丫頭,我這麼大的人了,哪裡會不曉得爹的心思,又怎會生他的氣?方才倒是多謝妹子你了,替我在爹面前求情。做哥哥的今日出了醜,你莫笑話我。」

  謝靜竹微微搖頭道:「我心疼都來不及,哪裡會笑話哥哥。且阮姐姐要是曉得了……」

  「今日之事,不要叫她曉得,知道嗎?」

  謝醉橋道。

  謝靜竹見他雖趴那裡滿身血痕,說話間卻仍言笑晏晏,叮囑自己時,語氣雖輕柔,卻帶了絲叫她無法抗拒的命令之意,略咬了下唇,終於點了下頭。

  傷藥既拿來了,安媽媽急著要替他敷上,見這兄妹兩個話說個不停,忙對謝靜竹道:「公子傷得不輕,要早些上藥才好,姑娘先避下。」

  謝靜竹應了,忙退了出去。安媽媽這才挑了藥膏,往謝醉橋後背輕輕抹了上去。傷口觸藥,難免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疼。謝醉橋忍了下來不發一聲,那安媽媽倒是自己皺眉嘶嘶個不停,彷似疼在了她身上一般。待抹完了藥,見他褲腰上也浸染了血痕,便伸手過去要替他脫了換條乾淨的外褲,嚇得謝醉橋從榻上蹦坐了起來,連連擺手。

  安媽媽本有些傷感,只此刻見他坐那裡,一隻手緊緊抓著褲腰,臉有些發紅地望著自己,禁不住也是笑了起來,搖頭道:「公子小時都是我抱大的,七八歲時還是媽媽我伺候你洗澡,哪裡沒見過,方才不過是要替你換下外面髒了的褲子……」

  她自顧說著,謝醉橋一張臉漲得更紅,慌忙截住她話,道:「我自己來。」

  安媽媽道:「你自己不便擦洗。」

  「叫謝福過來便是。」

  安媽媽不滿道:「謝福粗手粗腳,平日裡還湊合著端茶倒水,如今你身上有傷,諸多不便,他如何能伺候得好?玉簪若還在,我自然不用多事,偏你又把她給打發走了。公子若是不願叫我伺候,我就另派個細心的丫頭過來。老大不小的人了,身邊沒個得力的人伺候著,叫我怎麼放心!」

  謝醉橋漸漸定下了神,坐直了腰身笑道:「大營中不能帶丫頭進去,我早習慣讓謝福伺候了。媽媽現在改派丫頭來,我反倒不慣。我不過是背上有傷,手腳卻沒壞,媽媽放心便是。」

  安媽媽見他這般固執,只好應了下來,對那謝福再三叮囑,這才歎氣而去。

  ***

  若按謝醉橋的心思,自然恨不得越早動身越好,他自己的那點皮肉傷全不在話下。只他也曉得提親過大禮的一關,必須要由他父親來執行。好容易得他一句話了,如今哪裡還敢催促惹他不快,只能壓下心中焦躁,苦苦等著便是。待到父親不慌不忙地與諸多同僚拜望完畢,已是五六日之後了。

  謝醉橋實在忍不住,自己不好去問,便托了謝靜竹去探口風。謝靜竹回來,歡喜道:「哥哥,爹說在備置上門提親的各色物件呢,不能短少了叫人背後裡說道。且哥哥的傷還沒好全,再等幾天便動身。」

  一轉眼又五六天過去,謝醉橋年輕體壯,傷處早結了口。見自己父親還是按兵不動,按捺不住再叫謝靜竹去問,這回謝靜竹回來又道:「哥哥,爹說外祖他老人家要告老辭官,正趁這機會也一道南下去會江老太爺,再等幾日。」

  傳說中的那幾日又過去了,這回改成要等宮中秀女春選名單放出來,好接謝銘柔一道下江州。林林總總大半個月過去,到了三月草長鶯飛之時,在將軍府和守備大營中來來去去、等得望眼欲穿的謝醉橋終於等到了自家老爹不緊不慢的一句:都妥了,明日好南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5:39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五章

  阮洪天一接到謝家一行人南下的消息,就用快馬信鴿遞信,發動水路沿岸各處商號迎候。謝家的船每到一地停靠,埠頭上時有阮家商號的掌櫃等候著拜迎,將船上所需補給一一送來。那些掌櫃待人接物本都自有一套,得了阮洪天的話,全無卑媚之態,禮數又做得足,叫謝南錦印象深刻。越靠近江南,他又不時聽到榮蔭堂多年各地行善的消息,心中對自己那未來的親家倒漸漸有些好奇了起來,不曉得養出怎樣的一個女兒,竟會把自己的兒子迷得這般神魂顛倒。

  到了三月底,這一日船終於靠近了江州大埠頭。還未靠岸,立於船頭的謝南錦便看到碼頭上等了一群人,其中正有自己多年未見的弟弟謝如春,邊上立了個三十五六年紀的中年男子,濃眉闊額,想來便是自己的親家阮洪天了。待靠岸後,兄弟敘了離情,謝如春引薦他二人相識。言談間見阮洪天舉止灑健,非但見不到半分市儈之氣,反頗有些儒雅風範,又想起自己一路過來時阮家的殷勤接待,心底那最後的一絲疙瘩也消散了去。

  他為人雖古板了些,卻也爽直,一旦心病去了,便拿阮洪天當親家看了,寒暄幾句,便上了埠頭。

  阮洪天曉得這門親當初結得有些倉促,如今雖順利過來了,又有皇帝的親口賜婚,只生怕謝父心中不滿,這才一路用心招待,既顯自己的誠意,又不至叫對方覺有諂媚之意。曉得謝家的船今日靠岸,自然與謝如春一道前來相迎。一番見面下來,見謝父形容威嚴,言談卻甚是爽直,對自己也看不出有什麼偏見,心中這才放下了一塊石頭。

  船上眾人依次跟著上岸,坐上早備好的車輿。謝醉橋最後上岸,一抬頭,忽然看見謝翼麟從人群後跳了出來,沖自己嘻嘻一笑,道:「堂哥,恭喜你心想事成,往後成了新郎官,千萬莫忘我從前還曾助過你一臂之力!」

  謝醉橋一怔,這才想起他所指何事。他一向只把謝翼麟當小孩看,如今自己又春風得意,哪裡還把當初這小堂弟也曾覬覦過明瑜的事放在心上,哈哈笑了起來,並肩便往岸上去。當夜一行人便住在了南門謝府。謝如春做東,宴請謝南錦和阮洪天,席間他二人商議了明日兩家的議親之事,賓主俱歡。

  阮洪天盡興返家,等著的江氏替他擦面換衣,又打聽了今日與謝南錦見面的事,見一切順利,末了丈夫又笑容滿面地稱讚那親家雖位高權重,卻是個直爽之人,並不難處,徹底鬆了口氣,笑道:「我本還有些擔心親家對這門婚事不滿,往後阿瑜嫁過去了要看人臉色。聽你這般說,我便放心了。只等明日我爹也到了,大家見過了面,定下婚期便是。」

  ***

  謝銘柔此次入京春選,到最後空放而歸,正合謝夫人的意,她自己更不在乎。在京中時便從謝靜竹口中得知了謝醉橋與明瑜的婚事,回到江州的次日,謝阮兩家的家長齊聚在榮蔭堂議親時,她便與謝靜竹一道在漪綠樓陪著明瑜。正說笑時,春鳶進來,明瑜見她面帶異色,似有話要說,尋了個空起身到了外面,一問,也是哭笑不得,竟是兩家的老頭方才在筵席上杠了起來。

  原來今日謝南錦登門,兩家家長議親,商討一番,把婚期定在了今年八月,便是明瑜十五及笄過後。議親完畢,兩家都是喜氣洋洋,便擺家宴慶賀。兩位老爺子勞苦功高,被請在了上座,謝南錦阮洪天和謝如春陪坐,謝醉橋謝翼麟忝列末席相陪。

  江夔安在山兩個人幾十年的舊交,長久沒見面,此番相見,話自然多。起頭還好好的,待酒過三巡,也不知怎的又扯出了從前那一場棋局的官司。一個笑對方直愚,一個怪對方狡獪,話不投機,席間便駁了起來。安在山說不過江夔,越想越惱,一拍桌子,吹鬍子道:「哼哼,以我外孫的人品樣貌,便說金枝玉葉相求於他也不為過。此番若非看在從前與你認識的份上,我又豈會胡亂應了這門親事?」

  江夔越老,好勝心便越強,哪裡能容這樣的話?一瞪眼睛,怒道:「你個老鬼,分明是你家的外孫求我家的瑜丫頭在先。我家瑜丫頭小仙女似的,我疼都來不及。要不是看在他誠心苦求的面上,你當我會應這門親事?」

  他二人為老不尊,你一言我一語,吵得面紅耳赤,只把同席的謝南錦阮洪天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上前勸解,卻哪裡勸得住。謝醉橋暗暗叫苦,又見身畔的堂弟兩手抱胸,看得津津有味,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暗歎了口氣,正要自己上前再勸開他二人,卻見安在山已經拍案而起,道:「我家醉橋娶不起你家的孫女!我也記不起何時與你這老鬼有過口頭議婚!我明日就回京去面聖,叫皇上趁早收回這婚旨!」

  「收回才好!我家阿瑜就是成老姑娘了,我也不准她嫁入你謝家叫你一聲外祖!」江夔哪肯示弱,立時回敬道。二人睜大了眼瞪了對方片刻,哼了一聲,推開勸和的謝南錦阮洪天,各自拂袖揚長而去。

  這婚事皇帝既親口賜婚了,又哪裡能真的再改?眾人都曉得方才不過是那兩老頭的負氣之語而已,只好好的一場家宴被攪成這樣,也是掃興,不久便散了去。

  明瑜笑歎了口氣,回房把方才聽來的事朝謝靜竹和謝銘柔說了下,她二人也是驚訝不已,謝靜竹道:「阮姐姐放心,我這就回去勸我外祖。」

  這事不過是兩個長輩的一時較勁,明瑜也沒放在心上,只道過兩日氣消了便是。只是沒料到當晚,江氏找了過來,搖頭歎道:「阿瑜,你那個外祖,越老脾性竟越發古怪了。今晚便嚷著要回孟縣,他自己回便罷了,還定要帶你一道過去,被我好容易勸住了。他向來聽你的話,你明早代娘去勸下他。畢竟謝家的老爺子是客,不遠萬里而來,弄成這樣,怪沒意思的。」

  明瑜應了下來,到了第二日一早,與江氏一道坐馬車去了江夔暫居的意園。入了園子,江氏去了陳管事處有事,叫明瑜徑直去找住簌霜樓的外祖。明瑜應了,與春鳶丹藍幾個一道過去,繞過個廊角,忽然聽見前面傳來一陣哈哈笑聲,聽著像是自己外祖所發。抬眼看去,怔住了。謝醉橋竟然正陪著自己的外祖一道出來,不知道在說什麼,引得江夔快活大笑不已。春日的陽光正照在他一邊側臉上,愈發映得他眉目明朗,笑容颯爽。

  謝醉橋抬眼,看到了對面出現的明瑜。

  自年前他回京後,對她便說是日思夜想也不為過了。前幾日南下到此,兩家雖議定了親,他卻仍沒機會見到她。沒料到此刻竟會這樣突然地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小半年不見,她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阿瑜,只是看起來身量仿似又長了些。兩人四目相交,彼此停住了腳步。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六章

  明瑜看到他注視著自己的目光,熱烈、卻又帶了絲壓抑,就彷彿有無數的話要說,卻終究還是無法開口。

  她一下想到了昨日兩家父母為自己和他剛定下的婚期。再半年不到,她和他真的就要成夫妻了……

  她忽然又有一種還置身在夢的虛幻感。

  江夔終於看到了明瑜,眼睛一亮,朝她招手。

  看起來,謝醉橋已經比自己先一步勸回了外祖,倒也省了她一番口舌。

  明瑜暗吸一口氣,朝他二人慢慢走了過去。

  「瑜丫頭,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叫人去找你。」江夔道。

  明瑜停在了他二人面前幾步之外,向一直注視著自己的謝醉橋點頭微微致意,他這才彷彿驚覺了過來,有些倉促地微微側身避讓。明瑜立刻注意到他英挺的面龐上彷彿浮出了淡淡的紅暈,心中忽然又有些想發笑,忙忍住了,轉頭看向江夔,笑道:「外祖找我做什麼?」

  「還不是安老頭!」江夔到了明瑜近前,神情看起來還帶了那麼點不甘,「本來我是打死也不會退讓的,只是誰叫他有醉橋這麼一個中我心意的外孫!我一把年紀了,也不忍心看小輩這麼為難,索性大人大量,親自登門去哄那安老頭幾句。只須得叫那安老頭也曉得我江夔的外孫女到底如何,省得他以為是我厚著臉皮要倒貼著和他做親家!走,外祖帶你一道去會下那個安老頭!」

  明瑜有些為難,目光不自覺又投向了謝醉橋。他看起來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從容之色,只目光更亮了些而已。看到她轉向自己,心中便漾起了一絲漣漪,柔聲道:「我外祖想見你。你去下,可好?」

  他的聲音醇和而溫柔,又微微帶了絲請求的味道,明瑜一下心軟得一塌糊塗,再不敢看他眼睛,慌忙垂下眼瞼,低聲道:「我……須得先跟我娘說一聲。」

  「叫丫頭去說便是。外祖帶你去,還怕丟了不成!這就走。」

  江夔嚷了一句,便往前去。

  明瑜曉得他是個急性子,只好叫丹藍去找江氏說下,自己與春鳶跟了上去。

  ***

  安在山也住在南門謝府中。雖不過停留數日,只謝夫人也特意收拾出來一個帶了上房的幽靜小院。

  明瑜入了謝府,照了禮數,自己先去拜過謝夫人道明來意,這才隨江夔一道入了安在山的院子。謝醉橋雖與她已定親,卻也不好這麼一直大喇喇隨著她,避開了去。

  明瑜遠遠便聞到了一陣若有似無的茶香,繞過個葡萄架,赫然見一個布衫老者正靠坐在一張扶椅上,邊上的薑鑄銅風爐上架著湯瓶,瓶口微微冒著熱氣,他正微微眯著眼睛待水沸,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你個老鬼,我還道你氣得茶飯不思,原來竟躲在此處這般逍遙自在!」

  江夔到了近前,睜大了眼睛道。

  安在山這才睜開了眼,瞥他一下,哼了聲道:「你當我和你一般小雞肚腸?」

  「我是瞧在你外孫尋到我,再三央浼的面上,這才過來留你的,你莫不識好歹。」

  安在山聞言,眉毛一挑,整個人直起了腰板。

  他兩個一見面,三句話沒說又要掐起來。明瑜也不理會,見茶壺裡水已燒到冒出了泡,便輕挽袖管徑直到了茶桌畔,取了兩隻尖足茶盞,放砂制茶洗裡滌過,再拿個茶瓢挑了些茶葉,見是岕茶,便照此茶的泡法制了,待湯水瀝出泛了碧黃之色,倒了兩杯,這才笑道:「兩位老人家想來也口乾舌燥了,先暫且停住滋潤下喉舌,再慢慢辯駁可好?」

  安在山這才仿似注意到了明瑜,扭頭看她一眼,遲疑道:「你……」

  「她就是我的外孫女!特意帶過來讓你瞧瞧!」

  江夔得意洋洋道。

  明瑜忙朝安在山見過了禮,又親自端了茶奉上去,笑道:「我外祖在孟縣居了多年,我自小陪他身側,從未聽他說服過什麼人,唯獨時常提起安老大人。說老大人精研格致,天下無雙。我從前也曾習過老大人所著的冊子,奈何資質有限,所悟不過皮毛。這回老大人親下江州,務必請多留些時日,我還想多多請教老大人。」

  安在山一怔,沒想到江夔背地裡竟會誇讚自己,斜眼瞥見他似有些尷尬,又見連這樣一個女娃也曉得自己的著作,心中難免得意,方才的不快一下消去了不少,朝明瑜露出個笑,道:「你這女娃,比你外祖還要明理!他鬍子一大把,卻只鑽研著著怎麼拿假棋去蒙人寶貝!」

  明瑜見江夔眼睛又瞪了起來,忙笑道:「那事說起來,原本確實是我外祖的不是。只我曉得他這些年又打出了不少棋譜,當中不乏精妙之局,時常歎息沒有對手,一直眼巴巴等著老大人告老來訪。如今老大人來了,何不到我外祖的白鹿齋中,你二人逢晴往西嶺山訪僧觀景,逢雨在廬舍中煮茶下棋,悶了再鬥鬥嘴,豈不有趣?」

  安在山撫了下鬚髯,呵呵笑了起來,點頭道:「不錯,不錯。你這女娃不但生得標緻,說話也有些意思。怪道我那個呆醉橋,竟會為了你不惜吃他爹的一頓皮鞭。」

  這回卻輪到明瑜驚訝了,遲疑道:「他……」後面那話,卻是說不出來了。

  「他爹剛回時,火氣大了些,罰他跪在宗房裡抽了一頓。我不在,若在的話,倒也可以攔下。」安在山隨口道,又轉向江夔,「江老兒,我看在你外孫女的面上,今日就不和你計較了。」

  江夔哼了一聲,逕自去倒茶。安在山心情仿似大好,看著明瑜笑眯眯道:「瑜丫頭,你方才一直叫我什麼?」

  明瑜臉微微一熱,朝他叫了聲「外祖」。安在山看了眼江夔,哈哈大笑起來。

  江夔不甘示弱,立刻道:「你那個外孫,早也不知道叫了我多少聲外祖了,我一樣沒虧!」

  兩個老友至此總算是化干戈為玉帛了。明瑜又陪著看他二人下了局棋,此時聽說她來了的謝銘柔和謝靜竹找了過來,明瑜拜別了兩老,到她房中。

  她心中還記掛從安在山口中聽來的那消息,方才有心想再問個清楚,卻又開不了口。此刻尋了個空,便悄悄朝謝靜竹再打聽。

  謝靜竹記起從前自己哥哥叫她不要對明瑜提起的,這才一直忍著不說。見她已經曉得了,便也把哥哥的話給拋開了,道:「我外祖說的確實,也就是一個半月前的事。爹一回家,就發了老大的脾氣,罰哥哥跪在了宗房裡,叫他自個脫了衣衫抽他後背。我爹氣極了,下手重,本是要抽一百下的,我躲在門外,眼見他後背便似被抽開了血花,他又是個倔強的,就是不開口求饒。

  那一鞭鞭便似抽在我心上,我都看得要哭了,實在受不住,這才衝了過去替他說了幾句話。幸好我爹聽了我的話放過了他,又罰他跪了一個時辰,養了好多日才好了些,如今大約疤痕還沒消去。要是真抽滿一百下,都不知道成什麼樣…………」謝靜竹想起當日一幕,還是心有餘悸。

  「對了阮姐姐,我哥哥還特意叮囑我,叫我不要告訴你,大約是怕你曉得了難過。我本也不說的,只看你既然已經曉得了,便跟你說下。我哥哥……他真的把阮姐姐你看得極重……」

  謝靜竹猶豫了下,終於補了最後一句。

  明瑜心中便如打翻了個五味瓶,想起今早在意園中見到他的時候,他滿臉驚喜,笑容燦爛,那時的她,真的做夢也沒想到他竟會為自己受過這樣的體罰,偏他還不願讓自己曉得。

  「你哥哥……真是……」

  她低聲喃喃道,卻不曉得該說他什麼好。

  謝靜竹歪頭看她一眼,忽然笑了起來,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阮姐姐,我哥哥雖沒說,只我也曉得他心裡一定極想和你單獨處一下。從前我自然當不曉得。只如今你們都定親了,你和他尋個機會見下面可好?我猜他一定有好多話要和你說。要不然再過兩日,我們就又要回京。下回再見,可就是半年後了。阮姐姐,你就可憐下我哥哥吧……」

  謝靜竹抓住她手,撒嬌般地搖晃個不停。

  明瑜腦海中又浮現出他看著自己時那熱烈卻又壓抑的目光,被謝靜竹說得臉一下飛紅,心怦怦直跳,猶豫了片刻,終於微微點了下頭,低聲道:「我跟他道聲謝也好。」

  謝靜竹眉開眼笑,想了下道:「我哥哥這些天都還住瑜園裡。明日我們要隨爹去拜祭母親沒空,那就後日,我尋個由頭說要去瑜園玩,邀你一道過去。」

  二人說定後沒片刻,春鳶便過來道老太爺要走,明瑜起身告辭。被送出去的短暫功夫間,見謝醉橋口中在與自己外祖道別,眼睛卻一直望著自己,神色間的悵惘之意遮也遮不住,心中忽然感動,臨上馬車的時候,忍不住回頭朝他笑了下。被江夔眼尖發現,聽他咳嗽一聲,慌忙扭頭鑽進了馬車。

  馬車往阮家而去,江夔搖頭歎道:「真當是女大不中留。」

  明瑜前世雖有過一段往事,只似這般甜蜜的心境,卻實在是此刻才體驗到,臉禁不住漲得通紅,小女兒的嬌態一下便湧了出來,靠在了江夔身邊低頭不語。江夔哈哈大笑,拍了下她手,道:「莫羞,莫羞。醉橋實在是太合我心意。若非是他求親,外祖真還不願將你這般早便許人了呢。」

  ***

  謝醉橋目送阮家的馬車遠去,想到過兩日自己便又要隨父北上,自己雖已與她定親,成親卻是下半年的事。只怕方才別過,下回再見就是婚禮之時了。眼前又浮現出她方才的回眸一笑,心中一陣甜蜜,又有些悵惘,定定立了片刻,直到看不見馬車了,這才往裡而去。

  「哥哥。」

  他正要去尋外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謝靜竹的聲音,回頭笑道:「有事?」

  「哥哥……」謝靜竹到他身邊,歪著頭笑眯眯道:「我若是幫了你個大忙,你該如何謝我?」

  謝醉橋見平日文靜的妹妹此刻也露出了俏皮樣,不禁笑道:「先說來聽聽,什麼樣的忙?」

  「附耳過來!」

  謝靜竹朝他招手。

  謝醉橋見她神神秘秘,忍住了笑意,果真俯身下去。

  「哥哥,我邀了阮姐姐後日陪我一道去瑜園,你到時記著要回避。」

  謝靜竹一本正經道。

  謝醉橋一怔,等看到謝靜竹眼中閃耀著笑意,一下已是明白了過來,怔怔立著不動,心跳一陣加速。

  謝靜竹當他真被自己嚇到了,忙又道:「方才沒跟你說實呢,哥哥別罵我。實在是我不忍叫哥哥又空走這一趟江南,這才求了阮姐姐後日陪我過去的。她應了我呢。哥哥到時候見了她,趕緊把要說的話都說了。」

  謝醉橋壓下心中的激動,終於伸手過去,輕輕揉了下她額髮,笑道:「鬼丫頭,哥哥記住你的情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6:23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七章

  自己和他從前就私下裡見過數面。現在已經定親了。她感動於他對自己的心意,尤其是從謝靜竹那裡聽到那一番話之後……

  回來的路上,她一遍遍對自己陳述著這些理由。到了最後,終於又低歎了口氣,一種含了溫暖的期待在她胸口間滿滿地溢了出來。

  其實……她不過也是想和他見面而已。

  這才是她應下那場私會的最大理由。

  想他,那就去見他吧。就這麼簡單。

  ***

  兩位外祖那日在席間的爭執終於平息了下來,謝阮兩家都是鬆了口氣。到了第二日送走了他兩個,謝南錦帶兒女去拜祭過祖先與亡妻的墳塋,便計劃著次日要啟程北歸。被阮洪天曉得,親自上門挽留,邀他到自家意園做客。

  河西局面雖暫穩,只邊境的小糾紛卻還時常不斷。西廷皇帝野心勃勃,兩國遲早還有一場決戰,謝南錦心中有些牽掛。只是見阮洪天一片誠心,一雙兒女曉得後,又都齊齊勸他留下。

  謝靜竹道:「爹,那園子裡景致極好,處處匠心,卻又不留斧鑿痕跡。你過去了與阮老爺到湖心眺望,便知道我所言不假了。」

  謝醉橋道:「妹妹說的是。且當年皇上還在蘊藻樓中接見過屬地官員,爹既到了這裡,不去參拜下皇上坐過的寶椅,總歸有些不敬。」

  謝南錦沉吟片刻,點頭道:「既如此,再留一日便是。」

  謝醉橋心中一喜,只嘴角笑意還沒出來,又聽自己父親道:「阮老爺如今也是你半個丈人了,既去他家,你明日也隨我一道吧。」

  謝醉橋一怔,眼睛忙看向一邊的妹妹。謝靜竹到了父親身前,攀住他胳膊仰頭笑道:「爹,我在此住了三年多,下回不知道何時才能再回,心中有些不捨。如今正入春,城外處處都是春景,聽說白塔寺山中桃花正盛,我想邀堂姐還有阮家的姐姐一道出去踏青遊玩,叫哥哥護著我們才好。」

  謝南錦見女兒一張笑臉綻得像花,哪裡還會說不,想了下,便點頭道:「也好。明日我自己過去便是,朝阮老爺說明下緣由。醉橋,你明日護好妹妹們。」

  謝醉橋暗鬆口氣,正色應了下來,等謝南錦背著手走了,見謝靜竹抿嘴朝自己笑,忽然覺到此刻的自己竟像小時盼過年那樣地在盼著明日早些到。

  ***

  江氏得知謝家姐妹相邀的事,自然不會阻攔,安墨聽到了,也嚷著要去。明瑜應了下來,又覺獨撇下明珮不好,便問她要不要去。明珮聽到是去白塔寺,不大有興趣,只說自己要在家彈琴刺繡。

  明珮如今也快十三了,這一年來,竟似卯足了力氣要把自己往大家閨秀的方向努力靠攏的意思,每日裡彈琴刺繡、習字作詩,儼然一個淑女模樣。明瑜雖覺她有些過了,只畢竟也是好事,哪裡有攔著的道理?此刻見她興趣缺缺,便也不勉強。到了第二日一早,自己起身準備完畢,便帶了安墨在家候著。日頭升上一人高時,便見江氏過來了,笑道:「謝家馬車來了,就在門口停著。醉橋和翼麟也一併過去。有他們兩個護著,更好。」

  明瑜心微微一跳,見安墨已歡呼著要走,便過去牽了他手出去,快到二門時,卻見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居然是明珮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不曉得她要幹什麼,忙停了腳步。

  「娘,阿姐,我改主意了,我也要去。待家裡怪悶的。」明珮停了下來,急急忙忙道。

  明瑜和江氏對望一眼,都有些奇怪,只她既然說要去,自然也好,便點頭笑道:「也好。如今春日正午日頭毒,你又最不願叫太陽曬,別忘了帶上涼帽。」

  「已經叫丹桃收拾了,等下她就趕來,我和阿姐一道先出去,免得她們等得心急。」

  明珮笑眯眯道,上前挽住了明瑜的手。

  江氏親自送了明瑜姐妹出去,見門口兩輛馬車,謝家姐妹一輛,丫頭們一輛,同行的果然有謝醉橋和謝翼麟兩個。

  謝醉橋瞧見江氏和戴了帷帽的明瑜兩姐妹被丫頭們擁著出來,急忙上前,朝江氏恭敬問安。江氏看他是越看越歡喜,笑吟吟攔住了他,又叮囑了幾句,這才目送一行車馬轆轆而去。

  城外白塔寺山中的桃花盛開正豔,一行人到了之時,遊客正眾,揀些清靜優美的景致之處遊逛,謝銘柔又興致勃勃提議再去後山遊玩,等幾個女孩腳步都有些緩了下來走不動時,謝靜竹便道到下山去瑜園小憩片刻再回。

  謝銘柔勁頭來時,處處衝在先,行了半日的山路,早又餓又累,聽到這話,立時贊同。

  「堂哥那地方就在山腳下過去沒多遠,我正累了,先去歇歇腳。」

  她都這麼說了,旁人更沒異議,於是一行人下了山,便往瑜園去。

  從謝府裡過來園子裡的下人早得了謝醉橋的吩咐,正預備著在等。一陣亂紛紛後,明瑜幾個女孩帶了安墨被迎進了竹軒之中用飯,南窗正開著,一陣風吹來,夾帶了芳草鮮花之味,叫人心曠神怡。

  「今日可累死我了,腿都要走斷了!」

  用完了飯,杯盤被撤走,謝銘柔就仰在了張香梨木椅上,接過丫頭遞來的茶水,咕咚咕咚又喝了個乾淨。

  明珮手上捏了塊帕子,斯斯文文地捂住嘴,望著謝銘柔吃吃笑道:「我家從前那從宮中出來的教養嬤嬤教過我少許規矩,我雖努力,卻也不過只學了些皮毛。原以為姐姐去過京中一趟,回來一舉一動都應要比旁人高出一等。正想著暗暗朝姐姐學下,免得日後行為不當被人笑。如今看姐姐這般,被教養嬤嬤瞧見了,小心要說。」

  謝銘柔本就一直對她有些看不慣,覺她太過喬裝拿捏,只看在明瑜的面上才沒怎麼樣,見明珮此刻竟拿自己取笑,言語中彷彿有自得之意,又想起今日遊山到了鐵檻峰時,自己與明瑜幾個都在前頭,獨她一個人落後,無意回頭,卻看見她正叫自己哥哥給她摘桃花的一幕,哪裡還忍得住,坐直了身子冷笑道:「我不過是在自己姐妹面前才這般,到了人前自然曉得該如何。我瞧你總這般端著,累不累?且我哥哥如今又不在這裡,你這樣到底做給誰看!」

  明珮一怔,一張臉隨即漲得通紅,委屈地看了明瑜一眼。

  安墨跟著謝醉橋玩鬧了大半日,此刻靜了下來,方又吃飽肚子,靠在明瑜懷裡,眼皮便有些耷拉下來,明瑜正摟著他哄著睡覺。謝銘柔看到的那一幕,她並未看到。見此刻明珮被謝銘柔弄了個沒趣,且聽她話裡意思,又彷彿和謝翼麟扯上了關係,略微有些不解,把安墨交給了奶娘叫帶著去小憩後,便替明珮解圍道:「方才聽你也嚷了聲累,這裡有空屋子,你也先下去歇會吧。」

  明珮正被謝銘柔掃了個沒臉,且聽她口風,仿似也瞧見了自己之前的那動作,心中有些發虛,正巴不得尋個由頭退出來,聽明瑜這般說,站了起來便低頭出去。

  謝銘柔看她背影消失了,這才看向明瑜,歉然道:「阮姐姐,我方才一時忍不住說了她一句,實在是她……」話說一半,停了下來,終於搖頭道,「算了,不提了。阮姐姐莫要怪我便好。」

  明瑜本就有些疑心她方才提到謝翼麟的話,此刻見她又這樣欲言又止,忽然想起明珮昨晚明明說不去,今早卻又突然改了主意的事,心中一動,彷彿有些明白了過來,沒想到她竟有這樣的念頭,心中有些驚訝。再一想,明珮已快十三了,謝翼麟在江州也算年少俊才,她早早就有為自己往後打算的念頭,也不奇怪。只不曉得她今日做了什麼,惹得謝銘柔這般不爽快,見她不說,便也不問,隨口岔開了話題。

  謝銘柔本就心直口快,方才那不滿發洩了去,一下便又快活了起來,說了片刻的話,因了今日爬山實在真有些累了,平日又有午覺的習慣,睏頭上來了,撐不住便也去歇息了,屋子裡只剩謝靜竹和明瑜二人。

  明瑜見謝靜竹正看著自己,心知肚明,想了下,終於低聲道:「我叫春鳶陪我去這裡的書房看下。」

  ***

  謝醉橋從謝靜竹那裡曉得明瑜在書房等著自己,急忙往書房而去。一想到片刻後就能單獨見到自己的心上之人,邊上再沒有別人夾著,心跳就止不住地加快。

  「堂哥!」

  冷不丁身後有人在叫。

  謝翼麟昨晚一曉得今日要游白塔寺,立刻就說要同去,自然一道過來了,方才彷似見他溜達出去了,沒想到此刻又冒了出來。

  謝醉橋頓了下,停住腳步,只好回頭,見他手上正甩著條柳枝,笑嘻嘻朝自己走了過來。

  「你剛才不是說吃得太飽,要去消食,怎的又回來了?」謝醉橋狀似隨口道。

  謝翼麟到他身側,左右張望了下,仿似在找人的樣子,見謝醉橋盯著自己,這才嘻嘻笑道:「是啊,我一人太過沒趣,這才想著找你一道。方才看你匆匆忙忙,這不是書房方向?可有事?我陪你一道去吧,正好我沒事。等你事完了,我還想向堂哥討教幾招。許久沒和你動過手了,前些時候剛練了一套刀法,想請堂哥指教下。」

  謝醉橋見他說話時目光閃閃,帶了些捉弄的意味,也有些明白了過來。莫非是這小子還在為自己和明瑜的事耿耿於懷?見他身形一動,似要往裡去了,哪裡容他過去,伸手攔住了,笑道:「你既沒趣,陪你過幾招便是。」說著已轉身往自己平日習武的場地去。

  謝翼麟嘻嘻一笑,跟了過來。兩人到了那地,各自取了把刀,便交手起來。

  謝醉橋心中只牽掛著還在書房裡等自己的明瑜,恨不得早些打發了謝翼麟,哪裡有心思真和他過招。這謝翼麟卻似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一柄刀舞得虎虎生風,不時怒吼出聲,謝醉橋險些被他劈中,這才勉強打起精神應對,過了幾十招,見他非但不鬆,反倒纏得更緊。兩刀相格之時,故意鬆了下手,刀一下被磕飛了出去,鏘一聲落到了地上。

  「翼麟,你精進不少,贏了。」

  謝醉橋笑道。

  「堂哥,你看不起我!你搶走了世妹便罷,世妹這般好,你愛慕她也是人之常情,我比不過你,輸得心服口服。但現在我叫你指教我刀法,你也這般敷衍,這算什麼意思!」

  謝翼麟握緊了手上的刀,臉漲得通紅,眼睛睜得如銅鈴大,額頭上汗一道道地淌了出來。

  謝醉橋一怔,仔細打量了下他,見他緊緊盯著自己,額角青筋都勃了出來,忽然有些觸動,過去撿起地上的刀,正色道:「多謝你能這般想。方才確是我不好,做哥哥的這就重新陪你練刀!」

  「我曉得你等下必定是要去見她的。做弟弟的我這就放出話,你若三招內能把我的刀磕飛,我就不跟著你。否則,嘿嘿,我今天就要跟著你。你去哪,我也去哪,你甩也甩不掉我!」

  謝翼麟突然咧嘴一笑,叉腰抱著刀,一副挑釁的樣子。

  謝醉橋倒抽口涼氣,笑駡道:「臭小子,我不但要奪掉你的刀,你信不信我還要剃你個瘌痢頭!」

  「那就看你有沒這個本事了!」

  謝翼麟大吼一聲,提刀撲了過來,勢如猛虎。第一回合,謝醉橋閃避而過,謝翼麟大是得意,第二招緊緊跟進,忽然眼前一花,對面的謝醉橋已經像遊魚般挪位到他身後。謝翼麟一驚,轉身剛要揮刀,只覺眼前一花,輕微的簌簌聲中,一縷髮絲已是飄落了下來,一下傻了眼。

  「去刀!」

  謝醉橋大喝一聲,攻了一刀,謝翼麟慌亂中舉刀抵擋,卻哪裡擋得住謝醉橋的傾力一刀,手臂一酸,刀已是飛了出去。

  「如何?」

  謝醉橋撿起他掉地上的刀,連同自己的一道插回了刀架上。

  謝翼麟頭髮早散亂了下來,盯著地上被削斷的一綹頭髮,哭喪著臉道:「堂哥,你真下得去手?我頭皮上少了一片頭髮,豈不是醜死了?叫我還怎麼出去見人?」

  謝醉橋哈哈大笑,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又怎會真把你剃成瘌痢頭?不過是削了段髮尾,你自己摸摸看便知道了。」

  謝翼麟急忙伸手去摸,這才籲了口氣。

  「你刀法確實有所進步,只有些關頭之處還略嫌粗糙。我明日要走,等晚上有空再指點下你。」

  謝醉橋笑道,轉身而去。

  謝翼麟怔怔望著他背影,扯了下自己的頭髮,長歎一聲,沒精打采地離去。

  ***

  方才一番打鬥,又正值春暖,謝醉橋背後覺得有汗,只怕明瑜等得急了,也顧不得許多,匆忙往書房而去。快到路口時,果然瞧見春鳶正等在那裡,有些焦急的樣子,看見他過來了,臉上才露出了絲笑。

  謝醉橋正要解釋下,春鳶已是笑著小聲道:「公子來遲了,不用跟我說,等下跟姑娘說便是,她等你許久了。」

  謝醉橋心跳又是一陣加快,幾乎是跑著往書房去,幾步並作一步地登上石階,到了門前,這才停下腳步,長長呼了口氣,等心跳稍稍平緩,終於推開了門,一眼就見到她正立在書架前在翻書的側影,聽見響動,轉過了頭。

  兩人凝視對方片刻,明瑜終於放下了手上的書,略咬了下唇,朝他輕聲叫了「謝大哥」,臉頰上已經泛出了淡淡的桃暈。

  謝醉橋的心又控制不住地怦怦跳了起來,定定地望著她。

  明瑜臉龐上的桃暈更豔,人卻已是朝他緩緩走了過來,站在了離他兩步之外。

  謝醉橋的腦海中又跳出了許久之前在餘縣高家時的那個夜,他們也是相距得這麼近。他現在只要伸出手,就能再次把她抱進自己懷裡。想起她在懷中時的那種嬌軟感覺,他忽然一陣口乾舌燥。

  不行了,他必須要說點什麼。

  「今天……」

  兩人忽然同時開口,等發現對方也在說,又同時閉上了嘴,看著對方,然後齊齊笑了起來。

  這意外的小插曲彷彿一下叫人放鬆了下來,片刻前的那種緊張也消去了不少。

  「你想說什麼?」

  他看著她,微笑著問道。

  明瑜抿嘴一笑,雙手背在伸手,微微側頭打量了下他,道:「今天山中桃花開得很美,白塔寺上的遊客題詞也頗有趣。」

  謝醉橋摸了下自己的眉,小聲道:「我今早在山中游時,一半在陪墨兒玩耍,另一半心思……都在你身上,實在沒留意那些……」

  明瑜噗一聲輕笑起來,見他額頭微微有汗,朝他又走得近了些,他已經能聞到她身上散出的那薄荷香了,忽然想起自己還一身是汗,怕熏到她,忙後退了一步,有些尷尬道:「我方才出了一身汗……」

  明瑜從自己袖中摸出一塊絲帕,微微笑道:「我給你擦下。」說著已是到了他身前,抬手擦他額頭的汗。

  湖綠色的春衫袖口隨她上舉的手堆垂了下來,露出她皓白的半截臂膀,腕上套了隻翠綠的玉環,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他送她的那隻。

  他的鼻息中滿是她動作時帶來的滿袖暗香,額頭的汗剛被擦去,下一刻立時便又沁出了一層,連她也終於發現了,笑歎了口氣,收回了手。

  謝醉橋忽然又有些失望。

  「你很熱嗎?把衣服脫掉,我給你擦下汗。」

  他聽見她對自己這樣輕聲說道,含著笑。

  他的心臟彷彿被錘子猛地擊了一下,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臉卻一下漲得通紅,又是驚喜,又是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傻瓜,你想什麼呢?」明瑜笑得眉眼彎彎,又歎了口氣,終於認真道,「我其實……還想看下你背後的傷處。不看一眼,我心中始終難安呢。」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八章

  謝醉橋一怔,立時便明白了過來,略微有些窘,低聲道:「我叫靜竹不要說的。」

  「我是聽你外祖無意提到了,這才過去問她的。曉得了這事,我心中……」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兩人站得近,明瑜說話時,微微地仰著臉。其時有南風從半開的楹窗中徐徐湧入,拂動她鬢角垂落下來的一綹髮絲,髮絲彷彿有了生命,調皮地舔弄她的面頰,玉白肌膚上片刻前染上的那層桃花之色還未散盡。

  謝醉橋看得也起了絲毛毛的癢意,彷彿那髮絲也在掃弄他的臉龐,極力忍住了才沒伸手過去把它挑開,忽然聽她聲音漸消,一下醒悟過來,急忙道:「沒事,我皮糙肉厚,也不覺疼,早好了……」

  「給我瞧瞧吧,看過了,我才放心。」

  明瑜搖了下頭,看著他的目光中有一絲羞澀,更多的卻是堅決,謝醉橋又如何能抵擋?一寸寸敗退,強壓住已如擂鼓般的心跳,終於慢慢背過了身去,解下了上身的外衣。

  寬肩窄腰,後背的每一寸肌理中彷彿都隱藏了蓄勢待發的力量。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年輕身體的修復力極強,他後背的傷處早落疤癒合。只是當初的那一場鞭笞,現在卻仍不可避免地在他後背留下了道道深色痕跡,被邊上古銅色的肌膚映襯,看起來有些猙獰。

  感覺到自己後背在被身後那女孩的目光在溫柔地舔舐,謝醉橋忽然打了個激靈,全身的毛孔瞬間彷彿都大張開來,又一陣熱意湧了上來。

  汗水從他賁張的肩背上慢慢滲出,彙聚到中間的那道凹槽處,然後飛快地滾落下來,消失在腰際處的衣物中。

  「你看,我沒騙你,已經沒事了……」

  他喉嚨乾澀,有些困難地擠出了一句話。

  「別動。」

  正要回頭的時候,他聽到明瑜出聲阻攔,整個人隨即僵掉。

  她正用帕子在輕輕拭擦自己後背上的汗。

  明瑜望著眼前交錯的鞭痕,到現在看起來還是那樣觸目驚心。

  「真的不疼嗎?」

  她輕聲問道,聲音裡滿含了心疼和和不忍。見他立著一動不動,終於忍不住,抬手用指尖輕輕撫觸了下那道最刺目的傷痕。

  彷彿被烙鐵燙了下,又彷彿,被壓抑了許久的對她的渴望隨了她指尖的這個碰觸而尋到了一個爆發口,他猛地轉身。她被嚇了一跳,呆呆望著他,摸過他後背的手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而另隻手上的帕子已經掉落了下來,像一隻白色蝴蝶般地最後匐在了她的裙裾之側。

  謝醉橋不再猶豫,伸手握住了她那隻停留在半空的手,一扯,她站立不穩,撲到了他懷中,臉頰撞到了他的胸膛之上,鼻端立時被男人的氣息所縈繞。

  明瑜終於意識到了自己方才那舉動的意味,而他甚至還衣衫不整!

  她的臉漲得通紅,心慌意亂間,下意識地微扭了下身子想逃離,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腰肢已經被他的一隻臂膀給箍住了。來自於他年輕身體的火熱輕而易舉地透過她薄軟的春衫,滲入她的肌膚。她微微顫慄了下,再不敢動,更不敢抬頭看他。

  南窗中熏風仍一陣一陣地拂過,午後的春陽透過窗外的竹隙照了進來,如碎金般點點灑落在地,一隻雀鳥啾鳴著從竹叢中飛起,拖出一道歡快的餘音。

  時間凝固了,只剩她這樣閉著眼睛依在他的胸口,聽著他強健的心跳之聲,感受著肌膚相貼的親昵。

  「阿瑜……」

  謝醉橋低頭,在她耳畔輕聲喚了一句,覺不到她的回應,他鬆開一隻手,輕輕抬起她的尖巧的下巴,她被迫睜開眼,正對上一雙熾熱的眼眸。

  「阿瑜,我想親你。」

  他低啞著聲音,飛快說道。彷彿怕她拒絕,話音未落,明瑜只覺自己身子一輕,兩腳懸空,原來已經被他輕而易舉地抱起,放坐到了身後書架凸出的臺面上,他的身體微微俯了過來,雙臂撐在她身側。他的氣息再次將她包圍了起來。

  他的唇落在了她的唇上,像蜻蜓點水般輕輕拂過,帶了絲試探的味道。

  「別……」

  理智提醒著明瑜,他們這樣是不對的,他們還沒成親,她必須要把他推開。但是一雙手剛搭在他胸口,那火熱的觸感就彷彿烙鐵般燙得她飛快地縮了回來。

  「等成親了,你再……」

  她再次發出這樣低弱的嬌聲,氣喘吁吁。

  謝醉橋低頭凝視著被自己箍坐在書臺上的女孩,看著她酡紅的臉頰和微微顫動的睫毛,終於再次輕輕親了下她的唇,把沾在她面頰上的那一綹髮絲輕柔地捋到了耳後,站直了身子,長長呼吸了口氣,柔聲道:「好,我聽你的。」

  少了他的壓迫,明瑜的呼吸這才順暢了起來,忽然看見他還赤著膀子正對著自己,臉又一熱,小聲道:「你把衣服穿好。」

  謝醉橋低頭看了自己一眼,笑著搖了下頭,很快便整好了衣服,伸手將她從書架臺面上抱了下來站定,又俯身揀起了地上的那塊絲帕。

  「給我。」

  她向他伸出了手。

  他笑了下,搖頭。

  明瑜略微咬了下唇,伸手去搶,他急忙避開,兩人壓著聲笑鬧了幾下,忽然聽見外面響起了安墨和春鳶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他已經睡醒了,到處找自己的姐姐。

  明瑜一怔,那帕子已經被他收了起來,又見他俯身過來,在自己耳邊低聲道:「阿瑜,我明日就要走了。我會想你的,你等著,我到時候親自到你家去,把你娶進我家的門。」

  一陣甜蜜之意從她心頭流過。

  「好。」她柔順地應了一句,「墨兒尋過來了,我先出去了。」

  他笑了下,微微點頭。

  ***

  第二日謝家人被送走,阮洪天親自送到了埠頭,回到家中,與江氏說了送別的情景,夫妻二人感歎了一番,只等著八月婚期到時嫁女了。

  謝醉橋離去前,還特意到隨禧園中拜望過阮老太太。或許是人逢喜事,老太太此後竟精神大好,念起自己那兄弟時雖還難免有些傷心,只身子卻一日日又好了起來,全家都鬆了口氣,明瑜更是高興。她更相信謝醉橋也一定能躲過前世的那場災禍了,既然自己的外祖、祖母都可以,他為什麼不行?

  皇帝十月秋獵,她那時已成他的妻。他的那一場劫數,就是她這一世能否與他白頭的第一場考驗。她有信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6:39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七十九章

  芙蕖亭亭,木樨吐芳,轉眼便入八月。整個江州城的人談論最多的,不是下任知府到底是誰,也不是中秋佳節,而是榮蔭堂阮家嫁女的消息,隨著日子越近,這話題更是被議論得熱火朝天。

  八月十八,江州北城門外,阮洪天與謝如春等一行人在城門口處候人,邊上滿是聞訊而來圍觀的民眾。

  「聽說了沒?當初將軍府送來一百二十八抬聘禮,如今榮蔭堂的嫁妝也是一百二十八台,絲毫不遜王侯之家。且那箱子比尋常的還要大一倍,一色用紫檀所打,半人高,四尺橫、三尺寬,一抬就抵得上旁人的三四抬。聽說前頭幾抬裝滿金玉首飾的,兩個壯漢都抬不動,定要四人才行。」

  「阮家的大姑娘本就是阮老爺的掌上明珠,如今出嫁,嫁的又是將軍府公子,若非有這最高一百二十八抬的規制,便是再多一倍,阮老爺也出得起。」

  眾人聞言,發出一陣嘖嘖聲。

  「我家有個侄兒在州府衙門裡做事,前幾日我聽他說,西北如今不太平,謝將軍駐兵在外,趕不上這婚期,所以他兩家商議了,就在咱們江州先把這喜事辦了,新婚夫婦再一道北上。我只聽說過謝家公子的名聲,卻沒見過。聽說他今日要到,這不,我才趕了過來看熱鬧。」

  「將軍府祖上本就是我們江州的,在此地成婚更好!聽說到了二十一日的婚期,阮老爺在榮蔭堂設宴一百桌,還要廣散喜錢,真叫我們沾光了。」

  「來了,來了,快看!」

  眾人正低聲議論不停,忽然看見城門口處一陣騷動,阮洪天和謝如春都已迎出去,忙都閉口看了過去。遠遠見到一行車馬從官道上過來,旌旗飄展。待行得近了,見當先的那個騎馬青年,藍衫烏履,腰佩寶劍,神情軒朗,目光漆亮。他看到出城相迎的人,迅速翻身下馬,朝城門大步而來,風高高捲起他衣袂袍角,恣意瀟颯。江州民眾從前何嘗見過這般風采的人,一個個都看得目不轉睛,心中齊齊喝彩。

  ***

  謝醉橋大步到了阮洪天和謝如春面前,見過了禮,笑道:「有勞叔父和岳丈了。馮公公就在後面。」

  阮謝二人不敢怠慢,到了那架繪彩朱漆的馬車前,見兩個小太監扶著個著了宮服的富態宮人下了馬車,正是奉旨南下的正德身邊大太監馮公公。

  「小女出嫁,竟能得公公奉聖上之名主婚,實在是我阮家之幸,公公一路顛沛,阮某萬分過意不去。」

  阮洪天迎了上去,躬身道。

  當年正德駐蹕意園時,阮洪天對這馮公公自也結交打點過,馮公公此番代聖南下替謝阮兩家主婚,自然也是客氣,略微擺手,「好說好說,皇上體恤謝將軍為國奔波,這才有這恩賞,咱家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看了謝醉橋一眼,又笑道,「這一路過來,若非顧著我這把老骨頭,醉橋怕早就已經到了!」

  謝醉橋被馮公公調侃,曉得自己這一路南下是急了些,也只笑而不語。馮公公與謝如春亦敘了幾句,重被請上馬車,一行人這才往城裡而去。路上兩邊民眾這才曉得還有個奉旨南下在婚禮上代今上為這兩家主婚的大太監,更是稱羨不已,直到前頭那一行車馬走得連影子都不見了,眾人這才議論著慢慢散了開來。

  ***

  八月二十,乃是明瑜十五歲的生辰之日。當初謝阮兩家定了八月二十一的婚期,也正有這樣的考慮。如今萬事俱已妥當,只等謝家明日前來迎娶了。

  照了本地的習俗,今日男家的迎親太太不但要過來送上婚禮所用的喜服蓋頭,且女孩不論年紀,也要在這一日方可由迎親太太為她上頭挽上婦人髻,戴上男家送來的一支首飾,表示已經備好嫁為人婦了。謝家沒有當家太太,且明日南門謝府被充作臨時的男家娶親之地,謝夫人自然擔起了這重任。到了吉時,謝夫人便準時過來,被迎進了阮家的大花廳中。

  明瑜披了一頭長及腰下的烏亮青絲,身著緋紅中衣,煙霞色羅裙,跪在廳中的軟墊上。身側矮几之上放有兩個鎏金雕花水盆,一邊的漆盤中盛了木梳和蜜油。

  謝夫人叫丫頭挽起袖子,伸手到一個盆中淨了手,用塊帕子擦乾,這才為明瑜梳起了個半高雲鬢,梳頭完畢,往髮髻正中端端正正簪了支帶來的赤金銜珠鳳釵,左右端詳了下,這才起身朝看著的江氏笑道:「一早就曉得瑜丫頭容貌出挑,這一裝扮,她若說江州第二,只怕再也沒哪家姑娘敢說第一了,和我家侄兒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她說著,一邊的春鳶已經將面鏡子舉到了明瑜面前,明瑜望著鏡中的自己,黑髮金釵,光耀灼灼,少了幾分少女的稚秀,多了女子的婉約與華貴,她定定望著,又有一陣做夢般的暈眩之感。

  上過了頭,便是開臉,江氏早請了江州城中一父母子女雙全的媽媽過來。那媽媽坐南朝北,朝明瑜面上塗了粉,咬住紅色雙線,拉成十字狀,一邊飛快絞著汗毛,一邊嘴裡笑嘻嘻念道:「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

  明瑜閉上了眼睛,面龐之上傳來的些許刺痛之感驅散了方才的夢幻之感。

  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前世出嫁前的情景。她懷揣著激動和憧憬,與她的十里紅妝被侯府派來的迎親人和母家人一道送上了京,那個男子並沒有親自迎她北上。而這一世,一切都改變了。她遇到了謝醉橋,現在她要嫁他了。前次分別他在自己耳畔低語,叫她等著他親自來迎娶她的話,現在彷彿還縈繞不散。

  她的唇角微微揚了下。

  這一世的出嫁,她或許再不復前世的激動。但一想到那個名叫謝醉橋的男人,心中的憧憬和幸福感,卻更是滿滿登登,他彷彿帶了一種叫人內心能徹底安寧的力量。

  開臉媽媽收了封賞被送走了,江氏陪謝夫人,明瑜回了漪綠樓,明珮和安墨一直陪她身側。明珮一副豔羨的模樣,安墨卻不大快活,一直坐在明瑜身側,緊緊扒拉著她胳膊不放。闔府的人都曉得安墨不願這姐姐出嫁,如今眼見日子就是明天了,難怪愈發緊張,一邊的丫頭們都吃吃笑個不停。

  「小公子不喜歡謝家的姐夫?」

  春鳶忍不住,笑著打趣道。

  柳向陽早跟了裴泰之入京,明瑜出嫁後隨夫北上,她自然也會跟隨。所以與府中的小公子恰恰相反,婚期越近,她心情便也越好。

  安墨看了她一眼,把明瑜胳膊摟得更緊,撅著嘴巴道:「他要是把阿姐帶走,我就不喜歡他。」

  滿屋的人都笑了起來,明瑜也是啼笑皆非,忽見江氏進來,身後丫頭手上捧了個密蓋著的雕漆匣子,也不知道是什麼,笑著道:「墨兒不喜歡誰?」

  安墨立刻從明瑜身邊跳了下來,跑到江氏身邊拉住她手,不停搖晃,「娘,讓謝家哥哥往後也住到我們家,不要帶阿姐走好不好?」

  江氏伸手點了下他額頭,笑了起來,「你這傻孩子,姐姐大了,終是要嫁人的,哪能都在家被你纏著?記住明日起要改口叫姐夫了。」

  這般的話,安墨早聽過無數回,曉得這一次自己那個姐姐真的是留不住,終於怏怏地鬆了手,丟出一句「我往後不喜歡謝家哥哥了!」人便立著不動,眼中慢慢含了泡淚,看得明瑜心疼不已,忙過來蹲他面前,拿塊帕子替他擦了淚,笑著哄道:「阿姐最喜歡的人還是墨兒。待去了京中後,墨兒再到京中來,和阿姐住一道,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安墨抬頭,問江氏道:「娘,阿姐說的是真的?」

  江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想快些把他哄走,忙點了下頭。安墨方才一直翹著的嘴這才平了下來。江氏叫乳母帶走了他,明珮等人曉得她必定是有話要和明瑜說,也各自起身離去,屋子裡只剩她母女二人了。

  江氏上前牽住她手,帶她到了榻上坐下,這才歎道:「阿瑜我的女兒,你從前還小時,娘盼著你早日能長大,配個好男兒,這一世才算真圓滿;如今一晃眼,你真要成別人家的人了,娘心中卻又似被掏空了一般……」話說著,眼圈已是微微泛紅。

  明瑜被母親說得也是胸口一陣發酸,低頭不語。

  江氏抽出塊帕子,壓了下眼角,仔細端詳明瑜的臉,眼中漸漸現出了欣慰之色,又搖頭笑了起來,「瞧我,明日就是你大喜的日子,無端端的又難過什麼。雖說嫁得遠了些,只似醉橋這樣的女婿,我把你交給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上頭又只有公爹,也是個好相與的人,娘真放心了。娘曉得醉橋往後必定會待你好,只你過門後,也萬萬不可恃寵生驕,謹記謙卑恭讓,侍奉好夫君與公公,你可記住了?」

  明瑜聽著母親的字字教訓,想到往後再不能住在自己這閨房,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陪伴她左右了,方才胸中的那酸楚之意一下擴張了開來,點頭之時,眼淚已是奪眶而出,靠在了江氏懷中,悶悶道:「娘,我不想嫁人了,想一輩子陪你和爹。」

  江氏忙替她擦掉眼淚,笑駡道:「說什麼傻話,女兒大了,總是要成別人家的人的,當心被醉橋曉得了不痛快。」

  「他敢!」明瑜撒嬌道。

  江氏這幾年一直覺著這女兒穩重得似個大人,今日快要嫁作他人之婦了,反倒一下像是小了許多,想起她小時的天真爛漫,忍不住又抱住她安慰了幾句,待兩人情緒都有些穩了下來,這才笑道:「阿瑜,明日你就要成親了,有些男人家的事須得叫你曉得,免得到洞房時你兩眼摸黑。」說著便站起來去拿了方才帶來的匣子。

  明瑜臉微微一熱,已是曉得她要和自己說什麼了。前世裡她曾被江氏教導過一次,如今果然又來了,只能裝作不知,微微低頭。

  江氏坐回她身邊,把那匣子放自己的膝上打開,明瑜瞄了一眼,見裡面有條玉雕的角先生,賁張猙獰,栩栩如生,慌忙別過了眼去。

  江氏笑了起來,低聲道:「傻丫頭,女孩家總是要過這一關的。娘怕你明晚乍見了害怕,這才先叫你知道的,這便是男人家與女子的不同之處。匣子下面還有本冊子,男女之事,裡面都一一有詳述,你晚間自己關門了去看。」見女兒臉已經漲得通紅,便笑著蓋上了匣子,塞到她身後的枕頭之下。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章

  江氏見女兒面上紅潮漸退,從袖中取出張有些陳舊的紙,遞了過來。明瑜接過展開看了一眼,抬頭對著江氏笑了起來。

  遞過來的是春鳶的賣身契。

  「阿瑜,娘從前挑了春鳶伺候你,就是看中她穩妥,這麼年下來,那孩子也確實是個忠心的。娘之前本打算著往後你嫁了人,叫她跟了去成房中人。如今曉得她和柳管家的兒子堪配,自然也就打消這主意了。柳家乃是良籍,春鳶卻隨了她父母是我阮家的人。娘便尋思著把她的契紙給了你。到了京中後,你自己看著何時便宜,把這契紙還了給她,把她和柳向陽的婚事給辦了便是。」

  「娘和我想一處去了。我這兩日正想著向你開口。」

  明瑜接了過來,折了起來。

  江氏略微一笑,彷彿又想到了什麼,有些出神。明瑜問了句,這才拍了下她手,道:「阿瑜,娘在想個事,就是陪嫁的人。娘已經選了兩房人陪你一道過去,一房是你小時乳過你的方媽媽一家人,另房也是穩妥可靠的。至於陪嫁丫頭,春鳶不算,除了雨青丹藍和四個琴棋書畫,娘會再另加兩個湊成四雙,人也是差不多了。這麼多人裡,娘仔細看過,丹藍雖沒春鳶那般穩重,只也是個忠心的,伺候你多年……」

  江氏話沒說完,明瑜便猜到她的意思了,笑了下,「娘,我曉得你的意思。是怕萬一日後我房中缺人,與其弄進來個不知根底的,還不如抬了自己身邊人?」

  江氏看著她歎道:「醉橋自然是好的,且他父親既沒有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想來他也不會。娘只是怕萬一……」

  明瑜搖頭,笑了起來:「娘,你放心便是。與其你費心給我安排日後的房中人,還不如請娘多給我傳些御夫之道。我瞧爹不是也就你一人,卻被你抓得牢牢?」

  江氏被女兒打趣,忍不住笑了起來。轉念一想,以自家女兒的聰慧,又有女婿的一心傾慕相求,自己倒確實是多心了些。還不如趁著女兒出嫁前,多給她傳些為婦之道的好,這才撇開了前頭的心思,握住明瑜的手,又細聲低語地叮囑了起來。

  榮蔭堂阮家這邊為了明日的嫁女忙碌,南門謝家更是忙個不歇。新房雖不過暫時之用,新婚夫婦三日後便要啟程回京,只男家貴為將軍門第,女家本地巨富,自然不容馬虎。謝夫人挑了間上房,用阮家前些時候送妝過來的房內擺設一一佈置起來,大從衣箱立櫃、桌案床具、小到新婦梳頭所用的鏡箱瓶罐、插紅燭的錫銅燭阡、掛鏡插屏,無一不是精緻華美,俱都用紅綠絨線纏紮起來,以求喜慶吉利。萬事俱備,只等婚期吉時。

  二十二日,大婚之日。

  榮蔭堂中。

  明瑜早早就起了身,沐浴淨身過後,就規規矩矩地坐在鏡前,任由老太太身邊的容媽媽和江氏身邊的周媽媽一道給她上妝穿衣。兩位媽媽一左一右,往她面上先塗白粉,上一層輕油拍牢後,毫不手軟再刷了三道白粉,接著便是描眉擦脂,耳畔聽到那兩人不住口地誇著好看,明瑜略微張開了方才緊閉著的眼,看見鏡中一張紅紅白白的臉,哪裡還是自己的那張,嚇了一跳,更不忍再看,忙又閉上了眼。等臉折騰完了,就輪到頭髮。兩個媽媽手重,扭結之間扯動髮根,痛得明瑜嘶嘶了幾聲,小聲求道:「兩位媽媽,叫丹藍給我梳吧。」

  「不行,這新娘的頭有講究,須得盤扭十八結,越緊越好,小丫頭哪裡懂!」

  容媽媽果斷拒絕。

  明瑜無奈,只得又閉上眼,忍著扯頭皮的痛任由梳頭。好容易梳好了,頭一重,已是被戴上了頂金鑲珠石髮冠,左右垂下兩道金如意流蘇,足有幾斤,壓得明瑜連轉頭都不便。等頭面收拾好了,又被命站起來,從裡到外換大紅嫁衣,脖頸上掛了蓮花結子金鎖,兩手各套金鑲金累絲連環鐲,微微一動,金玉相撞,全身上下叮咚一陣亂響。

  「極好,極好!」

  兩位媽媽極其滿意,上下打量一番,這才攙著明瑜到正堂中來。阮老太太和阮洪天江氏早著了吉服坐在那裡等了,個個都是滿面笑容。

  「來了,新郎官快到了!」

  遠遠傳來炮仗鳴樂之聲,柳勝河急匆匆過來,一臉喜色。

  明瑜先到老太太面前,朝她叩拜行告別禮,老太太道:「嫁作人婦,謹遵婦禮。這些你母親應都教過你的。好孩子,祖母曉得你是個有福氣的。」

  一早梳妝之時,明瑜還並無什麼大難過,此刻真的事到臨頭了,聽到自己祖母的臨別贈語,心中那濃濃的不捨之意竟又湧了出來,強壓下去,這才恭恭敬敬應了聲是。等到了向阮洪天拜別,看到父親望著自己的目光,一半是欣慰,一半是不捨,又聽父親叫自己往後不必記掛家中,安心侍奉夫家,想到自己自小受他無盡寵愛,此去萬里之遙,往後一年中只怕也難見一兩回面,心中酸楚再難抑制,低頭間眼淚已是一顆顆掉了下來,慌得江氏忙用帕子替她輕輕拭壓掉,安慰不停。

  明瑜強忍住離別之愁,又和一邊的明珮安墨道別,這才被蒙上了蓋頭,朝喜神方向端坐,等著新郎過來。

  正堂外第二輪炮仗聲中,一身正服的謝醉橋與迎親隊伍準時到了榮蔭堂的大門前,入門過程便掠過不提,到了大堂中,遞過他父親親筆手書的大紅迎親簡帖,鄭重叩拜老太太和岳父母,明瑜便被叔公房中的堂哥背負著出門,送上了那頂紅緞平金大花轎。

  喜鑼聲中,三十二對牛角雙喜高架燈引導在前,後跟官吹鑼鼓細樂,新郎與隨行陪伴高坐於馬前,迎親隊伍便從阮家大門前出發。

  轎夫早早就得了紅包,自然不會故意顛簸得太過厲害。明瑜坐於轎中,耳邊聽到路邊圍觀之人的議論之聲,不是說女家的嫁妝豐厚,就是說馬上的新郎樣貌出眾,恍惚間想起了謝醉橋的笑容,方才離家之時的那絲惶恐不捨終於消了去,心也漸漸定了下來。

  轎子終於停住,到了南門謝府。阮家的送親人柳管家遞進了喜封啟門,又命人撒了滿天星的銅錢,轎子這才入內,過了火盆,停在了正堂的大院中間。明瑜被送親的全福喜娘攙扶著下了轎,只看見腳下鋪了道彷彿沒有盡頭的紅氈。被扶著走過紅氈,跨過馬鞍子,終於進了喜堂。

  明瑜頭上蒙了蓋頭,不辨南北,耳邊又儘是鼓樂喧鬧聲,簡直就像個木偶般地被身邊的喜娘提醒著跪下叩頭起來等等,直到聽到馮公公拉長聲調的一聲「夫妻對拜」,又被身邊的喜娘牽引著轉了方向,這才意識到對面的那男子就是謝醉橋,心微微一跳。

  終於儀式完畢,明瑜被牽著入了洞房,坐到了床上去,身邊照例有鬧房的婦人孩童把金錢彩豆紛紛灑在床上,歡聲笑語一片。片刻之後,聽見一小孩歡呼道:「新郎來了,要給新娘子掀蓋頭嘍!」

  周圍一下安靜了下來,明瑜忽然也緊張了起來,兩隻手有些不安地扭在了一起,忽然眼前一亮,遮蓋了她半天的那塊紅綢已經被人用喜秤挑了下來,立在她面前的人,正是謝醉橋。

  「好標緻的新娘子!」

  「新郎官福氣!」

  明瑜聽見滿屋子響起一片稱讚聲,想起自己之前在鏡中看到的那張只剩紅白兩色的粉臉,不敢抬頭與謝醉橋對視。

  「新娘子的臉好白,掉進麵粉缸一般!」

  都史夫人家的小侄兒忽然嚷了起來,滿室皆靜,接著是哄堂大笑,明瑜實在撐不住,也是笑了出來,一抬頭,便與謝醉橋對視上了。

  這還是前次瑜園中別過後,兩人再度相見。

  明瑜見慣了謝醉橋青衣藍衫的俊逸模樣,第一次見他著了猩紅喜袍,意想不到的英挺耀目,此刻他正含笑俯視著她,目光閃閃發亮。

  明瑜一想到自己還一臉白粉,十分不自在,慌忙垂下了眼眸。

  喜娘笑嘻嘻分開了圍觀的人,從個紅秞纏枝蓮碗裡舀了個煮得半生不熟的湯圓,餵進了她的嘴,問道:「生不生?」

  「生。」

  明瑜臉一陣發熱,老老實實低聲回答,然後等著眾人取笑。

  果然一陣哄堂大笑。饒是明瑜早有準備也臊得不行,低了頭不敢看謝醉橋的眼神。

  喜娘又端來一對用紅繩繫住的白玉盞,分送到兩人手上,起哄聲中,明瑜紅著臉與謝醉橋飲下了交杯酒。

  「早生貴子!富貴吉祥!」

  劈裡啪啦聲中,花生栗棗、金錢彩豆又如雨點般地朝明瑜和謝醉橋砸了過來,明瑜臉上被幾個棗栗砸到了,謝醉橋見她睫毛微顫,想躲又不敢躲的樣子,笑著起身,朝面前的婦人孩童遞上預先就備好的一個個紅包,眾人得了,這才笑嘻嘻住了手,又一陣嬉鬧過後,這才被喜娘哄了出去,屋子裡終於靜了下來。

  「阿瑜……」

  謝醉橋望著端坐在床沿低著頭的人兒,一想到她已經是自己的人了,恨不得抱起她轉幾圈,只身後門邊還站著個喜娘,不敢造次,吸了口氣,輕輕握住她手,叫了一聲。

  明瑜低低應了一聲,仍是低頭不動,覺到他高大的身影朝自己壓了下來,心再次怦怦直跳,連呼吸都不暢起來。

  「我還要出去應客,何時回房還不定。你肚子想必餓了,我叫你丫頭進來服侍。若累了,先自己躺下歇息,不必熬著等我。」

  他俯身湊到她耳邊低聲說話的時候,看到她佩了東珠耳墜的耳垂,小巧白嫩,忽然心癢難耐,實在忍不住,趁著背對喜娘,飛快地輕咬了下。

  明瑜嚇了一跳,一陣酥麻之感飛快傳遍了半個身子,抬頭時見他已直起了身子,朝門口的喜娘笑道:「媽媽辛苦了,賞封早備好了,媽媽領了去歇了,叫丫頭們進來服侍便可。」他說話時,她只見他側臉,一本正經,哪裡還有方才的半點調皮之樣?

  明瑜輕咬了下唇,心中溢出了陣陣甜蜜。喜娘笑呵呵道:「新郎官也莫捨不得出洞房,再巴著不走,只怕一會外面的人就都要打殺過來了。」

  謝醉橋回頭再看一眼明瑜,這才出了房門,喜娘隨即也退了出去。片刻過後,春鳶和雨青丹藍便笑容滿面地進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6:55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一章

  屋子裡只剩了自己人,明瑜第一件事便叫取下壓得她脖子都要短一截的那頂金冠,退去了身上佩著的釵環首飾。春鳶用指頭挑了平日慣用的淨面茯苓芳膏塗到她臉上,洗去厚粉,待清爽了,又抹了層淡玫瑰露。丹藍拆去盤得緊結的髮髻,輕輕揉壓她被束得生疼的頭皮,改在腦後綰了個輕便的髮髻。

  時令已是八月中,晚間雖已涼爽,只白日的暑氣卻還未消盡,折騰了一天,身上自然有汗,明瑜脫去喜服,又沐浴一遍,剛被伺候著換了身大紅繚綾中衣,聽見門被推開,周媽媽帶了小丫頭,手上提了食盒進來,打開一一擺放出來,是幾碟精緻的小菜和點心。

  明瑜一早只吃了幾塊乾糕,折騰了一天,方才又吃了一口那半生不熟的湯圓,起先還忍著,此刻見到吃食,才感到又餓又渴,食指大動。剛吃了個半飽,周媽媽便催她起身,要收拾起碟子,見明瑜還有些戀戀不捨地盯著吃食,忍不住笑道:「我的姑娘,墊些底便好,吃得過飽,怕不方便。」

  「有什麼不便?姑娘起頭沒吃,是怕路上不便,如今入了洞房,還不興吃飽?」

  丹藍頂了一句。

  周媽媽笑著啐了她一口,「你個小丫頭,咋咋忽忽的知道什麼!聽媽媽我的就對了。」

  丹藍聽不懂,還要追問,明瑜已是有些明白了過來,臉微微一熱,嗯哼了一聲,算是應了下來,又喝了一盞蜜煉羊乳,漱過了口,這才站起身來,重新回去坐在了榻上。上面灑著的花生紅棗早被雨青揀了,周媽媽和春鳶收拾了東西退出,屋中便靜悄悄只剩明瑜一人了。

  明瑜坐在榻上,四顧打量著這間陌生的華美內室。緊張了一天,此刻才真正放鬆了下來,加上昨夜又睡不著,不過胡亂合了下眼皮,此刻安靜下來了,等了片刻,漸漸便覺到了絲倦意。

  謝醉橋叫她先去歇了,不用等他回來,明瑜卻不好真這麼托大,哪裡有新郎在外應付鬧酒的客人,新娘獨自先呼呼大睡的理?只枯坐在榻上靜靜等了許久,眼見那對龍鳳燭已經燃下了三四分,門外還是沒動靜,終於有些熬不住,心想趴在榻上先歇片刻也好。不想一碰到柔軟的錦榻,瞌睡蟲便似被喚了過來,打了兩個哈欠,眼皮忍不住墜下,有些模模糊糊了。

  ***

  這場喜事乃正德賜婚,連身邊的得力人馮公公也被派來主婚,別說江州,幾乎整個江南各地的知府道台連同江南總督都親自趕了過來喝喜酒。年長些的還好,年少些的被謝翼麟起哄,捉住新郎官不放,輪番灌酒,一直鬧到了亥時,酒席還未散,高峻忙代他告饒,眾人見謝醉橋果然醉得厲害,連說話也含糊不清了,又架住強行灌了幾杯,這才勉強放了他回去。

  高峻架著腳步踉蹌的謝醉橋往新房去,到了轉廊上,低聲笑了起來,「公子,後面沒人跟著了,別再裝了。」

  謝醉橋停住腳步,方才半合的眼睜開,一片清明,回頭看了下,撫了下額:「多謝高叔替我擋了!那幫臭小子,卯足了力氣非要把我灌趴下不可。」

  高峻呵呵笑了起來,放開了他。

  「快入洞房吧,莫讓新娘等急了。還有,記著高叔教過的,第一次莫太猴急,小心嚇到了人,往後都不給你好臉色。」

  他本就血氣方剛,方才被灌下去的一肚子酒此刻彷彿被這幾句話點著了,火氣直沖頭腦,長呼了口氣,點了下頭,轉身往簷廊下高懸著大紅燈籠的新房大步而去,腳步真有些輕飄飄起來。

  方媽媽和春鳶等都還候在門外,看見新郎來了,改口叫他姑爺,謝醉橋推門入了內室,看見著了鬆垮中衣的明瑜斜斜趴在榻側,蜷著身子像是睡了過去,裙幅下露出半截除去了羅襪的玉白腳掌,臉上起先的濃妝豔抹早除了去,紅燭高燒映照下,睡容嬌憨可愛。立在她身前默默看了片刻,只覺渾身血脈湧動,終於忍不住,躡手躡腳到她身前蹲下,握住了她搭在榻沿外垂下的一隻手,往白嫩的手背上親了下去。

  明瑜迷迷糊糊中覺到有東西在手背上爬,一下便醒了過來,睜開眼才發覺自己竟趴著睡了過去,一隻手正被不知何時進來的謝醉橋握住,他正蹲在榻前,仍是熟悉的笑,看著自己的目光中卻又多了絲陌生的熱烈和繾綣。她心知肚明,臉微微熱了起來,忙爬了起來坐好,舔了下有些發乾的唇,訥訥道:「你……」

  剛開了個頭,眼前一黑,只覺腰身處一緊,他竟已站起身,伸臂抱住她,不由分說便壓到了床榻中堆疊得高高的大紅喜被之上。被山被撞得傾覆了下來,喜床上頓時淩亂不堪。臉面處一熱,一股酒氣撲鼻而來,他已經低頭親上了她的唇,起先是一下一下地輕輕啜吻,很快就緊緊纏住她唇瓣不放。

  明瑜習慣了他從前一向的溫雅,本以為接下來也會如此,沒想到一上來就這樣,自己彷彿被座鐵塔壓住,動彈不得,頓時慌了手腳,起頭的心理建設轟然崩塌,嘴被他含住說不出話,只發出了唔唔兩聲,下意識地不住搖頭。

  謝醉橋感覺到此刻那具又香又軟的身體在他身下扭動,耳邊聽她發出的嬌軟唔唔之聲,真恨不得一口吞她入腹才好,緊緊抱著不放,忽然想起高峻的叮囑,說對女孩家第一次切不可粗魯,怕她真不給自己好臉色,這才鬆開她嘴,一邊追逐著輕咬她耳朵,一邊低聲笑道:「方才你要說什麼?」

  明瑜被他這一個餓虎撲食,嚇得早忘了剛才要說什麼。此刻好容易鬆開了嘴能透氣,又覺一陣熱氣吹著自己耳朵脖頸,登時皮膚緊緊崩起,忙側過了臉避讓開來,兩隻手握成拳頭抵住他的嘴,氣喘吁吁,「一股酒味……你先去洗洗……」

  謝醉橋這才覺到自己確實忒急了些,身上除了酒味,鬧了一天,難免還有些汗氣,應了一聲。見她眼睫撲閃顫動,臉頰通紅,心中只覺愛極,忍不住再次用力抱住了,也不管滿床的喜被,壓住了帶著她似孩子般地連著翻滾了好幾圈,直到抵住床頭才停下,這回改明瑜趴他胸膛上了,裙角被死死壓在他腿下,兩人緊緊相纏。

  「阿瑜,我心中快活極了……」

  他伸手捧住俯在自己眼前的那張臉龐,喃喃道。

  明瑜未料他還會這般舉動,滾了幾圈,髮髻早散亂了開來,心撲通撲通直跳,把臉埋在了他臂彎中,含含糊糊道:「我叫春鳶她們給你備水。」

  謝醉橋微微一笑,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那我去了,你等我。」將她從自己身上抱下,一躍而起便往外去了。很快周媽媽便進來,見明瑜散亂著鬢髮坐在一堆被子中發呆,先也是嚇了一跳,撐不住便笑了起來,忙過來把多餘的喜被都一一折好,手腳麻利地抱到了個香樟木櫃裡放好,道:「姑爺竟是這麼個調皮的……」回到明瑜身邊,猶豫了下,又壓低了聲,「等下姑娘別一味只忍著,叫姑爺曉得你痛,他才會多疼些,姑娘也少受罪……」

  明瑜前世雖嫁過一次,只那個洞房夜,裴泰之卻未動過她一指,第二日那塊驗貞的帕子也不知是他用什麼血抹上遞出去的,自然不曉得到底如何個痛法,此刻聽周媽媽又這般提點,方才那羞窘之意一下去了,心中倒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聽見門又開動,抬頭望去,見謝醉橋已經進來了,換去之前的一身喜服,穿了件中衣。

  周媽媽朝明瑜丟了個眼色,這才出去了。謝醉橋把門閂上,轉眼便上了榻,跪坐到了明瑜對面。

  他身上散出檀皂的清香,混合了淡淡的酒氣,聞著並不難受,面前掠過一陣風,自己已落到了他的懷中,熾熱的吻便印上了她額頭。

  他的吻起先還很輕地遊移在她眉眼處,漸漸向下到了她脖頸下,帶了壓抑的力道,明瑜閉上了眼,腳趾緊緊縮了起來。忽然覺他一直握住自己腰後的手一扯,衣帶頓時鬆脫開來,衣襟從肩頭處滑落,露出了裡面的大紅褻衣。明瑜還沒來得及反應,那隻手又上移到她後背褻衣的繫帶處,輕輕一扯,她胸口處微涼,遮掩住身體的衣物便都退到了臀下,淩亂地堆疊在了一起。

  羊脂白的肌膚,花骨朵般隆起的胸,纖細的腰肢,被衣物堆疊著露出一半的嬌臀,少女的身體在紅燭光中閃著動人的光澤,美得叫人幾乎不忍眨眼。

  明瑜一直閉著眼,僵著動彈不得,直到感覺到他握住自己腰肢的手越來越重,手指像要嵌入她的身體,微微地疼,對面的呼吸聲也越發渾濁,一下下地鑽入她耳廓,終於忍不住,慢慢睜開了眼,看到他的臉近在咫尺,正緊緊地盯著自己的身體。漆黑的眼睛映照了兩點燭光,彷彿有火在瞳仁中燃燒。

  且他不知何時竟已褪去了身上的衣服,精壯的男人軀體與她迥然不同,在她面前毫無遮掩。眼睛再微微向下,恍惚瞄見個猙獰的影子,轟一聲大腦便一片空白,昨天江氏教導過的那些和書中看來的種種早丟到了九霄雲外,啊了一聲別過臉,手忙腳亂去扯自己腰際下的衣衫,能遮多少是多少。

  見她又羞又窘的模樣,謝醉橋再忍不住,兩手抱住她臀,輕巧將她抱起,裙衫便沿她腿腳無聲地滑了下去,迫她緊緊貼到了自己身上,兩人肌膚瞬間相觸,各自都低低呻吟了一聲。

  他不再猶豫,壓她倒在了榻上,親吻她形狀美好的胸口,用唇舌愛撫嬌嫩的蓓蕾。從未經過如此對待的少女身體瞬間起了反應,聽到她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咿呀之聲,謝醉橋身下硬得發疼,迫切渴望來自於她的撫慰。

  只是,她看起來這麼嬌弱……

  他喘息著,試探將自己的一隻手慢慢探了下去,剛觸到那叫人神魂顛倒的嬌軟之地,便覺到她身體一僵,腿緊緊地並了起來,彷彿在抗拒他的親近,不禁有些苦惱。

  「阿瑜……,阿瑜……」

  他不停喚著她,低柔的聲音,彷彿帶了催眠的力量,明瑜終於鼓起勇氣,低低嗯了一聲。

  他感覺到了她肢體的放鬆,再次試探著輕輕撫觸,覺到她身體一陣戰慄,指尖處已滑膩成絲,再也忍耐不住,伸手略微抬高她臀,猛地壓了下去。

  明瑜知道會疼,只沒想到會這麼疼,這才明白周媽媽起先的那番叮囑了。身子一僵,發出了聲小貓被踩了尾巴般的嗚咽之聲。

  明瑜痛得幾乎想開口求他退出,施暴的人此刻其實也不好受。從未體驗過的快感緊緊包圍了他,他想繼續馳騁在他心愛女人的身體裡,卻被她發出的嗚咽聲給阻攔了,停了片刻,額頭已沁出汗水,一咬牙,俯身到她耳畔哄了道,「阿瑜乖,我出來了……」

  明瑜聽他說要退出,又果然覺那如榔頭般敲進自己身體的傢伙已經在慢慢退出,信以為真,繃著的身子這才緩了下來,只心中又有些愧疚,正想說句什麼安慰下他,不想他卻突然猛地發力,弓身一頂,這回比方才還要狠,徹底地到底了。彷彿知道她會開口呼痛,下一刻,嘴巴便又被他死死堵住了。

  明瑜嗚嗚了幾聲,曉得是上當了,嘴裡說不出話,手便握成拳頭用力捶了他後背好幾下,聽他似乎低聲笑了起來,心中羞惱更甚,忍不住張嘴咬他一口肩膀,聽他輕微絲了一聲,心中這才覺得平衡了些。幸好片刻之後那痛感終於漸漸淡了些,便閉上眼睛不動,承受著他的進攻。

  到底是初經人事,男方又體格強健,哪裡禁得住折騰,被卡在床角動彈不得,全身酸軟,見他還沒停歇的意思,忍不住連連低聲告饒,謝醉橋見她一張臉豔若芙蓉,眼眸半睜半閉,嬌聲瀝瀝不斷,哪裡還忍得住,抱住了狠狠最後衝撞,這才終於伏在她身上,歇了下來。

  明瑜像是歷了場風雨摧折的花,滿身滿頭的汗,嬌喘不停,聽緩過了氣,一睜眼看見他正側臥在自己身畔,面上帶了笑意,想起方才的一幕,心裡那惱羞又冒了上來,便要推開他起身,卻覺身子還被他一條腿壓住,動彈不得,哼了一聲,「身上膩膩的,都是你害的,難受死了。」

  謝醉橋愛極了她翹嘴的小模樣,也不怕她再惱,湊過來又親了一口,這才笑道:「我抱你過去再洗洗。」

  「不要,你洗你的,我叫春鳶進來……」

  「往後春鳶總要嫁人的,還是我服侍你一輩子的好……」

  謝醉橋調笑了一句,已是翻身下床,揀了自己的中衣套了回去,順手放下了帳子,開門叫人抬水進來。早備著的周媽媽立時便命人抬了大桶熱水進來。

  「我自己洗……」

  明瑜見他撩開了帳子,還不慣在他面前赤身,忙拿衣衫遮掩住胸口,搖手不停。

  謝醉橋俯身過來不由分說抱起了她放進浴桶裡,見她縮在水中,有些戒備地看著自己,一下又有些好笑,蹲到她身側,撫摸了下她頭髮,柔聲道:「我曉得你方才被我嚇到了,不會再動你了,放心。」

  他說話時的樣子,又像在哄孩子。明瑜一下想起方才在床上也是被他哄了一道,忍不住嘟囔了一聲:「我從前一直以為你那樣的,不想卻這樣……」

  謝醉橋大笑起來,「你如今後悔也晚了,已是我的夫人了。」

  明瑜啐了他一下,便不理睬,匆匆洗了下身體,待要從水裡起身,透過氤氳的水霧,見他還靠在一邊,一雙漆黑的眼凝視著自己,幾綹額髮鬆鬆地散了下來,臉一熱,命他背過身去不許看。

  謝醉橋顯見是有些不願,見她催得厲害,只得懶洋洋地轉了過去,明瑜站了起來,伸手去搆邊上的浴巾,他彷似腦後長眼,伸手撈了過來,回頭笑道:「我方才說了要代春鳶伺候你的。」把浴巾罩在了她身上,真的替她細細擦乾,又取了褻衣,重新替她穿了起來。

  兩人都收拾完畢,開門叫人抬走了水,周媽媽和春鳶進來,換過了被榻,謝醉橋摟著明瑜,小夫妻終於再次並頭躺在了榻上。

  新郎官大約真的是個體力活,加上酒意上來,謝醉橋很快便睡了過去。明瑜埋首在他頸窩,聽著他安詳又平穩的呼吸之聲,悄悄睜開了眼,望著他雋挺的側臉線條,嘴角慢慢浮出絲笑意,終於忍不住,用手肘慢慢支起身子,湊過去輕輕親了下他的下頜,忽然被嚇呆了,看見他竟倏然睜開了眼,望著自己笑了起來。

  彷彿做賊被抓到般,明瑜臉一熱,慌忙躺下去要往被子裡縮,謝醉橋哪裡容她躲閃,伸手箍住臉,懲罰般地重重親了下她唇,這才正色道:「夫人喚醒我,可是要我再來一回?」

  明瑜嚇得花容失色,連連搖頭。謝醉橋笑了起來,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曉得你經不起我再要,這才不動你的。你再不乖乖睡覺,小心我……」

  明瑜急忙閉上了眼,縮著一動不動。

  謝醉橋含笑凝視她片刻,輕輕親了下她額頭,這才真摟著她睡了過去。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二章

  喜燭光透過鏤金提花的紅綃帳透了進來,帳裡被暈得朦朦朧朧,氤氳著靡麗的暗香,明瑜彷彿墮入了一個無邊的明媚春夢。兩條腿酸得像行過場遠路,身體私密處還殘留著被驚擾過後的疼痛,但身畔男人那綿長又平和的呼吸之聲,卻讓她前所未有地覺到了安心。

  ……他已成這世上與她最親近的人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著,倦意襲來,很快便沉入了黑甜鄉,連夢都沒做一個,醒來的時候發覺已是翌日清晨了。借了帳中透入的淡淡晨光,看到他還安靜地閉著眼,長髮散在寬厚的肩背上,與她的靜靜纏織在一起,泛出黑玉般的光澤。

  昨夜承歡,被糾纏得狠了,雖歇了一覺,肢體卻還覺到了餘酸。下意識地剛動了下身子,摟在她腰上的臂立刻收緊了,她柔軟的肢體密密地貼在了他強健的身軀上。

  他醒著。

  明瑜慌忙閉上眼睛,臉卻不受控制地熱了起來。

  謝醉橋平日這時辰早起身了,不過是貪戀她臥於自己懷中,又怕驚醒了她的好眠,這才一直閉目假寐。覺到她身子一動,立時便睜開眼,見她仍埋首著,眼皮卻微微發顫。

  「阿瑜……」

  他輕聲喚她。她睫毛抖得更厲害,眼睛卻就是不肯睜開。想起昨夜做那消魂事時,她在自己身下嬌喘泣啼的模樣,身體便似張弓的弦,迅速緊繃了起來。她還裝睡,滿頭烏髮淩亂地散在大紅平綢繡枕上,襯得露在奢錦被外的脖頸和半片胸脯如雪堆玉砌,哪裡還忍得住,一個翻身便壓到了女孩的身上。

  明瑜陡覺身上一沉,他結實有力的腿已欺進她雙腿間,猝然睜開眼,對上他墨黑含了笑的眼,看出裡頭的意思,扭頭看了下帳外透進的隱隱天光,用力並住腿抵住了他,微微翹起了嘴嬌嗔,「你說過,不動我了……」

  謝醉橋呵呵笑了起來,抱住她帶著轉了個向,聲音已有些喑啞緊繃。

  「那是昨夜。如今早過了,你瞧外面天色……」

  就是天亮了,才不許你胡來。

  明瑜心裡念了句,嘴上卻說不出口,覺到兩人身體相貼時他緊緊抵住自己的緊繃,想起昨夜的事,臉滾燙了起來。鬥不過他的力氣,伸手便胡亂抓過了被角,把自己露在外的肩膀和胸口死死裹住。

  謝醉橋哄了片刻,見她臉愈發紅,豔得賽過五月丹榴,抓住被角的手卻死死不放,也不好真的再霸王硬上弓,暗歎一聲,只好忍住勃發的慾望,柔聲道:「你身上可還疼?實在是……想你太久了……好,我不動你了,你躺下我給你揉下背。」

  他終於鬆開她,將她輕放回了榻上,自己翻身而坐,寬袍的衣襟鬆鬆散了開來,露出深色的寬厚胸膛,看著她的目光,彷彿最珍貴的寶。

  明瑜聽他終於肯換了話頭,鬆了口氣,怕他再改主意,立刻乖乖趴了下去,把臉埋在柔軟的枕中。

  身上褻衣只遮住前胸,後背不過只繞繫了條細細的紅繩,線條柔美的背部和雪瑩樣的肌膚毫無遮掩地袒露在了男人的面前,明瑜不曉得,他卻苦笑了下,原來接下來對他又是一場定力的考校了。

  明瑜感覺到他手掌貼覆了上來,溫熱一片,不疾不徐地沿自己後背揉壓,力道恰好,全身骨子裡的酸意都似被牽引了出來,懶洋洋地極是舒適,連手指頭都不肯動彈一下了。忽然一陣刺癢傳來,竟是他俯身在親她。光潔的女孩皮膚被男人一夜過後冒出的鬍茬掃過,不禁起了陣戰慄,連腳趾都緊緊縮了起來,極力忍了一陣,覺他的親吻竟漸漸往下,愈加熾熱,手掌已探入褻褲包住了她臀,終於忍不住扭了下身子,以示抗拒。

  「不要……今日不是還有好多事……叔嬸在等著,你要送馮公公,還說好要一道去拜祭婆婆的,再鬧就晚了……」

  明瑜抓住了他手腕阻他,說話時氣息飄忽不定。

  謝醉橋已經聽見門外有人走動的腳步聲,想是來催起床的周媽媽幾個人,用力重重最後抱了下她,這才放開,笑著下榻去開門。

  周媽媽和春鳶等人早到了門外候著,等了半晌,見裡面沒動靜,天色又漸明,怕裡頭少年人貪歡不起誤了時辰,正要出聲敲門,見門已被新姑爺從裡開了,鬆了口氣,魚貫入內服侍。見帳子裡錦褥淩亂,自家姑娘蓬鬆著髮,面若桃李,眼眸瑩潤似要滴出水來了。周媽媽視若無物,春鳶和丹藍幾個卻有些不大自在,眼睛也不敢亂看,忙照了平日那般服侍明瑜起床穿衣。

  新婚翌日一早,一對新人仍著喜裝。明瑜梳妝完畢,從鏡中看見謝醉橋一攏猩紅錦袍,雲袖玄紋,肩背挺拔,整個人極是好看,見他也正朝自己望了過來,四目在鏡中相投,忽然想起他方才在榻上對自己的耐心誘哄和不可思議的溫柔,臉又有些熱了起來,急忙躲開了視線。

  「走吧。」

  謝醉橋微微一笑,過來牽住了小妻子的手。

  ***

  按照正常程序,洞房翌日,明瑜這個新婦自然要去拜會夫家的公婆和家人,如今這般情形,小夫妻兩個只到了堂前,齊齊拜謝過謝如春夫婦的照應,便回了房換上簇新常服,這才一道去用早飯。

  如意卷、櫻桃萵苣、火腿尖皮煨菌筍,就著白粥小點,香噴噴熱騰騰。明瑜昨天餓了一天,入晚又被周媽媽限著不讓吃飽,此刻把謝醉橋往自己碗裡夾來的東西吃了個乾乾淨淨。謝醉橋見她吃得香甜,自己也是胃口大開,把她吃剩下的東西全都掃進了腹中。邊上的周媽媽見這兩人連一頓早飯也吃得你來我往,濃情蜜意的,心中大喜,恨不得早點到那第三天的回門日,她好去稟了江氏叫她放心。

  那馮公公今日先便要動身返北,謝醉橋自要去送他。用完早飯,和明瑜說了一聲,叫她在家中等他回來,便與叔父一道去了。

  明瑜從前對這南門謝府雖很熟,謝家的人上下也都認識。只從前是客人,如今卻換成了新嫁娘的身份,免不了有些難為情,自然不肯多走一步,只留在新房中等著謝醉橋。沒一會,忽然見門口探進個頭,正是謝銘柔。

  「堂哥方才特意找了我,叫我來陪你說話,我這才敢過來。你瞧瞧,他連出門這麼一會兒都放不下你,就怕你一人悶壞了,我的好堂嫂——」

  她故意把「堂嫂」兩字咬得極重,笑個不停。

  明瑜臉一紅,丟下手上的書,上去擰她的臉,謝銘柔忙告饒,笑鬧了一陣,春鳶送上茶果,兩人這才一道坐了下來偶偶細語。說起年底她一家因了父親任到,要舉家遷往京中待來年春的放職,到時便會住到將軍府中去。明瑜笑道:「我巴不得你能來與我作伴,必定早早收拾好屋子等著。」

  兩人說說笑笑,時間過得也快,轉眼便到正午了。明瑜與謝銘柔一道陪著謝夫人用過了飯,這才各自散了回房午歇。

  吃飽了坐那裡一人無事,因了昨夜睡得晚,今早又醒得早,睏頭漸漸便又泛了上來。只她估摸著謝醉橋應快回了,只和衣倚著小憩,正朦朦朧朧間,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一個激靈便醒了過來,見果然是他回來了,忙坐起身來。問了幾句,聽到馮公公已被送走。

  「阿瑜,你若睏,先歇一覺,城外祖陵那裡遲些去。」

  「拜祭婆婆要緊,我不睏。」

  他望她一眼,笑了起來,點頭道,「也好。等下出城到那裡還有些路,我陪你一道坐馬車,你靠在我身上再歇也好。」

  ***

  謝家的祖陵落在城北山麓的半山之間,高祖立朝之後,謝家祖先當年請了風水大師勘定修建的。一溜馬車停下來後,明瑜被謝醉橋抱了下來,站定仰望而去,見晴空之下,山林清寂,一條山路蜿蜒盤旋而上。

  謝醉橋命同來的人都等在山腳的石亭裡,與明瑜一道往上行。山麓略高處建有個書院,山道上偶爾有幾個僕從打扮的人上上下下。

  八月白日的日頭還有些毒辣,山路兩側茂樹吹綠,繁花墜粉,比下面陰涼一些。只山路有些陡,過了書院,明瑜再行了段路,便禁不住氣喘起來。

  「來,來,我背著媳婦去見我娘。」

  謝醉橋見她臉頰泛粉,鼻尖微微出汗,調笑了一句,停了下來矮身蹲到她面前。

  明瑜搖頭道:「不行,我自己上去便好。哪有這般去拜祭婆婆的道理?她在天有靈,曉得了也會不高興。」

  謝醉橋舉目望了下上頭,笑道,「當年老祖宗聽信了風水先生的話,把陵地建在山頂,這會小半的路還沒到。我母親真有在天之靈,曉得我新娶了媳婦,要去拜她,我這個當兒子的背她的兒媳婦,她只會歡喜,哪裡會不高興。」說著不由分說,便將她架上了自己後背。

  明瑜伏在他背上,掙扎了下,被他玩笑似地用手拍了下臀,嚇了一跳,臉一熱,只好扒住他肩頭不動了。

  謝醉橋負了她,腳步卻未緩下來,沿著山階往上,一口氣行至半山。明瑜有些過意不去,又開口叫他放下自己。謝醉橋見她態度甚是堅決,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拗不過,放了下來牽過她手,笑道:「那我拉著你手上去。」

  ***

  謝母陵墓前,今早已有謝家下人過來整葺過,香燭俱備妥。兩人整過衣飾,並排朝著刻有謝母尊銜的墓碑下跪。

  「婆母在上,明瑜有幸嫁與他為妻,此生必定敬他愛他。願婆母在天之靈能助我庇佑他躲過劫難,衍嗣白頭。」

  明瑜誠心祝禱,恭恭敬敬叩了三首。

  謝醉橋亦同拜,拜完側頭,見她一張小臉肅穆,嘴裡彷彿念念有詞,忍不住笑問道:「阿瑜,你對我母親在說什麼?」

  明瑜沖他一笑,「不告訴你。就我和婆婆兩人曉得。」

  謝醉橋見她笑容爛漫,心中一暖,忍不住開口道:「阿瑜,你知道我小時最怕什麼嗎?」

  「什麼?」

  明瑜被勾起了興致,有些好奇。

  「我謝家一姓的長子,世代既承昭武將軍的封,自小便受祖訓,須時刻不忘忠君報國。我小時,最怕聽到邊境不平的消息。因一有消息傳來,我母親就要收拾好父親的戰衣,等到了父親出征的那日,我就會被母親牽著送他到大門前。一年中難得見他幾回,已是家常便飯。我記得最長的一次,是整整兩年。我八歲的時候,他離家,回來時我十歲了,我母親見到他時,淚流滿面。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暗下決心,一定要苦練武功,研習兵法。等我長大了,必要代我父親出征,早日平定四域,叫我父母多些相守……」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轉頭凝視那塊墓碑片刻。

  明瑜有些驚訝。

  謝醉橋轉頭朝她笑了下,望著她道,「我小時曾怪過我父親,總丟下我母親一人在家。阿瑜,你嫁了我,往後萬一若是像我父母那樣,我不能時常陪你身側,你也會怪我嗎?」

  明瑜伸手過去,輕輕握住他掌心微粗的一隻手,「我自然希望你能日日陪我。只是若真暫離,我等著你回便是,誰叫你也姓謝,我又已經嫁了你呢。」

  謝醉橋咧嘴一笑,緊緊反握住她手,將她從地上牽了起來,看了眼墓碑,鄭重道:「阿瑜,我們一定會一同到老。你給我生很多孩子,我教男孩騎馬射箭,你教女孩彈琴作畫,等老了,我還這樣牽你的手走路,你要是走不動,我像方才那樣背你。」

  太陽已經略微西斜,紅光照在山巔處,餘光映得他面龐生輝,笑容溫暖得叫人心醉。

  「你那時都老了,哪裡還背得動我。」

  明瑜呶了下嘴。

  「那我就命令兒子背你,我在一邊跟著。」

  他爆出了一陣大笑,伸手撫了下她被山風吹得掉落下來的鬢髮,眼中滿是笑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7:06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三章

  天色漸昏,夕陽斑斕了一場火燒雲,把半邊天鍍得似錦如緞。遠方的秋原在視線中緩緩地蔓延鋪陳開來,盡頭是隱隱可見的江州灰色城郭,天際有歸巢的鳥雀成群列隊地振翅而過。

  「我在江州住了許多年,第一次見到這般的美景。」

  迎著山風,明瑜輕歎了一句。

  「走吧,風大了。」

  謝醉橋立她身側,望著她染了明豔霞光的一張臉,心中無限滿足,輕輕攬過她腰,二人踩著落滿紅葉的曲折山徑拾級而下。看一眼山景,說兩句私話,山腳轉眼便到。一行人回到城中南門時,已是戌時初。謝如春正有幾個私客,聽到謝醉橋回來,便將他請了去一道陪客,明瑜隨了謝夫人母女說了會話,先回房了。

  行了半日的山路,中途雖被他負了段路,明瑜覺這一日下來還是有些乏了。沐浴過後換了身桃紅軟緞的中衣,便靠在榻上懶懶翻著手上的一冊詞話。

  所謂新婚燕爾正當時,謝醉橋陪客之時,見謝如春經不住攛掇,又擺出自己素日收藏的一列印章,一幫人圍了過去對燈照賞,興致勃勃地論著所謂細錯金銀、青綠、金玉等諸質為章的優劣,頗有些心不在焉,恨不得自己先遁了去才好。偏偏那些人還要拉著他一道評賞,只得打起精神應付著。好容易等到送走了客,月影已高,與叔父道了聲別,腳底生風地便往自己新房去。漱洗換過衣裳,入了屋子,見明瑜已經上了榻,正朝裡側臥,輕手輕腳爬上了床榻,一下便鑽進了被窩。

  明瑜之前眼睛雖盯著手上那本詞話,只一會想著過兩日入京的事,一會想著片刻後他就要回房,難免又聯想到了昨夜床上的事,心中一陣緊張,又一陣羞澀,一直也沒睡過去。方才聽見他在門口與周媽媽說話的聲音,心猛地一跳,慌忙把手上的書一丟,扯了被子就躺下去。感覺到他入了被窩,朝自己貼靠了過來,這才裝作被吵醒,睜開了眼,見他身上只鬆鬆著了件月白的敞衣,披著髮,一邊臂膀支在枕上,正笑看著自己。

  「你今日背著我爬了許多山路,想是累了。我去吹燈,你早些歇了……」

  明瑜慌慌張張起身往外爬。

  謝醉橋一怔。見她動作竟敏捷得很,像隻小白兔般,一下已繞過自己爬到了床榻外側,露出纖巧的腳踝,心中一動,伸手便牢牢抓住了,微微一扯,便將她兩隻腳拉到了自己眼皮子低下,裙袂被捲到了大腿處,露出兩條雪白的腿,肌膚嫩得似水滑豆腐,叫人見了恨不能咬上一口。

  明瑜趴在褥上,回頭見他還抓著自己腳踝不放,羞紅了臉便要縮回,謝醉橋哪裡肯放,拉拉扯扯間,轉眼兩人衣衫都已是褪去,胡亂捲了堆在一邊。

  「你要做什麼……」

  糾纏間,明瑜見他托起自己腳掌,低頭竟親她腳背,駭然之下,一陣酥麻之感已經傳來,心中只覺十分羞恥,偏又有些興奮,縮了下腳,他還不放,自己全身已是先軟了下來。

  謝醉橋方才親她腳,不過是情動之下的無心之舉,愛極了她此刻含羞帶怯的樣子,忽然還覺不夠,興致大發,一下抱了她高高躺在枕上,弓起她一腿,又沿腿側慢慢繼續往上。明瑜緊緊閉上眼睛,覺那吻啃咬著她蜿蜒而上,到了大腿處,竟還沒停的意思,羞到極處,身子已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伸手胡亂抓住他肩抵著,極力縮起身子,不住搖頭。

  謝醉橋昨夜憐她初經人事,實在是克制住了,此刻見她橫陳在錦褥上不住搖頭,白日裡明豔端莊的一張臉龐,此刻滿是嫵媚的勘憐模樣,再也忍耐不住,俯身便貼上了她身子。

  初時的那陣不適很快便過去了。

  彷彿感覺到她的放鬆,謝醉橋再無顧忌,一手抱住她背,另一手緊緊托住她臀,讓她極力迎上自己。他是如此用力,以致於五指深深陷入她豐盈的臀,兩人肌膚散出的熱氣彷彿要將錦帳裡的空氣點燃。

  明瑜被他纏得連氣息都有些不暢,剛想張嘴緩下,下一刻又被他堵住。香汗淋漓中,隨了他的韻律,忽然覺到身體深處被帶出了一陣席捲她全身的暢快之感,彷彿是洶湧沖刷而來的月夜春潮。她被這陌生又奇妙的感覺緊緊抓住,終於忍不住扭擺著身子,嗚咽著出聲,用兩隻臂膀緊緊吊著他脖頸。他繃緊了,抵擋著這銷魂的美人之恩,覺她終於軟軟地鬆了下來,又抱緊了再度開始。

  明瑜本以為方才已到極致了,沒想到此時才算是見識了何為男人的索求,軟在他身下只能任他胡然而天,胡然而地,直到再度酸痛,經不住他要了,這才被他放過,早已是夜深燭盡,她滿身汗黏黏的,卻懶得動彈,抱住了他沉沉睡去。又不知過了多久,還在酣眠之中,再被胸口處遊移的一隻大手弄醒,拍之不去,雖還睏極,眼皮都似黏在了一處,卻抵不住他胡攪蠻纏,半睡半醒地又被弄了一回,直到東方泛出微微天青白時,身邊的男人才終是滿足,親她泛了桃花粉色、半睜半閉的眼皮,放她再睡了過去。

  明瑜這一覺睡得死沉,等醒來時,床上只剩她一人,一時還如沉在夢中,擁被躺著呆呆發怔。轉頭發覺滿室彤紅,掀開錦帳,見豔陽已從南窗照了進來。

  自己竟會睡得這般晚!

  雖不用早起侍奉公婆,只客居謝家叔嬸府上,起得這麼遲,總歸是不好,更怕被人猜想是昨夜貪歡才致晚醒。心中急了起來,暗怪那男人,明明自己醒了起身,為什麼偏不叫醒她!急忙扯過床角那堆成一團的衣物,胡亂套了便去開門,腳剛踩地,腿便一軟,想起昨夜他的胡天胡地,忍不住又怪一回。

  周媽媽和春鳶聽見動靜,捧了洗漱輿具進來。

  「姑爺早起隨謝老爺出去了。說姑娘昨日爬山回來累極,叫不要吵了你歇息。謝太太那裡也這麼說過了。姑娘放心便是,不必急著過去。」

  周媽媽笑眯眯道。

  這藉口有夠爛的,只也總好過沒有藉口,還算他知道替自己留點臉面。

  明瑜氣嘟嘟想道。

  等收拾好了,胡亂吃了幾口東西,明瑜急忙往謝夫人那裡去。謝夫人心知肚明,只她不是他二人的正頭長輩,也曉得小夫妻新婚,難免把持不住。她又是個會做人的,自然不多問一句,反順了那由頭,說起自己每每爬過一遍那祖陵的山,也要好幾日才能緩過來。明瑜見她話說得圓,這才漸漸丟開了去。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四章

  轉眼便到新婚第三天的歸寧日。

  歸寧這一禮儀自先秦便始,寄寓出嫁的女兒回家向父母報安,請雙親放心,亦表達往後再不能陪在身邊盡孝的依依之情。過了這歸寧日,女兒便再也不能隨意回娘家了。

  明瑜嫁得遠,明日便要離開故鄉隨謝醉橋北上,下回再見父母家人也不知是何時了,所以對這日子看得極重,一大早便醒了過來。剛動了下身子,身邊的男人含含糊糊唔了一聲,一條腿便毫不客氣地壓在了她身上,把她牢牢地箍住。

  新婚第三日,明瑜彷彿有些明白過來他那夜為什麼做出捧吻她腿的舉動了。實在是男人的腿和女子的生得太過不同。

  他的腿粗壯,捏去肌肉鼓實,現在壓住她的腹胯,沉甸甸的。

  明瑜側頭,見他的臉埋湊到了她髮鬢旁,眼睛卻還閉著,唇角若有似無地微微翹著個弧度。根據前幾次的經驗,知道他此時必定是醒著的,伸手便毫不客氣地捏住了他鼻子。

  謝醉橋睜開眼睛,爆出了聲短促的笑,因了晨起的緣故,一雙眼格外漆亮,抱住她一個翻身便又壓了上來,低頭時,被她伸手擋住,道,「今日有事,不許你再胡鬧。」

  對著這樣一張似喜似嗔的芙蓉面,他心中只覺一陣暖流緩緩熨過,握住她伸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隻手,親了下纖嫩的指,笑眯眯道:「我聽夫人的便是。」翻身而起,順勢將她也拉了起來。

  ***

  歸寧的馬車停在榮蔭堂大門前時,正好巳時。早就翹首等著的阮家下人急忙進去通報,小夫妻二人被迎到了大堂,並肩下跪了,雙雙朝坐在福壽椅上的阮洪天和江氏叩頭。

  今天回門,明瑜自然用心妝扮了一番。大紅地織錦上衣,袂沿袖口翻滾了團花錦的雙喜百蝶,裙幅邊勾繡金絲線的鳳尾卷草,襯了一張明媚鮮豔的面龐,整個人便似一朵盛放的牡丹。

  女兒是娘的心頭肉,江氏雖自信這女婿會善待自家女兒,只自她被背上了喜轎,眼見那張大紅遮緞被放下遮住女兒纖巧身段的那一刻起,嫁女的傷感便壓過了歡喜。她不捨。

  南門謝府她很熟,閉著眼睛也能認路,但這幾日,因為成為新婦的女兒住了進去,她便是再想,也不能隨意上門了。

  洞房之夜,她的嬌嬌女兒在被男人摟住了百般憐愛的時候,她這個做母親的在自家榻上也被丈夫抱住了,只不過她是感傷垂淚,身邊的丈夫在安慰她而已。這兩天更是啥事沒幹,就等著女兒歸寧。此刻見她服彩鮮豔地過來,目光與身邊那英偉俊朗的男子偶遇之時,眉梢眼底便漾出遮也遮不住的嬌羞之色,顯見這幾日與他過得甚好,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午時,阮家設了待婿宴,謝醉橋陪了泰山與客人,明瑜娘兩個自然在一處用飯,邊上陪了明珮和安墨。

  桌上都是明瑜從前愛吃的。瓤柿肉小圓、松菌煨手撕鴨脯、醋烹脆骨,都是她平日喜歡吃的,擺了滿滿當當一桌。

  江氏往明瑜的碗裡舀了冰魚羹,望著她道:「阿瑜,趁著還在家,多吃些,只怕往後就難吃到這湯了。」

  一邊的周媽媽笑道:「太太不是早就包了一大箱叫帶去麼?到了京中,那裡的廚子不會做,我做給姑娘吃便是。」

  江氏微微歎道:「那些都是烘焙過的乾貨,哪裡有這鮮魚煮出的湯味肥美?」

  冰魚江南特產,鮮嫩肥美,又最嬌貴,北地哪裡養得住?明瑜聽出了母親話中的些許傷感,忙把她舀來的湯汁都喝了,朝她笑道:「娘放心,夫君應了我,說往後一年中若能得空,便會送我回來一趟,看望爹娘的。」又看了眼周媽媽,笑道,「只是周媽媽在我家多年了,這年歲本該好生安養,如今卻要隨我遠去京中,我心中真的過意不去。」

  周媽媽急忙搖頭道:「看姑娘這話說的。當初太太挑人的時候,本是沒要我的。是我捨不得自小看大的姑娘,這才求了要跟過去的。只要姑娘不嫌我沒用,我便阿彌陀佛了。我也不是一人,一家都跟去的。且姑娘方才不是說了,姑爺應了往後得空便會南下,姑娘哪裡來的那麼多過意不去?」

  此時女兒出嫁後,便似與母家割斷了關係。往後若無夫家首肯,便不能隨意回來,似明瑜這種遠嫁的,往後再不能見也可能。聽了這一番話,女兒身邊又有周媽媽這樣從前自己身邊的老人隨著,江氏這才真正放心了。席間又有安墨不停纏著明瑜,約定入京看她,明珮也說了些湊趣的好話,一頓飯下來,倒也樂融融的。

  照了習俗,新婚夫婦在午宴後便要辭別而去。謝醉橋想是體諒她想留久些的心願,遲遲未打發人來相請,明瑜便被江氏牽著入了內室,只剩她母女兩個。江氏眼見愛女要被人帶走,恨不得把幾年的話都堆作一塊說,先問了二人陰陽調和的閨闈之事。明瑜哪敢提他一入夜便化身虎狼,不到自己被剝皮噬骨便必不罷休的羞事,只紅了臉含含糊糊應付了過去。又聽她再次教導一些理家和為婦之道,半個下午眨眼便過,終到了離別之時,明瑜去拜別了祖母,被父母送了出來。

  一夜過去,次日大早,明瑜便隨了謝醉橋登上北上的船。大部分嫁妝裝了數十條三桅船,大婚次日便先被人看護著運往金京了。此時船上不過再了一些日常所用的箱籠器物而已,只這樣,連同一道北上的諸多下人等等,一行也是四五條船。

  明瑜立於大船的舷窗之側,望著岸上相送之人的身影漸漸縮小,直到再也看不到了,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了帷簾,壓下心中感傷,把頭靠在了立她身側相陪的謝醉橋肩上,抬眼看著他,微微笑道:「往後,我只有你了。」

  「阿瑜,你是我的人,我必會護你一世。」

  謝醉橋凝視她,慢慢道。聲音低沉,卻含了金弓鐵角般的隱隱張力,一字字入她心底。

  ***

  九月底,一個高空爽遠的白日,一行車馬停在了應天門的昭武將軍府前。

  公子南下娶新婦,新婦的嫁妝早兩日便先到了,所以魯大知道公子和夫人一行不日便也會到,早早就在等著了。聽到門房來報,急忙帶了府中下人出來。

  明瑜從前曾路過一趟將軍府的家門,此刻被謝醉橋從馬車上扶下,抬頭仰望門楣上的黑底大字匾額時,心中難免有些感觸。

  上無婆母,跨進這門,這一刻起,她就成了這座宅邸的女主人。

  「到了,進去吧。」

  謝醉橋在她耳畔低聲道了一句。她朝他笑了下,隨他邁步穩穩跨進了高高的門檻。

  魯大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那位榮蔭堂阮家小姐。見她罩了淺杏色緞地斗篷,與自家公子一路進來,遠遠便似一對璧人,看得呆了去。

  公子被老爺責打,他心中難免本也是有些怪到她頭上,如今一見到人,也不知為何,只覺她那笑容入目極是舒心,原先的不滿便消去了不少,急忙迎了上去。

  明瑜看見對面匆匆來了個五十上下年紀的人,穿得體面,猜想便是謝醉橋路上跟她提過的管家。果然見他朝謝醉橋見禮後,便又朝自己彎腰,自稱姓魯,便微微笑道:「魯管家莫要多禮。我一路過來,聽夫君數次提起過你,道他是從小被你看大的,這些年府中諸事也多仰仗管家。我年輕不懂事,又剛來京中,往後還請魯管家多些指點才好。」

  魯管家聽到自家公子在少夫人面前這般給自己做臉,心中便有些歡喜起來。聽她說後面幾句話時,咬音清脆,目光誠摯,聽不出半分借說反話在府中老人面前給自己立威的意思,對這年輕美麗的少夫人好感大增,急忙道:「少夫人言重了,都是分內的事。往後少夫人有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路上辛苦,少夫人想必乏了,還是快些過去歇下腳。曉得少夫人和公子這兩日便會到,安媽媽早領了人照著我家姑娘的意思把屋子收拾了出來。」話說完,急忙讓到了一邊。

  謝醉橋見魯大對明瑜這般恭敬,心中也是高興,朝他點了下頭,帶著明瑜入內。一邊進去,一邊給她低聲說著路上所見的各處房廡。

  這昭武將軍府的內裡建築和當年被高祖賜下的京中諸多王侯府邸佈局相差無幾,方方正正,區別只是大小而已。前門五間,入了穿堂,左右是抄手遊廊,兩進大堂過去便是分出前後院的蕭牆。園中景致佈置,多木少花,雖沒明瑜自家的那種匠心鋪陳,卻自有一種世襲罔替將相府邸的巍巍大氣。

  謝靜竹等在垂花門的口子上,遠遠看見明瑜來了,歡歡喜喜地迎了上去,甜甜叫了聲「嫂嫂」,朝謝醉橋嘻嘻一笑,搶了明瑜的手便領著她往前,把謝醉橋丟在了後面。見她舉目四顧,彷彿怕她不習慣這裡,忙不迭又解釋道:「嫂嫂,後園裡也有個蓮池。雖比不過嫂嫂家的那池子大,四面也都是菡萏芷菱水紅菖蒲,金魚啊鴛鴦水鳥啊都有,池畔也栽了芙蓉樹,如今正花開如錦,我沒事便喜歡去那裡。等嫂嫂歇了下來,我帶你去。」

  明瑜感覺到了這小姑子的一片善意,含笑點頭。快到往後所居的正房時,看見前面抱廈門口出來個與周媽媽年歲相仿的媽媽,身後跟了幾個丫頭,看見自己,腳步一頓,只很快便繼續過來了,到了近前站定,略微見了個禮,道:「想必是江南過來的少夫人了。早幾天就一直在等,總算盼來了。屋子本早早就收拾好了,只我家姑娘前次過來看了一圈,卻說這裡不妥,那裡要換,怕委屈了少夫人,老婆子才曉得少夫人從前在娘家時極是金貴。故而前幾日少夫人嫁妝送到時,老婆子不過只揀了些大件歸置了,那些小處,乾脆便等少夫人到了後再自己定奪。少夫人千萬莫怪,不是老婆子敢怠慢,實在是不曉得少夫人的喜好,怕胡亂佈置了少夫人不喜,搬來換去的不便。」

  她一開口,便說了這一大串話,面上帶笑,語氣恭謹,只明瑜一下便聽出了她話裡的冷淡,猜到她便應是自己過世了的婆婆的乳母安媽媽,眼角風瞥見跟了上來的謝醉橋眉頭一皺,彷似要開口,搶了先笑道:「這位想必是安媽媽吧?我如今既嫁了夫君,便成了謝家的人,凡事自然都以謝家規矩為重。小姑從前若有說起什麼,想來也是玩笑居多,安媽媽信以為真,還拿我說笑,真叫人羞愧。房中佈置不過是小事,夫君能住慣,我自然也住得慣。」

  這安媽媽本是謝醉橋母親的乳母,又是遠親,連謝醉橋也是她帶大的,人又能幹,連魯大這個外院管家也要讓她三分。她不喜明瑜,一則是從來就覺得自家公子應娶個門當戶對的京中高門小姐,二來前次謝醉橋被他爹狠揍一頓,她心痛萬分,自然連帶著更厭那阮家的女兒,覺著她便是那戲文裡唱的勾了自己看大的公子魂的狐媚子。

  公子自小乖巧,又極懂事,從不用大人多分一寸心去管教,如今竟會為了個出身低下的女子做出這般的事,她不是狐媚子是什麼?

  方才她早就聽到小丫頭來報,說公子攜了少夫人到了,卻故意不去迎接,到了新房中等了片刻,這才裝作還在佈置屋子,出來本是想給她個沒臉的——她如今雖貴為少夫人,只自己在府中的資歷擺在那裡,少公子平日對自己又極是親近,諒他也不能拿自己如何。

  她原先想像中的阮家女兒,必定是個滿身帶了銅臭之氣的妖嬈女子。是啊,既會勾人,又出身商家,不是這模樣還能是什麼?沒想到見到一個如天仙般的玉人過來,正與謝靜竹攜手說笑,那舉止氣派,不啻她見過的任何一位公侯小姐,這才怔了下。

  等聽她說話,笑著一下把自己的話便暗暗給頂了回來,反倒顯得自己不明事理了,起先全無準備,沒料她這般牙尖嘴利,一張老臉難免有些發熱起來,咳了一聲,很快便恢復了,道:「少夫人說的是。這樣最好。房中陳設既不用改,便請少夫人進去先歇下腳。老婆子去瞧下廚下晚膳備得如何了。公子這一趟南下,回來一張臉竟都黑瘦了一圈。那些該打殺的下人,竟是路上沒伺候好不成?既到了家中,定要好生補回來才是,公子愛吃什麼,老婆子我最曉得了。」念了幾句,自顧嘖嘖搖頭去了。

  明瑜啼笑皆非,咬著唇盯了一邊的謝醉橋一眼。謝醉橋渾身汗毛一豎,陡然覺到不妙,正想朝她討好地笑下,卻見她已是扭頭撇下自己,牽著謝靜竹的手入了抱廈的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8:28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五章

  抱廈進去,便是整五間的上房,乃是謝醉橋從前所居的住所。如今因新娶了妻,把邊上原本相連的左右耳房打通重新修繕過。明瑜進去,見開面軒闊,幾榻錯落,裡外都是簇新。起居所用的外室,靠南牆一排楹窗,開了窗子,庭院躍然入目,靠花牆滿是修幹巨葉的芭蕉,高出牆頭,碧綠欲滴,幾株老梅綴於數峰湖石之間,除此之外,別無花草。

  「瞧著是單調了些……你若是喜花草,我叫人把芭蕉都拔了去,你愛種什麼,就改種什麼。」

  謝醉橋見她眼睛望著芭蕉,忽然想到女孩都喜花花草草,自己從前沒留意,如今她既過來了,當隨她喜好才是,急忙湊了過去,這般說道。

  明瑜回頭看他一眼。

  「繞身無數青羅扇,風不來時也自涼。花有花神,芭蕉想來也有蕉仙。它們長得好好的,我一來你就要拔了去,當心惹惱了蕉仙。且你不心疼,我還不捨呢。」

  她彷似在怪他,偏眉眼裡又含了笑,說不出的嬌俏,謝醉橋看得目不轉睛,只剩傻笑了。一邊的謝靜竹見平日那個英明神武的哥哥在嫂嫂面前竟成了這般模樣,驚訝過後,腹內腸子都抽得差點要打結了。

  她如今也快豆蔻之年,於情事也有些懵懂了。盼了許久終於等到嫂嫂入門,送她入了新房,也是心滿意足,再跟進內室就不便了。想到往後來日方長,反正也不爭這一刻,便裝作沒看見,笑嘻嘻地告辭去了。

  周媽媽和春鳶正指揮著人往裡面抬運來的箱籠,大大小小疊了半堵牆高,因為天色漸晚,只將一些晚間用得到的箱篋打開把東西歸置了,餘下的都留到明日再慢慢收拾。明瑜親自和人一道佈置,見謝醉橋在一邊什麼忙都幫不上,反礙手礙腳,便趕他出去。

  謝醉橋有些沒趣地摸了下鼻,想起確實還有許多事要辦。除了公事,自己在江州辦了婚禮,回來逃不過還要再另辦一次酒席宴請故交舊友,諸事繁雜,想想就一個頭兩個大,還是早些托給高峻和魯大的好,這才出去不提。

  明瑜正忙得不可開交,見外面魚貫進來了六個丫頭朝自己見禮。前面兩個十四五歲,後面四個稍小些。周媽媽問了幾句,原來大的兩個,一個名香巧,一個名銀簪,本就是從前被安媽媽派了在這屋裡服侍的,那幾個小些的是在外面做粗實活計的。香巧臉圓圓,眼睛也如杏核。銀簪皮膚白皙,模樣甚俏,站那裡彷彿怯怯的,頭略微垂著。

  明瑜隨意點了下頭,叫起身都下去了。

  她過來時,江氏一口氣陪了八個丫頭,身邊人手自然足夠,也用不到那香巧和銀簪。本來男家若有婆婆坐鎮,陪嫁的丫頭數目也是門學問。少了,被對方看輕,多了又怕婆婆心中不快,道你嫁女兒過來還帶這麼多娘家人,莫非是怕自家出不起伺候的人,薄待了你家女兒不成?謝家沒有當家婆婆,想來也不敢有誰會對此說什麼,江氏這才放心照了自己意思陪嫁了這麼多人過來。

  周媽媽火眼金睛,剛才前頭兩個丫頭站那裡,她上下便掃個不停。待人一走,跟著明瑜到了內室,嘬了下嘴,道:「姑娘都是我們自家人服侍慣了的,也用不著她們伺候。且我瞧那安婆子仿似對姑娘有些不敬,她相中的人,我總有些不放心。只姑娘初來乍到,若這般就把原來的人都趕了去,倒顯得小家子氣,背後難免被人說道。只往後畢竟是近身的,卻不得不防著些。我方才留意了下,那個香巧倒還好,另個叫什麼簪子的,瞧著怯怯的,我看她眼角風卻都在瞟著你。姑娘你等著,我去打聽下這幾個人的底。」

  臥室裡原本的熏香氣味過濃,明瑜有些不慣,叫人撤了原本的香餅,自己在燃用慣的薄荷蝴蝶香。聽周媽媽這般嘀咕,笑道:「媽媽看著辦便是。」

  ***

  掌燈時分謝醉橋回來,安媽媽也派人來請,說晚膳備好,請公子和少夫人過去用飯。兩人一道去了,謝靜竹已經在等著。上首之位空著,明瑜和謝靜竹坐一起,謝醉橋坐對面。

  明瑜這一頓飯便是在安媽媽的注目之下吃完的,只她安之若素,夾菜,幫謝靜竹布菜,舉止無一不是得體雅致,竟叫那安媽媽挑不出半點錯處。用完了飯,謝醉橋被高峻找去書房有事,明瑜陪著謝靜竹回房,送了她一掛早備好的九兵金轡玉掛鎖。

  掛鎖本尋常,只這副掛鎖下面卻綴了九種用碧玉打磨而出的盾、戟、刀、劍、佛手及暗八仙之物,意寓消災辟邪,極是精巧少見,便是謝靜竹看了,也是愛不釋手,掛到了脖上連聲道謝。姑嫂兩個話便似說不完,轉眼更漏到了戌時末,屋子裡進來個人,原來是謝醉橋回房見不到明瑜,聽說還在姑娘這裡,也不用人去請,自己便找了過來,謝靜竹這才放了嫂嫂回去。

  這一路北上,雖大部分走的是水路,還算安逸,只在船上晃久了,難免也是有些厭倦。此刻終於安置了下來,明瑜回房洗了澡,換了身中衣,靠坐在軟椅上讓春鳶給她擦頭髮,感覺頗為舒適。從對面鏡中看見謝醉橋也換了寬袍進來,徑直到了自己身後,從春鳶手中接過絨巾。春鳶便與幾個小丫頭一道出去,闔上了門。

  「都這麼晚了,還洗頭髮做什麼,萬一著涼了頭疼。」

  謝醉橋一邊繼續幫她揉擦長髮,一邊道。

  明瑜仰頭看他一眼,見他頭髮也是濕漉漉的,眉間還沾了點剛滴下水,翹了下嘴,「你不是也是濕的?」

  「學會頂嘴了,真是不乖……」謝醉橋伸手,輕輕擰了下她柔滑的臉蛋,「你怎麼跟我比?我在守備大營裡,冬天還脫了用冷水沖澡,你行嗎?」

  明瑜聽他教訓自己,乾脆起身,從他手裡奪過絨巾,推他坐在了自己方才坐過的椅上,站到他身後解開了他長髮,「我的快乾了。換我來給你擦。瞧你髮尖還滴著水,不擦下,等下把枕面都打濕了。」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替他擦頭髮了,動作熟稔。

  謝醉橋看著對面鏡子裡正忙著給自己擦濕髮的那個女孩,微微低頭,目光專注,唇角含著笑意。月白的軟緞衫子服服貼貼地穿在她身上,露出纖巧細緻的鎖骨,再往下……

  他的視線停留了片刻,忍不住反手將她拖了過來,按著坐到自己懷中。

  明瑜冷不丁沒防備,略微掙扎了下,拍了下胸口,嗔道:「沒個正經的,嚇我一跳!」

  謝醉橋笑了下,「是要跟你說正經事呢。」燭火裡,見她一雙眼睜大了,水潤潤霧濛濛地望了過來,瑩潤唇瓣微微張啟著,嬌豔動人,忍下了心中的蠢蠢欲動,接著道,「咱們的婚事是在江州辦的。如今回來了,不補筵席請京中的一些故交聚下,於理也說不過去,我接下來幾日怕是有些忙亂了。便是你,想來也難得安生。那些從前和我母親有往來的各府夫人命婦們曉得你到了,必定會發邀帖過來。那些人家裡出來的,別管面上多光鮮,實則都不大好相與。我曉得你喜歡清靜,如今嫁了我,往後卻要去應付這些……」

  明瑜聽他說的原來是這個,自己起頭也早預料到的,倒並不是很擔心,於是伸手勾住他脖子,仰著臉朝他甜蜜蜜笑道,「我便是再喜清靜,如今既成了你家的人,自然難免要與別家走動往來,這也是我分內的事。只盼你不要嫌我出去了給你丟臉才好。」

  謝醉橋聽她半在陳述,半在撒嬌,想起從前那次在靖勇侯府裡聽到的她與穀城郡主的那一番對話,笑道:「是我多想了。我原本是擔心你年歲小,應付不來那些人精。方才突然想起件舊事,倒是我杞人憂天了。」見她追問,便略提了下,打趣道,「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你平日溫順乖巧,其實都在扮豬吃虎。怪不得我一見你就被你給綁住了,拼了一身剮地也要把你娶回來。」

  明瑜沒想到他當時竟會在外。見被他調侃,鬆開了吊住他脖頸的手,坐直身子瞪著他氣鼓鼓道:「你說自己是老虎,罵我是豬?」一邊說著,已是推開他摟住自己腰身的手,從他腿上跳了下去。剛走一步,已是被他又一把撈了回來抱住,起身便往床榻去,兩人便滾作了一堆去。

  「你不當小豬,咱倆換個個兒也好。我倒不在乎,只是怕你不樂意……」

  他一張臉湊得近,笑嘻嘻道。

  明瑜略一想,已是明白了過來,氣得用力捶他。

  剛罵她是豬,現在又成了母老虎!

  謝醉橋得意,哈哈大笑,笑完了伸過祿山之爪要剝她衣服,被明瑜不客氣地拍開了,一個翻身便緊緊卷了錦被過去。

  「夫君,我突然想起今日安媽媽的話,說你這一趟南下,黑瘦了許多。原是我粗心,一路都未發覺,被安媽媽提醒,越看倒越覺得是了,心中實在愧疚。俗話說吃飽睡好,想你一路辛苦剛回,我也不好再擾了你歇息,趕緊的躺下好生閉眼睡覺,早些養得白白胖胖才好,免得安媽媽心疼你,下回又拿我說事。」

  明瑜望著他,笑容甜美。

  謝醉橋想起之前最後時她咬唇盯自己時的神情,當時就覺著不妙。過了一晚上到現在,本以為她已經忘記了,沒想到原來是要留在關鍵時刻才提溜出來。苦笑了下,急忙趴到她身邊道:「阿瑜,你別生氣。安媽媽在我家多年,我便當她自己家人一般。今日她的舉動,確實叫我意想不到,你不痛快也是應該的。她年歲大了,身子也有些不好,兒子在下面田莊裡管事,去年就過來說了數次,想接她過去安養。她說我家少個當家的女主人,府中就靜竹一個,她放心不下才不肯去的。如今你過來了,靜竹也有了伴,我哪天尋個機會,送了她過去便是。」

  「不好不好。這種事要她自己開口才行。你說送她去和兒孫團聚安養,她卻不會這麼想。往後萬一被公公知道,還道我肚腹狹小,剛過來就要趕走你家的老人。」

  明瑜笑眯眯搖頭。

  「那……,我明日去找她說下,叫她往後不許再這般……」

  謝醉橋撓了下頭道。

  明瑜的頭又搖成了撥浪鼓,「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也糊塗起來?安媽媽被你說了,就算面上應了下來,心裡的刺不定還更大了。」

  「那……你說怎麼辦才好?」

  謝醉橋呆呆看著明瑜,心裡一聲哀號,女人家的事,怎麼就這麼麻煩,果然不是他能一手搞定的!

  明瑜道:「原先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我好歹是你夫人,安媽媽再不喜我,最多也就不給我好臉色。只要有你給我撐著,我還怕她不成?她是咱家的親戚,又自小看你長大,體面就擺在那裡。你從前如何敬她,我也會跟了你一樣地敬她。日久見人心,往後自見分曉。」

  謝醉橋沒想到她會這樣說話,頓時如釋重負,大喜過望,心中又有些感動,扳過她肩道,「阿瑜,你這麼好,安媽媽一定很快就會喜歡你的。」

  明瑜笑眯眯道:「我知道。不早了,歇了吧。明日有的你忙的。」說完打了個呵欠,長長伸了個懶腰,往裡翻身過去。

  兩人一路北上,在船上無事,謝醉橋又血氣方剛,對著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那檔子事難免多了些,每晚竟有些不做就不睡覺的意思。剛才不過是被安媽媽的話題給引了注意力,此刻躺下片刻,哪裡睡得著,終於忍不住試探著輕聲道:「阿瑜,你還生氣嗎?」

  「本來就沒生氣……」

  明瑜懶懶應了一句。

  謝醉橋大喜,瞬間來了精神,扳過了她身子,撲了上去便啃咬撕扯她身上的小衣。明瑜急忙擋住搖頭。謝醉橋垂頭喪氣道:「阿瑜,我大約真的黑了些,是路上被曬的,只哪裡有瘦了?不信你摸摸我。」

  明瑜果然伸手,摸了下他硬實的胸膛,點頭道:「確實。」

  「那……」他眼裡放出了光芒。

  明瑜實在忍不住了,伸手勾住他脖子帶了過來,附在他耳邊低聲嬌嗔道:「傻子,是我小日子快來了。腰有些酸,你不給我揉揉,還老想著這個!當心我真惱了。」

  謝醉橋這才恍然,再不敢有別的心思,抱住她,一隻大掌鑽進了褻衣裡,慢慢給她揉著腰。

  明瑜蜷在他懷中,舒服地嗯了幾聲,一陣睏意襲來,慢慢睡了過去。

  謝醉橋忽然想起數年之前自己在西嶺山寒清寺遇到她時的情景,正逢她遇到了少女的尷尬事。現在想起,他眼前彷彿還能跳出那個受驚了的女孩惱羞的樣子。淺黃夏衫,烏髮明眸。

  什麼時候起,她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印進了他的腦海,揮之不去?這一世能與她相遇,進而像此刻這般擁她在懷靜靜安眠,他真的是幸運足夠。

  他凝視她睡容片刻,輕輕親了下她散著幽香的鬆散鬢髮。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六章

  第二日謝醉橋帶了明瑜先去拜望過舅家長輩,此後便如謝醉橋說的那樣,接下來不時便收到邀帖,將軍府上亦賓客往來不絕。寂靜了數年的這個地方,隨了明瑜這個新女主人的到來,再次熱鬧了起來。

  京中頂級貴婦圈裡的那些太太夫人們,在去年靖勇侯府王太君壽日時都是見過她的。當時雖不過短暫片刻的功夫,只她與穀城郡主的一番舌辯交鋒,不可謂不驚動四座。如今見她果真成了將軍府的當家女主人,眾人好奇之心更甚。京中高門大戶多,沿皇城過去的承天門和應天門一帶,王侯將相府邸鱗次櫛比。人多,人情自然就多。

  將軍府自謝母去了,舊日與別家的紅白喜事人情往來,這幾年裡由安媽媽打點,該有的也沒斷過,只少了個當家女主人,門庭終歸是沉寂了些。如今既有了新的女主人,於是今日翰林府上孫子滿月,明日定遠侯府夫人擺酒聽戲,接連小半個月下來,明瑜竟忙得喘不過氣,人臉也漸漸有些熟了起來。

  明瑜清楚自己初來乍到,且娘家門第在這些貴婦人眼中又是不值一提的,如今這些邀約接踵而來,一來自然是恢復舊日人情,二來,多少也是帶了些旁觀她的意思。畢竟去年在靖勇侯府的出場過於叫人側目,且她嫁入謝家的方式又富有傳奇性,堪當鯉魚躍龍門了,別人對她好奇,也是在所難免。

  身份的變化,與前世極其相似,人生卻早已迥異。如今的明瑜對自己的位置很清楚,出去了就代表昭武將軍府。她姿容出眾,裝扮得體,言談舉止雅量大氣,幾日下來,眾人也難挑出她有什麼不當之處,便是再苛刻尖酸的婦人,背後私論起來,也就只剩下她高攀了謝家一項。

  這一日逢了安府上當家大太太余氏的生日,也沒大辦,不過是請了幾桌親戚和平日交好的夫人太太們過來一道吃酒聽戲而已。余氏乃是謝醉橋的嫡舅母,明瑜自然要過去慶賀。

  前次剛到京的次日,她便已經隨了謝醉橋來過安府,熱鬧了一天,此刻再來,也不算全然陌生。且余氏為人老道,說話也頗風趣,這一場飯吃得倒也順利。待筵席將散,安家下人進來說謝家公子過來了。

  這屋裡席面上坐著的,多是與余氏年紀相仿的太太們,謝醉橋是外甥輩,自然不用多避諱,余氏便叫人請他入內。謝醉橋朝余氏恭賀壽吉,又與座上的夫人們見禮。

  余氏嗔道:「就你小媳婦金貴,到我這裡椅子還沒坐熱,你便趕著過來要領走了。莫不是怕我這一夥人拉下了老臉子把她欺負了不成?」

  謝醉橋朝余氏作了個揖,笑嘻嘻道:「舅母哪裡的話。不過是在路上想起今日是舅母的好日子,這才特意過來道賀,順道接她回去而已。舅母數月未見,越發精神了。」

  余氏呵呵笑了起來道:「你一張嘴巴越會哄人了才是。今日我若不把你這小媳婦請來,你這忙人哪裡還能想到過來朝我這舅母道賀。也罷,既然來了,總要灌幾杯才好叫你領媳婦走。」一邊說著,已是命丫頭換了大角杯來,灌了他三杯,這才親自到了明瑜跟前,在眾太太們的笑聲中牽了她手交到謝醉橋手上,笑眯眯道,「你這媳婦可完璧歸趙了。這般的一個可人兒,誰見了不疼?又是自家人,舅母本還想著往後要多叫她過來走動。如今瞧你這寶貝勁,怕是要難了。」

  明瑜被打趣,臉已微微熱了起來,手縮了回來,沒想到謝醉橋卻真牽了她手緊握住,朝余氏笑道:「外甥成婚時,我爹軍務纏身雖未回,只也來信道盼著早回來能喝口媳婦茶的,還叮囑說舅家本就親近,如今我既娶了親,我媳婦便該時常過去走動才是,免得兩家生分了去。」見余氏連連點頭,這才告辭而去。

  明瑜沒回頭,只不用看也曉得身後之人必都盯著自己被他牽住的那雙手。待出了廳,這才掙脫了開來,紅了臉低聲埋怨道:「瞧你,過來接我也就罷了,人前還這般孟浪,惹人笑話。」

  謝醉橋呵呵笑了下,低聲道:「我前些日都一直忙著,今日從大營裡得了空,早些回來了,便順道接你回家。」頓了下,又道,「我自己的媳婦,怎麼疼都是我的事,誰敢說個不是?」

  守備大營在城外西南,安家卻在城北,反而是昭武將軍府在中間。他哪裡是順道,分明是特意繞了大半個城過來的。明瑜心中微微一動,隱隱有些明白了過來。

  自己娘家的門第就擺在那裡,如今出來應酬走動,面上自然沒哪個人再會像從前的穀城郡主那般為難她,只背後怎麼說卻難免了。他今日特意過來接自己,最後又在人前把自己父親搬了出來說那一段話,便是在示人,她這個將軍府的媳婦不但是兒子所喜的,更是老子認可的。謝家自己人都這般看重,旁人若再敢拿她娘家說事,便是在與謝家過不去了。能得丈夫如此維護,她又有何憾?

  兩人回了家沒片刻,便聽到裴泰之登門來訪的消息,柳向陽隨了他同來。謝醉橋叫明瑜吩咐人在西庭中擺宴,便匆匆出去相迎。

  春鳶與柳向陽許久未見,心中自然掛念。前些日剛到京中,便聽說他入了侍衛親兵營。此刻終於聽到他過來的消息,整個人便一下坐立不安起來。

  明瑜早就打算著把他兩個的婚事給辦了。只是一來自己剛到這裡,諸事還有些紛亂,二來,心中還牽絆著樁更重要的事。前世謝醉橋便是下月隨皇帝秋獵時遭逢意外的。如今雖諸事都慢慢改了軌跡,那事情也不曉得會不會到來,只心中一直還是吊著,便想著等定下後再辦喜事。如今聽下人說謝醉橋與裴泰之在西庭,柳向陽等在外院。因他是自家出來的人,便叫帶到前面的小廳中。

  大半年未見,柳向陽看起來歷練了不少,見明瑜帶了春鳶過來,眼睛也不敢多看,急忙便跪了下來。明瑜叫他起來,他這才站了起來,低頭望著自己腳背,臉膛微微發紅。

  明瑜問了幾句他在京中的事,見春鳶站在身側,兩隻手扭得快打成了結,便尋了個由頭帶著小丫頭一道下去,只留他二人說話。本以為這一對見面後應是無限歡喜,想必有說不完的話,還特意叮囑了人不要過去打擾,沒想到片刻後春鳶便回來了,瞧著眼圈有些紅,竟是哭過的樣子,急忙屏退了人問究竟。春鳶憋了片刻,這才悶悶道:「姑娘,他跟我說如今西北吃緊,朝廷就要徵兵過去,他說自己要投軍營。」

  明瑜吃了一驚。

  前世裡再接下去的一年裡,邊境確實開戰,戰事一拖數年,阮家還捐出了大筆銀錢充作軍餉。只當時她嫁入了侯府,深門高牆裡,對這些戰事並不上心。此刻聽到這話,心情微微一沉。

  「他愛去就去,我也不稀罕。姑娘我還是那一句話,我這一輩子就伺候姑娘到老,往後再不會提他一句!」

  明瑜曉得她是氣話,想了下,便道:「想必你方才也是惱了,沒聽他把話說完,你先去歇了,我再去問個清楚。」

  明瑜到了方才的前廳裡,見柳向陽還在那裡團團轉,一臉的焦急。看見她過來,急忙跑了過來,有些愧疚地低了頭。

  「方才春鳶說你要投軍,怎麼回事?在侍衛營不是好好的?」

  柳向陽猶豫了下,道:「我跟了裴大人入京,進了親兵營,只背後總有人嘲笑我的出身,又說是靠了裴大人的提攜才進去的……我聽說如今西北要起戰事,這侍衛營裡平日也沒什麼事。與其這般混下去,還不如投了軍。我跟裴大人說過了,他也是贊同的……」

  他這樣一說,明瑜便明白了過來。柳向陽年輕,有這心氣,自然是好的。只是……

  「春鳶年歲也不小了,我本來是打算過些時候就把你們的婚事給辦了。你若此時投軍,她該如何?」

  柳向陽臉漲得通紅,忽然跪了下去道:「我從前在江州時,什麼都不太懂,到了這裡,才慢慢懂得了些道理。我若一直就這麼過下去,她跟了我,別人說起來,也就是個管家兒子的媳婦。我要等掙出了軍功,讓她有朝一日也能被人叫夫人,我才好堂堂正正地過來向姑娘求,把她許了給我……」

  「我不稀罕這個!」

  春鳶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突然從外面跨了進來,哼了一聲,又徑直到了明瑜面前,跪在了柳向陽邊上,叩了個頭道:「姑娘,我就厚著臉皮,求姑娘做主,趁他還在京中,把我和他的婚事給辦了。」

  柳向陽呆住了,明瑜也是有些驚訝。

  「春鳶,你……你……」

  柳向陽一激動,又成了結巴。

  春鳶側頭,皺眉看他。

  「你當我不曉得你?從前在江州時就最愛溜去茶館聽說書的講上戰場殺敵建功的,大約做夢也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這樣吧?你有這樣的志向,我不攔你,只我年歲大了,等不到你立功了再回來娶我,趁現在辦了便是。刀劍無眼,等你日後想著立功的時候,別忘了家中還有個媳婦在等著你回來便是!」

  「我……我……」

  柳向陽已是說不出話了,也不顧明瑜還在,伸手便緊緊握住了春鳶的手,見她目中淚光隱隱,慌忙用袖子去擦,被她呸了一聲,擋開了去。

  明瑜暗歎了一聲,已是明白春鳶的一番苦心,笑道:「那便這樣說定了。我挑個好日子,就把你們的喜事辦了,左右嫁妝都早備好了。」

  春鳶自己擦了下眼睛,笑著道了謝。

  ***

  裴泰之離去時,已是亥時中,謝醉橋回房,見明瑜換了衣衫,還坐在燈下看書,曉得她在等著自己,壓下心中的紛亂,到她身後抱住,低頭輕輕親了下她髮頂。

  明瑜放下手上的書,回頭笑道:「回來了?水都備好了。」

  謝醉橋抱起他,自己坐到了位置上,埋頭在她頸間深深吸口沐浴後的芬芳,半晌不語。

  明瑜覺出了他的異樣,小聲道:「方才你表哥可跟你說了什麼?我瞧你彷似有心事。」

  謝醉橋沉吟了片刻,才道:「阿瑜,他說自己已經上呈,除了七政堂外,辭了所有官職,這次皇上終於准了。他往後暫時還會留在京中,只不會再上朝。我問他緣由,他卻不說。如今西北不是很穩,一兩年內,必定會有一場戰事,他只玩笑般地說日後定會赴邊聽憑我爹差遣。我勸了他很多,只他心意堅決,瞧著是不會改了。且……還有一事,」

  他握住她一隻手,用拇指慢慢揉她手心,「我要被調任成御前侍衛統領。皇上每年十月都要去滕茨圍場秋狩,一兩個月才能回。我若真接了這職位,自然要跟隨過去。你剛嫁我沒幾天,放你一人在家這麼久,我還真有些不捨。」

  明瑜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大半年過去了,難道裴泰之的頭疾加重,這才不得不辭官?而前世的謝醉橋,就是死於這個職位的。

  謝醉橋感覺到她的手陡然變涼,呵了下氣,抱她起來放到了床榻上,替她蓋了被,笑道:「入秋了,夜裡涼,不用等我回來才上榻。」

  他去洗漱,等他的功夫,明瑜的牙齒都有些微微打顫起來。

  本來她還一直懷了些僥倖心理。既然這一世許多事情都已改變,說不定他也不會成為侍衛統領,那就不用為皇帝出行的安全負責。沒想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謝醉橋換了中衣上榻,抱住她,覺她身子還是發涼,歎道:「你摸著很冷。要不叫人在屋子裡起個暖爐。」說著便要翻身下榻。

  「不用,你抱著我便是……」明瑜伸手拉住他衣袖,低聲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8:46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七章

  「嗯?」

  他讓她貼靠在自己懷裡,片刻不見她開口,伸手抬起她下巴頦,眉略微揚了下。

  明瑜望著他。

  燭火的光從低垂著的寶石紅羅地蹙金錦帳中艱難地透進,他的臉龐被染上了一層珊瑚色的暈光。修眉星目。等了片刻,見她還不說話,於是笑了起來,連錦帳裡本來厚重的光線在這一刻彷彿都突然亮了起來——好看得叫她透不出氣。

  她從錦被裡伸出手,指尖輕爬過他的臉龐,有點酥癢,更像是搔在他的心裡。他忍了片刻,終於拿住她的手,翻身支起身體,仔細地俯視著仰在枕上的她。

  烏黑的髮散在紅羅枕畔,比花還要鮮豔明媚的一張臉,眼眸凝視著他,眨了下,睫翼微微顫動。

  「你怎麼了?」

  他有些遲疑地問道。

  明瑜一隻手攬住他的腰,臉貼觸在他散著溫熱的胸膛上,終於說道:「你還記得從前江州胡半仙給你卜過的卦嗎?」

  謝醉橋一怔。

  他方才覺出了她心思沉重,卻沒想到說的竟是這個。

  胡半仙……

  關於胡半仙,自從他隱約猜到那個遞信之人是柳向陽後,他心中便早認定指點胡半仙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明瑜了。

  他第一次與她相遇,她尋郎中,趕著上西嶺山去找江夔;正德駐蹕榮蔭堂,她不惜工本刻了那樣一本隱含借喻之意的畫冊,縱火燒了至奢的望山樓……

  種種的巧合。不是她,又會是誰?

  換作是別人,他可能會追根究底。但是從猜到是她的那一刻起,保護她的想法就迅速壓過了好奇之心。就像現在,他能這樣擁有她,他很滿足了。別的……其實並不是很重要。

  「記得。他說我回京後有雙喜一憂。你是在擔心下個月天子秋狩,真的會遇到危險?」

  明瑜搖頭,翻身趴在了他的胸膛上,看著他認真道:「不是天子,是你有危險。胡半仙的話,你一定要放在心上。現在侍衛統領的職位還沒下來,你去面聖,尋個理由把這個職位推掉,好不好?除了你,別人也可以做的。」

  謝醉橋微笑道:「阿瑜,不是職位的緣故。如果真的像你……胡半仙說的那樣,天子秋狩時會遇刺,即便我不在這個職位,我也一定會跟去排查保護陛下的。這事關國之根基,不是我一個人的安危所能比擬的。」

  明瑜有些氣餒,與他對望片刻,悶悶道:「如果你真的去了,答應我,相信胡半仙的話。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等閒視之。一定要防著暗箭,小心箭上有毒……」

  她忽然一骨碌坐了起來,翻身撩開帳子就要下去,被謝醉橋一把拉住,「你要做什麼?」

  「我忽然想起來,一定要給你做一套護身軟甲貼身穿著,我的嫁妝裡就有一卷金絲軟甲,是我從前央我爹請了工匠織出的。我去找出來……」

  謝醉橋莞爾,攔住她腰將她拖了回來抱住,「就算真要給我做這軟甲,也不急這一時。」

  明瑜被他提醒,自己也是有些赧然,慢慢躺了下去。

  謝醉橋替她重蓋好了衾被,這才道:「阿瑜,胡半仙當初給我的卦詞,雙喜之中,一為官職,二為姻緣。我守孝滿三年,他料中我回京獲職並不難。至於姻緣……我記得你當時還用這個由頭推拒了我,說我命定的姻緣在京中。可是現在你看,我不是娶到了你嗎?所以事在人為,天命也並非不能改,就像……」

  他抬起她的臉,與她對望片刻,慢慢道,「就像你小時候不顧一切趕去西嶺山。要是沒你的舉動,或許你外祖當時就遭遇危險了。所以現在,既然有這樣的提醒,我也不是莽撞聽不進話的人,不說別的,便是為了你,也絕不會拿自己的性命玩笑。」

  明瑜忽然覺到眼眶一陣發熱,怕他發覺,埋首在他頸間,一動不動。

  謝醉橋輕撫她的長髮,手心滿是柔軟,忍不住道:「阿瑜,我第一次在西嶺山和你見面時,你還是個小丫頭。只不知為何,我卻覺得你與別的女孩有些不同。譬如我堂妹,她年紀與你一般,我在她的眼睛裡看到的,只是小女孩的天真坦率。但你卻不是這樣。你讓我覺得……你彷彿在負重,心中總有隱憂。就算到了現在,我有時還是有這種感覺。阿瑜,你如今已經成了我的人。你有什麼難解的心事,交托給我便是,不用再這樣自己一人擔著。」

  明瑜方才漸消的眼中熱意,隨他這一番話再次迸了出來,低聲道:「我的心事……」

  「第一花好,不教萬葉恨蕭蕭,第二月圓,不叫蕭郎負嬋娟。最要家好人相歡,此生此夜永長安。你心中念想的,便是這個嗎?」

  謝醉橋沖口而出。

  方才的情緒一下煙消雲散,明瑜猛地抬頭,驚訝地看著他,舌頭都有些打結了。

  「你……你怎麼知道這個!」

  謝醉橋話出口了,才醒悟過來自己是說錯了話,只是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我去年中秋送到王母廟裡的那個香囊,被你怎麼著了?」

  明瑜沉下臉逼問。

  謝醉橋暗怪自己糊塗。怎麼想都沒想,就一字不落地把她那塊絲帕上的繡字都背了出來。支吾了幾下,見她整個人撲了過來,像隻小老虎般地瞪著自己,賴是賴不過去了,苦笑了下,翻身下了榻,到了那架紫檀櫃格前,拉開最上面的櫥門,摸索出了一塊帕子,捧到她面前。

  明瑜一把奪了過來,解開帕子,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帕子裡包著的是,不正是自己去年用心做的蝠形香囊?連下面綴著的沉香瓔鬚也還在,只是原本用絲線封住的口被拆開了,她扯出了一條繡帕,抖了下,果然是自己的。

  這東西,不是應該早在王母廟裡的大鼎中化為香煙?怎的竟會落到他的手上!

  明瑜抬眼望去,見他望著自己面有慚色,一下便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必定是他那時就存了心思,所以在人後弄到了自己的這香囊。

  她本該惱怒的,因照了大昭的風俗,這香囊只有在王母廟中化為香煙,才能叫她的心願上達神明。如今曉得被他順了去,又見他一臉討好地沖著自己笑,竟是氣不起來,只板著臉道:「好啊,那時候我見你還有模有樣的,沒想到一轉身竟然做出這樣沒臉皮的事。你說,要不要現在把你扭送回江州官府,請謝大人重重打你幾板子?」

  謝醉橋不願道出這香囊是先經了堂弟的手才到他這裡的,乾脆認了下來,一把抱住了她便強行親了過去,堵住她嘴巴,明瑜手腳並用捶打了他幾下,只哪裡敵得過他的力氣,沒片刻便被壓在枕上動彈不得。

  「你做錯了事在先,現在還欺負我!」

  好容易得了開口的機會,明瑜兩頰酡紅地瞪著他,氣喘吁吁道。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都是為夫的錯。我這就鬆開你,只要不把我扭到江州衙門去,任你責罰!」

  他說著,真的鬆了她的手,從她身上翻身滾了下來,雙手交叉於腦後,仰面躺在那裡,笑嘻嘻望著她。

  明瑜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還真有些拿他沒辦法了。哼了一聲便扭身躺了下去,朝裡而臥,不再理睬他。

  「阿瑜……」

  片刻後,聽見身後傳來他的輕喚聲。當沒聽見。

  一隻臂膀伸了過來,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拖了過來,兩人背腹緊緊相貼。

  「阿瑜,你的心願雖然沒有上達天庭,只已入了我的心中。我定不會負你。你帕子上繡了最要家好人歡……」他腦海裡浮現出了那本畫冊,頓了下,繼續道,「我雖不敢妄斷你到底為何會有這般的執著之念,但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的一日,你我夫妻同心,你娘家便是有再大的不順,咱們也一定能渡過去的。你信我!」

  明瑜心口一酸,數年來一直壓在心底的恐懼和鬱結此刻彷彿被他的話都勾了出來,翻身過來,伸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頸,把自己的臉貼靠在他的胸口,感覺著他強健而穩重的心脈跳動。

  感覺到她在流淚,謝醉橋一怔,只是很快抱她更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在哄孩子般地低聲道:「阿瑜,你要是心裡難過,只管哭出來便是。」

  明瑜哽咽得更是厲害。

  從十歲後醒來的那年開始到現在,她無時不刻不在告訴自己,這一次她會過得很好,榮蔭堂的命運也會徹底改變。但是無論她做什麼,心底裡的那絲隱憂卻一直不曾被打消過。甚至在她嫁了謝醉橋這個丈夫後,她越覺得自己過得幸福,那絲隱憂便更如毒蛇般地盤踞在她心底,不時冒出頭來,讓她在夜半夢醒時驚醒。

  三皇子只要一日還有可能登基,她的恐懼便永遠不會被徹底打消。

  她抱住身邊的男人,流淚不停,直到他再次吻住了她的唇。他的味道讓她終於沉迷在了其中,漸漸停止了哽咽。

  她快透不過氣的時候,他放開了她,拿了塊帕子擦去她面上猶沾著的淚痕,一張臉粉光融滑,我見猶憐。

  明瑜忽然有些害羞起來,為自己方才孩子氣的舉動,奪過他手上的帕子,自己擦了下,猶豫了下,終於道:「我有件事,想對你說。」

  謝醉橋的心猛地一跳,血液瞬間在身體裡奔湧不停。

  她……可是終於要把他當成最親密的另一半,要和他分享她的秘密?

  他強壓住心中的激動,用力點頭。

  明瑜歎了口氣,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道:「我從十歲時候開始,便一直做一個夢。夢見了將來的一些事。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她一咬牙,終於道,「就是將來登基的,不是太子,而是三皇子。」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八章

  謝醉橋有些驚訝,略微揚眉,卻沒打斷,只是繼續仔細聽她再說下去。

  「我家從前曾開罪於他,又或者,是我家氣數已盡。一道聖旨下來,江南榮蔭堂被官府抄了,甚至被掘地三尺,我家一夕間家破人亡。」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了絲壓抑著的悲涼,「在那個夢裡,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也在經歷著自己的人生,直到止於我的死。然後我就夢醒,發現夢中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清晰。我不願意照著我的夢重來一遍,所以我要盡我之力去改變……」

  她說著,忽然有些恍惚。或者真的就像她方才說的,那個遙遠的前世,真的只是她的一場夢境而已。

  「你相信嗎?」

  她翻身扒住了他的臂膀,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帶了些許的惶恐和期待。等她注意到他的眉頭是蹙起來的,惶恐漸漸地強烈了起來。

  她忽然有些不自信了,握住他臂膀的手慢慢地鬆了開來。

  他會不會覺得她是腦子壞了,甚至視她為妖異?

  「你要是不信,就當我是在說夢話……」

  她朝他勉強笑了下,笑容裡帶了絲遲疑。

  她的手被他握住了,就在她帶了些怯怯,想要收回時。

  「你的夢裡有我,而我很快就會因為護駕而遭到不測,所以很久以前開始,你就借了胡半仙來提醒我,對嗎?」

  謝醉橋緩緩問道。

  明瑜的心一下又活泛了起來,微微點了下頭。

  「你……你真的相信我?」

  謝醉橋凝視她片刻,忽然把她攏到了自己胸口,親了下她額頭,低低唔了一聲,「阿瑜,我為何不信你?這世上本就有許多造化之奇妙,安知你的這個離奇夢境也不是如此?有你陪我身側,你又願把你最重的心事告訴我,我便心滿意足了。往後你只記住一事……」見她抬頭,便微微笑了下,「你只管安安心心做我的夫人便是,別的一切,都自有我擔著。」

  明瑜終於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全身彷彿真的卸去了牢籠般的暢快。

  「我不曉得那場刺殺的詳情,只知道你會遇到危險。好些年過去了,許多人與事也都與夢中之境有了偏差。我盼著最好平安無虞,只你一定還是要小心……」

  明瑜依偎在他身側,細語不停。她說一聲,他便應一聲。終於笑道:「阿瑜,這不是件小事,不管會不會發生,防備著些自是沒錯。我心中有數。」

  ***

  明瑜知道他第二日便去尋了裴泰之,與他商議這件事。裴泰之面前,他自然只說是從前從胡半仙那裡得知的。至於裴泰之怎麼想,明瑜倒並不怎麼關心。事實上他也必定知道出自自己這裡。

  此後幾日,他一直早出晚歸,明瑜自己則忙著準備春鳶的婚事。轉眼九月將末,草黃鷹肥,謝醉橋終於還是接替了御前侍衛統領一職,而正德到滕茨圍場的秋狩御駕,也終於定了下來,就在十月初六那日開拔離京。

  春鳶是明瑜的心腹,她的出嫁,明瑜自然盡心盡力。派了人往江州送信,把從前從江氏那裡得來的契紙還了她,備置了三十二抬的嫁妝,還覺不夠,特意添了一套赤金頭面。

  當初江氏給她備嫁妝時,在京郊也買了三個帶了田地的莊子。明瑜把其中一個帶了兩百畝地的莊子送了她。春鳶死活不要。

  「姑娘把我當自家人看,我厚著臉皮收了三十二抬的嫁妝,已是誠惶誠恐了,哪裡還敢再要別的。且與他成了婚,他不日便要赴邊,我照舊還是在姑娘身邊伺候,要那個做什麼。」

  明瑜把地契塞到了她手上,見四下無人,笑道:「傻姐姐,女人家要自己手裡有房有地,心中才踏實,留著又不會張嘴咬你,下面自有人會替你們打點。你跟隨我多年,柳家的爹娘這些年也助力我父母無數,如今你們要大喜,這點東西我還覺著太少,拿不出手呢。」

  見她還推拒,又道,「實話對你說了吧,這不是我給的,是我娘當初給我買莊子時特意多備的一處,就是留著叮囑我給你做嫁妝的。你推拒了不要,我日後回去了對我娘也不好交代。」

  春鳶見她這樣說,只得接了過來,說話時已經略有些哽咽了,「我命好,這才攤上了姑娘這樣好的主子。往後再無別的,這一輩子都只跟著姑娘,侍奉好姑娘便是。」

  明瑜拍了下她手,笑道:「說什麼傻話。往後等柳家的小子掙了軍功回來,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夫人了,這一輩子跟牢他才對,只跟著我有什麼出息。婚姻大事,本是該等到你家爹娘都過來的,只如今時間緊,等他們得了信過來,最快也是兩個月後,黃花菜都涼了,且柳向陽也是說走就要走的,周媽媽查了黃曆,說最快的黃道吉日是下月初五,我便大膽做個主,就在那天把你風風光光地從將軍府嫁出去。往後這裡就是你娘家,什麼事都有將軍府給你撐腰!」

  春鳶臉已經羞紅,低著頭,半晌才低聲道:「一切都聽憑姑娘做主便是。」

  春鳶得嫁良人,明瑜自然高興。晚間待謝醉橋回房,迎了過去替他寬衣,順口把這定了的日子提了下,謝醉橋笑道:「正好,趕得上討他們一杯喜酒喝,喝完我便要隨駕去滕茨圍場了。」

  明瑜被他勾出心事,衣服換了一半,手搭在他肩上停住,問道:「這些日光見你忙碌,可是為那事在操持?到底如何了?若真有人暗中策劃這舉動,想必也有蛛絲馬跡留下,你和裴泰之查出了些眉目沒?」

  謝醉橋玩笑道:「有你這樣一個天師在,自然無往不利。你放心便是。」

  明瑜啐了他一口,微微蹙眉道:「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倒只顧臊我了。」

  謝醉橋呵呵一笑,攬住了她肩道:「阿瑜,我實話跟你說,確實是查到了些動靜。只是按捺著先,只抓幾個刺客沒意思,要玩,就來大的。」

  明瑜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謝醉橋遲疑了下,終於附耳到她耳邊,壓低了聲說了一番話,見她臉色驟然發白,顯見是又驚又駭,急忙安慰道:「你莫怕。只要聖上首肯了,這個套便一定能叫那幕後之人自己鑽進去。到時候便一勞永逸。」

  明瑜心怦怦亂跳,萬沒想到他與裴泰之竟會設出這樣一場便說驚天也不為過的局。若是成功,那自己日夜擔心的滅家之禍便真的煙消雲散了。

  她忽然有些心慌氣短,閉上眼把頭靠在他懷中。

  「如今就看我表哥能否說動皇上了。」

  謝醉橋攬住她腰,輕拍了下她後背。

  ***

  裴泰之一向是個冷靜的人,但是數日前,當他從謝醉橋的口中聽到那個消息時,還是大吃一驚。

  謝醉橋對他說,他之所以知道,是離開江州前,胡半仙再三叮囑過他的緣故,但他自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是夫妻,彼此不相疑。他隱隱有些暗羨,只很快便把這情緒壓了下去。

  「胡半仙既這麼說,防著些總是必要的。到時候你自己小心。我著我的人這就去查。」

  自己的這個表弟,出身將門,早已獨當一面。所謂暗箭難防。既然曉得了有這樣的可能,他對他完全放心。

  消息很快就傳了過來。並沒叫他和謝醉橋有多大的吃驚。其實他們一開始就隱隱料到了。

  皇帝雖然沉溺仙道,於民生國事懈怠,對於自己的寶座卻仍極是看中。嚴家勢力日漲,尤其是鎮守西南藩禹的總督嚴燎,兵力極盛,據說除了造冊的,暗中還養了兵馬。只是天高皇帝遠,朝廷無可奈何而已。西北不穩,朝廷本欲調嚴燎的兵力過去增補,歸謝南錦指揮,卻被他尋了各種由頭推脫,道相鄰的山越、僚儷兩國亦蠢蠢欲動,最後不過只派了一支不過一千的羸弱人馬過去。正德惱怒,據傳已經數月沒去過嚴妃的寢宮。

  「陛下的滕茨之行,太子乃是總領,刺殺的目的自然在陛下。陛下若有不測,太子難逃其咎。加上有心之人的興風作浪,一場腥風血雨自然難免。其實我倒想到了個法子,雖然魯莽了些,只若是成了,往後便可一勞永逸。」

  不得不說,那個計策簡直是冒險。只他骨子裡的那種彷彿獵人般的天生敏銳,卻讓他幾乎未多加思索,立刻就接受了這個計劃。

  誠如謝醉橋說的,若是成了,一勞永逸。這個局,值得設。唯一的阻力就是皇帝。所以現在他要去說服他。

  蓬萊宮裡終日香煙彌散,陽光投在宮門上的琉璃碧瓦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金光。

  這個時候,皇帝自然是與李同福一起的。

  裴泰之進去側殿的時候,聽見李同福正在對皇帝道:「貧道夜觀星象,北方木肝之象,肝屬陽魂,故而此次陛下北行,於修行大有裨益……」

  裴泰之靜立片刻,一邊的馮公公輕聲道:「皇上,裴大人求見。」

  李同福看了下正德的臉色,躬身退了下去。

  靜室裡只剩正德和裴泰之。

  「陛下,臣得到消息,有逆賊欲趁此次滕茨秋狩,對陛下行謀逆之事。」

  裴泰之行過禮被叫平身後,徑直這般開口。

  正德面上閃過訝色,咦了一聲,沉吟片刻,皺眉道:「滕茨秋狩自高祖起便成慣例,朕本停了兩年,此次也是李道長說北上對朕的修行大有裨益。你既有這樣的消息,想必也是有根據的……」猶豫了片刻,目光一閃,冷了臉又問道,「你可查到幕後之人?」

  「逆賊陰謀若是僥倖得逞,朝堂必亂,有得有失。得最多者,幕後之人十有八九便與他脫不了干係。」

  裴泰之淡淡道。

  正德想起剛前些時候西南嚴僚的舉動,臉色漸漸難看起來,哼了一聲,看著裴泰之道:「你的意思如何?叫朕取消這次北上?」

  「不但不能取消,臣反求陛下要有壯士斷腕之心志,如此才能永絕後患!」

  ***

  側殿外,李同福喝退了小道人,屏住聲氣,潛行到了殿口,隱身在一道門廊後,側耳努力聽著裡面的說話聲。聽不大清楚,他正要挪到更近些的那座大鼎後,冷不丁一隻手拍到了他的後肩,整個人嚇得差點沒跳起來,霍然回頭,看見新上任的御前侍衛統領正站在自己身後,一派悠閒的模樣。

  「李道長,聽聞你精研養生,我早就仰慕,正趁了這會有空,向道長討教一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9:00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九章

  「啪嗒」,李同福手一抖,拂塵掉落在地。

  謝醉橋俯身替他揀了起來,笑著送舉到他面前。

  李同福回過了神,有些狼狽地接了回來,勉強解釋道:「貧道方才不過是湊巧路過,正要離去,可巧就撞到謝大人了。」

  謝醉橋哦了一聲,點頭道:「裴大人與皇上在內裡敘話,還是避下的好。道長實在空閒的話,何不與我講講養生之道?」說著已是轉身往外去。

  李同福無奈,只得跟了上去,應道:「道家養生擴囊服食、煉丹、偶景……」忽然想到他新婚燕爾,於男女之事想來正當貪戀。過幾日滕茨之行,太子不過是名義上的總領,他卻是皇帝身邊的近臣,不如試著趁此套些近乎,於自己總是有利無害的。

  主意打定,到了殿外長廊,見馮公公正領著幾個小太監立在另側,便扯了下謝醉橋的袖。待他望了過來,壓低了聲笑嘻嘻道:「論到養生,貧道於偶景之術倒頗有些心得,俱都載成了一冊子。謝大人年少,研習下煉藥化精、入鼎雙修之法,於養生也是大有裨益。謝大人稍等,貧道這就著人去取。」

  謝醉橋不過是隨口說說,不料這李同福卻扯到了這上頭去,擺了下手。恰此時馮公公過來。李同福便咳一聲,一甩拂塵,閉目莊嚴而立。

  ***

  「茲事體大,容朕再細想。」

  側殿裡,正德眉頭緊鎖。

  裴泰之到他近前,單膝而跪道:「陛下此次就算取消滕茨之行,狼子野心既起,難保下回不會再謀這般的逆天之舉。陛下在明,逆賊在暗,防不勝防,後患無窮。」

  正德顯見是有些被說動,只面色仍顯出些猶豫,遲疑道:「我待嚴家不薄,鈞兒更是從小便悉心栽培。他竟真會罔顧親情,做出這般絕決之舉?」

  他其實比誰都清楚天家的無情,只是不願承認而已。

  「以臣看來,這正是個試煉人心的天賜良機。決絕與否,陛下一試便知。」

  正德閉目,沉吟再三,帝王之位不容旁人覬覦的天性終於還是壓倒了一切。

  裴泰之一直注視著對面這一張微微浮腫,顯出老態的臉。看到他眼皮跳動了幾下,終於慢慢睜開,略顯渾濁的眼陡然精光四射,心頭終於一鬆。

  ***

  轉眼便是初六,昭武將軍府的門前披紅掛彩,一派喜慶,正是春鳶出嫁的日子。

  柳勝河夫妻當初放了兒子北上時,早就托了餘縣的高家在京中置辦了一個院子,就與高家那宅子相去不遠。京中地貴,雖地方不大,也有兩進,各色物件都齊備了的。如今正派上用場,連顧氏也親自趕了過來幫忙打點新房。此刻一堆人還圍在春鳶的屋裡,歡聲笑語不停。送嫁的人裡,除了阮家原來的周媽媽等人,還多了個帶著一雙子女過來的杜若秋。

  她自數年前嫁了顧選,陪他一道隨了裴泰之北上後,並未居於京中,而是一直留在離京百里之外的穎泉,那裡有個兵械廠。前段時間聽到了明瑜嫁入昭武將軍府的消息,特意與顧選一道趕了過來拜望。曉得今日是春鳶的大喜之日,自然帶了兒女過來湊樂。眾人見這一對娃娃玉雪可愛,圍住了逗個不停,明瑜也各賞了一隻包了小金錁的荷包。正笑鬧著,見香巧跑了過來氣喘吁吁道:「喜轎來了!催新娘上轎了!」於是取笑的取笑,催促的催促,喧嘩聲一片。

  春鳶今日一身八寶紋織的大紅喜裝,眉目如畫。聽到香巧說催上轎了,低頭坐那裡羞羞答答不願起身,被周媽媽上前拉了起來,這才紅著臉到明瑜面前拜別。

  陪伴了多年的春鳶終於如自己從前所願的那樣,得嫁良人,明瑜親手給她蓋上了蓋頭,目送她被喜娘扶著送了出去,心中滿是歡喜。

  白日的喧鬧喜慶過後,入夜的將軍府裡靜謐一片。因了明日便是皇帝御駕出行的日子,諸事繁雜需安排,晚飯時謝醉橋並未回來。明瑜與謝靜竹一道用了飯,到她房中坐下,挑亮了燈火,姑嫂兩個相對坐著一道繡一副冬至時用來掛在前堂應景的五彩緙絲九陽消寒圖。心中始終掛念著謝醉橋,破絲穿針時,一連幾次竟都引不進針孔。

  謝靜竹看在眼裡,曉得她必定是牽掛自己哥哥。他明日一早便要護駕出行,這一去至少要一個多月,今夜是他兩人別前的最後一夜,能多些片刻相聚的才好。便停了自己手上的針,笑道:「白日得空再繡吧,晚間燈再亮也費眼。嫂嫂不用陪我,還是快些回房吧,莫叫我哥哥等下回來見不到人,又尋了過來。」

  明瑜笑了下,把針插進緞面,起身道:「也好。我再去瞧下給你哥哥打點的行裝,萬一有漏,他出去了不便。」

  謝靜竹住的院子與明瑜的不過隔了一道雲牆,回房之時,謝醉橋還未回,卻多了個安媽媽。早為謝醉橋收拾好的行裝正被解開了攤在桌面,安媽媽在一樣樣地檢看,邊上站著的弄琴和望畫嘟著張嘴,敢怒不敢言的樣子。聽見腳步聲起,抬眼見是明瑜回來了,眼睛一亮,朝安媽媽的方向呶了下嘴。

  這行裝是明瑜自己收納好的,連著兩套她親手做的內衫。曉得這安媽媽應是放心不下,只心中終歸是有些不快。

  她進門一晃眼已經大半個月了。安媽媽雖心裡有些疙瘩,只也不敢不把自己從前管著的賬本交上去。比起京中別的大戶,將軍府人口簡單,相對事情少了些,只架子畢竟擺在那裡,上上下下也有幾十口人,每日裡雜七雜八的事也不少。安媽媽見她年少不經事的樣子,起先心中存了輕看的念頭,交了賬本便一句話沒有。明瑜曉得她是想看自己乍接手時手忙腳亂的笑話,偏不讓她如願,更沒有到她面前問過一句,自己接了賬本,暗中理了下,有不明白的便派人去問魯管家。從前幾百口的人榮蔭堂她都理得順順當當,何況是現在的將軍府?

  安媽媽氣定神閑地等了幾天,始終沒見明瑜來向自己問話,再等幾天,等來的卻是府中一些原本她定下的老規矩不聲不響地便被改了,這才自己去見明瑜,拐彎抹角地表示從前的規矩不可廢,換來明瑜一句「安媽媽怎的不早說?我跟醉橋提過,連他都說好。也不好再改來改去。往後安媽媽若是有話,要趁早說才好。」於是討了個沒趣,好幾天都沒露臉了,連今天春鳶的喜事也不過只晃了下便走,沒想到此刻卻到了這裡來翻東西。

  明瑜壓下心中不快,到了桌前,略微皺眉,問道:「安媽媽這是在做什麼?」

  安媽媽見是明瑜回來了,略有些尷尬,只很快便道:「少夫人莫見怪。公子從前在家之時,每回出門,行裝都是老婆子督促著玉簪打理的,那玉簪是個心細的丫頭,一件件看過才收起來。這回公子要出去個把月,老婆子有些不放心,這才過來看看。」

  她口中的玉簪便是如今這個銀簪的姐姐,謝醉橋身邊從前的大丫頭,是過世了的自己的婆母所給的,聽說本是做通房用的。只不知為何,早幾年被配給了府中永業田莊子裡的一個管事,這一點明瑜嫁過來的第三日,便從包打聽的周媽媽那裡得知了。

  聽安媽媽此刻又提起玉簪,便道:「安媽媽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家公子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最疼惜他。你既翻檢過了,可瞧出短了什麼?或是多了什麼?媽媽說來便是,我能改便改。」

  安媽媽見她說話時面上雖含著笑,口氣卻帶了絲涼意。也曉得自己這舉動有些不當,拿過自己帶來的一件夾織紗內衫,訕訕道:「天色轉涼,圍場那邊入夜想必更冷,我做個件內衫給公子帶去……」

  「我們姑娘早做了兩件,姑爺哪還要穿你的?」

  望畫年紀小,有些心直口快。過來大半個月,周媽媽和安媽媽互相看不對眼,她自然站在周媽媽一邊,方才見她進來開箱翻看,說了一句,被安媽媽斥了一聲,早就心中不滿,此刻見明瑜回來了,膽色一下壯了,立刻接口道。

  安媽媽臉色一下有些難看,張了下嘴,看樣子是氣得不輕。

  明瑜方才本確是有些惱了。只此刻見她被望畫頂得說不出話,心中一動,忽然又覺著有些體諒她的心思,暗歎口氣,沉了臉對望畫道:「姑爺是安媽媽自小看大的,穿了不知道多少安媽媽做的衣裳,怎的如今就不能穿了?莫非我平日太過慣了你們,說話竟這般沒分寸!」

  望畫被罵,吐了下舌頭,慌忙低頭腳底抹油溜了出去。明瑜也不理她,只是上前親手接過安媽媽手上的內衫,疊了起來放進箱籠裡,笑道:「安媽媽的手藝想必比我的更好,一道帶過去便是。男人家在外沒個人幫著收拾,多幾件換洗的總沒錯。」

  安媽媽萬沒想到這少夫人竟會在眾人面前這般給自己做臉,驚訝萬分,一時說不出話,只呆呆立著不動。見明瑜捶了下腰,彷似有些累的樣子,這才醒悟過來,慌忙道:「少夫人早些歇了,老婆子這就走了。」說罷便匆匆低頭而去。

  明瑜見她終於走了,歎口氣,這才與丹藍雨青一道,把方才被弄亂的行裝又一一收了回去。

  「姑娘,真的給姑爺帶過去?」

  丹藍拿了安媽媽的那件內衫,有些嫌棄道。

  明瑜仔細看了下,見樣式雖老舊了些,針腳和面料卻都是十足的好,點頭道:「也是她費了一番心思的,放進去吧。」

  ***

  東西都收納好了,明瑜被伺候著洗漱過後,又獨自在房中等了片刻,還不見謝醉橋回來,有些百無聊賴。忽然想起昨日蓬萊宮裡的李同福打發個小道士送來了一個小匣子,說是謝大人要的。因這兩日忙著春鳶嫁人的事,從下人手上接了後隨手放起便也忘了,此刻忽然記起,有些納罕謝醉橋怎的會和這道人牽扯上了關係?謝醉橋又會向他要什麼?一下很是好奇,左右空等著也是無事,便從櫃閣裡取出了那匣子。

  匣子用黑底燙金的緞面絨所包,十分精緻。明瑜彈開扣鎖,看到下面包了一本淡藍封的冊子,封皮上的字被個更小的方匣子所擋,也不知是什麼。再打開那四方小匣子,有些驚訝,裡面竟盛了兩顆拇指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藥丸,一股撲鼻的帶了腥氣的藥味,聞著有些不舒服。

  明瑜捏住鼻子扇了下空氣,忙蓋上了小方盒的蓋,心中嘀咕著謝醉橋朝這牛鼻子要這熏死人的東西幹什麼?更好奇下面被壓著的那本書,抽了出來,見《偶景心經》四個大字,臉已一熱。

  道家把這房中術稱為偶景,明瑜自然曉得。如此想來,莫非那兩顆臭丸便是助興所用?

  想到謝醉橋竟會朝這牛鼻子要這些,明瑜一陣心如鹿撞。想他平日便夠如狼似虎的,自己窮於應對,難道他竟還嫌不夠,這才弄這些東西過來!

  明瑜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他一句,順手翻了下那心經,越看越是臉熱心跳。

  出嫁前她從自己母親那裡看過冊子的,第二日悄悄還了回去,本以為也就那樣了。沒想到這李同福手裡出來的東西卻更匪夷所思,有些描述之大膽直白,直教她不敢再看第二眼,偏偏注釋裡還處處不忘提到只是修煉之道,並非世間俗猥。

  明瑜翻到了最後一頁,口乾舌燥,忽然有一隻手從後伸了過來攬住她腰,聽到謝醉橋在自己耳邊笑道:「我的阿瑜看什麼這麼入神?」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九十章

  明瑜手一抖,那本心經便從她膝上滑落到地,回頭見是謝醉橋,拍了下胸口,嗔道:「進來了也沒響動,生生是要嚇死人!」

  「是我的錯,我替你壓壓驚……」謝醉橋立時把手探到她胸口去。一低頭,窺見她月白的中衣領口處露出一角嬌黃抹胸的沿子,一抹雪痕若隱若見,乾脆從後連另隻手也罩了上去,把她箍在那張雕了藤心卷草紋的玫瑰椅中。掌心處溫熱柔膩,忍不住還要撥開衣襟,被明瑜捉住他手攔著,催促去洗漱。

  謝醉橋戀戀不捨地放開了她,直起身時忽然瞥見掉落在椅腳側的那本書,便俯身下去要撿,口中笑道:「什麼書這麼好,把你看得連我過來的腳步聲都未聽到?」

  明瑜臉一熱,正要搶了不讓他看,忽然醒悟了過來,便任由他揀了起來翻了幾下。聽他彷彿驚訝地噫了一聲,又揚起雙眉,轉而笑望著自己,急忙撇清道:「你再裝!這東西可不是我的。昨日李同福派人送了個匣子過來給你,我忙著就忘了跟你提,方才想了起來,這才拿了出來。除了這個,還有一樣……」

  她說著,指著桌案上方才被打開的那大匣子裡的小盒,呶了下嘴:「你自己看看。」

  謝醉橋拿過那小盒開了蓋子,看見裡面的兩顆丸子,低頭聞了下氣味,一怔。

  「你何時竟會和那個蓬萊宮的道人搭上了線?他還送你這些不正經的髒東西!」

  明瑜一臉的嫌惡之色。

  謝醉橋忽然想起數日前自己在側殿外與李同福的對話。當時不過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竟上了心,居然還真把東西送到了家中,啞然失笑,便把經過提了下。

  燈下,明瑜的一張臉微微泛了桃花色,道:「趕緊的,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丟了去。」

  謝醉橋摸了下自己下巴,望著明瑜,點頭正色道:「東西不好亂吃,丟掉便丟掉了。只這冊子,我方才雖不過只翻了幾頁,覺著不錯,留著我慢慢再看。夫人若是有意,與我一道研習則更妙,我必定傾力相合。」

  明瑜呸了一聲,霍然起身,推搡著他往外而去,被他抱住不肯放。明瑜惱羞起來,嫌他一身塵土味,謝醉橋哈哈大笑,笑聲中這才終於被推出了門。

  ***

  謝醉橋回房,見她還未上榻,只兩隻胳膊撐著下巴,趴在那張與玫瑰椅成套的檀木桌上,目光怔怔落在面前的那盞八角銀燭臺上,仿似正在想什麼。聽見他進來的動靜,正要起身,已被謝醉橋抱了,按她坐在自己膝上,抓過那本被擱在一邊的心經攤開。

  「我方才見你已經翻到尾頁。想是都看完了。可有什麼心得,說來給我聽聽……」

  明瑜臉一熱,閉上眼睛不去看,只唔了一聲。「別胡鬧了。你明日要出行,早些歇了,養好精神才是。」

  「我明日一去,就要許久不能見你了。趁我還在家,多陪我些好不好?我不想睡覺!」

  他這在撒嬌……

  明瑜睜眼回頭,正對上他一雙含笑的眼,眸中映了燭火,微微閃著光芒,帶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心咚地一跳,呼吸便有些緊了起來。

  「陪我一道看下,應還有些看頭的……」

  他下巴擱在她肩頭,輕含了下她耳垂,低聲耳語道。

  錦幕半垂,暗香浮動。一室靜謐中,只聞書頁被翻動時發出的輕微沙沙聲。

  新婚前夜,明瑜看江氏遞給她的畫冊時,心情多是緊張羞澀。不像現在,成婚將近兩個月了,早嘗到男女之間情事甘美如蜜露。此刻整個人坐他懷裡,鼻端充盈著他沐浴後帶著的淡淡檀香,看著面前在他手上不時被翻動的一頁頁書冊,聽他偶爾在自己耳畔調笑幾句,只覺全身發熱,一種奇異的暖流慢慢從她小腹處擴散開來,爬到了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角落。

  她有些難受,悄悄閉上雙腿扭了下身子,後臀卻被什麼頂住了。隔著兩層綿綢,傳來的熱度和堅硬仍烙得她一陣心旌動搖。聽見身後的他低低唔了一聲,一隻手已經從後繞了過來,探進了中衣的下擺。

  他的手溫暖,手心微微帶了糙感,在她平滑的肌膚上慢慢挑弄向上,終於包覆住了她的綿軟,肆意憐撫一陣,又拈住一邊的櫻桃小顆,輕輕逗弄起來。白日裡引弓握刀的這隻手,此刻在半鬆的衣襟下,靈巧而肆意撚弄著指間的小櫻桃,叫它顫巍巍地腫脹了起來。

  明瑜的身子情不自禁地起了戰慄,軟軟靠在了他的懷裡。但他彷彿只顧逗弄一邊,卻忘了她的另一邊,她終於忍不住,把他另隻手上的書扯了扔掉,喉間發出一聲不滿的輕聲呢喃。

  謝醉橋輕聲笑了起來,空出來的手終於挪到了它該去的地方。

  衣衫早已半褪,明瑜卻不覺得涼,身後緊貼著她的男人就像火爐,傳導而來的熱量炙得她喉嚨發乾。

  「渴……」

  她半閉著眼,軟在他衣衫不整的懷裡輕聲呢喃。帶了些許秋涼的瓷盞被送到了她嘴邊,她含住喝了兩口,喉嚨間才覺得舒適了許多,舔了下唇,貪戀地還要再喝,他卻挪開了去。她有些不滿地睜開了眼,正想追逐那茶盞,本坐他膝上的整個人忽然被抱著轉了過來,微微懸空提起,兩腿亦被架在了椅圈之上。她有些不解地睜大了眼望著他,見他眸色暗沉,仿似咬牙在忍著。還沒反應過來,驟然腰臀處一涼,底褲已是被扯了下去。再被他壓下時,兩人都發出了一聲悶哼,重劍已是入鞘,毫無停頓。

  明瑜沒想到他這會便要了自己,還是在桌畔椅中,與從前臥榻錦帳中時全然不同,羞窘無比,埋頭不敢與他對視,只能緊緊抱住他肩頸不放。昏昏沉沉中,覺他低頭在尋自己的唇,仰面迎了上去,一陣帶了薄荷氣息的清涼入口,原來他用茶水在哺她。茶水入喉,滿口餘甘,她低吟著還要,他再哺她,兩人唇齒緊緊膠在了一處。

  她的身子軟得像一汪春水,手足卻又緊緊纏繞著他繃緊的強健身體,任由他托抱著自己上下起伏,如海中顛簸的一葉小舟。陌生張狂的姿態引得她情潮連連,很快便攀上了第一座的高峰。

  暖金般的燭火之光溫柔地舔吻著自己懷抱中小女人,照得她裸露在他掌下的肌膚光潔而溫暖,後背泛出了一層淺淺潮意,來自於她的暖香更濃。他看著她秀氣的眉緊蹙,感覺到她圍住自己後腰的足尖緊緊崩起,兩人親密結合處襲來了一陣來自於她的濕暖暗湧,被她絞壓得無處可去,幾乎就要繳械而降,卻生生按捺住了,待她終於軟軟地癱了下來,這才猛地甩開了手上還執著的那只白釉聯珠茶壺,起身托住她腰臀,往床榻而去。

  茶壺落地,發出了清越的碎瓷之聲,恰被因了今夜少了春鳶服侍,不放心而特意過來巡看的周媽媽聽到,嚇了一跳,以為屋裡兩人起了爭執,附在門邊細聽,四下沉寂,隱隱仿似聽到裡面傳來幾聲吟哦,稍縱即逝,這才明白了過來,想到明日便是裡頭這小夫妻成婚來的分離,今夜這難分難捨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為何竟會連累到茶壺?百思不得其解,暗笑了下,這才自去歇了。

  「不要……」

  明瑜被他擺成了奇怪的姿勢,臉漲得通紅,連腳背都泛出了潮紅,趴在枕上回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小聲哀求。這可愛的反應卻叫身後的男人更是熱血沸騰。

  「不要怕……我會好好疼你的……」

  他俯身抱住了她,溫柔地低聲哄著她,身體卻毫不猶豫地直沖而入。

  ***

  被他擺成各種姿勢,變換著要了不知道多久,又經歷最後一場彷彿連頭腦也瞬間變得空白的絢爛過後,明瑜終於喘息著躺了回去,看著他用絨巾替自己擦去滿頭淋漓的汗。方才的那一場場歡愛,幾乎已經消耗了她所有體力,現在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擦得很仔細,甚至還特意換了條乾淨的絨巾,溫柔地抬分她腿,要擦他方才在她身體上肆虐過後留下的豔痕。她有些羞,想閉上腿,腿卻一陣發酸,沉得不像她自己的。他不說話,只是抬眼有些調皮地朝她一笑,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舉動。她的心頭又湧上了一陣彷彿剛才攀上高峰後的戰慄,終於任他服侍。

  「天若永遠不亮,那該多好……」

  她看著他雋朗的眉眼,忍不住輕聲歎息。

  已是後半夜了,不過再兩個時辰,他就要出行了。雖然早知道他是有備而去,但心中的那絲惶恐卻始終壓不下。她不敢想像,萬一他若是逃不過那一場劫數,留下她一人該怎麼辦?

  她忍不住抓住了他的手,定定地看著他。

  謝醉橋丟開了絨巾,俯身下來親吻了下她的額頭,柔聲道:「阿瑜放心,我會顧惜自己的。牛鼻子老道雖欺世盜名來歷不明,只送來的那本心經卻還不錯。我走的功夫,你沒事便多研習下,等我回來咱們再照著演練……」話說到後來,已是在調笑了。

  明瑜曉得他是怕自己生出離別之愁,這才故意玩笑的,體諒他的心思,也不願再做出愁苦之狀,笑著捶了下他胸口,攬住了他脖頸甜甜蜜蜜道:「唔。你記住便好。我等著你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9:18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九十一章

  謝醉橋一覺醒來,帳裡仍是烏沉,手往邊上一摸,卻是空的,立刻睡意全無,翻身而起,掀了帳子正要出去叫人來問,聽見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隔了那張描了仕女觀寶圖的黑漆長屏,隱隱看到外間有燭團的光在搖動,便起身過去,看見明瑜衣著隨意,正被周媽媽陪著進來,訝然道:「阿瑜,方才醒來不見你,我正想去找。大早的天還黑著,你去了哪裡?」

  周媽媽忙道:「姑爺你不曉得,我們姑娘特意早早就去廚中,親手做了我們江州才有的艾柚丸子,姑爺等下便去吃吧。」

  謝醉橋在江州住過幾年,聽到這話便明白了。原來江州一帶有個風俗,有親人要出遠門的話,家人就會用磨細的糯米與切碎的艾草、柚葉一道做成丸子吃了送別。艾草柚葉兆趨吉避凶,小丸子意寓早日歸來團圓。

  「我怕有沖味,你吃不慣,所以用黃片糖和甜酒沖調的。第一回做,做得不好,你莫要嫌我手藝差。」

  明瑜望著他笑道。

  燭光裡,謝醉橋望見她眼圈處還殘留了淡淡倦痕。曉得她昨夜被自己纏要得狠了,兩人睡下去時已近四更。沒想到竟會這麼有心,又一大早地親自下廚給自己做東西吃,心中感動委實難言,當著周媽媽的面,卻不好多說什麼,只朝她笑道:「你親手做的,必定好吃。」

  房內辰漏顯示已是五更的卯時初。周媽媽帶著丫頭們進來,把房裡的燈火挑亮,伺候著兩人梳洗完畢,便都退了出去。

  明瑜默默幫他更衣,低頭扣著他腰間的束帶時,被他攬進了懷裡。

  「這內甲你一定要日夜都穿著,一刻也不能脫去……」

  她雙手抓住他的衣袖,仰頭看他,強作笑顏。

  謝醉橋點頭,手背輕拂過她面頰,附到她耳畔低聲道:「阿瑜,記住我昨晚叮囑過你的話。再過些時候,京中可能有些不太平。要是生亂,你哪也不要去,更不要信謠言。我把高叔留下,你和靜竹在家,一道等我回來就是。」

  明瑜嗯了一聲,把臉貼在了他胸口。謝醉橋緊緊抱了下她,終是鬆開,牽了她手笑道:「走,去吃你做的丸子。」

  ***

  深秋夜漸長,明瑜和謝靜竹等人一道把謝醉橋送出將軍府時,天際曙光仍是溟濛。謝靜竹只道自己哥哥這一趟滕茨之行不過是普通的公差,雖去的日子要長些,只自己在家中有嫂嫂相陪,日子也不會無聊。見哥哥背影早不見了,身邊的嫂嫂還怔怔相望,笑道:「嫂嫂莫掛念。哥哥不是說要趕回來吃十一月望的黍臛和豆飯嗎?一晃眼就過去了。且哥哥不在,家中還有我陪著嫂嫂呢。」

  十一月望是入冬的第一個節次,當日要吃黍臛和豆飯。明瑜見謝靜竹笑容甜美,心無城府,點頭牽住了她手,笑道:「說的是。你哥哥說話算話,咱們在家等著他回來一道過節便是。」

  ***

  轉眼小半個月便過去了,將近十月末,雖還未正式入冬,天色已一下轉冷了。

  金京的冬天和江南大不相同,乾冷異常。一入夜,將軍府的房中便燃起了銀炭暖爐取暖。京中此時還如往日一般太平,處處宴樂笙歌。明瑜初到京中時,出於需作為將軍府新女主人露臉的往來需要,收到帖子,大多都是應邀而去。如今各王府、四個世襲罔替的侯府和另些該過場的府邸,都已一一去過了。

  她本就不是好動的人,加上也沒心緒,乾脆便閉門不出,一般的宴飲請帖,都用身體不適為由辭了去。明瑜白日裡和謝靜竹一道,或刺繡,或讀書,偶爾裴文瑩會過來拜訪,日子過得也算平靜。暗地裡算算腳程,天子獵駕一行,此時也應到滕茨了,只是不知道此時那邊的情況到底如何,夜間時時難以入眠,便是睡著了,也常從混沌夢境中驚醒,只覺陣陣心驚肉跳。

  十月二十七,天子離京整二十天。這日是松陽公主的壽日。明瑜早便收到過來自公主府的邀貼。這公主來頭大,不像別的人,可以用身子不好推脫了去,且明瑜對她印象也還不錯,所以到了這日,備好了賀禮,裝扮妥當,便帶了謝靜竹一道登上馬車出門。

  松陽是公主的封地,所以才以此命名。只她是如今老太后的最小女兒,深得眷寵,所以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京中承天門的公主府,離將軍府不過一炷香的路程。馬車行到半路的時候,明瑜聽到外面由遠而近傳來一陣急促而紛亂的馬蹄聲,有人在大聲吼叫,說什麼卻聽不大清楚,感覺到馬車漸漸停了下來。

  「嫂嫂……」

  謝靜竹有些不安地看了明瑜一眼。

  「高叔,外面出了什麼事?」

  明瑜掀開簾子一角,看見街道上的行人正面帶驚慌地四散逃去,連邊上的店鋪也正忙著關門打烊,便問在外護送的高峻。

  高峻朝她做了個稍候的手勢,迎向對面疾馳而來的一隊人馬。片刻後回來,臉色凝重,隔著簾子對明瑜道:「少夫人,出事了。方才提督署劉大人發令,即刻起封鎖四門,京中宵禁。公主府怕是去不成了。」

  明瑜想起謝醉橋臨走前對自己的叮囑,心猛地一跳。

  果然來了。

  「趕快回府,閉上大門!」

  她立刻說道。

  高峻應了一聲,指揮著車夫掉頭而返。

  ***

  松陽公主府的花廳裡,盛裝的公主正與應邀早到的一些貴婦言笑晏晏,廳外忽然起了陣異動。皺眉正要叫人去看下,花廳裡已經闖進了一隊著了甲胄的士兵。她一眼便認了出來,是掌京師衛戎的提督署之人。

  絲弦之樂戛然而斷,花廳裡鴉雀無聲。這樣無禮而突然的闖入,仿似肅殺刀劍出鞘於花團錦簇之地,人人面上現出了一絲不安之色,公主心中亦驟然浮出一絲不詳的預兆,卻端坐椅中,看著來人冷笑道:「膽子不小,竟敢這樣闖入我的府邸。你們的劉大人是活不耐煩了?都給我滾出去!」

  當先的領隊朝她下跪見禮,未聽叫起身,便自己站起,仍是恭謹道:「擾了公主殿下雅興,實在罪該萬死。只是京中生變,為防叛黨作亂,劉大人奉嚴丞相之命,暫領京中統管之職。公主金枝玉葉,為安全起見,小人奉命護送公主暫返封地,待平安之後,再迎回公主。」

  他說話時神情恭謹,只口氣卻極其強硬。

  廳中的貴婦們大吃一驚,面面相覷。

  「我皇兄和太子怎麼了?!」

  松陽公主猛地拍案而起,柳眉倒豎。

  「公主殿下,這就起身吧,車已經在外等著了。莫叫小人為難。」那頭領避而不答,只是朝她這樣道,手已經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松陽公主臉色大變。

  提督署的劉襄和嚴家竟這樣公然控制京城,又對自己發難,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已經出了意外!

  「我要入宮去見我母后!」

  松陽公主豁然而立,朝廳外走了幾步,那頭目做了個眼色,身後的士兵已經拔刀攔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殿下,太后已被保護了起來,公主放心便是。這就請吧。」頭領不緊不慢說了一聲,又朝公主身後的一干婦人們大聲道,「即日起京中戒嚴,請太太夫人們回去後管束好家人,莫要上街亂闖,被當做叛黨抓起來就不妙了。」

  京中的貴婦們都是人精,早和公主想到了一處去。此時只想早些趕回去朝自家男人打聽消息,聞言立刻紛紛起身匆忙而去。

  「公主,這就請吧。」

  頭領朝她伸出了手。

  「滾開,我自己會走。」

  松陽提起了勾繡了金絲鳳鳥穿花紋的長裙,往外慢慢而去。庭院甬道之上,倒著幾個公主府的護衛,身下一片血泊。她鼻端中彷彿聞到了那令人作嘔的血腥之氣,長長的指甲深陷進掌心之中。

  毫無疑問,接下來會是一段叫人難熬的壓抑日子。

  ***

  覺得難熬的不只是松陽公主,明瑜更甚。

  半路折回後,將軍府的四門便緊閉。白日裡,平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人跡寥寥,不時可見掌著守衛稽查之職的提督署士兵在來回巡城,入夜,整個金京更是寂靜如一座死城。沒有消息,各種傳言卻在金京的朱門高牆裡流竄了開來。人人都在猜測皇帝是否突遭變故,惴惴地等待著一場即將變天的血雨腥風。不過數日,連將軍府裡的下人也開始在私下裡議論紛紛。明瑜叫魯大和安媽媽傳話下去,一概不准枉論朝政,有發現再議論者,當場杖斃,闔府這才終於安靜了下來。

  「嫂嫂,我能留下和你同睡嗎?前幾晚,我一個人睡有些怕……」

  這一晚,謝靜竹遲遲不願回房,終於看著明瑜低聲道。

  明瑜應了下來。

  熄燈了,四下寂寂無聲。不知道多久過去,耳畔忽然傳來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音,起先不過窸窸窣窣,很快便一陣緊過一陣。

  第一場冬雨就這樣來了……

  不知道此時,他正在何處……

  明瑜暗歎一聲,閉上了眼睛正要睡去,身邊的謝靜竹忽然動了下。

  「嫂嫂,你睡了嗎?皇上要是真出了事,我哥哥一定會獲罪,是不是?說不定,我哥哥現在也已經出了事……我爹又不在家,怎麼辦才好……」

  明瑜聽見她用壓抑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問自己。再歎口氣,摸索著握住了她有些涼的手。

  「放心睡吧。你哥哥答應過我們要趕回來一道吃黍臛豆飯的。他說話算話,咱們等著便是。」

  謝靜竹朝她靠了過來。明瑜抱住她纖細的身子,像有時謝醉橋哄自己那樣,輕輕拍她後背。

  「嫂嫂,我信你的話,咱們等哥哥回來……」低低咕噥了一聲,她縮明瑜懷中漸漸睡去了。

  明瑜替她拉嚴了被,自己卻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她知道他們的計劃,就連這一場京中的變亂,他也早提醒過她了。但是現在,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恐懼還是日益加重。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意識到他對自己的重要。如果他真的遇到不測,或者他們的計劃失敗了——她無法想像自己接下來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她忍不住抱緊了靠在自己懷裡的謝靜竹,用力汲取著來自於她身體的溫暖。

  他會好好回來的,她對自己說。

  ***

  同一時刻,滕茨行宮。

  夜已深,闊大高軒的宮室裡,手臂粗的牛油燭仗仍燃得正旺,照得牆壁上人影瞳瞳。

  宮室裡,一場激烈的爭辯正在進行著。

  三天前,正德到達滕茨圍場的第一日,坐車前往祭壇的路上,在山谷中遭遇了大批刺客伏擊,身中毒弩。刺客得手後借了地形遁逃,正德被送回行宮,太醫雖極力挽救,卻敵不過毒氣攻心,一夜之間,便傳出消息,正德已駕崩而去。時任侍衛統領的謝醉橋因救駕不力,被同行的三皇子下令捉拿投牢。

  皇帝遇刺駕崩,隨行的群臣一時如無頭蒼蠅,都亂了方寸。直到此刻,皇帝屍身入了棺槨被停在後殿,議定明日便秘密送返金京,待入京後再哀告天下,斬衰三年,眾人這才漸漸定了下來,接著不約而同想到了一樁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新天子的登基。

  「國不可一日無君。先皇遭遇不測,幸而早立太子。我等這就要向太子行新君之禮,望太子節哀順變。」

  從前與被刺的太傅宣正一向交好的陳閣老出來,向著眾人大聲而道,朝太子兆維翰走了過去。

  群臣望了眼滿面悲戚的太子,又看了下低頭的三皇子,把目光都投向了三王爺滎靖王。

  滎靖王在朝中雖無實職,只他是當今太后的三子,太子與三皇子的親皇叔,此刻這行宮中,也就他威望最高了。

  滎靖王猶豫了下,看了眼太子——名正言順的繼位者,終於站起身來,與陳閣老一道,要向他行君臣大禮。

  「慢著!」

  一直低頭的兆維鈞忽然出聲。見眾人望了過來,這才面帶痛色道:「皇叔!父皇乃是被奸人所害。如今還未查出元兇,太子這般匆匆繼位,我怕天下人難以心服口服!」

  陳閣老一怔,隨即怒道:「太子乃是先皇早定好的儲君,這般繼位,何來的難以心服口服?」

  兆維鈞冷笑道:「陳老大人,朝中誰人不知,父皇早就對太子有所不滿,在此當口,父皇卻遭遇了刺殺。父皇一去,天下還有誰能奈太子何?實在不得不叫人心中生疑!」

  太子勃然大怒,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三弟,你這話什麼意思?竟說是我的指使不成?」

  兆維鈞負手冷笑不語。

  太子已經轉頭,對著滎靖王道:「三皇叔,我在此便立下重誓,害了父皇的元兇一日未查到,我便一日不登這大寶之位。」

  滎靖王略微皺眉,猶豫道:「本王自然是信你的。只方才陳閣老說得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有這樣的孝心便可。繼位之後,儘早查出刺殺元兇,以告慰先皇在天之靈!」說著已與陳閣老一道,向著太子跪拜而下。

  身後的諸多臣子不少平日雖都與嚴家交好,只此刻見滎靖王這般舉動,面面相覷之下,漸漸也圍了過來,正要下跪見過新君,忽然大殿之門被人推開,一陣夜風湧入,吹得燭仗明滅不定。

  「且慢!」

  有人在門外大聲喝道。眾人回頭望去,臉色立時迥異,有人歡喜,有人隱憂。

  門外站著的,正是嚴家的元老,當朝右丞相嚴恪,紫袍玉帶,面罩嚴霜。

  陳閣老一怔,隨即斥道:「嚴恪,此番北上,先皇並未命你隨行。你竟大膽私離京城到此?」

  嚴恪恍若未聞,目光冷冷掃過大殿裡眾人一圈,邁著方步緩緩入內,這才朝目瞪口呆的滎靖王微微笑道:「三王爺,先皇數月之前,曾秘密詔見過臣,痛心疾首,道太子無能,且覺察到他有弒君之意,秘密授臣一詔令。道他日若遇不測,則必定與太子脫不了干係,命臣輔立三殿下為新君。」

  此話一出,滿殿之人皆驚。一片鴉雀無聲中,陳閣老忽然怒道:「嚴家老賊!先皇早就與你二心,如何會與你說這些話!你把髒水潑到太子身上,我倒懷疑這刺殺是你主使!你說的密詔在哪裡,拿出來看看!」

  嚴恪目光冷冷落他身上,傲然不動。眾人聽見殿外一片嘈雜之聲,紛紛擁到門口去看。只見夜色裡,點點火把如火龍蜿蜒開來,整個行宮,竟已被兵士所圍。

  滎靖王臉色灰敗,看了眼太子,心中暗歎一聲,閉目再不語了。

  「嚴老賊,你不得好死!」

  陳閣老目眥欲裂,猶在嘶聲力竭地破口大駡。

  「辱駡朝廷重臣,該死的是你!來人,把他拖下去亂棍打死!」

  嚴恪怒道,門外的虎狼軍士立時入內,要拖陳閣老下去。

  「慢著!」

  太子忽然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面色灰敗,凝視了兆維鈞片刻,慢慢道:「三弟,我知道你才智過人,我做哥哥的比不上你。這天下的寶座,你既想要,我讓給你就是。盼著往後你能成一明君,為我大昭百姓造福。陳閣老方才不過一時失了心瘋,這才胡言亂語得罪了嚴大人,望三弟不要與他一般計較。還有謝統領,他雖失職,只念在他謝家世代忠烈的份上,請三弟放他一馬,除此我便再無所求了。」

  兆維鈞陰沉著臉,半晌終於點頭。

  嚴恪哈哈大笑道:「都與我一道參見過新君!」

  醒悟過來的眾臣曉得大局已定,紛紛跟著嚴恪,正要行跪拜之禮,忽然間吃了一驚。

  大殿後的帳幔之側,不知何時多了個人站在那裡,燭火明滅中,一身黑衣,目光冷峻。

  「裴大人!」

  眾人脫口而出,愣在了那裡。

  裴泰之前些時候請辭,正德准了,滿朝文武俱是驚訝,不明白他為何正當華年便心生退意。此次滕茨之行,自然也不隨列。沒想到此刻竟會在此出現。

  嚴恪一怔,隨即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來得正好,隨老夫一道拜過新君,往後不定還會重用於你。」

  裴泰之哂然一笑,朝驚詫萬分的太子略微點頭,緩緩到了大殿正中,這才皺眉道:「弒君逆賊,我為何要拜?」

  「裴泰之,先帝已去,你再沒靠山!你以為憑你腰間的一把劍,就能抵擋這殿外的一千人馬?我實話告訴你,就連京中提督劉大人的衛戎軍,現在也聽我指揮。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是聰明人,想必知道該怎麼辦。」

  「我腰間的一把劍自然不能抵擋,只是我若告訴你,謝統領早調了他從前的西大營下屬,現在護著陛下正在往此殿殺來,你信不信?」

  「胡說!陛下明明中了毒箭而亡!」

  「那人不過是個牢中死囚,戴了張人皮面具坐於車中而已。此刻躺在棺槨裡的,也正是這替身。可笑你們自以為算計得逞,卻哪裡想到正入了套。哦,對了,你聽……」

  大殿之外,隱隱傳來了排山倒海般的廝殺之聲。

  ***

  漫天漫地的火把光中,謝醉橋挽弓,銳箭帶著利音穿破夜空,釘入了幾十步外正帶了人上前阻攔的頭目的喉嚨中,那人應聲栽倒在地。

  「陛下安然在此,誰再阻攔,殺無赦!」

  他高坐於馬背之上,借了風聲,呼嘯之音壓過滿場廝殺之聲。

  一身明黃袞服的皇帝正端坐於高高駕輦之上,兩側身後是烏壓壓的西大營官軍。

  刀槍聲漸止,片刻過後,山呼萬歲聲此起彼伏。很快,正德就被謝醉橋和士兵擁著步入了大殿。

  殿中臣子面上神色怪異,竟立著發怔,忘了行禮。直到滎靖王當先跪拜下去,這才紛紛效仿。

  「陛下,陛下安好,實在是天大的喜訊!」陳閣老涕淚交加,竟爬著到了正德腳前,抱住他腿不放。

  正德面上亦是動容,親自俯身扶他起來,歎息一聲,目光望向了兆維鈞,不掩悲慟之色。

  「鈞兒,何以竟黑心至此,絲毫罔顧父子之情?」

  兆維鈞臉色大變,緊咬牙關,卻擋不住牙齒得得相撞。

  「陛下,陛下,都是臣的主意,與三殿下無關!他全然不曉得!」

  嚴恪跪地不起,重重叩頭,額頭已是迸出了血。

  正德厭惡地瞥他一眼,立時有士兵過來托架他下去。

  兆維鈞昔日豔絕的一張臉此刻白如雪片,咬牙慢慢跪了下去。

  多年籌謀與心血,只因一步不慎,竟真轉眼成空。

  他忽然有些茫然,心中更多的卻是恨,終於忍不住,狂笑不已。

  正德沒想到他竟這般狂狷,心頭大怒,霍然拔劍指向了他,怒喝道:「逆子,你竟不服的樣子?還有何話能說!」

  「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只是……」

  兆維鈞止住了笑,回頭盯了裴泰之一眼,伏地愴然道,「父皇,太子自小份位高貴,我爭不過,無話可說,可是這個人,他是什麼身份?不過是個身份不明的下賤之人,父皇你也要對他這般悉心教養?若非他頭上頂著裴的姓氏,父皇你是不是還會把這天下給了他?為什麼,只因為他是你的私……」

  「三殿下魔怔了!」謝醉橋忽然上前一步,打斷了兆維鈞的話,「三殿下,退一步海闊天空。殿下本極聰明的一個人,就是不知退一步,這才有了今日之禍,與陛下又有何干?」

  兆維鈞盯了謝醉橋一眼,冷笑不語。

  大殿中眾臣子偷窺見正德面色鐵青,正噤若寒蟬,忽有謝醉橋出來圓場,終於暗籲一口氣。

  「逆子!此時竟還滿口胡言亂語!醉橋說的是,你氣量狹隘,這才陷足泥潭不可自拔。你雖弒朕,朕卻不能不念骨血親情。奪去你皇子份位,送你在皇覺寺修行三年。何日消去一身戾氣,你再出世為人吧!來人,帶他下去!」

  「你們是如何知曉這計劃誘我入洞的?」經過謝醉橋身邊時,兆維鈞停下了腳步,遲疑了下,終於慘然問道,「我自問籌謀得天衣無縫,這樣輸得不明不白,便是死也不安心。」

  「殿下何至於言死?往後須記潛心修行,方不負陛下的拳拳之心。」

  謝醉橋微微一笑,答非所問。

  他已經幾夜沒合眼過了,此刻卻絲毫不覺疲乏,渾身血液只在沸騰不已,想立刻就回到金京她的身邊去。

  ***

  十一月初十的正午,死寂了將近半個月的京城四門處忽然殺聲四起,只這殺聲很快便安靜了下去。劉襄被當場斬殺於北門。城門大開,皇旗飄展之中,天子駕座踏回了金京。在驚恐中過了半個多月的民眾們從家門的縫隙中窺見了聖駕的隊伍,欣喜若狂,紛紛開門跪拜,高聲歡呼。

  「姑娘,姑娘,姑爺回來了!」

  丹藍不顧形象地一路喊著進來。明瑜與對面的謝靜竹對望一眼,猛地丟下手上的一面刺繡,跑著往外而去。到了廊前,便看到風塵僕僕的謝醉橋正朝自己大步而來,面上帶了笑容。她幾乎要喜極而泣,忽然胸腹間一陣悶氣襲來,眼前一黑,人便軟了下去。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九十二章

  謝醉橋發覺她異樣,大驚之下飛奔而來,堪堪在她倒地前接住了。跟在後的謝靜竹等人被嚇住了,只站著發愣。

  謝醉橋低頭,見她臉軟軟貼靠在自己懷裡,臉色發白,雙目緊閉,忙命人速去請太醫,再伸手輕拍她臉,低喚她幾聲,觸手只覺幽涼,心中焦急,將她整個人托抱起來,朝屋裡匆匆而去。

  安媽媽最先回過了神兒,忙匆匆叫人去請郎中。

  明瑜這一陣暈眩來得快,去得也快,被他抱住進了屋子時便醒了過來。臉龐感覺到來自於他身體的熱度,只覺安心無比,忍不住籲出口氣,伸手悄悄圈在了他腰上。

  謝醉橋見她醒了,這才稍稍放心,把她輕輕放於榻上,握住了她還有些涼的手。

  「怎會暈了過去?已經去請郎中了,你躺著別動,等郎中來了仔細看下。」

  這些年她身體一向很好,連傷風也不大有,偏此時他剛回來,卻湊趣般地暈倒。明瑜不想他憂心,便坐起身,笑道:「我身子一向都好,真的沒事。方才想是驟見你回來,一時太高興了這才暈去的。」

  周媽媽送了新沖的蜂蜜暖茶。謝醉橋接了過來,餵她喝一口,道:「阿瑜,你夢中的那些可怕之事,再不會發生。」

  明瑜怔怔望著他。他面上猶有塵色,此時的一雙眼睛卻格外黑亮,灼灼如星。

  她知道自己該狂喜。畢竟,從她十歲醒來時的那個夏日午後起,她日夜唯一心心念念的,就是榮蔭堂的命運。現在忽然間塵埃落定,她卻又生出了一種虛幻之感。一切來得太快,快得她不敢相信。

  「真的……?」

  她有些遲疑,再次向他求證。

  謝醉橋一笑,低聲道:「真的。三皇子被奪去了皇子身份,幽禁於皇覺寺。嚴家謀逆罪名已定,再難翻身,皇上回京,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肅清嚴黨的餘勢。阿瑜,今日起,你再不用擔心這些了。」

  ***

  老太醫姓李,是安在山的舊識。聽到將軍府少夫人暈倒,匆匆趕到,在一屋子關切的目光注視下,問了幾句飲食起居,又細細診了明瑜的脈,便笑道:「少夫人無礙,乃是有喜了。」

  明瑜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了。

  她年歲不算大,且成婚也才數月而已,不止是她自己,便是謝醉橋也從未在她面前提過想要孩子的話。上月月事雖遲遲沒來,只前段時間她一直記掛著謝醉橋,根本就沒往這上頭去想。沒想到竟是有孩子了。

  想到自己腹中已經孕育了他的骨肉,一絲略帶了羞澀的欣喜之情便油然而生,微微低下了頭,更不敢去看謝醉橋的眼神。

  李太醫又開了副安神補身的方,起身告辭。謝醉橋親自去送。快到門口,終於忍不住扯住他衣袖,遲疑道:「內子年歲還小了些,身子也嬌弱,我沒想到她這麼快便會有孕……於她身體可有礙?」

  李太醫見他面上似有緊張,便笑著安撫道:「方才我仔細診過脈。少夫人脈象穩妥,極是康健。只要調理得當,於她身體絕無不妥。」

  謝醉橋這才鬆了口氣,朝他道謝。

  屋子裡,下人們紛紛朝明瑜道賀,笑語一片。安媽媽面上亦難掩喜色。謝家人丁不旺,就只謝醉橋一個獨子。如今成婚不過數月,這少夫人便被診出了喜脈,實在是天大的好事。想起這少夫人平日的處事為人,本就叫人說不出半點不好。此時再看她,覺著從頭到腳,沒一處不是順眼的了,忍不住湊近了道:「少夫人愛吃什麼,我親自下廚房做。」

  周媽媽也正歡喜著,忽然見安媽媽這般殷勤,忍不住擠兌她道:「我家姑娘是我看大的,愛吃什麼我自然曉得。且我們江州的銀魚羹、嫩菱片,你會做嗎?還是我去做的好。」

  安媽媽被嗆得面紅耳赤,不甘示弱:「魚羹菱片留給你做,我不跟你爭。只我最會做粥。一月三十天,我保管少夫人每日大早都吃到不同花色的粥!」

  她兩個人平日就不大對頭,邊上的丫頭們見此刻又爭頂了起來,無不捂嘴偷笑,正熱鬧著,見謝醉橋回房了,曉得他夫妻兩個必定有話要說,忙紛紛退了下去。兩個媽媽各自盯了對方一眼,不約而同哼了一聲,這才扭頭出了房。

  明瑜見他回來了,下榻去迎他,謝醉橋已經大步趕了過來將她扶住,一臉的緊張。

  明瑜壓住心中的甜蜜,道:「我都說了我沒事。」

  「還是仔細些好。」

  謝醉橋扶她又躺了回去,俯身親了下她臉頰,這才道:「阿瑜,我曉得女子懷胎辛苦。本想再過個一兩年,等你身子長結實了些再給我生孩兒的,卻沒想到這麼早就有了……」

  明瑜低聲嗔道:「你從前要是少點那個廝纏勁,我不定就會晚些才有。」自己說著,臉已經緋紅一片。

  「都怪我,往後再不敢了,我要是再動你,你就踢我下榻去……」

  謝醉橋握住了她手,笑道。被明瑜輕呸一口道:「你還想動我,不用我踢你,咱們的孩兒先就不答應。」

  謝醉橋低聲呵呵笑了起來,乾脆除去了外衣,躺到了她外側,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她還平坦的小腹,歎道:「阿瑜,我一想到咱們的孩兒現在就你肚裡長著,就覺著不可思議的奇妙。」

  「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歡。」

  「油嘴滑舌……」

  「你剛曉得?怕晚了呢……」

  內室裡,兩人並頭躺在榻上,喁喁細語,輕笑聲不斷。

  ***

  轉眼離那一場京中變亂已過去半個月了。

  不過半個月而已,很多人的命運卻都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或許是子嗣不旺的緣故,正德對自己的三子,不過奪去皇子爵銜,禁於寺院,但對旁人,卻絲毫不加手軟。

  嚴家和往常依附於嚴家一同出頭的死黨,殺頭的殺頭,下獄的下獄。十里華街,幾家樓起,幾家又樓塌。李同福被查出是嚴家的同黨,此次滕茨之行前去祭天的路徑就是他被授意後安排的,亦遭極刑。據說嚴妃三日不食,蓬頭跣足跪於殿前,乞求允許去見兒子,遭正德駁斥,絕望之下,終自懸於瓊華宮的輝碧橫樑之上。

  嚴家勢力被剷除殆盡,唯有西南嚴燎仍擁兵自重。正德連發三道加急密詔並尚方寶劍給謝南錦,命他收控嚴燎,非常時刻,可見機行事。

  入了十二月,遮壓在京城上空的霾雲終於散盡,街道也恢復了往昔的繁華。大約是為了安撫人心,王皇后甚至在宮中接連辦了幾場歡宴。明瑜因了身子的緣故,自然沒去,只也曉得了一個消息。

  松陽公主失蹤了。

  人人都曉得公主這個皇姑姑平日一貫與太子親近些,在太后面前又說得上話,所以叛亂發生的第一日,就被一隊叛軍押著送去松陽軟禁。京中危機解除後,愛女心切的太后立時便派人追上去,一直追到松陽的公主府,留守的下人卻說未見公主來過,急忙趕了回來報告。

  太后急怒交加,一下便病倒了。皇帝暗中傳令下去,命附近各地的官府細細查訪搜索。地方官員接到密令,曉得是個立功的大好機會,不敢怠慢,恨不得挖開地皮尋找,卻始終不得消息。松陽公主與那一隊叛軍,就彷彿憑空消散了一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9:28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九十三章

  松陽公主現在正在經歷她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黴運。

  她自從娘胎裡出來,就不知道吃苦是什麼滋味,但是現在,她簡直恨不得一頭撞死。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一個多月前,她被那一隊提督署的叛軍押送著往松陽去,到了半路,就聽到了叛亂被平定的消息,頓時膽氣大增,命令送自己回去。

  奉命押送她的這一隊叛軍共十人,領隊嚴迥,是嚴家的一個本家侄兒,被這消息砸得差點懵了過去。本是想立刻就照松陽公主的命令,返京請罪,忽然又猶豫了起來。

  謀逆叛亂自古就是株連九族的重罪。如今自己的靠山已經倒了,連嚴恪聽說也被斬殺於街口。一路行來,這個松陽公主落難時也頤指氣使地不好相與,此刻一得知消息後,更是氣勢洶洶。自己此刻就算下跪求饒,真把她送回京中,等著的下場只怕也是腦殼落地。猶豫了半晌,便決定往本家叔父嚴燎那裡投奔去。

  京中的嚴家雖倒坍了,但西南敦州嚴燎的勢力卻還在,多年經營下來,以他對嚴燎的瞭解,絕不會束手待斃。反正天下已無容身之處,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挾了這公主一道過去,說不定還能求個生路。把自己的想法跟隨行的人一說,有贊同,也有膽小要退出的。嚴炯手辣,那幾個不願的人連同公主的兩個侍女被一刀殺了掩埋掉,與剩下的人換了身上衣物,丟給松陽一套偷來的農婦衣衫,逼迫她換了上去,套進個大麻袋,綁了手腳堵住嘴巴,便晝伏夜出地往敦州趕去。

  松陽公主活了近三十年,從來都是鮮花著錦,風流勝意,眼見兩個侍女和那幾個不願一道去敦州的士兵就在自己面前被殺死,嚇得花容失色,哪裡還有之前的氣勢?只怪她平日高高在上慣了,情商有待提高。一開始剛從路人口中得知叛亂被平定的消息時,若是使出懷柔政策,說不定早已經舒舒服服地被送回了京繼續做她的公主了,現在卻遭這樣的罪,再向嚴炯信誓旦旦地保證回去了不會傷他們性命也是晚了。就這樣風餐露宿地顛沛了近一個月,可憐從前一個肌光勝雪嬌美人,現在只剩蓬頭垢面,只怕連她太后親娘到跟前也認不出來了。

  松陽公主雖是富貴蜜水中泡大的,只也不是個笨蛋,知道若真被挾持到嚴燎那裡去,只怕真就凶多吉少,心裡便打定了逃跑的主意。起先故意繼續鬧騰了幾日,慢慢便安靜了下來,叫走便走,叫停便停。嚴炯以為她死了心,這才稍稍放鬆了對她的看管。

  怕在路上引人注目,這一行人都是在夜間趕路,白日裡便尋個荒僻之地歇息養神的。這日一早,行到了一個無名之地,因趕了一夜的路,實在疲乏,見一片荒田深處有座破廟,便進去歇息。

  這些人雖是亡命之徒,只松陽畢竟是公主,這身份還是有些震懾,一路過來,倒也不敢對她打什麼歪主意,解了她手,丟過去個餅,自己也都吃起了乾糧。待飽腹了,剩一個人在廟口放哨,餘下人便都橫七豎八倒地上睡了過去。

  松陽公主雖也縮在乾草堆上,卻一直留意門口那放哨的。見那人慢慢地竟也熬不住睏,靠在破廟門邊打起了盹,漸漸地鼾聲可聞,輕手輕腳爬了起來踮著腳尖出了破廟,撒腿便往大路方向狂奔而去。也是她命不該絕,碰到個在去自家田地路上的農人,一把抓住,便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我是松陽公主,被叛賊劫持過來的,快帶我去官府,我重重賞你!」

  那農人被嚇了一跳,眼見一個衣衫襤褸似個乞討婆子的婦人這樣憑空鑽出來,一開口居然還自稱公主,只當她腦子有病,扛著鋤頭撒腿便跑,轉眼不見人影。

  松陽公主氣得頓腳,慌不擇路又往前面跑去,遠遠看見路盡頭有黑點,再近些,仿似一隊官兵人馬在靠近,狂喜得幾乎要落淚,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迎上去。

  也是她倒黴,路那頭的人馬到底是誰還沒看清,身後卻趕來了驚醒後發現她逃跑的嚴炯等人。

  松陽公主曉得這回若是被抓住拖了回去,真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咬著牙死命往那隊人馬的方向奔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

  後面的嚴炯等人也發現了前頭的那隊人馬,立刻停了下來。他腦子也靈活,叫剩下的人藏起來,自己追了上去,堪堪就在松陽公主靠近那隊人馬時抓住了她。

  松陽公主驚得肝膽欲裂,眼見就要獲救,哪裡肯這樣再落人手?回頭狠狠咬了一口嚴炯的手,嚴炯吃痛,鬆脫了開來,她便一步三滾地往那些人的方向跑去,嘴裡大聲呼道:「救救我……」話沒說完,已經被重新趕了上來的嚴炯一把捂住了嘴要拖走,公主倒在地上死命掙扎,腳上一雙早走爛了的鞋都飛了出去。

  嚴炯見對面的人都看了過來,急忙賠笑道:「這是我家的瘋婆娘,好吃懶做,被我打了一頓跑出了家門,我抓她回去來著。」

  也是公主命不該絕,這過來的人馬正是謝南錦一行。

  他上月收到正德的加急密令和尚方寶劍,曉得事態嚴重,不敢怠慢。所謂兵貴神速,若是等京中動亂、嚴家傾覆的消息傳到了嚴燎耳中,那時再收他兵權便沒那麼容易了,不定還要一場惡戰,到時西廷聞風而動,自己便是腹背受敵,情況堪憂,所以安排好河西軍務,當夜便帶了自己的精銳鐵騎往敦州急急而去。

  河西與敦州相隔不過三兩日的路程。那嚴燎與他平日雖不合,只面上還有往來,見他突然來訪,身邊又不過只帶了數十人的護衛,以為是親自過來要調借兵馬,也沒放在心上,迎進了城,打定主意跟他裝聾作啞到底就是。沒想到筵席剛過半,謝南錦突然摔杯,大廳中便闖入他的人,立時便將毫無防備的他制住。謝南錦當著敦州屬官的面,宣了聖旨,眾人這才曉得京中竟發生了這樣的大變,大驚失色,紛紛下跪。嚴燎這才恍然大悟,破口大駡,只也是回天無力了。

  嚴燎與他一樣,同是大將軍,在敦州多年,也算威名赫赫,西南軍系中的不少將士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謝南錦手中雖有尚方寶劍,卻也不敢立刻斬殺了他,怕人心不服,引起軍嘩。與心腹商議了下,決定押他回京。只此人干係重大,從敦州到京城,路程迢迢,怕路上萬一生變,謝南錦不放心交給他人,便自己親自押送囚車,急行回京。

  這日正好行到了此處,遇到這一幕。眼見對面遠遠跑過來一個狀似瘋婦般的鄉下婆子,口裡不知道喊著什麼,又被身後趕來的漢子拖走,聽他這樣解釋,以為是鄉下夫妻吵架,也懶得多管,一心只想快些回京交差,收了目光,提了韁繩便要走。

  松陽公主此時已經認出了馬上那人正是謝南錦,一陣狂喜,只見他不過隨意瞟了自己一眼,瞧著便似要繼續趕路,急得眼珠子都快迸出了眼眶,嘴巴被嚴炯死死捂住,嗚嗚了幾聲,危急時刻,腦子忽然轉得飛快,抬起膝蓋便朝嚴炯那命根子處狠狠撞了過去。嚴炯慘叫一聲,捂住了下體倒地。

  松陽公主得了空,不顧一切往謝南錦馬頭撞去,大聲號了起來:「我是松陽公主,你睜大了眼睛瞧瞧!」

  謝南錦嚇了一跳,若非勒馬及時,馬蹄便已經踏她身上而過了,壓下心頭驚詫,仔細打量了下。

  松陽公主從前他曾見過,長什麼模樣雖記不大清楚了,只絕不會是這幅樣子,且她被叛軍劫持,他也並不知曉。猶豫了下,忍不住喝道:「你這刁婦,真的是瘋了!竟敢冒充公主,可知是死罪?」

  松陽公主生平第一回被人罵成刁婦,仰頭怒道:「謝南錦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不敬!我就是松陽公主,小名阿鯉,我皇兄小名阿元,都是我母后起的!你道我是不是冒充公主!」

  自己的名字竟被個鄉下瘋婆子叫了出來,且松陽公主小名什麼他雖不清楚,只當今正德皇帝小名阿元,他卻是知道的。不敢再怠慢,仔細又打量了她片刻,遲疑道:「你……」

  「京中上個月出了叛亂,我被這幫逆賊劫持到了這裡,他們還有同夥……」

  松陽公主滿腹辛酸委屈,也不知怎的,說了一句,鼻頭一酸,眼淚便掉了下來。

  謝南錦這下終於相信了,急忙下馬要見禮,公主擺了擺手,這才覺得腿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顧形象地低頭抹淚。

  謝南錦見她臉上污垢被眼淚沖化,一張臉花得像貓,有些尷尬,一時不曉得如何是好,就近又沒個能伺候的婆子丫頭,搓了下手,朝邊上隨行的高弦丟了個眼色,意思是交給他了,又命人捆住那嚴炯,再去捉拿同夥,自己便避到了後面去。

  ***

  入了臘月,將軍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在為過年忙碌著,除了明瑜。她現在除了吃喝,就是犯睏,被供奉得簡直成了一尊活菩薩。至於謝醉橋,就更不用說了,雖大亂過後諸事繁忙。只他除了公事,所有應酬一概推去,一下朝就回家陪她。

  肚子裡的小傢伙很乖,她這段時間也就早起的時候輕微害喜,剩下幾餐胃口都不錯。安媽媽那日說的話也並不是在誇口,用心烹飪早上的粥點,菱粉綠豆粥、雀脯粥、羊乳小米粥、竹葉松仁粥……連著十來天不帶重複。這般養下來,臉色紅潤豐澤,氣色看起來倒比從前反要更好些。

  快到年底時,昭武將軍府上一下熱鬧了起來,因住進了任滿剛回京敘職的謝如春一家人。

  謝如春在江州任上政績裴然,謝家大房的將軍府如今聖恩正濃,加上前任江南總督的薦舉,所以幾乎沒費多大力氣,便得了江南總督的缺,成了真正的地方大員。他自己之前對這位置也十分篤定,所以此次回京時,大部分家當都還留在江州,托阮家照管著。得到消息,闔家慶賀。只等過完年入春,便又要南下赴任。

  明瑜離開江州,本就想念家人,此時有謝如春一家入京同住,覺著分外親切。她當初剛有孕時,便派人送信去了江州。謝如春一家動身北上時,那信還沒送達江州,所以謝夫人雖捎了江氏的家書過來,只江氏還不曉得自己女兒已經有孕了。信中除了把家中各人一一提到,說都安好之外,剩下的便是關心她的肚子問題了,諄諄教導了許多話,甚至提到壬子日夫妻同房,便可一舉得男諸如此類的偏方。

  明瑜曉得自己母親大約是被從前生不出兒子的經歷給弄怕了,這才早早便替自己這般憂心起來。想她這時候應當已經收到自己的信了,想必也會開懷。

  小半年過去了,謝翼麟除了第一回看見明瑜有些不自然外,很快便就沒了芥蒂,滿口堂嫂堂嫂的,叫得極是親熱。

  離年底還剩三天的時候,昭武將軍府裡又迎來了一樁意外的驚喜,昭武將軍謝南錦竟押著嚴燎回京了。不止他回來,連已經失蹤數月的松陽公主也回了。據說太后聽聞愛女回京,竟連鞋都沒穿好,赤著一隻腳就出了寢宮去迎。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九十四章

  這是明瑜婚後第一次見自己的公公,早早地就在大堂裡與謝夫人等人一道候著,心中難免有些忐忑。

  去年在江州定親的時候,她曾被自己的父親喚出來拜見過一次。印象中他話不多,眼睛亮而有神,頜下修得齊整的短鬚,站那裡肩背筆直,有山之沉樸凝重。當時並未對她多說什麼,只不過受了她的禮,點頭便過去了。她看不出他對自己是喜還是厭。

  其實他們兩父子長得很像。只不過一個年少溫潤,另一個許是經年在西北的緣故,額角輪廓多了邊塞的颯寒之風。再過二十年,謝醉橋或許也成這樣了。

  手忽然被人握住。明瑜轉頭看去,見是坐邊上的謝靜竹。

  她大約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安,所以用這種方式鼓勵她。

  明瑜朝她點頭。

  「老爺到了!」

  魯大興沖沖而入。

  腳步聲中,謝南錦被謝如春陪著,正朗聲說笑而來,謝醉橋默默跟在身後,面上帶了他一貫的微笑。只明瑜一眼便看了出來,他其實很高興。

  謝醉橋和明瑜四目相對。他朝她揚眉點頭,目光裡含了鼓勵。

  明瑜籲了口氣,被謝夫人扶著,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迎出去,正要朝他見禮,謝南錦已經道:「你身子重,不必多禮。」

  他語調仍沉穩,目光中卻隱隱有壓不住的歡喜。

  明瑜方才一直有些不安的心這才平穩了下來,含羞道:「多謝爹。只是媳婦進門至今,還沒奉茶過。請爹上座,待兒媳敬上一盞茶。」

  謝南錦一怔,俄而點頭笑道:「說起來還是我的不是,你與醉橋的大婚,我竟也沒趕回來,委屈你了。這就喝茶,這就喝茶……」說著已是坐了過去,接了明瑜的茶,一飲而盡。

  謝夫人笑道:「大伯好容易回京,此次一定要多留些時候,等著抱你的乖乖孫兒。」

  謝南錦展眉一笑,道:「我何嘗不想!只是河西那邊放不下。方才二弟也留過我了。待這個年一過,便要立時離去。」

  年底也就不過三兩日了。

  明瑜望見他額角幾道被塞外風霜蝕刻而出的歲月紋路,不過壯年,鬢角卻已微微染霜,心中忽然有些難過,抬眼看向謝醉橋,見他也正凝望著座上的父親,雖未開口,卻一臉動容。

  ***

  舊年的最後一日,照了規制,京中所有四品之上的官員與女眷都著了吉服入宮朝賀。謝南錦父子與謝如春夫婦一大早地都入宮了。明瑜因了身孕的緣故,宮中不但准許她免了入宮賀拜,到了午點,反而陸續有宮中太后和王皇后等處送來的吉果和打了內造之印的金錁子。東西不貴重,只京中能得這樣恩賞的人家卻沒幾戶,算是極有臉面了。

  到了申時,男人們都還沒回,謝夫人先回來了,連衣服都還沒換去,就到了明瑜的屋子裡,把正陪著的謝靜竹和謝銘柔都轟了出去,反手閂了門。

  明瑜見她臉色怪異,猶豫了半晌,卻又不開口,實在忍不住,便笑道:「可是嬸嬸今日入宮遇到了什麼咬手的事?」

  謝夫人坐到了她邊上,壓低了聲道:「阿瑜,我實話跟你說,是有樁棘手的事。」

  明瑜見她神色凝重,這才收起了笑意。

  謝夫人歎口氣,慢慢道了出來。

  就在宮中午宴過後,謝夫人被太后獨自傳去召見。她不曉得是何事,有些惴惴地去了。待拜見了太后,大吃一驚。原來就在昨日,太后竟已私下裡召見了謝南錦,說他此次救護松陽公主有功,意欲將公主許他為繼室,卻被謝南錦用邊疆未平,無意續弦為由給拒了。太后這才召了她去,意思是叫她再勸下。

  「太后雖沒明說,只我也聽了出來,公主仿似對大伯是極其中意。太后不提招為駙馬,而是說把公主許了為繼室,這已是十分的紆尊降貴了,大伯卻拂了太后的臉面。這……叫我說什麼才好……」

  明瑜大吃一驚。忽然想起從前數度與松陽公主相見時,她對自己和謝靜竹都仿似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莫非之前便已經有了這心意?

  這樣的事情,說大不大,卻也算不上小事。聽謝夫人的意思昨天便發生了。只自己這公公回家後,舉止卻瞧不出絲毫異樣,問了她幾句飲食,與謝靜竹說了會話,便自己進了書房。若非謝夫人此刻對她說,她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一齣。

  一個是當朝的公主,一個是自己丈夫的父親。這樣的事,她這個做小輩的,實在是不好說話。

  「我那個伯娘,已經過世三四年了,大伯一個鰥夫,再續弦也是應該的——且這女方是天家的公主,偏他自己先拒了的,這叫我如何開口……」

  謝夫人還在絮絮叨叨,明瑜歎了口氣,微微有些發怔。

  ***

  男人們回來時,天已擦黑了。除夕夜要祭拜先祖,過後全家舉宴。時辰還沒到,明瑜便先在房裡歇著,人靠在張椅上,腦子裡想著的,都還是謝夫人那裡聽來的那事。

  謝醉橋一天沒見她了,一回來忍不住便先過來找。見她一隻手托著腮,仿似有些發怔,到了身畔埋頭到她頸間,深深吸了口氣,一隻手已經撩起她外衣,探到她小腹隔了兩層裡衣慢慢摩挲,笑道:「在想什麼?」

  她小腹如今不過微微隆起,冬日衣服穿得厚實,還看不出來,被他這樣弄得有些癢,反身坐他腿上,抱住了脖頸仰頭親了他下巴,見他笑望著自己,猶豫了下,便湊到他耳邊,把從謝夫人那裡聽來的事跟他提了下。

  謝醉橋的驚訝顯見比她起初聽聞時更甚,抱著她坐那裡,半晌不作聲。

  「這事……你怎麼看……」

  終於,聽他這樣問了一句。

  明瑜靠在他懷中,慢慢道:「爹拒了這事,到底出於何種想法,我是小輩,不敢胡亂揣測。別的我不好說,只爹若是怕我們心裡疙瘩才顧慮的話,我又覺著有些對不住他。畢竟後半世還長,也不能叫爹指著我們過日子……」

  謝醉橋默然片刻,低頭輕吻下她額頭,歎道:「我心裡……是不願意的,只你說的也是,不能叫爹因了我們孤老一世。容我再想想……」

  ***

  年宴很是熱鬧,甚至沒有分桌,兩家人按齒序一道分坐了,說笑間眾人都極快活。也不知道謝夫人有沒有再找過謝南錦,明瑜偷偷打量他時,見他神色如常,與謝如春談笑風聲,又不時教訓謝醉橋和謝翼麟幾句,酒也喝了不少,待盡了興,這才散了席。站起來時腳步微一踉蹌,已被謝醉橋扶住,道:「我送爹回房去歇息。」

  謝南錦撇開他手,笑道:「不過幾杯酒,你當我真老了麼?你陪著媳婦便是,我去書房坐下。」說罷邁步而去。

  謝醉橋送明瑜回了房,逕自又往書房去。也未敲門便推了進去,見自己父親正靠坐在椅子上,定定望著面前桌案上攤著的一疊有些泛黃的素筏,眉間蕭瑟,被他驚動,仿似一驚,忙把那些紙放進了格屜。只謝醉橋眼尖,已辨出上面的手跡正是自己母親的,想是從前與他的書信往來。

  「何事?」

  謝南錦抬眼,望著他道。

  謝醉橋道:「爹,過兩日你便又要赴河西,我這個做兒子的卻安耽於富貴鄉中,想起來便時時慚愧……」

  謝南錦沒等他說完,便打斷道:「醉橋,我知道你的心思。若非我壓著,只怕你早要過來與我一道並肩。只是我早說過,在朝中輔佐君王,也是大舉,男兒氣概不一定非要到戰場才得證明。」

  「但是爹,兒子每次一想到你孤身在塞外寒營,心中就不安。從前母親孝期,我本可以奔赴西南,為何爹定不讓?」

  謝南錦凝視他片刻,終於道:「醉橋,我不放你隨我入軍,只是因為我曾應過你母親,絕不叫謝家有兩個男人同時上戰場。我還記得她的話,軍中少一個姓謝的將軍,可以由別人代替,她若同時少了兩個姓謝的男子,再無人能替。她走時,我不在她身邊,幸而還有你陪著。別的我做不到,應了她的這話,我到死也不會忘。」

  謝醉橋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眼前忽然閃過幼時母親牽了自己手相望父親背影的一幕,眼眶微微發熱。

  「何況……,那幾年你若真隨了我去西北,又怎麼能娶到如今這個媳婦?她很好,我很滿意。你母親從前生你和靜竹時,我都不在,如今想起,她定有遺憾。如今兒媳婦有了身孕,你陪在她身邊看著我的孫兒出世,就當是我補償你母親的遺憾,她泉下有知,想必也會少怨恨我些。」

  謝南錦看著他,微笑道。

  謝醉橋再忍不住,已是跪了下去。想說句什麼,喉間卻哽咽著不能成言。半晌,待平定了心緒,這才道:「爹,你被太后傳去的事,我已經曉得了。做兒子的無以為報,只想說一句,爹若是因了我和阿瑜的感受而拒了太后美意的話,便請爹再不用顧忌,我和阿瑜都想爹身邊往後能有個知冷熱的人,便是娘泉下有知,想來也不願爹就這樣孤老一世。阿瑜已經應我了,待我們的孩兒出世後,若西北仍未平,我會到御前自請命,奔赴過去助爹一道早日平定邊事,到時天下清平,爹也好早些回來享清福!」

  謝南錦有些意外,隨即便是尷尬,呵呵笑了數聲掩飾,沉吟了片刻,終於歎道:「醉橋,你和你媳婦有這樣的孝心,爹很是欣慰。只是爹在太后面前說的那話,並不是推脫之詞,實在是爹的肺腑之言。河西土地廣袤,水草豐美,數十年來,西廷覬覦之野心始終不滅,邊境對峙,衝突不斷。爹記得自己不過十五歲時,就隨了你祖父戍衛在那裡,你祖父戰死在那裡。如今三十年過去,河西那地便說是我的故鄉也不為過。一日不見平定,只要我還活著,我便必定不會返京。若是戰死,你也不要送我回江州,把我埋骨在那裡便可。公主於我有意,只我卻無心。從前已經負了你母親一人,何必又再牽累上別人。」

  謝醉橋眼中微蘊熱淚,朝自己的父親鄭重叩首。

  謝南錦彷彿有些累了,揉了下額頭,揮手示意他起身。

  「醉橋,此次你和泰之做得極好,很是出乎我的意料。如今朝中人事新變,正是用人之際。我明日便動身回河西,你留在京中與泰之一道,好生輔助太子。朝堂之事,從來就不遜戰場之刀光血刃,好在如今大局已定,我在河西也可安心了。」

  「表哥他明日會來送你。只是……他早想遠離京都,如今終於可遂願了。」見謝南錦驚詫地望了過來,苦笑了下,又道,「我也是剛曉得的,他自小就有頭疾,發作起來生不如死,京中於他就如樊籠。他自請離京,願到西南與山越、僚儷調停戍邊。皇上拗不過,封他為永安王,過幾日就要動身。」

  謝南錦歎息數聲:「人活一世,當隨己心。泰之也是個身不由己的人。但願往後能海闊天空,驅盡生平之不如意。醉橋,你與他兄弟一場,好生為他餞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9:44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九十五章

  謝南錦第二日離去,太子奉了皇命前來送行。朝廷新徵的兵馬則在初五日由各地陸續出發往河西去。

  謝醉橋送父親至城外三十里,回府時天已黑。如往常那般,夫妻二人上榻後,謝醉橋必會用手掌替明瑜揉摩全身肌膚助她解乏——他手法柔緩,力道收放自如,所以明瑜很喜歡這種睡前的親昵。只是今晚,他看起來卻有些心思沉重,話也少了些。

  明瑜猜他大約仍為父親的離開而惆悵,扭頭偷看了一眼,見他盤膝坐自己身側,手掌正不徐不疾地在她後背揉動,目光卻定在床沿一角,彷彿在出神。想哄他高興,一骨碌爬了起來,抓住他手臂笑道:「都是你伺候我的,現在換我來伺候你,你躺下,我給你按摩。」

  謝醉橋啞然失笑,道:「你有身子了,白日裡嗜睡,睡得多了又嚷身上酸痛,我這才替你按摩解乏。我身上又不酸,不用你給我按。」

  明瑜不依。謝醉橋見她朝自己甜蜜蜜地笑,抓住手臂不放,還晃來晃去的,心便軟了,順勢被她推倒,脫了身上衣服甩一邊,笑道:「也好,那就讓我消受下美人伺候的恩——只你小心些,別閃到了腰。」

  明瑜見他目光含笑,已沒了方才心思重重的樣子,心中高興,應了一聲,便跪坐在他身側,學他樣,用兩隻手掌推壓他後背。沒片刻覺得有些不順,乾脆分腿壓坐到了他臀上,繼續動作。

  她力氣本就沒多少,這樣壓坐在他身上,兩隻手在他光裸的後背動來動去的,與其說是按摩,倒不如說在挑逗他的感官。謝醉橋瞬間覺得身下發熱,再不阻止怕接下來就成折磨了,回身抓住了她手腕。

  「才按了後背,我再給你揉下腿。」

  明瑜彷彿意猶未盡。

  謝醉橋搖了下頭,把她拉到自己身邊躺下,笑道:「你再揉,要熬不住了。」

  明瑜一下明白了他的話,臉一熱,伸出拳頭捶了下他胸口。謝醉橋呵呵一笑,扯了衾被過來裹住兩人,輕輕拍她後背道:「睡吧。」

  「你有心事?」

  半晌,縮在他懷裡的明瑜終於輕聲問道。

  謝醉橋不語。就在明瑜以為他不願說的時候,忽然聽他開口道:「阿瑜,今日送我父親出城,臨別時他忽然對我說,昨夜他閑著無事,已經把你腹中的孩兒都想好了名。若是男孩,名眺,字望滎;若是女孩,別的也不想,只要她一世有福,小名就叫阿祉。」

  明瑜念了遍,隨即笑道:「爹真是個有心人,名字起得極好。只是這男孩的名和字,可有什麼說法?」

  「阿瑜,你不曉得,我祖父從前戰死的地方,就在河西的滎水之側。爹給我們的孩子起這樣的名,大約就是紀念祖父的意思。」

  明瑜肅然道:「祖父英烈,紀念是應當的。」

  「只是阿瑜,」謝醉橋忽然低歎一聲,「父親說這話後,又添了一句,道萬一沒福分得見我們的孩兒,留個名下來,也算是他這個祖父的心意。我望著他遠去時,心中忽然有種不祥之感,恨不得拉住他不讓他走……」

  明瑜嚇了一跳,這才明白他為何情緒低落,急忙伸手抱緊了他腰身,「爹一定會沒事的。想來那話不過是他隨口說說而已。往後我們還要生好多孩子,一個個地爭扯著他叫祖父要抱呢。」

  謝醉橋默然片刻,攬住她腰身,終於笑道:「他久經沙場,謀略武功,西廷舉朝無出其右者,身邊又有鐵衛,此次連高叔也隨他一道去了,確是我想多了。」

  ***

  初三,謝如春一家便告辭南下去赴任,熱鬧了小半月的將軍府裡少了幾口人,又冷清了些。到了初五日,柳向陽隨軍離京,春鳶便回了將軍府,本是想盡心侍奉有了身孕的明瑜,沒想到不過半月,也早起泛嘔,請了郎中一查,診出也是有孕了。明瑜不放她走,特意闢了個院子給她住下,飲食等等與自己都是相同。

  初十,謝醉橋邀了裴泰之過府。明日他便要動身遠去西南,下回再見,不知是何時,這也算是兄弟二人之間最後一場對酌了。

  明瑜從謝醉橋口中聽聞了他的事,心中也是不勝唏噓。遠去西南,這於他或許也算是一種求仁得仁吧。

  他兄弟兩個就在將軍府後園池畔的暖閣裡對酌。明瑜一直等到亥時中,謝靜竹也回房去睡覺了,還不見謝醉橋回來,有些不放心,便繫了斗篷,周媽媽和丹藍扶著,提了燈籠慢慢往暖閣裡去。遠遠見到暖閣裡燈火通明,在廊子口小抱廈裡等著的幾個小廝正圍著暖爐在烤幾個地瓜,一股撲鼻的焦香味。看見明瑜,慌忙撇下地瓜,圍了過來見禮。  「公子和裴大人還在喝酒?」明瑜問道。

  「是啊,叫我們不要進去打擾的。」

  謝福忙道。

  明瑜哦了一聲,到了暖閣門前,留心聽了片刻,不聞裡面有說話聲響,敲了下門,也不見回應,便推開了門,赫然見那兩人竟都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一個趴在桌上,一個仰在椅上,面孔通紅,已在呼呼大睡了。

  「死小子!只顧自己饞嘴,竟這樣伺候人的!」

  周媽媽抓住謝福的頭就要敲下去,謝福苦了臉,連連求饒。明瑜忙叫人去熬醒酒湯,又叫小廝分著把那兩個人攙扶起來,謝醉橋自然是送回房,裴泰之……瞧這樣子,今晚怕是要在將軍府過夜了,便讓周媽媽去鋪設客房。周媽媽應了一聲,這才放過了謝福,轉身急匆匆去了。

  謝醉橋這回瞧著是真醉了,被兩個小廝架著踉蹌而去。明瑜本也要跟著回房,轉頭見裴泰之還仰在椅上,謝福正在搬他,又有些不放心,正要叮囑送他去客房後好生伺候著,忽然聽他嘴裡含含糊糊咕噥了聲什麼,聽了半天,才聽清是個「渴」字。謝福也聽見了,忙倒了杯茶,抬起他頭餵著喝了下去。餵完了,估摸著自己一人撐不動他,忙又出去再喚人。

  一盞涼茶下喉,裴泰之終於有些清醒過來,隱隱約約瞧見面前立了個披紅色裘邊斗篷的麗人,一個激靈,猛地睜開了眼,認出是明瑜。雖頭痛欲裂,卻仍晃著勉強站起來,叫了一聲「弟妹」。

  這個陌生的稱呼讓明瑜忽然有些感慨。不過幸好,一切都已是前塵了。現在,她有了另個視她為珍寶樣的男子,很幸福。而他……

  「表哥,聽說你明日要走,往後萬事順意。你醉了,我方才已經叫人去鋪設屋子,今夜就歇在這裡。」

  明瑜朝他微微點頭,笑道。

  「不必……我能走。」

  裴泰之用力閉了下眼睛,隱忍的痛苦神情遮掩不住。

  明瑜想起他的頭疾,心中惻然,忍不住道:「我雖不曉得你的病因。只既然已經患疾,少喝些酒,想來總是好的。」

  裴泰之苦笑了下,「弟妹說的是。本也戒斷許久了。只今夜與醉橋一別,再不知是何年了,所以放縱了些。往後必定不再了。」

  他說話時,目光落到了她的小腹之上,那裡被火紅的斗篷裹著,完全瞧不出有孕的腰身,不自覺地,目光再次回到了她臉上。

  他一直知道她很美。或許是因了孕期的緣故,如今燈下看起來,肌膚豐澤,笑容溫雅,眉宇間帶了種仿似能叫人望了也會心境平和的恬淡和滿足。

  他凝視片刻,對上了她的投來的視線,猝然低頭,道:「我該告辭了。」

  「好,我送下表哥。」

  明瑜回頭,正要叫人進來,忽然聽見他問道:「你……從前可在哪裡見過我?」

  裴泰之不知自己為何會問出這樣一句長久以來縈繞在他腦海中的話。知道極其冒昧。但是方才,或許是借了酒意,更或許是知道錯過了這次機會,這一世就再也不會有機會能開口相問,心口一熱,竟已是脫口而出。

  明瑜一怔,轉頭定定望著裴泰之。

  被她清明而美麗的眼眸這樣注視著,裴泰之這一刻忽然又後悔。

  見沒見過,又有什麼重要?從自己還在母腹中,就被她飲藥欲除去,最後卻仍到了這人世的那一天開始,他的人生就註定殘缺。

  「弟妹,我喝多了,這就告辭。」

  他有些狼狽地道,扶住桌角,踉蹌著起身欲行。

  「表哥,我曾做過個夢。夢裡確實見過你。你很好。往後這一世必會得幸福,就像我和醉橋一樣。」

  明瑜緩緩道。

  謝福和另個小廝進來,要攙扶著裴泰之。他擺了擺手,朝明瑜笑了下,道了聲謝,自己慢慢出了暖閣。

  明瑜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微微歎息一聲。忽然想起謝醉橋,不知道他現在酒醒了沒,忙扶了丹藍的手回房裡去。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九十六章

  入春三月,明瑜五個月身孕的時候,河西傳來了開戰的消息。

  事件的導火索是幾個戍邊的西廷士兵趁夜越邊潛入大昭國境,掠殺了當地的一家牧民,連這家人裡身懷六甲的兒媳也沒逃過被姦殺的厄運。謝南錦聞訊,憤而拔劍斬斷桌案一角,戰事即發。

  這是一場雙方都準備了許久的戰事。兩個國家,幾十年的邊境摩擦,一旦爆發,干戈崢嶸。一個月後,歷經數場血戰,謝南錦率部奪占了雲城。

  雲城在滎水之南三百里。大昭建國之初,還不過是個商旅通商路過駐留而形成的聚居地,因戰略位置及其重要,高祖下令鑄城圍牆,遷徙軍民而入,漸漸發展成了一個人煙阜盛的大城池,連同附近數百里的牧場地,本都歸屬大昭。及至先帝在位之時,卻被西廷占去,至今已三十多年。如今終於奪回雲城,則大昭軍隊繼續推進再無後顧之憂,於戰局可謂舉足輕重。

  就在大昭軍隊歡欣鼓舞,意欲一鼓作氣繼續西進,將西廷大軍完全驅出河西之地時,傳來了一個噩耗。大將軍謝南錦胸中毒弩,情況危急。

  他的出事非常偶然,甚至可以說,是個意外。

  三十多年前,雲城被西廷佔領的時候,當時的西廷主帥都顏下令屠城,城中的漢人或逃,或被驅殺殆盡,血染城池,如今城中居民都是近三十年來新遷而入的西廷子民。謝南錦攻下城後,面對驚恐不安的民眾,不但否決了部將提出的屠城報復舉動,反而下令全軍不得騷擾民眾。

  事情就發生在攻下雲城後的第三天。謝南錦帶了親衛巡過城防,騎馬回城中原來的刺史府,打算擬定接下來的戰略攻策之時,路上跑出一個小兒,大約是被對面疾馳而來的馬隊所驚,忘了閃避,站在路中發呆。

  這小兒不過四五歲的樣子,還未留頭。謝南錦急勒馬匹,馬蹄堪堪從小兒頭頂掠過。小兒這才撲地哇哇而啼。謝南錦生怕傷到了他,下馬要去看去究竟,恰此時一婦人搶了出來,抱過小兒在懷,便朝謝南錦跪下不住叩頭,口中連連告饒。

  謝南錦在河西多年,自然會說西廷語。見這婦人面黃肌瘦,身上衣衫破舊,口中又乞憐不已,想到兩國國境多年不平,苦的不止是遠離故土的將士,民生更是艱難,心中惻隱,從身邊之人那裡要了塊碎銀,上前正要遞給那婦人,不想突然生變,那婦人袖中竟暗藏了一射即發的暗弩。謝南錦反應過來,閃避了下。終因距離太近,待身後的護衛們發覺不對時,毒箭已經射入了謝南錦的肩,不過片刻,便毒發不支倒地。

  一發得手,那婦人倒轉暗弩,欲射向自己之時,被高崚制住。婦人狂笑,道自己乃是破城之日戰死的一西廷校尉之妻。家中原本的兒子就病死,如今丈夫又沒了,她再不欲存活。西廷邊民素來彪悍,女子亦射箭打獵。她便偷了個因亂與父母失散的小兒,守在謝南錦回刺史府的路上,設計了這局。

  高崚盛怒,一刀砍了這婦人的頭顱,血濺三尺。

  將軍在戰場所向披靡,令敵軍聞風喪膽,不想因他仁慈,更因自己與身後這群護衛的疏忽,竟遭這樣的毒手,狂恨欲摧,恨不能以死謝罪。見謝南錦面若銀紙,唇色發青,曉得是中毒的跡象,抬了匆匆回去,急召軍醫。

  軍醫在河西多年,立刻便辨了出來,謝南錦所中的,正是當地邊民為獲皮毛,打獵時所用的一種藥毒,極其歹惡。邊民為求速速毒倒獵物,只要藥性狠烈,哪裡會想解法?軍醫上報,急需一味解毒的百年老蟾衣,因了極其珍貴,別地少有,據他所知,京中太醫院藥房似有所藏。

  大戰不過初步告捷,十萬敵軍還在身側虎視眈眈,主帥卻痛遭這樣的意外。高崚與跟隨謝南錦多年的軍師梁夏一番緊急商議。大將軍斷不能長途運送回京救治,怕路上顛簸,毒氣發散了攻心。如今第一只能盡力採集草藥,暫時壓住毒性,第二派人日夜兼程回京,速帶御醫和老蟾衣過來救命,第三,則加緊城防,對外嚴守機密,務必不能將大將軍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傳出去,免得己方軍心渙散,敵方聞訊前來偷襲。議定過後,信使當即漏夜快馬往金京而去。

  ***

  半月之後的一個深夜,披星戴月的信使抵達謝南錦當日被太子送出的北城門,急急叩響了門上的沉重鐵環,打破夜的寧靜。

  明瑜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她猛地睜開了眼睛,剛動了下身子,身邊的謝醉橋立刻安撫地輕輕拍了下她的後背,自己迅速翻身下榻去開門。

  夜深寂靜,明瑜辨出了門外另個說話的人是魯大。他兩個人在門外,聲音壓得很低,說什麼她聽不大清楚,只心中卻忽然生出了絲不安。片刻後看見謝醉橋手執燭火而進。

  他的腳步還是和平日一樣的沉穩,但是明瑜立刻從他眼中看出了不同。

  他的目光流淌出了悲傷和急切,只是這些情緒在被壓抑著。他大約是怕嚇到了自己?

  「出什麼事了?」

  明瑜起身下榻,正要迎向他,被他握住了手,扶著輕輕坐到了床榻沿上,看著他有些急切地問道。

  他的手指微微發涼。和他一起這麼久,第一次覺到這樣的涼意。

  「阿瑜……」他望著她,儘量用平緩的聲音說道,「剛剛有河西信使入京。我父親出了意外,中毒昏迷,急需藥材,危在旦夕,我……」

  他停了下來,彷彿在斟酌下面的言辭,眼中掠過一絲痛楚。

  明瑜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心跳得厲害。腹中的胎兒彷彿也感應到了她的心緒變化,她感覺到它突然用力頂了下她,下意識地扶了下腹。

  謝醉橋注意到了她的手,立刻扶住她肩,柔聲問道:「怎麼了?」

  「它又頑皮,在踢我。」明瑜微微笑了下,抬頭望著他,「自河西開戰的消息傳來,我就曉得你一直心神不寧。爹和河西的事情要緊。你想做什麼,儘管放心去就是。」

  謝醉橋凝視她。她說話的時候,臉色略微有些蒼白,目光卻堅定而清澈。

  他的心裡湧過一陣溫暖,把她攬入了自己懷中,用力抱了下,然後慢慢滑跪到了榻前,埋頭在她膝上,喃喃道:「阿瑜,我本以為我可以一直等到陪你生了咱們的孩子……」

  明瑜壓下心中的一陣酸楚,伸手抱住他頭,輕輕撫摸他的髮,低聲道:「我會和我們的孩兒在家,一道等你回來!」

  ***

  十月足胎,被請來的產婆算著日子,也就這幾日快要生了。

  明瑜正被自己的母親江氏和謝靜竹左右扶著,在將軍府的後園裡慢慢走動。

  江氏幾個月前曉得女婿撇下女兒去了邊塞打仗,府中雖有周媽媽安媽媽幾個老人,丫頭更是一大堆伺候著,始終放心不下,上個月和丈夫一商量,乾脆自己親自帶了信得過的產婆入京照顧女兒。本是想撇下安墨的,只被他曉得後,哪裡肯依,不住嚷著當初阿姐答應了讓他去做客的。江氏無奈,這才把他一道也帶了去。

  謝醉橋去了河西,明瑜眼見自己產期將近,身邊雖有兩個媽媽安撫著,心中卻難免有些害怕,此時見自己母親竟千里迢迢而來,還帶了她一直頗為想念的弟弟,歡喜得簡直要落淚。

  安墨如今六虛歲了。個頭比起一年前明瑜出嫁時,拔高了不少。姐弟兩個相見,歡喜異常。只是這兩天沒事就盯著明瑜的肚子看。此時也是這樣,跟在她們身側片刻後,忽然小心翼翼問道:「阿姐,娘說阿姐肚子裡的乖寶寶出來後,我就要當舅舅了。可是舅舅該怎麼當,他才會聽我的話?」

  明瑜忍俊不禁,見他一臉認真,便笑道:「墨兒要好生跟先生學功課,等你姐夫回家,再向他學武功。等墨兒成了文武全才的小公子,寶寶自然就聽你話了。」

  安墨這才彷似放了心,雀躍道:「阿姐,你不曉得,入春爹便已經請了先生到家教我習字,如今我已能背小學書,連先生都時常誇我。姐夫從前送我那把木刀時,還教了我招式,我一直勤練不忘,這就練給你看!」

  謝靜竹雖和安墨不過處了幾日,對這虎頭虎腦的小傢伙卻極喜歡。見他躍躍欲試,忙叫丫頭去折了一杆樹枝下來,捋淨枝葉,笑眯眯遞了過去,逗著道:「快些練。練好了,我嫂嫂肚子裡的寶寶才高興。」

  安墨接了過來,果真練了起來,一板一眼地還頗有些架勢,引得邊上大堆人笑個不停。

  江氏過來的這些時日,見這將軍府裡果然是自己女兒當家,小姑又溫柔可親,終於放了一百個心。此時見謝靜竹逗著安墨玩,便任由他們玩耍,怕女兒腿走得累了,扶她到了邊上一亭子裡坐下,忍不住道:「阿瑜,你嫁了這樣的人家,娘要是還有什麼話說,就真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了。只是可惜你那個公公了……」說著不勝唏噓。

  提起謝父,明瑜心中也是略微有些感傷。

  三月裡,謝醉橋攜了藥,帶了太醫,往河西疾奔而去。謝南錦最終雖獲救,性命無礙,只中毒過深,一雙眼睛竟致失明。只即便這樣,他仍不肯歇下,親自坐鎮後方指揮,謝醉橋既到戰場,又怎會過場便退?逢戰必身先士卒,銳不可當。

  有他這樣的父帥子將為表率,大昭全軍將士同仇敵愾,兩個月不到,數次痛擊西廷軍隊,令其折損十數名大將,一口氣被驅回到了滎水之西——當年高祖與西廷皇帝曾議定過的邊疆線。大昭軍隊過境追擊,直逼西廷大都,西廷元氣大傷,不敢再出戰,終於提出議和。

  「阿瑜,仗既然打完了,女婿會不會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江氏望著不遠處謝靜竹和安墨玩耍的背影,忽然道。

  明瑜笑了下,把頭靠在母親肩上:「哪裡會這麼快……」話說一半,忽然覺得肚子一痛,捂住皺了下眉。

  江氏臉色稍變,叫道:「怕是要生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09:4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2-7-5 10:00 PM 編輯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九十七章

  幾個產婆都是極有經驗的,待明瑜入了產房探查下,便道時間還早,叫先吃些東西養足精神,到真發動了的時候才好用上力。

  江氏自己從前生過兩胎,自然有經驗。想起自己頭胎生明瑜的時候,從半夜開始陣痛,一直到了次日正午才生出來,曉得產婆這話說的有道理,安撫了明瑜一番後,見離晚飯點也沒多少時候了,便張羅著給她弄吃食。

  明瑜自小在江南長大,吃食本習慣清淡,只自打有了身孕後,口味大變。那安媽媽祖籍魯地,有次偶爾做了回蔥花羊肉扁食,明瑜一吃,覺著十分好,往後便隔三差五地做了吃,直到膩了才作罷。此刻安媽媽一聽要她吃東西攢力氣,忙道:「少夫人最愛吃老婆子做的扁食。這東西吃了壓餓,我這就去做!」

  興沖沖到了廚房,指揮著人,很快便將食材都備好。三分肥七分瘦的羊後腿肉剁細、剛從樹上摘下的鮮花椒在溫水裡泡,選了圓滾滾肉厚甜辣適中的大蔥,等花椒水入了味,倒入羊肉餡中,攪得上勁道了,撒上切好的大碗蔥花,加了鹽,把芝麻油盛在勺裡燒熱了,往蔥花上一潑,嗤啦一聲,椒蔥的香味頓時滿房。

  扁食做好端過去時,天剛擦黑。明瑜正有些餓了,聞到撲鼻的香氣,胃口大開,就著碗羊乳羹,一口氣吃了一大盤,這才放下了筷子。

  明瑜頭遭生孩子,心中難免有些發怵。也不知是吃下去的東西叫人有了力氣,還是邊上有母親陪伴的緣故,慢慢地終於放鬆了下來,被扶著在門廊上慢慢又走了幾圈。

  肚子裡的娃娃彷彿知道她此時做好準備了,停歇一陣子的陣痛再次襲來。產婆曉得這回是來真的了,關上了產房。

  時辰一點點綿綿密密地流淌而過,明瑜躺在那裡,咬緊了塞在她嘴巴裡的軟木塞,照著產婆的叮囑用力,直到疼痛漸漸抽乾了她的力氣。

  「少夫人再用力,就要出來了!」

  耳邊聽到產婆的叫聲,明瑜咬著牙,想照她的話再次用力,可惜所剩的力氣卻始終差那麼一點點。彷彿每次眼見就要攀到頂峰了,轉眼卻又滑下去的感覺。心中一陣沮喪,鬆開了嘴裡的軟木塞,有氣沒力地胡亂嗚咽著道:「我沒力氣了,還要吃扁食。」

  產婆們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跟在裡面的周媽媽哎呦了一聲:「我的好姑娘,都這時候了,就差一把力,還提吃扁食!」一邊說著,手腳麻利地往她嘴裡塞了樣什麼。一陣帶了濃郁藥香的苦味瞬間在嘴裡融化開來,原來是截人參。

  明瑜被滿嘴的苦味刺激得清醒了些,死死咬住嘴裡的參段,把它想像成是謝醉橋的手指,這才覺得痛快了些,再次用力。

  守在產房外的江氏曉得明瑜頭胎,從發動起到現在就還幾個時辰的功夫,本也不算什麼。只畢竟母女連心,當初自己生她時的疼痛早忘得一乾二淨,如今只替她乾著急了。聽見她從上燈那會兒熬到如今的前半夜,並沒有撕心裂肺地痛叫,連偶爾傳來的喊聲也是壓抑著的,反而更是心疼,急得坐立不安,正要叫明瑜若是痛,只管大叫出來,忽又瞅見正陪在自己身側同樣大腹便便的春鳶緊咬著唇,臉色有些發白,想到她也是快要生的人,怕被嚇唬到了,忙勸她回去早歇了去。

  春鳶哪裡肯走,一雙手抓住椅子扶手,頭搖得像撥浪鼓,正說著話,忽聽外面傳來一片咋咋忽忽聲,以為是下人在產房前嘈雜,心中雖有些不喜,只這裡畢竟不是自己家的榮蔭堂,起身正要出去看下,眼睛忽然睜得滾圓,竟然看到自己的女婿謝醉橋似陣風般地卷了進來。

  江氏今日與明瑜在園子裡逛時,雖提到了句他,只不過也是隨口感歎下而已,做夢也沒想到竟真被自己一語道中,且還會在這時候趕回來!眼見他滿臉鬍鬚拉雜,一雙眼睛凹陷進去,仿似幾天幾夜沒合眼的樣子,一出現就直往產房的門沖去,顧不上問別的,慌忙上前先一把拉住他衣袖。

  ***

  就在小半個月前,謝醉橋還身處於河西邊塞。

  謝南錦再不能馳騁於千軍萬馬之間,他便接過了父親那柄經年血染青鋒的長刀,揮戈於滎水沃野城池間的烽火狼煙之中,與大昭將士們一道,以勢如破竹之態,將西廷人驅逐回了滎水之西。不過數月,繼威名赫赫的昭武大將軍後,西廷人又知道了另一個同出一門的少年謝將軍,其勇其謀,不遜其父。最後那場關鍵的大戰之後,西廷朝內意見分化,主戰與主和派吵成一團,最後還是主和派占了上風,派使者送來議和書,重新劃定邊界,約定從此永不互涉,睦和千秋。

  謝醉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攬下了回京傳報的任務。他挑了最精壯的寶馬,帶了簡從,從河西往金京趕去。

  與小嬌妻一別,轉眼就要半載。兵營的連天號角猶在耳畔嗚鳴,只心中始終放不下的,還有自己從前曾應過她的話,要陪她在側,與她一道等著聽他們的孩兒墜地時的呱呱之音。他原本以為自己必定要錯過這機會了,只沒想到戰事進行得這麼順利。

  算了下日子,如果自己快些,再快些,說不定還能趕上那一刻,就算趕不上了,能早一刻見到她和她為自己誕下的孩子,想想就叫人熱血沸騰,於是就有了這一路的日夜兼程。剛趕到家中,就聽聞明瑜正在生產,連口氣也沒來得及喘,便一路狂奔而來。

  正巧這時產房門開了道小縫,送出了盆擰絞布巾下來的血水,謝醉橋一路趕來,神經都還有些吊著,此刻驟見這滿盆的鮮紅,又聽不到裡面有明瑜的聲音,大驚失色,以為她出了意外,掙脫開江氏,猛地撲到了門上,用力拍打,顫聲大叫道:「阿瑜,阿瑜!你可還好?是我,我回來了!」

  明瑜正死死咬著口中那臆想的自己男人的手指,憋著勁在用力,忽然聽見門被拍得噗噗直響,赫然竟是他的聲音,一陣發呆,差點沒被倒流的口水嗆住。

  「阿瑜,阿瑜!岳母,她怎麼沒聲音?流了這麼多血,是不是出事了?」

  謝醉橋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回頭急吼吼問了聲江氏,抬腳就要踹門進去。邊上這才回過了神兒的安媽媽慌忙攔到了他面前,連連搖頭罵道:「呸呸烏鴉嘴!少夫人好好的在給你生孩子,你一回來就咒她!快出去了,這地是你們男人家好來的?」

  「謝醉橋,你這個壞蛋!」

  明瑜雖疼得死去活來,只門外的動靜卻都收入耳中,一下子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噗一下吐掉了嘴裡的參段,嗚咽著大吼出聲。

  從前只顧自己快活,又撇下大肚子的她跑了,現在才回來!

  謝醉橋額頭本滿是冷汗了,聽見她的聲音,中氣仿似還很足,方才跳得幾乎要蹦出喉嚨的心臟這才歸了位,抹了把汗,忙吼了回去道:「阿瑜,你快用力,等你生好了孩子,怎麼罰我都行!」

  產婆接生幾十年,大小陣仗歷過無數,可何曾聽過這樣隔著門的產房內外對話?懵了片刻,這才醒悟了過來,想必是這家的孩子爹趕了回來。見方才還只躺著小聲哼哼唧唧的明瑜瞬間彷彿被吹了口仙氣,活氣大增,心中大喜,忙狠狠拍了下明瑜的腿,瞪了眼大聲道:「少夫人快加把勁,頭要出來了!」

  明瑜深吸口氣,尖叫一聲。

  伴隨著這聲尖叫,片刻後,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之聲傳出了產房的門。

  「得一麟兒,母子俱平安!」

  產婆甲大聲道。

  「虎頭虎腦,哭得這叫一個好聽!」

  產婆乙喜滋滋補充道。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一直陪著明瑜的周媽媽終於鬆了口氣,也顧不得她了,只不住拜著天,嘴裡念叨不停。

  ***

  明瑜一覺醒來的時候,渾身那種黏膩膩的不舒服感已經沒了。她已經被換過了一身柔軟透氣的中衣,邊上躺著的,就是自己十月懷胎產下的愛子,還有……那個被她罵作壞蛋的男人——她驚訝地發現,他居然還保持著她睡過去前跪坐在踏腳上的姿勢,只不過現在是趴在床沿上,睡了過去。

  他一定是太累了,這樣居然就會睡過去。

  他已經洗過了澡,換過衣裳,只是還沒來得及修面,一張臉上鬍渣拉嗒的。但是即便這樣,他還是那麼好看。

  明瑜有些貪婪地凝視著他的睡顏,想叫醒他,見他唇角略微上揚,睡得這麼香甜,又有些不忍。正猶豫著,身邊的小兒忽然動了下手腳,嗯啊嗯啊地哭了起來。他一下睜開了眼,跳起來,有些手忙腳亂。

  「阿瑜,他想做什麼!」

  他起先有些慌張地盯著還沒睜開眼睛,卻不停晃著小肥手和小肥腳的兒子,伸出手似乎想安撫他,快碰到時,終於還是縮了回去,不知所措地望著明瑜。

  明瑜看向自己身邊的小寶貝。柔軟濃密的黑髮順服地貼在小腦袋上,閉著眼,緊緊握起的一隻拳頭已經塞進了嘴巴裡,吮吸得滋滋作響,笑道:「他是肚子餓了呢。」

  「我去叫奶娘來!」

  謝醉橋忙轉身要出去。

  「不用,我要自己餵他。」

  明瑜叫住了他。

  兒子生下來時是半夜,當時明瑜太累,被收拾妥當喝了碗甜羹後,很快就睡了過去,兒子已經被奶娘哺過。現在精神恢復,看著自己身上掉下的這小肉團,心中對他的愛意便一發不可收拾,只想自己親自給他哺乳。

  謝醉橋哦了一聲,又坐回床沿。

  明瑜正要解開衣襟,忽然見他坐那裡,眼睛緊緊盯著自己,手又停了下來。

  「你……轉過去,不許看。」

  「阿瑜,就讓我看下吧。我保證不和兒子搶。」謝醉橋笑眯眯道,借勢又趴著湊了過來,小聲催促道,「快些,你看他餓得,小拳頭整只都要塞嘴裡去了,可憐……」

  明瑜見他臉皮忒厚,白了一眼,只好解開衣襟往兒子的嘴巴湊過去。露出的半隻雪白胸乳鼓脹似桃,耀花人眼,煞是好看。

  小寶貝彷彿感知到了母親的氣息,努力往她懷裡拱去,張開嘴想叼住奶頭。明瑜初次哺乳,也沒經驗,滑了好幾次,謝醉橋幫著托高了他的小腦袋,這才終於含住了,用力吸吮,卻吸不出乳汁,有些急躁,吐掉了嘴裡的奶頭,一雙小腳又蹬個不停。

  「快些吃,再不吃,我就跟你搶啦!」

  謝醉橋咽了下口水,小聲嚇唬他。可惜兒子不給他半點面子,哇哇大哭起來,哭聲洪亮。

  江氏正帶了人送薑汁米湯過來,遠遠就聽見屋子裡傳來小兒啼哭之聲,急忙推門而入,見謝醉橋正手忙腳亂地哄著啼哭不止的兒子,問明了緣由,笑道:「沒見過這樣的一對活寶爹娘!這是吸不出乳汁才急哭的。大人先幫著吸通了就好。」

  明瑜臉一下紅了,謝醉橋也有些尷尬,撓了下頭不說話。江氏笑了下,叫丫頭放下託盤,便都出去在外等著。

  屋子裡只剩他夫妻兩個了,謝醉橋望著臉色泛紅的明瑜,微微一笑,俯身下來。

  片刻後,小寶貝終於吃到乳汁,大口吸吮著,慢慢又睡了過去。謝醉橋端了方才送進來的那碗薑汁米湯,親自一勺勺餵明瑜吃了,這才低聲道:「阿瑜,天快亮了,你再睡下,我須得入宮去見皇上,回來再陪你。」

  ***

  十一月,朝廷大軍凱旋。正德皇帝率百官親迎謝南錦於城門外,封一等忠武公,加九錫,謝家之榮華,天下一時再無二者,令舉朝欣羨。

  謝南錦本人對這些倒似不大上心。回京之後,便以目疾為由,除與一些舊友偶有往來,基本便閉門不出。

  轉眼又到年底。謝醉橋這日朝中歸來,問了下人,道老爺在書房,便徑直去了。進去時,見父親正橫抱著自己的兒子,用手輕輕撫摸他的耳朵。三四個月大的小傢伙似乎很喜歡這種愛撫,咯咯笑個不停,邊上立著乳母。

  謝醉橋默默看著。

  正當壯年的父親,就這樣雙目蒙翳。回京的這些日子,雖請醫無數,卻並未見效。想他戎馬半生,往後卻只能這樣在暗黑中度過後半生,不禁黯然。

  謝南錦自失了目力,耳力較從前更靈敏,聽腳步聲便覺察到是他進來,繼續逗了孫兒片刻,用手慢慢摸他的眉眼鼻唇,這才笑道:「醉橋,芝兒生得極好。我雖看不到,卻也能摸出來。」

  芝兒是謝家長孫的小名,取德行美好之意。

  「是啊,他眼睛長得像他娘親,漂亮得緊,仿似會說話。」

  謝醉橋應道。

  芝兒看見父親過來,依依呀呀作聲,高興得手舞足蹈,順手一把扯住了謝南錦的鬍鬚。謝醉橋正要上前去救助,見父親已經自己輕輕掰開芝兒肥嘟嘟的小手,哈哈笑道:「手勁不小。」

  明瑜曉得謝醉橋回來便去了書房,曉得他應有事,便尋了過來,敲了下門,進去笑道:「媳婦過來接芝兒回去吃睡了。」也不用乳母,自己接過了兒子,朝謝醉橋笑了下,便抱著出去了。

  書房裡少了芝兒的咿呀聲響,一下空寂了不少。謝醉橋到了父親近前,遲疑片刻,終於道:「今日皇上宣了我,道太子長子六歲整,明年起要進學,欲封我太傅,被我尋了個由頭推了去。」

  謝南錦沉吟片刻,道:「醉橋,爹向來覺你行事穩重,今日能拒掉這太傅頭銜,可見我平日沒看錯,我放心了。」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九十八章

  父子二人沉默,心中卻各自雪亮。

  大昭奪回被西廷佔據了數十年的雲城及周遭地界,迫對方議和,謝家功高,近來不但朝野內外言必提及,甚至連民間也在傳揚昭武將軍的威名。但這於謝家,絕非好事。

  自嚴黨事變後,正德疑心大增。作為帝王,剛拔除了一顆幾近蔽日的巨樹,如今又怎會容忍新的外姓勢力崛起?封爵、加九錫、直至今天的皇太孫太傅,富貴雖潑天,帝王的心思與權術卻表露無疑——他這是在迂回地試探。謝家人如果聰明,就該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爹的一雙眼睛雖然廢了,只有時細想,這就如塞翁失馬。爹與你二叔不同。你二叔是官場中人,向來遊刃有餘。爹卻從未把這官場看作畢生之求。你是我兒子,我多少也有些知道你的。醉橋,你對往後可有打算?」

  謝醉橋望向自己的父親,鄭重道:「爹既然問起,我便照實說了。京中官場之事繁雜,於我心如同囹圄,我在,不過是盡我之責,我去,自有能人取代。河西卻是我家自祖父起就戍衛過的地方,形同我謝家的第二故鄉。如今西廷皇帝雖接受議和,只以我看來,不過是他年事已高,精匱力乏之故。兩個年長些的王子俱是野心勃勃,不論往後哪個繼位,風雲再起,也難料定。我謝家與其頂著九錫之榮華,被皇上忌憚在朝堂結黨營私,不如盡一將門臣子應盡之職。河西乍定,朝廷要在那裡設立新州,委派州牧。我欲自請赴職,一來避開京中紛擾,二來,也是代祖父和父親繼續戍守那地,監察西廷的動靜。」

  謝南錦靠在椅背之上,神情蕭索,慢慢道:「鳥盡弓藏,古來皆然。你年歲不大,於前次京中變亂時卻立了大功,我如今又枉搏幾分虛名。你我雖問心無愧,卻也怕眾口鑠金。你有這樣的想法,未嘗不是明智之舉。只是……河西那裡不比金京繁華,更不似江南,你倒無礙,你媳婦自小是嬌養大的,可受得住?」

  謝醉橋道:「阿瑜早知道我的想法,與我心意相通。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父親你和靜竹妹子。我們若去了河西,撇下你們,心中委實難安。」

  「我前幾日剛收到親家阮老爺的書信,」謝南錦笑道,「他曉得我眼睛的事,邀我下江南長居,道太醫既然無法,他會留意各地名醫。我這雙眼睛能不能再看見東西,自有天定,我亦不會強求,只對阮老爺的提議倒頗有興趣。前次代你提親時下過一趟江南,見風物確實宜人。從前東奔西走,哪裡安定得下,如今托了這雙眼睛的福,不如借機回去定居,也好陪伴你母親。至於靜竹……她過了年也十四,再陪我兩年,江南地靈人秀,尋個合適的人家好生嫁出去,我也算了樁心事。」

  謝醉橋躊躇了下,終於還是看著父親,誠懇道:「爹,靜竹遲早是要嫁人的,我和阿瑜也不能長伴你身邊盡孝。兒子聽阿瑜說,前兩日太后宮中又來了個嬤嬤,賞了阿瑜和芝兒不少年禮。爹若是……」

  「醉橋,爹曉得你的意思,只是,」謝南錦打斷了他話,道,「你推去皇太孫太傅之職,意欲遠離京城,不過是不欲與皇家有太多干係。兒子如此,做老子的,又怎會與皇家公主牽扯上關係?我已修書一封交給阿瑜,過幾日她隨旁人一道入宮拜賀之時,代我轉呈太后,謝過天恩便是。」

  謝醉橋見父親說話時神態輕鬆,口氣卻很堅決,暗歎口氣,不再說話。

  ***

  舊年的最後一日。明瑜著了吉服,隨朝中命婦們一道入宮賀拜。到太后宮中時,敬上了早備好的賀禮與書信。待禮畢後,便告退辭去。行至宮門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趕了上來叫留步,回頭見是松陽公主,正面上含笑過來,忙停了下來。

  明瑜已經猜到她這般趕來,必定是因為自己代為轉呈的那封信。雖未看過信裡到底寫了什麼,只隱約也能猜到些內容。二度被拒,她神色仍是這般從容,心中有些納罕,面上卻未現出什麼,只是立著待她行近,恭敬見禮。

  松陽公主道:「不必多禮。」又屏退了左右,只剩她與明瑜兩個。

  松陽公主看向明瑜,微微笑道:「我與你雖無什麼深交,只當初一見你,便覺如故。我聽說你要隨你夫君年後一道赴河西任職。河西雖不比京中繁華,只那裡天地廣闊,能陪在你夫君身側,想必你也是甘之如飴的,實在叫人欣羨。」

  明瑜笑著應了幾句,忽然聽她歎了口氣,仿似自嘲道:「我這般不顧臉皮地貼上去,偏人家還不領情。你心中有些輕看我吧?」

  明瑜一怔,沒想到她說話這般直白,忙搖頭鄭重道:「公主敢於隨心而行,我心中十分欽佩。」

  松陽公主擺了擺手,笑道:「什麼欽佩,不過是我臉皮比旁人厚了三分而已。」又凝視她片刻,面上笑容漸漸消隱而去,歎道:「我曉得他對你故去的婆婆意重,這才屢拒於我。只越這樣的男子,我便越是稀罕。我早立誓,此生若非得遇堪嫁之人,寧可孤寡到老,也絕不再胡亂另結姻緣。他前次用邊事未定,無暇顧及私事的藉口拒我,這次又致信我母后,道自己雙目有疾,非我良配,又說要為你已去的婆母守陵,以補從前未盡之責。我既已經認定了他,他若以為我會因此而退卻,那便是真錯看我了。莫說三年守陵,便是五年,十年,我也等得下去。這三年裡,我自不會再去煩擾於他,待三年之後,我再去江南,親自問他。」

  她說話時,起先面上還略有悵惘之色,漸漸卻又帶出笑意,目光閃亮。

  明瑜方才對她說欽佩,多少還有些客套的意思。此時卻是真的了,想了下,便道:「公主方才之話,可要我代你轉給我公公?」

  松陽公主略微搖頭,道:「謝家男兒,如玉謙潤,卻自有種頂天立地的風範,最叫女子傾心。我方才對你說這些,並非是想你代我傳話。只是見了那信,心中覺得悶,想尋你說下話而已。他既存心為亡妻再守陵三年,我此時再在他面前多說什麼,於你過去了的婆母也是種不敬。有什麼話,等三年後我再親自跟他說便是。」又端詳了下明瑜,含笑道:「我過完年後便會離開京城回我封地,想來也沒機會再送你了。臨別之際,無以為贈,唯願你二人神仙眷侶,到了那裡萬事順心。」

  明瑜謝過了,目送她離去。望她背影之時,心中一時感觸萬千,直至那纖娜背影消失在宮牆盡頭,這才微籲口氣,轉身而去。

  ***

  入春,昭武將軍府裡一番忙亂,先是每日裡不斷有京中官員前來相送,待人情完結,便是上下家人的去留安排。魯管家奉命留下守著宅邸,安媽媽雖願到江南隨伺老爺,只考慮到她年歲已高,給了一筆豐厚銀錢,送她去了兒子那裡頤養天年。謝家的護衛中,高峻與高弦兄弟二人隨謝南錦到江南,剩餘人都與家人一道隨謝醉橋到河西。

  柳向陽立下軍功,升任驍騎尉,春鳶兩個月前也生了個兒子,自然要隨謝醉橋和明瑜一道赴河西去。

  二月,理完了京中諸事,被賜過宮宴,謝家人終於往江南而去。

  此趟南下,一是送謝南錦,二來,也是謝醉橋陪著明瑜回娘家。去過江南,他們便要帶著半歲大的兒子往河西赴任。

  阮洪天與早兩個月前回了江州的江氏得知了此事,等到謝家人到了那日,親自到碼頭相迎。同去的還有聞訊特意趕來的謝如春一家人。眾人見面,分外親熱。

  明瑜在娘家盤桓的數日,阮洪天和江氏想到往後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女兒和外孫,恨不得把這幾天當幾年來過,百般疼寵都嫌不夠。

  謝翼麟和謝銘柔兄妹年後都各自已經訂了親。謝翼麟娶的是淮南道台府上的小姐,謝銘柔的夫婿乃是今科榜眼楊其宗,謝如春正是他的恩師。江南人氏,祖輩雖無出過大官,家道卻甚是殷實,楊其宗年歲不過十八,才學過人,人品亦端方,前途無量,謝如春與謝夫人對這個年輕人極其滿意,當即就訂下了親事。

  明珮如今已經十四,出落得極好,舉止也脫盡了早些年時的跳脫。明瑜自嫁人後,每次往家中寄家書時,必定不忘亦單獨寄她一封。記起她當年似乎對謝翼麟有過心思,如今再看,見她似乎也早淡了,這才放心。挑了個空,特意備了一匣子宮中出來的首飾宮花送她,抱了兒子與她閒話。

  明珮見芝兒玉雪可愛,便抱了坐自己腿上,逗他玩笑。芝兒朝她吐泡泡,沾了她一臉的口水。若是從前,她即便面上不敢現出,神情必定也會不快,如今明瑜見她卻不過笑著拿塊帕子擦了下臉,忍不住笑道:「二妹,你果真長大了。」

  明珮一怔,忽然望著明瑜狡黠一笑道:「阿姐,我曉得你一向對我好,我也曉得你的心思,時常煞費苦心地提點我。說起來我真要謝謝阿姐了。自打阿姐嫁了姐夫這樣的男子後,我就曉得了一件事,我往後的婚事,可選擇的餘地極大。剛過年後,就有好幾家人尋了過來向我提親,自然比不上姐夫那樣的門第,卻也有正兒八經的官家。娘還在為我左看右看,說人品第一,務必挑個好的。我自然沒指望將來的夫婿能像姐夫那樣,只無論嫁了誰,憑姐夫的門第和我家的財力,諒他也不敢輕看了我去。姐姐到了河西,有空再寫信多教我一些御夫之術,我還怕什麼。」

  明瑜失笑,接回芝兒道:「那就祝願妹妹早日得覓良人,姐姐必定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數日之後,明瑜要隨謝醉橋離開江州,先走水路,再走陸路往河西去了。臨別之夜,明瑜自己一人到了父母房中,請他二人並肩坐於榻上,朝他二人跪拜辭別,抬頭之時,已是淚流滿面。

  阮洪天還好,不過是眼眶發紅,江氏卻已經忍不住起身扶起明瑜,面上也早沾滿了淚。

  明瑜哽咽道:「爹娘生養我一場,我遠嫁不能陪在身邊盡孝在先,如今又要隨夫君往西。下回再見,也不知是何時。只無論女兒人在哪裡,心中必會記掛爹娘,惟願爹娘福壽安康。」

  阮洪天笑道:「傻女兒,爹娘對你再好,又豈能陪你一世?能把你交給醉橋,就是爹這一世最大的成就了。」

  明瑜破涕為笑,道:「看爹說的。天下還有誰能比爹更能幹?」

  阮洪天歎道:「阿瑜,不瞞你說,爹曉得謝家急流勇退之後,曾徹夜難眠。阿瑜你從前也數度勸爹收掉一些生意,我本還有些不捨,只想把我們榮蔭堂的商鋪開遍天下。如今卻真的是想通了。謝家能眨眼就放掉那樣的潑天富貴,比起來,我家的商鋪又算什麼?樹大便會招風。往後爹會慢慢收掉一些鋪子,減了門面,這江南第一富豪的名聲,讓給別人便是。」

  明瑜沒想到父親此刻終於徹底想通了,忍不住像小時那樣抱住父親,埋頭在他懷裡。阮洪天心中大快,強忍住溢出的笑,輕拍她後背道:「傻女兒,都這麼大了,還這般撒嬌,小心被女婿看到了。」

  一旁的江氏呵呵笑了起來,一時滿室溫馨。

  ***

  明瑜回房的時候,芝兒已經睡去,被乳母抱走。謝醉橋正在燈下看書等她。見她進來時,眼皮處粉光融滑的,曉得她方才必定是哭了,上前擁住,輕撫了下她的眼皮,柔聲道:「方才哭過了?」

  明瑜搖頭,雙手緊緊纏住他後腰。

  生了孩子後,她身子便如果實般日漸飽滿,謝醉橋覺她緊貼著自己,忍不住抱她放於榻上,一陣纏綿。

  「阿瑜,跟了我,可曾後悔?」

  他輕舔她耳垂,喘息著低聲問道。

  明瑜睜開眼,側頭凝視他片刻。

  「永不後悔。」

  她吻住了他的唇。

  ---- 正文完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10:19 PM

番外:邊城浪漫(一)

  正是七月暑熱,河西邊地的雲城卻漸漸熱鬧起來,因一年一度的天神節會就要到了。

  天神節會是河西的傳統盛會。每年七月中旬,正值天高闊遠、草綠花紅、羊肥馬壯之時,附近四面八方的人都趕到這綠洲之城,榷場、賽馬、射箭、摔跤,盛大的節日祈福一直會持續到七月底才散去。早些年雲城因被西廷所佔,漢人被驅逐殆盡,趕來赴會的多是居於此的西廷異族之民,規模漸衰。

  自雲城東歸後,長居於此的西廷人原本怕遭報復,意欲拖家帶口逃離的不在少數,後聽聞新到的謝姓州牧立下法令,道西廷人若要西歸,並不阻攔,願長居在此的,則一律與大昭子民同等看待。觀望了數月,見果真如此,畢竟是故土難離,這才紛紛打消了遷徙的念頭。

  雲城因是邊地,向來缺醫少藥,民眾生病,只能去找土郎中,或是自己胡亂用些土藥。新州牧到此不過數月,城中便多了一家醫館,郎中妙手回春,民眾前來看病,不收診費,藥價只要一半,碰到那些窮苦困頓的,則分文不取。民眾曉得這乃是州牧夫人將娘家在江南的一個醫館搬到了這裡,紛紛贊其仁心善舉。

  地方長官仁厚,治境又有方,不過短短三年時間,雲城規模比起從前擴增了不少,人口更增到數萬。如今城中及城外,西廷人與漢人雜居,雖偶有紛爭,只大體也算是安居樂業了。所以今年的天神節會格外熱鬧,還沒開節,雲城內外到處可見髡髮空頂、奇裝異服之人,都是聞訊趕來的四方異族。

  雲城東門,黃泥夯築而成的官道之上,幾輛馬車正轆轆而來,前後騎馬隨行了十幾個大漢,行在前的那人臉膛黑紅,濃眉闊目,正是高峻。快近城門,他舉手搭了涼棚遠眺,見一碧如洗的晴空下,青色城牆迤邐鋪展開來,更顯雄偉。

  一騎快馬從城門方向飛馳而來,捲起陣陣黃塵。高峻認出了那人,面上現出激動之色,提了馬韁飛快迎上去。

  「公子!」

  雙馬交錯之時,高峻從馬上翻滾而下,納地而拜。

  馬上那人正是謝醉橋,爽朗大笑聲中,也是飛身而下,忙扶起了他。

  「三年不見,高叔愈發健旺了!」

  「公子才真的是……」

  高峻緊緊握住謝醉橋的手,望著他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

  「對了,姑娘和兩位老爺子就在後面馬車裡。」

  「極好!阿瑜自曉得他們要來,便日盼夜盼的,今日還特意要與我一道到來迎接。她在城門處等著。」

  ***

  明瑜與春鳶一道,此刻正在城門口。

  到此轉眼已經三年了。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家國人事卻都變動不小。她的芝兒已經四歲,到此生的女兒阿祉也快三歲了,祖母前年去世,而大昭朝,則在今年初元之日,因新君登基,改年號為天禧。

  先帝正德,數年前雖平息了朝亂,求仙問道之心卻痴迷不改。繼李同福後,又寵信另個尋訪而來的道人,終因藥石過度,於去年底駕崩,太子繼位,是而今年為天禧一年。

  五月裡,她收到江州的家書,道老太爺江夔讀了她往年去的信,對信中所提的河西壯闊草原之景神往不已,一直鬧著要來。阮洪天和江氏經不住老頭子的鬧騰,只得應了下來。謝靜竹這幾年一直陪父親在江州居住,想念兄嫂,見有這機會,便也過來了。因高峻從前隨謝南錦在此打過仗,熟悉沿路地況,所以由他帶隊,另挑數十個精壯漢子護送。

  謝靜竹如今已十六,自隨了父親遷居江州,兩年前起便時常有人家慕名前來求親。只她既見識過像自己兄嫂這樣珠聯璧合的佳偶,尋常男子又豈能看得上眼?加上憐惜父親,想要多陪他幾年,更不願早早嫁人。

  江氏因了明瑜的緣故,對謝靜竹視如己出。又受明瑜所托,一直在代她留意合適的人家。去年年底時,正遇到一家人前來提親。世代書香門第,那家的公子也是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謝南錦本就無意讓女兒再嫁權貴之家,對這樁婚事也是認可。正要行提親之禮時,不巧遇到國喪,須斬衰三年。身為大臣之女,雖可定親,卻不能婚嫁。這一拖就要三年,待三年後謝靜竹就十八歲了,對方便有些猶豫,拖著不來行提親之禮。

  謝靜竹心氣頗高,又豈願結這樣的親事?這幾年她孤身照顧父親,又時常與明瑜通信,處處以她為榜樣,早不是從前溫室中的花朵,請江氏叫媒人過來拒了這親事,道自己願意陪著父親一世。江氏急得不行,謝南錦也有些愧疚,覺得耽誤了女兒,暗中托江氏再另訪合適的人家。謝靜竹自己倒不以為意,聽說兩位外祖要去河西,立刻便跟了過來。

  明瑜等了片刻,遠遠看見對面路上謝醉橋領著車馬過來,知道人已到了,心中歡喜,不顧日頭曬得猛,急忙過去迎接。

  謝靜竹坐在車裡,掀開門簾便見到嫂嫂迎了過來,急忙叫停下馬車,也不用丫頭扶,自己跳了下去就朝她跑過去。姑嫂二人三年來首次相見,此刻緊緊拉住對方手,各自歡喜異常。

  明瑜見謝靜竹已經長得亭亭玉立,秀雅端莊,白皙的額頭沁出了一層細汗,忙將她拉到城門蔭涼處,拿塊帕子給她擦汗,心疼道:「這裡一入夏,天便乾熱乾熱的,與咱們江南大不相同,一路過來應很辛苦。」

  謝靜竹興高采烈,上下打量了明瑜幾眼,歡快道:「嫂嫂,幾年不見,你和從前不大一樣了,我瞧著愈發好看了!哦對了,我的侄兒侄女呢?我給他們都帶了禮物,等不及要見他們了!」

  「阿瑜,只顧和你夫家的小姑說話,再不理我這老頭子,我抬腳就要回去了!」

  邊上傳來說話聲,明瑜回頭,見外祖江夔老當益壯,雖熱得擦汗不停,卻還叉腰在瞪著自己,忍住了笑,忙上前拉住了見禮。江夔這才轉怒為喜,見一邊的謝靜竹朝自己做了個鬼臉。他兩個一路過來,混得極熟了,曉得她在笑話自己,也不以為意,抬頭挺胸往城門裡去,一行人便都跟著入內。

  ***

  過了幾日,便是天神節會的開節之日。按照慣例,要在城外設一祭祀之地,正中用木架高懸一面銅鑼,當地長官用箭射鑼心,發聲以向上神祈福。

  謝醉橋如今是州牧,與前兩年相同,這首射之箭自然非他莫屬,又有別的事務纏身,這日一大早,叮囑柳向陽和高峻護著明瑜江夔等人出門,自己便先出了城。

  謝靜竹初到雲城,見當地民風與金京江南迥異,女子都大喇喇上街,便是自己的嫂嫂,貴為州牧夫人,出門時坐的馬車也不過加了個遮陽蓋而已,全不似從前那樣遮得密不透風。起初又是驚訝又是新奇,只見嫂嫂坦然自若,自己便也跟著,反覺頗為有趣。

  聽說今日天神節會開節,興奮得甚至賽過一雙小侄兒和侄女,等到出了門,在馬車裡坐在明瑜身邊,便東張西望個不停。一路又碰到不少當地人,那些人見了明瑜,紛紛上前問候,見明瑜亦含笑一一回禮,曉得自己的兄嫂在當地頗得人心,一時也是與有榮焉。

  「嫂嫂,我從前聽說這裡有很多西廷蠻人,一直怕你過不慣,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謝靜竹挽住明瑜的臂,興奮道。

  明瑜笑道:「江州有江州的妙,這裡也有它的好處。你若長住了,就會曉得。比起京中,我倒更喜這裡民風淳樸。」

  謝靜竹點頭,忽然想了起來,忙道:「嫂嫂,我隨外祖出行前,正好收到了文瑩的信。她數月前生了個兒子,雖吃力了些,幸好當時備得周全,如今身子已大好了,曉得我來這裡看你,叫我代她向你問好,盼你早日回京再敍舊。」

  明瑜早從前個月謝醉橋與裴泰之的通信中曉得了這事,如今再聽謝靜竹道來,心中還是有些欣慰。原來她人雖到了這裡,卻一直沒忘前世裡裴文瑩死於難產之事。她無力阻她姻緣之事,曉得她仍嫁了前世那夫家後,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了裴泰之,叫謝醉橋寫信給他,道裴文瑩生產時務必要萬分小心。裴泰之曉得是明瑜的囑託,又牽扯到自己的妹子,自然不敢怠慢,去信叮囑安氏,這才有驚無險地渡過了這一關。

  馬車出了城外,更是人山人海,路人看見州牧府的馬車,紛紛讓行,更有熱心的上來指點,道謝大人正在準備祭祀射箭。

  「娘,娘,快點,我要看爹爹射箭!」

  阿祉平日極得謝醉橋的寵愛,聽到旁人提及自己的父親,忍不住嬌聲嬌氣地嚷了起來。

  「爹爹剛前幾日教我射箭,妹妹要看,哥哥回家射給你看就是!」

  芝兒一拍胸脯,很是驕傲。

  「哥哥的弓箭我拿得動,爹爹的我就搬不動。哥哥沒爹爹的那麼威風,我要看爹爹射箭!」

  阿祉笑嘻嘻朝他刮了下臉。

  芝兒覺得被妹子小看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偏又沒她伶牙俐齒反駁不來,只好咬著唇望向了明瑜。明瑜見兒子一臉委屈,忙摟了入懷安慰道:「別聽妹妹的。娘曉得你最棒。你爹剛昨天還跟娘誇你,說你箭射得好呢。」

  芝兒這才舒服了許多,心中也是盼著看到父親射箭時的英姿,摟住明瑜脖子親她一口道:「娘最好了,咱們趕緊去!」



番外:邊城浪漫(二)

  快到臨時搭出的祭祀場地時,到處人頭攢動,已是擠得水洩不通,馬車行駛也慢了下來。明瑜便叫車伕停下,自己扶了外祖,謝靜竹一手牽了芝兒,一手牽了阿祉,與隨行的高峻等人一起過去。早等著的家人遠遠看見了,急忙跑著過來迎接。路人見是年輕的州牧夫人帶著兒女過來了,紛紛鞠躬讓路。

  一行人到了預先設留好的位置坐定,見數丈方圓的一塊巨大平地之上,馬隊縱橫交錯,番旗迎風獵獵招展,身披綵衣的喇嘛們圍著火塘誦經祈福。明瑜望去,見謝醉橋背對著自己站那裡,正與當地官員和數個年長老者在說話,距離有些遠,周圍人聲嘈雜,聽不清在說什麼。

  明瑜望著丈夫偉岸修長的背影,心中湧出一陣細密的柔情,嘴角忍不住也微微上彎。

  「爹爹!爹爹!我在這裡!」

  阿祉看見父親,整個人幾乎爬上了桌案,一邊喊著,一邊拚命招手。

  「阿祉,爹爹在忙,聽不到你叫他。」

  明瑜忙捉住女兒的腰,把她按回了位置去。阿祉不願,卻又拗不過自己的娘,曉得她沒爹爹那麼好說話,只能翹著嘴坐了回去。

  彷彿感覺到了身後的這一幕,謝醉橋忽然回過頭來。

  「爹爹!」

  阿祉一下又活絡了起來,猛地站了起來,朝他揮手。

  謝醉橋笑了起來,對身邊的一個官員叮囑了一聲,便大步朝這方向過來。到了近前,一手抱起女兒,寵溺地揉了下她的髮頂。阿祉雙手抱住父親的脖子,咯咯笑了起來。

  祭祀場中的大喇嘛抬手,整齊的牛角聲嗚嗚響起,全場慢慢安靜了下來。

  「等你呢,快去吧。」

  明瑜扯了下謝醉橋的衣袖,輕聲催促道。

  謝醉橋朝她一笑,這才放下阿祉,轉身往射箭台去。

  大喇嘛焚香祝禱過後,謝醉橋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接過纏了紅綢的弓弩。

  箭是特製的,頂端嵌了一枚鐵球,發射之後與鑼心相撞,響聲越大,則意寓下年愈發風調雨順,牛肥馬壯,當地之人對這一習俗非常重視,所以現在全場鴉雀無聲,人人神情肅穆。連芝兒和阿祉也坐著不動,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的父親。

  明瑜對謝醉橋的箭術毫不擔心,見他不慌不忙地發力張了滿弓,搭上鐵球箭,瞄準幾十步外高懸於木架頂端,在太陽下閃閃發亮的那面銅鑼,張弦的手一鬆,箭便如閃電般筆直地飛射出去,誰知就在快射到鑼心時,一支羽箭從側旁嗚嗚而來,竟射中了箭頂的鐵球,箭被帶歪,擦著銅鑼飛了出去。

  這一幕發生得太過突然,全場的人都愣住了。

  謝醉橋朝發箭的方向望去。見人群外,一緇衣少年正高高騎在馬上,臂上挽弓。方才那箭正是他所發。

  這少年十七八歲,臉龐黧黑,身材健碩,髮頂結辮,英氣勃勃,看著並非漢人。見謝醉橋朝自己望過來目光如電,非但不懼,反而揚起了下巴,朝他挑釁地翹了下唇角。

  週遭的人終於反應了過來,一陣竊竊私語,很快,聲浪便大了起來,不少當地人面現怒容,朝著那少年大聲呼喝起來。

  這樣的舉動,無疑是破壞祭祀,若是惹怒了天神,誰擔待得起?

  謝靜竹長這麼大,第一回見識這樣熱鬧而壯闊的異域風情,本正看得興致勃勃,忽見有人竟這樣公然尋事,心中又驚又怒,看向了明瑜。見她只是眉頭微蹙,安撫了下一雙兒女便望向自己哥哥,瞧著不是很擔心的樣子,這才定了下神,忙又看向場中。

  那緇衣少年對旁人的怒視和責駡並不理睬,反而直直盯著謝醉橋。

  「小兄弟箭術不錯,只方才所為,卻犯了這天神節的忌諱。瞧你並非初來乍到,明知故犯,更不可饒。來人,把他拿下!」

  謝醉橋望著那少年,喝道,聲音一下蓋過週遭的嘈雜。民眾聽要把這人捉住,這才安靜了下來。

  這少年犯了眾怒,不把他扣下,只怕這裡的民眾便要群起攻之,到時場面必會大亂,所以謝醉橋才下令捉他。

  士兵得令,立刻朝那少年圍去。不想這少年卻絲毫不懼,反而哈哈大笑道:「謝大人眼力果然不錯,我確實不是初來乍到。凡是這地界的人,誰不知道從前天神節會的開鑼之箭,向來都由草原第一勇士所發,這才是對天神的最大敬拜!如今也不知為何,竟摒棄了這規矩。我曉得謝大人是謝南錦將軍的公子,從前也曾在這裡僥倖贏過幾仗,只論到草原第一勇士,只怕就未必了……」話說著,雙手抱胸,笑而不已。

  他這話說的倒也沒錯,只都是幾十年前雲城被西廷所佔之前的舊事了。如今從這少年口中道出,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被勾出回憶,一時唏噓不已。

  謝靜竹幼時失母,身子又弱,性子難免溫弱了些,後來遇見明瑜,這幾年又在江州陪著父親,見識胸襟比起小時自然大不相同。畢竟是將門之女,如今到了這天高地遠無拘無束的邊城,骨子裡的血性更被激發了出來,見這異族少年竟公然這樣譏嘲自己視若神祇的兄長,哪裡還忍得下,站了起來哼了一聲道:「聽你這意思,你覺著自己是草原第一勇士了?我曾讀詩經,云巧言如簧,顏之厚矣,用在你身上最恰當不過。哦,對了,看你這樣子,不定連詩經是什麼也不知道,要不要教下你?」

  她聲音清脆,吐字如珠如玉,話一說完,邊上的江夔便拍了桌子大笑,四圍之人也都跟著哄堂大笑起來。

  那少年見搶白自己的竟是個少女,膚白似雪,眸如點漆,一身水藍衫子,立在那裡,一副輕腰欲折的模樣。他平日所見女子,大多健美,何曾遇到過這樣秀麗雅緻的?一張黑臉漲得通紅,卻又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明瑜沒想到小姑幾年沒見,竟也如此伶牙俐齒起來。又是驚訝又是好笑,曉得謝醉橋自己定能處置好這事,忙將她扯了回來叫坐下。

  謝醉橋見場面亂了,抬手壓下笑聲,望著那少年道:「第一勇士我自然不敢當。若是小兄弟早些提醒,我倒可以開設擂臺,能者勝出,射今日這開鑼之箭。只如今各方來客已齊聚雲城,只等著天神節會開始了,箭在弦上,我身為一州之牧,少不得暫代引弓。待明年之時,必定競擇勇士,到時小兄弟再來便是!」

  少年哈哈笑道:「我最瞧不起你們漢人心口不一。我便直說了,我要與你比試一番。你若勝過我,我自然認輸,你射那開鑼之箭,只你若輸了,今日這箭,就要由我來發!」

  他此話一出,噓聲便四起。少年並不以為意,只是緊緊盯著謝醉橋。

  謝醉橋略微蹙眉。

  這少年服色與長居與此的西廷人無異,只下身的那匹馬頭小頸挺,背腰平直,四肢堅實強健,毛色閃亮如油,一望便知是萬中挑一的千里寶馬,連那副轡頭也是烏金所打,紋路細緻異常,尋常人哪裡用得起?這樣一個少年,突然冒出來對自己公然挑釁,且聽他方才言中之意,似乎對自己很是瞭解。雖不知他背後意圖到底是什麼,只必定不懷善意。若不震住他,只怕胡攪蠻纏起來就沒完了。主意打定,便道:「你倒是說說,如何比試?」

  「既是射鑼,自然比射箭。」那少年立刻道。

  謝醉橋是行家,見他方才射出那一箭,力道準頭都是上佳,便曉得這少年也精於此道,想來對自己的箭術頗為自負,笑道:「悉聽尊便。」

  圍觀之人見州牧大人要與這少年比射箭,都興奮起來,睜大了眼瞧著。很快有士兵取了箭靶,立於五十步外的空地之上,約定各射三箭,愈中紅心者,勝出。

  謝醉橋望著那少年,笑道:「小兄弟年紀比我小,這第一箭當由你發。」

  少年哼了一聲,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取下臂上挽弓,站定位置,引弓而發,只聽咻一聲,羽箭破空而出,釘入了箭靶之上。

  「紅心正中!」

  司官大聲報告。

  少年揚眉,望向了謝醉橋。

  謝醉橋微微一笑,也搭弓射出。

  「紅心正中。兩箭並頭,不分勝負!」

  司官又叫道。

  第二箭,箭靶在眾人的驚嘆聲中被挪到了百步之外。仍是那少年先射。他箭法果然了得,這樣遠的距離,仍是一矢中在正紅心。邊上已經有了喝彩之聲。

  謝靜竹只見這少年竟真的有兩把刷子,一時又有些擔心起來,睜大了眼盯著,唯恐一眨眼便錯過了。見那少年射完了第二箭,轉頭過來仿似看了自己一眼,心中討厭他,眼風也沒掃一下,只望著自己的哥哥。

  謝醉橋抽出第二箭,挽弓瞄準,倏然鬆手,羽箭如閃電般破空而去,到了箭靶之前,竟直直插入箭靶上先前那箭的箭尾。清脆的嗶波聲中,將那隻箭桿從中剖開,直至釘入箭靶之中。那少年先前射出的羽箭,箭桿已經一分為二,雖還釘在靶上,箭尾卻已經無力地垂了下來。

  這河西邊地,雖幾乎人人能射箭,但何嘗見過這樣精妙的箭法?此起彼伏的喝彩聲不斷。

  「爹爹最棒了!」

  距離有些遠了,芝兒和阿祉看不清楚,只聽到旁人喝彩,也曉得這一箭必定是自己父親贏了,跟著跳了起來,扯著嗓子大呼小叫。

  那少年有些驚訝,怔了片刻,不服道:「還剩一箭。箭靶太近,這回挪到兩百步外!」

  謝醉橋微微笑道:「有何不可?」

  兩百步外的箭靶,小得已經有些看不清了。一片寂靜聲中,那少年再次引弓搭箭。

  射箭最忌諱心浮氣躁。謝醉橋見這少年方才明明有些惱羞了,只此時手一搭弓,卻立刻屏息斂神,神情肅穆,極有大家風範,必定出自名師。也不再怠慢,待他射出箭後,自己亦瞄準,搭弓發箭。

  精彩絕倫的一幕發生了。

  前頭那箭快要射中靶心之時,那支後發之箭如長了眼睛般地嗚嗚而來,竟趕上了前發之箭,淩空再次射剖開了箭桿。少年的那羽箭還未到達靶心,在空中便一分為二,如折翅之鳥,戛然掉落在地,而那後發之箭並未停頓,徑直釘入了箭靶之上,箭尾顫巍巍抖個不停。

  這樣的雙箭空中追趕、剖箭入靶,需要何等的臂力和準頭才能做到!真當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了!

  一陣靜默之後,草場裡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如雷般的喝彩。那少年做夢也沒想謝醉橋竟會有這等神技,只怕自己的師傅也無這功力,一時呆若木雞,怔怔立著不動,手上的弓無力地垂了下來。

  謝醉橋神色如常地收了自己的弓,也不在看那少年,只是接過方才那副弓,朝木架上的大鑼射出了鐵箭,「噹」,一聲金鼓相撞的清越吟嘯聲中,醒悟了過來的禮官忙大聲宣道:「天神節會開鑼!」

  熙熙攘攘的喧鬧聲中,明瑜望著謝醉橋朝自己走來,笑著站了起來。

  「爹!爹!」

  歡喜得已經不行的芝兒和阿祉飛奔了過去,眼中滿是崇拜的小星星,被謝醉橋一手抱了一個。

  「阿瑜,我前些時候無意發現個好地方,等今日得空了,帶你過去看下。」

  他低頭到她耳畔,飛快地低聲說道。

  明瑜笑著點頭。

  謝醉橋左右各親了下一雙兒女,放在地上,招手叫高崚過來,低聲道:「方才那少年來歷可疑,我懷疑與西廷王室有干係,你派人盯著些他。」

  高崚點頭,迅速離去。

  哥哥大獲全勝,謝靜竹心中得意,見那少年還低頭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懶再看他,哼了一聲,牽了芝兒和阿祉的手。忽然見那少年抬頭,朝自己看了過來,竟露齒森森一笑,嚇了一跳,急忙扭頭。日頭在頂上照得火辣,她卻覺得後背仿似生出了絲涼氣,被這人看得渾身透著難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10:34 PM

番外:邊城浪漫(三)

  傍晚,夕陽灑金,漫天雲霞如燒,暮靄慢慢籠罩下來。雲城外草原上的這場盛會卻在繼續,帳篷早一個個地搭起來,再晚些,篝火就會點點燃起,到處可見載歌載舞的景象。

  瘋玩了大半日的芝兒和阿祉已疲倦了,與春鳶的兒子一道被抱上馬車坐在一處,早上跟出來的周媽媽和奶娘陪著,柳向陽和另幾個家人護送著先回去,明瑜和春鳶便去找江夔與謝靜竹。終於在一處跤場找到這一老一少時,謝靜竹一張小臉已經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紅。

  聽說要回了,雖還有些戀戀不捨,卻也點頭應了下來,偏江夔還興致勃勃,嚷著還要看。畢竟年歲大了,明瑜怕他累到,勸了一大通的話,說這節會還要持續十來日才散。江夔這才勉強跟著爬上馬車。幾人坐定,車伕正要駕車而返,車後有馬匹疾馳而來,明瑜聽到聲響,回頭看去,見正是謝醉橋。

  謝醉橋到了近前勒馬,與明瑜對視一眼,微微笑了下。明瑜忽然想起他早間對自己耳語時的話,心中一動。果然,聽他對著江夔笑道:「煩請外祖帶了靜竹先回府。我與阿瑜還有些事,晚些再回。」

  江夔嘀咕道:「莫不是你小子想丟下我們一堆人,自己帶了我家阿瑜溜去哪裡耍?」

  明瑜見被外祖識破,有些不好意思,便朝謝醉橋丟了個眼色,意思是改下回。

  謝靜竹心思剔透。她來了這裡數日,見自己哥哥一直很忙,幾乎日日早出晚歸的,嫂嫂平日要教養一雙兒女,又管著諸多雜事,想來從前也差不多是這樣。現在見他們好容易得了個空能獨自處下,偏這外祖又老不識趣的,忙道:「嫂嫂,別理外祖。哥哥既說有事,想必重要,快跟哥哥去了便是。」一邊說著,一邊推了明瑜下馬車。見江夔仿似還要開口,朝他瞪了下眼睛,江夔這才住了嘴。

  謝醉橋足蹬馬踏,俯身下來攬住明瑜的腰,輕輕一抬,明瑜整個人便斜坐上了他身前的馬鞍,被他用雙臂護住,朝自己妹子點頭笑了下,夾緊馬腹,馬匹掉頭而去,迎著夕陽往草場而去。

  這樣共騎的一幕,若是在金京或江南,自然惹人側目,在這雲城的草場夕陽中卻是如此自然。踏馬而行時,兩邊的路人見到州牧大人與夫人共騎,反而紛紛脫帽致禮。

  謝靜竹呆呆望著這沐浴在夕陽中的一雙背影,覺此景只應天上才有,忽然頭頂被什麼東西一拍,扭頭看去,原來是江夔拔出插在腰間的摺扇,敲了下自己的頭,笑嘻嘻道:「小丫頭莫不是眼紅?這裡後生不少,雖比不上你哥哥,勉強也能挑幾個出來。小丫頭要是看中哪個,說一聲,我老人家給你拉媒做保,保管你爹沒有二話!」

  謝靜竹臉發熱,啐他一口翹嘴道:「這般為老不尊拿我取笑,瞧我明天還要不要陪你出來!」

  邊上的春鳶早笑得不行,任他兩個鬥嘴,自己催車伕趕車而去。

  謝醉橋馭馬往西,待人漸漸少了,一隻手挽緊身前明瑜的腰身,催馬放蹄而行。

  七月的河西正是酷暑,此刻夕陽雖已西斜,白日裡聚出的炙熱卻仍未消散,縱馬這般飛馳,連迎面撲來的風也帶了熱氣。明瑜覺到身後丈夫箍住自己腰身的臂堅實而有力,忍不住回頭望他一眼。見他面龐正被夕陽鍍了一層金光,愈顯線條雋朗,棱角分明。想到自己嫁了這樣一個如山般偉岸的男子,縱已與他有了兩個孩子,此刻心中卻仍湧上了絲絲如少女般的甜蜜情懷,忍不住往後把臉靠貼在了他的胸膛之上,道:「你早上說帶我去個地方,是哪裡?」

  謝醉橋稍稍放緩馬勢,笑道:「到了你就曉得。」話說著,將她整個人抱著改分腿坐馬背之上,低低吆喝了一聲馬兒,馬便又疾馳往前。

  草地坡勢高低起伏,遠望去深深淺淺處處是綠茵,近旁偶有牛羊在吃草,被馬蹄聲驚起而奔動。身下的這坐騎是匹馴化而來的寶馬,背上縱負了雙人,奔馳亦迅如閃電。

  明瑜見謝醉橋一直往西,身後早看不見朵朵帳篷,再下去的遠方,就是與西廷劃界的滎水了,雖有些不解,卻並未開口詢問,又馳了段路,忽然見他拐馬往一丘坡方向而去,到了坡前,籲一聲,馬終於停住。

  謝醉橋從馬上下來,托住明瑜的腰,將她從馬背上抱了下來。明瑜站定,左右看了下,睜大了眼,望著他道:「你要帶我來的地方就是這裡?」

  謝醉橋放開了馬韁,改牽住她的手,往丘坡大步而去,笑道:「跟我來。」執了她手登上坡頂,手指下方,「阿瑜你看。」

  方才在坡下,不知這邊風光,待登上坡頂,饒是明瑜已經見慣了草原風景,此刻也被眼前的美景奪去了呼吸。

  她的腳下是道彎彎的峽谷。天邊的雲隙中間,落日的彩光漫射開來,一望無際的谷地上,成千上萬的野花如地毯般密密鋪展開來,一陣風過,花毯便齊齊沿了風向傾斜而去,美得不像人間。花海的盡頭,彙聚了一汪從滎水流來的溪池,池面上鋪灑了一層夕陽紅光,風起之時,波光粼粼,幾隻黃羊正在溪邊悠閒地飲水。

  「阿瑜,這裡是我有次巡邊時無意發現的,想著你見了一定會喜歡,早就想帶你來。只一直得不了空。」

  謝醉橋低頭,撫了下她被風吹得淩亂的髮,低聲道。

  明瑜靠在他肩膀上,輕嘆一聲:「我想躺這花毯上睡一覺。」

  謝醉橋哈哈大笑,笑聲驚動那幾隻黃羊,抬頭警惕地望過來,見有人闖入,立刻撒腿飛奔而去。

  ***

  明瑜抱膝坐在溪邊的白石上,看著謝醉橋在水中暢遊。

  「阿瑜,你也下來。」

  他站在齊胸的水中,朝她招手。

  明瑜已經被烈日蒸曬了一天,身上早也汗黏黏的,卻抿嘴笑了下,只是到了溪邊蹲下,用手鞠起清涼的水,洗了下自己的臉和手。不防他卻已經敏捷地分水而來,拉住她的手,輕輕一扯,她整個人便跌下了水中。

  明瑜在水裡撲騰了兩下,雙手死死抱住他脖子,驚慌道:「要是有人來了,看你怎麼辦!」

  「這裡很偏僻,不會有人在這時候來。就算有,我趕他走就是!」

  謝醉橋攬住她腰,低聲呵呵笑道。

  暮靄已經完全籠罩了下來,天穹深碧如一塊翡翠,一輪明月從東南天際升起。



番外:邊城浪漫(四)

  「嘩啦」水聲中,謝醉橋終於抱著明瑜涉水上岸,順手扯過自己方才脫了放在石塊上的外袍鋪展在地,將她輕輕放了上去。

  身下碧草如毯,軟得如同錦褥。明瑜渾身濕漉漉的,晶瑩水滴沿她肢體不斷滾落,鼻端聞到一股芬芳花香,她睜眼,頭頂是高遠的夜空,幾顆星子撒落其間,幽幽閃著璀璨之光。

  意識到自己席天枕地,她忽然有些羞赧,急忙拉上方才被他半褪的衣衫,以手撐地,剛想坐起身來,胸腹間微涼,他還帶了溪水涼意的身體覆了上來,將她重新壓於地上,熾熱的唇已經沿著她的脖頸,遊移到了她濕潤的雙峰之上。

  「不要啊……」

  明瑜伸手胡亂抓住他的濕髮,想要阻止他。他抬頭朝她一笑,目光如天上星辰般閃亮發亮,低頭便一口含住她已挺翹的一邊櫻顆,唇舌戲弄,牙齒輕齧,另邊也被他用手覆住,帶繭的指腹肆意揉捏著掌下柔軟而嫩滑的豐滿,很快,聲聲低吟就從明瑜的喉間輕逸了出來。

  明瑜微微睜開了眼,掙扎著側頭,見身畔野花叢密,高過半人,彷彿立了道天然的屏障,這才稍稍放鬆了些,半推半就間,他已下移到了自己身下的私密之處。

  「阿瑜……」

  感覺到她驟然緊繃,謝醉橋低低喚她一聲名字,雙手握住她腿支開,埋頭便含住了她腿窩間的花瓣。

  一陣戰慄沿他熱情的唇舌擴散到了全身。明瑜無助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彷彿這樣就能減少些羞恥之感,腳尖卻緊緊繃起,一條腿不自覺地纏了上來,無意識地慢慢摩擦他光裸的後背。

  頭頂星子閃爍,鼻端花香瀰散,夢一般迷離的香豔旖旎。

  明瑜全身發熱,花房中的蜜露無聲地漫滲而出,她感覺到了自己體內急切的渴望,忍不住扭動肢體,渴望他更深的侵入。

  哢嗒,哢嗒……

  心醉神迷之間,她隱約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之聲在靠近。旖旎頓消,身子陡然驚恐地崩了起來,立刻去推仍埋首在她身下的男人。偏他恍若未聞,反而用齒輕齧她的花瓣,舌如靈蛇般地直刺而入。禁不住心中的驚慌和身體的刺激,下腹最深之處瞬間如煙花般絢爛盛放。

  「天啊,有人來了……」

  她蜷成一團,抱住了自己的胸,壓抑住呻吟,又小聲抖抖索索地哀告於他,見他若無其事,一雙手反又大喇喇摸索上了自己的胸繼續揉捏,不禁惱羞成怒,曲腿用力踹他肩膀,恨不得將他踢醒。

  謝醉橋順她這一腳,仰面倒在了地上,見她起身手忙腳亂地去扯方才被褪下丟於邊上的衣物,不但不動,反而雙手枕頭悠閒地看著她。

  耳邊那腳步之聲更近了,他竟還這樣肆無忌憚,真以為這是他們自家的後花園了!

  衣物浸水皺成了一團,她也顧不得他了,慌忙抖開要裹回去。他看到她飽滿的雙峰在月光下如雪團般顫動不停,美景當前,欣賞了片刻,哪裡還忍耐得住,一個翻身又將她撲倒,可憐她剛穿上的衣衫又被扯了下來。

  「是我的馬找了過來而已。我的阿瑜不分人馬,看把你嚇得,可憐……」

  感覺到她在拚命掙扎,他終於在她耳畔低聲笑道。那語氣聽起來像在安慰,只她卻覺出了一絲幸災樂禍。

  明瑜拍開他還捏住自己胸口的手,坐起身回頭望去,月光下,果然見那匹馬兒正晃悠悠地過來。謝醉橋打了個呼哨,馬朝這裡望了一眼,對這荒唐豔景並沒多大興趣,只大約見到了主人,便停了下來,低頭開始嚼食花草。

  明瑜這才長吁一口氣。方才慌亂的心跳還未平復,覺他又壓了自己在地,身下已被一處火熱的堅硬頂住。想到他方才明明早聽出是馬兒過來,卻偏不跟她說,還要看她笑話,心中忽然起了絲報復的念頭,緊緊閉上了腿。

  謝醉橋全身早緊繃,恨不能立時便深埋入她溫暖的身體裡,覺她抗拒,正要發力頂開她的腿,忽聽她輕聲嗤笑了下,耳語道:「躺下,不許動……」又見她坐了起來,推自己躺了下去,迅速爬到他腿上。

  謝醉橋陡然明白她的意圖了,瞬間心花怒放,依言躺了下去,緊緊地盯著她。

  明瑜跪坐在他大腿兩側,俯身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緊實的小腹之上,閉上眼睛慢慢摩挲,仿他方才對自己所為,漸漸下移,直到臉頰碰觸到了一火熱的堅挺之物,這才睜眼,朝他嫣然一笑。

  謝醉橋半撐著身體,一直屏住呼吸地任她調皮戲弄自己,終於盼到她的櫻唇挪到了自己那早已腫脹難耐之處,正滿心期待,忽見她睜眼朝自己一笑,月光下一張臉愈顯嬌媚,如狐魅般勾人魂魄,只覺全身一熱,下身處突突跳動,啞聲道:「阿瑜……」

  明瑜懶懶嗯了一聲,終於伸出手握住那桿火熱,慢慢上下套弄,聽到他呼吸漸漸粗重,這才低頭,伸出舌尖舔了下頂端,繼而張開小口,努力含住。

  謝醉橋長嘆一聲,躺了回去,閉眼感受著她用檀口香舌侍弄時的極端舒爽。身體隨她不斷舔弄,漸漸緊繃,就在他瀕臨爆發之時,明瑜忽然鬆口抬頭,哎呀一聲,拍了下額頭道:「糟了,咱們出來這麼久,芝兒和阿祉在家不定鬧成什麼樣。芝兒還好,阿祉必要我陪她才肯入睡的。快回去了。」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匆忙從他身上爬起來要穿衣。

  謝醉橋驟然失了極樂,睜開眼時,見她眉眼含笑,分明是在看自己笑話的樣子,一下明白了過來,必定是在使小性子報復自己,哪裡容她得逞,咬牙低聲道:「最毒婦人心。看我怎麼收拾你!」伸手將她腳腕扯住一拉,明瑜驚叫一聲,整個人便已仰倒在地,還在扭著身子,沉重的男人軀體已經覆蓋了下來,將她壓得動彈不得,一雙腿被高高抬起,悶哼一聲,瞬間已被他攻城略地。

  ***

  兩人共騎回城之時,已有些晚。白日的喧囂消散殆盡,平原之上偶見點點尚未燃盡的篝火紅光。

  夏衫輕薄,戲水時被浸濕的衣衫經這一路,已乾得差不多了。縱馬到了府衙門前,兩盞紅燈籠早高高挑出。謝醉橋勒住了馬,自己翻身而下,再抱明瑜下來。

  方才在坡下花海邊被他收拾得狠了,又一路長馳回來,明瑜站地時,腰腿一軟,幸好他手未鬆開,這才沒跌倒。

  「夫人方才叫人興味至極。下次得空,再帶你去?」

  謝醉橋低頭附她耳畔,低聲笑道。明瑜用肘重擊他肋,他假意呼痛一聲,兩人這才笑著步上臺階,正要叩動門上銅環,門卻咿呀一聲開了,一個家丁正滿面愁容地探頭出來,看見他夫妻二人,整個人便跳了起來,大聲嚷道:「大人可回來了!出事了!姑娘丟了!不見了!」

  明瑜一驚,謝醉橋已是一把抓住那家丁,喝道:「姑娘不是和外祖春鳶他們一道回來?怎會丟的?」

  「我也不曉得……只知道丟了,如今大家都正在找人呢……」

  家丁哭喪著一張臉道。

  謝醉橋一把推開門,正遇到春鳶匆匆而出。一番詢問,這才明白了個原委。

  原來傍晚時分,兩撥人分開後,春鳶三人便坐馬車返回。江夔忽聽到遠處牛角聲嗚嗚,數十馬匹與騎手整裝待發,原來是今日最後一場短程賽馬,拼出優者數日後再入複賽。便命車伕改道過去看一眼熱鬧,道看過就走。春鳶見謝靜竹也一臉雀躍,自己不好阻攔,便一道過去了。

  馬場邊人頭攢動,觀眾擠得裡外三層,賽馬正要出發時,忽然有一匹立於火塘邊的馬被迸出的火星濺到了眼睛,狂性大發,將騎手從馬背甩下,朝著人群狂奔而來,場面一時大亂。江夔年歲老邁,春鳶只顧扯著他避讓到一邊,待紛亂平息下來要走時,才發現謝靜竹不見了。二人與車伕一道,遍尋了四周,也不見人影,眼見暮靄漸濃,匆匆忙忙便回去報知眾人曉得。

  州牧大人的親妹子一眨眼便丟了,上從本地官員,下到高峻和府中之人,個個驚慌不已,偏這關頭謝醉橋又不在,眾人不敢怠慢,分派了人手到處去找,只直到現在還是沒什麼消息。

  「都怪我不好。若非是我多事,小丫頭也不會丟……」

  江夔很是愧疚,本也要出去一道尋找,被春鳶勸住了,此刻正在屋子裡急得團團亂轉,一看見明瑜過來了,垂頭喪氣道。

  明瑜心中也有些自責。若非自己當時與謝醉橋撇了眾人離開,而是一道回來的話,謝靜竹想必也不會丟了。只見外祖一臉羞慚,只得壓下心中不安勸他放寬心,道這麼多人去找了,必定會沒事的。

  謝醉橋安撫了下江夔,又叫明瑜先去哄兩個孩子入睡,自己便出門縱馬而去。

  高峻聽到他回府的消息,忙匆忙來見。

  「如何?」

  謝醉橋劈頭問道。

  高峻搖頭,見謝醉橋臉色沉沉,忙又道:「公子放心,已有數百人去找。姑娘必定無事。」

  謝醉橋眉頭緊鎖。

  這時節正有狼出沒。雲城外的附近草場,因了這天神節會四方來人,野狼想必不敢靠近,再遠些的地方就難說了。撇開這個不提,光是謝靜竹的突然失蹤,就實在叫他納罕。當時場面雖有些亂,只天還未黑,謝靜竹又並非三歲孩童,怎麼可能會自己這樣走丟?除非……

  謝醉橋猛地抬頭,問道:「我白日叫你派人去盯的那個少年,怎麼樣了?」

  高峻聽他問起這個,面有慚色道:「實在是我辦事不力。那少年十分狡猾,似乎曉得我們的人在盯他,派去的人回來說跟丟了。」

  謝醉橋心中咯噔一下,起了陣不詳的預感。

  高峻忽然猜到了他的心思,臉色大變,顫聲道:「公子,難道姑娘是被那少年劫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7-5 10:59 PM

番外:邊城浪漫(五)

  謝醉橋眉頭緊鎖。

  大昭朝在去年底的時候易帝,說來也巧,就在數月之前,西廷王朝也發生了一次王權的變更。只是比起大昭,這變更卻浸染著血色的殘酷。西廷老汗王有三子,大王子與二王子俱是鷹派鐵血人物,與大昭多年爭戰,和這兩位野心勃勃的王子在推波助瀾不無關係。

  除了覬覦大昭,這兩人於王位在暗中也從未停過較量。年初老汗王病去,按照國禮由大王子承位。新大汗探聽到自己的弟弟憑了岳家克離王族的支持,暗中在對己不利,豈會容他得逞?借了一場宮宴在酒水中暗中下毒,數日之後,二王子咯血而亡。王妃憤而唆動克離王族之人起兵,一場內亂之後,新汗被亂兵戧於刀下,王室共舉老汗王的三子利丹繼位成汗王。

  據密探回報,老汗王的三子利丹生性溫和,早些年大昭與西廷交惡之時,他與自己兩個手握實權的兄長所持政見不同,因而一直半退居於自己的屬地之中。如今由他繼了汗位,於大昭來說,也未嘗不是個好消息。

  剛上個月時,謝醉橋曾接到金京過來的秘旨,命他注意西廷王都的舉動。今日那緇衣少年,雖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只謝醉橋憑了自己的直覺,斷定他十之八九會和西廷王室有關。

  利丹的兒子當中,除了世子少烈已十八歲,次子和幼子都不過十歲出頭。難道那少年便是世子少烈?若是的話,他今日先是偷越邊境挑釁自己,繼而劫走自己的妹妹,背後動機不過兩個,一是西廷汗王的授意,二是他個人所為。

  以謝醉橋的判斷,應是後者居多。

  「去驛館!」

  謝醉橋吩咐了一句,當即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

  這天神節會也是西廷人的重大節日,早小半個月前,西廷便派了使節帶商隊過來。謝醉橋把這看作是西廷新汗對大昭示善的舉動,將使節安排住在驛館之中,以禮相待,互贈禮物。

  使節名安都,熟知大昭禮儀,精通漢話。從前兩國議和之時,他便參與其中,出了不少力氣。此番西廷朝中剛歷過大變,他被派遣而來,臨行前曾被新汗秘密詔去談話,命他過來之時,儘量探聽下大昭的口風。

  大昭與西廷俱是新帝即位,此時難免存了相互試探之心。安都身負王命而來,他自然曉得這謝州牧乃大昭新帝的心腹之臣,不敢怠慢,與他盤桓數日,只期間任他費盡心思拐彎抹角,卻聽不出半點口風。今早被邀了一道去參加開節之會,赫然竟見到了世子少烈,大吃一驚。

  說起來,這位世子雖然年少,但在西廷的王都煊城,卻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老汗王尚在世時,他的父親在幾個兄弟中雖最不起眼,生母王妃亦早早故去,只他卻因了自小敏慧驍勇而深得老汗王的喜愛。三年前西廷與大昭最後之戰時,他當時年紀還不到十五,便闖入王帳請求上陣,被老汗王攔下了。後西廷軍隊被謝南錦父子打退,老汗王深感力不從心,便從了朝中溫和派的言論,與大昭議和。

  如今利丹繼了汗位,派安都來雲城時,世子曾請求一道前來。利丹汗知道自己這個長子對數年前西廷戰敗之事一直耿耿於懷,怕他年少氣盛要尋事,不予許可。故而今早他驟見世子少烈,自然吃驚不小,立刻便猜到他必定是瞞了利丹汗偷偷跑來的。

  因了事關重大,所以當時也不敢出聲,等到散了之後匆匆再去找時,又哪裡尋得到他的人?本就忐忑了一天,待到了傍晚時分,竟聽聞州牧大人的妹子走丟,找遍了附近也未見人。憶及早上那一幕,他憑了直覺,立刻便聯想到世子少烈,哪裡還睡得著。此刻已夜深,突然又聽到謝醉橋竟找了過來,心中咯噔一下,忙整了衣冠迎出去。

  謝醉橋見了安都,並無客套,徑直便問道:「今早那向我生事的少年,大人可認識?」

  安都抹了下額頭的汗,賠笑道:「謝大人說笑了,那人我並不認得。」

  謝醉橋凝視他片刻,忽然微微笑道:「既不是,那我便放心了。方才有人來報,道那少年窺探我城中的軍機重地,被抓了起來。我心想那少年乃是貴國之人,故而先來向你通報一聲。大人既不認識,我便放心了。這就告辭。」說罷起身欲辭。

  安都大驚失色,忙上前攔住。

  謝醉橋見他臉漲得通紅,話卻說不出來,道:「大人若是有話,便只管講。謝某雖不才,只也分得出輕重緩急。不管何事,總有解決之道。」

  安都知他年紀雖輕,行事卻少見的穩重,這才長嘆一聲,無奈道:「謝大人方才所提那少年,不是別人,乃是汗王世子!此番我受遣而來,汗王並未准他同行。他何以竟會去窺探軍機重地?此一來,絕非我汗王之意,二來,莫非是有所誤會?還望謝大人明察!」

  謝醉橋雙拳已捏緊,道:「安都大人,我實話與你說了,貴國世子並未去窺探我軍機之地,只不過……」他頓了下,冷冷道,「我妹子丟了,你想必也知道。我的人尋遍了附近之地也不見。方才聽兩國交界滎水側的一處軍士來報,道隱約彷彿見一快馬涉淺灘入了貴國國境。那馬奔跑太快,軍士阻攔不及,故我懷疑與世子有關。本想派人越境去尋,後想了下,還是先知照大人一聲好,這才尋了過來。還請大人這就領我一道入境去尋下。」

  天氣炎熱,安都後背冷汗卻涔涔而出。

  利丹汗一直頗喜大昭文化,從前尚為王子之時,王府中請了漢人西席教導諸子。如今登上汗位,一來體恤子民連年征戰之苦,而來,他本人也有意與大昭真正交好,這才派了他來探路。不想正在這關頭,世子先是挑釁謝醉橋在先,後又被懷疑做出這樣的舉動。若真屬實,萬一這謝家小姐有何變故,到時只怕真會惹出糾紛。

  安都抬頭,見謝醉橋盯著自己,一臉陰沉,曉得事關重大,不敢再怠慢,立刻道:「謝大人放心,我這就隨你去尋。」

  ***

  明瑜哄了一雙兒女去睡了,又勸了江夔也去休息,自己才與春鳶一道熬夜等到天亮,聽下人回報,說謝大人回府。急忙迎了過去相詢,見謝醉橋一臉疲倦,身後並不見謝靜竹,心便涼了,鼓足勇氣才顫抖發聲:「靜竹……」

  謝醉橋搖了搖頭,一語不發。

  明瑜只覺耳鼓裡嗡嗡作響,若非謝醉橋及時扶住,只怕已是摔了下去,定了下神,眼淚已是止不住滾了出來,哽咽道:「她到底……如何了……」

  謝醉橋見她一張臉青白,曉得必定是因了擔心,昨夜一宿未睡,柔聲道:「阿瑜你莫擔心,人還在找,靜竹一定會沒事的。」

  明瑜已不能成言,只緊緊攥住丈夫衣袖,靠他身上默默流淚。

  「大人!夫人!姑娘回來了!」

  謝醉橋正低聲安慰明瑜,門被人咣噹一聲撞開,竟是高峻,也不顧禮儀地衝了進來,一臉狂喜。

  謝醉橋與明瑜對望一眼,猛地往外而去,果然見謝靜竹正站門口。身上昨日的那套衣衫完好,雖臉容稍顯疲乏,卻正望著自己兄嫂在微笑。

  明瑜方才剛止住的淚又滾了出來,這回卻是欣喜之故,幾步奔至她身側握住臂膀,上下摸了幾下,這才擦了下自己面上的淚珠道:「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謝醉橋也是神色一鬆,眼中綻出喜色,只很快便問道:「靜竹,到底出了何事,為何一眨眼你便不見?」

  謝靜竹面帶慚色,小聲道:「哥哥嫂嫂,都怪我不好,叫你們擔心了……」

  高峻忙道:「姑娘是被一牧人家的老太太送回的。道昨晚正巧遇到她迷路,本是想送回的,只當時已不早了,這才留了姑娘一宿,今日大早地給送回了。」

  「可是真的?」

  謝醉橋有些狐疑地盯著自己妹妹。

  謝靜竹臉微微一熱,低頭不敢看自己哥哥的眼睛,只輕輕嗯了一聲,道:「昨日傍晚馬場裡生亂,我被擠散了,一時心慌竟找不到路,越走越遠,幸而遇到了那老嫗好心收留我一晚……」

  明瑜見她說話時,一雙手不住扭著裙幅前的繫帶,忙打斷了她話,笑道:「回來就好。昨夜你想必沒睡好,嫂嫂帶你去歇息。」說著一時挽了她胳膊要走。

  謝靜竹鬆了口氣,忙低頭跟了她。

  謝醉橋望著自己妹妹背影,沉思片刻,吩咐高峻道:「賞那老太太十金。叫出去尋的人都回來。此事就此打住。」

  高峻得話,應了聲忙下去處置。

  明瑜叫陪了自己一夜的春鳶等人都去歇了補覺,自己親自送了謝靜竹回房,叫丫頭們送上盥洗之物。待梳洗一番換了身家常衣服,又陪她用了碗乳羹,便催她上榻去養下精神,見她望著自己,欲言又止,便柔聲道:「你心中若有事,跟嫂嫂說便是。」

  謝靜竹咬了下唇,終於還是搖頭。

  明瑜笑了下,握住她手道:「先睡一覺吧。」

  謝靜竹嗯了一聲,目送明瑜輕巧離去的背影。她此時感覺十分疲憊,卻仍毫無睡意。腦海中不覺又浮出昨夜那少年張揚的一張臉龐,望著自己肆無忌憚地大笑之時,一雙眼亮如草原夜空上的星辰……心中忽然湧出一陣似酸帶甜的煩悶,急忙用力閉眼,扯過被衾矇住了自己的頭,彷彿這樣就能把這惱人的記憶給驅散了去。

  ***

  謝靜竹既安然回來了,眾人便都放心下來。天神節會一直繼續,江夔也繼續拉著人到處溜躂,頗有些樂不思蜀。謝靜竹前些日剛到之時,與江夔一樣,也是看什麼都新鮮,跟著他到處走,這幾日卻有些心不在焉,跟著江夔遊玩了兩日,便推說日頭太大不出門了,每日只躲在府中陪著芝兒與阿祉。

  轉眼十來日過去,天神節會就要結束。這日午後,明瑜哄了一雙兒女去歇了午覺。謝醉橋有事在外,她便自己回房,也不覺得睏,拿出前些時候給女兒做了一半的一件裡衣,正低頭收最後的針腳,忽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回頭見是謝靜竹過來了,便笑著朝她招手。

  謝靜竹坐到了她身側,低頭看明瑜壓針腳,一雙手輕輕撫摸著柔軟的小衣料子,半晌卻不出一聲。

  「靜竹,嫂嫂之前就跟你說過,要是有心事,只管放心和我說。」

  明瑜放下了手上的針線,看著謝靜竹笑道。

  謝靜竹像個孩子般地把臉埋在她膝上,半晌,這才悶悶道:「嫂嫂……我有事,瞞了你和哥哥……」

  明瑜伸手撫了下她烏黑柔軟的髮,嗯了一聲,道:「我和你哥哥都猜到了呢。只是見你不願說,這才沒追問。有事悶在心裡很難受,嫂嫂會幫你的。」

  謝靜竹抬起臉來,兩頰微微發紅,低聲道:「嫂嫂,前次你們尋我的那夜,其實不是我自己走丟,我是被那個壞小子擄走的……」

  ***

  賽馬受驚,發瘋般地朝人群衝撞而來,眾人慌忙閃避,場面一時大亂,謝靜竹被人流擠開,與江夔春鳶他們遠遠散開,正要回去找,忽然看見幾步之外一個五六歲的男娃被腳下的一塊石頭絆倒在地,扁了嘴在哭。怕他被人踩到,正要過去扶起來,已有一戴了大笠的人彎腰下來抱起那娃娃,順手往他手裡丟了塊麥芽糖。

  附近有兜賣小零嘴的販子,那糖想必是買來的。小娃娃得了糖,立刻緊緊攥住,臉上還掛著淚,嘴巴卻已是咧開,露出兩顆大虎牙。

  謝靜竹見這小娃娃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再看向那男子,正遇到那人抬頭,將笠簷稍稍抬高,衝她一笑,因了膚色棕黑,愈襯得牙齒雪白,在日光裡閃閃發亮。

  謝靜竹這一驚非同小可,此人竟是早間挑釁自己哥哥被她搶白過一頓的那個西廷少年!立刻繃緊了臉當沒看到,扭頭要去尋江夔春鳶他們,誰知剛走一步,手竟被人從後扯住,猛地回頭,見那少年竟已靠了過來,笑嘻嘻地望著自己。

  謝靜竹到此數日,曉得邊城民風開放,時常見青年男女公然並肩握手而行,只這少年的這舉動,於她看來自然是極大的冒犯,憤而想甩開,偏那少年手勁極大,非但甩不開,反而被握得更緊,如同被鐵鉗鉗住,甚至有些疼痛。心中羞憤之極,有心想喊叫,又怕惹人圍觀難堪,正僵持著,忽然聽他打了個呼哨,那匹黑色大馬便跑了過來,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被他掄上了馬背,那少年也跟著翻身而上,馬便疾馳而去。

  這一幕發生得太過突然,待謝靜竹回過神來,那馬神駿,轉眼已經將身後那堆人拋下去老遠。少年任她掙扎回頭大叫了幾聲,再次催馬,靠在她耳邊道:「你再動,跌下去就會摔斷脖子。」

  謝靜竹生平第一回坐上馬背,方才只顧驚慌掙扎,此刻被他提醒,眼角風便瞥見自己高高離地,身下那馬如騰雲般飛縱向前,腦子嗡一聲,眼前便一陣暈眩,身子晃了下,被身後的攔腰而來的一隻臂膀制住,這才穩了下來。



番外:邊城浪漫(六)

  耳畔風呼嘯而過,眼見沒片刻,身後人群便被撇得只剩黑點,謝靜竹心知自己再叫也沒用,只得停了下來,改斥道:「你若敢動我一指頭,我哥哥必定饒不了你!快給我停下來!」

  那少年充耳未聞,謝靜竹嚷了一陣,忽覺他箍住自己腰身的臂膀一緊。夏衫輕薄,他手掌的熱度都似爬上自己肌膚,忍不住回頭怒視,卻見他一語不發,只是緊緊抿了唇角,眉頭擰起來,一張臉龐瞬間蒙上一層戾色,心中一驚,猶豫了下,終於不再說話,只是有些僵硬地往前挪了下身子,盡量不與他相靠。

  那少年微微哼了一聲,繼續馭馬西行。

  暮靄漸漸籠罩,謝靜竹在馬背上被顛得天旋地轉不辨南北,等身下那大馬漸漸緩下了步子停下,看見面前是條曲折如玉帶的河流,這才醒悟過來,自己竟已被挾到了大昭與西廷的國境線側,回身再次怒道:「快放我回去!」

  「這可就由不得你了!」

  那少年哈哈大笑起來,一臉的恣狂之態。

  謝靜竹怒極,心突突直跳,想也未想,抬手便往他臉上拍了過去。那少年猝不及防,一邊臉頰被打中,雖不痛,只方纔那狂放之態頓消,猛地捏住她還不及收回的手,圓睜了眼,咬牙道:「你竟敢打我!我從小到大,還沒人敢這樣對我!」

  謝靜竹手腕被他捏得痛極,仿似連骨頭都要碎了,昂首回道:「你這蠻子!我從小到大,也沒人敢這樣對我!」

  少年一怔,借了暮色,見她眼中已是霧氣氤氳,卻還強自忍住,手漸漸鬆了開來,哼了聲道:「我名為少烈,我知道你姓謝。你叫什麼?」

  正此時,遠處百步之外隱隱有幾個人仿似發覺了他兩個,朝這方向而來。謝靜竹大喜,掙扎著剛要扯開喉嚨大喊,這名為少烈的少年大笑一聲,伸手摀住她嘴,催動身下駿馬。

  草原中河流大多不深,這馬神駿,記得來時之路,揚蹄踏水而過,反倒濺了謝靜竹半身水痕。入了西廷國境,一陣狂奔,等再停下之時,天幕已成深藍,明月懸空。

  少烈停了馬,從馬背上躍下,長長伸了個懶腰,朝著夜空放聲長嘯一聲,便仰面直直倒在了草地之上,眼睛看著還呆坐在馬上的謝靜竹。

  他少時便以穎慧武功博得祖父喜愛,心氣極高。數年前西廷大軍被謝家父子所敗,被迫西退數百里,歸還雲城,當時他年歲雖還小,卻深以為恥辱。尤其聽聞當時的對方主將謝醉橋亦不過弱冠,威名卻遠揚沙場,心中一直不服,只恨自己比他晚生。若當時自己年長數歲,被祖父允許上陣了,最後戰局如何,也未可知。

  如今數年過去,雖兩國早議和,連君王也各自更迭,只他心中的疙瘩卻一直不解,只想著哪日能親自會下這人。等了數年,此番等到這機會,卻不被父汗許可過來,哪裡按捺的住,自己單騎便從煊都往雲城而來。

  他善射獵,對自己的箭術一直頗為自負。待親自會了謝醉橋,卻被他的神技與氣度所折,不免有些自慚,心中那積了數年的不服之氣也消了大半。只不知為何,對謝醉橋的心結易解,對他那個在眾目睽睽之下給自己難堪的妹子卻耿耿於懷,甩脫了盯著自己的人後,忍不住便戴頂大笠遮住臉容,鬼使神差般地一直跟在她的附近,見她時而笑語盈盈,時而安靜嫻雅,一舉一動都吸引了他的視線。到了傍晚時分,趁了馬場生亂,一時衝動也未多想,便將她給擄了過來。

  如今這人是到了自己手上,只接下來該如何,他心中一時卻也沒了計較。乾脆便自己躺了下來,默默看她舉動。

  謝靜竹經方纔那顛簸,又是一陣天旋地轉,驟然失了身後之人的扶持,剩她一人高高坐在馬上,身形搖搖欲墜,慌忙俯身趴在了馬鞍之上,半晌定下心神,直起了身舉目四眺,見四野無人,遠山莽蒼,那個擄了自己的人又自顧躺在了草地之上,架著腿一副要看自己笑話的樣子,壓住心中的惶恐,唯一的念頭便是不能讓這個人輕看了去。好在身下的馬一直低頭在嚼食青草,於是牢牢抓住馬鞍,這才終於慢慢從馬背上爬了下來,兩腿還有些發軟。

  「你方才不是嚷著要回去嗎?自管走好了,我不攔你。」

  少烈朝著雲城的方向指了下,然後隨意扯了根草放進嘴裡叼著,懶洋洋道。

  謝靜竹未再看他一眼,抬腳便往他指的方向而去。行了幾步,又聽見身後那人道:「入了夜,這裡可是有野狼出沒的!」

  少烈喊罷,見她腳步一頓,很快卻又挺直了肩背繼續往東,微微一怔,慢慢從地上坐了起來,盯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

  謝靜竹此時腹中飢餓,渾身骨頭都似散了架,心中一股怒氣卻如熔岩在翻滾,聽他在身後提到野狼,不過略一猶豫,咬牙便又繼續前行。這般深一腳淺一腳地行了段路,回頭,那一人一馬早被吞沒在夜色裡,前面雲城的方向卻又遙不可及,四顧皆是荒原,耳邊隱隱聽到此起彼伏的幾聲狼嚎,怒氣漸消,恐懼襲上心頭,心中不住恨恨罵著那個名為少烈的少年。

  腳下忽然踩到個被多日烈日曬乾了水坑,腳一扭,已是撲到了地上,腳腕處一陣痛楚襲來,伸手揉了片刻,待疼痛稍緩,等她抬頭要再爬起來時,驚得幾乎魂飛魄散——面前幾十步遠的荒草之中,一團黑乎乎的影子正立在那裡,月光下看得清楚,居然真是一頭灰色的大野狼,站著有她半個人高,一雙泛紅的眼睛正幽幽地盯著她。

  謝靜竹頭皮發麻,驚恐地大叫一聲,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骨碌爬起來回頭就跑,沒跑幾步,便聽身後草叢被拂開的沙沙之響,伴著野狼發現獵物奔動時發出的粗濁呼呼之聲,一時心膽俱裂。

  「趴下!」

  忽然傳來吼聲,謝靜竹腿一軟,再次撲跌在地,耳畔聽到「噗」的銳物入肉沉悶之聲,隨即一聲淒厲的狼嚎,終於安靜了下來,抖抖索索地抬頭看去,見少烈正遠遠地朝自己飛奔而來,而那頭野狼就倒在離自己不過四五步外的地上,額心插了桿箭,四肢還在抽搐不停。

  「你沒事吧?」

  少烈奔至謝靜竹的跟前,蹲下身,有些驚慌道。

  謝靜竹此時只有劫後餘生的感覺,整個人還在抖抖索索,聽他語氣裡有些關切之意,心中一陣委屈,眼淚便滾了出來,哽咽道:「不要你管!你個蠻人!」

  少烈見她明明已經嚇成了這梨花帶雨的模樣,偏還有心罵自己,只也奇怪,心中卻並無惱意,只是道:「我方才跟你說過了,我名為少烈!」一邊說著,已是將她抱了起來。

  謝靜竹掙扎了下,一陣淡淡的少女體香鑽入他鼻孔,掌中觸感柔軟,他心神一蕩,低聲喝道:「不許動!」

  謝靜竹一怔,彷彿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心一跳,真的不敢動了。

  他其實只要一個呼哨,馬便會自己跑來,心中卻有些不願,只抱著她往前去,甚至有些盼望這路就一直走下去。終究還是個有個頭,到了馬旁,將她又舉上了馬背。

  「喂,送我回去!我哥哥嫂嫂見不到我,定會急死的!」

  謝靜竹用衣袖抹了下臉上的淚痕,低頭看著他道。

  少烈站在馬側看她片刻,心中忽然冒出個念頭,握住馬韁,哼了聲道:「你早上罵我不識詩經,現在又數次罵我蠻人。我索性蠻人做到底,這就扣你回去,你這輩子休想再見你兄嫂!」

  謝靜竹大驚,忽然見他說話時神情仿似帶了些揶揄,自己略一想,便道:「如今大昭與西廷早議和,你也曉得我的身份,除非你偷偷殺了我,否則我哥哥定會找過來的!」

  少烈歪頭看她,笑嘻嘻道:「誰要殺你!你只要叫我兩聲好哥哥,把那幾聲蠻人給抵消了,我就放你回去。」

  謝靜竹有些惱羞,閉口瞪著他不語。

  「你不叫,我就一直扣著你不放。你哥哥雖然是個人物,我卻也不怕他。西廷何其大,他想找到我,也未必是件容易事。讓他慢慢著急好了,我又不急……」

  少烈慢吞吞道,牽著馬又往西而去。

  謝靜竹心知他說的也不是全沒道理,見他又往西去,心中發急,一咬牙道:「我若叫了,你真送我回去?」

  「君子也,駟不及舌!」

  謝靜竹聽他文鄒鄒地賣弄,曉得是對今早被自己譏諷之言還耿耿在心,也不去管他了,一心只想回去,憋了半天,終於叫了兩聲「好哥哥」,自己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少烈大笑起來,仿似十分受用,翻身騎上馬背,喝了一聲,馬便轉向待發。

  謝靜竹發現方向不對,回頭道:「你不是說我叫了你好哥哥就送我回去嗎,怎的又食言?」

  「我又沒說現在就送你回!我一個人甚是沒趣,你再陪我,等我膩了,就送你回!」

  少烈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隨夜風送出老遠。

  謝靜竹這才曉得自己被他戲了,心頭大怒,口中罵著蠻夷,回身便朝他胡亂捶打,兩人糾纏之際,被他帶著跌下馬來,在草地上翻滾了幾圈,竟是被他壓在了身下,雙手按過頭頂。

  「你再罵一聲,我就親你!」

  謝靜竹聽他威脅自己,兩人臉不過半肘距離,四目相對,他一雙眼如獸般閃閃,鼻端滿是仿似帶了青草氣息的陌生男子氣息,心怦怦直跳,慌忙閉上了嘴,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

  少烈凝視她片刻。

  少女潔白的臉龐在月光下蒙上了一層溫潤而朦朧的光,眼眸映了兩輪明月,亮得彷彿照進了他的心房。他的心忽然一跳,強壓住俯身下去親她的念頭,猛地放開了她,翻身滾到一邊,攤手攤腳地望著頭頂天穹,長歎一聲:「這夜色真好。你就在這裡陪我,到天明我再送你回去。」

  ……

  「後來他從馬鞍上的袋子裡拿了吃食,我和他吃了東西,又說了些話,他說他的娘親也是在他小時就沒了……然後我睏了,也不知道怎麼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亮了,然後他就送我回來……」

  謝靜竹聲音越來越低,頭低垂了下去。

  明瑜暗暗心驚,雖早料到自己這小姑子那一夜必定有所經歷,卻沒想到是這般度過,眉頭微微皺起,猶豫了下,輕聲問道:「你們……那夜裡真再沒別的事?」

  謝靜竹陡然明白她話裡意思。想起自己當時醒來時,身上蓋著他的外衣,他正坐在一邊在看自己時的情景,臉一紅,急忙搖頭,「嫂嫂,他除了起先有些討厭……後來真的沒對我如何了。」

  明瑜這才吁了口氣。心想那世子曉得托旁人將謝靜竹送回,也算是個有心。只是看自己這小姑子的口風,到現在仿似還不知那少年的身份,猶豫了下,正想再問,謝靜竹忽然憂心忡忡道:「嫂嫂,我找你說這些,實在是……那個壞小子,他送我回來時,說午後會在上次馬場那裡等我,定要我過去,有話要跟我說。還說我要是不去,他就找上門來。我……我……怕哥哥見了他要抓他……」

  明瑜吃了一驚,道:「靜竹,他約你,你想不想去的?」

  謝靜竹兩手扭著,臉仍是緋紅,說不出話。

  明瑜想起自己從前年少時與丈夫的種種,再看眼前這小姑,只怕也是少女春心萌動了。只是這般赴約,卻是萬萬不可。想了下,便道:「靜竹,你能把心事跟我說,我很高興。只是那少年……」猶豫了下,終於還是道,「他並非普通人,乃是西廷新王的世子。你和他……以後最好還是不見的好……」

  謝靜竹猛地抬頭,定定望著明瑜,方才面上紅霞一下褪盡,瞬間成了蒼白之色。

  明瑜有些不忍,歎道:「靜竹,他若是尋常之人……」

  「嫂嫂,我曉得你的意思。」謝靜竹忽然打斷她話,咬了下唇,「我再不會見他第二面!」

  明瑜暗歎一聲,抱住她肩安撫了片刻,柔聲道:「我叫你哥哥過去,把話和他說清吧。免得他真冒失闖了過來。」

  謝靜竹埋頭在她懷裡,半晌悶悶道:「嫂嫂,你代我求下哥哥,不要生他的氣。我過幾日就回江州去了……真的沒事。」

  明瑜應了下來,又陪她片刻,這才送她回房,轉身便叫人去找謝醉橋。

  謝醉橋聽到明瑜急找,不知是什麼事,匆匆回來。待曉得那少烈竟如此大膽,怒火中燒,一掌拍下,桌案上物件蹦得老高,「我這就過去!」

  明瑜忙拉住他袖子,哎了一聲,「你妹子就怕你這樣!」

  謝醉橋壓下心頭怒氣,道:「阿瑜,你放心。我有分寸。」

  明瑜曉得他素來行事穩重,又叮囑了幾聲,這才放他離去。

  ***

  謝醉橋縱馬到了前次事發的馬場。因了天神節會午後已結束,此地早不復起先的熱鬧,不過數人在忙著拆旗幟帳篷而已。遠遠果然便看見少烈正倚在馬側,朝這方向張望,等見到疾馳而來的謝醉橋,略微一怔,方才面上那期盼之色頓消,唇角緊緊抿了起來,戒備地盯著他。

  「跟我來!」

  謝醉橋朝他喝了一聲,提起馬韁,馭馬轉往無人之處而去。

  少烈朝他來時方向又看一眼,並未見到自己要等之人,壓下心中失望之意,翻身上馬追了過去。兩騎一直到了荒渺無人之地,這才停了下來。

  「她為何不來!」

  少烈迎著風,大聲問道。

  謝醉橋氣極,反而笑了起來,寒聲道:「少烈世子,我妹子也是你當你問之人?前次你冒犯她之事,我也無意再多計較。此次過來,就是叫你知道,往後再不許纏著她!」

  少烈未想自己身份竟已被識破。見他說話時面帶嚴霜,雙目如電般地盯著自己,略想了下,索性下馬,單手放胸,朝謝醉橋行了個西廷之禮,這才道:「謝大人,我約她是有話要說。她既不來,你是他兄長,與你說更好。依我西廷慣例,我年滿十八,要娶世子妃。我仰慕她,意欲求她為妻,還望兄長玉全!」

  頓了下,又飛快道,「我父汗一直有心與貴國交好,本就有意代我遣使入金京,求娶貴國公主,以期兩國永世和好。我回去後向他稟明,父汗一定會同意的。」

  謝醉橋未料他竟如此直白,道:「我妹子高攀不起世子,且她已有婚約,豈有悔婚再議之理?我朝適婚公主不少,世子儘管另娶便是。」

  少烈一怔,想起那夜自己費盡心機,就是問不出她的芳名,更遑論有無定親。此時親口從她兄長口中道出,也知道大昭之人對女子名節極是看中,若她真有婚約在先,自己只怕就永無希望了,心中升起一陣強烈惆悵,喃喃道:「她……有婚約了……」

  謝醉橋皺眉,道:「世子既也是明理之人,我不多為難你。此地並非你能久留之地,這就請回!」說罷提韁,催馬欲行。

  少烈忽然憶起那日一早她在自己注目之下醒來,與他對視之時面上露出的嬌羞之色,心中一動,大叫道:「你定是騙我!我不信她有婚約!我回去派人去查下就知道!」

  謝醉橋見他糾纏不清,強壓下心頭怒氣,道:「世子,兩國外交從來便無定數。你父汗有交好之心,自然是好。只我卻絕不會讓妹子遠嫁他國。且我謝家男子,從來都只娶一妻,一心一意。女兒自然也只能嫁這樣的男子。你身為西廷世子,難道竟能守著我妹子一人?」

  少烈胸口一熱,昂首大聲道:「只許你謝家男人守信,難道我西廷便無重義之男子?我既屬意於你妹子,在此便對著皇天后土立誓,若得她為妻,此生絕不相負!」

  謝醉橋盯他片刻,終還是冷冷道:「便是這樣,我也不會將我妹子許給你!貴國安都大人明日動身離去,也請世子一道及早請回,切勿再糾纏不休!」說罷不再理會,逕自駕馬而去。

  少烈望他一騎飛去的背影,胸中只覺鬱悶難當,仰天長嘯一聲,嘯音久久不絕。

  ***

  謝醉橋回去,把經過和明瑜說了下,也是頭痛難當,撫額皺眉道:「阿瑜,這臭小子極是難纏,油鹽不進的。我怕他還不死心。趕緊去信,托我嬸母和丈母給靜竹再留意下有無合適人家。」

  明瑜自然明白丈夫為何煩惱,忍不住輕歎道:「最是少年心動處。原本咱們也不該這樣強拆姻緣。只是可惜……」

  是啊,只是可惜……

  ***

  數日之後,江夔帶了謝靜竹一道返南,仍是來時的高峻等人護送。謝醉橋與明瑜送出幾十里地,及至關口峽谷之地,忽聞身後踏馬之聲,眾人回頭望去,見一少年飛馳而來,赫然正是那西廷世子少烈。

  謝醉橋臉色微變,怒氣頓生,正欲上前阻攔,被明瑜扯住了衣袖。

  一人一馬停了下來,駿馬噦噦作聲,引得車裡的謝靜竹和江夔雙雙探頭出來。江夔不識這少年,謝靜竹卻櫻唇微顫,圓睜了雙眼。二人隔了十數步,四目遙遙相望,一時四下俱寂。

  少烈忽然從背後取弓,搭箭射來,箭如長虹,噗一聲插入了馬車簷木之上,箭桿上套了一枚兀自滴溜溜轉動不停的金燦粗厚指環。只聽少烈之聲隨風傳來而道:「喂——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只方才這東西,卻是我身份之象徵。你回江南之後,務必等我!我必會去向你求親!」

  謝靜竹見那少年迎著日頭,恍若從天而降般地望著自己,笑容燦燦,心中忽然像是燃了團火,也不管近旁之人了,探身出了車子,朝他大聲應道:「我叫謝靜竹!」

  少年念了幾聲她的名字,哈哈大笑,朝她揚了下手,又衝謝醉橋握了下拳,這才一抖馬韁,寶馬飛馳而去,瞬間便只剩一個黑點,只笑聲卻在峽谷彌久不散。

  謝靜竹雙眼發亮,忽然見眾人都在盯著自己,江夔更是眉毛一抖一抖,臉一下漲得通紅,猛地縮回了馬車裡。

  ***

  夜幕降臨,明瑜哄了兩個孩子入睡,尋丈夫到了書房,見他坐那裡,目光雖落在書卷之上,卻分明是在出神,曉得他還在為白日的事所擾,歎了口氣,拿走他手上的書。

  謝醉橋順勢將她攬了坐自己腿上,抱住她腰身,手輕輕撫摸她小腹,歎道:「阿瑜,我竟忽然覺著自己老了……」

  明瑜嗤一聲輕笑,抬手輕繪他方雋的下頜線條,仰頭靠他懷裡,慢慢道:「我從前也曾對將來之事極其渺茫恐懼,後來遇見了你,心中便似有了依靠般的踏實。靜竹也會有她自己的人生和可靠之人,我信她一定有福。」

  謝醉橋下頜抵著她額頭輕磨幾下,終於低低唔了一聲。

  「哦對了,我前幾日收到了封信,你猜是誰寄來的?」

  明瑜忽然想了起來。

  「誰?」

  「竟是松陽公主呢。」

  「她?」

  謝醉橋有些驚訝。

  「是啊,」明瑜喟歎道,「她跟我說,數月前曾悄悄去過江南一趟,見了公公。他眼睛已有好轉,視物有形。他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引她見了自己的床榻,只容一人而臥。公主道她終於徹悟,敬他對故去的亡妻情深至此,道往後再不會相擾。太后如今身子也不大好,公主為她安心,已應了太后為她另擇的一樁婚事,待先帝斬衰滿後,便會成婚。」

  謝醉橋默然片刻,忽然道:「咱們到這裡,轉眼已是三年多了,與我表哥倒見過幾面,只家裡卻一直未踏步過。待我忙過這陣,請命於上,咱們回去看下。前些日我聽外祖說,你爹娘和我爹都極想念咱們的一雙孩兒。」

  明瑜抱住他腰,把臉貼在他胸膛上,慢慢道:「咱們若是一直在此,爹便不好過來與我們一道住。皇上不是已經數度來函,叫你返京回朝嗎?我心裡有個計較,再過兩年,若這裡真的太平了,咱們回去也好,這樣一家可以團圓,爹一人也不至於太過寂寞。」

  謝醉橋抱緊了她,低聲笑道:「阿瑜,我還聽外祖說,爹閒著無事,已經把我們孩子的名字都起到了老四老五,只等著一一安上去。咱們不好叫他失望,這就去努力……」說著,抱起了她便起身。

  夜深,明瑜聽著身邊男人均勻而沉靜的呼吸之聲,伸展了下方才被他緊緊絞纏住的肢體,慢慢也沉入了夢鄉,唇角還帶了絲微笑。

  這一世,再大的春深富貴,也及不上身邊之人半分。

  他在哪,她便也會在哪。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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